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又是一年元宵节,偌大的京师处处灯火通明,大街小巷都早早地点起了各式花灯,无论什么人家,不管富贵贫贱,一律都在家门口挂上了灯笼,把个皇城上下照得简直如同白昼一般。
如此上元佳节,是难得的不禁之夜,却说永仙宫内的西偏殿中,北堂戎渡撂下朱笔,对身旁的太监道:“……去看看父皇可醒了么?”那太监听了,忙快步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禀道:“回陛下,皇爷刚刚已然醒了,奴才去的时候,皇爷还问起陛下正在做什么哩。”
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笑,道:“那就去传膳罢,朕这就过去陪父皇一起用膳。”刚说完,又一下想到了什么,改了主意:“罢了,不必去传膳了,朕与父皇微服出宫走走,今儿普天同庆,朕身为天子,也与百姓一起乐一乐。”那太监一愣,有些小心地提醒了一句:“陛下,今日乃是元宵节,再过一会儿卫王并公主与两位皇子都要过来的,陛下的意思……”北堂戎渡笑着挥了挥手,道:“……叫他们年轻人自己寻乐子去罢,朕若在面前,只怕他们小辈人还拘束些,何必如此。”太监躬身应了一声‘是’,一时北堂戎渡又洗了手,这便起身出了偏殿。
这厢北堂戎渡掀帘走出偏殿的时候,那边北堂尊越早已梳洗更衣妥当,正在花窗下的一张黄梨太师椅上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在看,旁侧几个青袍黑靴的太监垂手伺候,殿里安安静静地不闻一声,正在这时,忽地只听外面门口的宫人恭敬道:“……皇上万福金安。”话音未落,帘子已自外面被人挑起,紧接着迎头就已走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那男子看起来面貌只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俊美绝伦,但从眼中隐隐的深沉之色却能猜出年纪绝对不止如此,一身金黄大袖龙袍,足踏登麟靴,黑发拢在头顶的九龙冠里,正是当今魏楚帝。
一时北堂戎渡跨进殿来,面上微微一笑,却柔声说道:“……二郎,在做什么呢。”他这般亲昵之极地称呼着,完全没有半点父子之间应该有的尊卑,然而周围的人听了,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一般,个个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北堂尊越听了,却好象没有多大的反应,只仍旧端然坐着,面上神色丝毫不动,一只戴了扳指的修长手掌将书翻过了一页,这才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怎么过来得这么早?”北堂戎渡略略一整衣衫,已走到男人身旁,方才北堂尊越换了一袭紫袍,头发梳成一把系在身后,眉目桀骜,神色淡淡,真真是冠绝天下的美男子,北堂戎渡越看越爱,他一贯并不避讳永仙宫里服侍的一干人等,于是此时就直接弯腰将北堂尊越搂了一搂,神情也完全柔和了,亲昵地道:“我来这里,是准备与你出宫。”
北堂尊越两道剑眉微微一挑:“……嗯?”北堂戎渡嘴角便不觉轻扬,展颜一笑,灯光下,两人看起来容颜相似,年纪相仿,竟好似一双孪生兄弟一般,北堂戎渡握着对方的手将男子从椅子上拉起来,含笑说道:“……今儿不管旁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好不好?这是上元佳节,外面只怕热闹得很,晚上也不是很冷的。”北堂尊越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北堂戎渡便笑着将他手里的书拿走,丢到一旁,一面吩咐人取来大氅,不多时,二人改扮了面目,变成一对相貌普通的富家公子,锦衣华裘,这便双双出了永仙宫,外面夜色柔美,月华清冷如水。
夜色下的皇城恢弘无比,河中尚有灯船无数,一艘艘流光溢彩,更不必说街上所挂的花灯尤是多得数不胜数,到处灯火流丽,花团锦簇,真是美不胜收,许多人携家带口地一起出门逛灯看景,把个夜晚弄得比起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北堂戎渡拉着男人的手走在人群当中,同样受到了这样欢乐气氛的感染,不觉扭头看着情人笑道:“……外面果然是热闹得很,咱们也算没有白白出来一趟。”他身旁北堂尊越身上裹着一件厚暖的貂裘,也许是周围的气氛所带来的影响,那眉宇间仿佛也有了一丝舒畅之意,就在这时,忽然两只修长的手摸上了他的脸,北堂戎渡双手捧着男人的面庞,运起内力将掌心变得热乎乎的,动作亲昵地轻抚着北堂尊越被风吹得微凉的肌肤,柔声问道:“……二郎,挺冷的吗?我觉得今夜倒不是那么冷。”
“……朕又不是弱不禁风。”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在灯火中澄澈如水的眼睛,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好象被轻轻触动了哪里,北堂戎渡的掌心那样温暖,透过皮肤表面一直传递过来,就像光,像火,一直烧到心底的某个地方,让人说不上来地微微躁动,北堂尊越忽然抬手抓住了北堂戎渡的手掌,将其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握在手里,沉声道:“……走罢。”
北堂戎渡的手被对方握着,是很熟悉也很安心的感觉,他瞥一眼身旁的人,一边跟着走,一边却用指头在男人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带出丝丝的痒意,这点儿暧昧的小动作令北堂尊越眉头微凝,看了一眼北堂戎渡,只见此刻大庆皇帝脸上已经完全不见半点在朝堂上时的威严模样,却满是挑逗之色,那种显而易见的瑃情即使隔着眼下一张平凡的面孔,也依旧遮挡不住,如水般流淌在眉梢眼角之间,看得人有些像是受了蛊惑一般移不开眼去,北堂戎渡笑意未连,手指在北堂尊越掌心里又柔柔地挠了一下,轻声道:“待今夜回去,不如快活一番?”
北堂尊越忽然用力把北堂戎渡的手一握,制止了对方这种刻意的勾引:“……这还没过了冬天,你自己身子怎么样你自己清楚,少这么不知轻重。”北堂戎渡听了,便嗤嗤一笑,眼睛望着北堂尊越,鲜红的舌头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低笑道:“我也没说就要怎么样,虽然现在不方便与二郎红罗帐里共效鸳鸯,但是……我总有别的一些让你快活的法子,不是么?”北堂尊越闻言,目光下意识地就看向北堂戎渡红润的嘴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那种湿润温暖的销`魂体会,一时间小腹却是猛地一热,北堂戎渡眼光何等毒辣,如何看不出北堂尊越已经意动,顿时就靠在了他身侧,一手旁若无人地半挽了情人的腰,低笑不止,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天子威仪,北堂尊越突然间就有些无奈与淡淡情意,周围人山人海,花灯璀璨。
夜色如水,难得一轮明月高高挂起,街上虽说不至于摩肩接踵,却也万头攒动,越发热闹了,也不知道是看灯还是看人,北堂戎渡拉着北堂尊越的手,一路笑语连连,仿佛少年人一般活泼,不知愁滋味,也不怕人瞧见了暗中笑话,忽地,猛听见远处人声鼎沸,众人潮水一般涌过去,北堂戎渡顿时一手半围着挡住北堂尊越,一手使力,把拥挤的人群隔开,面上却没有什么恼色,倒是笑意不减,对北堂尊越道:“……看来是要放烟火了。”一面仰头望去,果然,不多一会儿之后,天空中陡然炸开一朵偌大的金花,紧接着无数声响大作,夜幕中万花齐放,金蛇狂舞,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周围笑闹声,欢呼惊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北堂戎渡仰头看着烟火,满面兴奋之色,就如同孩子一样,专注非常,北堂尊越站在他身旁,看他露出这等情态,一时间忽然不知身在何地,今昔何年,唯见那一双蓝眸微泛春波,漫天灿烂烟花皆倒映在那眼中,北堂尊越忽然微微一勾唇角,举头望天,仰看夜空。
一时漫天七彩连烁,北堂戎渡静静看着,忽然轻声道:“……二郎,我们以后年年都能这样一起看烟火,共度佳节,人生至此,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他说着,却不见北堂尊越接话,刚有些奇怪,却立刻又失笑起来,知道此刻喧嚣嘈杂,北堂尊越虽然离自己很近,但目前对方只是普通人,哪里能像自己一样耳聪目明?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微微愧疚,但很快,北堂戎渡脸上又浮现起了笑容,右臂一舒就揽住了身边的人,两人依偎着,共赏此刻美景。
半晌,天上的烟火渐渐小了下去,北堂戎渡挽了北堂尊越的手,笑着道:“去吃碗元宵罢,过节哪能不吃几个元宵应景。”一时两人来到街边一处小摊前,北堂戎渡见这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便拉着北堂尊越坐下,对摊主吩咐道:“……来两碗元宵。”那摊主一身上下收拾得十分利落,见这二人锦衣华裘,一副富贵人家公子的模样,自然不敢怠慢,脸上忙堆了笑容,殷勤招呼道:“两位公子爷请稍等,马上就好!”说着,已麻利地去把圆滚滚的元宵下到锅里。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元宵送了上来,北堂戎渡拿过一碗轻轻吹着,等到稍微凉了一些才推到了北堂尊越面前,北堂尊越拿汤勺舀了一个送到嘴里,倒是甜得很,而且不腻,味道确实不错,两人正慢慢吃着,忽然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给我下四碗元宵来。”
那声音蓦然入耳,如此的熟悉,北堂戎渡忽地抬起头,循声而望,只见一名女子正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身穿杏色衣裙,裹着狐皮大氅,这女子年轻已经不算轻了,然而容颜丰丽,依旧美貌难言,北堂戎渡眼见此人,心中顿时微微一震,万般滋味,一时间尽上心头。
未几,四碗元宵煮好,放在了桌上,女子却不吃,回首向身后望去,似乎在等人,很快,女子忽然笑了,扬手招呼道:“……苗儿,娘在这里!”远处有人见了,便快步向小摊走过来。
那是祖孙三代人,青袍貂裘的男子丰神俊雅,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旁边一名中年人裹着厚厚的大氅,黑发中透出丝丝的银白之色,那女孩子生得十分秀美清灵,一时笑吟吟地挣脱了父亲温暖的手,扑到了那女子的怀里,道:“娘,我们买了一个好大的灯笼呢。”女子温柔而笑,抚摩着女儿的头发,道:“……是么?”不远处北堂戎渡目光微怔,神色如水。
“快吃罢,都要凉了。”女子招呼着一家人坐下,开始吃元宵,小女孩刚吃了一个,忽然扭头看向母亲,好奇地问道:“娘,我们等一下就要去外祖父家是吗?苗儿还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呢。”女子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我们离开京师这么多年,现在外祖父他们若是见了苗儿,一定很高兴。”旁边俊雅温润的男子停下汤勺,有些歉意地道:“我以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也不知岳父岳母会不会不高兴。”女子听了,心中忽然一颤,当年男子醒来之后,眼中懵懵然如纯净的白纸,再不记得曾经的种种过往,她问过大夫,知道这是因为在心神大恸之后,偶尔有人就会主动遗忘那些带来伤害之事,以作自我保护,当时她看着面色茫然的男子,不知自己究竟是喜是悲。
男子如此一笑,说不尽地温文丰雅,女子尽力稳住心神,柔声道:“……没有关系的,爹娘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旁那叫苗儿的女孩忽然道:“祖父,你还要吃吗?要是不够的话,苗儿的也给你。”说着,舀了自己碗里的元宵就放进身旁的中年人碗中。
那中年人发中夹杂着银丝,眼角亦有淡淡的皱纹,却依旧看得出俊美的轮廓,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却很呆板,或者说是痴傻,他机械地吃了女孩舀给他的元宵,然后就开始专注地摆弄着身旁一个灯笼,灯笼上绘着一树桃花,一旁那文雅男子道:“爹,要不要再添一碗?”中年人没有理他,只自顾自地呵呵笑着,摆弄那灯笼,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自言自语道:“二弟……”文雅男子摇摇头,似乎对神智不清的父亲已经习以为常,正在这时,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个人接触在了一起,那是个容貌普通的年轻人,正坐在不远处,身旁是同样形容寻常的男子,那年轻人似乎微微一顿,然后就收回了视线,文雅男子见了,也不在意。
一块银子被放在桌上,北堂戎渡轻轻拉起了北堂尊越的手:“……二郎,我们走罢。”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徐徐离开了小摊,身后是多年之后回京探亲的一家四口,此刻整个京师都淹没在灯火辉煌中,北堂戎渡握紧了北堂尊越的手,北堂尊越没有出声,任他握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三百七十二.番外 载不动,许多愁
正极十年,春和宫。
床前悬着的烟水色罗帐掩得严密,里面躺着一名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头青丝披散在枕头上,肌肤雪白,两道长长的秀眉使得整张脸不乏英气,容色清丽难言,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北堂佳期密长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紧接着,一双金色的眼睛便缓缓睁开,她轻皱了一下好看的眉头,只觉得两侧太阳|茓有些闷疼,便翻了个身,用力慢腾腾地揉着额角,咳嗽了一声。
声音传出,外面有人听见,不多时,帐外已有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临近,一个身穿华贵宫装的女子满面喜色,正由宫人扶着,快步从外面走入殿中,口中只道:“……我的儿,你可好些了?”北堂佳期闻言,便转过脸来,随即罗帐就被宫人揭起,宋妃俯身抱了一下床上的北堂佳期,细细端详她的面庞,见她气色尚好,这才将北堂佳期揽在怀中,叹道:“小冤家,可好些了不曾?昨晚你发起烧来,本宫担心得紧。”宋妃絮叨了片刻,便被宫人劝住,笑道:“……娘娘还是让太医先瞧瞧公主罢。”宋妃听了,不免也笑了,道:“是了,叫太医来看看罢。”又对北堂佳期自嘲道:“本宫果然是年纪大了,开始唠叨起来。”北堂佳期笑了笑,轻轻一拥宋妃的肩膀道:“母妃哪里老了?明明年轻得紧……女儿现在好多了,母妃不必担心。”
正说着话,一名年老的太医已经由宫人领了进来,上前给北堂佳期诊脉,片刻之后便点点头,微笑道:“……不碍的,微臣再开几剂药下去,公主按时服下就是了。”说罢,写了方子,宋妃便命人去煎药,又怕人多吵到了北堂佳期,就只留下三两个宫人待在殿中服侍,半晌,药已煎好送了进来,宋妃亲自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慢慢地给北堂佳期喂了下去,然后又叮嘱了一番,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给北堂佳期轻手轻脚地掖好了被角,又放下帐子,自己出去了。
北堂佳期喝完药躺在床上,一时身上还有些乏力,不过也并没有什么问题,不一会儿,药里安神的成分开始发挥作用,倦意就上来了,北堂佳期打个呵欠,干脆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却忽然听见帐外有人正在说话,北堂佳期昏沉中也不在意,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掀开了床幔,似乎看了看床内,然后很快又重新把帐子放下了,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仿佛向殿中留下来伺候的宫人吩咐了几句,北堂佳期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北堂戎渡,她眼下困倦得很,眼皮沉甸甸地不愿意睁开,便索性不起来,兀自在床上沉沉安睡。
没两天,北堂佳期便完全好了起来,只是宋妃却不许她出门,定要她多多休息,这一日北堂佳期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没什么意思地逗弄着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旁边宫人见状,便笑着说道:“公主怎地闷闷不乐?想来长日无事,只怕无聊得紧了。”北堂佳期懒懒半睁了秀眸,道:“……母妃这几日不许我出门,岂不是闷煞人了!除了练功以外,竟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折了一枝生在廊下的红花,去漫不经心地逗鸟,那宫人想了想,便建议道:“既然公主闲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针黹也好。”北堂佳期听了,便睨了对方一眼,哂道:“……你明知道我在弓马骑射这些方面上是精熟的,可在那等女孩儿家的本事上却生疏得紧,却还说这种不提气的话!”这宫女一向服侍北堂佳期惯了的,有些话也敢说,便掩口悄悄笑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这些普通女子要会的本事自然不必去碰,不过公主如今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即便皇上疼爱,要在身边多留些日子,可再有几年也是一定会选驸马的,如此,不如公主眼下多练练绣活儿,虽然不指望像许多女子一般在出嫁前自己亲手绣制嫁衣,但日后至少也应该像寻常姑娘家一样,送些自己亲自动手做的香囊荷包之类的物件给驸马……公主觉得奴婢说得可对?况且做做女红还可以打发时间,免得公主烦闷。”
北堂佳期原本正逗着鹦鹉,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心中微微一动,似乎被打动了,清丽的脸上依稀闪过什么,有些看不真切的红晕泛了上来,略显迟疑地道:“……也好。”
于是原本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少女便开始忙碌了起来,这针黹活计虽然生疏,却到底还是会的,又有技艺娴熟的宫人从旁指导,便绣得有些模样了,这一日天气晴好,绿莹莹的竹帘半卷着,外面的草木青翠欲滴,北堂佳期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正认真比对着丝线,金色的日光暖暖照进来,映得少女旁边一小筐彩色的丝线越发绚丽,北堂佳期秀眉微皱,似乎是拿不定主意究竟选哪种颜色才是,面前放着一只香囊,上面是一对绣了一多半的五色鸳鸯,外面只见树影婆娑,风声依稀,使得空阔的殿中更显宁静。正犹豫着,外面却有宫女道:“……殿下,殷大公子到了。”北堂佳期一扬眉:“哦?请他进来罢。”这两人都是从小就在一起玩的,如今虽然彼此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互相之间也依然没有什么避忌,须臾,一位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踏进殿中,眉目清圜,丰神俊朗,腰间挂着羊脂玉佩,正是殷子蘅,北堂佳期见了少年,不由得微微一笑,道:“……蘅哥哥,外面这样热的天气,你怎么来了?”
殷子蘅一进门就已先笑了:“佳期,你今日的气色很好,想来是大安了。”北堂佳期一边比照着丝线一边随口笑道:“我早就好了,只是母妃总不放心罢了。”说话间殷子蘅已走到少女面前,却见一只绣着交颈鸳鸯的香囊正放在一旁,殷子蘅心中一动,眉目之间浅淡而温和,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笑了笑,柔声道:“怎么忽然想起做针线活儿了?我记得你是不喜欢这些的。”说着,少年的神色就渐渐温柔地沉静了下来,北堂佳期只顾低头取线:“……母妃这几天拘着我不许出门,我闲着也是闷得慌,不如随手做些小玩意儿打发一下时间也罢了。”
殷子蘅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微笑道:“怎么选了这个图样,并不好绣。”这鸳鸯的毛色须得绚烂多彩才能好看,光是丝线的颜色就要用上许多,当然颇为麻烦,绣起来自是不容易,北堂佳期听了,面上闪过一丝微红,却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样羞涩忸怩,口中只利落道:“随手选的这个花样而已,只觉得好看就选了。”嘴里说着,心下却想起了鸳鸯的意思,胸口就有些热,殷子蘅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温和,又多了几许柔情,漆黑的眸子里隐约有灼灼的光芒在安静燃烧,忽地却开口说道:“……佳期,若是等你绣好了这香囊,不如……送给我可好?”
一时殿中忽然就安静下来,唯有眩目的阳光洒在地上,一只红嘴翠羽的鸟儿突地飞过窗子,窜进不远处的花丛里,惊起了两只正在那里安睡的白鹤,北堂佳期乍听之下,不觉就怔住了,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不是孩子,就应该知道里面隐藏的意思,但很快,北堂佳期便定一定神,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妥,可恍惚间却有一个身影在心头一晃,彼时如金日色自窗外漫漫洒进,北堂佳期微微抬头看了殷子蘅一眼,神情如常,就好象完全没有听出对方刚才那句话的意味一样,只笑道:“我做的并不好看,留着自己玩的。”说着,配了线,拿起香囊开始绣了起来,殷子蘅双眉略微蜷曲了一下,然而又很快舒展开来,面上仍然颜色温和,忽然却轻轻摇头一笑,看着少女稚气未脱的清丽面孔,柔声道:“……原来佳期还小呢。”
晚间宋妃过来,正见到北堂佳期一针一线地费劲绣着香囊,宋妃瞧见了上面的花样,不禁抿嘴笑道:“我们佳期长大了。”北堂佳期也不忸怩,只懊恼道:“这东西难绣得紧,果然我是不惯做这些的。”一时母女两人便坐在一起说话,待说了一阵,渐渐地就讲到北堂佳期的终身之事上面,宋妃笑道:“……我的儿,你如今也不算小了,母妃倒不知道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驸马?你说与母妃听听,母妃改日去求了皇上,请皇上多留意些大家子里的好男儿。”
北堂佳期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情不自禁地就浮上了一丝笑意,说道:“为什么一定要是大家子里的男子?女儿若是想要挑选驸马,只要自己喜欢才好,至于家世等等,那不算什么,女儿岂会看中这些。”北堂佳期说着,暂时停了针线,正色道:“……若是我不喜欢,那就万万不成。”话音未落,见宋妃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免也有点不太好意思,笑道:“……母妃是在笑话我么?女儿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宋妃抚了抚北堂佳期的头发,笑道:“哪里是笑话你了,只是觉得咱们公主果然是大人了。”北堂佳期想了想,却笑着问道:“母妃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必是在取笑呢,我不管,母妃也须得说说自己年少时的想法,想要嫁怎样的人,这才公平。”宋妃听了这话,似乎怔忡了一瞬,既而淡淡微笑道:“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嫁了你父皇,哪里会想这许多?”北堂佳期怎肯信,抓住宋妃的手摇了几下,笑吟吟地道:“我才不信呢,母妃哄我……快说,快说。”宋妃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无奈笑道:“你这孩子……好罢,这便说了,母妃当年不过十几岁,一心想嫁一个疼我爱我之人,与他举案齐眉,恩爱到老。”北堂佳期听了,似乎有些出神,宋妃仿佛被往事挑起了思绪,怅怅道:“后来就嫁进了无遮堡,你父皇是这天下最出色的男子,哪个女子嫁了他,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北堂佳期却忽然Сhā口道:“父皇确实是很好的男子,可是若我是旁人家的女子,却必是不嫁他的,因为他虽然好,是九五至尊,却并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北堂佳期面露一丝桀骜之色,悠然道:“……我北堂佳期要的男子,就必得只爱我一人,若是他还有旁人,那么即便他是天子,我也不要的,否则岂不是辜负我的心思了。”宋妃的笑容有些黯淡,轻叹道:“我儿,你自然是会如愿的,你是大庆公主,未来驸马自然一生只会有你一个,你无须担心。”北堂佳期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泛出笑容,道:“我知道的。”
又过了几日,宋妃总算准许北堂佳期出门,这日一早,北堂佳期早早起来,一时梳洗既罢,将那只已经绣好的香囊揣进袖里,向宋妃匆匆说了一声,只道是去进香,自己便骑马出了宫。
北堂佳期一路来到法华寺,却并没有真的进去上香,而是去了后山,因为她知道那个人会在那里,一时北堂佳期牵着马儿走在小路上,两旁林木幽古,阳光柔和,并不刺眼,周围都是鸟鸣悠悠,花香袭人,十分惬意,半晌,北堂佳期终于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就那么背对着她立在一棵树下,山风淡淡吹过,那人却仿佛浑然不加理会,依稀遗世独立,北堂佳期这样看着,心头忽然就有一股莫名的悸动,莫名的欢喜,甚至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她连忙草草在一株树上拴了马,快步走了过去,语气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愉快,欢声叫道:“……戒尘!”
朱红色的绣鞋走在山路上几乎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少女轻快地走过去,那人回过头来,一张微觉苍白的脸,姿态安然,隐隐有超脱之感,深色的僧袍将那眉眼衬托得越发乌黑如墨,即使是个僧人,也不失英俊,只是此人虽然看起来仿佛未必有三十出头,可那神态和眼神却明显并不年轻了,此时有风经过,僧衣轻轻被风扬起,这僧人看见正向自己走来、满面欢快之色的北堂佳期,一张英俊的脸上平静得似乎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中却仿佛有着什么,在看到这个红衣少女的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名字--牧倾寒。
转眼间北堂佳期就已经来到面前,牧倾寒看着她,平静安详,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都极是平和,古井不波,就仿佛是一块通透的琉璃,北堂佳期笑吟吟地道:“我前几日病了,被拘在宫里,母妃不许我出门……戒尘,你近来还好么?”她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了男子平淡的表情,那微微苍白的脸衬得眉毛和眼睛越发地黑,隐隐英气逼人,北堂佳期的心突然就‘嗵嗵’跳了起来,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慌乱,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少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一时间就没有话可说了,也想不出该说什么,牧倾寒见她半天没有言语,于是淡淡说道:“……公主大好了?”北堂佳期点点头,忽然就想起袖中的东西,有心想拿出来,但尽管她一向性情爽利决断,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内敛羞涩,可毕竟还是个年轻少女,有些事情终究是比较难以开口的,因此滞了片刻,到底没有马上取出那物件,只笑道:“……你今日又来练功了么?”
牧倾寒微微颔首,他二人自从当初见面,到如今已有数年之久,曾经在水畔戏水的绿衣女孩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牧倾寒忽然转过身去,定定望着不远处的河面出神,神色间有些莫名的东西,那水面上波光粼粼,两岸开满了各色的野花,水气和花香混合在一起,味道沁人心脾,北堂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牵住他的僧袍轻轻一摇,道:“……戒尘,你在想些什么呢。”牧倾寒微微回过神来,沉声说道:“……今日公主可还需贫僧指点武艺?”
男子这样看过来,淡淡凝视着,那漆黑的双眼是不见底的潭水,也是子夜,北堂佳期忽然就有些恍惚,她在几年前就见过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此与旁人不相同的眼睛,她的祖父和父亲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眼睛也最美,而她的小皇叔和两个弟弟也同样有着相似的眼睛,北堂佳期相信,天下间再也找不到能与他们相比的美丽双眼,可是此刻面前这个男子,却有着一双让她容易走神的眼睛,让她觉得欢喜,这种感觉,是其他人从来都没有带给她的。
北堂佳期用力地攥起了手,指关节处有微红的印痕泛起,她克制着自己心中那丝淡淡的心乱,道:“对了,戒尘,我想……送你一件东西。”牧倾寒的表情有些温和,眼神透明而清澈,他的神态那样安静,看着北堂佳期的时候就好象是在看着一个晚辈一样,甚至可以时不时地捕捉到几分关爱的味道,有点近似微笑地道:“……莫非公主又带了点心么。”北堂佳期看着男子那双像是秋日里平静无波的湖水一样的眼睛,心里忽然就泛起不悦,开始讨厌起对方的冷静,也讨厌对方看自己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就仿佛把她当成了孩子一般,于是有些不高兴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谁带那些!”说着,喉咙里忽然就有几分干燥,略略心跳着道:“我……送你这个。”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那只香囊,拉过僧人的手,塞进了对方手里。
杏色的香囊上绣着交颈鸳鸯,北堂佳期补充道:“……鸳鸯象征两人之间恩爱互敬。”牧倾寒看着自己手里的香囊,忽然间就微微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再次睁开,平淡地道:“公主年纪尚小,只怕不清楚此物的用意,送错了人。”说着,便将香囊递了回去,北堂佳期的脸色变了变,胸口似是被大锤重重一击,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饶是她再性情决断利落,但面对此刻这种场面,也一时间不由得窘住,只觉一张脸‘刷’地就热了起来,好不难堪,她知道自己此举确实是有些冒失,甚至十分唐突,可又忍不住,她学不来寻常女子的忸怩遮掩,心中羞愧尴尬,同时又难免伤心,她身为天家女子,深受疼爱,从小到大没有谁让她受过委屈,哪怕是祖父和父亲也没对她说过什么重话,可眼下却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拒绝,一时只死死看着牧倾寒,不肯收回那香囊,半晌,才抿紧了双唇,缓缓说道:“……我没有送错人!”
牧倾寒不说话,也不看少女,只自顾自地望向河面,冷声道:“……公主送错了人。此处是佛家清净之地,公主送此物给一个出家人,岂不是错。”北堂佳期一咬银牙,说道:“你说的都是混话,莫想用这些话来敷衍了我。”她干脆上前半步,雪白的纤手一把抓住了牧倾寒的一角僧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怔怔,低喃着道:“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牧倾寒的目光如同风一样轻掠,从北堂佳期美丽的面庞上拂过,道:“贫僧的确喜欢公主。”北堂佳期看着对方波澜不惊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说喜欢一个晚辈,一只小猫小狗一样,不禁恨恨一跺脚,微恼道:“……谁要这种喜欢!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牧倾寒眉宇间忽然就有些几不可觉的萧索,他淡淡捻动着佛珠,道:“公主的意思,贫僧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你……”北堂佳期为之气结,但很快,她忽然就眼珠一转,笑了起来,说道:“戒尘,你别想再骗人了,你一定是喜欢我的,而且是我说的那种喜欢,不然有时候你看着我,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那不是不喜欢的……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几年前的小孩子了!”牧倾寒微微一顿,没作声,北堂佳期轻轻凑到他的面前,在男子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方才说的话一定是言不由衷,你是在骗人,我说的可对?戒尘,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北堂佳期的话刚说完,牧倾寒便突然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此刻周围起了风,一层又一层的花雨随风飘落,有许多洒在两人身上,彼此却只是浑然未觉一般,北堂佳期一双凤眼笔直地瞧着牧倾寒,专注地凝望着,无限喜爱的模样,仿佛是看不够一般,不肯眨一眨眼,目光柔情似水,有璀璨的光芒在流转,北堂佳期的笑意油然而生,嘴角含着笑,那笑容若有似无的,又满是期待,漫天飞舞的花瓣仿佛是投入水面的石头,打破了她平静的心,又仿佛是轻软的羽毛在不断撩拨着一颗跳得微快的心,让人只觉得有点痒,她看着面前男子,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出家人,可是出家人……也是一样可以还俗的,我等着你就是了。”
然而牧倾寒却不再理睬她,只转过身去,留给少女一个背影,低声诵读着佛号,北堂佳期脸色微变,只觉得十分委屈,同时眉宇间也生出几分倔强之意,傲然道:“戒尘,你为什么犹犹豫豫的?那是因为你在害怕是不是?你不说喜欢我,可是你心里却已经喜欢我了,你再念一百遍一千遍的佛号,也一样还是喜欢我。”牧倾寒听了这番话,听着少女语气中的坚持与澄澈,心中突然就有些恍惚--何其相似,何其相似,当年那人翠衣粉面,也是如此骄娇傲然……牧倾寒微微垂目,依旧不回答什么,只是宣诵佛号的声音越来越大,北堂佳期恼怒不已,上前欲要逼问,却咬着嘴唇克制了片刻,到底没有说出来,只道:“戒尘,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答应?难道是因为我是公主么?若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的女儿,那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你是担心我们要在一起并不容易是么?你说,到底是不是?”
北堂佳期说着,迟疑了一瞬,忽然就从身后张臂紧紧地抱住了牧倾寒,她没有什么少女应该有的羞涩,只是眼神中流转着刀锋一样的决绝,似乎要把这个人牢牢锁在自己的双臂当中,不许他躲避,牧倾寒微微一滞,有心运功将少女震开,却听北堂佳期狠狠道:“……我不在意你的家世,你的身份,你是出家人也好,是普通人也好,统统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知道我喜欢你,要你做我的驸马,你听到了没有?我要你做我的驸马,而不是念这劳什子的佛经!”
“我就是喜欢你,从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好象早就已经见过面了……”北堂佳期轻轻呓语,她紧拥着牧倾寒,不肯放手,男子身上的温度让她觉得安心,仿佛有了什么着落一般:“你真的从来都只把我当成小孩子么?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年你在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却往往是一个出家人不该有的样子,分明是喜欢我,我不信是看错了。”
牧倾寒保持着原本笔直站立的姿势,并没有运功震开身后的少女,更没有转过身去的意思,他只是手中紧握着佛珠缓缓捻动,沉声道:“……公主年纪还小,有些事分辨不清,日后公主长大成`人,自然会有美满姻缘。”北堂佳期闻言,顿时心中一凉,立刻冷然道:“什么美满姻缘!你就是我北堂佳期的姻缘!我的驸马除了你戒尘,不会再有旁人了!”话音未落,突然一股大力传来,北堂佳期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就被震开了几步,牧倾寒回过身来,一拂僧袍,动作坚定而决绝,与少女拉开了距离,日光下,花海中,男子的神情冷淡而疏远,道:“……贫僧已经年近四十,向来只当公主是晚辈,若是让公主误会了什么,是贫僧的罪过。”北堂佳期变了脸色,当即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牧倾寒立刻又退开几步,一边数着佛珠一边漠然道:“如此,日后公主便不应再与贫僧见面了。”北堂佳期听见这话,立刻微微白了脸,先前的喜悦与期待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几乎不能相信,直如同被刀子割着心头一般,半晌,才极力定住心神,一字一句地咬牙质问道:“……你说什么?”
牧倾寒却不再答话,只一粒一粒地捻着佛珠,北堂佳期狠狠道:“你休想!你要我走,我却偏要时常来见你,我忘不了你,你也别想忘了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说过了,我不在意家世,虽然你从前的事情我全部一无所知,甚至连你的俗家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些全都无所谓,你是什么人不要紧,只要我喜欢你,父皇他总会答应的,哪怕你是出家人也一样!”牧倾寒听了‘父皇’这两个字,忽然就转过身背对着北堂佳期,如此,少女就再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见牧倾寒声音淡淡道:“公主身份尊贵,日后自有大好姻缘,贫僧是方外之人,早已没有红尘之心。”北堂佳期强忍着心中酸楚,只硬生生地道:“我做什么不与旁人相干,谁也管不着!”却忽见牧倾寒僧袍一动,那只杏色鸳鸯香囊便掉在了地上,北堂佳期见状,立刻上前去拾,然而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牧倾寒却已经大步离开,北堂佳期没有去追,而是站在原地,大声道:“……你走,你走,我看你能避我到什么时候!你休想!”
直到将近中午时分,北堂佳期才怏怏回到了皇宫,她并没有回宋妃那里,而是去了永仙宫。
一进去却见北堂尊越坐在桌前,提笔不知是在作画还是写些什么,北堂戎渡正立在一旁,满面微笑地与其说话,北堂佳期见了这一幕,忽然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却想起先前与牧倾寒见面的经历,此刻见了祖父和父亲,不觉心中酸楚,委屈极了,一时却还得忍着,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礼,道:“……给皇祖父、父皇请安。”北堂戎渡抬眼瞧去,笑道:“怎么忽然跑到朕这里来了?”北堂佳期收拾心情,道:“女儿刚出宫散心回来,就过来看看祖父,很久没来瞧皇祖父了。”北堂尊越停了笔,沉声道:“……怎么好象心情不好,莫非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成。”北堂佳期笑道:“哪有,谁会给我委屈受?”说着,手脚麻利地焚了一炉檀香放在案角,北堂戎渡语气柔和地道:“爹,别写了,正好佳期过来,先一起用膳罢。”北堂尊越听了,不置可否,放下笔用湿帕擦了擦手,祖孙三代人便一起吃了饭。
转眼已是八月末,天那样地闷热,大殿里点着灯烛,做晚课的僧人们已经散了,唯有一人还独自跪在佛前诵经,一面笃笃地敲着木鱼,周围檀香幽远的气息让人莫名地觉得有些沉重。
高大的佛像遍体漆金,宝相庄严,体表在灯火下闪动着金子般的璀璨流光,光华宛转,经文拗口而沉冗,牧倾寒缓缓念诵着,烛光照在他清冷如霜的英俊面孔上,却添不出什么温度。
良久,有人踏月而来,发间斜挽着玉簪,长长的袖摆在微热的夜风中飘拂若莲花,缓缓走近,来到男子身旁,既而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戒尘,你为什么要一直念经?莫非是因为你的心乱了么?”牧倾寒并不抬头,只一下一下地继续敲打着木鱼,那平稳刻板的声音响在大殿中,笃笃不绝,他身旁的少女望着高大的佛像,忽然轻声道:“你说,佛祖是不是无所不能?”少女的声音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牧倾寒微微垂下眼眸,手中有序地敲打着木鱼,那声音却好象正一下一下地敲在谁的心上:“……不错,佛祖的确无所不能。”
“那么……”许久之后,北堂佳期忽然开口,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炽烈而跳跃,深深看着男子,仿佛有一刹那的失神,轻声道:“……那么,佛祖能让我不再想你么?”
沉沉的木鱼声,停了。
三百七十四. 番外 问君能有几多愁
……正极十七年,北堂戎渡御驾亲征哲哲。
此时天气已经颇为寒冷,城破之后,尚且有人抵抗,过了一日才彻底平定下来,由此,北堂戎渡率亲军入城,一时进到哲哲皇宫,满目所见,虽然比不得大庆,但也是宫殿重重,有皇家气派,北堂戎渡骑在马上,身穿铠甲,裹着厚厚的猩红披风,身后是数千亲军紧紧簇拥。
刚走过一道宫门,便有人上前来报:“启禀陛下,哲哲皇帝不曾走脱,此刻已在怀越宫被围。”北堂戎渡在马背上听清了那宫名,整个人忽然就好象微微一顿,但他已是帝王,讲究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因此一顿之下,随后便神色如常,只淡然说道:“……在前面带路罢。”
一时到了怀越宫,周围已被数百铁骑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见了皇帝亲来,立刻齐齐下拜,口呼万岁不迭,北堂戎渡沉吟了一下,翻身下马,示意旁人不必跟着,统统留在外面,只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众将见状,却也并不担心皇帝的安全,只因如今以北堂戎渡的自身修为,天下虽大,却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大庆皇帝,更何况此刻宫殿之中只剩哲哲皇帝一人。
北堂戎渡走进怀越殿,里面空空荡荡的,虽然陈设华丽,但一路走来,却不见一个人影,尽显凄冷,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倒也不为所动,绕过走廊之后,终于来到一处大门前,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感觉到里面有人,一时北堂戎渡停了停,便一手推开了沉重的门,跨进殿中。
殿内空间颇大,布置得很是华丽奢贵,一张书案上整齐摆着笔墨纸砚等物,一个人正端然坐着,身穿华服,衣领与袖口处都绣着金龙,头戴镶满七色宝石的金冠,一头灿烂金发编成无数细辫垂下,面容刚毅坚韧,唇上蓄着髭须,颇为英俊,多年不见,岁月终究还是在那张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也爬上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没有多少变化,一如天空,整个人抹去了年轻时的很多东西,却也沉淀出了稳重与成熟,当年的年轻王子到如今已是登基十余年的君主,同时也成为了哲哲第二代也是最后一代的主人,眼下的亡国之君。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殿中点着灯,寂然无声,毕丹端坐不动,双手按膝静静,坐在书案后面,脸色沉着而平静,在殿门被推开的同一时刻便望了过去,只见随着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身影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进来,那人身穿银白色的铠甲,猩红的披风如血,更是映托出了满满的威严与肃穆,当真是帝王之姿,一头青丝简简单单地系在脑后,没有经过精心修饰,也没有留下半点碎发来点缀,只将光洁如玉的额头全部显露出来,岁月不曾给这张俊美的面庞留下哪怕一丝微不可察的痕迹,而那双眼睛也依旧清澈如水,有光芒隐隐流动,可从眼神中却可以看出男子其实已经不年轻了,那两条漆黑的长眉也仿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显凌厉,斜斜直入鬓角,细长的凤目似睁非睁,尽显睥睨高傲之态,这么多年了,还是宛然如昨。
这人的容貌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熟悉,迎着灯光,身材修长伟岸,肌肤雪白,十数年不见,这场景是那样的真实不虚,几乎是一瞬之间,毕丹只觉得整个人头脑一片空白,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对方,一时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似乎就看见了当年那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周围只有烛焰微微跳跃,伴随着心脏急跳的声音沉沉传入耳中,毕丹猛然间攥紧了膝上的袍摆,很多年前,同样也是在一个冬天,那个人亦是如此仪态凛然,只是后来时间过去得太久了,这种模样便只能印在脑海当中,在现实里却再也看不到了……一时不知道为什么,毕丹突然便只觉得眼眶滚烫发涩,有什么东西在眼里打转,可他身为君王,不愿在人面前失态,因此艰难忍着,却终究还是渐渐清醒过来,知道此人非彼人,即使再相象,也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因此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良久,才沉声说道:“大庆皇帝……你我好久不见了。”
这略显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沉寂,北堂戎渡看着毕丹,微微点头道:“……确实是很久不见了。”毕丹仍旧坐着,只是却借着灯光细细看过来,仿佛想从北堂尊越身上看到别的什么,只见灯火下,温暖的光线照亮了那张完美的脸,英姿焕发,那轮廓,那模样,真的是与记忆当中那人的样子重合,毕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十多年不见,大庆皇帝风采依旧,朕却已经快老了。”北堂戎渡迎上毕丹的目光,心中忽然就涌出一丝物是人非之感,当年两人之间还有交情,也算是朋友,而如今一别多年,再次见面之时,却已是这种场景,然而两国之间,国家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个人的感受或者交情等等,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忽然间毕丹却慢慢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哲哲如今已亡,朕是皇帝,自然不能做一个怕死苟活之辈,只是朕还有儿女,身为人父,总有舐犊之心。”
大殿之中灯火静静,毕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只缓缓说着:“朕也是皇帝,知道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哲哲已灭,大庆自然不能留下后患,太子以及那些成年皇子皇孙是必然留不得的,但朕有一个幼子去年出生,还在襁褓中,眼下在寿荣宫,大庆皇帝若是念及当初一点情分,留小儿一命,朕感激不尽。”北堂戎渡听了,微微沉吟片刻,便点头道:“朕会命人将他托付给一户殷实可靠的人家,这孩子不会知道自己身世,日后平安无忧一生也就罢了。”毕丹闻言,深深一揖,正色道:“……如此,朕在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一手放在书案上搁着的一把宝剑上,轻轻抚摩着剑身,微微叹息了一声,半晌,忽然抬头看向北堂戎渡,深深地看进那对眸子深处,仿佛想透过对方看到另一个相同的身影,一时间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良久之后,才似乎有些艰涩地问道:“……多年不见故人,不知道隆武陛下如今可安好么?”
北堂戎渡心下一动,迎着毕丹深邃幽静的眼神,那眼神中分明有着希冀之色,北堂戎渡默然半刻,既而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很好。”毕丹看着男子,突然间却抬起一只手,指着北堂戎渡哈哈笑了起来,道:“大庆皇帝,你事事强于朕,但有些事情,朕却敢说你及不得朕!当初你夺了皇位,将陛下囚禁,朕那时自己只是皇子,即便是哲哲之主,也没有办法替他解困,可如果朕是你,朕决不会逼宫自立!大庆皇帝,你是江山美人都要,但若是两者只可选其一,那么朕虽爱江山,却更爱美人!北堂戎渡,至少在那人一事上,你,不及朕!”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北堂戎渡没有争辩什么,也没有反驳,毕丹笑罢,忽然目光灼灼地说道:“朕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问你,当年你已经地位稳固,尤其是那次陛下甘冒奇险从叛党手中将你救出,分明是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已经不爱惜了,又何况江山?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逼宫自立,那皇位明明早晚是你的。”北堂戎渡闻言,沉默片刻,然后轻声一笑,说道:“朕承认,在真南山之前朕就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只因朕不甘受人操控,哪怕那个人是他。”北堂戎渡说着,干脆就将自己与北堂尊越之间的恩恩怨怨和盘托出,甚至许多隐秘都说了出来,毕竟眼下毕丹已是将死之人,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其说出来?一时殿中只幽幽回荡着北堂戎渡的声音,许久之后,北堂戎渡叹了一口气,道:“后来真南山之事过后,朕也犹豫过,到底还应不应该那么做,可是有一次朕却得到了消息,他夜间出宫,竟是背叛了朕。”
事到如今,北堂戎渡索性将那件事全部说了出来,之后便哂道:“你看,朕与他早已有了约定,这一生彼此再不会背叛对方,朕为此不再亲近旁人,但他又是怎么做的?朕在信守承诺的时候,他却在温柔乡里,他是皇帝,所以他有践诺的权力,他不怕朕怎么样,既然如此,朕也想拥有掌握他的能力,莫非不应该么?”毕丹听了这番话,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地古怪,他看着北堂戎渡,突然间就问道:“你说的那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北堂戎渡见毕丹问起这个,不免有些疑惑,但也还是说了,却不料毕丹听了,神色变幻不定,猛然间却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努力说道:“大庆皇帝,你做了一件蠢事,真的是很蠢……”毕丹说着,渐渐止了笑:“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朕一直不间断给他写信,时间长了,或许是他心中烦闷的缘故罢,渐渐也偶尔有书信往来,这些年,朕一共得了他十一封信,想来你也不屑做那私下拆看信件之事,那么朕便告诉你,数年前他曾在信中提起过,元宵节时见到已经疯癫的北堂陨,朕也是从那封信中才知道这北堂陨与他曾经有过一夜纠葛,大庆皇帝,你可想象得到?”毕丹说着,干脆把自己知道的统统和盘托出,末了,他狂笑道:“你方才说的那夜,明明就是北堂陨与他相约的那一次!什么温柔乡,什么私下出宫偷香寻欢,这些都只是你自己胡乱臆想罢了,只因你从来就不曾真正信过他!”
这番话既出,北堂戎渡如遭雷击,定定站在当场,毕丹笑得眼泪滚滚而下,说道:“陛下一向性情高傲,此事是他受了北堂陨的算计,自然不愿主动与你说,而你偏偏专断,一旦认定陛下是私自寻欢,便也干脆不屑去质问,只当他有负于你……北堂戎渡,你何其自大可笑!”
一时间百般滋味尽数涌上心头,毕丹看着呆立当场的北堂戎渡,忽然就走了过去,然后就是狠狠一拳打向了北堂戎渡的脸,按说毕丹虽然有些武艺在身,却万万不能与北堂戎渡相比,然而北堂戎渡却仿佛失神一般,竟不躲避或者拦下这一拳,任凭被对方这一拳击中,重重砸在了自己的左颊上,嘴角顿时有鲜血渗出,毕丹微微喘着气,道:“这一拳是替陛下给你的,朕方才还在想,究竟是否要将此事向你挑明了,但朕还是决定要说出来,因为,朕嫉妒你。”
毕丹笑了起来:“不错,朕嫉妒你,嫉妒你得了陛下,所以朕要报复一番,让你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叫你永世都心怀愧疚,叫你记得你是如何对不起陛下的……你何其愚蠢可笑。”
北堂戎渡静静站在原地,忽然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他默不作声,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异国的皇宫之中体会到这样疼、这样难过的情绪,这种滋味他实在不愿意去体会,但偏偏又无法忽视,他原本自以为是的东西在今日被狠狠颠覆,当以后再想起的时候,必定每一次都会是满满的讽刺,就像是毕丹所说的那样,让你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叫你永世都心怀愧疚!
毕丹转过身去,走回书案前,一只手拿起案上的宝剑,慨然道:“……北堂戎渡啊北堂戎渡,你日后若待陛下有负,当真就是天地不容。”说罢,眉目之间神色淡淡,满殿烛火中,金发的男子平静地站着,就仿佛他即将去的地方不是幽冥,而是自家的庭院,拔剑出鞘,从容地在颈间一抹,顿时鲜血立出,整个人倒了下去,自此,哲哲最后的气数已尽,天下一统。
半晌,就见北堂戎渡从怀越宫缓缓走了出来,目光平静幽幽,如同冬日里宁和的湖面,对左右说道:“……君王死社稷,哲哲虽灭,毕丹终究是有担当之人,传朕的旨意,将其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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