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莲舟想起信州道上,茶棚之中沈浣与他和莫声谷同坐一桌的事情,忽地忆起他小时候拉住自己两指不愿撒手的样子,暗道沈浣如今身长玉立,和昔日瘦弱幼童相差甚远,可是认不出了。
听得沈浣又道:“后来在那参政府中,俞二侠你借与我长剑御敌,我见得剑脊之上的字,方始确认。”
俞莲舟问道:“既然那时你便认出,倒为何不说将出来?”
沈浣一顿,微微低了头,轻声道:“俞二侠平日里锄强扶弱之事又怎会少了?这件事于我与阿竹是天大的救命之恩,然则于俞二侠,只恐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怕俞二侠早已不记得了,便想着这份情份我只要自己存在心中便好。”
俞莲舟笑道:“如今看来,俞某当初能救得今日的沈将军,可也不算小事了。”
沈浣一怔,细思俞莲舟话中之意,不由得出神。天鹰教殷天正曾说“当世英豪何言不易”,金陵城中师兄萧策又言“克复山河故园绝非仅沙场征战可及”,这两句话前者曾令他心中惘然后者令他沉心静思。而眼前俞莲舟的这句话,却让他每每提及“颍州”二字便沉郁的心思无端一暖。
沈浣抬头看向他,只见得俞莲舟神情一如以往一般静肃,然则沈浣却仿似能感到他看着他时,双目之中的些微暖意,极是浅淡,于沈浣却异常清晰。此时星如碎玉月如弯钩,清辉落在沈浣脸颊,将其映得竟犹如白玉。俞莲舟见他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便不多言,只淡淡将茶杯斟满,缓缓用茶。果然盏茶时分一过,沈浣笑容益发疏朗,心中松爽,声音清越:“俞二侠,你说的不错。既然十二年前我带着阿竹从书院之中逃了出来,便没有再是小事的道理。躲过鞑子追杀,遇到你与师父,之后艺成下山,又在颍州危机之时遇上主公,这许多种种,何尝不是上天成全与沈浣还我山河故园之志?如今看来,上天实是厚待与我。”
每涉及颍州大营之事,沈浣便郁郁不乐,如今想通了心底所惑,胸中郁结尽除,精神益发好了起来:“此时此景这等夜色,可是没有好酒衬景,也只好以茶当酒。”
俞莲舟不语,抬手去倒壶中之茶与二人,却不承想那一壶茶竟已空了。两人一怔,不由相视而笑。沈浣忽地灵光一动,想起了什么,提了长剑几步走到院中月下一株梅树之下。此时梅花早谢,但那古梅老树枝叶繁茂,婆娑旁逸。沈浣围着树绕了数圈,似在回忆什么,半晌找到了地方,用剑在地上挖了起来。果然过得片刻,俞莲舟听他极是高兴的笑道:“竟真的在这里!”随即见他抬手从那地下取出一个乌沉坛子。
沈浣掸了掸上面泥土,拎了过来,俞莲舟见那是个红泥封口的酒坛。
沈浣道:“还记得小时候听娘说我和阿竹出生那年,她酿过几坛酒,我爹喝了一些,剩下这坛,便埋在了院中梅树下。如今不想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说着一探手拍开封泥,顿时一股极是馥郁清香之气溢出,光是闻见,便已然微醉。
酒浆倒入杯中,俞莲舟见得那酒色如琥珀,透明澄澈,极是悦目,酒香散入夜色之中,不饮自醉,不由叹道:“当真是好酒!”
沈浣递了一杯与他,满目笑意:“算来这酒可同阿竹与我是一般年岁了,俞二侠且先尝尝?”
俞莲舟浅饮一口,但觉那酒入口甘厚绵长,醇香不绝,仿佛由口中蔓延至全身,而又复溶于月色之中,竟使人觉得自身也随着这酒一起溶于这一天一地的朗夜清风之间。这将近二十年的花雕,当真难得至极。
两人各自浅酌慢饮,月漫中天,酒浆醇香余味不绝,萦绕于这晴夏夜色之中,仿佛晕染得这满园夜色也熏熏而醉。沈浣两颊嫣色渐起,心中无限感怀。这天、这地、这故园中一草一木月色清风,他已久别十载有余,每每午夜梦回,寒衾独卧之时,想到得总是幼年之时的点滴旧事。许是因为如今终回到儿时故园,许是因为同俞莲舟故人相认,又或许只是因为这夜色醇酒太过醉人,沈浣目光迷离,取出了自己一直不离身短笛,于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俞莲舟听得笛声幽幽而起,缱绻于夜风之中。曲子依旧是信州道上那卖唱的小姑娘所唱的一曲《江上逢故人》。这曲子俞莲舟仍旧记得,信水之上与沈浣还剑之时,亦曾听得沈浣吹奏过。只是彼时一曲丝丝缕缕茫然若失,此时却于空悠清灵之中隐隐透出开阔豁朗。那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反反复复,犹如低诉。
苒苒物华几度,故园万里迢递,故人千山相隔,今日浅酌共饮一场,这一夜青山月色,却不知又将何时才能再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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