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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据有关方面消息,两日前在穿越尼萨魔鬼城时失踪的中国社科院年轻研究员杜微言至今仍下落不明。官方已经出动了飞机做地毯式低空搜索,而在地下,出动越野车数十辆,搜索范围约为4000平方公里。其中离出事地点周围约30公里为重点搜索地区,进行了分割成片的地毯搜索。但是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寻找到失踪人员的下落。”

这条新闻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正是傍晚,万家灯火的时刻。

临秀省天尹市的语言信息研究所里还有人没有下班。年轻的工作人员小梁接完一个又一个电话,看着网页上的新闻专题发呆,半晌,她探手去关了电脑,默默的想:微言,你会回来的。以前那么多波折都过去了,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不会有事的。

天尹市往南,明武一所普普通通的民居里,一个小男孩刚刚做完作业。家里仅有的一台彩­色­电视前,爷爷坐直了身子看得十分认真。电视里出现了一张照片,很熟悉……张晓晓一时间有些发愣,拉了爷爷的手说:“爷爷,这不是……小杜老师么?”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张晓晓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她……出事了么?”老人一直没作声,神情复杂的拉了拉孙子的手,慢慢的说:“没事。小杜老师是好人……她不会有事的。”

而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欧洲,因为时差的关系,正是深夜。陈雨繁在庭院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给江律文拨了个电话:“看到新闻了么?”那边没有说话,她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消息么?”

江律文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他已经过去了,能不能找回来,现在谁知道呢……”

陈雨繁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即便是此刻,她对杜微言依然没有好感。她只是好奇,那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男人,究竟能不能把杜微言找回来呢?

临秀飞往西北尼萨的飞机上,年轻的男人伸手打开了飞机的遮光板。他的衬衣袖子挽起到了肘间,领口微松,光线­射­进来的瞬间,他轻轻的折眉,又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表情沉静如水。这是空姐第四次经过他身边,而他第四次叫住了她,低声的询问时间。

对着这样年轻英俊的男人,空姐微微红了脸,并没有不耐烦,声音轻柔的说:“还有四十分钟,飞机就会降落。”他颔首道谢。四十分钟……还有四十分钟,他就可以离她近一些,至少可以做些什么,不用在千里之外无望的等待了。

机身轻轻一颤,顺利着陆。他站起来,薄­唇­抿得成了淡淡一道刀锋的模样。

“欢迎下次再次乘坐xx航空……”舱口送别的空姐笑容甜美可掬。

而他恍然不闻,这个时候,大概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了吧……他脚步疾快,修长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西北的尼萨魔鬼城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机器轰鸣声。

距离杜微言失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根据报道,社科院的语言考察小组在前天起开始穿越尼萨并预计在四天后到达魔鬼城的另一端。本次科考的目标,是考察一个素来隐居在大漠边缘的西北民族的语言。然而就在刚刚深入尼萨的第二天,一次停车休息整顿中,小组中唯一的女队员杜微言去拍摄一处雅丹地貌,不幸与队伍失散。同伴确认了她没有携带任何的食物和清水。这也意味着在沙漠这样的极端生存环境下,生存期不会超过三日。

搜寻工作已经进行了整整一日。电视上拍到的场景是有搜寻人员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响起来,扒开土层,最后发现的不过是一个废弃很久的易拉罐子。专家在被记者采访的时候,忧心忡忡的说:“魔鬼城中的巨岩土质很松,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随时会倒塌下来。我们担心失踪者会因为­精­疲力竭而躲在巨石下边的­阴­凉处休息。如果被倒塌的巨石掩埋住,土层可能深达2-3米。如果是这样,对我们的搜救工作来说,希望就很渺茫了……”

搜救人员都看过杜微言的照片。那是在进入尼萨魔鬼城前,所有队员的一张全家福。她站在前排,对着镜头微笑,露出脸颊上深深的梨涡,相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因为这样,在场所有的人愈发的觉得惋惜。

在时间上这一轮搜救显得尤为重要——最宝贵的生存期即将过去,如果还是不能找到,那么她的生存的希望会大大降低。

救援队的队员开始登记这一轮搜救派出的车子。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越野车扬起了尾尘,向东北方向驶去。

“东北方向,带队是谁?”

“这里呢,编号十四的。”有个中年人举了举手,“马上出发。”

那人困惑的抬了抬头:“咦?那辆车是谁开走的?”

一行人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说:“嗳,刚才赶来的杜微言的亲属呢?”

有人记起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从南方的临秀省匆匆赶来,跳下越野车就去救援指挥的那个帐篷里查看地图,脸­色­­阴­沉得仿佛山雨欲来。

“他……不会自己开车去找了吧?”有人结结巴巴的说,“带他来的人呢?人呢?”

魔鬼城中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巨石,褐黄|­色­,被黄昏的阳光一扫,又带了一种血红的铁锈­色­。杜微言知道这种时刻她不能躺在那些­阴­凉的巨石底下。这些没有成岩的沉积层看似无害的静静矗立了着,可是一旦垮下,或许只要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开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来,瞬间就被沙漠的高温给蒸发了,只在­唇­上结成极薄、又泛着腥气的血痂。

或许真的会把命留在这里吧?她无力的想,­唇­角轻轻一动,嘴­唇­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她慢慢的坐了下来,身子底下的沙砾烫得可怕,隔了一层衣料,自己的肌肤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怀疑真的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被晒成­肉­­干­。

而这时,还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是稻草。是一条蛇罢了。

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在这样酷烈的环境下,也有生命力顽强的动物存活着,并随时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离自己两三米的地方,高高的昂起蛇头,细长的蛇头吞吐间,仿佛是一个­精­密的仪器。杜微言回忆着那些急救常识,她要镇静,尽量不要移动身体……可那条蛇,似乎还在缓缓的靠近,s型的身躯后留下了淡淡一条白涎痕迹。

“莫颜……真对不起……”杜微言将目光从那条蛇的身上移开,挪移到那轮看似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上,心底喃喃的说,“对不起,你等了那么久,可还是会让你失望……”

或许这就是生命即将终止的前一刻吧。

很多事不可遏止的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执着,她的躲避,他们共同的命运……如今她不用再选择了,这样也很好。

晕眩感铺天盖地的将自己席卷之前,她忽然想到——莫颜……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再见的时候……大概你还是能一眼认出我的吧……

临秀省公安厅会客室中,空调声音嗡嗡响着。杜微言抬头,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只小黄蜂,小家伙振着翅翼,不知死活的一头撞在透明玻璃上,却又进不来,落下小小一个黑圆的斑点。

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走过来,搁下一杯水:“杜小姐,请您先等一下。王队长在开会,马上就出来。”

她的指尖拂过塑料杯让滚水烫得发软的外壳,轻轻吐了口气,微笑着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问,“你们这里有临秀省的地图吗?”

刑侦大队王队长推门进来的时候,涂着清漆的会客室大桌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铜镜,明晃晃的将光线反­射­出去,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桌子的一侧,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探身仔细的查看那张摊开的地图。她穿着米­色­的风衣,腰带松散的落在一侧。此刻她的手指正点在地图的某一处,好像在喃喃自语。

这个经验丰富的刑侦队长心底滑过几分不信任。把这位研究语言的学者请来,不知是上头谁的意思。不过如今这种时候,他也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开门时的气流微微卷起她的衣角,杜微言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几个人,齐耳短发滑下来,落在脸颊边,弯出一抹巧妙的弧度。她忙站起身,看见那个铁汉似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杜微言看了看这个黑粗的汉子,胡茬密密,眼底略有血丝,显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样子。她伸手和他回握,笑着说:“王队你好。”

王队长也不再客套,摇头苦笑:“唉,手忙脚乱啊。”

手忙脚乱,倒不如说“兵荒马乱”更贴切一些。

这半个月,临秀省的省会天尹市忽然有一伙犯罪团伙四处作案。大都是在夜晚。团伙作案,受害人,被抢劫的有出租车司机,也有单独行走的路人。

接连不断的报案,加上媒体的曝光压力,整个公安局如今人仰马翻。

唯一的进展就是最新的一个案子,因为发生地点是在取款机边,于是有了几张模糊的摄像截图。如今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图片都是那两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王队径直把杜微言带到了办公室,请她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之前,又说了一遍:“这也是无意间录下的一段对话,技术部那边已经做过处理,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清晰的语音资料了。听口音,好像就是本省的人。”

杜微言点点头,戴上耳机,凝神听了一遍。

短短的三十秒。进度划到了最后,静止。

她闭目想了想,良久,才说:“我再听一遍。”

十分钟后,杜微言将临秀省的地图悬挂在墙上,手边是一支黑­色­的记号笔。落笔前,她又仔细的想了想,然后唰唰的,将临秀省南边的明武市重重的圈出来,回头望向王队:“至少说话的这两个人是来自明武的。”

王队眨了眨眼睛,有些目瞪口呆。

“王队长,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方言地图么?”杜微言将头发夹回耳后,逻辑明快的说。

“第一点,您可能听不出来,说话的那人口音中带了尖团分音。”

杜微言考虑如何最简单的对王队解释清楚什么是尖团音:

“尖团音是古人的一种发音方式。简单说,比我们现在的口音要复杂一些、分类细致一些。我们的普通话中已经失去了尖团分音,如今只在有些方言中还保存着。但是因为普通话的推广,也正在渐渐消失。明武市地理方位偏南,那边在古代的时候和一支来自南方的少数民族融合过,口音相对整个临秀,还是较为古老的。至今还保存着某些音的尖团分流。这个不难辨识。”

“第二,你注意道他们对话中的脏话了吗?”

“我们这一带的人说脏话,会带及母系亲属。有时候,也会顺带骂出女­性­特征。而据我所知,在明武市以及再往南的红玉地区,骂人的时候,很少提及母系特征。再考虑到红玉阗族的语言和我们日常交流用的语言相比,差异更加明显得多,所以可以排除他们。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来自明武市的。”

王队长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凑过去仔细的看那张地图,呵呵笑了笑,似是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杜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骂人的……我还是不大懂。”

“是这样,其实这一点,还是和明武市曾经迁入一支少数民族分支有关。你知道,有些民族在远古的时候母系氏族时间极长,信仰也和女神有关。这些习俗保留到现在,反映在语言文化中,最细微的地方,他们不会提及被骂者所尊敬的母系亲属。就比如这个……”杜微言沉吟片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们不会说——­操­你妈。”

王队长“哈哈”笑了一声,搔搔头,问:“原来你们研究这些啊?”

杜微言一眯眼,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她的­唇­微薄,小巧,仿佛是如今水果摊上价格不菲的樱桃,嫣红欲滴,脸颊上浮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虎牙尖尖的,给这张脸添上几分生动可爱的年轻气息。

一旁有年轻的刑警走过,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笑问:“王队,这是谁啊?”

王队没睬他,只是对着杜微言“哦”了一声,点头说:“了解了,了解了。”一转念,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迭声的说:“杜小姐,我们还有几个案子,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分析一下,可以吗?”

杜微言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今天我还有事。王队,要不下次再约个时间吧?”

出了省公安厅的大门,杜微言抬头看看天气,拿出手遮了遮阳光,数秒之后,没叫她多等,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来,江律文侧脸一扬,杜微言跑到后座,拉开车门坐进去,用手忽扇出似有似无的气流,笑着说:“今天真热。”

江律文从后视镜中斜睨她一眼,余光掠到了窗外几片飘飘悠悠落下的枯叶上,有路过女孩子的黑发被风掠起,又紧了紧领口。

“热?”江律文作势抬手去开冷气,“你要不要降降温?”

杜微言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笑笑,慢慢的将手放下来,半晌才搭话:“现在好了。”

江律文边开车,边扫了一眼空空的副驾驶座,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语气略带无奈:“我说杜微言,你怕我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份了?”

杜微言偏头望着窗外高架,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该怎么接口,不过到了最后,她也承认自己目前有些怕他,只能僵直着点点头:“我会尽量克服。”

专心开车的男人忽然有些放松下来,闲闲的靠回椅背上,声音中也不自觉的含着笑意:“要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打算就再也不和我联系了?”

“怎么会?”杜微言有些底气不足,心虚的回望后视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明亮,又不失锋锐,仿佛能游刃有余的看破她的心思。

“嗯,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杜微言有些恍惚的看着窗外,“时间过得很快。”

江律文说得很快,利落的停车,语气中倒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回头沉着的看她一眼:“是很快。不过过得快,有些事就不容易忘记。”

车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关上。说不清是不是这个声音惊到了自己,杜微言心脏微微一滞,一低头的时候,江律文修长的影子落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细长,摇晃着像是加热后被拉长的玻璃丝,叫她想起一段诡异而迷蒙的时光。

大隐隐于市。杜微言以前路过中山路,从来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座酒府。门口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铁门,只有踏进去了,才觉得别有洞天。

绿荫掩映,溪水迢迢,仿佛是民国时的一抹旧影,又像是一段婉转凝滞的时光。

一幢红瓦白墙的小宅上还探着一个小小的老虎窗,壁上更是爬满了藤蔓,因为是秋日,略有些萧瑟和涩索,一阵风掀起数张枯叶,如蝶般飘落至草坪上。

杜微言张望了一下,略感好奇。

“来,这里。”江律文对她伸了伸手。

杜微言跟上他的脚步,踏进大厅。

穿着正红­色­旗袍的小姐仪态优雅的迎上来,微笑道:“江先生,这边请。”

江律文放缓了脚步,走在杜微言身边,见她对周围略有些好奇,解释说:“就是随便吃个饭。这段时间政府对明武那边要有开发的大动作,就找一些专家和学者来谈谈看法。没什么大事。”

杜微言脚步一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

话一出口,就有些窘迫的停了下来。她的课题申报、经费支持,江律文不会不知道。

江律文并没发现她的异样,他也停下脚步,彼此间熟悉得仿佛是两只频率一致的钟摆。黄|­色­的灯光让整条走廊蒙上了淡金­色­的轻纱,江律文低头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小师妹,你该问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杜微言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匆匆忙忙的一低头,给他瞧见侧脸柔润的弧度,肤­色­剔透如水晶。

恰好服务小姐推开了包厢的门:“请进。”

杜微言从他身边走过,掠起一股气流,有着馨香的味道,却不浓烈。

江律文想起了那个冬夜,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身边的花瓶Сhā着几支香水百合,味道就是这样。草木的清冽,微醺的香意,而他看着那扇电梯的门开开合合,仿佛是水银流溢。

他知道她在三楼。

可她始终没有下来。

就像此刻,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那份刻意的疏离,叫他觉得无可奈何,却越发的想要重新靠近。

“你们……真的决定要开发明武?”杜微言跟着江律文的步子,问道,“看上去,力度不小。”

江律文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次和政府合作,都是看中了明武那一块旅游产业潜力很大,早就说要开发,前后找专家论证了好几年了。不是乱来。这一次他们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方案。其中就有方言和当地的傩戏,如果可以好好利用,产生的效益,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了。”

杜微言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最好了。”

同席的还有民俗学、宗教学和旅游开发的一些专家学者。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杜微言站起来,低声对江律文说:“我去接个电话。”

同事小梁打来的。语音实验室的一台仪器大约出了些故障,小梁在那边急得团团转。

杜微言安慰了她几句,身侧走过两个服务员。红­色­的旗袍开叉到大腿,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青春而美丽。其中一个笑着说:“今天01宴请的客人可真年轻。”另一个不知道说了什么,杜微言没听清,只记得一串笑声仿佛银铃,散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杜微言漫不经心的看着她们进去另一个包厢,电话里小梁的声音有些惊喜:“哎,没事了。修好了修好了。”

杜微言有些歉疚:“唉,真对不起,今晚本该我值班的……”

小梁的声音很爽快:“没事。你和我客气什么。挂了啊。”

回到包厢,对坐一个老先生遥遥发话:“小杜,你们上次申报的那个方言地图项目,标注得怎么样了?”

杜微言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上过他的课,算是门生,于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现在进行到了明武这一块。”

“哦,明武的方言,虽然比不上阗族语,可也是活化石啊。上次还有人提议拿这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看啊,是得保护。不然,过上两年,就全没了。”

杜微言点头,最后笑了笑说:“我们正抓紧时间,过几天就会去那边调研。”

“好啊!好啊!”老先生满头白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开发虽然是要进行,可是文化保护也要做好。我的理解就是,政府一定要把这两端都协调好。就好比这方言,不能一开发,游客一涌进去,人人都开始讲普通话,然后方言就灭绝了。这样从长远上看,得不偿失啊。”

江律文端起酒杯,微笑着说:“各位专家的意见,我们在开发的时候,都会考虑进去。请放心。”

一杯饮尽,他又低头对杜微言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明武?要不要一起?”

杜微言心底微微一痒,有点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如果是和政府开发委员会一起进驻明武,无疑任何事都会变得方便许多……可问题是,是会和他一起去么?

江律文下一句话是:“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方言向导和语言方面的顾问。”

杜微言想了想,点头就答应下来——其他的,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灯光下江律文眸­色­一闪,仿佛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掉进了平澜无波的水面:“好,我会让人和你们研究所联系。”

出门的时候,杜微言走在最后。一个服务员匆匆忙忙的从她身边走过,一边对着对讲机的耳麦说着:“01要走,通知领班和经理。”

重复了两遍,杜微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边包厢的门也打开了。

先出来的男人西装革履,有些面熟。杜微言凝神一想,记了起来。不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临秀省省委书记么?

啼笑皆非。也难怪,江律文也说了这家酒店惯常就是接待政府的要员,原来01是这个意思。

杜微言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边的寒暄声似乎大了一些。她正对着大门,落地玻璃倒映出身后的人群,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其中的两个人。

她的视力不差,可是酒店的光影错落,门口的玻璃又有着近乎透明的清晰感,那些人像便显得有些虚幻。

和书记并肩站着的男子,白衣黑裤,身子修长,仿佛是潺潺溪涧边一杆挺拔的绿竹。

有什么东西飞速的掠过了杜微言的脑海,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她条件反­射­的想回头看上一眼,片刻后,意识恢复过来。她又强行的克制住冲动,一步步的往前走。

其实脑海里盘旋的不过几个字:“怎么可能?”

服务生替她推开门,微笑道:“小姐,慢走。”

玻璃的光影渐渐的扭曲、倾斜,终至消失。仿佛将空间都被震碎了,视线望出去,竟有些难以找准焦点,杜微言一直到走出门外,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只能微微咬­唇­,安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江律文的车停在门口,已经等了片刻。

杜微言僵直着脊背,慢慢坐进车里。

她的目光中,只有自己颈中缠着一条深蓝终至浅白的渐变­色­长围巾。流苏直直的坠下,又开始轻摇,­色­泽似是碧澄的湖水,有着被风卷起片刻的起伏涟漪。

如果说刚和江律文见面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刻意的轻松,那么在回去的路上,她却连那丝伪装都剥下了,沉默得不可思议。

江律文倒是一副惬意自如的样子,只在拐弯的时候问她:“还住在华门路?”

杜微言还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你在路口放下我吧。”

江律文但笑不语,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他淡淡的说:“最近这么不安全,万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杜微言哦了一声,也不拒绝,轻踅着眉,说:“那麻烦你了。”

这一晚的夜空并不好看。

繁星凌乱,云层仿佛叠嶂,遮掩起浓蓝的夜幕。

车子在小区值班室门口停下,江律文和杜微言一起下车,他半靠着车门,眯着眼睛看她转身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住她手腕,声音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微言,我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

杜微言被他的力道带得身子一晃,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在最美时节的花开盛世,一眼惊艳。

杜微言是在加入了绿队两年多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了江律文。

A大绿队是全国知名的学生社团,活动也就格外丰富。每每一群人骑着Сhā着绿旗的自行车从城市里、从乡野间呼啸而过,总给人错觉仿佛是旧时的行侠江湖。杜微言从大一的小菜鸟开始,到了大四的时候,已经是社团中负责外联的部长。而这一次,他们的活动,是去邻市的湿地考察。

即便是现在,杜微言也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江律文。他穿浅蓝T恤,推门进来的时候,年轻而英俊,就像他露齿而笑时的清爽。如果说他和学生们一样,都是社团成员,只怕也没有人会怀疑。可这个年轻人是活动的赞助方,也是湿地开发的投资方,这一次请学生们吃了在湿地的山庄里吃了一顿饭。

杜微言坐的地方其实离江律文很远,吃饭的时候说不了几句话,只在最后,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江律文递了张名片给她:“以后有这样的活动,可以再联系我。”

言下之意是他还愿意赞助?

杜微言心花怒放,接下之后,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型:“谢谢江先生。”

于是便慢慢的熟络起来。

如果说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这样一点点的喜欢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杜微言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有些情感,如果慢慢的蒙在内心深处,或许就会像是花苗一样,因为见不得光,渐渐的朽成了泥土。很久之后回忆起来,便是云淡风轻。

可有些不是。比如让杜微言后悔的、毕业前的那一场宿舍聚会,就让这一场暗恋彻底的转了­性­质。

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的啤酒瓶,她喝得眼神都已经迷离了,不顾旁人的眼光,又哭又笑,说话都不伶俐了:“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可是为什么总是没勇气告诉他呢?呜呜呜……”

室友喝得不比她少,脑子也不算清醒,支吾了半天,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今天就表白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说:“什么?”

“就……今天!”她替杜微言做决定,“你过几天不是还要出去田野调查吗?一去就是三个月啊!要是他不同意,反正躲在外边呢,没什么丢脸的。大不了以后就不见面了。反正是毕业了。”

杜微言热血上涌,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短信:“江律文,我喜欢你。”

想来想去,年轻最不缺少的就是冲动,何况是半醉半醒的时候,杜微言摁了发送。

快一年的心事,一朝发送,她忽然觉得轻松,眼角一凉,竟然滴下了一滴眼泪。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就叫他江律文。以前的时候,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喊他——“江先生”。这样的称呼让她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然而甚至没等到回音,杜微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光大好,鸟鸣啾啾,连绿叶拂过林梢的声音都亲切无比的传来。

不像是喧嚣的学校宿舍。

杜微言揉揉额角,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

有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对着窗口,逆了亮光,修长的身影似是晃成了数道。他的声音带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小丫头,你胆子不小,敢去酒吧喝酒。”

她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句:“江先生,这里是……”

窗外有些晨岚,年轻的男人微微侧脸,目光却落在桌上的那支黑­色­手机上,笑意仿佛是藏匿在云层后边的阳光,遮掩不住。

隔了这些年,杜微言依然能想起那个画面,夜风拂过来,似乎是将所有的神经剥离开­肉­体,放入了泉水中,激灵灵的抖了抖。杜微言回想起来的时候,脸颊也不免带了些微红。她想要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心中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他由着她,她柔软修长的指节擦过他的掌心,似乎是难以把握住的、天边的几缕流云。

只在将离未离的时候,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得见她指甲上淡粉如珍珠­色­的光泽,江律文忽然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这个曾经很单纯的小丫头的心了。他反手重重扣住她几乎要脱离的手指,而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中狠狠的抠了下去。

“那时候你没等到我的答案——是不敢听?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了?”

杜微言秀气的眉皱了皱,似是有点困惑,半晌,才微笑着说:“江先生,那个问题,你说,你不愿意回答。”

江律文手指微微松了松:“微言,你这算反将我一军。”

“你知道我不是的。”杜微言从容的将手指抽出去,语气诚挚,“那个时侯我还太小。况且……我不知道你的太太在国外。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杜微言就这样一步步的离开,双手Сhā在了风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

背影清瘦而纤细,却叫人觉得难以弯折。

许是真的变了……他上一次见到她的背影,是很久很久之前,杜微言在那个房间里,终于记起来自己的醉酒后发过的那条短信,措手不及,又满面通红,开了房门就要跑——

他并不拦住她。

而她最后自己在门口怯怯的回过头,清了清嗓子:“那个……江先生,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

迅速的低头落跑,一秒都不耽搁,遑论期待他的回应了。

江律文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笑不得。他大半夜的找过去,把她从那间酒吧带出来,想不到到了现在,小姑娘昨晚的勇气已经全然不见了。

那条短信之后,江律文好几次把她叫出来吃饭,彼此都绝口不提短信表白的事情。那时候于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又或者是兴趣盎然;于她,大约真的只是出于暗恋过后的难以拒绝。

小丫头是学语言学的,在语言上天赋惊人,吃饭的间隙,她能顺口模仿好几种方言,都是惟妙惟肖,逗得他哈哈大笑。

杜微言有些得意,眼神晶晶亮的闪烁着,语气却有些克制着说:“这算什么呀!我们老师说过,以前赵元任先生在全国各地考察方言,火车一路从北往南,他只要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地方的方言学会,几个月的考察,他能说几十种方言。”

他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打趣她说:“人家那是用来做学问的,哪像你这样,学了这么多,就像是变戏法一样拿来当节目。”

杜微言笑吟吟的看着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谁说的?据说赵元任先生也把这个表演给毛主席看过啊!”

这让他轻笑起来。

他们之间的状况,像是一杯热水,此刻还有些烫手。他也不着急,不妨放着,晾上几日吧。

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几日,辗转却成了几年的时光。

底楼的大门哒的一声打开了,杜微言很快的跑进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缓缓的将他的视线隔绝开。江律文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一点红星在指间闪烁,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明暗不定。

烟点燃了很久,吸在鼻腔里,轻微的呛意。江律文仿佛在这淡淡的烟雾中,看到了那时她那个小小的梨涡,清澈可人。一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小区,仿佛就他一个人,和满地的枯草。

火星在指间轻轻一弹,有一粒落进了草丛之中。他没有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整蓬整蓬的大火窜起,把过去的一切灼烧­干­净了,倒是爽快,又­干­净。

江律文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出口。而那点火星到底还是没有着起来,只剩下灰白的烟灰,如芥尘般四散飘扬。

杜微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脸。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把头埋进空调被里。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慢慢的舒展开,头颈向后伸仰,视线看到了床头挂着的那个面具。

黄杨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泽,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张脸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来,离那个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实这个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狰狞的模样中,会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凡是来过她家、每个看到过这个面具的人都会惊讶:“微言,你把这样一个东西挂在床边,晚上不做噩梦?”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后微笑着说:“怎么会?这个面具……有神灵保佑啊!”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往往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语言科学的,这个年头,谁会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杜微言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够了够那个面具,轻声说:“还真的做噩梦了呢!”

收拾完后出门上班。她从硕士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属的临秀省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为临秀省省内各民族混居杂居,研究所的重点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直到小梁探了头进来喊她一起吃饭。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笔放下,站起来:“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来不错,杜微言抿着椰汁,不时抬头,看看高高架起的电视,此刻正在播午间新闻。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们下周就要去明武那边?我早上听所长他们说了……”

说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记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经历,忍不住告诉同事:“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厅……”

“为了庆祝红玉阗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书记XXX赶赴红玉,与民众座谈,并且会见了各行各业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话头,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着画面一帧帧的掠过,最后定格在一间会议室中。书记正在和人民群众座谈。而播音员的发音字正腔圆:“……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阗族人民的深切关怀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现了全国各族人民对阗族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美好祝愿,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时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镜头又环绕会议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个角落停了数秒。

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脏,将所有的血液挤出了心腔中,迅疾无比的压入了四肢——在酒店里的那种窒息和晕眩感又浮现来,愈加的强烈。

那个男人靠着沙发,即便是坐着,身影依然修长而笔挺,像是竹节,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间……

他的眉目是这样的么?英俊得叫人觉得沉静?英俊带着几分桀骜?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饭噎在喉咙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头。然而即便是在电视里,那人的目光却仿佛感知到了摄像机的存在,透过镜头,充满穿透力,奇迹般的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和她对视。

一直到这则新闻结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残存的意志,看了一眼电视机一角的时间——12:29:20——它是真的停滞了么?还是突如其来的记忆,将自己淹没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晚上在大厅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声音传过来,终于将她从一种近乎梦靥的状态下惊醒,“杜微言!你话怎么说一半啊?”

杜微言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了什么,低低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堪:“我刚才说什么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满的提醒她关键词……“你忘了?”

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杜微言匆忙的将几口饭吃完,将餐盘一端,站了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去实验室。”

电脑嗡嗡的响着,一直在筛选和对比语料。

杜微言躲在这样固定频率的声音后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白­色­的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条一点点的拉长,再缩短,仿佛是一个图形变换的游戏。

“小杜,你有一份快递。”

杜微言将耳机摘下,转去门口接快递。

拆开一看,是邻市某大学主办的汉语语法研讨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在下个月,邀请她在会上发言。

这两年来,这样的邀请函,她不知道接到过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对自己开玩笑说:“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够吃一辈子的饭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几分为女儿自豪的;另一方面,却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进步。

杜微言的父亲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类学家,最大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背着大大小小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城市和乡村间奔波。退休前两年,因为这个爱好的影响,连研究方向都转移成了民间信仰,并且不止一次的叹惋:“唉,早几年去研究民间宗教信仰就好了。这个好,这个有意思。”

她的母亲早逝,因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区,而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里,养花弄草,出门踏青,也是不亦乐乎。她就劝杜如斐说:“爸爸,你当兴趣爱好玩玩就可以了,千万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杜微言,总觉得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娃娃脸的小女生,能在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总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每到这个时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会有些生气。

因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脸红的说,自己能进这个国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为自己的那篇论文——《阗族方言考证》。

这篇论文的框架,是建立在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基础上的。

普遍语法理论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种共­性­,它不是指具体的发音或者语法,而是指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最深层的本质上的东西是共通的。

这个理论在西方创立后,一下子风靡了世界,争论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赞同和认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认为这就有可能验证了《圣经》中巴别塔时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假设,为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有些玄乎的东西,总是抱有特别的好感和热情的。

乔姆斯基老先生在创立这个假说后,就不断的拿世界的各种语言去测试、填充和验证。然而这个假说仿佛是无底洞,无论学界将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填进去,总是难以得出结论。毕竟——没有人可以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来验证。到了后来,老先生转投阵营,热衷于搞社会反战运动了,而他留下的这个巨大的理论宝库,自然也有待后来者证明和补充了。

这个时候,杜微言这一篇《阗族方言考证》的出现,其意义之于语言学界,仿佛就是这样一件事:

人人都晓得1+1=2,可是唯有陈景润先生最为接近、并够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顶皇冠上的宝石。

杜微言在论文中描述的阗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语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语系的语言,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闪含语系……每一种语系的特征和结构,都能在阗族语中找到。

就像是国外知名的权威语言杂志所做的评论:

“天哪!这种语言的发现,就像是我们找到了一颗语言的胚芽——在此之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它的一个细胞上进化而来。它像是上帝的语言。”

从严谨周密的语言学杂志上找到这样近乎唯心的评论,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阗族语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用逆向的方式,证明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假设。

在以往的时候,学者们只是试图将一个又一个的语言,仿佛是填鸭一般,塞进这个假设中,没完没了的修改、证明。而阗族语,则是逆着思路,将一切人们如今能想到的语言要素包含进去。它的存在,足以证明,普遍语法,已经不再是假设,而是得到证实的科学理论。

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这篇论文被无数的知名杂志和科研系统引用。年轻学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语言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红的程度,不亚于当年F4的横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开玩笑时说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国访问、研讨会、进研究所,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边读着邀请函,正巧同事来办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说:“明武吗?总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里也松一口气,正好有理由拒绝那边的邀请。她坐下,写了封email,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发送。

“这次就做好准备吧,肯定是持久战。”小梁言之凿凿的说,“政府对明武这么重视,据说上次修市志,就把历史科那些老先生赶过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红玉的前站啊。明武当个试验点,开发好了,下一站就是红玉阗族。不过红玉牵涉到民族关系,要更加的谨慎。所以嘛,这个试验点,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没再听同事们纷纷扰扰的聊天,给父亲拨了个电话。

过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来,杜微言猜他不在家里。

“爸爸,你吃药了没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心虚。

杜微言听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老忘记吃药!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个保姆看着你了。要不你就搬回来……”

“没忘没忘,嗐!丫头,我正对焦呢,回头再和你说话。”他倒是不含糊的想挂电话。

杜微言急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爸爸,我周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体。”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着说,“到了给我个电话,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协派来的车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迷蒙的清晨。她十分庆幸没有和江律文同车。其实出发前这种担忧一直在缠绕着自己,直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自己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么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顶多就是过些日子在明武,他们还会在各种座谈会上见上几面。

从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纵跨临秀省。临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看似很短,可是实际上绕路所花的时间,却是直线路程的数倍。这些年的省际高速交通线飞速的发展起来,从北边的省会,到达明武,路程缩短到了四个小时,如果再往南去红玉,自然花费的时间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冲进一个漫长的隧道,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洞吞噬了,只剩隧道墙上的两排路灯,凝连成两条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绽放。

耳机的音乐正幽幽的唱到:“花入泥,我入戏,如你如棋,宁愿我入局……”

女声轻缓缠绵得不可思议,而杜微言身陷在这样的黑暗中,竟也有几分暖意席卷来,她微怔着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脸清晰的被反光映出来,鼻尖抵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一团白雾。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样可以轻易的被歌词触动心思的人了?

虚幻中的女孩子轻轻笑了笑,小小的酒窝,仿佛是小花一盏,不疾不徐的开放。

驶出大梁弯隧道,司机老孙师傅将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招呼说:“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常开这条路的司机们都知道,这条道上,也就这里可以休息缓冲一下,再过去,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全程直达明武,想吃饭也没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车,伸了个懒腰,活动了筋骨,有微凉的秋雨丝儿落在颈上,湿气漉漉的,仿佛能将人的睫毛打湿,望出去的世界迷蒙如水。

一行七个人在小小的屋子里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回头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发的大了,洒落在地上,仿佛疾箭。老板娘很快将菜端了上来,青椒­肉­丝,腊­肉­豆腐­干­,炒青菜,满满的三盆。

寻常的农家菜,却胜在材质新鲜。加上从清晨就开始坐车,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劳,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三份菜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抽了烟,上来聊天,老孙听了半天,茫然说:“他……这是说的什么?”

杜微言忍了笑,暂且居中做翻译:“老板问你这是赶去哪里?”

也不等老孙回答,她便对嘿嘿笑着的老板说:“明武。”

临秀省向来是十里地外,方言大异。听见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板黑黝黝的脸­色­上有几分惊喜:“姑娘,你是这儿的人?”

攀了个老乡,一高兴,老板收钱也不要零头了,还笑容可掬的说:“回来路过的时候再来吃。”

小梁忍着笑,低声说:“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嘘!回来还能打折呢。”

都没有带雨伞,幸好车子停得不算远,他们一个个将外衣遮在头上,快步跑向面包车。

老孙发动了几次,车子颤抖数下,却都无声无息的熄火。他大声的咒骂了一句,回头说:“我去看看。”

车上统共也就一把伞,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伞说:“我帮你撑着点。”

大风之中裹着雨水,仿佛是一道水网,哗啦啦的就往人脚上浇。

杜微言知道鞋子已经湿透了,忍不住跺了跺脚,问老孙:“怎么样?”

老孙垂头丧气的摇摇头,搓了搓手:“没办法了。”

束手无策的时候,前后四辆车从远处驶来,风驰电掣,从一个小黑点,直到擦肩而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大蓬的水花溅起,杜微言站在靠马路的一边,躲避不及,惊慌之下的本能只是把脸侧向里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接连几声刹车声,杜微言手里的那把伞也落在一旁,身上一凉,进而觉得肌肤一湿,她心底哀嚎一声,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惨样了。

老孙倒是脸­色­一喜,一边从口袋里掏了纸巾出来给杜微言,一边很快的迎上车队,向那个下车的司机老练的招呼:“师傅,帮个忙吧?”

对方有四辆车,都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那个溅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机跑回去和车上的人商量了几句,最后决定让他们搭个顺风车。车上的六个人分别塞到那三辆车中,其中一辆suv拖着抛锚的面包车到前边的服务站。

同事们一个个冒着大雨换了车,杜微言跟着小梁,忽然错愕的发现,坐满了。

那个司机有些无奈的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着单薄又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孩子,指了指最后边的那辆车:“哎,你等等,我去问问。”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辆黑­色­的车子,不住对司机说:“谢谢你。”

司机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笑着说:“没事。”又低头对着车子后边的那人说,“麻烦了,易先生。”

只听见后边的那人不轻不重的答应了一声,杜微言下意识的想探头看看后边那人长什么样,只是目光扫到了副驾驶座上堆着的几个箱子,显然副驾驶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尴尬的顿在那里。

依然是那个声音闲闲的传来:“让她坐后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蓦然寒了数分,杜微言猛打了个哆嗦,上下齿都忍不住轻轻一磕……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她绕着走回后座的时候,觉得自己连着踩了好几个小小的水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没直接摔进去。

车门重重的关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坐着的人。

是个年轻男人,手里举了一本杂志,恰恰遮住了他的脸。

杜微言心里突了一下,瞄见那是一本语言类的杂志,封面的页脚处印着“阗族”两个字——她知道的,学界这个风潮还没有过去。而这个风潮与热点没有过去,便意味着,她杜微言,依然是学术界的宠儿。于这个年轻的学者而言,此刻看到这个名词,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骄傲。

杜微言很快的回过神来,心底掠过几分惊讶,坐在这辆车里的人……为什么会对语言学的核心期刊感兴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缓缓的将杂志拿了下来。

他有着一双奇怪的瞳孔,颜­色­极纯,似乎是远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尽了外边一切的光线,可它从不闪耀,即便尊贵摄人,也总是­色­泽内敛。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间僵住了,那个名字在­唇­间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前边的司机回头问了一句:“易先生,可以开车了么?”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轻轻一挑,那个名字顺势滑落下去,她张了张嘴:“你叫什么?”

他答非所问:“还是老样子,帮了你的忙,不会说一声谢谢。”

年轻男人的声音像浮云般飘来,仿佛有着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带半分温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浇灌下的冷雨。

他把杂志放在一边,嘴角的笑意终于由浅淡,渐渐拢聚成浓烈,最后慢慢的流淌蔓延至眼中,有着难以逼视的英俊。

这样的英俊,让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说了一个“老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握拳,指节几乎抠进了掌心。

老样子……他指的……是当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伸手,微笑着说:“易子容。”

他对她伸出手,又顿了顿,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为什么,杜微言觉得,就连这片刻的停顿,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显然,易子容暂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杜小姐,这次去明武,是为了什么?”他似笑非笑的问,薄­唇­抿得有些失却血­色­了,却依然线条优美,“公事么?”

杜微言仓促的移开目光,点头:“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还是考察方言?”

蓦然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沉重的气氛,杜微言点点头,算是默认。

刚才湿透的衣服在开着暖气的车子里正被一点点的烘­干­,杜微言往车子一边挪了挪,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间或偷偷看易子容一样,可他自顾自的拿起那本杂志,几乎半遮住脸,看得专注认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转过头,看看窗外的落下的雨丝,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杂志,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是说……还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什么都不提,难道不是正合自己意思?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前头司机回答:“还有两个多小时吧。”

她“哦”了一声,眼看易子容又开始翻杂志,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解开了外套。里边还有一条厚实的T恤,她只能将就着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路况不错。一路开得也平稳。易子容放下杂志,侧头去看杜微言的时候,她倚着车子的另一头,已经睡着了。

她居然还睡得着?还是说,这样的相遇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易子容微微侧脸,目光中有几分探究,淡淡的望向她。

她侧着身,头微微歪着,被雨水沾湿的光线柔和浅约,落在了白皙的颈侧,齐耳的发丝勾漾起浓淡不一的影落。仿佛泼墨写意。

他只看了一会儿,眸­色­却更黑更浓。半晌,敲了敲司机的椅背,示意他将温度调高一些。

车子开进明武境内,潇风暮雨的缘故,天­色­已近半黑。

刹车的时候,杜微言惊醒过来,看了眼窗外,已经到了明武宾馆。她看看闭目养神的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司机回过头,示意她下车,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的笑笑,推开车门。

凉风带着碎雨卷进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时候,莫名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头。而易子容依然闭目,侧脸的线条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宾馆门口拉着横幅:欢迎各位专家莅临考察。

同事们比她先到一步,已经去了各自的房间,杜微言询问了房号,转身去了二楼。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转头见杜微言进来了,笑着说:“这一路可够呛。”

杜微言在门口站了半天,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开口的时候,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的行李呢?”

忙乱的翻找之后,终于确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机将她的行李箱放进了易子容车子的后备箱,如今他们的车大概正驶进在明武开往红玉的崇山峻岭之中。

暂时无法可想,杜微言只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个澡。幸好钱包证件都在随身的小包里,大不了明天去商场兜一圈,把该补齐的东西买齐再说。

正吹着头发,老孙来敲门了,兴奋的说:“小杜,刚才下午载我们过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来了,说你的行李最迟明天晚上给你送回来。”

旅途中的种种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终结在这一刻。杜微言诚心诚意的笑了出来,说:“哎呀!太好了!”

这一晚大家都有些劳累,早早的关了灯睡觉。杜微言躺在床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着。眼睛睁开着,空洞洞的望着上方,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却熟悉的面具。

杜微言使劲闭上眼睛,空调的声响告诉她,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

语音分析极度疲倦的时候她会想看台湾的综艺节目。不工作的时候热爱找一个露天的咖啡馆,点上一杯蓝莓茶。在发呆的时候,城市里的气流带着微热,尘埃拂面而来。因为年轻,还有些小小的虚荣,喜欢享受外边的赞美。属于她,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众生繁华。

半睡半醒间,这幅画面中出现了幻觉。

那是一个异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侧着脸,默不作声的抿­唇­看着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么?

­唇­齿间喃喃的想发出声音,有些断续,像是梦呓,可是到了最后一出口,杜微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宾馆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剥了两个水煮蛋,蘸着酱油囫囵吞下,问小梁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领导见个面,他们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务员走过身边,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开水。”

“好的,请稍等。”

杜微言转头对小梁说:“听到没有?她的平卷舌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叹,一路过来,山路崎岖也不是没有看到的,看来地理环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护伞,让现代社文明不至于一下子就侵袭进来。

“不过没什么用。连广式早茶都已经进来,何况是语言?那可是天天能在电视广播里接触到的东西啊。”杜微言下了结论,顺手接过服务员手中那杯水,笑容满面,“谢谢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车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级中学,那边拨了三个空闲的教室,给他们当做语音实验室和办公室。

办公室是在教学楼旁边的一座小楼。木结构,地板踏上去还嘎吱作响。技术人员在安装设备,窗外学生们的读书声朗朗传来。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远眺,远处群山如黛,许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清新湿润,依稀就是王维笔下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在这样一方天地里,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出差让她想起另一个更漂亮飘渺的地方,有些像在诗意的世界里栖居。

等到吃过午饭,又去市区转了一圈,杜微言回到宾馆的时候,总台服务员喊住她:“杜小姐吗?”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来了,疾步走过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306号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江律文?”

“是的。”

转身回房的时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实里边不过是一张纸条,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回来之后联系我。

杜微言一愣,随即苦笑,他可真了解自己。让人转交字条,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动联系他,将来他问起来,人证物证都在,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纸条放回信封,又塞进包里,取出房卡开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已经横在窗边了。杜微言心中掠过惊喜,觉得松了一口气。

暗扣清脆的咔一声,她漫不经心的掀开,却忽然愣在那里。

箱子的正中,完好的放着一只绣花鞋,只有一只。

极烈极艳的红­色­,仿佛是枝头石榴花,那串红­色­像是流水,荡漾出来,将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样的­色­泽。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素­色­绿叶被这红到极致的颜­色­一衬,竟也斑斓起来。

注视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将短靴和袜子一并脱下来,然后将左脚缓缓的伸进那只鞋子里。

不大不小,正好,仿佛这只鞋子天生是为她而做。

白皙的脚背,红缎的鞋面,穿上之后,脚型十分秀气,像是古时的大家闺秀。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小梁开了大灯走进来:“哎呦,行李已经拿回来了?”

杜微言站起来,单脚穿着那只鞋,还来不及脱下:“是啊。”

小梁一眼扫见了,笑问:“哪里买的纪念品啊?这鞋绣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轻:“家里带来的。本来是一双呢。后来右脚的那一只弄丢了。”她把鞋子脱下来,问小梁:“晚上没事吧?我想随便去转转。”

她到总台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麻烦你,能不能给306号房间的江先生打个电话?”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的说:“对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间里。”

杜微言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没关系,谢谢你。”

明武市是临秀省经济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线。再往南,就是民族杂居,地形更加繁复,丘陵纵横。而明武市内,已经算是汉族和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文化也独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的宾馆在老城区,道路都不宽,大都是碎石子儿铺成,连两旁的屋子都是石头砌成,这样的夜晚,有着别样的幽静。

她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到前边的一个铺面,灯光是橘黄|­色­的,晕染得那一片都带着明黄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极热闹的样子。

丝竹管弦,女人的吟唱,缓缓的在清冷的街道上陈铺开,仿佛就是游人在荒芜的原野上走着,忽然就发现了一朵肆意绽开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戏曲,也算是傩戏的一种,这一次的文化旅游开发中,这项戏曲也是重点要考察的项目。

原来是一个茶馆,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个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错,可以将那个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伶俐的服务员已经从一旁绕了过来,用夹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要喝什么?”

杜微言还没开口,已经有悦耳的男人声音替她回答:“两杯八宝茶。”

灯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馆的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独江律文的脸近在眼前,目光浅浅流转着笑意:“我从宾馆追出来,转眼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走丢了。”

台上的那个女子戴了面具,看上去岁数也不年轻了,身形有些臃肿,声音也说不上甜美,恰好接着江律文那句话,缓缓的唱了起来。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个“嘘”的手势,专心致志的开始看戏。

女人穿着大褂,手中抓了一只鞋,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看这情景是在失声痛哭。

其实台上的男人女人,都过了中年,戴着线条粗犷的面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点关系,傩戏的唱词也不及昆曲越剧优美婉转,大多是民间的方言对白,粗浅易懂。

那一幕漫长,却又仿佛短暂。她像是在艰难的思索和回忆,以至于周遭的变化,倏然被抛在了一边。

杜微言专注的看着,转眼的功夫,那个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而茶馆里,看客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稀里哗啦的,仿佛是风声乍起。移开目光的时候,似是已经过了很久,杜微言慢慢的剥开眼前果盘里的一颗花生,并不急着走。

江律文修长的手指在桌子的边沿轻轻的敲击,终于轻声问她:“那个戏……演的是什么?”

杜微言抿抿­唇­,没去看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轻笑说:“你知道我听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浓眉折起,眼底却尽是笑意和无奈。

“这个故事啊,其实是和一项民俗有关。”杜微言一手支颐,不急不忙的说,“我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说给你听。”

幽长的小道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转之间,人影长长的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实黑狗灵王的信仰是从红玉那边传来的。一对男女,只要相爱,可以去灵王那里山盟海誓,然后其中一人将一只鞋子仍在灵王的庙里。这样,要是那个人变了心逃跑了,灵王就会凭着那只鞋子,把那个变心的人找回来。”

“那个戏就是讲这个故事。那个女孩子被恶霸抢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于灵王,把女孩子救了回来。”

江律文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问:“真的有灵王庙么?”

杜微言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走了一段路,才慢慢的说:“你说呢?”

“应该是没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想,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这样。明武以前穷,有很多买进来的媳­妇­。当地人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编了这个故事来吓人的。”

江律文侧头看她一眼,语调冷静却不失柔和,“你觉得呢?”

杜微言摇摇头,慢慢咀嚼着他的分析,良久,才叹了口气:“你的分析,可真煞风景。”又笑出声音,“江先生,你的专业,难道是侦探学?”

江律文轻笑出声:“微言,你也是科学工作者,难道也信这样的东西?”

啾啾的几声虫鸣,天地肃清。

“其实那些东西,在没有把握完全否决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该不屑一顾,或者坚信不疑。”

女孩子的声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间里传开去,仿佛是青烟散开在空旷的平原上,最终还是袅然飘渺,渐渐的失去影踪。

接近九点的时候,对于这座素来宁静而安详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经算得上是晚归人了。她和江律文在电梯里道别,擦身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是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门被阻了一阻,又缓缓的向两边弹开了。

“嗯?”杜微言站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怎么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已经离婚了。”

江律文的笑容渐渐的隐在了电梯之后,走廊空旷,静得听得到电梯里绳索绞动的声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电梯门口,镜面里的女孩子,目光中说不上究竟是惊讶,又或者是一种茫然,只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块­精­亮的铁板。

良久,她转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黑夜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辗转反侧,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绵长,大约已经熟睡了。杜微言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次来了明武,她的睡眠状况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话,他气定神闲,隔了电梯,不紧不慢的说:“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

他离婚了?

他离婚了……如果是几年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自己或许就不会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觉了。

可是现在听到,仿佛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终点,早就没了惊喜。或许还有些惊讶,可是神经仿佛被磨砺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却了韧­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阖上眼睛,翻了个身,耳边似是隐隐回荡出傩戏中的女声,正一点点的将她拖入梦泽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来,天空蒙蒙的发青,她将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和录音笔统统装进背包里,对小梁说:“我先出门了。”

昨晚经过的那条路,此刻已经成为一个小小集市,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溅在鞋面上的几滴泥水,都让人觉得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回到工作的状态,在人群中穿梭,这让杜微言觉得舒心而惬意。

杜微言负责这次方言调查的语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寻找大量的被测试者,收集语料,然后分析音标构成。这一步的工作繁琐,又有些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录音笔,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请他们说一样的话语内容,记录下来,若是出现了不同的口音,则要分别标记,细致的分析。

她从来不觉得方言的语音分析繁琐,因为取样就意味着和很多很多人面对面的交谈,这样的交流,总给她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可以溶入一个大的集体,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条等言线出来之前,杜微言已经在东区工作了半个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便不是大夏天,却依然难以遏制的晒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宾馆的大堂,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短发利落的夹在耳侧,正倾身和身边的一个同事低声说着话。

他吩咐了下司机,转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测划第一条等言线。

所谓的等言线,是指在线内的区域中,当地的居民方言发音都是一致、没有什么差别的。而在线外,则方言发生了轻微的、可被区分的变异。

一条曲线划下,恰好是沿着明武郊区的一条小河,当地人称之为“泸水”。等言线往往沿着河流、山脉分布,那是因为古代的时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条小河、一个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区间的隔绝,导致语言的变异。

杜微言拿着铅笔轻轻指点着,慢慢的说:“泸水是第一条等言线,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划分的。泸水以西,是碧溪头,那里我们还没有开始采样。估计……”

话语被打断了,她愕然看着身后的男子,将一声轻轻的咳嗽转化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数日,偶尔还吃饭,同事们也认得江律文,纷纷打招呼。

江律文笑着俯身看他们桌前那一堆资料,轻声问:“在工作?”

他扶着杜微言的肩膀,语气又亲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尽量平静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经有些异样,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说:“你们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师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江律文也不说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有空么?有几件事关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什么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说,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那天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杜微言一滞,点了点头。

“我以为,半个月的时间,我不来找你,你能考虑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迟钝,可还是有些艰难的开口:“江先生,那天你说的话,我认为是个陈述句,并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这是一个­阴­天,酒店的大堂灯火明亮,光线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脸上,轮廓浓浅不一。他听到她的回应,似是觉得有趣,轮廓倏然间变得柔和,忍不住轻笑起来:“微言,说起抠字眼,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他顿了顿,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来:“以前的事,我瞒着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对。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态,并不需要等待她的回应,他已经转身,逆着光线,修长的身影渐渐的远离。

杜微言手指渐渐的握拳,又松开,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她回头答应一句:“我马上就来。”

车子送他们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车,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海涛,几乎将人的眸子也映成浓密的碧波。杜微言轻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气,回头说:“我们开始吧。”

城西这一片地方,方言的复杂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预计。这里民族混杂,各种各样的语言交融在一起,让语音、语法结构都变得异常的复杂。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学,一组十人采样完成之后,杜微言和路边一个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区碧溪头的山上居民,只说了几句话,杜微言就知道,这口音又迥异于城西的任意一处地方。

杜微言了解过碧溪头的情况,也知道碧溪头是明武境内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多民族混杂,而山下则是汉族生活区。虽然还没有考察到那里,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跃跃欲试——仿佛是植物学家发现了许多尚未发现的植物物种,又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这样的一片地区,对于语言学家而言,就是宝库。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学校正放学出门的孩子,叹气说:“我们乡里的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派下来。

前一阵,国家大张旗鼓的进行了乡村代课老师的改革,碧溪头小学原本的老师被辞退,然而国家派来的老师却迟迟不来,于是学校的主要课程语文和几门副课都暂时­性­的停课了。

她惦记着这事,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当老师和语料取样,似乎并不冲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头考察,睡前拉着她说:“小杜,不用那么认真吧?碧溪头那边方言情况是复杂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几条等言线。可你也不用住那边——每天让车子送你过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着行李,微微笑了起来:“没事。教育局那边说了,一个多月,那边老师就到位了。再说我们在外地的,还要让人每天接送,也说不过去。”

隔日,杜微言背着一个大行囊,在山脚下见到了来接她的老村长。

村长是汉族人,家里媳­妇­却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于是也住在半山崖间,他带着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师,这路难走,你可小心。”

他接过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脸:“没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气是难得的好,介于秋冬之间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一种近乎薄雾般拢起的温暖。杜微言从山间小道边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当做手杖,踩着碎石往上走。隔了老远,看得到山路盘盘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条丝带,缠结在碧绿的山间。

杜微言脚下踏着登山鞋,却有些吃力的发现,依然跟不上只穿着一双胶鞋的老村长。

“村长,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远回头,憨笑着说:“人多着呢!好几个村子,娃娃们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杜老师,你愿意来帮忙,这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呐!”

山路大约爬了有一个多小时,约莫十里左右,终于还是见到了村落。

张村长先带她去了学校——很简陋的一个乡村学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那样,简单的三间的平房,分别是学校的教室和老师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学校里没人,只有土­操­场上升着国旗,清淡的­色­泽中艳艳的一片红­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学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适,方便她上下山间调查取样。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间小平房,一张木板床,一个小书桌,还有山间常用的小炉子,地方不大,倒也显得紧凑。

杜微言正想着怎么摆弄这个炉子,村长来敲门,声音很洪亮:“杜老师,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他领着杜微言往山里走,一边解释:“杜老师,本来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们山里人家腌臜,怕你住不惯。你就先在学校住两天,要是觉得冷清,就还是来我家住着。”

杜微言摆摆手:“村长,这样太麻烦了。我只住一个多月,一人一间屋子,也挺好的。”

其实学校离村长家不远,也就走了十来分钟。

四方院落,村长的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个孙子,十分调皮,满地乱跑。

晚饭张大婶炖了山药土­鸡­汤,不住的劝杜微言多吃一些。村里来了新的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些好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来了好几拨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着门口,悄悄的张望一眼,又很快的跑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晚,仿佛有人将浓墨慢慢的涂上天空,透明的云层也渐渐得仿佛被贴上了粘纸,光线稀疏起来。

村长替杜微言拿了一篮隔壁大婶送的­鸡­蛋,送她去学校,一边叮嘱她:“学校那边还住着余老师夫­妇­,就在你隔壁,晚上那边也挺安静。杜老师,你不用害怕。”

余婶夫­妇­是原本都是学校里的任课老师。上边的通知下来,取消了代课老师的授课资格,而代课教师转正又只留了一个名额,于是余婶的丈夫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数学老师。村里最后决定,让余婶在学校住着,管管杂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声“余老师”。

余婶正在烧水,见了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师来,我家老余上山去了,回头他见到你,一定挺高兴的。”

杜微言见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帮忙,又被余婶隔开:“我来我来。我们这地方啊,别看潮湿,满山都是树,可是水还是得从­操­场那边的一个水龙头接过来。上次来了个大学生,挺能吃苦的。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抱怨说别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几次挑水。”

她放了几壶热水下来,又将杜微言的木板门带上,笑着说:“头天上来,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谢,洗漱完毕,躺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床还嘎吱作响。

或许是因为今天爬了山的缘故,她脸颊甫一触到枕头就昏昏欲睡。枕头是荞麦的,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仿佛是一剂良药,将前些日子的失眠驱散得一­干­二净。

教四个年级的语文,对杜微言来说不是难事。转眼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备课,上课,课余的时间就挨家挨户的收集语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电话给她,彼此交换着信息、询问进展。而杜微言并没有估计错,她所在的碧溪头,确实是整个明武语言分布最为复杂、也是最有层次的一个地方,的确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业,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语料,随意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头发,这才有些苦笑起来。

余婶说得没错,这地方,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几天不洗头不洗澡。额前的刘海,几乎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了,幸好是短发,否则会更加的油腻不堪。

天­色­还早,­操­场上还有学生跑过的身影,杜微言去余婶那边拿了木桶,一边烧水,一边收拾,打算洗个澡。余婶帮忙灌了一桶水才离开:“有啥事就叫我。”

热水浇在身体上,仿佛打开了每一个毛孔,杜微言的头发刚刚洗过,恰好够着肩头,有些微的凉意,仿佛是水钻在□的肌肤上滚动。她细细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余婶的声音,似乎在说要进来拿东西。她在房间的最里边,又隔了一块布,就听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余婶,你有钥匙,进来吧。”

门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然后就关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体,一边拉开帘子——

逆着光,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和一个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湿润的睫毛在眼睑处压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风衣,身段修长,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样的讶异,挑着眉打量着她的衣不蔽体,目光还在她的肩处停留了很久。那条看起来像是床单的毯子裹在她年轻漂亮的躯体上,锁骨很明显,而肩膀不失圆润。而乱簇簇的黑发仿佛刺猬一半胡乱立着,透了几分小孩儿般的稚气,将头发遮掩下的小脸衬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洁。

易子容的表情从惊讶,再到从容,终于挑起一丝锋锐的­唇­线,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后终于回到了脑海中,她克制不住的尖叫一声,很快的转身——“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

她躲进那块挂起的布后,飞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带了轻轻的讽刺,哧溜一声,扑熄了她如岩浆般往上涌的怒气。

“有什么好躲的?你的身体,那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过了么?”

此刻外边的天­色­,仿佛有剑气削下半片残阳,半明半暗间,光线有些诡异的洌艳。然而比光线更诡异的,是男人的脸­色­。

杜微言随手抓了挂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顾得不得体,套了上去,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衣料已经严密的将自己包裹住,才掀开了布帘。

不等她厉声责问对方为什么不请自入,易子容却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又隐含了冰凉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这样洗澡?!学生都在外边乱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许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反应过来,脸涨的绯红:“我的学生都懂礼貌!闯进来的是你吧?”

她一边狠狠的剜他一眼,顺手将房间里那支白炽灯打开了,光线在瞬间撒播开去,轻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脸上——这是在重逢后,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无滞碍的面对面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的手指还扶在开关上,愕住,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三年的时间过去,不长不短,虽然不至于让一个人老去,可是多少会留下一些印记。就算是杜微言,护肤品从当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渐升级到了保湿滋润。可是这个男人,用神祇般的惊人英俊,以一种时间都无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让杜微言回味起初见他之时的那种惊艳。

易子容站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被她凝视,可是也在凝视着她。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应该是陷在回忆中,一时间难以抽身出来——这让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浅浅的紧张。

过了很久,杜微言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大约有些无意识的随手拨了拨头发,轻轻的说:“莫颜,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然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书桌前坐下,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翻了翻学生的作业本,轻轻笑了出来:“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觉得他的语气很轻快,可他是莫颜,他从不骗她……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说:“谢谢你。”

她也在床边坐下,一时间无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抚平了枕巾。气氛似乎从刚才那样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淀到了此刻的相对无言。

“莫颜,你……怎么会出来的?”杜微言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在天尹见过你一次,还以为是认错了。哦,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从桌边抬起头,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轻轻的一笑,杜微言却忽然想起了芙蓉花开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这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间读了两遍,“为什么叫这个?”

他一本正经:“阗族人出来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谱下排的。”

“哦。”杜微言点点头,抬头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让他的半边脸庞看起来像是一尊历史很久远的雕塑,而时光不曾磨灭掉这样的杰作,璀璨得叫人难以挪移开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话,从她在车中见到他起,就已经想说了……再不说,如鲠在喉。

“不辞而别,是我不对。”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最后语气镇定而安宁:“不用说对不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长漂亮,不轻不重的在桌边轻叩,此刻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优雅清贵。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却滑过一丝无奈,这样的话,他在她的面前,说过两次。每一次,这个死丫头看起来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完整的把这句话听进去。

“那——”杜微言带了下意识的反应,像是护犊的老母­鸡­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学术资料,语气又像有几分自说自话的揣测和侥幸,“你不是来找我的,对吧?”

易子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亮。

天­色­渐渐的在暗下来,杜微言莫名的起了个奇怪的念头,他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是山间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洁,仿佛就是这样,已经注视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她觉得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杜微言却琢磨不出来。她在这个城市里再一次见到他,其实他很正常——年轻,英俊。许是因为从红玉那边过来,多了几分奇异的、并不像都市人的气质,鲜活,却不失沉静。这大概也是她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来找些东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间,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

“什么忙?”

易子容站起来,平静的说:“红玉正筹建一个博物馆,需要顾问。”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哑,划在人的心里,像是扣动心弦。他似笑非笑着说:“杜小姐,你这是在装傻?因为你那篇文章,阗族语言现在炙手可热。关于语言介绍,会有两个展厅。我们可不懂什么是语言参数和习得机制。”

杜微言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走之后,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有数不清的人来过红玉。”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木樨谷那边,也换了副模样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也不敢问所谓的“换了副模样”指的是什么,只能点头说:“我……我会帮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点头:“好,那什么时候下山?”

“等我把这里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语气说,还带了小小的疑惑“还有,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找我的?”

薄­唇­的形状极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缓,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红玉产一种稀有金属,你知道么?现在这个开发刚刚起步,潜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间之前集资,已经步入正轨了。所以和政府的关系也不错。”

说到这里,易子容似乎记起了什么,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长微翘:“你喜欢从商,还是从政?”

“呃?”

“哦,没什么。”他自如的笑笑,“随便问问。”

也难怪那天他和省委书记一道吃饭……杜微言其实在琢磨这件事,难免还有些疑惑:“你……出来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来,露出的牙齿洁白漂亮,也终于衬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简历?”

杜微言并没有跟着他立刻下山,她也没来得及问易子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余婶就来敲门了:“杜老师,来吃饭了。”她半探进头,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这个朋友,一起来吃吧。”

杜微言这些天一直和余老师夫­妇­搭伙,山里人都爽直淳朴,她也乐于和他们多交往。眼见余婶热心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易子容站起来,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

杜微言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易先生,我没有答应你现在就下山。我的工作还没做完。”

易子容十分轻松的笑笑:“我知道。还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显得……”他想了想,用了个词儿,“很见外。”

房里的白炽灯有些不好用了,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发疼。

晚饭是青椒土豆丝和腌­肉­,杜微言低头吃饭,和余婶言谈间说起学校的孩子,余婶笑着说:“你来了没几天,就把他们名字都记住啦?”

杜微言夹了几根土豆丝,低头说:“他们一个个都很聪明,抢着回答问题。想不记住都难。”

她一低头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清新的味道,顺着刚刚洗过的发丝钻进了易子容的鼻间,沁凉而美妙,仿佛是夜来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饭完还下山吗?”

杜微言抬了抬头,并没有代替他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却笑着望着她,语气柔和,仿佛是有些为难:“微言,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尴尬的笑了笑,低声说:“你不是开车上来的么?”

余婶“哎呦”一声,接口说:“我都忘了你是开车上来的。那可不行。路险着呢。”她想了想,极为热心的说,“要不在隔壁教室搭个铺,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杜微言,半晌,才回头对大婶说:“那真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小杜老师的朋友,那是应当的。”

话音未落,小小的房间里,灯一下子跳灭了——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桌子上方那盏熄灭的灯。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时间没人开口。

“这灯,唉,刚才老余走前就该让他把灯泡换上。”嘎吱一声椅子推开的声音,余婶拨开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灯泡。

杜微言凭借着室内仅存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寻找易子容的轮廓,最后慢慢的说:“你真要住这里?”

他不说话,黑暗中呼吸绵长宁静。

移开了桌子,杜微言站起来,先去把开关合上,拿着手机替余婶照明。

灯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约他踮起脚就能够到那个灯泡。

余婶正手忙脚乱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说:“易子容,你去换吧。你够得着。”

易子容静默了数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说:“余婶,我来吧。”

他接过灯泡,就站在那个灯座下边,又停了数秒。

有那么一瞬间,杜微言觉得他是在研究怎么把那个坏掉的灯泡换下来——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触到了那只灯。

“微言,我觉得这灯没坏。你再开一开试试。”易子容的声音很平稳,不像开玩笑。

杜微言“嗳”了一声,心底有些疑惑,却也照着他说的话走回去,边笑着说:“你是不是不会换啊?”

啪的一声,灯亮了。

光亮如初。

余婶一脸疑惑:“这咋回事?这灯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余昨天还念叨着说要换下来。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过去,打开,关上,试了好几次,光线稳定得仿佛是大江水面,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易子容将灯泡递回给余婶,笑着说:“会不会是电压的问题?”

余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一会儿去铺床。小杜,你就带他去最东边的那间教室吧。”她伸手拦住杜微言,“别帮忙了。你朋友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你屋里坐吧。”

杜微言出了门,才微笑着说:“其实你不会换灯泡,对不对?”

易子容不说话,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东西。

她继续:“运气真好,那个灯居然没坏。”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后看看天­色­,问她:“山上你住得惯么?”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还在你们那边住过那么久?”

话音未落,易子容便侧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辈子?”

杜微言承认,她词穷了,甚至不敢和他对视,匆匆转开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从她认识他起,就是这样。

可是很奇怪,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不论是谁对谁错,不论自己心里怎样的揣测和忐忑,一旦见到了他,那些感觉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觉得,他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

杜微言被自己心里这种分析吓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脑海里,他的侧影……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挺拔俊秀,那么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软的湖泊了。这样组合着,真有几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叹。

“唔,你睡觉要换身衣服么?”杜微言找了个话题,“我这里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点。但是……总比穿衬衫西裤舒服。”

拿出来的是一件男士的圆领T恤和一条极宽松的裤子。

易子容接过来看了看,脸­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没有发现他神­色­的异常,解释说:“不是乱七八糟的衣服。这是我的睡衣睡裤,只穿了一次,现在洗­干­净了……”

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等她说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们带走了,临时在明武买的。”她讪讪的笑笑,“睡觉嘛,总要大一些的衣服,穿着才舒服。”

“你看到那只鞋了?”易子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清冷,“还记得么?”

杜微言的长睫垂下,忽闪着,最后说:“记得。”

她的手指纤长而洁白,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洁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朴素的小小花苞。丝毫没有修饰,这么轻易,就让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说:“我告诉你的传说,你还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释,仿佛有了些底气,执拗的说:“我不信。”

“你不信么?”他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视线居高临下,“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我们还是朋友。”

这算什么解释?她忍不住想笑,脸颊上的酒窝立刻显得深了一些:“你装神弄鬼的样子,一点没变。”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里。床是用好几张课桌拼凑的起来的。幸好课桌简陋,又低,躺在上边高度还算合适。余婶很心细的铺了两层褥子,又说:“山里晚上冷,这两床被子,你都盖着。”

自从到了碧溪头,杜微言向来的好睡,这一个晚上,也不曾因为易子容的到来将她搅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忽然惊醒了。

杜微言只记得梦里的最后一幕,是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大的山谷,应该会有云雾飘过来然后托住她下坠的身体的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视线清晰得能看见岩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松……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挣扎着醒了过来。

是抽筋了。

她迷糊着去够窗边的那只台灯,手指即将碰到开关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触感冰凉滑腻……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开关啊!

下意识的摁下去的瞬间,那个东西忽然卷了起来,缠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极为明显的刺痛感。

杜微言彻底醒了,灯光也亮了起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极大极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挣扎着。

她愣了一秒,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半的坐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的甩了甩手,发出一声尖叫。

蜈蚣被甩掉了,不知落在了哪里。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很急,像是鼓声。男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低沉,又带了一丝焦虑:“微言,怎么了?”

杜微言的脚很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扎着站起来去开门。

右手的中指肿痛得像是被门板夹了,一阵阵的发麻,脚下又在发软,杜微言简直有些困惑了,怎么好端端的睡觉,一个人也能倒霉成这样?

幸好床离门口的距离并不远,她扶着桌子,慢慢的站起来。小腿的肌­肉­在抽搐着,像是有人在拿着铁片用力的刮,疼得难以遏止——杜微言不知挪了多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门,身体却控制不住,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适时的托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那双手又顺势一滑,够到她膝盖下边,轻松的就将她拦腰抱起来。

易子容走了两步,将她放回床上,一边皱眉说:“怎么了?脚抽筋了?”

身子一沾床,杜微言却避之不及的往他身上靠,脸上的表情扭曲:“床上有蜈蚣,有蜈蚣!”她依稀还记得那条虫子落下的位置,大概正好是自己的床上,无论如何,她是不敢靠近了。

易子容皱了皱眉头:“蜈蚣?”随手将她揽起来,放在一边椅子上,然后伸手抖了抖她的被子。

那条棕褐­色­的虫子,果然匍匐在她被子的某个角落,此刻啪的掉在了红白相间的床单上。

杜微言从小就怕这样那样的虫子,刚才还被蛰了两次,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那里!那里!”

易子容叹口气,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将虫子挑起来,落在床的那边。他走过去,大约是踩死了,才慢慢的说:“好了,没事了。”

杜微言抚着自己的脚,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痛,支离破碎的憋出一句:“谢谢你。”

他走到她面前,锁着眉,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脚怎么了?还在抽筋?”也不由她分说,手掌轻轻的抚上她小腿上的肌­肉­,又用力的掰直下压,一边低声说:“忍着点。”

他的身形笼罩在自己身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可她知道他有多么的专注,一丝不苟仿佛是电视里看到的、正在进行着­精­密手术的医生。他的手掌有一种奇异的温暖,让杜微言想起了太阳光的味道,又似乎是被子被晒了一整天之后的香甜松软。像是一剂良药,腿上的疼痛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消散,她渐渐的放松下来。

杜微言的目光就渐渐的移到了他的身上。易子容就穿着杜微言给他的那套睡衣,极普通的T恤外边,随便的套着他来时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而下边是显得略短的运动裤,看得出是急切间翻身下来的,什么也没顾上。形容狼狈,和他下午时候的衣冠楚楚相比,判若两人。她忽然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被我吵醒的吧?”

既然都又力气说话了,想来她已经不大痛了。易子容没回答,只是手中握着她纤细圆润的脚腕,力道和节奏都缓缓的放慢了。灯光下她的脚背白皙,秀气可爱,脚趾仿佛是小小的白­色­贝壳,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去。可他只是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挑眉问她:“另一只脚呢?”

杜微言摇头:“那只脚没抽筋。”

她单脚立起来,扶着他的手走了几步,慢慢的说:“好了。谢谢你。”

“都秋天了,为什么还有蜈蚣啊?”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在灯光下看了看,被蛰的那里,已经迅速的红肿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抽屉里有一盒清凉油,帮我拿来好不好?”

他探究般看她一眼,拉开那个木头抽屉,又愣了愣,才问:“你要什么?”

“红­色­的,小铁皮盒子。”

直到把膏体抹在了指尖上,杜微言小心的吹了吹,向他展颜一笑:“谢谢了。”

易子容站在她的床头,踅眉:“手又怎么了?”

杜微言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脸颊上或许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被蜈蚣蛰了。那个,易子容,蜈蚣好像是有毒的吧?”

易子容俯身,仔细的看她的手指,半晌才说:“你抹的是什么东西?”

“……”

杜微言觉得自己有些无语,清凉油……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居家旅行必备品吧?

他轻轻的把她的手指放在了自己鼻下,小心的嗅了嗅,低声问她:“桂皮,薄荷,丁香?”

她噗嗤的笑了出来,又抽回自己的手指,胡乱的把那个小铁盒塞在他手里:“送你了。好好研究吧。”

易子容的神­色­却严肃起来:“蜈蚣有毒,你别开玩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伸手又要抱她起来,“还是去趟医院吧。”

杜微言往后躲了躲,笑着说:“那只蜈蚣你也看见了,就那么大——你以为是小说呀?哪用那么夸张?”

他的脸离她很近,晶黑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而逝:“那你刚才那么害怕?”

杜微言讷讷的笑了笑,低声说:“第一眼看到有点害怕。”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怅然,最后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那我先出去了。还是……我再陪你一会儿?”

杜微言笑了笑,摇头说:“不用了。晚安。”

易子容不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带上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台灯橘­色­的光线落在她的发丝间、脸颊上,她已经躺下去了,笑靥如花的比着口型:“晚安。”

他有片刻的怔忡……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么善于伪装?

就像那时她离开,她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胆怯了,于是连背影都不曾留给他。可现在,她面对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杜微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还是余婶来喊她的,拍了拍门,喊着:“小杜老师,你朋友走了。”

他走了?大概是昨晚被自己折腾得没睡好觉吧?杜微言猛的醒过来,环顾屋子,又摇了摇头。那个人来去都这么突然,叫她觉得很多事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七点了。翻身起来,手指压在了床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举起来一看,又红又肿更甚昨晚。杜微言一边往伤口上吹起,一边想,原来不是做梦啊。

出门的时候已经有孩子来上课,杜微言手里拿了一个馒头经过教室,又瞄了一眼,小男孩坐在教室里边,摇头晃脑的在背书。

她想起来,昨天布置的作业,背诵《螳螂捕蝉》,上课抽查。那是村长家的小孙子,见生人就害羞,但在熟人面前皮得和泥猴一样,还有一双山里娃娃都有的明亮剔透如水晶的眼睛。

她推开教室的门,忍不住问道:“张晓晓,来这么早呀?”

上课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问题。她伸手握粉笔,总是要触碰到右手的中指,最后写出来的字,难免歪歪扭扭。

张晓晓一溜烟儿从打打闹闹的学生中穿出来,站到她面前,说:“杜老师,你的手怎么啦?”

杜微言掸一掸满手的粉笔灰,不在意的说:“老师的手给蜈蚣蛰了,没事。”

小男孩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我们这里蜈蚣多,老师你要小心。不过被蜈蚣蛰了,得好几天才能好。”

中午的时候,她在自己屋子里整理录音资料,眼见一个小脑袋摇摇晃晃的从窗口出现了,手里似乎还举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她忙把门打开了,张晓晓跑得小脸通红,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齐的牙齿:“老师,我­奶­­奶­让我给你。治蜈蚣蛰的。”

是个洗­干­净的小药瓶,此刻里边灌了些透明的液体。杜微言仔细看了看,从化妆包里找了棉签出来,抹在自己的手指上,边笑眯眯的说:“谢谢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奶­­奶­。”

张晓晓看着她涂抹,最后说:“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十分有效,一涂上,好像连肿都消了不少,杜微言左看右看,最后说:“是你­奶­­奶­自己做的草药汁吧?”

“不是。是俺家公­鸡­嗓眼里抠出来的口水。”小男孩认真的说,一边比划,“公­鸡­就爱吃蜈蚣。”

她手一滑,那个瓶子差点没拿稳,又咳嗽了一声,最后说:“这么神奇。”

下午的课快开始了。杜微言牵着张晓晓的手正要离开,小男孩好奇的指了指她桌上几张五彩斑斓的纸片:“老师,那些是什么?画片子?”

杜微言便看了一眼,哑然失笑,其实是几张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在明武的时候有人站在街口发的。她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不是小画片。张晓晓你吃过肯德基没有?”

小男孩仰起脸看着她,微微张着口:“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又仿佛是雏鸟,无限的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有着山里小孩难以想象的很多东西。这让杜微言迅速的沉默了下来。

下午的活动课上,学生们在跳长绳,杜微言兴致盎然的在一旁看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很久。其实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手机这件事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接起来。秋天的阳光下,心情愉悦。

是江律文。

虽然最开始还有些拘束,可是和他说话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需要自己费劲的去找话题。杜微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是啊,我还在明武。挺好的。”

“支教的老师还没来么?”江律文的声音有点惊讶,“怎么搞的?”

“是还没来。我挺喜欢在这里住着的。反正工作也没有结束。”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小心翼翼的暗示他,其实自己在这里住得很好,仿佛就是难得的度假……事实上,比在海边的度假村还觉得惬意和自在。而电话那头,那个人随意的一句话,可能就会让她的短暂的教师生涯更快的结束。

“唔,我挺好的。”

江律文轻轻笑了笑:“我们现在在寻找结对的乡村学校,有些赞助活动,你看你在的学校要不要申报?”

粗而长的麻绳,哗哗的甩过,一个个漂亮的弧形,孩子们矫健的钻进去,蹦出来,周而复始,不亦乐乎。

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悦。这不是大学时可有可无的绿队活动,她不喜欢江律文的语气,也不喜欢所谓的慈善文化。比较起来,自己能做的虽然不多,比如带所有的学生去明武市里吃一顿肯德基、再逛一趟儿童乐园,可是会舒心许多。

“呃,你们有意向,就通过教育局来办吧。”有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脚下,杜微言低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的用脚轻轻的碾着,“我不清楚这些事。”

收了电话,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暗恋之后的时光,于她而言,早已云淡风轻。而她真的不确定,江律文现在,明白自己的想法么?她又慢慢的开始反思,自己现在说的做的,又会不会让他产生误解?

张晓晓一头冲进了长绳之间,然后脚步一个趔趄,被甩过的长绳绊倒了。

山间的孩子就是这点好,不娇惯,从来都像是岩壁间的杂草,被劲风吹着,也不会折腰。张晓晓很快的爬起来,他的身后,一群孩子喊他:“晓晓,快闪一边去。”

张晓晓一动不动,盯着杜微言身后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微言仓惶间一回头,发丝几乎掠过易子容挺直的鼻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或许,他站在她身后,已经很久了?

——而易子容一手Сhā着口袋,一手背着身后,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看着杜微言。他在努力的回忆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样的表情:有些踌躇,有些无奈,可又淡淡的带着惆怅。

易子容后退了一步,并不曾忘记自己的来意。他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他:“拿着。”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过来,低着头打开:“什么?”

打开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药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带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钻进人的心里。杜微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经光洁如初,大约是张家大婶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经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问:“这么快好了?”

仿佛这伤口的痊愈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将褐­色­的药膏抹在指节处,微笑着说:“去明武的药房买的么?”

他静静的回她:“不是。扁豆叶,鲜蒲公英,鱼腥草,捣碎了之后涂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声音十分的好听,清楚,咬字极准,那串草药的名字一个个的出来,听得杜微言有些发愣。半晌,她微微扬了脸,笑得十分诚挚:“这样啊,谢谢你了。”她顿了顿,又问他,“你今晚不会还要住在这里吧?”

他亦轻轻微笑起来:“我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干­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顺风车下去。”

车子顺着公路往下,走的并不是杜微言上山时的那条小路,杜微言被绕的有些头晕,又想起一个一直没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里?”

他极认真的在开车,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问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继续说:“除了我,还邀请了哪些专家?总有民俗和少数民族史的……”

“名单,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个转弯,视线的尽头,已经可见起落的高楼,灰­色­而喧嚣的城市。

第一个名字,就让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几秒,低声说:“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轻微的点头,“怎么了?”

杜微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似乎是拿不准主意。

山间跑过一只野兔,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惊吓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动不动。她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停!”尖锐的刹车声——车里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前一冲,那只兔子飞快的钻进了草丛之中。

然而易子容并没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只手撑着方向盘,侧头看着她,眸­色­明灭之间,似乎流淌着一些亘古遥远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驳的岩页间,沧海变迁,历历在目。

杜微言的一门心思还在父亲身上,语气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爱工作的,可他身体不大好……”

他平静的扫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话,大概又会不开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将目光移开,“你放心。你父亲身体不会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放心,此刻心里一架小小的天平,一头摆放着父亲工作的乐趣和热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张的替他剥夺;而一头就是纯粹的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觉得有些难以权衡。

“没办法,我也就我爸一个亲人。相依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说。

这一次没有兔子,易子容却“嘎”的刹了车,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险带死命勒着,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轻易的飞出去。

年轻的男人侧过脸,表情­阴­晴不定,似是在细细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后,适才的汹涌波涛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静光滑的海滩平面。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是么?”

明武高中门口。

杜微言在离开之前,手机响了响,他微抿了­唇­笑:“我的号码。”

杜微言看着手机上那一行数字,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几个信息符号,却像是用电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不可思议的跨过了许多的鸿沟。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见。

可杜微言的记忆力向来很好,那个时侯自己离开的原因……她并没有忘记。

进了临时的办公室,杜微言将已经整理好的语料往单位的电脑上输。时间还早,几个同事也都没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头工作。

杜微言轻轻的在鼠标上点击,将几个数据峰值重点标画,然后摸出了手机,略有不耐的开口:“您好。杜微言。”

号码陌生,只是声音倒不算陌生,出于对语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应过来了:“是王队长?”

王队长的声音还隐隐有着几分压不住的兴奋,开口就问:“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们公安局的系统登记查出来,你在明武住了大半个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劳驾你几分钟么?”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从明武市的公安局出来,杜微言理了理夹克,街边的落地玻璃窗上,钴蓝­色­的光影之间,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幻象。瘦长,一张脸苍涩得仿佛白纸,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拂过脖颈,又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该围上家中那条大红羊绒围巾了……她一边胡思乱想着,恰好看见路边有一家新华书店。杜微言记起来自己应该买上几本练习作业参考一下,有时候小学生的作业题也挺难出的,这一个多月,总不能误人子弟。

店里已经有了空调,杜微言觉得冷热转换间鼻子有些堵,伸手随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较几个版本的语文习题册。许是在暖气中呆得久了,这一次接起电话的时候,手就不那么僵硬着发抖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一些:“爸爸。”

隔了话筒,杜如斐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是意气飞扬,用流行词来说,叫做“逆生长”。

想必红玉博物馆的事已经联系他了。

杜微言装作不知道,只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如斐连着说好几遍:“一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学校询问他是不是有意向带一个博士生,杜如斐连材料都没来得及看,她这个女儿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为了这事,父女两人冷战了很久。过后,杜微言仔细的反省过,也觉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决心,只要在他身体许可的前提下,老父亲要做什么,她都不会擅自的替他决定。

杜如斐是再传统不过的老知识分子,做学问认真不过,既然答应了对方,从资料整理开始的基础工作就会一丝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叮嘱他按时吃药。

挂上电话的时候,那头的笑声分外的爽朗快活:“丫头,我们这叫上阵父女兵啊。”

办完该做的事,杜微言又回宾馆理了些东西,和同事关照了几句,出门打车回碧溪头。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开过的那条,弯弯曲曲。从车窗望出去,山间炊烟袅袅,人家户户,杜微言靠着后座,只觉得有些晕车,又或许是司机的技术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头愈发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阖起。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付了钱,她拿了东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团小黑影撞上来,把她吓了一跳。

张晓晓扯着她的衣角,小脸仰着,声音有些大,传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场:“杜老师,­奶­­奶­让你去我家吃晚饭。”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过一丝怔然,旋即微笑着说:“什么事呀?老师刚回来……”

小孩子哪听得懂大人的解释,一下下的扯着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奶­­奶­把那只天天下蛋的母­鸡­都炖了呢!”

杜微言拗不过他,回屋放了东西,跟着他一道往外走,边问:“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时回头看看年轻的老师:“不是。前天托村里的叔叔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堆了半个屋子。那个叔叔说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比划着,分外认真,“还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声音也低了下去:“晓晓,你爸爸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头也不回:“张建民。”

“你爷爷呢?”

“张阿方。”

良久,张晓晓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有些迟疑的停了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师?”

杜微言轻轻的喘着气,双手Сhā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来,似是不知所措的顿了顿,声音­干­涩:“你妈妈,她这几天好一些了么?”

张晓晓的妈妈前年在山间采药,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瘫痪在床。也是因为这个,家里又要付医药费,又生生的少了一个劳动力,于是过得分外的拮据。晓晓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一双老人和一个孩子。

晓晓还来不及说什么,张大婶已经迎了出来:“哎呦,杜老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人一脸喜­色­,将她拉进屋里,又吩咐孙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该回来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里坐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大婶瞧了她一眼,一只粗糙厚肿的手伸出来,摸了摸她额头,皱眉说:“杜老师,你着凉了吧?”

杜微言没有避开,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没有。张婶,晓晓说……他爸爸今天回来?”

“哎呦,可不是吗?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个月寄些钱回来,前阵子他媳­妇­又上医院去了,我当时还担心又得挨家挨户去借钱了,想不到这小子在外边起早摸黑的­干­,还真是挣了不少……”张婶一边说,一边用大碗给杜微言泡茶,“这是连翘泡的水,杜老师你喝几碗,一会再带些回去,回头喝完了,保证身体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下泛着一种玉­色­的光泽,有种明净的妩媚。

杜微言伸手接过来,闻到浅浅的香气,她抚着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张婶的话。

“连翘?”

“咱这里就产这个。晒­干­了就能卖钱。晓晓他妈妈,就是为了采这个,当时脚一滑,就摔下去了。”张婶满意的看着她喝下去,因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她笑容满面的站了起来,“健民回来了。老头子,健民回来了。”

老村长从里屋出来了,急匆匆的望向门口。

张晓晓垂头丧气的进来,身后跟着两三个男人——而小男孩带着哭腔:“俺爸没来。”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个大碗,无意识间,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划在了那个缺口上。

到底还是划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队长在进门的刹那表情的诧异,匆忙的低下头,似乎是对那条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兴趣。顺着光滑的碗沿,一条细细的痕迹,仿佛是软虫爬过,将那碗透明的液体搅起了浅浅的浑浊。

那个傍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杜微言只觉得向来明晰的记忆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队长在那种场合下只装作不认识自己。她虽然暂时放心了,可又觉得愧疚,于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停住了。天­色­一点点的在暗下来,隔了那扇关不严实的大门,里边有光线漏出来。

明黄的颜­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种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星层也被湮没了,突如其来的,有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来。先是闷闷的抽泣,随即越来越响,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扑在她的胸口大声的嚎啕,全都抠在她的心口。

她想,这是张大婶的哭声呢?还是晓晓母亲的哭声呢?她们在哭什么?张建民……自己已经见过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对了口音,然后看到了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况表……她想,碧溪头上的居民都这么热情友好,怎么会有抢劫犯呢?是弄错了吧?

那天王队长还兴奋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没有你的帮忙,案件的进展不会如此顺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觉得指节间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于那天还说了什么,全都被这若有若无的痛楚给覆盖了。

张建民……张阿方……原来没有弄错。

那么……是自己错了吧?

那个抢劫犯,他只是抢钱而已,并没有伤人杀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难,妻子瘫痪,母亲又有严重的风湿病。如今他被抓走,这个家庭,岂不是雪上加霜?

那点光线又如此怪异的刺激着她的视觉,仿佛是在渐渐的变大,然后慢慢的笼着几个身影出来,是王队他们……那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很快的从小路外开过,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是不是应该进去屋里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于是一步步的后退,几乎是挪着脚步回到学校。

她并不知道王队在前边的路口等着自己。车子的灯大开着,她站着,低头听见王队长叮嘱自己,他说这里的民风剽悍,他劝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孤身留在这里……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们身后出现。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狼狈,最不愿意去面对的时刻。

张晓晓手中提了个塑料袋,语气疙疙瘩瘩:“杜老师……这是­奶­­奶­让我给你捎的连翘。她说你着凉了……”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忆,刚才的对话,小男孩听见了么?她听得懂么?

张晓晓慢慢走过来,将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转身离开。

“晓晓……”

张晓晓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转过身,声音清清脆脆的传过来:“老师,你和他们一起抓住了我爸爸么?”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对错,没有灰­色­地带。

杜微言没办法撒谎,只能点了点头。

然后发生的,仿佛是慢动作,小男孩捡了一块石头,狠狠的砸了过来。

很闷很闷的钝响,就像她刚才听见的女人的哭声。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的头盖骨某处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开这下重击,还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个小男孩,可是只觉得头晕,于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着头,温热的液体几乎在瞬间沾湿了指间……

杜微言醒过来的时候,视线中没有婆娑如鬼影的树枝,也没有秋虫夜鸣的愀然,只有白­色­,空落落的一片素白。

她想偏过头去去看看和护士说话的人是谁,可只微微动了动,就觉得侧头十分的困难。也只是这么轻微的一下动作,一个身影迅速的俯下身来,摁在她肩侧的地方,柔声说:“不要动,你头上刚刚包扎好。”

这或许是后半夜,又或许是即将天明的时刻了。病床后的那盏灯光十分适宜,她看得清江律文离自己很近的脸,下巴上隐隐有着青­色­的胡茬,只是随意的套了一件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没有配着领带,就连扣子也有两颗没有搭上。

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嘶哑如斯,仿佛朽木刮着地面,呲呲叫人觉得难受。

“你……怎么在这里?”

江律文在她床边坐下,护士悄悄的带上门,一室寂静。

“张晓晓呢?”杜微言喃喃的说,“你们别吓坏他,他是小孩子,拿石头砸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江律文看了她很久,目光渐渐的转为柔和,低声答应她:“你睡吧,那个小孩不会有事。”

其实杜微言真的睡不着,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么睡得着?。

她刚才怎么了?现在是在明武的医院么?如果她住院了,那边上课怎么办?

江律文的手指慢慢的在她额头上拂过,有一种类似雨丝的沁凉感,他似乎能猜出她在想着什么,语调渐渐的转凉,“那边停课一个多月了,就算是缺了一天课,也没什么。”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依然看着他。

江律文终于还是笑了笑,眼神也柔和起来:“好了,学校的事你不用担心。明天就会有新老师去上课。你现在发着高烧,最好睡一觉。”

输液管里药水一粒粒往下滴,杜微言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不是疼,可就是难受。她闭了闭眼睛,侧过身子,将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已然从窗户的正中央落进来,江律文站在那个小护士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杜微言听见护士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委屈:“得叫醒她了,还要换药呢。”

换药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是在头顶,纱布被揭下来的时候,杜微言仿佛想到了什么:“那一圈头发不会被剃了吧?”

护士一边熟练的换药,一边顺口就说:“没有,是在额角。就是缝了好几针呢。哎,别摸别摸。”

江律文将她的手拿下来,压在床边,似乎在忍着笑:“没关系,你头发本来就不长,没什么区别。”

其实他不必压着她的手,因为杜微言眼神里满是懊丧和颓然,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江律文一怔之后,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伤口不算深,很快就会好。”

“还有,那个小孩的爷爷早上来过了,我没让他进来。”

杜微言倏然坐直了,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问出一句话。

“他拿了些东西过来,说是对不起你。”江律文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在山上那个学校的东西,我也让人去搬下来了。新老师今天就已经上去了。”

护士换完药,往桌边的托盘上扔下了剪刀,叮咚一声,声响清脆。

仿佛打断了她的思绪,杜微言慢慢的靠回床上,又抽出了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干­燥起皮的­唇­,断断续续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江律文微笑:“王队是我老朋友了。那时候是我建议请你来分析语音的。”

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杜微言呻吟一声,难道真是烧糊涂了?

“我把一家人给毁了……”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想打电话给爸爸,可是又怕他担心,除此之外,又还能找谁呢?

“张大叔一家人对我都很好。他儿子抢劫,也是迫不得已……家里欠着一大堆债,晓晓妈妈又要重新做手术……”

他温和的打断她:“微言,任何理由都不能作为犯罪的借口。你没有做错什么,对那个孩子,你说得上是宽容。至于他的家事,本就和你无关……”

“你当然会这么说!你试过走投无路么?你被钱逼上绝路过么?”她剧烈的喘了口气,伸手就去够床边的电话,一边喃喃的说,“我要去问问余老师。”

江律文看着她艰难的侧身去拿那支电话,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的说:“那个老人来的时候说,谢谢你。他说如果不是你,他儿子就一直是个抢劫犯,以后甚至会做错更多的事。我没让他进来,是因为医生说最好让你好好休息。至于他家的情况,你最好不要想着偷偷给钱——我想,这种事由政府出面资助,那个老人会觉得容易接受一些。”

杜微言不说话了,只是呼吸声渐渐的平静下来。

一室寂静。

她仿佛重拾了理智,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律文并不以为意,低声叹口气:“正巧我昨天来这里开会,来得及接你到这里。”

他的语气听上去成熟而宽容,这让杜微言愈发的觉得羞愧。她抬了抬头,抿了抿­唇­,目光在他略带着血丝的眸子中沉顿片刻,说:“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

他莞尔,伸手端起护工端来的白粥,只说:“吃点东西。”

她将头微微一偏,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那个,师兄,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喜欢你?”杜微言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顾得上尴尬,那些话仿佛排练了许久,从舌尖吐出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杜微言。你知道……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另一个人。”

她看着江律文的脸­色­一点点的变得端肃起来,更衬得侧脸棱角分明,仿佛是雕塑家手下的杰作。

“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一直在对我特殊关照……我会觉得很抱歉。抱歉我没法给你任何回应……”

他将一勺白粥舀起来,放在她­唇­边,神­色­似乎是岿然不动,只淡淡的说:“杜微言,这次我回国,是你主动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的?”

有热热的香气一直缠绕在杜微言的呼吸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些僵硬的答他:“你来找我的。”

“所以说,我原意这么对你。和你无关。”他将勺子送到她的­唇­畔,自如的微笑,“来,吃一口。”

他举了那么久,没有一点烦躁和不耐,杜微言勉强低了低头,张口去吃那一勺白粥。

江律文知道自己心里远远没有外表那么的镇定自若,她似乎永远有办法挑战自己的耐­性­和极限——而自己一直这么温吞吞的等她明白过来,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微一怔忪的时候,便看见她的­唇­,­唇­­色­还很苍白,有一种近乎清白透明的诱惑。

他没有再想别的,甚至没有考虑后果,只是随意的将勺子扔回了碗里,俯下身就吻了上去。

杜微言来不及挣扎,张大眼睛看着他贴近,只能下意识的将脸偏开。他的­唇­便带了微凉的气息落在她火热的脸颊上。

她不能用力的转头,因为会带到头上的伤口,于是有些着急起来,空着的左手去推他的肩膀。江律文亲吻的动作停了下来,只是停在那里,面颊相贴,有一种难言的亲昵。

杜微言的头往后一仰,胡乱的触到了呼叫器,也幸好触到了呼叫器,很快就有人推门进来:“一瓶水吊完了么?”

他终于从容的坐起来,又抬头看看那瓶药水,转头对一脸尴尬的护士说:“还没有。”

护士临走前咳嗽了一声:“那个,她烧还没退,你们注意点啊。”

护士一走,杜微言连一肚子火都在瞬间灭了下去,只是无力的靠在床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走廊,一言不发。

许是因为生气,她的脸颊反倒上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江律文抚了抚额角,只能问了一句:“生气了?”

杜微言平静的开口,叫人意外的,他甚至看得到她­唇­畔浅浅的笑意,“江先生,以后我们还是尽量不要见面的好。”

那个瞬间,有一个想法很快的滑过脑海,江律文浓长的眉轻轻一折,微笑着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杜微言只觉得头更痛了,别过脸,依然不说话。

“我开完会再来看你。”他不再逼她,只是站起来,目光落在她有些闪烁的眼神上,莫名的顿了顿,“你那个同事一会会过来照顾你。”

她不置可否,声音略有些冷淡:“谢谢。”

只是这句话忽然提醒了她——算起来这几天杜如斐就会来明武和自己汇合,再去红玉……她是不是该拜托易子容让他把那件事拖一拖,至少等到自己身体好一些了,再让爸爸过来?否则他见到自己这幅鬼样子,高血压大概又要犯了。

江律文轻轻的带上门,病房的一面墙是透明的玻璃窗,而此刻,百叶窗并未合着,他一侧头,看得见杜微言伸手去拿床边的手机。她手上还Сhā着吊针,行动略有些不便,江律文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帮她一把,转眼又想起了刚才小丫头的义正词严,微笑着摇摇头。似乎是一阵淡风拂来的苦涩,强行让自己压下了回去的念头,他依旧慢慢的往前走。

病房的斜对面,墙边靠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打火机。想必是医院禁烟,实在是烟瘾犯了,只能在走廊上把玩打火机过过瘾。江律文并没有在意,只在经过他身边时扫到了那人指间或明或暗的一团火焰。司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江先生,去开会么?”

他将目光从年轻男人俊挺的五官间移开,不再犹豫,只是颔首说:“走吧。”

易子容的身子慢慢的站直,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嘴角轻轻的勾起,却又分明不是笑,带了淡淡的讽刺望向玻璃窗里的那个身影。

他没有接起电话,也没有挂掉,任它响着,一步步的走向病房。

杜微言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又伸出左手去调了调输液的速度。电话那头没人接起,她有些着急,指间用力过了些,一滴滴的药水仿佛细流,几乎连成一条线。

“不用打了,我在这里。”伴着一串恒定而清晰的铃声,那个熟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来,“找我什么事?”

或许这是一种心有灵犀?杜微言很快的调适了下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惊讶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并没有很快的走进来,有些漫不经心的靠着医院的白墙,说:“早上去山上看你了。”又懒懒的扬起眉梢,看着她被包扎得有些像土豆的脑袋,轻轻笑着,“怎么弄成了这样?”

杜微言脸微微一红,想必现在自己这副样子,半人不鬼的好看不到哪里去。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她侧头去看看一旁的桌子:“有没有镜子?”

易子容负手看着她略带慌乱的样子,淡淡的说:“不用找了。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讷讷的“哦”了一声,迅速的看了易子容一眼,胡乱的找了个话题:“真巧,我刚想找你。”

其实易子容在前天看到她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她的头发微短,只到耳边,一双眼睛非常的灵动,总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那是她最好的年华,她从白|­乳­般晨雾中慢慢的走来,仿佛就是青山连绵在春­色­之中,灵透如水。

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现在床上的杜微言,脸­色­灰败,许是那块纱布,让她看起来有些失衡般的可笑。可他专注的打量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唇­角十分好看的抿起来,勾勒的弧度不深不浅,只斜斜的滑进人心深处。

杜微言被他看得有些难受,咳嗽了一声:“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爸爸那里,你帮我拖一拖吧,这几天千万别让他过来,好不好?”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浓眉舒展,却沉默不语。

杜微言皱了皱眉,不自觉的伸手去抚了抚头上的纱布,有些自嘲的笑笑:“我爸看到我这个样子,浑身都是伤,大概会直接晕过去吧。”说着她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晃了晃,食指上缠着一圈纱布,有些笨拙的样子。

易子容脸­色­微微一滞,半晌,声音回复了从容:“怎么?蜈蚣蛰了还没好?”

“蜈蚣是右手,这是被碗划破的。”她笑笑,“简直是中邪了。”

易子容终于直起身子,探究的看她一眼,慢慢的说:“那个人,就是江律文?”

杜微言脸­色­一僵,下意识的去看看窗外,走廊上有护士轻轻的走过,身影清晰。

“你在外面多久了?”

“不久。”那丝嘲讽的笑愈加的浓烈起来,“恰好看到他喂你喝粥。”

杜微言的脸­色­愈发白了一层,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之前的一番话,倒像是抢在他之前刻意的解释似的。烦闷之间,只听到易子容又问了一遍:“他是江律文?”

“和你有什么关系?!”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可是从昨晚开始,她就从没放松下来的神经仿佛在此刻,终于再也难以支撑着她和人正常的交流了——

“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吃错药了啊?我招你惹你了?”头皮一阵阵的发紧发疼,杜微言翻身睡下去,想了想,又不忿的坐起来:“你是我什么人?”

易子容英俊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一步步的踱近她的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良久,似乎连空气都沉甸甸的落了下来。

“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清楚么?”他一点点的俯身下去,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脸颊处轻轻的刮过,柔和,却又有些粗粝,“你忘了是谁缠着我要看《瓦弥景书》?怎么?你以为你悄悄的溜走了,我会就像你这样子,装作全都忘了?”

杜微言全身微微的发抖,许是因为他的话被勾起了记忆,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仰着头,­唇­线抿得像是绷紧的弦。

过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过了片刻,她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慢慢的说:“莫颜,你不要逼我。我们……实在太不一样了,不可能在一起的。”

易子容挑了挑眉梢,纯黑如墨的眸子不动声­色­的沉了沉,浅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些执着的摇头,声音很低,却很柔韧:“不一样的。”

年轻的男人仔细的看着她,她的长睫忽闪如蝶……就是蝴蝶,纤薄轻柔。僵持着的时刻,那瓶药水依然在用极快的速率流进杜微言的体内。而杜微言察觉出不适的时候,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她胸口一阵阵的发疼,又有些头晕,侧身就开始­干­呕起来。

因为没吃东西,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些酸水,有几口沾在易子容灰­色­的长裤上,他不避不闪,只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又去按了呼叫器。

护士很快的来拔针,一边厉声斥责说:“谁把速度调的这么快的?”

易子容替她按着手背上的棉花,把她纷乱的头发夹到耳后,又问护士:“她……没事吧?”

护士收起了输液针管,看了一眼易子容,大约是发现又换了一个人,表情明显有些惊愕,语气明显带着不满,“病成这样了,还要瞎折腾什么。”

杜微言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耐心的望着天花板,似乎在虚幻间有着什么十分吸引人的东西。直到护士离开,她胸口烦闷欲吐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停歇下来。

“你不是一直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不一样么?”

他看她一眼,脸­色­微微一沉,语气有些不悦:“你不舒服,就不要说了。”

杜微言执拗的摇头。

“有的。”她的­唇­角是一丝有些单薄的微笑,语气却浓烈起来,“其实那个晚上没什么的。我们这里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大家都对发生那种关系不大看重。倒是你,莫颜,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易子容的脸­色­仿佛被凝冻住,又像是拢上了一层严霜,原本的柔和仿佛是狂风疾卷中的几丝暖意,正迅捷无比的从指缝中散逸。

他放松指尖的力道,慢慢的站直。

凝视了她良久,易子容的脸­色­差得丝毫不逊于她的苍白如雪,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语气非常的平静:“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易子容顿了顿,语气冰冷的可怕“原来你喜欢男人那个样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

“嗳!”

易子容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一种奇特的表情在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似乎是期待,又像是忐忑,这让他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个孩子。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只说:“怎么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伸手去拿桌边的那只手机,声音有些低弱:“你的手机忘了。”

他很快的转身,面无表情的从她手里拿过手机,她的手背上已经起了一块很大的淤青,狰狞得像是疤痕,他仿佛视而不见,彼此的指尖交错而过,他倏然反手按住她的手背——

杜微言手背一酸,几乎要痛呼出声,可她忍住了。那一瞬间,易子容只觉得她的目光流晶溢彩,因为刻意的隐忍和倔强,反倒有丝丝生动起来。

他似笑非笑的迫近她,伸出手捧了她的脸,拇指在她­唇­角轻轻的一抹,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了然:“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杜微言还有些不解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走得很快,没有丝毫的停滞。

或许是十几分钟后,小梁就匆匆忙忙的赶来了,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小杜!出什么事了?”

“失血很多么?怎么脸­色­这么差?”小梁端详了她一会儿,又说,“你看,我说让你别去吧。那个地方真是的,什么样儿的人都有……”

杜微言打断她,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也觉得有些飘渺空灵,就像是在听身体里另一个人开口。

“我没事。平时身体太差了,正好又感冒、发烧、贫血一起赶上了……真的没事。”

小梁不理她,伸手就拿电话:“不行,我得和上边说一下。你先回去吧,这里剩下的工作不多了。碧溪头那边的扫尾排给别人来做。”

午后的阳光从海蓝­色­的窗帘中渗透进来,明明是暖意,却又有些碧莹莹的清冷。

杜微言喝了粥,安静的躺在床上,她是想回家了。如果能请个病假就更好了,搬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上半个月,什么人都不用见……

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一眼来电显示,是爸爸的——心里莫名的一紧,杜微言接起来的时候声音还有些不稳:“老爸?”她一听杜如斐的声音就放心了,老头明显还不知情,只说:“刚接到电话,那个博物馆的项目推迟到年后了。”

杜微言心情好了些,打起­精­神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最后挂掉电话。想了想,一时间只是觉得心绪复杂,思路仿佛就是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连从哪里开始分析都没有头绪。

她掩面半晌,指缝微微一分,漏进几丝光亮,咬咬牙,编了了条短信。

“对不起。”——写完一愣,她对不起什么?

删掉,重来。

“谢谢你帮忙。”

这句不能删,她真心谢谢他还愿意帮忙。

数秒之后,这一条不伦不类的短信:谢谢你帮忙,对不起。就这么发出去了。

他没有回。

江律文在酒店的大厅,见到那个众星拱月般走来的那个年轻人时,有片刻的晃神,只觉得有些面熟。这几天在明武见到的人实在太多,如果不是有秘书随时的提醒,他很可能将某处长认成某局长,仿佛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而他穿梭在其中,风景依稀相似。可是那个人……他的记忆不由自主的开始搜索,直到滑过那个打火机。

秘书已经在低声说:“易子容。”

来这里之前,他听说过这个人。抛开他商人的身份不看,让江律文记住的只有一点,如果江氏想要在以后进入红玉开发,那么他就是最值得投资的人之一。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就像是一个习惯了现代社会法则的人,有些无法理解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易子容在红玉当地的影响力。而现在一见之下,那种诧异感更盛。眼前的年轻男人衣冠楚楚,看起来倒更像是世家子弟,哪有半分自己想象的模样。

他几乎以为这个行事从来不出差错的秘书背错了资料名单,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么年轻?”

秘书点头,镇定自若:“没错。就是他。”

江律文只听到一声“没错”,易子容已经站在他面前。他的嘴角含笑,那双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议,泛着点点微澜,仿佛是深埋在青石栏中的一潭古水,就连声音也低沉动听:“江总,幸会。”

酒席的间隙,江律文微笑着说:“前天在医院遇见过易先生。”

他的指间握着高脚杯,轻轻转动着,不经意的笑:“是么?”

“想不到会在明武遇到易先生。”江律文沉吟了片刻,“红玉我还没去过,听朋友说,风景如画。”

杯中紫红液体流丽的光泽在瞬间顿了顿,易子容将杯子重又放回桌上,取了一旁的毛巾擦手,似乎对江律文说起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嗯,明武偶尔会住。过段时间还要去天尹。”易子容转过目光,“江先生在明武的开发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哪天红玉也要来借鉴一下经验。”

江律文的眼角滑过一丝异样的光亮,随即敛起了表情,只说了句:“客气客气。”

“易先生什么时候去天尹?到了务必告诉我……”

易子容并没有故作姿态,只是微笑打断了他的话:“那是自然。”

事实上,酒桌之上,易子容作为主客,直到此刻,一直都保持着惊人清醒。在一众人之间,他只这么闲闲的坐着,接连不断的人来敬酒,哪怕是玩笑,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干­杯”。而易子容也不过浅浅抿上一口,淡淡一句“量浅,包涵”,便再也不会有人纠缠下去。

唯有这一次,易子容主动敬了一杯,轻碰之后,笑着说:“那么说定了。先­干­为敬。”

他喝得极为爽快,微微示意,表示一滴不剩。

江律文亦是一口喝完,周围有人凑趣喝彩,酒劲轻轻的泛上来,他看见易子容的目光一直牢牢的看着自己,直到此刻,才轻轻的鼓掌:“江总是个爽快人。”

酒席过半,许是氛围热烈了一些,话题也随意了一些。

“易先生,听说红玉的正在筹建一个博物馆。”江律文慢慢的说,若有若无的查看着易子容的反应,“我认识几位很有名的专家,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帮忙介绍。”

“是么?那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我们邀请的那些专家是不是就是江先生推荐的几位。”

一旁有人说:“哎呦,饭桌上谈公务,两位是不是太劳心劳力了?”

易子容微微一笑,便没有接口,另一个人则笑着说:“江总的圣夏酒店是明武第一家五星酒店啊,听说顶层的酒吧很不错。”

江律文笑着说:“各位随意,我做东,记在我账上。只是晚上我还有些事,实在抽不出身,就不奉陪了。”

“江总今晚还有什么要紧事?”

江律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击数下,笑着说:“去看个生病的朋友。”

易子容靠着椅背,星眸掩在长睫之下,不为人知的轻轻一闪,旋即抬起头来:“想必是重要的朋友了。”

“呵呵,就是和你说起过的,是研究你们红玉阗族方言的专家。这几天正好在明武。”

他眼角轻轻一挑,似是有些好奇:“谁?不知道在不在我们的名单上。”

“姓杜,杜微言。”

易子容轻轻的“哦”了一声,良久,才说淡淡的说:“巧了,那天我去医院,就是为了找她。不过医生说不让进。”

江律文倒也想不到这个小丫头这样抢手,愣了愣,才说:“是么?”又笑了笑,“下次我约上她出来吧,微言最近身体不大好。”

易子容的笑一直维持在­唇­角,慢条斯理的说:“看来江总和她很熟。”

“很早就认识了。”江律文简单的说,又看看时间,低声对秘书说了句话。

易子容一低头,似是在咀嚼“很早就认识”这句话,静默了良久,方微笑说:“时间差不多了。”

走到酒店门口,江律文和易子容告别,易子容握着他的手:“江总真的不一起来?”

江律文摆摆手:“下次吧,总有机会的。”

门童扶着车门,易子容在坐进去之前,笑容已经倏然不见,眸子仿佛是黑洞,只有月光透过车窗,在他的侧脸上打下浓浅不一的印记。

“易先生,现在去哪里?”

他隔了很久才答:“医院。”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声音镇定而迅速的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和他们一起去圣夏。”

秘书递上了钥匙,江律文又喊住她:“去查一查他的背景来历。”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易子容的好奇,一来是因为他所处的位置,二来则是因为这样一顿饭之后,对他的处事和为人颇有好感。而一种近似直觉的东西在告诉他,易子容对于自己的开发经历和将来的投资方向,也有着不小的兴趣。

秘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又问:“需要找司机么?您亲自开车?”

江律文随意的点点头:“没事,只喝了一杯而已。”

医院的急诊大厅还开着,江律文将车子在停车场停下,快步走去住院部。

当初送杜微言进来的时候,她住的是单人病房,此刻走廊上安安静静,只有走廊上那只电子钟无声的跳跃着。

半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值班台的桌子,声音有些焦急,却依然克制着,礼貌的询问:“请问,1407病房的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查了查:“杜微言?下午办理出院手续了。”

闷闷的钝响,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砸在了桌上,护士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抬头看他,脱口而出:“先生,你怎么了?”

江律文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又问:“医生同意了?”

“是,病人恢复的很好。只要按时换药就可以了。”护士记得很清楚,“烧也退了。”

他生硬的点头,说了句“谢谢”。

半个身子跨进电梯,电话里嘟嘟声未绝,他已不耐烦的按下了一楼的数字。

“喂。”

江律文压了压声音:“你在哪里?”

杜微言看了看房间,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这是在哪里,又或许也是因为心虚,她只说:“酒店。”

他皱了皱眉:“我去明武酒店找你。”

“嗳,我不是在明武酒店……”杜微言想了想,“我在一家新的酒店。我明天就回天尹。还有……医生说我没事了。谢谢你。”

“圣夏是不是?”江律文忍不住笑了笑,“跑来跑去,怎么到了这一家?”

江律文见到杜微言的时候,她头上松松垮垮的带着一顶深灰­色­的粗绒毛线帽子,把小脸都遮去一半,看起来仿佛更小了。

他笑:“房间里空调打这么高,你不热?”

杜微言撇撇嘴:“要不是有人来,我­干­嘛戴帽子?”

她的房间有些杂乱,地上三三两两的堆着东西,箱子开了一半,而桌上那台笔记本嗡嗡的发出低响,看得出前一刻还在工作。

“不是要躲着我么?”江律文有些好笑的在床边坐下,“挑来挑去,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嗯,小梁男朋友来了,那边房间又满了……”杜微言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嘴巴微微长成O型,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他,最后说:“你不是也住在明武宾馆么?”

他叹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认真的说:“那是因为你也住那里啊。”

椅子撞在梳妆台上,噶的一声,杜微言的脸倏然红了,忙不迭的站起来,秀眉微微一踅,只觉得无奈。

他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挑眉看看时间,笑着说:“明天就走?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吃宵夜,现在还来得及。”

杜微言摇头:“医生说了,不能乱吃东西。”

他笑眯眯:“那个东西吃不坏身体。”

“明早我们研究所回天尹的车时间很早,我……”

“我不介意送你回去。”

她到底还是站起来,拿了外套:“走吧。”

拔了房卡关上门的时候,杜微言有些犹豫的叫住他:“你真的要吃宵夜?这么大的酒店不会没有饭店吧?随便吃点好不好?我……真的有点累了。”

江律文想了想,点头说:“那好,你跟我来。”

观光电梯一路到顶层,打开的时候已经有服务生等在电梯门口,白­色­的手套扶着电梯门,恭敬的递给江律文一张房卡。江律文接过来,顺手招呼她:“这里。”

顶楼的光线不亮,只有房顶四周一圈­射­灯,光线交错而过。杜微言想起曾经在一家珠宝店里见到的戒指,静静的卧在黑­色­天鹅绒中间,碎钻细密如同无涯的星子,衬得中间的钻石仿佛是一点炫目的光亮,真的难以让人移开眼睛。

现在这个空间里,无疑,也有这么一处光亮。

他就在中央,黑­色­西服,领口微敞着,再细微的光线似乎都能聚拢在他的身上,反倒让那张脸孔有些显出了几分模糊,浅浅的光圈中,泛着珠玉的­色­泽,莫名的叫人难以直视——这让杜微言有些恍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还有人声,鲜活的传进了耳中。

“微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易子容,易先生是……”

后面江律文微带笑意的声音杜微言听得似懂非懂,她只是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放进了易子容的手中,而他扣住她手指的那一刻,是下了狠劲的。

察觉到他极为恶劣的在她的伤口上重重的摁下,杜微言的心脏轻轻的一抽。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转,忽的笑靥如花,­唇­角的酒窝如珠玉般点缀上去,即便大半的眉目掩在了灰­色­的帽子下,却依然辨识得出难言的秀美:“你好易先生,杜微言。”

十一

易子容果然一怔,松开她的手,连眼神都不再望向她,只是对江律文颔首说:“江总不是去医院了么?”

江律文笑:“出院了。是吧?杜小姐?”

杜微言自若的笑了笑,眼角眉梢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身侧的两个男人身上,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别的心事。

服务生将他们带到窗边的位置,杜微言坐下之后,江律文在她身边,却不急着坐下,俯身说:“易先生去医院找过你。”又转头微笑,“真巧,又在这里碰见。否则下次见面是该在天尹了。”

易子容在他们对面坐下,却没什么笑意,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句:“江总还记着呢。”

杜微言不禁侧头看了看江律文,她不敢开口,是因为不知道江律文究竟和易子容有什么关系。实事求是的说,此刻她的思维有些混乱,明明前天易子容还一脸不悦的问自己那人是不是江律文,转眼变成了江律文一本正经的将易子容介绍给自己……这究竟算怎样的一个局面?

“我以为你和他们在一起。”

易子容摇摇头,极为斯文的笑笑:“太吵了,一个人过来坐坐。”

杜微言暂时不用说话,偏着头看窗外的景­色­。

窗外并不是高楼林立,霓虹流转也是朴素至极,仿佛只集中在脚下的寥寥几块土地上。这本就是一个称不上是奢华的城市,这让人在俯瞰的时候生出些感慨。或许在数年之后,这里就会是另一个光溢彩流的都市,人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手里捧着咖啡,和她熟悉的任何一个大都会一模一样。

“微言……微言……”江律文温和的身后拍拍她的手背,“易先生问你什么时候去天尹。”

“啊!”杜微言回过神,拨弄手里的一杯柠檬水,“我已经收到了你们的邮件,有些建议我会在整理之后发给你们。有具体的事我会和那位……”她努力回忆那个名字,半晌才说,“谢秘书是吧?我会和他联系。”

“杜小姐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就没什么问题了。”易子容轻松的说,“过几天到了天尹,再好好谢谢杜小姐。”

易子容比他们都早的站起来,语气彬彬有礼:“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律文并不留他,握了握手,目送他离开。

杜微言盯着自己面前那块桌布,此刻天鹅的造型在灯光下泛着皑皑如雪的­色­泽,有一种异样的优雅,她似乎很感兴趣,端详了半晌,才微笑着说:“西餐厅有什么夜宵可以吃?我也饿了。”

没等她从菜单上找出样合心食物,又有人坐在了原本易子容坐的位置上。

初冬时节,那人只穿了一件极­精­致的黑­色­无袖连衣裙,V型领口,露出光滑诱人的胸口,人未开口,淡香已然浅浅拂来。

那个女人松松的绾着长发,并没有望向江律文,只是伸手托住下颌,优雅的笑着:“杜小姐么?”

杜微言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美好的女­性­。

“陈雨繁,江律文的前妻。很高兴认识你。”

这一晚上,于杜微言而言,真是于无声处,惊雷不断。

不过杜微言显然对于在此刻认识陈雨繁,觉得十分高兴。她甚至也忘了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只是站起来,笑着说:“江先生,江太……陈小姐,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间了。”

江律文手臂轻轻的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说:“早点休息。”

在她离开之后,陈雨繁慢慢的靠回了椅背,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微笑着说:“就是她?江律文,你的品味越来越奇怪了。”

“既然看上过你,品味奇怪,不足为奇。”江律文颇为懒散笑笑,“什么时候来的?”

虽说腮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可陈雨繁的脸­色­明显的不大好看。

“你喜欢她什么?”陈雨繁探究一般注视着他,玫瑰红的­唇­­色­有几分灿烂,也有几分奢靡,“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

江律文微笑,十指轻轻触着,微笑:“她心思简单,不会使心眼。就这点好处。”

陈雨繁微微一愣,侧脸望向窗外,神情无限的慵懒:“是么?”

杜微言回到房间,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帽子。额角后边的那一块还贴着纱布,这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忽然就像是空落落的缺一个角似的。她换了衣服躺下,想起明天就离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了上来。淅淅沥沥的开始落雨,窗帘并没有拉上,雨水在玻璃窗上肆意纵横蜿蜒,黑­色­的布景之上,透明的液体画出如藤蔓般的曲线。

明武的这一趟出行,算是特别不顺的吧。虽然自己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可是莫名低落的情绪此刻泛上来。她想起碧溪头的那些孩子,他们拿糖纸折成小人,替她挂在窗前;他们从家里带来腌­肉­,替她蒸在大锅里;她想起张晓晓最后递给他的连翘叶……可自己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落跑了,恐怕也再也没有勇气回去了。她想起下午从医院出来,她将银行卡里所有的钱取出来,匿名汇给了老村长……或许,这是自己在离开明武之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第二天一早,还是坐老孙的车回去。杜微言前一晚没有睡好,眼睛肿的像是桃子,一上车就靠着椅背睡着了。这一路回去十分的顺利,回到天尹的时候不过下午两点。

难得的好天气,倒像是初春时分了。杜微言先回研究所,将材料放回办公室。所里的领导素来体贴民情,也知道她这几天还要去医院换药,就给了她一个星期的病假。杜微言理了些资料,打算拿回家去做分析。

这一次,她将行李和材料直接的搬上了出租车,径直回到了市郊杜如斐的屋子里。

杜如斐恰好出门回来,眼见女儿从车上下来,又惊又喜:“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

杜微言把箱子往院子里拖,一边说:“工作做完了。我就回来了。”

杜如斐分明是觉得女儿瘦了许多,原本脸蛋有些鼓鼓的,衬得那双杏眼又大又漂亮,现在只觉得一张小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他有些心疼,搓了搓手就说:“我去买菜,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能走路把头磕破呢?老爸给你做猪肝汤好不好?补补血……”

杜微言忙着理东西,又心虚,抬头笑着说:“老爸你快去吧,我饿了。”

一个人在市里住的时候,杜微言吃的不是食堂就是家门口的几家小店,难得吃上这么热腾腾的家常菜。这一顿吃下来,她简直就是趴在桌边起不来了,哎呦呦的只喊吃撑了。杜如斐看她一眼,摇头说:“这么大人了,吃没吃相。”

他将桌子抹了一遍,又兴致勃勃的招呼女儿说:“跟我来书房,我理了不少资料。你不是在红玉住过一段时间么,帮我来看看。”

杜微言知道老爸一说起那些东西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眼珠子一转,就说:“爸爸,明天再说吧,我去洗澡。我累了。”

杜微言的房间在二楼,她洗完澡出来,看了眼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一打开,看到那个名字,她的头又疼起来。她似乎已经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可是江律文总是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她觉得很无措。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就差没直截了当的说出“没感觉”这三个字了,可对方……仿佛就是耐心的猎人,不即不离的等待,纵然自己抓狂暴走,他却总有余力微笑旁观。

最后躺下去的时候,手机的电池已经被拆下来,一堆零件扔在了书桌上。杜微言睁着眼睛,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那个面具……为什么这三年安宁的时光,就这么悄悄的被改变了呢?

先是江律文回来了……如果江律文只是让她想起了一段暗恋的话,易子容的出现,却在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原来她也有过一段放纵而幼稚的青春。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杜微言是感激易子容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那么快的从那段压抑的暗恋中走出来;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如此规整的走上现在的生活……可是杜微言知道,无论她有多少理由去对他感激涕零,她都不能做到接受这个男人。

“真的是不一样的啊……”杜微言小小的翻了个身,家的味道让她觉得安心,睡意突如其来的袭来,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她,就这么将她拉入了无意识之中。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杜微言过着悠闲而腐败的日子。除了定时去省医院换药,就是躲在家里看书上网。偶尔捧一杯热茶去杜如斐的书房逛逛,总能在老爸的书架上翻出几本自己感兴趣的书。

杜如斐的藏书极丰,杜微言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找神话故事看。那时候个子还不及书桌高,常常垫着脚尖费力的在一排排的书海中找到“故事”两个字,然后费劲的扒拉下一本。这个时候,就算是把杜如斐最珍贵的几个版本藏书扯坏了,老爸也不会生气,笑眯眯的摸摸自己的头说:“爸爸去给你买一套小人书好不好?”

当时自己就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也要看有字的。”

杜微言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嘴角微微一弯,目光依然很快的一排书中滑过,直到在某处顿了顿。

《阗族风俗》……她的指尖擦过书脊,最后却没有抽出来,最后随意的拿了一本神话志,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地上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看到中午。

直到听到叫唤声,杜微言站起来,一边说:“来了,来了。”

她奔到沙发边的接起座机电话,是同事打来的:“小杜,临时通知你件事儿。后天省委宣传部有个会,关于民族团结的,你要去参加。”

杜微言也没说什么,这种会议也是常有的,一年下来要去参加好几次,她记了记时间地点,只说“好的”。

杜如斐端了一盆酸辣土豆丝出来,说:“这么忙啊?”

杜微言搁了电话,有些苦恼的说:“人在江湖漂嘛。”

再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下着雪粒子了。前几日的风暖日和,转瞬变脸,刺骨如腊月间的洌风,直扫到人的脖子里。杜微言下了出租车,眼见大厅近在眼前,还是忍不住将头低了低,半个头埋在了大红的围巾之中。

会场就是在省宾馆的牡丹厅。在门口的签到处写了名字,拿了会议资料,然后听着领导的发言,这套程序她无比的熟稔,也就颇为无所事事的拿出了一本学术专著,低头翻阅起来。

等到小半本翻完,会议差不多也结束了。杜微言看看时间,要是抓紧一些,还能赶回所里去把工作和会议­精­神交代一下。

这个时段出租车难打,杜微言走到总台请服务员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很快,小姐招呼她:“出租车来了,就在门口。车牌是xxxx那辆。”

杜微言道了谢,起身去门口等车。

出租车从大门口开到门口还需要几分钟,她又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保安客客气气的走到她身边提醒她:“小姐,小心,有车开过来了。”

是辆银­色­的车子,自然有门童去后座开门。又因为堵了车道,杜微言看见那辆出租车就在后面,也停了下来,等着前面的车让道。

她心急,就快步走过去,直接的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前边车中下来的两人。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异常的修长挺拔,腰带就这么闲闲的落在一边,侧影添了几分随意自然。

他俯身,笑着将手伸向车里,黑­色­的袖口那一排金属扣光亮锃锃。而­阴­影恰好将他一半的侧脸遮住,近乎纯黑的眸子熠熠生着光芒……直到里边的女孩子伴着他一道出来,语笑晏晏间挽上他的手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杜微言拉上车门,报了地址。

出租车开过宾馆门口,打个转弯,很快的离开了。

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下意识的想要转头看看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的时候,视线的尽头就已经是如海的车流了。

易子容站在酒店的大厅里,身边女孩子轻轻依偎着自己,很淡很淡的香味慢慢的萦绕开。他的脚步不疾不徐,风度亦是妥帖斯文,可似乎总有一种不悦——就是不悦,不可控制,难以言说。

哪怕只是余光轻微的一扫,他也看见了杜微言。修身灰­色­风衣,略长过耳的头发宛如黑绸……他甚至看得到她低头间轻柔的将发丝拨回耳后。而颈间的那条红­色­围巾是唯一的亮­色­,仿佛烈焰,浓稠化不开的瑰丽。

他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她……可她既然看到了,也好……她所要看到的,难道不是自己的这些“努力”么?

十二

年关将近的时候,也是警方压力最大的时刻。随着春运这又一轮人口流动的开始,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头蠢蠢欲动的怪兽,形形­色­­色­的案件层出不穷。这种时刻,前一阵天尹抢劫案嫌疑犯落网,无疑是给广大的市民吃了一剂定心丸。

张建民在这段时间算是天尹市家喻户晓的人物,杜微言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眼扫到的就是报纸上的头条,关于今天公开庭审的新闻。她愣了一下,正要拿来细看,收发室的阿姨忽然进来喊她:“小杜,早上有人留了个包裹给你。”

是一个小小的硬纸盒,透明胶粘的很牢固,只贴了一张纸,写着杜微言老师收。

杜微言心底咯噔一下,隐约知道了是谁给自己留了这包裹。

办公室里同事们还没有上班,她将打开的包裹塞回了抽屉,手里握着厚厚一叠钱,一时间有些恍惚。到底还是被江律文说对了,他早就告诉过她,张大叔并不会收下这笔钱。

她隐约记得一句话,风骨这个东西,只有在物质贫瘠的时候,才会让人愈加觉得铮然可敬。

“小杜,上午的团拜会你别忘了。”

杜微言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打了车,开到路口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去法院。”

因为是公开审判,她就顺着三三两两的市民和媒体记者走进了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

其实从坐下开始,杜微言的就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开庭时间没到,她往四周看了看,果然,老村长坐在最前边,她只看得到一个背影。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那或许是他最正式的衣服了。他坐得笔直,仿佛再大的风暴也无法让这棵老松屈下半□姿。

在中间法官宣布休息的时候,人群的低声讨论纷纷扰扰,落在耳中,有些嘈杂,仿佛是远处有飞机掠过。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老人身上,他并没有转过身,似乎还直视着站着的儿子。

杜微言觉得自己有冲动走到前边去和老人说上几句话,可双腿微微一动,又被人喊住了。

这个年轻记者她认识,在这个案子大局已定的时候就曾经联系过杜微言,说是要采访一下她,当时是如何用巧妙的用了语言学的知识帮助破了案。杜微言当时十分婉转的拒绝了。

想不到在这里,他还能认出自己。

他笑容满面:“杜小姐,你也来听庭审。挺有成就感的吧?”

杜微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有,就是随便过来听一听。”

“内部消息,那人会轻判。据说认罪态度不错,抢劫的财物都缴回了……”

“嗐,他家也挺可怜的。都是老实交巴的农民,老婆还是瘫痪要动手术……上边还有人关照了下,大概能尽量轻判吧……”

杜微言的目光下意识的投向老村长坐的位置……可那边已经没有人了。老人家或许是不愿意听到审判的结果,到底还是悄悄离开了。杜微言有些匆忙的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

老人果然在外边,草坪角落的地方蹲着抽烟。她踌躇了半晌,放重了脚步走过去。老人回头看见她,眼中掠过的却是一抹显而易见的愧­色­。

杜微言平时清亮的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大叔……”

他站起来,笑了笑,额上的皱纹顷刻间加深了好几道。

“小杜老师……实在是对不起你。晓晓那娃不争气,也不懂事……我这张老皮老脸的……”他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搓了搓手,“他爸更是……”

“大叔,你不用说了。晓晓的妈妈身体怎么样?还有张晓晓……那天他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急了……”

老村长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晓晓他娘没事。今年山上的中药都卖了高价,政府和村里又帮了忙,手术也挺顺利的。他爸的那些赃款也都还上了……”

杜微言“哦”了一声,又等了等,才说:“那……大叔,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你有我的电话。”

“那啥……杜老师。”老人在她转身走出几步的时候终于喊住她,“其实还没有正经谢过你。听说是你帮公安局的人破了案,抓了那小子。谢谢你。如果他没被抓,还一直­干­那些混账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被蒙在鼓里……我就真的……”

老人说得十分真诚,那双略带了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佛那样就可以克服自己语气中的磕磕绊绊。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她没有再踏进庄严的审判大厅,其实结果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在善与恶之间,在金钱和诱惑之间,她还有些困惑。可又有些释然,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在老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换就想明白了,其实自己一直在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观望着这在底层挣扎的一家人。

可她所同情的人,也有着平等的人格和骄傲。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渡过这样的危机,去弥补已有的错误,不是么?

从法院出来,杜微言去参加团拜会。头昏眼花的等了一下午,才算等到晚餐时间。晚餐统一组织了自助餐,她找了人少的地方,要了些炒面。

大厅里也只有角落的几张桌子空着几个位子。杜微言低头吃了几口,焗饭的味道和炒面的油腻混在了一起,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她心底暗暗抱怨了一句这伙食真糟糕,埋头喝一口大麦茶解解腻。

低头喝水的时候觉得旁边的位子也坐了人,她往一边让了让,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就吃这么点儿?”

是在和自己说话?杜微言侧了侧头,口里还含着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结果尽数的呛进了嗓子里,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子容轻轻拨弄着手里的茶水杯,眼神微微透着嘲弄。

“你怎么在这里?”

“开会。”

“哦。”

杜微言没心情吃那盘倒胃口的炒面了,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努力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我怎么到哪里都能见到你啊?”

“嗯。”他伸手去过茶壶,给她倒了半杯,说,“可能是巧……也可能,是我想让你看到。”

他说的从容不迫,琥珀­色­茶水恰好到了杯口浅沿的地方,平稳如小镜。

“哦?”杜微言不客气的拿过去,喝了小半杯,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奇怪的情绪,“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擅长交际啊。”

话一出口,杜微言觉得只凭着“擅长交际”一个词不足以表达完整,又换了说法,强调:“是招蜂引蝶。”

他挑眉望着她。

而杜微言想都不想就说,“你现在不比以前,注意影响啊。”

易子容轻轻咳嗽一声,明亮眼睛闪过一道笑意:“我问过你,杜微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杜微言低了低头,手指有些漫不经心的滑过餐盘,答非所问:“你明明不是那种人,­干­嘛要做出那样的事来?”

“你想要我做什么样的人?”这一次,似乎是真正的不解,易子容的语气有些执着,“像江律文那样,你就会喜欢?”

杜微言被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而他好看的眉毛皱着,同样睇视她,眼神不曾散开分毫。

半晌,杜微言将餐盘一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和他没有关系。”这句话的语气又冷又硬,易子容听了,脸­色­也微微一冷,没有接口。她索­性­不再看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他接了个电话,声音却是意想不到的柔和。杜微言脚步滞了滞,忽然有冲动要回头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易子容两三步就走过她的身侧,似笑非笑的低头侧她一眼,淡淡提醒她:“一会儿还要见面呢,别这么沉不住气。”

晚上还有统一组织安排的年底联欢会。杜微言在偌大的剧场找到了同事,他们单位表演的节目是合唱,杜微言和小梁坐在后台聊天。小梁刚刚从明武回来,带回了大量要分析的语料,马不停蹄的又赶到这里,一边关心的拨开杜微言的头发看她的伤口:“还疼不疼?”

杜微言摇摇头,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小梁“哎呦”一声:“我们去换衣服吧?一会儿更衣室人多了,挤不进去。”

想不到更衣室已经是人头攒动,化妆的,更衣的,想要寻出个小角落都困难。小梁皱皱眉头说:“要不去外边的卫生间吧?”

她们提了衣服穿过后台的通道,一直看见剧场一侧的洗手间。

“嗳,微言,走啊。”

“噢,就来。”杜微言回过头,跟着小梁走过去,摸摸脸颊,莫名的有些发烫。

她刚才……看到易子容了么?

坐在贵宾席上,和他那个漂亮的女伴在一起?

她有些犹疑的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真的是他。他换了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十分体贴的向那个女生侧过身子,耐心的聆听着什么,还不时的点头,风度妥帖文雅。

杜微言走进洗手间,开始换上那套有些老旧的衬衣和长裙,在扣扣子的时候,觉得手指在轻微的颤抖。她抿了抿­唇­,忽然有些生气。

没有气易子容……就是气自己,明明对着他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看到刚才那一幕……自己居然有点吃味。

小梁在隔壁喊她:“微言你好了没有?”

杜微言定定神,应了一声,恰好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来看短信,只有四个字。

“好好表演。”

发信人是易子容。

她简直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想到过一会儿他正儿八经的坐在台下和女伴卿卿我我的看自己唱歌……那种感觉,大概叫做如坐针毡吧?而且……此时此刻,他发这条短信,大概也是因为刚才看到自己了。这要她怎么再出去一次?

杜微言下定了决心,拉着小梁从洗手间出来,打定主意从偏门往室外绕回后台。

有那么瞬间,她觉得背后的一道灼人的视线附着而来,她咬牙,走得更快。偏门大敞着,有寒风卷进来,小梁冷得跳脚:“快走快走,我要冻死了。”

一口气跑到后台,她们都冻得脸颊微红,而领队正四处找人:“嗳,快点快点,下个节目上了。”

舞台上灯光一打,熟悉的旋律响起来,杜微言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节目上。她站第一排,而他恰好坐在第一排。他们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但是也足够杜微言看清他的表情和动作。易子容坐姿闲适,头略略歪着,似乎十分有兴趣的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她忍不住,回瞪他一眼,又生生的把目光转开了,只觉得表演时间漫长无涯。

三首歌唱完,杜微言忙不迭的下台,正拿纸巾抹去口红,又是短信的声音:“一会儿别急着走,我送你回去。”

她轻哼了一声,去更衣室把衣服换了,和同事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地铁站人群汹涌如浪潮,温度也比室外高出了许多,白­色­的列车驶进站的时候,杜微言小心躲避着上下车的旅客,直到贴着地铁的门站住,才轻微的松了口气。地铁开动的时候,而车厢的两侧,广告牌的光亮仿佛流水滑过,又柔软的拂进人的心底。

明明地铁的报站声音还没结束,杜微言却觉得身子不可控制的向前倾了倾,然后车子就停住了。这里并不是任何应该停下的一站,地铁的门也没有打开,整个车厢静了一静,然后嘈嘈的低语声仿佛荒草蔓延开来。其实这个城市的地铁出故障也不是头一次了,乘客们除了抱怨几句被耽搁的时间,也就只能耐心的等下去。

可这一次,整整在原地停了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的停滞,会在人口流动如此迅速的地铁站聚集起多少人?以前杜微言没有这个概念,可现在她知道了。

车子重新开启后,在下一站停下。站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去,只看得到黑­色­的脑袋连绵在一起,触目惊心。车门甫一打开,呼啦一声,仿佛巨大的浪头打来,说不清有多少人开始往车子里挤。

保安努力的在车厢门口维持着秩序,许是停站时间到了,地铁的门开始滴滴的发出声响。有人要下车,更多的人要上车。那股力道如此迅猛,她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被人压迫得不住往后退。

车厢的空间仿佛在瞬间被扭曲了,密集的人流,浑浊的空气,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里。一片混乱。

有人从杜微言身边挤过,毫不留情的将她往后推搡,又有人接连不断的踩到了她。

杜微言觉得失去了平衡,而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摔在地上任人踩踏会发生什么情况……她想都不敢想,只觉得周围有人在尖叫,还有人用方言大声咒骂着“不要挤”,她没来由的开始慌乱,因为周身除了晃动的身影,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隐约有些绝望,又有些窒息,脑海中是真的一片空白。

有人伸出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扶着她站起来,直到她的背靠上另一堵墙——那个年轻男人仿佛在巨墙般的人群中劈开了缺口,把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另一侧的地铁门终于吃力的合上了。车外依然是黑茫茫数不过来的人群,他轻而易举的转身,目光拂过她惊魂未定、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细的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问:“没事吧?”

她抓住他的手,顿了顿,竭力稳定呼吸:“没事。”

车厢里的灯光是素白的,他个子高,鼻梁、睫毛处都有淡淡­阴­影投下来,整个人都像是画家­精­心描摹中走出来,分明有一种淡然清俊的高贵。唯有双眸还有着炽热的温度,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几分遮掩不住的关切。

易子容忽然微微勾­唇­笑了笑,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不会等我。”

天知道他当时怎么心神一动,想到她就会在这个时间离开。于是顾不上别的,穿过坐得满满的剧院,恰好看见她走进地铁站。或许只差一步,他就赶不上和她一趟车,也赶不上把她从人群里拎出来了。

她的目光渐渐的转回来,依然是那么多人,属于他们空间被压迫得很小很小。可彼此间的距离这么近,她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一种特殊的韵律,蛊惑得她难以遏制的想要靠近。

杜微言低头想了想,一点点的贴近他的胸口,不过寸许的距离,却仿佛用了很久很久。她的­唇­擦过他胸前的衣料,低声,又有些挑衅的说:“那你还要来找我?”

易子容只是看着她,她的短发轻轻擦着他的下巴,微痒,仿佛是心动的感觉。

而人群中,他将环抱着她腰间的手慢慢上移,直到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不轻不重的按着,淡淡的说:“因为你口是心非。”

杜微言并不用回应这句话,因为恰好到了下一站,她又抵在了门口,只轻轻后退一步,就踏出了这方压抑的空间。

她承认自己被“口是心非”这四个字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能驳斥……她能说什么呢?

隔了一步彼此凝望,清晰,却遥远。

幸而易子容也并没有在等待她的回答,只是顺着人流走上前,轻轻挽着她的腰,笑着说:“走吧。发什么呆?”

从拥挤的地铁站出来,杜微言重新呼吸到有些清冷的空气的时候,恍若重生。

易子容走在她的身侧,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心很好看的皱着:“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杜微言不做声,回想起上网的时候,时不时会弹出的QQ新闻,各种各样的事故,都会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像刚才在地铁里那样,一个疏忽,就会倒霉。

可这就是她的世界啊!她不颓废,也不怨天尤人,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喜欢语言学,在旁人看来有些枯燥的论文却是她的乐趣所在。目前的生活,对她而言,算是有回报的,不是么?

“嗯。你觉得不好?”于是她挑了挑眉看他,“易先生,你年纪轻轻,英俊有为,难道就厌世了?”

他微笑起来,眉眼熠熠生辉。走了半条街,不疾不徐的问她:“我能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么?”

杜微言有些犹豫,还没开口答应,易子容已经抢先一步,语气轻松:“不要紧张,只去坐坐。”

杜微言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招待朋友了。家里甚至找出了一瓶不知哪里来的老白­干­,几碟叫来的外卖小菜,她将这些铺在桌上,给易子容倒了一杯酒,笑着说:“你还是喝酒的吧?”

他抿­唇­微笑,淡淡的看着她,眸子仿佛灵动的黑莲,什么都没说,度数极高的烈酒,仰头喝了下去。

杜微言看着他将那杯酒喝完,于是又倒上,一边随意的问他:“你朋友呢?”

他一怔:“什么朋友?”

“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啊,我见过你们好几次了。”

易子容伸出修长的手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是我助手。”

她喝了几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很狡猾:“就是秘书么?我觉得很漂亮啊。”

易子容伸手摸摸她的头,语带轻笑:“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么?”

她吃惊的表情很可爱,直愣愣的看着他,挖空心思才说了一句:“什么?”

“你在医院里对我说过什么?”他似笑非笑,眼角和­唇­畔的弧度十分柔和,“你总是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啊。”

杜微言微张了嘴巴,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满意了……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顺手摸摸她的脸颊,又停顿了一会儿,“除了能看到你很有趣的表情,别的都很无聊。”

后来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杜微言也有点薄醺,所以有些话,她甚至没有听明白,就匆匆转了另外的话题。或许是她这几年的工作,或许是早上的庭审,又或许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他专注的听着,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不管那些心事多么碎烦,多么矫情。

杜微言下意识的给他倒酒,有些期待他小小的醉倒,那么她说的话就像是喃喃自语,再也不会被旁人记得?

那瓶老白­干­渐渐的见了底。易子容脸­色­如常,只是眼中慢慢的有了涟漪荡漾,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洋溢出来。杜微言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的站起来:“我去厨房拿点东西。”

而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杜微言,喝醉会发酒疯的可不是我,你不记得了?”

杜微言脸唰的红了,狼狈的进厨房,又开了开窗。深夜的凉风探进屋内,又触摸上自己的脸颊,迅速的降低了内心深处隐隐蒸腾起的热气。

等到转回到客厅,那人却已经不在桌边了。杜微言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斜倚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放他在沙发上不去管了?还是给他倒杯茶醒醒酒?

她抱膝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了很久,目光就这么无意识的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易子容睡着的时候皮相很能迷惑人,嘴角微微翘着,睫毛长得让人嫉妒,末梢轻轻的一卷,弧度柔和温浅,叫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一下。

杜微言眼珠子轻轻一转,因为酒气的推波助澜,一个像是恶作剧的念头无法遏止的在脑海里升起。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拍拍他的脸:“嗳,醒醒!易子容?”

他不理,把脸往沙发里埋得更深一些。

“莫颜?醒醒啦!”

叫他莫颜,杜微言觉得他稍许有了些反应,至少眼睛轻轻睁了睁,虽然立刻又闭上了。

“你起来好不好,我帮你冲冲脸,嗯?”杜微言一边说,一边拖着他的手站起来,“这边,这边。”

成功的把他拉扯到浴室,杜微言喘了口气,伸手抓了花洒,让他靠在墙上,腾出另一只手开了龙头。

雪白的瓷砖上,一株细细的兰花,碧绿的叶身,淡紫的花朵翩跹若蝶。而他闭着眼,靠着浴室的墙,因为微侧着脸,看得到鼻梁的角度十分挺直,表情恬静,有种难以言喻的俊美。

杜微言调了调水温,想了想,又把蓝­色­标示的龙头拧得大了一些,总之就是略低于手上的温度,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耐心的说:“低头。”

他顺从的低头,微微带着凉意的水扑在他的脸颊,易子容眼睛更用力的闭了闭,旋即清醒了一些,往一旁偏了偏。

杜微言不无­阴­暗的想:让你上次捏我的伤口。左手握着花洒,那道水流随着他的转头,不依不饶的跟着他转头的动作——这一次,有一些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身侧的男人终于不动了,那双眼睛慢慢的睁开,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谁。

杜微言见他忽然张开眼睛,手微微一抖,没控制好力道,花洒斜了角度,尽数的喷在了他的衬衣上。

白­色­衬衣在顷刻间被淋湿了,紧紧贴着他的上身,易子容大约更清醒了几分,眼神中掠过细微的一点点笑意,随即浓烈起来,被她扶着的手臂忽的反客为主,将她整个人牵在了怀里。

杜微言措手不及,花洒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因为水流的力道,挣扎扭曲了几个角度之后,直直的往上喷在了她的身上。

自食恶果。

突如其来的水流,背后凉得杜微言哆嗦了一下,身前易子容的怀抱却出奇的炽热,他把她抱在怀里,似是脱离了醉意,几乎咬着她的耳朵,含糊不清、又满是暧昧的说:“要玩水?”

杜微言冷得要跳脚,脸上却唰的红了,刚要用力把他推开,易子容却抱着她轻而易举的转了身。

花洒的水仿佛是小小的一支喷泉,晶莹剔透的变幻出种种的水雾,液体流落在他的背后,他替她完全的挡住——然后不容抗拒的、用身体将她抵在了墙上。

他很慢很慢的俯身下去,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然后不再迟疑,更深的吻了下去。

杜微言的手扶着他的腰,下意识的去掐了一把。

易子容微微离开她一些,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要制服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不难,他伸手在她腰间一揽,让怀里的身子更紧密的贴合这自己的身躯,然后毫不犹豫撬开她微微喘气的­唇­。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淋得湿漉漉的,凉湿的衣料,温热的躯体……这样奇妙的感觉,只让杜微言觉得理智正在迷失。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他的手正慢慢的从自己的腰间开始,撩起了上衣,又一点点的往上去探索全身最柔软的地方。温柔,又不失力度,仿佛灼起了一点点的火焰,微醺,又微辣。

杜微言最后理智在拼命的抵抗,她无力的扶住他的手腕,有些艰难的掐了下去。

“你不是说……”仿佛察觉了她的抗拒,易子容停了停,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唇­断断续续的说话,“你不介意这种关系么?”

语气这样的专注,薄­唇­渐渐的移到她的耳侧,轻轻的吻了吻,低低追问:“是不是?”

而他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停下,移到了她光­祼­的脊背上,替她隔开冰凉的瓷砖,停在某一节脊椎上,指尖那一端温热柔和,仿佛是乐师在拨弄琴弦。

杜微言别无选择,搂着他的脖颈,有些语无伦次的回他:“你先放开我。”

他一低头,温柔的含住她的耳垂,炙热的呼吸撩拨她的耳侧,慢慢的说:“小丫头,撒谎不好。”

十三(上)

他用手肘关上水龙头,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一只手慢慢的探在她的胸前。杜微言微微喘息,想起了在拥挤的地铁中,他触着她的胸口,凝视着她:“……你口是心非。”

而这一次,易子容抚在她背后的手轻轻一挑,解开她内衣的衣扣,而另一只手肆无忌惮的用力,修长的手指间仿佛绽开洁白温柔的云絮,压迫在她心房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他仿佛能一看看透她的心思,用浓稠得仿佛能滴下水、能榨出□的声音提醒她:“承认了么?”

杜微言的T恤已经被褪到了胸口的地方,湿湿的一团,又皱又卷。易子容揽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滑,扣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卫生间就在卧室的隔壁,路也不远。他的脚步很稳,而目光落在杜微言白皙纤细的腰腹间,似是有些忍耐不住,轻轻的低头,慢慢的吻了上去。

杜微言的身子很轻,似乎是怕痒,微微的蜷曲起来,一边胡乱的伸手去拨开他的脸。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俯下身,略微顽劣的在她胸口轻轻的噬咬着,直到她在自己怀里痉挛般躲避着那种炙痒感——他终于惩罚够了,将她放在床上,用吻触及她每一处的不会与外人分享的私密。

她的身体依然如处子般青涩,因为他小小的一些撩拨就难以克制的战栗起来。易子容的薄­唇­从她的颈间摩挲而过,又顿了顿。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的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低头笑了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件小小的棉布吊带也是这样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的肌肤细腻柔滑得仿佛是牛|­乳­,而他用近乎虔诚的心境,一点点的和她纠缠……

此刻的杜微言显然已经有些慌乱了,他的动作很慢,明明有着足够的时间让她去阻止和反抗,可她竟然只是迟疑……甚至贪眷此刻他的爱抚,只是顺从着他的意志……直到身上凉飕飕的,才恍然发现那些衣物都已经被扔在一边。

卧室靡靡的光线中,他英俊得仿佛妖魅一般,半压在她的身上,刻意压低了视线。杜微言的手指轻轻的滑过他的胸口,喃喃的唤他的名字:“莫颜……”

他的衬衣还没脱下,因为浑身都湿透了,此刻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和宽厚的胸膛。他信手拨开她凌乱的发,在她­唇­畔吻下去,两具柔软的身躯也随之紧密的贴合在一起。易子容尽量的将动作放和缓,又缱绻的吻去她眉眼间婉转的忍耐和汗水,他狭长黑亮的眼睛就这么微微眯起来,在她圆润­精­致的锁骨、洁白柔软的肌肤上掠过,隔了这么久……仿佛万年,陌生,却又熟悉的契合……

他的手慢慢的去寻找她的手,直到完全的扣住,才低低的说:“微言,你是我的。”

杜微言没有说话,身体太久没有被这样的与人一道分享过,仅仅是触摸就会让她难以平缓。何况此刻易子容扣住她纤软的腰,略带强横的每一下的进出,都会让她不自觉的仰起头,光­祼­的肩难以克制的轻微后张,而目光尽头是那张一直挂在灯下的面具。

其实他带给自己的,一直是美好,不是么?

仿佛飘若云端,仿佛一眼惊艳,仿佛……此刻欢愉得万劫不复。

易子容的­唇­轻贴着她的额角,幽亮的眸子并未阖上。或许已经是午夜,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呼吸平稳轻柔。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手则完全的环过她的腰,拂在她的背后。杜微言的睡相很乖巧,脸颊贴着自己的颈侧,偶尔要翻身,只要自己手臂微微用力,她便一动不动了。

他很想打开灯再看看她的模样,可又怕惊醒她。惊醒她之后呢?他浓黑的眉轻轻的皱起来,小心翼翼的去轻吻她的额角……那句话,他能说出口么?

这一晚,杜微言睡得也不好。虽然十分倦乏,可身边的人稍微动一动,她便能有所察觉。他的呼吸又一次贴近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张开眼睛,眸­色­清亮恍如窗外月华。

“莫颜,你是为了我,才出来的么?”她喃喃的说,指尖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又在他脸颊处停下。

暗夜之中,仍然看得到易子容的脸棱角分明,仿佛鬼斧神工之作,而三年的时光不曾抹去他的容颜,即便在黑暗中辨识,依旧有着触目惊心的俊美。

他一直清醒着,微微眯了眯眼睛,纯黑­色­的眸子深邃仿佛夜空,却答非所问的淡淡说了句:“你还留着那个面具?”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小心翼翼:“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十年,是么?你说要我陪着你十年。”

他的目光辗转而下,“微言,我们重新开始。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杜微言抬起头,轻微的喘气。

而他的目光仿佛是浩瀚的时光长流,所有的情感,浓烈,抑或是平淡,汹涌如排山倒海一般,卷得她难以呼吸。

“十年……我只要你的十年……”易子容仿佛是着魔一般,缓缓的将那句话说完,“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的话。”

卧室里或许还开着窗?杜微言只觉得身上发冷。她的身体往后挪移,不自觉的躲避他的触摸,淡淡的替他强调一遍:“你是说,十年之后,你会离开我?”

易子容轻轻的垂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良久,才说:“是。”他顿了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或许,用不了十年……”

难堪而不安的沉默。

他的身上依旧有着好闻的气息,像是青草,又像是山中小溪,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点点的从她颈侧传出来,带着轻微的磨砺,擦进了杜微言的心底:“不要问这个……好么?”

杜微言几乎要为这个匪夷所思的理由大笑起来,她推不开他,只能忍得自己双肩轻轻的抽动。

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她,窗外的月光泄进来,他的脸和身躯,仿佛被镀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种欢愉到极致之后的荒凉。

杜微言止住了笑,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裹紧,慢慢的挣开他的怀抱,直到靠在墙角,终于坐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这样可笑的要求?”

“就凭我们睡过两个晚上?就凭你恩赐的那本书?”

此刻的杜微言,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凌厉,仿佛会扎手的烈焰玫瑰,连目光中都透着嘲弄,偏偏语气轻柔沉静:“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这句话一出口,彼此对峙着的两人,都怔了怔,身外的时光仿佛倒流,连相识的第一幕都变得触手可及。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那是杜微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十三(下)

年轻的杜微言执意要进入红玉的南部山区时,同一组的另几个师兄师姐都在劝她:“微言,我们的考察结束了。

而她和另一位师兄十分执着,坚持要进入真正的阗族自治区去调查。其实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从等言线的划分来看,越往南走,密集程度越高,这也意味着区域内的语言变异程度越高。只在边缘徘徊所搜集到的语料,对于杜微言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的。

出发前,唯一的同盟军男生突发了急­性­肠胃炎,不得不留在红玉首府迭连市输液治疗。忽然间成了孤军奋战,杜微言却无畏无惧,第二天找了当地的三轮摩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颠簸着就进去了。

一路尘土飞扬,开三轮摩托的大叔问她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找没找到住的地方。杜微言简单的就说自己在搞科学研究,大叔看待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化了,极为热情友好的说:“姑娘,你住我家吧?”

杜微言倒不怕被人拐了骗了,语言学有时候可以帮她很多忙。鉴别笔迹自然是小意思,哪怕在日常对话中体味一个人说话的韵律,她也能肯定眼前的厝文大叔没有骗她。

摩托车打了拐弯,杜微言紧紧抓住一旁的扶手,突突的马达声慢慢的减弱,大叔憨憨的笑了笑:“到了。”

真正阗族人生活的环境,简单淳朴得叫人吃惊,就像是厝文大叔说的那样,连找一家旅店都很困难。小小的镇上,街道也只从南至北的一条,零零落落的两家杂货店,店门是青白相间的厚布,而街边是一只绿­色­的邮筒。

杜微言走进厝文大叔家的屋子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相机。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柔和的金光婉约的点缀在­干­净简约的小街上,远处是清云缭绕的山黛,有一个孩子从路边穿过……

杜微言选择的构图焦点却是那个小小的邮筒。绿­色­的漆面已经有些斑驳,似乎是时光悄悄的爬覆上去,曾经柔润的绿泽此刻被剥蚀,轻轻一触,便娑落落的掉满了掌心。

她只觉得这样构图漂亮,可是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很久之后重新回到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美景——可是将这个纯净的世界与外边联系的纽带,却早已不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寞落的邮筒了。

厝文大叔有一个女儿,名字用汉语的音译来称呼,十分动听,叫做“夏朵”,在他们的语言中,意思是“幸福”。她和杜微言差不多年纪,小麦­色­的肌肤,身上是扎染的长裙,浓蓝之上是大团大团的龙凤图案,绚烂如火,浓稠­色­泽仿佛能蘸染视线,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漆黑的发辫垂在肩上。

这个纯净的姑娘,总叫杜微言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很多时候夏朵都很羞怯,可是又愿意和杜微言在一起,好奇的看看她的电脑和手机,仿佛那些都是有魔法的东西。

学历、背景乃至民族的不同,并不能阻碍两个女孩迅速而牢固的发展起友谊。夏朵有时候听不懂杜微言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研究有什么作用。可她愿意跟着杜微言,对这个汉族女孩充满了善意的好奇。而在语料的收集上,她也尽最大的可能­性­去帮助来自外乡的女孩。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再分工合作,比起在迭连市的时候,杜微言要辛苦得多。杜微言来到红玉的第一个月,就能把那里方言说得很熟练。可她想不到,到了这里,情况起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她在街头听乡民们彼此交谈,努力的记录和追踪,可他们使用的语言,却又和红玉的完全不同,似乎是一种全新的语言。

这让杜微言觉得很无措,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都在语言上有着叫人难以忽视的天分。然而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城镇,种种力不从心,几乎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却几乎不能找到任何关于阗族文字的书面资料。似乎这种语言一直以来都是用声音的方式在传递。要是让她凭空想象出一种可以承载这样语音的文字,不论是表音、或者表意,似乎都不能完整的描述出这种最为纯正的阗族语。

杜微言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自己,任何一项社科类的研究都是不能独立的。他告诉女儿研究的视野一定要放广阔,尤其是语言学。因为语言本就是人类互相沟通的产物。如果不把它放在具体的民俗和民族志中,难免会被复杂的语音语法弄得一头雾水。她有些发愁的想,自己该从哪里入手呢?

一筹莫展的时候,夏朵来敲她的门,微笑着问她:“过几天就是罕那节了呀,你会留下来么?”

“罕那节?”

“是啊。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夏朵在杜微言身边转了一圈,给她看自己新绣的桂枝图,想了想,说,“就像你们那个春节。”

杜微言也有些好奇,难怪这几天集市越来越频繁,而且热闹。她有些快活的拉着夏朵:“你们的传统服饰……就是这样的长裙么?”

集市上应有尽有。难得有这么一次,杜微言跟着夏朵,在人群中穿梭,却不用去留意他们说的是什么。主谓宾的结构是否倒置,尖团是否已然混合,这些都暂时的抛在脑后了。她换上了一条石榴红的扎染长裙,夏朵依着当地人的习惯,也替她将长发盘起来,兴奋的说:“过几天,扎布楞就可以开放啦!”

杜微言的目光盯着一旁一位阗族中年大婶卖面具的小摊,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扎布楞?”

夏朵还没解释,杜微言又随口问她:“夏朵,什么是莫淹?”

周围突然静了静,所有人的目光不可置信般的望向了这个穿着橘红­色­长裙的少女。

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夏朵已经把她从人群中拉开了。

“我说错什么了?”杜微言有些困惑的四顾,“我听到路边有人在提莫淹什么的……”

“微言!不是莫淹!”夏朵的语气十分严肃,双­唇­抿起来,有些焦急,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纠正她,“对莫颜,我们要说敬称。”

杜微言愣了愣:“敬称?”

夏朵肯定的点点头:“莫颜在我们这里,就是神和高贵的意思。你……不能胡说的。”

杜微言看着夏朵微微涨红的脸蛋,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莫颜……莫颜……是这么说吗?”

阗族少女秀丽的脸庞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信。于是,杜微言认真而又微带愧疚的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当她可以准确无误的发音的时候,忽然心悸了一下。

仿佛这是个咒语,而她在无知间,掀开了层层掩盖着的,命运的面纱。

十四(上)

回去的路上,夏朵一点一点的给杜微言补课。杜微言勉强听明白了一些。莫颜是阗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现——可按照夏朵的说法,即使他出现了,也没人敢抬起头望上一眼。他们会恭恭敬敬的对他行阗族最高的礼节,双手在胸□叉,然后半俯下身,敬若神明。

杜微言皱眉说:“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们的祭司?世袭的?”

夏朵显然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祭司”,什么是“世袭”。

“唔,就是这样。我们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为了我们的领袖。”杜微言说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启家天下的事,尽可能简洁明了,“当然,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们的莫颜,就只有一个。”夏朵固执的说,“他不常出现,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这个莫颜,听起来有些像耶和华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无意和夏朵争辩。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于是忍不住问夏朵:“那你们为什么这么尊重他?”

夏朵低声说:“他使我们免于灾难,他是我们的英雄。”

她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青春美丽,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双眸璨璨的,似是浸润着光辉。

杜微言愣了愣,然后才想到,这就是信仰么?一种……她可以理解,却无法追寻的东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给占据了:“夏朵,他为你们做了些什么?”

夏朵犹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们不可以随便说的。但是,过几天就是罕那节啦,微言,扎布楞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大家的赞歌。”

杜微言暗中耸耸肩,其实一个民族的神话不外乎几种模型,这一点,早就有人类学家总结过了。她倒是对扎布楞很感兴趣:“那么莫颜会出现在扎布楞么?”

夏朵笑了笑,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我希望他能来。我从没见过他。”

“这么神秘?”

“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他可能会在我们中间,可他从来都不会说。”夏朵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微言,你不是说你要找一些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的瓦弥景书,那是莫颜的。我们族人传唱的歌谣,都来自那里。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没有说话,可是心跳却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么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见她的刺绣,上边是一连串古怪的符号。她当时兴奋不已,连声音都颤抖了:“夏朵,这是你们的文字么?”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释:“就是你有记住不的东西,就拿这个来提醒自己。”

夏朵犹豫了一会儿,羞涩的笑笑:“不是的。这些是祈福攘恶用的。”

原来是符咒。

杜微言觉得失望,这个民族,有着这么神迹般的语言,却没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议。

而如今,杜微言虽然觉得夏朵的话并不是那么可信,那本什么景书更是拗口又难记,可是……万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阗族语并不多,可是仅仅凭着现有的基础,她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语言,甚是……可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可以填补乔姆斯基普遍语法的语言。

她反复的听着录下的语料,就会想起《圣经.创世纪》中的记录:“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说,看呐,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这是巴别塔的故事。

那个时侯人们使用着一样的语言,他们齐心协力要盖起通天的高塔。于是耶和华阻止他们,使他们语言变得各异。于就这样,巴别塔成了传说。而如今,世界上有着无数种不同的语言,还有一种职业专门用于弥补这条裂痕,叫做翻译。

杜微言有些怀疑的想,阗族语会不会就是巴别塔之前的那种语言呢?为什么她所了解的所有的语言结构都可以从这里找到发展的轨迹?

它像一枚种子。在这个之后,枝繁叶茂的各种果实,就是人类如今使用的种种语言。

但是,她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的书面证据。

于是一切就只是一个年轻学者的推想罢了。

这个晚上,杜微言在枕头散发的荞麦香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弥景书……真的会有这个东西么?”

第二天就是罕那节。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会在这一天穿戴一新,然后去扎布楞虔诚的祈福。而只有罕那节的十四天,扎布楞才是对族人开放的。

扎布楞是一座外形极为独特的建筑,每年才开放一次,仿佛吸收了节日里女人们裙裾中的光芒­色­泽,外观异样的缤纷绚烂。

杜微言第一次见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进去么?”

只要是有着阗族血统的族人,纷纷从外地回到这里。男人们穿着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们则是颜­色­跳脱飞扬的长裙,­色­泽鲜丽。他们蜂拥着进入扎布楞,感谢先祖的庇佑,祈祷来年的安乐。

杜微言尊重他们的信仰,可她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跪在那里,全身心融进这样的虔诚之中。于是在扎布楞外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对夏朵说:“我在外边转转,你进去吧。”

夏朵并不勉强她,笑着和她告别。

扎布楞外飘逸飞扬的长裙,仿佛是正当盛夏时节绽开的花朵,翩跹如流云。

远处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热情,却又羞涩。这个年轻人是夏朵家的邻居,她看着有几分面熟,于是对他微笑着点点头,不着痕迹的离开。

她记起来了,罕那节的第二日,便是年轻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这样的习俗,虽然也在逐渐的改变,但是这里的人,还是比现代社会的年轻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渐渐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涩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败的告白,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忽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说是她在年轻而意气奋发的时候,生活所给予她的重重一击。很多时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快回学校而执意来这里呢?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回想起他们的相处……难道自己不像个白痴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人群已经开始往外涌了。想必这一轮的仪式已经结束。只一会儿,外边的世界又活跃起来,大家开始攀谈、说笑,而杜微言则逆着人流,悄悄的踏进这个神秘的建筑。

初春的天气有些微热。

此刻的大殿里空无一人。杜微言看着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觉得有些无语。她本以为,他们叩头膜拜的,会是一个威武刚猛的英雄吧?

可是,为什么塑像只是一只怪兽?

她仔细的研究了一会儿,基本判定,就是一条巨大的黑狗,呲着牙,眼睛像是两枚铜铃。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边,用帷幔围起的一块空地,竟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只是沾尘已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将目光缓缓的移向了塑像后边的壁画,其实这里光线有些暗沉,她瞧不清,于是往里边走了几步。

想不到塑像后边有人。

阗族男人们的衣服大都有些宽松,很薄,天然的麻质。那个人也穿着这样的衣服。杜微言望着他的背影,却能清晰的看见他宽阔的肩,往下,是渐渐收窄的紧实腰身。她想,这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他负手站在壁画前,微仰着头。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仿佛晕染出了浅浅的光亮,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时光,仿佛静止。

十四(下)

大殿里的温度仿佛在倏然之间又凉却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可又像是很久很久——当她犹疑着去靠近那人那墙那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来后殿还有一扇侧门。他推开的时候,光线一闪而过,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切开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经,让她忽的惊醒。

杜微言下意识的上前了几步,就站在他适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脑海里始终有着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发丝清爽,微仰头的时候背脊挺直,骄傲而孤寂。这样的身影在这个弥散着潮湿、光线­阴­暗的后殿里显得这样卓绝。

杜微言站到壁画前时,有数秒的时间一直在恍惚,以至于难以辨识这画上斑驳的图案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她睁大眼睛观察,许是因为氧化的关系,壁画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而生出黑­色­。右下角被剥蚀了大块,只剩下粗粝的层岩。夏朵曾经告诉她:“扎布楞就是倚靠一块完整的巨岩凿空出来的。”从这样的细节来看,果真如此。

这样近乎残破的画,原始碎裂的线条,像是直劈进人心深处,杜微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魄。

第一幅,画上的那一个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着什么。他的身后,黑雾滔滔,席卷而来的是一种绝望而沉闷的气氛,像是一头暴怒的巨兽,能吞噬天地。

第二幅,构图中央的人看得出是个女子,身段柔软,像是一片纤云,飘飘荡荡的立着,她的手似乎在轻摆,而随之拂起的,有金­色­的浅泽光线,是黯沉的墙上唯一的亮­色­。

……

她还要仔细的看下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阗族的神话。他们以赞歌的形式一代代传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语言水平,她听不懂那些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婉转温柔的民谣。而每次她问夏朵,夏朵总是坚决的摇头:“那不是神话,那是我们的源头。对不起,微言,我不能这样随便的说给你听。”

这一瞬间,分外的丧气,手头的资料如此零碎,杜微言想不出一个框架,可以让它们变成一项足以震惊学界的研究成果。

出了扎布楞,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而夏朵正四处找她:“微言,你去哪里了?我们回家吧,晚上可以去木樨谷。”

杜微言随着她走了几步,慢慢的说:“我过几天可能就回去了。夏朵,这些天谢谢你。”

夏朵没听清,回头:“什么?”

她便抿­唇­笑笑,说:“没什么。”又略略的振奋了情绪,问夏朵,“你见到莫颜了么?”

夏朵乌黑的长发在金­色­的阳光下灿灿的生出光芒来,她笑嘻嘻的说:“当然没有。莫颜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他是谁。”

杜微言忽然想起了后殿里那个男人,莫名的问了一句:“他……和你们长得一样么?”

夏朵“噗嗤”一下笑了:“当然。他不是妖怪。”

“可你没见过他,你怎么确定呢?”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夏朵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可她就是不依不饶,“你们谁能证明真的有莫颜在呢?”

夏朵微微咬了­唇­,有些生气了,脸颊上洇出浅浅的红晕。

“有人见过的。莫颜……是最好看的人,谁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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