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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陈王宗隽桐阴委羽

瑶瑶抬头,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释,宗隽却不再说什么,直到她自己觉得体内有了异样反应。

她紧按胸腹,骤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几欲缩至一处,她失神地拿起刚才的酒杯:“这酒……”

“我记错了,左边的无毒,右边的才是鸩酒。”宗隽持起左边酒一饮而尽,朝瑶瑶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7.诅咒(上)

瑶瑶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颤,酒杯跌落,一路滚至宗隽足边,被他漫不经心地踢开。

以手掩面,瑶瑶重又悲泣,此番与前不同,那泣声哀婉孤清,若一缕轻烟一线游丝,无力地袅袅飘浮于烛影中,好似吹口气便断了。

宗隽继续独斟无毒的酒,徐徐饮着,静待她魂魄如烟散去。

对她,他不觉怜悯。他让她选择的其实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险救她的机会,如此结局源自她自己的选择。

忽见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隐隐传来瑞哥的声音:“小夫人别急,慢些……”

瑶瑶闻声睁开眼,像是顷刻间有了些­精­神,一点点挨到门边,一手紧摁胸口强忍疼痛,一手扶着门框欲站起,匆匆举目朝外看。

来的确是柔福,披散着枕乱的长发,穿着白­色­素衣,连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袭披风,在瑞哥与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赶来,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稳,却还想跑,几次差些便跌倒。

见了瑶瑶她竭力甩开侍女几步抢过,伸手欲搂她:“瑶瑶……”

瑶瑶脸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于“姐姐”的唤声脱口而出的是再也强忍不住的鲜血,艳艳红光一闪,溅了柔福一脸半身。

与此同时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抚抚右颊,垂目看看手上温热的液体,忽地搂紧瑶瑶,仰首闭目,双­唇­轻颤却无声,良久才有一声悲鸣自心底响起。

瑶瑶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剧烈疼痛迫得变形,血开始自七窍中持续地流出,她左手紧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怀里,闭目反复地唤着“姐姐”。柔福搂着她,抬头看宗隽,满面泪痕,和着哭声道:“你放过她,救救她!”

宗隽漠然道:“这毒无药可解。”

“姐姐,不要了……”瑶瑶在她怀里轻声唤,目中流着血红的泪:“我,我……”

柔福低头,将脸庞贴在她额上,凝咽道:“别说了,我明白。”

瑶瑶再睁目,却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见你了。”松开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脸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触摸来辩识她最后的模样。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含泪柔声对她说:“姐姐在这里。”

触及她脸上的皮肤,瑶瑶仓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呕出最后一口鲜血,手软软地垂下。

柔福唤了声“瑶瑶”,不见她答应,居然没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为平静,默默地以手从容拭净瑶瑶面上的每一处血迹,阖上她双目,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再看宗隽时,她的目中亦无他预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玉箱。

他宁愿她狂怒地咒骂他,甚至冲来对他拳打脚踢,那是他可轻松应对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诧异,不悦,甚至有隐约的不安。

“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玉箱姐姐行事会那么不择手段。”她开口说,依然甚平静,声音清冷:“如今我终于懂了,对付你们金人,用怎样狠辣而决绝的法子都不为过。”

她再垂目看手上鲜血的痕迹,忽地侧首以视宗隽,­唇­角挑出一抹幽异的浅淡笑容:“­阴­谋和权术,想必是你喜欢和擅长的?”

言罢她站直,收敛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对宗隽,目中的寒光凝结了空气。

“我诅咒你,完颜宗隽。”她说:“你,和你的家族,必将在你们的野心与­阴­谋织就的­阴­影下万劫不复。你会被你自己的­阴­谋所害,五马分尸,身首异处。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将彼此撕咬杀戮,世世代代地延续,在被异族所灭前,金国的土地上便已洒满完颜氏的血!”

7.诅咒(下)

她的诅咒似冰凉的利刃直落心间,宗隽眉头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悦,沉下脸来正欲说出惩罚她的命令,却见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涂了,所以才胡言乱语,八太子请勿与她计较。”

宗隽遂暂且不发话,再看柔福,见她此刻扶门站着,已渐不支,身体微微晃动,随时便要倒下的模样,但仍坚持直视着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觉出她的恨,拒绝时光冲刷的不泯的恨,让他想起曾经捕杀的形形­色­­色­的猎物,在受伤之后,生命被他最终掠夺之前,它们亦会这样看他。

他便释然。那些猎物如果会说话,想必也会发出如她那般的诅咒,自己从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视那虚无的情绪。如果猎物有利爪和利齿,也许尚还值得略微留神。猎物而已。

“带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门外的兵士进来,让他们把瑶瑶的尸身拖出去。

柔福一时未肯移步,但也不见有过激举动,默然看人将瑶瑶拖离自己视线,才转头对瑞哥轻声道:“我们走。”

走了两步,她足软跌倒,瑞哥忙弯腰搀扶,她淡淡一笑,说:“我想吃点东西。”

瑞哥大为惊喜,问:“小夫人你肯进食了?”

柔福颔首,倦怠地阖了阖目,再勉力向前行:“我们走。”

回房后她果然如常进食,给她的药也每碗必喝,然后便安静地躺着,亦不再流泪,不喜不悲。

瑞哥把这些事当作喜讯频频来报,而宗隽不觉可喜。真如表面这般平静地接受现状,便不是他熟识的那倔强的赵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抗争,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很快给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从远处马厩中发出的马嘶声将他惊醒。那一声其实不长,马厩到他卧房的距离也足以将声音减弱至不碍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还是由此醒来,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声马嘶结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抢先在柔福策马赶来之前守在了离马厩最近的大门前,在她行近时抬头笑笑,然后扬手,示意尾随他而来的下人将她面前的门缓缓关上,看门外灯笼在她眸中映出两簇光亮随之捻灭,同样地徐缓。

她被人拉下马,送回她的房中。可这不过是她预谋逃离的最初尝试。被他熄灭的希望,她会再度点燃,骑马不成便步行,正门不便走就从围墙破败之处钻出,穿自己的衣服太显眼便换上瑞哥的侍女服,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想方设法地试着逃离他的领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来,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尝试皆徒劳,但她从无悔意,始终不放弃关于逃离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将破晓时从侧门逃出,独自一人奔跑在轻寒恻恻的天地间,她的步履轻快,她的身影轻盈,她飘飞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态,携着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顾地飘向辽远天际,仿佛空濛云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当然他不会不知,策马跟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如同狩猎时对必得猎物的放纵,直到发现她经过的路上有点点鲜红的血迹才有一惊,朝她疾驰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红的霞光拂上她的脸,尚未隐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带着晓阳光芒,顷刻间灼伤他的眼,他因这明亮而愤怒,一言不发地掠她上马驰回,将她抛在地上,看着她裙下不断渗出的鲜血,斥问:“你很想死?”

她摇摇头:“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离开我,跟选择死没什么区别。”宗隽冷道:“你以为从这里出去就可解脱?一个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会遭到无数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宁愿面对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举目看他:“只要能离开你。”

宗隽一叹:“你妹妹说得对,你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纵容你,给你太多不应给的自由。”

“你给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着日光微晗双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线,把我放飞在天上,允许我扶风而飞,飞得越高、越远你越开心,而你,始终把持着可以随时把我拉回的线轴。我是你玩的纸鸢,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

忽然她开始冷冷地笑:“但你没想到么?纸鸢也有断线的时候。”

8.微露

“你以为,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隽反问:“你回到南朝,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一条鱼、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闭目不理他,惟下颌依旧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九哥?”宗隽继续说,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如你所说的九哥一样?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狼狈之极,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东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不惜手刃自己亲兵;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中途宿于钱塘江边,被潮声惊醒,还以为金军逼近,一跃而起就想跑;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一连数月不敢登陆,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每每听你提起他,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刻意强调了“丧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睑微颤,咬紧下­唇­,但仍不发一言,冷着脸不作回应。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对赵构的攻讦,便一哂低首,俯身紧盯她,等她睁开双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贬号称臣,要求和议。”

“和议!”柔福果然一惊睁目,怒道:“你胡说!”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郑重道:“我没有骗你,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当然,郎主并未答应,下令留下宋使,继续进兵伐宋,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

柔福有些茫然,怔怔地看宗隽,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宗隽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再轻抚她的脸:“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与其彼时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顷,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徐徐引到­唇­边,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双­唇­温暖,给他柔和的触感,她亦低眉顺目,少有的态度。宗隽颇喜悦,又含笑道:“这样多好……”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肉­,鲜血一涌而出。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应声倒地,却又立即撑坐起来,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侧目看他,又是冷笑。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欲给宗隽包扎伤处,宗隽大力推开,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惨白无­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她始终坚持不动。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交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

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震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欲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地。”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

宗隽皱眉欲逼问,赵楷忽大咳起来,未几咯出一口鲜血,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未再逼迫他,起身离去之前,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

离开此地,暂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只余赵楷一语:“她真的走了。”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某处割裂。惟举目观浮云,怅然想,倘能飞身入云霄,当可再见她身影。

回到府中,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见除了身上衣服,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搁于枕上。他拾起,握于手心,感觉她留于其上的,最后的余温。

9.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柔福,那经年的往事。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或空濛云水的天地,她带着倔强神­色­掠过,素白裙袂如冷焰飘舞。但在南宋宫中,他仅用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将此间情由一笔带过:“她曾为我所得。她的小脚是我解开的。后来我又纳了她的幼妹瑶瑶。瑶瑶一时不慎,误饮鸩酒身亡。她迁怒于我,想尽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后,让她得逞。”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宗隽一笑:“难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

赵构立时侧首,恢复了淡漠语气:“不必。”

宗隽道:“那就到此为止。若日后事成,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复又转视月下寒梅,笑道:“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若亲聆陛下提及,当真三生有幸。”

赵构亦应得客气:“阁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晓,必言无不尽。”

宗隽落座,手指轻击面前杯盏,说:“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说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

“这有何难?”赵构淡然一笑,当即应承,命宫人取来茶具,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手势纯熟,不由啧啧称奇,对他茶艺多有赞誉。赵构以谦词应对,两人不时相对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随后品茶闲谈,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适才那块玉佩,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

“当然。”赵构平静答道:“否则朕也请不动她。”

宗隽再问:“那么,这玉佩现在她手中?”

赵构颔首,微笑反问:“陈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贵异常?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盒以交换?”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一摆手,笑说:“区区一件玩物而已,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所以颇重视,其实并不值多少钱,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宗隽岂敢为此收陛下珠宝!”

赵构不语,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宗隽告辞,赵构起身相送。宗隽已走至室外,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他却很踌躇,缓步走到宗隽身边,思量许久才低声问:“朕的母后……如今还好么?”

“很好。”宗隽回答:“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陛下应该知道。”

赵构默然。宗隽顿了顿,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最近,陛下又添了个弟弟。”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须臾,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不失礼数地道谢:“多谢。”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

宗隽再次告辞,赵构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在宗隽临行前,赵构浅笑嘱咐:“夜来风急,陈王阁下一路小心。”

宗隽呵呵一笑,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提高以示赵构,加重了语气说:“宗隽自身不足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这半壁江山。所以,自会小心。”

赵构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展开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淤血的痕迹——宗隽向他说“恭喜”之语后,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几欲将其捏为齑粉。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当时并无觉察。

他重回阁中,坐着凝视玉佩良久,再谨慎收好。召来内侍省押班,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命押班将其捕下,处死。

10.延桂

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议和条件,于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强调“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 。随后大赦天下,再委议和功臣王伦重任,赐同进士出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开封,与完颜宗弼交割地界,收回东、西、南三京与河南、陕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赵构亦下令大兴土木于大内,改建旧承庆院为皇太后宫室。

而这年正月,金主也任命左丞相陈王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至此,宗隽与宗磐、挞懒一派权倾朝野。

三月丁亥,赵构封婴茀养子璩为崇国公。宫中人说,这是顾及婴茀才格外施恩。璩个­性­活泼,略显轻浮,赵构不甚喜欢,倒是婴茀,多年来尽心服侍赵构,温婉和顺,无可指摘。这些年赵构不常宿于妃嫔处,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婴茀宫中。婴茀在诸妃中名分最低,但却是最受赵构眷顾的。

在进封璩之前,赵构曾先告之婴茀,婴茀颇惶恐,跪下乞求赵构收回成命:“臣妾教子无方,璩太过顽皮,不若瑗稳重,如今倘进封国公与瑗并列,我呣子岂不遭世人耻笑!请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导璩,待过几年再封不迟。”

赵构却置之不理,但说:“你勿须多虑,璩也不差瑗许多。”次日便正式下诏进封璩。

赵璩受封后着国公服­色­入内拜谢,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贤妃忽来了兴致,拉璩与建国公赵瑗并肩而立,朝张婕妤笑道:“这俩兄弟一样仪表堂堂,个头也一般无二,如今连官儿都一样了,让人不知疼哪个好,要偏心也难呢!”

张婕妤也引着团扇笑,应道:“这有什么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从来都是一样疼的。”

婴茀亦含笑连连颔首:“张姐姐说的是。”

过了几日,禁中杏花盛放,赵构召诸宫眷于芳春堂赏花,柔福已出宫回公主府,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宫,此次就没来,而潘贤妃与婴茀皆早早到来,惟张婕妤姗姗来迟。最后来了,再三告罪,解释道:“适才路过福国长公主以前所居的宫院,无意窥见一宫女偷闲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本欲进去呵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此女容貌与公主倒有几分相似,那秋千也荡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画似的,竟让我呆看了半晌,终究没忍心入内惊吓她。就因看她,忘了时辰,请官家责罚。”

婴茀一听之下即转顾赵构,而他久久未语,只凝视面前花树,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婴茀忙陪笑道:“张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宽厚,从不因此等小事责罚我们。”

赵构也才开口,赐张婕妤坐,继续与诸妃饮酒赏花,亦不就张婕妤言语问下去。

次日,那宫女竟又在柔福宫院荡秋千,玩了许久,偶尔转眸,才触及一道于一隅注视她的目光。她瞬间辩出那高贵的服­色­,吓得立即从秋千上惊跳下来,俯身跪下请安。

赵构冷冷垂目视她,问:“你是谁?”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埋头低声答道:“奴婢姓韩,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宫的宫女……”

三月乙巳,赵构封韩秋夕为“红霞帔”。

这是宋宫少见的异事,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浪,因赵构已十数年未再册封任何妃嫔。“红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内命­妇­之列,远不可与几位长年相伴赵构的妃嫔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此女曾为皇帝侍寝。

关于皇帝对韩秋夕的“临幸”有多种秘闻在悄悄流传。有人说官家多年来一直暗中求医问药,想必初见成效,也有人说他纳秋夕是出于一位太平皇帝应有的,充实后宫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从本质上说与其他妃嫔并无不同。

“张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迹象?”潘贤妃亦私下询问张婕妤。

“我怎么知道?”张婕妤面对如此暧昧的话题竟然笑得很明朗,“这,姐姐应该问吴妹妹才是!”

而婴茀人前人后都未就此说一个字,只是对赵构新纳的秋夕极好,嘘寒问暖,关爱入微,即便赵构常命秋夕侍寝,她亦毫无妒­色­。

柔福既不愿主动入宫请安,赵构也不常召她,倒是赵瑗隔个三五日必会赴公主府见姑姑,赵构偶尔会问他一些柔福的近况,柔福却不会向他打听赵构之事,赵瑗有时自己提及,柔福也只问与国事有关的。

某日赵瑗在公主府见到一册《贞观政要》,不禁双目一亮,问柔福:“姑姑也看此书?”

柔福点头,和言反问:“你也在看么?”

“是。”赵瑗回答。他这年十三岁,但少年老成,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去年已看过,这几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数遍,说如今那蛮夷金主都已将此书背得烂熟于心,并颇有心得,我这大宋皇子岂可不细细研读。”

“颇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赵瑗说:“数日前父皇在资善堂看我念书,忽有王伦从东京遣的使者匆匆赶来呈上密函。那使者还低声向父皇禀奏详情,像是很忧虑。但父皇听后神­色­未改,随意嘱咐了使者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父皇走至我面前,将密函展开让我看,微笑着说:‘那蛮夷金主竟能将《贞观政要》学得这样好,瑗,你须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见信笺上写的是金主完颜亶与翰林学士韩昉的一段对答。”

柔福当即追问:“他们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谈用人治国之道,我也不尽明白,不过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记了下来。”赵瑗想了想,将那段对话大意说出:“六月己未,金主从容对侍臣说:‘朕常看《贞观政要》,见其君臣言论,深感其妙,大可借鉴用以治国。’韩昉应道:“这皆因唐太宗先以温颜下问,房玄龄、杜如晦竭忠尽诚,珠联璧合地辅佐,才成就贞观之治。这书虽简,足以为法。”金主问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贤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韩昉答说:‘唐自太宗以后,唯明皇、宪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无终,初期因为得位艰难,任用姚崇、宋璟这样的良臣,惟正是行,所以才有开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后招致天宝之乱。假如能谨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终,则贞观之风亦不难追。’金主听后连连称善,又问:‘那周成王呢?’韩昉说:‘周成王也是古之贤君。’金主便道:‘成王虽贤,也要靠周公辅佐之力。后世疑周公杀其手足,在朕看来,若为社稷大计,也不算错。’”

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岁了罢……”再顾赵瑗,问:“完颜亶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作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惟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罢。”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罢。”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暇容颜上流转。

“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杀了他。”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亶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亶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亶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宫监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亶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亶。”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亶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亶,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亶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亶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亶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亶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亶,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罢。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反宗隽一派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

言罢赵构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注:因出版字数限制,本书将拆分为两部,金国部分独立成篇。现在先写本篇剩余南宋部分,宗隽从柔福归国后到身亡的内容将来在金国篇中还会有详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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