月华骤敛,孤星暗去。
夜,深沉而诡异。
屋子里站着三五人,润姑姑,叶清幽,顾若昔,西宁苏卿,翘首望着高御医为床上的病人儿诊断病情。罗幕高挽,章含絮双目微闭,脸色惨白,唇色呈乌,五指微暗,确是中毒之象。
宣驾声传来,屋中的人转首望去,惊得散开,纷纷下跪。
端木情向床上的人儿望了一眼,问起病情,高御医恭敬地回道:“禀娘娘,洛姑娘身中剧毒,若不及时诊治,命不久矣。”
端木情凤眸一凛:“那还不快治?”
高御医冷汗直下:“娘娘恕罪,微臣不擅解毒,如今唯有冯御医能救得洛姑娘一命。”
端木情冷声下令:“去请冯御医。”
阿绸自去派人请冯御医,阿缎留下照应,润姑姑引着皇后娘娘来到隔壁厢房,详细禀报洛雪缨中毒的始末。
今儿良家女出宫回府,西宁苏卿从府里带了一些精致的糕点送给大家品尝,润姑姑、叶清幽和顾若昔都无碍,只有洛雪缨中毒。
叶清幽、顾若昔、西宁苏卿的口供和润姑姑所说的都吻合,然而,西宁苏卿否认在糕点里投毒,大喊冤枉。
“放肆!”端木情陡然一拍桌子,怒然质问,“不是你下毒,她为何中毒?”
“臣女不知,臣女真的冤枉啊……”西宁苏卿的双眸泛起盈盈水光,“娘娘明察,臣女没有下毒……”
“糕点是你带进宫的,不是你还有谁?洛雪缨一死,你就可以稳当地当上太子妃。”端木情厉声斥责,一口咬定是她下毒的。
“娘娘,臣女是无辜的。”惶急之下,西宁苏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如果臣女在糕点里下毒,即便毒死了洛雪缨,臣女也难逃死罪啊,臣女怎么会这么愚蠢呢,娘娘,这是栽赃陷害啊。”
“放肆!”端木情的凤眸闪出冰冷的芒色,朝外喊道,“来人,将她押下天牢,无哀家懿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娘娘,冤枉啊……”西宁苏卿泪流满面地哭喊着,惊恐而仓惶,在两名侍卫的蛮力之下激烈地挣扎,哀凄地大喊,“冤枉啊,娘娘明察……”
侍卫拖着她出了清韵别苑,在屋外候着的润姑姑一脸的冷漠,叶清幽愁绪萦结、微有惊色,顾若昔则是淡定而恭谨,瞧不出丝毫神色。
端木情站在檐下,望着浓墨般的夜色,面色严肃:“哀家未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何润,你责无旁贷,哀家罚你扣俸三月,你可有怨言?”
润姑姑垂首道:“奴婢并无怨言,谢娘娘开恩。”
端木情望向叶清幽与顾若昔,目光柔和,却揉了凛冽之色:“洛雪缨中毒之事,哀家会彻查,是否西宁苏卿下毒,哀家心中有数,你们也心中有数;谁做过什么,谁心术不正,哀家都瞧在眼里,谁也别想欺瞒哀家。”
叶清幽手指发颤,深深垂首:“娘娘明鉴,臣女明白攸关厉害,臣女谨记。”
顾若昔微微垂眸,眸光幽转:“臣女明白,臣女谨记,望洛姐姐及早痊愈。”
凤颜冷肃,端木情严声道:“哀家不想再看到此类事情发生,如若不然,哀家绝不会心慈手软,你们好自为之。”
恨迢迢(2)
三人齐声应道:“是,娘娘。”
广袂轻摆,端木情举步离开,留下余音轻渺:“都歇去吧。”
三人望着皇后娘娘步入厢房,凤姿倨傲,宫灯昏光洒照下,诉不尽的绝世风华。
阿缎迎上来,扶着她坐下,阿绸递上一杯热茶,禀道:“娘娘,冯御医正为洛姑娘施救,冯御医说,洛姑娘所中之毒乃世所罕见的西域剧毒,再晚一时半刻就魂归西天了。”
端木情啜一口温热的茶,微一颔首:“冯御医有几成把握?”
阿绸仔细回道:“冯御医说,解毒需以毒攻毒,接着服药十日方能清除体内之毒,再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恰时,冯御医暂歇,叩见道:“娘娘,洛姑娘所中乃‘冷金香’,西域剧毒,需即刻解毒。”
端木情微惊:“相较‘千叶含笑’,‘冷金香’毒性更烈?”
冯御医回道:“自然是‘冷金香’毒性更烈,中‘冷金香’者,一个时辰之内若不解毒,毒性便侵入五脏六腑,纵然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端木情起身道:“那快快为她解毒。”
冯御医躬身道:“请皇后娘娘暂且回避。”
步出厢房,端木情站在前庭,仰望黑得浓密浩瀚的夜空:“阿缎,你留下照应,如有急事,差人速速回禀。”
阿缎应下,转身回屋。阿绸跟随着出了清韵别苑,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娘娘,刚才小桃红来报,陛下……尚在澄心殿。”
倏的,端木情驻足,静静不语。
阿绸觑了一眼,见皇后娘娘神色宁静,并无丝毫波动。然而她知道,越是平静,越是心绪不宁,这几年来,帝后情深不减,可皇后娘娘并不安宁,反而心事越重。
只是片刻,端木情便迈步前行。
该报的必须报,阿绸索性一并说出:“小桃红说,陛下……与一名宫娥对弈。”
端木情面色宁定,只是步履加快了些。阿绸快步跟上,来到澄心殿,却止步于殿前。但见殿内灯火通明,御书房内寂然无声,长窗关掩,映出两抹灰黑的人影。
殿外侍卫见到凤驾来到,欲下跪行礼,端木情摆手制止。来到窗前,她静静地站着,脸上波澜不兴,片刻之后,她决然转身离去。
二更天,夜露潮湿,静寂如死。
行走如风的男子跨进清韵别苑,直入厢房。
守夜的铃兰听见一声门响,惊得起身,睡眼惺忪地看向来人,更惊得浑身一凛:“奴婢参见三殿下。”
流澈祈挥挥手,命她候在屋外。坐在床沿,他握住她的手,细细地瞧着她。
容色宛如覆雪,柔唇微白,绛烛宫灯暖暖地辉映下,安宁的睡容仍是那般妍媚诱人。他吻着她的手背,目光缱绻,好似永远也看不腻、瞧不厌。
当听见她中毒的刹那间,他的胸口像是被人刺了一剑,生猛的疼铺天盖地。他焦急而惶惑,想立即赶过来陪在她身旁,可是母后不许,命他好生歇下。
直至宫人回禀说母后已回、剧毒已解,他才悄悄地赶过来,即便是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好想就这样伴她一夜,即便她昏睡不醒,也是心满意足的,可是,他不能,母后会知道的,会责骂他的,若是想要得到母后的赐婚,他必须听从母后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恨迢迢(3)
夜阑深深……好久好久,他将她的手放入被里,眷恋不舍地起身,再望她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当他出了清韵别苑,隐在苑门暗角的黑衣男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铃兰刚要关门,却被一阵猛力顶住,拉开一瞧,又是一惊,慌忙欠身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流澈远点点头,右臂略抬:“去歇着吧。”
铃兰欲言又止,终是关门离去。
他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目光幽沉。当阿绸禀报她中毒的时候,他瞧见三弟的惊惶与焦急,他唯有掩下心内的担忧,抑住所有的悸动,以期瞒过三弟和母后。
他唯有如此,为了手足之情,他只能埋葬已经萌生的情愫。然而,他始终不放心,如果不亲自瞧一眼,如果不与她见最后一次,他斩不断那些柔而韧的情丝。
自十二岁封为太子,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是要继承帝位的,必须以父皇为榜样,文韬武略,通晓政事,必须学习如何治国,必须在父皇开创的稳固基业上再开繁荣盛世。自那道圣旨颁之四海,他再无闲情风花雪月。
十二年来,他专心文治武功,希望得到父皇的称赞,于是,他几乎忽略了所有,让自己变得沉稳严谨,变得像一个太子该有的样子。他接受母后甄选太子妃,因为太子妃只是太子的需要,而不是他流澈远的需要,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成为太子妃,他都可以接受。
然而,当他偶然见到她,他的心中似有一处墙角轰然塌陷。当她淡定从容地向他行礼,当她回眸一笑,他的心中微起波澜。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这般玉骨铮铮,可以那般眸光媚人,可以如此才思敏捷、聪慧机智,这个女子便是洛雪缨,便是躺在床上的章含絮。
可是,这样独特的女子,注定是引人注目的。他的三弟,*成性的秦王,也对她一见钟情,他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偶遇,让他泥足深陷。龙城北院偏门,他背着她回宫;蔚茗湖落水,他救她一命;景延宫里火光暖暖,《越人歌》表*迹,动情一吻……总有这样那样的相遇,让他一步步地陷进去,让他再也无法将她忘怀。
也许,他应该安静地走开。
流澈远苦笑,心口很痛,却见床上的那人双眸已睁,漆黑清亮,正静静地瞧着自己。他微有尴尬,含笑道:“醒了?可有不适?”
“渴……”章含絮嗓音嘶哑,想要支起身子。
“好好躺着,我给你端水。”他连忙按住她的肩头,倒了一杯温水,坐在榻沿,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他将茶杯递到她的唇边,她眸光微垂,喝了一些,惨白的腮透出薄嫩的粉红。陌生的男子气息围拢而来,可又觉得熟悉,他的胸膛那般温暖而坚实,她的心口不自禁地怦然而动,脸颊忽的红透。
恨迢迢(4)
搁下茶杯,流澈远扶她躺下:“好好歇着,不几日便好了。”
见他似乎急切地转身欲走,章含絮拉住他的衣角,楚楚地瞧着他。
他顿足,身子略略僵硬,终是回身坐下,温柔地笑:“怎么了?哪里不适么?”
她柔弱地缓笑:“殿下陪臣女说会儿话。”
流澈远将她的手放在被子里:“你刚刚解毒,需要歇息,来,再睡一下,醒来天就亮了。”
章含絮无辜地垂眸:“睡着了,殿下就不见了。”
他蓦然一怔,望着她娇羞而楚婉的眉眼,心内淌过一股暖流:“我在这里陪着你,乖,闭上双眼。”
她乖乖地阖眼,唇角轻笑,似已满足。好久好久,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只手抚着她的额头,握着她的手不放……似乎听见一声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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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两日,西宁苏卿因毒害洛雪缨被谴回府,禁足西宁府三月。
阿缎禀报说,在冯御医和叶清幽的细心照料下,洛雪缨日渐好转,体内之毒清除不少。
端阳宫,月照纱窗,夜迢迢,恨依依。
妆镜里映出一张微有细纹的脸,钗环已卸,三千青丝垂覆,更衬得凤颜清寂。阿绸拿着凤纹象牙白玉篦为皇后娘娘顺着长发:“娘娘,西宁苏卿下毒一事,如何跟西宁将军交代?”
“何需交代?不好好管教女儿,倒要我跟他交代!”端木情冷声一笑。
“这事儿有些蹊跷,娘娘也晓得,未必是西宁小姐下毒的。”
“我知道不是她下毒的,之所以遣她回府,是因为她不是太子妃、晋王妃的最佳人选。”端木情起身伸展双臂,让阿绸脱下凤袍。
“西宁小姐娇蛮泼辣,娘娘定然瞧不上眼,那娘娘查出是谁下毒了么?如此一来,会不会姑息纵容?”阿绸担忧道。
“下毒之人不会善罢甘休的,等着吧,她还会下手的。”端木情穿上寝衣,“退下吧,不用伺候了。”
“是,娘娘。”阿绸躬身退出寝殿,却见一人轻手轻脚地行来,正要行礼,却被他的手势阻止。她含笑掩上大殿门扇,自行离去。
“怎么又回来了?”端木情站在窗前,听闻脚步声,霍然回身,但见三夜未见的夫君就在眼前,仅有一步之遥,竟呆呆地不知如何回应。
流澈净倏的抱住她,紧紧相拥,抚揉着她如瀑的长发。
三日未见,别有一番动情,可是……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纠结一处,心中酸楚,眉头酸涩……一股怒气自心底升腾而起,她挣扎着推开他,折身走向床榻:“陛下为何还未歇下?”
他付之一笑:“我来此伺候皇后。”他箭步上前,从背后按住她的双肩,却被她侧身躲开,他含笑瞧着她眉梢眼底的冷漠,“怎么了?”
恨迢迢(5)
他老了!
端木情突然觉得相守二十余载的夫君老了,鬓角微白,细纹密布,面目清矍,一身墨缎缂金九龙常袍显出令人凛颜的帝王威仪。剑眉飞拔,深目黑熠,薄唇如削,鬓角若裁,他随意这么一站,不怒自威,自有一种慑人的气魄逼人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么一个骄傲自负、天纵英明的男子,为她守诺二十余载,给予她让天下女子艳羡的专宠与深情。
她该知足了,不是么?
她淡淡地笑:“臣妾乏了,今夜不能伺候陛下歇寝,还望陛下原谅,陛下请吧。”
流澈净皱眉道:“这儿就是我的寝宫,我还能去哪里?”
“后宫这么大,陛下自有去处。”倒是使了性子。
“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阿漫,莫非你忘了?”语音似笑非笑。
“臣妾没有忘……”多年前的一句话,触动三夜来的忧、怨、恨、苦,这一刻,她很想对他说,如果你守不住这个许诺,便不要再守……可是,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曾经的相守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情深便付之东流,她竭力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陛下,臣妾确实乏了,先歇着了。”
“阿漫,不要胡思乱想,我还是我,并无丝毫改变。”流澈净从身后拥住她,“也许你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不过你无需在意,我许过的诺,此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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