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上饶府中由俞莲舟手中接过长剑的时候,剑柄之上的温热之感让她心中一动?
为何信水之上夜舟之中见得俞莲舟来访的时候,竟会有很久未尝体会到惊喜之感?
为何龙门镖局之中俞莲舟那一句“此地不甚安全,我与你同去”让她无端动容?
为何俞莲舟赠与她的一小瓶伤药她贴身收藏的极是仔细,不舍的使用?
为何天鹰教中俞莲舟在后堂与殷天正相斗,她嘴上教说着殷梨亭,手上长剑却是半分不松?
又是为何,她每每提及颍州大营必会有的沉郁烦乱,在他那晚一句话下竟是终究烟消云散?戴思秦同她说她若想立于不败之地,须得同刘福通虚与委蛇、与刘子青韩普相争相较。萧策同她说若想实现克复山河之志,便不能一味专注于沙场而避开这些功利计算。她熟读韬略,这些利害剖析,实是再清楚不过,然则却每每下不了决心。直到日前夜半百泉轩中同饮共叙,素来沉肃冷峻的俞莲舟与她相谈之时扬眉而笑,只简单的一句“当初能救得沈将军,可不算事小事”,让她心中暖极,只觉自己脚下之路,无论有过多少辛苦,将来又须得多少辛苦,都已值得了。仿佛也只需这一句话,她便能将那些路途之中的困扰阻隔一扫而清。
这许多事情,绝非故人恩情能解释得尽的。其间心情,感怀有之,相投有之,孺慕更有之,只是沈浣已然察觉,这些情怀绝非全部。那么除了这些,自己还怀了何样的心情?一时之间,山间清风卷起沈浣衣角,轻盈飘荡,应和着远远传来的空远鹤鸣。
只是沈浣心绪一转:便是想得明白这些,却又能如何?年幼之时父亲教导言犹在耳,家破人亡之事历历在目,雁留山上勤习苦读仿如昨日,十多年来克复山河之志还我故园之心,这些东西,早已如影随形的渗入到她的骨子里,涂抹不去,剥离不开。这半年多来的时光,不过是她一生中的一个意外,本不在过去的意料中,亦不在今后的规划里。无论她是沈家的长子还是长女,她的身后都是沈竹,她今生要走的路,二十年前就注定好了,其上的艰辛让她已经没有太多可留给自己的东西。
吴澄似是看透了沈浣心事,一手轻轻拍着犹自沉浸在观鱼乐趣里的沈竹,抬头看着沈浣道:“景儿,世伯知道,这些年来,你身为沈家后嗣,一力尽到自身之责,抗元御辱不遗余力,不负你父期望,不负你师父师兄教导,亦不愧为忠良之后。只是景儿,你爹娘如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你自己这般苛待于自己。除了责任,你亦当有自己所思所愿之事。”
沈浣听闻,沉默良久,“世伯如何觉得景儿这些年便是苛待自己?雁留山上读书习武也好,颍州帐下征战四方也罢,景儿却也绝非仅仅为此。”
“哦?”吴澄抬眉,放下了手中茶杯。
沈浣声音轻缓,却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师兄与我不为功名,不为主公,只为了克复山河还我故园之志。师兄也曾言道此志太过空幻,然则于我而言其实不然。所谓克复山河还我故园,终究为得,是一个清平世间,一个为了自己,为了炎儿,为了所有人的清平世间。可以让自己笑谈山河故园而不潸然泪下,可以让炎儿安居于百泉轩中而不必担忧再有屠戮兵戈,也可以让天下人泰然生活而不再骨肉离散。什么民族大义千秋功业,师兄不信,我亦不信。我们信得、为得、争得只是这样一个清平世间。无论这条往山河故园、清平世间的路尚有多远,我们都会把这条路走下去。行路之上,于师兄与我而言,责任道义千秋功业,无非均是易散浮云。可是我答应过阿竹,此生一定会给他一个安宁的故园,也一定会一偿他心愿,不在把他留在家里,而是去带他每一个他想去之地,给他看一个清平世间。”
吴澄已是古稀之年,沈浣这一番话,竟让他脸上如同盛年一般神采亮了起来。他直视着沈浣眼底,那里铮铮之色清凛逼人,半分没有违心之意,坦然宁定,仿如静川沉水。不知过了多久,吴澄缓缓开口:“景儿,你可知这往清平世间的路,将有多远?”
沈浣浅然而笑,沉声道:“我自知晓。可此事终需有人去做。上天即让沈浣大难不死,即让沈浣承袭了雁留山之学之艺,想来便是让沈浣顺着自己心意志向去做此事。沈浣愿以一己所学,且去挣这一个清平世间,无论成败,但求俯仰之间,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幼弟。”
说着她低了头,深深一叹,叹息声中仿佛含尽了这些年的无数离合,亦有着前路上静待的波折坎坷,“只是这路上,沈家的长子沈竹的长兄,不能是女子。雁留的传人萧策的师弟,不能是女子。颍州帐下,沈浣沈将军,持了这中原四股六路行省二十五万义军盟书的人,不能是女子。”
“孩子,这条路太长太远。你要晓得,你许给炎儿的清平世间、安宁故园,或许穷尽你一生也走不到头啊……”吴澄闭目而叹。
她抬头看向吴澄:“世伯,就是因为这路太远,两相茫茫,只要一天未能到头,沈浣便一天不能是女子。什么婚事,都是笑谈,沈浣的终身,就是这条往清平世间安宁故园而去的路。对于俞二侠,今日我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便足够了。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
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桃李年华锦绣青春,一句山河故园,将她寸缕模糊不明的女儿心意存埋于心底,那里许是孺慕,许是敬重,许是爱慕,又许是兼而有之。但她已不想再去探究了,因为她许给沈竹、许给自己一个清平世间,剩下的已没有了她沈浣能贪心的余地。
吴澄活了七十余年,几经起落劫难,天意人心,看得再是清楚明白不过。听得沈浣此言,不禁仰天而叹。
沈浣却只是垂了眼倒茶,一手轻轻替沈竹理着发冠乌丝,仿佛自己什么都未说过,什么亦都未想过。
天色渐晚,沈浣担忧沈竹受凉,同吴澄告了罪,先行推了沈竹回了百泉轩。
吴澄看着沈浣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竹林碧潭归于宁静,只留一片风荷晚香。他这许多年,早已阅尽世事,当此时着,却忽然一笑,喃喃自语道:“景儿,你可知那日你与俞二侠喝的是什么酒?那是你娘亲在你出生那年给你酿的女儿红,专待你出嫁之时再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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