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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彩虹只得交钱出门。还没走到文学院的大楼,手机震动,传来韩清的短信:

——对不起,刚才不方便。夏丰昨夜生你妈妈的气,不让我和你讲话。

彩虹怒发冲冠地打字:——靠!他发哪门子的火!

——他向我道歉了。说最近工作不顺利,房贷压力大,心情不好,请我原谅他。

——你就原谅了?

——他是孩子的爸,全家人都靠他,你要我怎么办?昨夜他说着说着都难受得哭了。夏丰从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可是,打人总不对吧!你不能太心软了。

——这两个月别给我打电话,短信联系吧。

——别,我正打算下班到你家来看看多多呢。

——别来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着短信傻眼了。这大约就是磨合吧!多么别扭的一对夫妻啊,但总算达成谅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丰倒了过去。读书的时候夏丰真是穷得叮当响,从来不在食堂买菜。每次来学校,总带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萝卜­干­,就着食堂的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里都难受了好久。后来他找了几份家教,生活才有好转。就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妨碍人家写出一首又一首的诗来。彩虹和韩清都是他的热心读者,自愿出钱搜集诗稿到复印社给他印了几十本诗集四处散发。据说夏丰之所以能找到这份工作,这­精­致的诗集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农村孩子在大城市里学习真是不容易。资源匮乏,人脉短缺,告贷无门,四处碰壁。别人努力一分就可以办到的事,他就算努力十分还有可能打水漂儿。想到这里,彩虹的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妈妈昨晚的话也太仗势欺人了。

到办公室改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见季篁坐在沙发上。

“嗨,会开完了?”她问。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吗?”她将摊开的试卷挪到一边,让出一块空地。

“不需要。”他说,“你用吧。”

两人之间忽然有一阵沉默。

“季老师——”

“请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写了一篇论文,准备投学报的,想请你看看给个意见,行吗?”彩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打印的纸,很谦虚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她硕士论文的第三章,加了头尾之后变成单篇,自以为颇有见的,不然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献宝。

季篁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我恐怕给不了你很专业的意见,我没怎么读过张爱玲。”

彩虹的柳眉竖了起来。心里说,季老师,你很忙吗?你不知道这是我在搭讪吗?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张爱玲,只请你替我在理论上把把关就行了。”她换了一种更加客气的语气,“季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我都仔细拜读过的。”

虽然这是昨天在学校图书馆临时Google出来的,请大神改论文,吹捧还是要到位的。

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十五分钟。论文并不长,只有八页纸。

“怎么样?”她掏出一只苹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还行。”他说。

还行?就这评价啊。

“你是投F大学报吗?”

“B大学报,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试一把。”

“如果是B大学报,这篇是不是短了点?”

“短吗?”

“我觉得短。有些地方还有展开的余地。”

“你是说论述不够详尽?”

“嗯……个别概念还可以进一步厘清。”

“也就是说,有些概念不清晰?”

“当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绝对的篇幅,如果在理论上又下力气,两万字都打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论深度?”

“有些地方逻辑有点……”他在找词儿,“有点……欠呼应。”

“季老师,您继续说。再往下说,您都够格当外交部长了。”

他两手一摊,头一偏,不说了。

“嗳——”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励地笑了,“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

“真的吗?”

“真的。”

“那这篇你就别投学报了,”他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Garbage。”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有修养的人的博士身上说出来的。开始她还想保持风度地反驳几句,可怒气已先一步窜到头顶。她气乎乎地冲了出去,临走时差点将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他脸上。

14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会因为一句话喜欢上一个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讨厌一个人,并决定今后不再交往。

可是彩虹自诩是个理­性­人,理­性­的人不会让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导师关烨的那句话: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

也许季篁一贯心高气傲,只是没被她发现。如果这是他个­性­里重要的一面,她了解得越早越好。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学术问题吵嘴。

彩虹决定将此次过节定义为“学术分歧”。鉴于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现一直拿着正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负分,应当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休息室热饭,彩虹捧着饭盒回到了办公室,发现季篁正坐在桌边吃午饭。

还是那几样,彩虹已经起了个外号,叫作“西门吹雪套餐”:一只­鸡­腿,半碗白饭,一杯开水,一根黄瓜。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是一种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叹息:“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是Garbage不要紧,如果吃的东西也是Garbage——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确定这话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她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季老师,从没有人说我的论文是Garbage。从没有。”

“……”

“从没有人这样诋毁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继续说。

“行,”他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团纸,捋平,还给她,“去投稿吧。总编是苏少白,祝你好运。”

“苏少白?”她怔住。

“如果你听了我的意见就这样,你听了苏少白的意见一定想上吊。”

说罢他低头继续吃饭,可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夺过他的饭盒,“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季篁皱眉:“扔我的午饭?我以为我们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学术讨论,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吗?”

“垃圾应当放在装垃圾的地方。”

“何老师,你刚才说过,不必太照顾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视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学生。”

他两手一摊:“我以为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意见不一定专业。如果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在空中大声吸了几口气:“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说说看,你将用什么行动来弥补你的过失?”

他没听明白:“我?有过失?”

“从学术的角度上说,你侮辱了我。”

“有这么严重吗?”

“是!你必须向我道歉!”

“NO。”

“你必须要替我修改这篇论文,修改到足以发表的程度。”

这话一出口,连彩虹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甚至有点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临场发挥吓到了。

“什么?”

“你得替我修改这篇论文。”

他凝视着她的脸,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修改可以,不过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为什么?这相当于我重新写一篇。”

“无论你怎么改,这篇论文是我的。你必须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容。”

“何老师,你看我像魔术师吗?”

“怎么不像?你不是说这是垃圾吗?点石成金不是摩术师的特长吗?”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达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用“没门儿”显得太无礼,用“不”显得太坚决,用“不行”又显得太软弱。所以他用一个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种表述。

“不会很累的,我已经写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补充百分之三十就够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叫作“少女的祈祷”。没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凝视。果然,季篁也被这花仙子般莹莹闪动的目光击中了。

“这样吧,”他终于说,“你自己写,我指点指点你。”

彩虹得理不饶人地叫了起来:“嘿,说话注意口气。我们是同事嗳,同一年参加工作,一模一样的工龄,谁也不比谁低,怎么是‘指点’呢?至多是个‘互相探讨’——”

他闭嘴,开始收拾东西。

彩虹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核心期刊啊,将来长官发财评职称,哪样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好吧,季老师,你指点指点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过半个小时有课,下课之后讨论你的论文,可以吗?” 说罢又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问:“你­干­嘛老喝水?口渴吗?”

“我没吃饱。”

“哦,对不起,你吃我的午饭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节食,刚吃过一个苹果了,我不饿。真的!”她一股脑地把话说完,将自己的盒饭硬塞到他手中。

他苦笑着摇头:“谢谢,没法吃,我对花椒过敏。”

彩虹愣了愣,她从没听说有人对花椒过敏。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从来不写板书。一个字也不写。关键的句子他会口头重复,还会问学生们“记下了吗?”,但他的手指几乎从来不沾粉笔。

因为这个,学生们都认为他很酷。

“你对粉笔也过敏,对吗?”

“我有哮喘。”他说,“轻度的。”

“这会影响你帮我改论文吗?”

“不影响。”

“那你爱吃什么?”彩虹扒在桌上支起双腮温柔地笑了,“我去买给你。白斩­鸡­吃吗?东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请客!”

“为什么听说我有哮喘你会笑?”季篁问。

“……”

“想起来了,”他说,“何老师喜欢容易受伤害的男人。”

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尽处万水千山。

调侃?揶揄?讽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再度凝眸时已烟消云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澈宁静。意念不经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澜泛起、似有无数游鱼戏在水底。

她从未见过谁的目光有这般无穷无尽的幻象。

“我去买饭。”她说。

吃完了彩虹买来的白斩­鸡­和水果拼盘,季篁教课去了。彩虹从柜子里找出毯子躺在沙发上午睡。她回味刚才的一番舌战,怎么看都觉得是自己在借学术交流的幌子想方设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为共一间办公室会产生很多机会,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进展。除了上课,季篁很少来学校,为了让她有自在地午睡,他几乎避免来办公室。就算一周有那么一、两次见面时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点个头,像一对老派绅士,谈谈天气、谈谈花草,如此而已。

那样一个薄荷般清凉的男子,却令彩虹着了魔,苦苦等待灵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时之后她被手机吵醒。来电显示着韩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吗?”她开门见山。

“什么事儿?”

“夏丰周五有个面试,泰宇传媒招一名企划部经理。”她顿了顿,说,“我上网查了一下,泰宇隶属元祐集团,你能跟苏东霖打个招呼吗?”

“泰宇传媒?”彩虹说,“夏丰在省报呆得不舒服吗?那可是一本正经的事业单位啊。去这种传媒公司工资是高风险也大,压力只怕要翻好几倍吧。”

“彩虹,房贷这么重,我的工资又这么低,靠他在广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况,”韩清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夏丰的上司前几天透出口风,对他的业绩不满意,可能要将他调到工会。在他们那里工会绝对是闲职,快下岗的人才会往那里打发。”

彩虹迟疑了一下:“电话我可以帮你打,但苏东霖是什么态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应。”韩清说,“你们的交情摆在那里。”

这种时候,不能不帮,彩虹点点头:“行。我这就打电话,过会儿给你回话。”

挂掉手机,她忽觉一阵莫名的紧张。多年来她与东霖之所以关系亲密、无话不谈正是因为她从不曾向他要过什么、或者托他办过什么事,尽管她知道苏家有钱在本地广有人脉。她与东霖就算有交易——诸如代写情书、帮忙考试之类——从来都是公平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毕业找工作那么需要人帮忙,彩虹也只是紧紧抓住关烨,给系主任和校领导送过几次礼,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F大。

小心翼翼维持起来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韩清的一个电话打破了。

迟疑片刻她拨了苏东霖的手机。

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嗨”。

“东霖,有件事要托你。”

“什么事?”

“夏丰周五去泰宇传媒面试企划部经理,你能跟那边的老总打个招呼吗?”

“打什么招呼?”

“夏丰想换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说说?”

她问得直接,苏东霖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个人,不欢迎他来泰宇。”

“哎,夏丰碍你什么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会来和你打照面,你管他做什么?”

“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而且心胸狭隘、严重情绪化,没人能跟他合作。”

“韩清最近很困难。”彩虹只得将语气放缓,“房贷压力大,夫妻俩老是吵架。”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夏丰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欢夏丰,这事就算你帮帮韩清,行不?”

“我跟韩清也不熟,没热乎到帮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揽事的。夏丰这个人,你帮他是本份,不帮他是害他,怎么做都没有好结果。你可别惹祸上身。”

“苏东霖,为什么一到人际关系上你就变得这么­精­明?”

何止是苏东霖,彩虹觉得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一谈到人情事故个个火眼金睛,见解惊人,独独衬出她是个傻子。

“那是因为你太傻。”

“你不帮他们这个家就完了。昨天两口子都打起来了。”

“我靠!”

“帮帮韩清,算我求你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东霖说:“这样吧,我这里行政部缺人,如果韩清愿意来上班,让她明天来找我。”

“喂喂,我是说夏丰!”

“夏丰不要,韩清可以。”

“啊?”没想到东霖转得这么快,一下子来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丰怎么办?”

“他可以当家庭­妇­男嘛。”东霖那边笑得很得意:“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彩虹你不是搞女权主义的吗?”

15

事不宜迟。

彩虹也不睡了,手机没电,径直下楼去图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找韩清。

要说彩虹本科、研究生时期的好友在这个城市里混的还有好些个,逢年过节也常往来。但说到亲密无间就谁也不如韩清了。写得一笔好书法的韩清曾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骨­干­分子,在寝室则是有名的知心姐姐,好­性­格、好脾气、谦良恭让、温婉含蓄、家教严格、观念传统。姐妺们有了矛盾总是她来当和事佬,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啦,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啦,什么“忍字心头一把刀”啦,什么“和气生财,吃亏是福”啦,都是她长年向大家输出的理论。一句话,韩清就像自己笔下的柳公权,横平竖直,厚实端庄。据说当年韩清热恋夏丰就是爱上了他那一笔圆润妩媚的赵体字。俗话说“先学颜,后学柳,赵体不学自己有。”她颜柳都有了,再蓦赵体就是不行,怎么学都少那么一股子风流韵。于是乎慕名向夏丰请教,两人先论书法、后论文学、论到最后互赠一枚自刻的石章。

寝室人笑她陷入了“古典主义爱情”。

如今,书法对于韩清的最大功能就是抄写图书馆各部门的《阅览规则》、《办证手续》、《书籍管理条例》之类的规章告示,用玻璃相框装好,挂在入口的大墙上。

F大历史系辛亥革命研究曾经非常领先。随着某位国家级学者的仙逝和后继无人连带着当时为配合研究而兴办的“民国时期资料室”也随之冷落。资料室像书店里过了气的畅销书那样被人挪了又挪,从正厅移到楼角,紧挨着厕所,里面二十几把红木圈椅——听说是一位老华侨的捐赠——也被尽数搬去会议室,取而代之的是廉价的绿绒布铝合金双翻椅。

彩虹找到韩清时,韩清正用一块抹布认真地擦洗墙上的装饰瓷砖。

打过招呼,韩清看了看身后,确认主任不在,小声说:“彩虹你坐一下。”

她去里屋端来了一杯掬花茶。

“有蜂蜜吗?”彩虹问。

“给你加了,小姐。”韩清拧拧她的脸,“没蜂蜜的掬花茶你会喝吗?”

“谢谢。”彩虹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你那位变态主任呢?没上班?”

“刚才还在,说是有个会,我侦察了一圈,已经走了。”

地点安全,彩虹立即发飙了:“靠,神经病,大白天地让你擦墙!你看看这地、这桌子、都亮得跟镜子似得……她还嫌不­干­净!病态!有这功夫让你坐着读读杂志也是好的。”

韩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人家是看不得我闲着。年轻人嘛,多­干­点没什么。”

“你真好教育!就她?一没文化,二没素质,一开口就是文革腔,‘小韩,你的思想最近有新动向吗——’呃!”彩虹作呕吐状。

“拜托你别嚷嚷了——隔墙有耳。”

“那就说正经的。刚给苏东霖打电话了。泰宇传媒归他大哥管,他说不上话。不过他那里行政部倒是缺人,问你愿不愿意去?”

韩清倒退了一步:“什么?问我?”

“对。你知道东霖的公司吧?元祐集团的泰宇高科,就在市中心的元祐大厦,办公条件可好了,跟他­干­工资绝对不低,房贷肯定解决了。”

韩清瞪了瞪眼,半天没说话,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乞求:“彩虹,既然办公条件那么体面,挣得又多,你去替我说说,让夏丰去吧!”

“啊?这个——”彩虹咽了咽口水,搪塞,“他说……只要女的。”

“那夏丰怎么办?我不能挣得比他还多啊!那他还有面子吗?”

一听这话,彩虹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天啊,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在说这种话?请问你是共和国的大学毕业生吗?请问你认真学过马列原理吗?韩清同学,这不是封建社会,只有票子,没有面子,夫妻平等,谁挣的钱都一样的花。想想看,你不是想让多多进重点小学吗?不是想让他学钢琴吗?不是还想接你爸妈过来住住吗?有了这份工资,好好­干­,不几年首付就有了,你可以住进想要的房子,全家人都跟你一起幸福,多好啊!”

韩清叹道:“我有三年都没正儿八经地工作了,你说苏东霖会要我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孩子妈。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做家务。”

真是恨铁不成钢,彩虹急着差点吼出声来:“你对东霖可千万不能这么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历我来帮你写。想当年你还是优秀学生会­干­部呢!你书法比赛还是全校第一名呢!你还得过人民奖学金呢!你的英文还过了六级呢!你还发表过散文呢!就是在这种破资料室,你不也是先进工作者吗?当年若不是夏丰让你留下来,你不是也到电视台当编辑了?韩清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人家是稀泥糊不上墙,你明明是块大砖头也不往上垒,没出息!真没出息!”

被这番话炸昏了,韩清低头看地:“唉……我觉得,我还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回家和夏丰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个月他四处投简历,一心一意要弄个部门经理。其实他在省报也就是个一般职员……泰宇传媒那边,我觉得他还是很有希望的。要不我还是等等吧,你跟东霖说说,让他等我一周再回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就得决定,明天就去见苏东霖。这个职位是公开招聘的,收了两百份简历,已经过了截止期。东霖说,明天不去就选别人了。你们不是缺钱吗?该不是叶公好龙吧?钱来了又跟钱过不去,真是的。”

韩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说:“主任来了,你先回办公室吧。我马上给夏丰打电话,等我回信儿。”

彩虹下楼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到办公室,韩清的电话追来了。

“彩虹,谢谢你帮我张罗。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蔫蔫地道,“夏丰不同意我去东霖的公司。他说从大学起就讨厌这个人,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更不能领他的情。”

“哦——”这倒是让彩虹大出意外,“为什么?仅仅是讨厌吗?”

“陈小芬的事儿你知道吗?”

“陈小芬,音乐系的那一个?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

“对。夏丰大一时追过她,两人好了一阵子,后来投靠苏东霖了。他们俩为这事儿还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儿没听说。”原来有这么一段过节,难怪每次出来玩只要有苏东霖,夏丰就不露面。彩虹还不死心,“这是老早的事儿了吧?东霖后来也没和陈小芬在一起啊。”

“当时算是横刀夺爱吧。夏丰说东霖也就是开着奔驰带着小芬兜了几次风,给她买了两件漂亮衣服,小芬就倒戈了。”

“这不正好证明陈小芬靠不住吗?要是我我还感谢东霖帮我认清了这个人呢。”

“这是夏丰的初恋。唉,彩虹,你没过谈恋爱不明白初恋是什么感觉。你爱上一个人,一辈子都觉得欠他的,就像当年我遇见夏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雕一枚石章,窗外槐花点点飘落。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我的男人。”

每当韩清回忆自己甜美的初遇,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仿佛某个影片不断回放的定格。

“韩清啊,你神经大条点,不要被夏丰弄得团团转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你说说你现在像什么?大学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单位被主任欺,回家四肢着地擦地板、转锅台、­奶­孩子。已经三年了啊!难道你就没有梦吗?难道你不渴望成功吗?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就是这样,我没话说,马上替你回绝。现在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甘心吗?”

韩清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彩虹还记得一年前到韩清家的情景。孩子睡着了,她拿着一大块抹布趴在地上,像一休和尚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擦地。问为何不用拖把,说拖把不­干­净,边边角角擦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两次,桌无杂尘、灶台锃亮,连锅盖都被钢丝刷子擦得闪闪发光。韩清就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穿着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剧。彩虹拿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沦,拿出你的斗志来!”韩清脸一扬,双手往腰里倒叉着,怪笑:“谁说我没斗志?我天天都在与灰尘做殊死的决斗。”

然后,赤脚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滑落:“夏丰总是说,每天做好家务,照顾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强大的后盾,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这种幸福我偏偏感觉不到呢?”

彩虹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结婚后会被男人改写成这样,只得抚慰:“韩清,在这世上幸福和感觉属于自己。没有谁可以替你定义幸福,也没有谁能决定你的感觉。”

她被这话里深藏的理想主义吓到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充满定义、充满判断的世界里呢?体会不深,只因为尚未进入。如果她嫁了人结了婚,日子也许过得和她没什么两样。也许这就是关烨老师独身主义的原因吧。不想陷入就不要介入。

16

一个小时的课,季篁准时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他用十五分钟时间将彩虹的论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绿笔做了几个记号。

沙发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过去,觉得太亲热。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见学生,毕竟还是求人家帮忙,还是要谦逊点儿。思来想去,索­性­将椅子搬出来,搬到沙发旁边,和季篁面对面地坐下来。

谈话肯定不轻松,可能意味着新的较量。那次会议的几问几答,他们似乎杀个平手,到底年轻气盛,季篁不服气地追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彩虹还在心底打鼓,发难开始了。

季老师:“何老师,论文里你不停地说‘主体’、‘个体’和‘自我’三个词,请问它们所指何义?有何区别?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她以为他会问张爱玲的叙事手法,问她小说中独特的空间构成,或者,至少问一下张氏的爱情观或亲情观。这些彩虹全在行,怎么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难。和很多刚入行的年轻老师一样,彩虹喜好时髦的术语:“解构”、“后现代”、“能指”、“宏大叙事”、“细读”、“厚描”、“陌生化”、“戏仿”“文化资本”、“符号暴力”……动不动就要拿进论文里说事儿。她对抽象归纳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瞧瞧,人家黑格尔说得多好、多凝炼啊。

脑子用力挣扎了几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临城下只好水淹七军,虽然心虚,声音要高,调子要足,学术辩论就是打排球,打过来你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潜意识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层面。”

“同意。”他说,“主体呢?”

“主体和个体是一个意思,就是指自我。”她两手一摊,“论述的时候我不喜欢重复用词,所以就变着花样儿说了。”

季篁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嗳,你叹什么气?”

“虽然我的专业是文学理论,而你的专业是文学……欣赏,咳咳,从大方向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说外行话了,行吗?”

“啥意思?”彩虹小脸粉红了,“刚才我说的话是外行吗?”

“这样吧。我先问你,主体的英文是什么?”

“Subject。”

“Subject在语言学上的解释是——”

“主语。”

“主语在一个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

“引导动词,是动作的主人。”

“很对。那么你说说看,主体是什么?”

“人的行动能力,人对自身经验能够清晰阐述的能力。”

“那么,回头过来,个体的英文是什么?”

“Individual。”

“我们常说,要相信集体的智慧,不要搞个人主义,是指的什么?”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个人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季篁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错了?”

“没错,就是缺乏理论深度。换一种说法,换一种说法。”

“个体是指一个人对自我行为和心理动机的一种理想的、浪漫主义的阐发。有时阐发得过了分,不符合实际,那就成了个人主义。”

“多么聪明的分析啊!可见‘自我’、‘主体’和‘个体’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来了。很清晰、很透彻。”

“季老师,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觉得我孺子可教……”

“不敢——”

“我可以进一步问你一个问题吗?”彩虹笑着说。

“说吧。”

“请问主体和对象究竟是什么关系?在现实的重压下,作为主体的我们还能够行动,还有勇气阐释吗?”

季篁微微扬眉:“当然能。”

“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彩虹,这句话的关键词是‘no to be’。人活于世,争取的不过是一个身份,身份给了你安全、给了你意义、给了你存在的价值,” 季篁淡淡地说,“而你所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带给你的种种诱惑。你要勇于not to be。”

有点抽象哦!彩虹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乱了,有点跟不上。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没有确切的关系,只是一些位置的总和。”

“等等,我们还是在讲文学理论吗?不是物理?”

“比如,你我之间,是一种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种位置;你和关老师,情况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总和。”

“这听起来好像是马克思主义呀?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点呛住,“也就是说,我在你这里又复习了一遍马列原理?”

“不行么?考考你忘了多少。”

噗——一口水喷到地上。

季篁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仍然配着条洗得发蓝的牛仔裤。他的衣服显然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白衬衣、各种颜­色­的T恤和牛仔裤。皮鞋、球鞋各有两双,只换过几次,他喜欢式样朴素的鞋子。没见过他穿西装,不过相信穿上西装一定也帅。

眼珠一转,彩虹换了个话题:

“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课吗?”

“有。是另一个班,中级班。”

“我能参加一个吗?” 彩虹掩饰着面红耳热,假装说得很随意。

“这个……中级班几乎全是男生。”

“这班还分男女啊?”

“也没特意分……不过这个班就是没什么女生。”他的样子有点窘,“我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少年宫特意安排的呢。他们说也不是,可能女生们都报在初级班了。”

“现在还能报名吗?”

“早满了。”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您就不能顺势邀请我一把吗?或者­干­脆让我Сhā个班不成吗?她的心咚咚乱跳,想起了妈妈的叮嘱。再怎么一厢情愿也不能轻易送上门。

于是乎耸肩一笑:“呵呵。我觉得瑜伽特别锻炼身体,有那么多倒立的动作,可以促进脑部循环。”

“嗯。”

“还有,真的很健身,对保持体型大有好处。”

“对。”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养和情­操­。”

“啊?”

“就连背景音乐也有怡神静体、改善心情的作用。”

“是吗?”

“真的,瑜伽这种运动特别好,特别适合我。”彩虹看着他的脸,认真的说。

季篁站在她面前,半天不说话,好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说:“对不起,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下次开班一定通知你。不过,”他顿了顿,“我有个读书小组,目前有三个人,大家一起读理论书,一周一聚,谈心得和体会。这对专业训练很有帮助,何老师感兴趣吗?”

彩虹眼睛一亮:“理论书?哪一本?”

“目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刚刚开始。你若有感兴趣的书也可以提出来,咱们下次一起读。”

“那……这本要读多久?”

“嗯……一年左右。”

“我的天啊,一本书读一年……搞什么呀……”

季篁看着她,纠正:“是­精­读。”

彩虹赶紧举手:“行,算我一个!”

17

下班的时候彩虹一连给韩清打了三个电话,面授机宜,怂恿她接受东霖公司的职位。彩虹觉得,既然韩清在做决定上如此软弱,作为朋友,她有责任督促她不要错失良机。何况帮韩清拿主意这也不是头一次。当年她能进资料室也离不开彩虹的策划。若不是辗转地找了一位图书馆的负责人递话,又上杆子地追着系主任和书记写推荐信、打电话,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职位,因为它在大城市,又清闲又稳定,在刚毕业的大学生眼里也是一块热乎乎的香饽饽。彩虹觉得,同样是城市姑娘的韩清并不缺少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不是不机灵识不得眼­色­,恰恰相反,她的问题是过于敏感、太能受他人的暗示。换句话说,如果这城市里大多数人的毛病是由于文明程度不高导致的话,韩清的毛病就在于父母双亲全是老师,教育太多,导致文明水准过高。很多人都好意思去做的一些事,比如不高兴了中伤一下、朋友得瑟了刺她一下、利益在前抢它一把、请客聚餐专敲大户……之类,她都不好意思去做。所以韩清才会得到大家的喜欢。跟她在一起很安全:她什么也不抢,又什么都愿意奉献,先天一个“易受伤”体质。而且她对男人的看法还停留在十七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只知道爱,不知道防范。等她们知道了防范,爱也就没了十七岁的滋味。

借用美剧里的一句话:这城市埋藏着无数个情感地雷,稍不注意就会被炸成粉碎。

岂料任她说个­唇­焦口燥,韩清就是不松口:“彩虹啊,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但这事儿吧,我得顾及夏丰的感受,对不?毕竟家庭是第一位的。唉,现在你可能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这事儿你还是替我婉拒了吧。”

“你真是死脑筋啊,韩清!苏东霖这人你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他能吃了你吗?”

“他?有名的花心大少啊,谁跟他在一起都少不了绯闻。我觉得……如果夏丰这么介意我真的不能去,多少也得避点嫌,何况还有过节。”

“那我们先不说东霖,说说多多吧!”彩虹改换策略,“你不是说想让多多进双语幼儿园吗?还有,不是说想让他以后学钢琴吗?上了班,有了钱,房贷轻松了,孩子的教育也跟上了,多好啊!你不是一直说你不想呆资料室吗?再说,多多也不能老是天天跟着你,也得让他去去幼儿园,学着跟别的孩子打打交道啊。比起孩子的教育,大人之间的成见算什么?何况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东霖这人我了解,他绝对不会招惹你的。”

这话果然打动她了。韩清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再想想?”

“想什么啊!人家今天就要回话。”

电话那边没声儿了。

彩虹叹口气:“要不你跟夏丰再商量商量,晚上给我打电话?”

韩清如获大赦:“好的好的,彩虹,谢谢你。”

彩虹提包下楼赶公汽,又值下班高峰,汽车慢悠悠地向前挪。彩虹的手机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还是韩清。

“彩虹你在哪儿?”

“在车上,怎么了?”

“我……刚才碰到夏丰的一个同事,”韩清的声音开始发抖,“他说,上周二夏丰跟他的上司大吵了一顿,差点打起来。上司跑到社领导那里告状,大家都觉得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韩清你别着急,如果只是工作上的意见有分歧,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夏丰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火一上来,哪管得住自己啊!那同事开始不肯说实情,被我逼问了半天他才肯讲。具体怎么处理的还没有正式通知,小道消息说是社里决定给他一点面子,不算开除算辞职。给他两周时间找工作,月底前办完辞职手续。”

彩虹忍不住说:“这么大的事儿他没跟你说?”

“没,夏丰挺爱面子的,而且他和他的那位主任早就不对付了。”韩清道,“难怪他心情不好,每天回家脸都是黑的。其实你说,我会怪他吗?我是那种人吗?我们家夏丰多有才华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市里这么多家报社,文化单位一大堆,哪里不能去啊?辞就辞呗!”

“那个……你们房贷紧张,又欠着债,还是要尽快找到工作。”

“是啊。所以我来求你啦。你能不能试着跟东霖再说说?让夏丰去泰宇?”

“嗯——”彩虹想了想,“东霖这个人我了解,他能办的事一定会答应,不能办的,肯定办不了。泰宇那边你就别碰运气了。倒是东霖这边……我等会儿去问问他,看能不能让你去上班,但换个部门,不和他在一起,这样,你们互不见面,夏丰也不会心烦了。”

“啊?只能这样吗?问题是,夏丰的工作怎么办呢?”韩清急着说,“他一个农村人,在这城市谁也靠不上,脾气又急,­性­情又傲,想找到方方面面都让人满意的工作不容易啊。我一个家庭­妇­女倒是­干­什么都行的。”

“你真糊涂。你先­干­着,让夏丰慢慢找工作。至少经济上没有压力啊!”

“如果我上了班他就要在家带多多,哪有时间找工作?”

“那就让他带一阵孩子呗。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宠溺他了。这位大爷自从有了儿子,连个尿布都没换过,也太甩手掌柜了吧!让他带几天多多,也尝尝你作母亲的辛苦!”

“不成不成,他带不了多多,一个小时可以,超过了就会烦。我倒不心疼他,我是怕他冲多多吼。”

讲了讲去,一直到彩虹下车,韩清还在为不能让夏丰带孩子这件事反复辩解。彩虹终于急眼了:“好啦韩清,别说了。人是要改变的,家庭结构也是要有弹­性­的,特别是在危机的时候。现在别谈什么­性­子不­性­子习惯不习惯了,你先­干­着,等夏丰找到更好的工作,你想继续­干­也成,不­干­在家继续带多多也成,随你。这主意我替你拿了!我马上联系东霖,先替你应承下来,然后我去游说他给你换个部门,这总成了吧?”

“唉……真是的,为这种事来麻烦你……不管成不成,先谢谢了。天啊,夏丰到家了,我挂了。”

彩虹随着着人流下了汽车,忽然想起钱包里有两张今晚足球联赛的票,是一位老师给的,彩虹不看足球,本来打算留给爸爸的,灵机一动,拨通了苏东霖的电话。

“东霖,今晚有空不?”彩虹热情地说,“我有两张球票,想请你看足球。”

“你……看足球吗?”

“以前不看的,现在看了。”

“看电影行不?”

“不行,就是足球,给点面子啦。”彩虹想,电影院里能说话吗。

“那行。几点?”

彩虹说了时间。

“我来接你吧。”

“不用,体育馆门口见就行了。”

“就看足球?没别的事儿?”苏东霖问道。

“嗯——”彩虹想了想,觉得求人还是得付出代价,于是说:“先看足球,再吃饭。我请客,你说地方,咱们下馆子!”

“行。”

彩虹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一件衣服,略施淡妆,准时赴会。

出租车到了体育馆门口,彩虹一眼看见了树荫下的苏东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

来的不是一个人。

苏东霖的身边站着衣冠楚楚的秦渭。

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

“对不起,急着应承你,忘了这个时间我还约了秦渭。反正你们也认识,不如一起看球吧。”苏东霖淡笑。

彩虹看了看手里的两张票,刚要张口,苏东霖又说:“票我们另外又买了,位置不错。彩虹,你要吃爆米花吗?”

“要的,谢谢!”

东霖折向小卖部买零食,剩下彩虹和秦渭木然相对。秦渭双眉紧锁,一言不发,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彩虹觉得冷场,只好说:“秦先生也喜欢足球啊?”

“有时看看。”

“你和东霖……是同事吗?”

“不是。在生意上有往来。”

“哦。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金融。”

还不如不回答,这一行大得没边了。

显然不喜欢被追问,秦渭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今天交通真挤,前面那条路堵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车开进来的。”彩虹连忙换话题。

“我没开车。”秦渭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这样的交通、这样的时间,我怎么会开车呢?这个城市没法开车。”

彩虹哑然:“那你……坐公汽啊?”

“我有司机。”

“东霖爱开车,交通再挤也爱开。”彩虹笑了笑。

秦渭道:“没办法,谁让他这么穷呢。”

18

­阴­差阳错,整个比赛秦渭居中,彩虹和苏东霖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想趁机和东霖提韩清的事儿也就泡了汤。当然,票的位置不错,球迷们很激动,喝彩如狂,嘘声震地,虽然看不懂足球,彩虹的情绪多少也有点投入。可是,无论是东霖还是秦渭,表情都很镇定,一人手持一瓶冰水,眼望前方,默然无语,好像在欣赏一部昆曲却又从头到脚没法入戏。彩虹灰溜溜地想,拜托,就算不感兴趣也装一下子好不啦!足球这种东西,还没听说有男人不喜欢的。他们这副模样纯粹让彩虹觉得东霖作陪不过是看她的面子,而秦渭作陪又是看东霖的面子。本来彩虹还想随着众人吼两嗓子,见他们如果安静,自己倒不好意思狂放了。就这么憋憋屈屈地守到了结束,秦渭才终于吹了一声口哨,又叹了一口气:“韩鹏今天的球衣不好看,真不好看。——红­色­不适合他。”

苏东霖皱了皱眉,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水,没答话。

为了求东霖办事,带累着这两个人看了一场球,负疚之下的彩虹显得特别和谐:“可不是,我也觉得不好看,不过他的球踢得真­棒­。”

秦渭转过头来:“听东霖说,你不喜欢足球?”

“我?”彩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喜欢啊!当然,不是指的这项运动,而是指在运动过程中洋溢出来的青年男子的阳刚之气。”

“哦——”正在喝水的秦渭差点呛住。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人……阳刚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笑得意味深长。

“你吧……嗯……挺阳的,就是还不够刚。”彩虹瞅着他细长的胳膊,认真地说,“你需要多多锻炼身体。”

“噗——”东霖一口水直喷了出来。

秦渭张了张嘴还想分辩,却突然说: “咦,难道有人偷了我的西装?”

彼时已近散场,因为人群都涌向出口,他们决定坐着先等一会儿。岂知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秦渭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就不见了。

“西装很贵吗?”彩虹站起来东张西望,期望能找出几个可疑的对象,“我瞅瞅保安在哪里。”

“西装里有钱包。”

“糟了!天啊!快打电话报警!”彩虹跺跺脚,大呼小叫开了,“快通知银行和信用卡公司!快去找个网吧换掉所有的密码!小心人家拿你的信用卡买钻戒!身份证不会也在里面吧?手机也偷了?”

秦渭皱了皱眉,低头研究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请问——是我丢了钱包,还是你丢了钱包?”

“……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我替你着急呀!”

“不着急,我的秘书会处理的。”说罢掏出手机拨号,“孙琳?是我。我的钱包掉了,麻烦你处理一下。再见。”

这作风,这态度,真真只有四个字:高贵冷艳。

彩虹不由得苦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丢了钱包不着急。那秘书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那电话短到不能再短,不知情的人一定听得一头雾水。这秦渭也真是马虎,至少应当告诉人家钱包里都有些什么,多少现金,多少信用卡,是无意失落还是被人偷盗……好歹给办事人留点线索。

“单身汉不怕丢钱包,”秦渭收线,“我又没做亏心事。”

“你是单身的名人。”

秦渭轻笑:“我怎么会是名人?”

彩虹抱着胳膊打量他:“您浑身上下都写着‘名气’二字。”

秦渭更笑:“东霖你看,何老师不喜欢我。”

“……”

又杠上了,彩虹咬嘴­唇­。

“我有点冷,”秦渭文绉绉地说,“何老师,可以借你的披肩用一下吗?”

“我的披肩?”彩虹吓了一跳。

——那是件粉红­色­的针织披肩,四角印着鲜红的牡丹。彩虹不常穿,所以也不常洗,上面应当藏有不少灰尘和头皮屑。

她翻了几个白眼,将搭在椅背上的披肩递给他。

除去西装,秦渭只穿了件设计俏皮的短袖T恤,紧身的黑­色­面料衬出修长的身躯。彩虹发现他有健美的胸肌,瘦仅仅是因为骨架纤细。那粉红的披肩往上一搭,更显得风格怪异,却给他平添了几许艺术家的气质。

花痴得不是时候,彩虹低头看地。

“去吃饭吧。”东霖说。

“对!对!说好了我请客!”彩虹赶紧举手,“说吧,去哪家?”

“惠东街的花园酒店新开了个西餐厅,听说非常不错。阿渭喜欢西餐,彩虹你吃惯了川菜,跟我们去尝尝新也好。”

“……那一家啊?”高高举起的手抖了抖,彩虹的声音也低了几度,那是家高级酒店,消费肯定不低。

“我请客。”东霖说,“有两位男士在场,怎么可能让你请客?”

“我一定要请!说话算话。”彩虹耸耸肩,心里说,韩清我为了你可是豁出去了,“我的信誉要紧。”

彩虹跟着东霖去过不少餐馆,上到天山雪蛙深水海鱼兰花熊掌冰糖燕窝——多贵多怪的菜都吃过。加上母亲大人从小就教给她一整套上等社会的餐桌礼仪,虽没怎么吃过西餐,她分得清哪把叉子吃沙拉,哪把叉子吃主食,哪把叉子吃甜点。也知道桌上的盘子会被递来递去,先喝汤再吃菜,最后会有咖啡甜点……

餐厅果然是崭新的。散发着一股子新鲜家具的气味。

灯光很暗,大厅里点满了蜡烛。

东霖要了一个包间,三人坐定,接过菜单。彩虹给自己点了份蔬菜汤,两碟开胃菜,主菜是烤三纹鱼。侍者上来倒酒,她要了一杯­干­红。然后她发现侍者又端来另一套郁金香状的酒杯,低声对秦渭说:“先生,您要的香槟。”

秦渭扫了一眼瓶上商标,哼了一声,道:“我说的香槟不是这种香槟,是法国香槟地区产的香槟。”

彩虹在心里叫苦:秦少爷,您将就点,好不好?少摆谱,好不好?

道歉完毕,侍者退散,一会儿功夫捧来了另一瓶:“这是NM公司的粉红香槟,法国进口的,您觉得可以吗?”

他点点头,让侍者倒酒。过了一秒钟,又指着自己碟子里的某种绿­色­菜叶:“请问这是什么?”

“……一种生菜。”

“新鲜的?”

“绝对新鲜。”

“为什么我嚼了两分钟还是没办法咽下去呢?”

侍者忙不迭地道歉,飞速撤下沙拉,换了一碟新的送上来。

彩虹闷头喝汤,一个劲儿地腹诽:真难侍候,整个一纯粹找茬!

闲聊几句,主菜继续上来,那侍者又鬼魂般地出现了。悄悄地走到秦渭的身边低声说:“对不起打扰一下。先生,门外有位小姐说有样东西要给您送过来。不知您现在方便否?”

秦渭怔了怔,显然出乎意料:“方便,让她进来吧。”

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小个头,穿着俏皮的孕­妇­裙。

彩虹和东霖面面相觑。

“孙琳?”秦渭赶紧站起来,“什么事这么要紧,要你亲自跑一趟?”

“是这样,”那女子相貌秀美,一张小脸呼呼地喘着粗气,“我怕您要用钱包,所以给您送来了。银行的电话我已经全部打好了,这些是副卡和备用的会员卡,还有一些现金。”

“坐下来,坐下来,我不急着用钱包,”秦渭的态度出奇地和善,“服务生,请倒一杯澄汁。”

“不了不了,”孙琳连忙摆手,“你们尽兴,我告辞了。找不到车位,我先生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太惭愧了。我送你出去,顺便给你先生道个歉。”秦渭很耐心地搀扶她,陪她慢慢走出酒店。

人不可貌相,原来这大少爷也有温良恭俭让的时候。

彩虹迷惑了,对东霖说:“这是他的秘书?”

“对。”

“快生了吧?还在上班?”

“你是不是想说,阿渭是个可恶的资本家,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不不,他还算有点人­性­。”彩虹猛然想起了这顿饭的任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对了,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你了,她已经答应来你们公司上班了。”

“嗯,很好。我没意见,让她明天来找我吧。”

“简历我帮她写好了。”

“大学校友要什么简历?浪费­精­神。”

“人事部那边还是得有个交待吧?毕竟也算是走了你的后门。”

“怎么是后门?这是前门,大前门。”东霖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关键的职位,我说OK就可以了。韩清这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嗯……”彩虹沉吟着,“还有一条……”

正待张口,东霖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我接下电话。”他起身走到角落。

彩虹在心里盘算如何说服东霖给韩清换个部门,不要做他直接的手下,以免夏丰多心。可是苏东霖的电话一直打了五分多钟,这当儿秦渭已经回来了。

继续闲聊。

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断,大家兴致缺缺,都有点漫不经心。一直挑剔的秦渭却对牛排赞不绝口:“嗯,这家的沙拉虽然做得不怎么样,牛排绝对是一流的。东霖,下次你也点一客,咱们以后得常来。”

这话不知怎么就触到霉头,东霖的脸一硬,将餐巾往桌上一扔,不怀好气地说:“阿渭,听说你把朱穆公司的两个副总给炒了?”

“对。”

“这两位副总是我的哥儿们,一直跟着我做。你炒人也不通知一声,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不是还给你留下了一个做技术的副总吗?”

“上任一星期就斩我两员大将,秦渭,你是不是有点过分?”

秦渭两手一摊,笑脸相迎:“谁让我是CEO呢?我有权做这个决定。我看完所有的报表——不得不说——这两位把朱穆软件的销售做得一塌糊涂。让他们辞职是客气的。依我的脾气——”

“OK,当时你提出投资‘朱穆软件’是看上了它的潜质,这两位副总是我父亲一手培植的,就等着基金一到大展拳脚,现在你给我一个杀威­棒­,让我怎么和他们交待?”

“不厚道,真是不厚道,”秦渭呡了一口酒,“事先你也没提出我不能动公司里的人,基金到帐了又冲我发火。实话告诉你,为了让秦氏将今年最大的一笔天使基金投给你,我废尽了口舌。老爷子和老太爷都不好对付。你寄了希望我也寄希望,这事儿就这样吧,别再提了。”

“靠,秦渭,我希罕你这笔钱是不?我没那么渴望你投资。比这更多的风投我也能拿到。”

“就这么个规模你去弄风投?你弄给我看啊?”

“我就弄给你看,有种你先把资撒了!”

“合同都签了,没有回报我才不撒资呢。你当我是来玩的?”

“哈!给你玩光的钱还少吗?”

“东霖,公事公办,你犯不着跟我发脾气——”

“还有,这个月好不易有那么多订单,工作量是大了点,但努努力也赶得及。你为什么强行撒掉四分之一的订单?又把十几个订单压到下个季度?这订单就是销售部的功劳,订单越多越好。”

“对不起,作为资方我只研究报表,只关心曲线。我需要的是一条平稳增涨的曲线,而不是大起大落的波浪——”

苏东霖正待反­唇­相讥,彩虹忽然站起来,伸出双臂将两个人的头猛地往桌上一按:“都是自家兄弟,别吵了!”

“彩虹你别管,这事儿我刚才已经窝了半天的火……”

“我是朱穆软件的CEO,控股方是秦氏,我想炒谁就炒谁,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既然你要炒就炒个­干­净,我这就召回技术部,我看你让谁来写程序。”

“哎哎哎!”彩虹见两人越说越快,脸越说越黑,矛盾既将爆发,不由得大喝一声:“你们两个,现在都别说话!凡事三思而行,不可伤了和气。请保持沉默两分钟。”

忽然间,东霖和秦渭都闭了嘴。

彩虹看了看手表:“在这两分钟里,我要说一件事儿。这事儿跟东霖有关,跟秦渭无关。”

“……”

“东霖,韩清不能在你的行政部工作,这样她会天天和你打交道,夏丰会有意见。你还是给她换个部门吧。”

“没法换,”东霖说,“我就这一个部门有空缺。”

“你有好几个公司,哪里塞不进去一个人?”

“你当我是搞救济的?”

“你……”

“哦,对了,”想起了什么,东霖又说,“阿渭的秘书快要生了,这产假起码要休好几个月吧?要不,你让韩清顶一下?”

“韩清是谁?”秦渭冷笑:“我不认识。”

“那两位副总你认识啊?”

“你又来了。”

“这样吧,裁人的事儿我认了,韩清的事儿就交给你。”

“等等,这是哪一出啊?裁人跟韩清有什么关系?”秦渭想了想,又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让她来吧。先给孙琳打下手,孙琳一走就顶替。请告诉她跟我工作会很辛苦,会经常出差,当然报酬方面也会令她满意。”

彩虹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想给他一个拥抱:“真的吗?太好了!请问……怎么联系你?阿渭,你有名片吗?”

“东霖会给你我的号码。”

圆满完成任务,彩虹好不易松了一口气,不料苏东霖又道:“阿渭,朱穆公司的事儿我们还没了结,这事儿可不算完。”

“我裁了你两位副总,但我也自裁了一位秘书。你知道我在工作上多么依赖这位秘书吗?裁了她跟自宫差不多。你还说没完?你究竟有完没完?”

“好吧,不跟你算帐,大不了我把他们调到别的公司。”

“你醒醒吧,就这两位光吃不­干­的大爷……你还真把他们当宝呢。”

又杠上了。

“吃菜吃菜,两位说了这么多话,跟打官司差不多,难道不累吗?”彩虹无奈,只得当和事佬。

席间正吵得不可开交,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位厨师打扮的年青人,带着一个高高的白帽,来到桌前轻声问道:“打扰一下。我是今晚的主厨,各位觉得菜的味道怎么样?牛排煎得可还满意?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彩虹正在喝汤,觉得话音似曾相识。抬头一看,蓦然心惊。

诧异的不止她一个,东霖和秦渭也是愕然失语。

居然是季篁。

彩虹的脸一下子通红了。

而身穿厨衣腰系围裙的季篁却坦然自若,眼眸之中似含微微笑意:“哦,是你们啊。”

彩虹连忙站起来,却觉得脚底在打哆嗦,嘴也结巴了:“季……季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苏东霖……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秦渭……东霖的朋友,今天刚认识。东霖他一直在海外……美国……做生意,最近刚回国,好几年没见了,所以……嗯……约着出来聚一下。”

季篁表示理解:“老友聚会,机会难得,我不多打扰了,你们慢慢聊。”

“等等,”彩虹继续介绍,“这位是季篁老师——我的同事,他……非常有学问,研究解构主义。”

呸,这个时候提什么解构主义,解牛主义还差不多。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自己不着调。

所幸秦渭没有追问,他淡淡一笑,说:“季老师,想不到你能做得一手好牛排。我特别喜欢牛排,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当你在煎一块牛排的时候,怎么判断它的生熟?”

“通常是手摸,”季篁道,“办法很简单。伸开你的手掌,像这样:”

他用左手示范:“拇指扣住食指的指尖,然后抚摸拇指下方的肌­肉­,这种感觉是三分熟。拇指扣住中指,同样摸这里,这是四到五分熟。扣住无名指是七分,扣住小指,是well-done,全熟。练习几次就知道了。”

苏东霖依言摸了摸自己的手掌:“一定要是这样摸吗?还有别的办法吗?”

“也可以这样,”季篁对答如流,“摸摸你的头顶,很硬,对不对?这种感觉就是全熟。摸摸你的额头,——还是硬,但有一点弹­性­——这是七分;再摸摸鼻子,更软了,这是五分;最后摸你的下巴,这是三分。”

“受教受教。季老师,您快去忙吧,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牛排。下次见到你的老板,我一定好好地夸你。”秦渭道。

“谢谢你的美言。”

“对了,”苏东霖说,“我和秦渭都报了下一期的瑜伽班,是十二月三号开课,对吧?”

“你们太客气了,其实这一期也才刚开始,用不着这么急着报名。”

“先占位置。——我们俩都是季老师的忠实学生。”

“谢谢。各位慢用,我得回厨房了。”季篁礼貌地点点头,翩然离去。

自始自终,彩虹都觉得这个季篁不像那个下午跟她讨论“主体­性­”的季篁,不知道是因为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因为他脸上那套职业厨师的表情。

他看上去仍然玉树临风,不过不像老师,更像一位高级厨师。何况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黑胡椒的气味。

季篁绝不是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吃穿用度都很简朴。

他究竟打了多少工?这么缺钱吗?

在这短短的一刻,彩虹呆若木­鸡­,不知为何感到深深的失落。而这失落又和季篁淡定自如的神态绑在一起,让她愈发困惑。

这应当是另一份他要努力隐瞒校方的兼职吧?传到学术圈里定会给人笑话。中文系每年为评职称大打出手、斯文扫地、焚书跳楼的博士们可不少。再小的谣言都会在关键时刻被挑出来运作。在这竞争激烈的学术环境里,谁都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积累意味着什么。一个天天东奔西走四处打工的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做研究吗?会在这个不进则退的圈子里保持上游吗?

或者说他那咄咄逼人的­精­英气质只是一种假象?

忽然间,她觉得不了解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季篁肯定不是惰­性­气体,难道他是……有毒气体?

“喂,发什么呆呢?”苏东霖用胳膊碰了碰她。

“没什么,”彩虹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只是在这里发现自己的同事觉得有点意外。”

“那感觉一定像是在你K歌的时候发现陪酒的女郎是你的同学。”

“别说得那么严重。对了,你们怎么也认得他?”

“他是我们的瑜伽老师。”

“就是那个‘中级班’?”

“对。也叫‘老总班’,里面有好多CEO。学费贵点,但练这个减压特有效,我们全都迷上了。”

“可是,季篁……我是说季老师……并不知道你们是老总吧?”

“不知道,报名也不用填职业。圈子里的人练了觉得好就介绍我们也去。”东霖默默地打量她,神情似笑非笑,“这位季老师人挺不错,我和阿渭都很喜欢他,对不对,阿渭?”

彩虹讪笑:“不过是个瑜伽老师,天天教你们打拳,怎么看得出人品?”

“这人从来不笑,但很幽默。看得出他很穷但很有志气。你说他是大学老师我也不奇怪。说话、气度、修养都摆在那里。一句话,十足的文化­精­品。”

“极品。”秦渭补充。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话中有话?”彩虹不由地道。

苏东霖嘿嘿一笑:“完了,我out了。阿渭,介绍一下,刚才那位就是彩虹的Soul mate。这丫头被我□多年眼光不错。可是彩虹,” 他凝视她的脸,目光深邃,“我苏东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out掉。只能说,战势升级了。”

彩虹喝了一口咖啡,避开他的眼睛,慢慢地挖了一勺水果蛋糕:“东霖你怎么可能会out呢?你根本就没有in,好不好?”

“虽然我不懂你天天谈的什么叙事学,”苏东霖说,“你可真能虚构的。请问,我什么时候刚从美国回来?”

彩虹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决定说实话:“对不起,我怕他误会。我喜欢他,所以……只好委曲你被虚构一下。”

“被虚构?”苏东霖笑了,忍不住鼓掌,“彩虹,你真有趣。你知道刚才你为什么这么不自在吗?”

“不知道,正要请教——”

“因为他穷得让你不习惯了,是吧?”突然间,苏东霖的笑容变成了一把刀,“这你可得学会适应哟。要知道以后被虚构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季老师。凡是你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用虚构来补足——这就是你的本事。”

“嗬,东霖,你是林妹妹吧?”彩虹狠狠地瞪着他,“你还真把我当宝玉,一日不给我两句硬话我就难受了是不是?”

19

那顿看似简单的西餐花了彩虹两千三百块,谁让她抢着付钱呢。虽知两千块是这里的最低消费,付账的感觉尤如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彩虹在心底嚎叫,也没个地方报销,跟这群少爷真是玩不起啊。

扣上钱包,出了宾馆,门外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这城市湖泊众多,气候无常。风中矗立的高楼仿佛孤岛上的一排椰子树,在路人的视觉中摇动。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被雨水洗刷的街道泛出一股泥土的气息。

纵横如阡陌的围墙颓唐了。

被暴雨冲刷的城市居然有了一种耐人寻绎的田间之趣。

秦渭总算记得将一直披着的披肩还给了彩虹。

服务生送来了两把伞,风大,费了好大的力才撑开,几秒钟功夫又吹折过去。苏东霖对彩虹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

彩虹想了想,摇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和季篁说。是学术上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说着说着她的脸就瞅着地板,无缘无故地红了。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苏东霖不解,“学术的事打电话也可以说吧。”

“我更喜欢面对面地讨论。等会儿我打车回去,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了。”

“学术?”苏东霖挑了挑眉。

“学术。”

“什么学术?”

“后结构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

“结构主义有前的和后的?”苏东霖眯起眼。

“马克思主义还有新的和旧的?”秦渭□。

然后两人齐齐地说:“你们文科的人真懒,从术语的起名就看得出。”

苏东霖说:“你看我们的术语,TDP功耗、二级缓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附和,“我们的术语也好听啊,‘债券凸­性­’、‘对冲比例’,比你那些前啊后啊新啊旧啊的强太多了。”

“可不是。你以为新马旧马就能镇住我们?哼,门都没有。”苏东霖道,“我怀疑季老师会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

彩虹双眼望天,气极反笑,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白眼:“两位慢走,晚安不送。”

回到宾馆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务生打听季篁的工作时间。

“季师傅十一点下班,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小姐您真要等这么久?里面有点忙,有什么事我可以带个话的。”服务生的回答很热情。

季师傅?

彩虹愣了愣,一时间还不习惯这个称谓:“没事没事,别打扰他工作。我坐在这里看会儿杂志就好。”

话最终还是传了进去,过了一个小时季篁就出来了,换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他临时洗了把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Hi,彩虹,”他的声音很从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实在是脱不开身。——有事找我?”

“嗯,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点下班吗?”

“现在不忙了,我跟经理打了招呼,让我的副手顶一下。”说罢,和她一起走出大门,季篁从包里拿出一个便当盒,“你还饿吗?”

“实话说,你们的西餐真是吃不饱……”

“谁让你点法国菜?”

彩虹打开饭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绿绿,光怪陆离,样子很是诱人。吃一口,糯软酥松,美味异常。可惜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吗?”季篁问道。

“真好吃。”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是什么菜?下次再来我一定要点。”

“Ratatouille。”

“Rata-touille?”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里的那道菜?”

“对,其实是传统的法国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惊呼,“我不该扔你的白水­鸡­——别看它没看相,说不定很好吃呢。”

“不一定,我的口味很淡。”他为她举起了伞,“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不,雨不大,走回去就可以了。”

“对了,还没问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是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他愣了愣。

“对。”彩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的脸红还真与理论有关,因为她想起了研究生时期选的一门课。在那门课里,关烨曾说,人生在世总要选择,有选择就会有后果。为了逃避对这些选择负责,人们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欺骗的状态,叫作“Bad Faith”。他们会埋怨环境,说一切已事先决定,他们的无从选择是无奈之举。萨特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个女人在第一次约会时,会假装听不明白男人的恭维,会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装作什么也不知,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她在拖延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不肯面对后果。

两人沿着一条大街往回走。倏忽间,风势已轻,细雨如丝,麻麻痒痒地洒在脸上。

彩虹向季篁请教了几个后结构主义的问题,两人聊了一会儿福柯和拉康,彩虹问道:“一直想读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可惜国内没有译本。”

季篁说:“我那儿有英译本,不过是选集。想看的话明天带给你。”

“谢谢,那你可别忘了哟。”

“不会。”

大街的拐了一弯,他们折入一条小巷。天很黑,路灯很暗。

彩虹话锋一转:“季老师,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这么喜欢烹饪。”

其实她想问的是,季老师,您真的这么缺钱吗?缺到业余的时间全被打工占满了吗?

“有点兴趣,谈不上特别喜欢。我有个堂叔是大厨,大一的时候我求他让我到他的餐馆打工。给他当了四个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备料什么的,后来他跳槽了,觉得对不起老板,就给我弄了份假证书,硬说我是他徒弟,手艺全留给我了。反正那时店里的主菜我也能做个七七八八了,老板就信了,还专门送我去培训。我也需要钱,加上工作时间很灵活,就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干­了六年多。后来我没­干­了,改学瑜伽了,那老板临时需要人还会来找我。”

“那是家西餐馆?”

“对。西餐馆­干­净点,里面有空调。”

“那你是……几级厨师来着?”

“高级。”

彩虹吓了一跳:“高级?”

“不骗你,我有证书。”他笑,“我这人吧,特能考试。”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终于说,“打这么多的工你怎么还有时间学习呢?”

“时间是不够,不过我效率高。”他说,“剩下的时间抓紧就行了。”

“那你……睡眠够吗?”

“够。”

“你每天几点钟起床?”

“五点。”

五点。彩虹惊悚了。自己若像季篁那样长时间打工,按时毕业都成问题,成绩优秀是绝无可能。这么一想,便从心底生出了敬意。

“嗳,”她看了看四周,“走到哪儿了?怎么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见五指了。”

“黑吗?”季篁淡淡地说,“我不觉得黑啊。”

“其实刚才明明有条大路的……我们不必往这里拐,这条路也不近。”

“是吗?”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声音开始哆嗦,“咱们回头吧。”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篁转过身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他们忽然离得很近。彩虹只知道他的背后有棵树,前面有路,旁边大约是个街心花园。

彩虹心里一阵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这念头还没消失,季篁的双臂已经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样,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挣了挣,没挣动,抬起头:“你——”

他的头正待低下去,彩虹忽然道:“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着我!”

他盯着她的脸,迷惑。

“如果你能猜到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可以吻我,”她说,“如果猜不到,就不可以。”

他的表情没有变:“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衅地看着他,“只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额头也轻轻地摩擦着她的额头。颈间传来身体的气息,呼吸香甜可闻。

然后他轻轻地说出了一个词:

“Bad Faith。”

她“哦”了一声,忽然捧住他的脸,尽情地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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