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受他提醒,张望一番,奇道:“这便怪了,且不说有无探子进洞偷窥,只是那嫌不多与不嫌多先前从里面出来,也该留下一些脚迹才是,为何周围的土面之上,却是这般的平整无痕?”
杨起道:“他们出去,自然要将痕迹清理,也免得有人看见足迹生疑,一路探索,那个风流地宫便万难遮挡藏匿了。罢了,我们尚有紧要的事务办理,不该在此胡思乱想。”将洞口依着原样掩饰,又各自拾了一根带些枝叶的树藤,逆着裙楼大门的方向缓缓退去,每每挪得一步,便枝叶轻抹细扫数次,果然将行走的痕迹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到了裙楼之外,二人将树藤扔却一旁,走到一处过廊打探夜宴究竟,却看得几个小妖彼此推搡着往一处花园跑去,口中犹自招呼道:“再快一些,倘若迟了,鸿门阁地方狭小,我们无座无桌,怎能安然吃喝?”
祁恬心中大喜,暗道:“虎王庙中道路纵横,各方贯通,我们正愁不识得合适的途径,不想却来了这许多的引路小妖。”拽住杨起袍袖,紧紧跟随而去。
他二人随着欢喜的众妖一路行走,眼看着各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男女妖怪尽皆过来会合,神情欢愉,有笑有跳,皆是奔着虎王大妖的夜宴而去,便如百流汇海,群鸟朝凤一般,终于来到一处颇大的戏台,便看前面自上而下高悬三个金光灿烂的灼耀大字“鸿门各”。
群妖尚未入座,便听得阁前响起阵阵的锣鼓喧鸣,如山涛起伏,似河浪咆哮,甚是热闹,呱噪非凡。各处妖怪相聚一处,彼此呼喝之声不绝于耳,看着人数渐多,虎王的一众家仆被那管家一声吆喝,顿时忙碌劳作起来。
有那端盘的,看着盘口缺裂,急要更换迭新;有那托盏的,察觉杯水有些清凉,引着文火细细温烫;有那盛壶的,倒完一座客人的茶水,却被后面焦急等待之人连连催促;有那各处散放戏贴花单的,侃侃而谈一出唱戏,又被人问起另一出的来由,支吾不定;有那悄悄兜售货品的,看见庙中的家丁过来巡察,伏身低腰便往桌下藏匿;有那远亲近邻的,彼此寒喧客套,问及姓名字号,不觉愕然一怔,穷思苦想。
鸿门阁的戏台上下共有三层,或是镂花雕纹,或是刻龙画凤,整整齐齐间朱漆碧描,层层叠叠里挟珠含玉,端然一幅王侯的架势、赫然一片好大的气派。二、三层封壁遮帷,以作接待、休憩之用,而第一层长有二十余丈,宽约五六十余步,真是青衣老客、花旦小生唱舞之地。
祁恬与杨起心有旁骛,如何能够安心凑将热闹,只好小心避开群妖的招呼拉扯,寻着一处不甚起眼的角隅歇下。
祁恬低声道:“此处人口众多,怎样才能寻见秦缨与那金尾雉妖?”杨起不觉举目四望,瞥看得大戏台之前,无数桌椅之间,正摆放着一套百仙蟠桃的红木案几,极其大气,无穷富贵,与众颇有不同。
细细打量,见其左右两侧各有八扇山水屏风,描绘天下奇山异水、青峰秀潭,后面一顶福禄寿三星祈福黄金伞,悬挂九条百鸣颤风银铃飘旄,一扬福气绵绵,二扬禄途坦荡,三扬寿比南山,不觉笑道:“想必那就是虎王的珠玉宝驾了,它既然正被秦缨与金尾雉妖图谋酿恶,她二人自然也不会走远,只在近旁觊觎才是。”
话音方落,便看着园门之外远远来了一彪人马,中间一个妖怪眉须皆白,身穿朱红蟒袍,头戴朝天乌纱,腹围十八块象牙玉版的腰带,足蹬皂青金边的云靴,好不威风赫然。此妖身形庞大,乘坐着招喜露天大轿、临门迎风竹辇,由十八个小妖用力吆喝着抬将,虽是隔得老远,亦能听见那抬杠嘎吱倾轧之声,窥见轿座摇晃之动。
祁恬甚是讶然,啧啧赞道:“果真是了不得的一个大妖怪,我那叔父也是日夜渴求这等的富贵,但小小的七品县令,终究不敢造逆纂越,给州官落得一个治罪的把柄。”
杨起见戏台之上,顿时跑下几个穿绸披缎的旦角儿,也不论年岁老幼、气质风华,尽皆围着珠玉宝家闹腾承欢,虽然相貌俱是平庸不已,但若是看得真切、瞧得分明,中间的一个黄衣妖女尤为怪异滑稽,反衬之下,其四围的戏台同伴却似乎变得个个如花似玉一般。
不觉忖道:“难怪世间的女子,无论是那美若天仙的,还是丑如东施的,皆是一般儿的心思,都愿意寻着相貌远远不及自己的伙伴,相携同行、亲密共游,想来正是为了得到衬垫的种种好处,美则更美、丑则掩护罢了。”他正胡思乱想,却听祁恬一声冷哼,沉声道:“它形容本就古怪丑陋,却还要肆意涂抹,作出一番天地厌弃的花旦乔扮,若非浑沌懵懂、不识装饰,便是别有居心、真有鬼谋了。”
说的正是那最是招眼炫耀的黄装女妖。她看杨起迷惑不解,微微笑道:“她就是那金尾雉妖,你受了胭脂遮护,便看不出来么?”杨起大吃一惊,看它一举一动,渐渐窥破了其中的倪端,拍掌道:“不错,正是它。”灵光闪动,巡目游探,熙熙攘攘之间,又哪里能够看见秦缨的身影?
便看金尾雉妖一众载歌载舞,歌功颂德一番,齐齐伸出双手向虎王大妖讨赏。虎王从轿上跳下,大刺刺地坐在屏风桌前,大声笑道:“你们这些贪财嗜物的小儿,不在戏台上好生歌唱舞蹈,却跑到我的面前胡闹调皮。这夜宴尚未开始,如何就厚着脸皮过来求赏?”
一个白纱雀精媚然一笑,扭动着身子方要答话,却被金尾雉妖挤到了一旁,听它讪讪笑道:“今日是老爷为公子弱冠行礼的大喜之日,我们心中高兴,所以虽然不曾受过有名的师傅调教,却也要争先恐后地跳上戏台,唱他一出《倩女浣纱,意在恭贺》了。只是姐妹们头次登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不安,索性先争要些恩赐,也好静气凝神,平复张惶。”
杨起忖道:“这怕这出戏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才是。”
虎王愕然一怔,继而揶揄道:“你这金尾雉妖,不过胡乱唱了几句,就要捧盘收费,若是做起生意,想要亏本赊损也难。”叫身畔的内侍给了每人一盒香粉,又加上一贴唇布作为打赏,看群旦欢天喜地,免不得又夸赞几句,叫它们回到鸿门阁中好生准备。
那白纱雀精素来被金尾雉妖刻意排挤,此时又见得她大摇大摆地领头回去,心中颇为羞愤,冷笑一声,远远地跟随在后,从一侧悄然上得戏台,偷偷隐没于帷幕之后。祁恬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使将一个眼色,彼此会意,便从花石小径绕行,转到鸿门阁的后面,乘人不备,钻入后台戏阁之内。
金尾雉妖资历老重,别人皆是三四人一个小间,它却是独占一阁,便是外面的布帘也换作了亮闪绸缎,自拟不同的身份。杨起二人将隐身披风束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内观看,却见它正对着一面水磨铜镜搔首弄姿、自现风流。
祁恬忍俊不住,不觉呵呵一笑,只惊得杨起脸色苍白,慌忙掩住她的唇齿。金尾雉妖闻听动静,眉头微蹙,冷然道:“是谁?”却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金尾姑姑,那雕喜儿与红衣的戏袍,都莫名被人扯拽坏了,此刻正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金尾雉妖呸道:“难道我甚是苍老衰迈么?也不知提耳拧腮地训诫过多少回了,为何还是不肯长些记性,口口声声依旧唤我姑姑?”双手叉腰,前后来回踱将几步,恨恨道:“此时多少人都在台下等候观看?如何戏袍又偏偏不能穿套了?若是因为那几个刁钻的丫头,彼此口角纠缠,气愤不过而肆意扯破的,我定然不会轻饶?”气冲冲地撩开帘子,自去探看一个究竟。
祁恬喜道:“这是一个甚好的机会,你我快些将毒药与那什么美人香寻出,莫要让它害人才是?”
杨起苦道:“这却难了,一者房中杂物甚多,种种堆砌之下,也不能知晓那纸包究竟藏匿在了何处?二者即便寻得了毒药,若要不被金尾雉妖生疑,却用什么药材替代才好?”
祁恬急道:“此时哪里还顾忌得许多?”二人伸手便要将隐身披风脱下,却听得门帘一响,慌忙歇手凝息,心中暗暗叫苦,念道:“它如何这般快就回来了?”
却看一个女妖盈盈如水,一步跨进屋内,眼看着里面无人,不禁冷笑一声,哼道:“你的年岁本就极其长大,却不识自然风骨,日夜装嫩扮稚,岂不知正好叫人呕吐厌恶?蛊惑了虎王尚嫌不足,又对今日方才弱冠的虎公子觊觎眈眈,贼心不死,实在可恼可恨。我便偷了你的美人香,换上一颗酣睡丸,看你怎样得手。”
从金尾雉妖的梳妆台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观看,里面赫然便是秦缨托付交待的毒物纸包。便见这白纱雀精将纸包打开,取出里面的另外一个小袋,嘲笑道:“美人香么?你只能借助药物惑人,果然是年老色衰,力不从心了。”
掏出其中的一粒药丸,手指用力,拈成粉末,扔到旁边的一盅茶水里面,又换上一颗状若无二的丹药,原样封好,不落一丝一毫的痕迹。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道:“莫非是这妖怪被金尾雉妖压迫,心中忿然不甘,于是一直悄然盯梢窥探,伺机报复不成?它既然得了这等重大的机密,为何不将毒药也一并换了?”
白纱雀精甚是得意,冷笑道:“那虎王昏庸老迈,若是死了,老鸨子自然便失了靠山,再难威风逞恶。巍巍虎王山至此迎来新主,开拓出一番不同的天地,岂非一箭双雕、妙事不断?”言罢,提起衣襟下摆,倾听的帘外无人,急匆匆逃遁了出去。
杨起苦笑道:“不想这个妖怪也是恶毒之极,它因为嫉妒使然,千方百计要破坏金尾雉妖的如意算盘,不肯让它与虎公子亲密。至于虎王老妖,反倒任其生死,不管不闻了。”
二人伸手又要掀那披风,一阵风息吹来,帘门竟然再度打开。杨起不觉气馁,默然叹道:“若是窃玉偷香,被人横加打搅那也是善事一桩。如何我们行侠仗义,还要受这许多的干涉骚扰?”
祁恬也是有些焦灼不安,攀着他的身子,咬牙切齿不断。他们定睛打量,见进来两个体裁单薄的小妖,贼头贼脑,举止谨小慎微,却遮掩不住一丝惶然神情,正是不嫌多与嫌不多兄弟二人,不由大是诧异,忖道:“它们来到此地作甚?”
不嫌多喟然一叹,低声道:“乘着老妖婆不在之时,你我休要耽搁迟疑,快些将那些致命的药物换了。”与嫌不多奔到桌前,竟似轻车熟路一般,三两下将梳妆台内的纸包二度取出,散出毒药,藏匿袖中,又置入其余的一些白色粉屑替代,至于那另一个小袋中的“美人香”,却是不动分毫。
杨起甚是愕然,暗道:“秦缨小心密谋,却不该低估了山中群妖的能耐。她自以为此计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早已昭然若现,被人窥探。算谋如此松疏,如何能够成事?”
思忖间,却看嫌不多将梳妆台细细摆放,琢磨着不曾遗漏什么破绽,叹道:“虎王若死,此山必然生出无穷大乱、昔日的清静太平不再,你我若是因此再要流离颠沛、居无定所,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能吃得那许多的苦楚?”
不嫌多笑道:“这滑溜散尚称得上是蚁州庄的一味解毒神药,此后虽然有些腹胀腹痛,但好歹不伤性命。快走,快走,若是被那金尾雉妖回来撞见,岂非糟糕之极?”如风而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苦笑道:“它们一拨儿换了美人香,一拨儿换了滑溜散,我们却是平白跑将了一趟。”祁恬也是哭笑不得,料想一时无事可干,便潜出鸿门阁,依旧回到先前的角落一隅,扮作狐貉妖怪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便看那金尾雉妖甩袖荡漾,一串莲花碎步,引着群旦蜂拥而上,抛将几个鬼魅眼神、寒碜秋波,张口便是一串串的怪异唱腔。杨起眉头微蹙,摇头道:“我只道鼓贤士的天籁大鼓已是天下极品之音,此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闻听这等美妙唱功,果真就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了。”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是以三日惶恐,不得入眠了。”再看台上的群妖腾挪跳跃,袍袖展扬,更是目眩迷离,有群魔乱舞之感。台下群妖簇拥于虎王周围,拍掌鼓噪、呼喝喧闹,尽皆叫好称道。杨起二人终究是瞧得冷战不断、恶心绵亘,不禁面面相觑,一声叹息,心道:“人妖的品性赏鉴毕竟不同。”
金尾雉妖唱过一通,顿时偃旗息鼓,大声道:“吉时已到,奉上清酿请老爷饮用,送上成妖宝丹请虎公子吞服,以行弱冠行礼。”从帷幕后转出两个女妖,各托一个小盆,分放茶盅一个,小盒一枚。
祁恬心中陡然惶恐,拽住杨起的手臂,不觉轻轻摇摆。虎王拾起茶盅,轻轻饮用几口,一手抚摸身侧虎公子的头颅,一手拿起小盒,大声道:“你服下成妖宝丹,便是堂堂的大妖威怪,日后更当奋发努力,为我虎王山上下争光夺耀才是。”
虎公子躬身行礼,吞下药丸,群妖振臂高呼,齐声唤道:“妖道鼎盛,威名远扬,三界齐贺,虎王恩泽。”虎王受此奉承,不觉哈哈大笑,颇是开心畅怀,突然啊呀一声,脸色变化不定,只看得捧腹屈身,一时竟站不起来。
群妖欢喜之时,突然逢此莫名的变故,猝不及防之下,竟不觉阵脚大乱,便看得一片惊惧惶恐盎然,各种狐疑臆测不断。你瞅我,正是神情互异迥然,我瞧它,却是张口结舌不绝,纷攘涌动,摩肩接踵,拥挤着便要窜到珠玉宝驾之前仔细探看一个究竟。
杨起身陷热闹,亦是心潮起伏,轻轻按合妥当头上的狐套,便要混将在妖众之内上前窥视,正被祁恬紧紧扯住,拖拽回树丛角落,再看她满脸肃容,蹙眉凝目,端然一副正色道:“你好糊涂,先前还说我好奇胡闹,如何此时自己反倒浑噩起来了?你也不瞧瞧那里是什么所在?众妖混聚,群怪攒动,虽然头上戴着这狐貉毛套,若是遇上几个鼻嗅极其灵敏的妖怪,那臭囊香袋中的炉灰遮掩不得,被它们察觉了生人的气息,你我的身份岂非曝露无疑?”
杨起被她训斥,不觉满脸通红,慌忙歇住脚步,不敢言语。祁恬道:“倘若身份真被泄漏,那秦缨与金尾雉妖正好可以借机陷害,说道我二人就是偷偷混将进来的恶人,乘人不备,便往虎王的杯盏中投放了毒物。你我确实也是乔装改扮,其时百口莫辨,枉担无穷恶名,以后莫说虎王山容我们不得,便是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只怕从此三界之内、万千红尘之中,极地荒漠、树林草原,都再也不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处、安身立命之地的。”
杨起不敢执拗,陪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的确确是去不得的!浑水虽能摸鱼,但鱼儿若是都往一处游去,便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细细盘查之下,我这假妖怪即便是装扮得再是巧妙,也未免要露出马脚,自陷险境绝地。”
看众妖依旧推搡张扬,待到得案几跟前,却被虎王的一应锦衣贴护侍卫喝止,齐刷刷拔刀执枪,张弓搭箭,亮出一片明晃晃、亮森森的兵刃,尽皆挡在了外围,尽皆无法靠近。
一个横眉怒目的雄狮校尉一甩长袖,摘下头上的缎巾,无数金色鬃毛披头散发,颇有狰狞之状,厉声吼道:“老爷虽然腹痛,但是暂且无甚大恙,各位乡亲邻里休要慌乱,彼此正该好生地用心看护才是,莫要叫刺客乘隙二度偷袭,伤了老爷的贵重性命。”
它在情急之下吐泻此言,本是无意的喝叫震慑罢了,未及思忖,但那“刺客”二字非同小可,便如巨雷贯耳、百涛咆哮一般,唬将得众下群妖无不心惊肉跳、失魂落魄,颤巍巍往后退去。
也不知是谁害怕,一时按捺不住,蓦然啊呀一声拔足就跑,却正合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道理,顿时你推我搡,哭爹叫娘,皆是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子,就要往园子外面逃亡躲避。
杨起忖道:“秦缨此刻不知底细,只道虎王中毒不治,此番正好借机潜溜。”与祁恬四目相视,会意一笑,眼光逡巡之处,俱是乱神惊涛、恍志骇浪,哪里能看见她与三眼魔君的身影。
忽听得院外一声炮响,四方墙头冒起阵阵白烟浓雾,便看先前奔出园子的许多妖怪,彼此提携呼喝,或跳或窜,或跑或纵,忙不迭地退了回来,口中犹自叫道:“不好了,老爷的官兵开拔过来,逃不掉了。”
话音方落,数百铁甲铁盔的兵卒列阵而至,尽皆青面獠牙,凶悍无比,群妖心中凛然,虽然狼狈不堪,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为首将官盔顶二尺红缨,披挂角凹威风锁子甲,手执一柄丈八蛇矛,未曾骑兽跨马,大声道:“虎王山东平关节度使黑豹左将军救援到此。”更不答话,一诺号令传下,妖卒阵法相应变化,如一字长蛇般散开连贯,错落有致,前后三层重叠,竟然将鸿门阁一地团团围住。
那雄狮校尉不敢怠慢,推开众妖来到黑豹节度使跟前,附耳低言一番。节度使抱拳道:“此事全由校尉做主便是,本将军定然努力配合,全力缉凶。”
雄狮校尉也不客气,引着它与几位妖医来到屏风内侧,回头看众妖哆嗦畏惧,便大声喝道:“老爷被人陷害,大伙儿皆是现场的事主证人,统统都要留在此地才是,如何能够擅自逃跑,却不知不觉间给了万恶的刺客以隐匿躲闪的机会?”
一位鹿妖最是胆怯,受了惊吓,啜泣不已,哭诉道:“我等俱是山中的良民,从来安分守己,不敢违逆喧闹,便是借给我一千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谋害老爷的。”
雄狮校尉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又何曾说过你是谋害的主凶?只是恶人想必就混在你们中间,若是不能将它揪出,今日能毒害老爷,明日就会谋伤公子,从此闹恶不断、为非作歹,终究是个毒瘤大患,不可不除的。”
众妖大是愕然,相顾道:“恶人就在其中么?你我都是熟人,就该相互证明一个清白,莫要被人冤枉才是。”话虽如此,彼此窥探打量,竟是疑虑不定,状若惊魂。
节度使附和道:“这等凶恶之事若是不能得出一个分晓、理出一个眉目,这戏台前的百姓布衣,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俱要扣押候审。”众妖闻言,尽皆怨声载天,叫苦不迭。
杨起暗道:“节度使的官阶本就比校尉高出许多,可是它反要听从这狮妖的主事指挥,皆因是虎王的随身校尉罢了,可见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皇帝内侍尚书郎的古话委实不错。”
祁恬甚是不解,轻声道:“不就是滑溜散么?不嫌多与嫌不多放得即非毒药,那虎王服下,为何会有这般巨大的动静?”不待杨起回答,便看几个妖卒过来驱赶,道:“你们这一狐一貉的两个妖精,如何躲在这等阴暗的角落窃窃私语?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快些到园中集合,一会儿都要接受盘查询问。”
杨起与祁恬无奈,走到戏台跟前,无意一瞥,正看见金尾雉妖倚靠在一根大红木柱之侧,眼中又喜又惊。喜的是以为毒物实在厉害无比,竟能攻破虎王百毒不侵的体魄,不时即可夺命,惊得却是那药物发作实在太快,不似秦缨的慢性所言,茶水杯盅是它差人供奉,倘若追究起来,必定是难逃嫌疑。那虎公子性格本就懦弱,一时动弹不得,更无主意打理,只能颓然瘫坐,任谁劝慰,依旧不言不语。
戏台之上一人大声叫道:“我知晓凶手是谁,这番便可将它揪出替老爷报仇。”雄狮校尉颇为不信,哼道:“白纱雀精,你若是真能说出个究竟,且不论公子如何赏赐,我内侍府也送你三匹上好的布料,教你请个极好的裁缝,做上几套华美的袍服。”
金尾雉妖浑身一颤,勉强按捺心神,沉声道:“你这丫头又要胡说什么?还不快些给我退下,却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嚼咽舌头,炫耀风头。倘若因此耽搁了官爷办案,你哪里担当着得起这许多的罪责,到时也莫要指望我来替你开脱求情。”
白纱雀精连声冷笑,森然道:“我说你将毒药藏在梳妆台内,想必校尉与节度使大人是不会相信的了。我再说你与化外恶地的魔女勾结,两位大人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了。只是我偶尔得了一枚美人香,上面刻有你的生辰八字与一些蛊惑符文,给大人观看,或许能被它们赏鉴承认的。”
金尾雉妖听它第一句话,三魂便去了七魄,待闻得第二句话,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动弹不得。白纱雀精再朱唇微启,将第三句话轻轻抛来,便如一座泰山从天压顶,再也抵挡不住,瘫软在地,浑身抖嗦震颤不止。
校尉看得其中的倪端,不禁怒道:“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金尾雉妖,虎王老爷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生出这等歹念,狠心下毒谋害?”
喝人上去便要捉拿,金尾雉妖眼见不妙,颤声道:“妹妹救我!”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后台逃去。祁恬不以为然,冷笑道:“你这雌妖,这四周皆被官兵团团围住,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一条鱼儿也游不出去,你再有能耐,又还能逃将哪里?”
杨起心头一动,一拍脑袋,大声道:“她尚在六角塔下开出偌大的一个地宫,难道便不能在后台隔间之内,偷偷挖掘出一条甚长的逃亡地道么?”此言一出,正被群妖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急坏了一旁的雄狮校尉与那黑豹节度使。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讶然道:“这狐、貉两个小妖说得甚合道理,那金尾雉妖虽是禽属,但素来懂得一手掏土空|茓的上好法术。它若是早有图谋,只怕还真安妥了一处逃匿通途。”
几个小妖不敢怠慢,纷纷跳将到台上,方要撩开帷幕往后台赶去,却看迎面一股狂风袭来,猝不及防之下,皆被吹刮到了台下。只听得扑通不绝,这一跤摔跌得颇为沉重,妖卒兵器扔了一地,俱是吱牙咧嘴,苦不堪言。白纱雀精更是被骇怕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提起纱袖轻裙,惶惶然跳到地上,抱将这一个粗壮獭公的胳膊。
那獭公偶得艳遇,心中正在欢喜,瞥见一旁獭婆横眉怒目,陡升寒意无限,慌忙将白纱雀精甩开。杨起与祁恬识得分明,惊道:“这莫非就是化外魔山的飓风术么?”相顾讶然,不觉忖道:“原来秦缨一直就悄然隐匿在虎王山的暗处窥看,并未离去。”
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的脸色俱是青白不定,大感尴尬,有心上去探看一个究竟,再想起这飓风暴气的威猛,不觉犹豫踌躇,暗道:“我二人皆是虎王山上的武将重臣,威望颇重,稍时倘若擒获得恶徒,那自然最好,只是略一失手,也想一众小卒一般被踢下台来,灰头土脸之下,颜面何存?岂非正是大大的不妙?”
听得杨起与祁恬叫唤,心中不由窃喜,暗道:“何不叫他两个小妖上去,是好是歹,是凶是吉,后面再作分晓不迟。”便喝道:“只怕那金尾雉妖尚有许多的同谋,我二人大意不得,正要在此看护。你们提了兵刃,到台上逡巡一番,自己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陷阱圈套。”
杨起闻言,哭笑不得,忖道:“一个是威武雄狮,一个是睥睨黑豹,如何在得了天地的元气、日月的精华,成了法力变幻的妖怪之后,反倒不见了昔日猛兽的胆略勇气,便如圈养的鸡犬一般畏惧?”
祁恬低声呸道:“想必是这虎王得了无穷的富贵之后,羡慕天地凡间帝王君侯的礼仪宝杖,便大兴扬文抑武的政策,以汉文教化来粉饰自己的一方小小朝廷,岁月长久,手下的众妖因此便失了彪悍强凶的本性。”斜眼瞥看那两个将军,却见它们颇有些羞臊不安,咳嗽一声,咽下一口唾沫,扭头观看虎王的病情颓势。
众妖苦道:“你一狐一貉天生相配,既然识得台上怪风的来历,想必也有一些破除此术的本领,不妨就上去走上一遭,也好叫我等心安。”百口千唇,尽皆张扬呼喝,唆掇着二人以身犯险。
杨起喟然一叹,无奈道:“所谓人言可畏,不想妖言一样叫人害怕,也罢,我与秦缨多日不见,也想看看她的本领究竟有何长进。”祁恬笑道:“只看方才的飓风,可见得她的修为尚未大进,你我小心应付,当无大碍才是。”
摘下玉月弓,张手便是一箭射去,只见光芒闪耀,一时间映照得鸿门阁蓦如电闪,果然有破魔之威、断魂之意。群妖纷纷喝彩,才要大声夸赞,却看杨起二人早已疾步如风,跃上了第一层的台面。
杨起拔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瞬间化成三尺青锋,既是身处妖境之中,周围的妖气最是天下浓重之极,便看刃身如红日初升,璀璨鲜艳无比。群妖只瞧得瞠目结舌,目眩迷离,俱是唏嘘不已,万分称羡。那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也是极其骇然,心道:“区区小妖,如何会有这等法宝,只怕来历更不简单。”看着他二人在台上的一举一动,再也不敢小觑分毫。
祁恬低声笑道:“你我一路降妖除魔,今日反倒要替群妖出头,为大众共举,来会这化外魔山的厉害魔头。”杨起叹道:“若是与别的魔头争执倒也无妨,只是与秦缨动手,心中毕竟不快。你也说过,她是当日的伙伴,今日的冤家,为何偏偏只有冤家的仇恨,却不能留存一些伙伴的情意?可见得正是造化弄人呀!”
祁恬眉目轻柔,劝慰道:“待日后到了辉照山,见得赤足大仙,一切皆有分明。说不得便同银瓶一般,得了一个绝妙的方子,能够根除她身上的甚然魔性,依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秦家大小姐便是了。”
杨起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怅然,想起念凤村外飞来峰中绿娘子的作为,暗道:“它也曾悄悄清洗秦缨的魔性,终究无济于事,险些便被九龙魔火罩烧死。她的魔性深厚奇异,只怕那赤足大仙也要费上一番周折,方能有效施救了。”听祁恬清嗓提音,大声道:“何处恶人,见这我等伏魔大妖,还不乖乖出来归降,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
秦缨躲在屋梁之上,看见那匕首弓箭,早已窥破了他二人的身份来历,呵呵一笑,纵身跳了下来,脚步点跃三下,手中的长鞭趁势劈空甩响三次,赫然威风凛凛,若是不看眉目间的一丝阴恻,竟颇有风姿飒爽的气势。
祁恬见她嘴角微翘,隐约讥讽嘲笑,心中不免有气,忖道:“我上台之时射了威风一箭,她颇不服气,便用鞭舞回应。是了,她与我一般都是富家小姐出身,虽是入了魔道,但千金执拗的个性却是湮没不住的。”
方要说话,却听秦缨哼道:“你二人日夜思忖的,不就是成为所谓剑仙剑侠么?如何又肯自降身份,与这些熊狍鹿獐、獾雀虫蛰为伍。”若有所思,又道:“既要当上妖怪,那何必再去寻宝,不如就此将地图碎片送我回去好好拼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杨起看她手腕轻轻旋动,长鞭犹自微微颤抖,不敢大意松懈,正色道:“若是真将地图予你,你再奉给三眼魔君,教他从此胡作非为,那只是天大的罪孽一桩,如何会是功德?”
秦缨脸色一变,怒道:“我家魔君心怀大志,有千里宏愿、万里抱负,又岂是你们这些凡间草民能够知晓洞悉的。此时若是归顺黎锦大人,尚不嫌晚,自然能够受他大用提拔,日后功成之时,也少不得你们的一份容华富贵,那时的风光情景,便是这虎王也不能企及。”
杨起再难忍耐,冷笑道:“那等富贵,我二人可是瞧不上眼的,都留于你一人享受,也算是瞧在故人的情分,送你一份功德罢了。”言罢不觉后悔,暗道:“她是受了魔性侵蚀,方才如此恶毒说话,我本该体谅一些才是,如何也按捺不得性子,反唇相讥?”
秦缨也是愕然一怔,脸色铁青,森然道:“好,我这便承受你的功德,你且将性命送来罢。”长鞭一甩,将鸿门阁的台面抽出一道劈痕,鞭头如毒蛇昂头、紫舌吐信一般,觑视打量得杨起一番,更是不肯等待,便向他如电疾闪地弹跳扎去,务必夺魂散魄,以求喧泄得胸中的不尽气愤恼怒。
祁恬眼看不妙,扭身做势,一个弯弓引箭,厉声喝道:“你这魔女休要猖狂张妄,且看我宝弓满月、羽矢横截的厉害。”便见双臂用力之下,短弓果真如十五圆月,隐约可闻得弓弦之间、臂张环兮之内,竟然有龙吟虎啸之声。
祁恬喜道:“看来多日勤习苦练,功力又有长进了。”言罢,食、中二指八字外张,再也捏将羽翼不得,便看铁锋破风穿雾,尖锐呼啸有声,挟蛟龙出渊之威,持猛虎下山之力,径直往软鞭的一处腰身飞去,有意将其射断为二,不能肆意为恶。
秦缨窥破她的心思,却甚是不以为然,冷笑连连,颇有蔑视之状,哼道:“我这魔鞭也是化外的一件至上宝物,你不过自恃屑末的法力、浮萍的道行,便欲用那破铜烂铁与它一较长短,正是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了。”便要舍了杨起,反鞭卷打祁恬。
她手臂才要用力,竟然凝滞固牵,不能随意拖拽,讶然之下,定睛观看,却是鞭梢三尺之处正被箭矢刺中,钉在地上。
祁恬颇为得意,拍手笑道:“你瞧我不起倒也罢了,如何却被受你轻视之人封了长鞭、动弹不得?”秦缨受她讥讽,顿时恼羞不已,提脚踢开钉箭,喝斥之下,便看长鞭甩荡出无数的紫光暗影,朝着祁恬当头就是一击。
祁恬看见鞭势凶猛,魔光溢然滴散,不敢横弓硬行遮护抵挡,只好飞身后越,勉强避开其暴虐攻击,心中忖道:“数月前在吴九道洞中采摘百毒消时,与她也有过一次近战肉搏,却正是曝露了弓箭的短处,反倒合了她的优势。那时借着洞壁石柱的纵横交错方未落败,但也颇为狼狈、张惶不堪,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今日她故伎重施,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岂能再吃这等的大亏。”
祁恬向杨起望去,见他不敢迟疑,大喝一声,提起长剑冲将过来,正好挡在自己身前。他那一路风雨剑法七十二种变化,一招一式地施展开来,皆能封住对方长鞭的绵绵攻势,秦缨连番攻取不得,不由心中暴躁,虽是喝斥不已,犹自无可奈何。
祁恬闪过一旁小心防护,不知不觉间,他二人已斗了数十招,依旧是难分难解,不识胜负。秦缨愈斗愈惊,忖道:“他多日不见,这一套剑法竟然更趋纯熟,实在是大意不得的。”
杨起渐渐占得上风,只是恶斗之下,也有烦恼孕生,苦道:“这妖怪毛套戴在头上,初时缓缓行走、少动多静,自然是不重不憋、若无其事,只是这腾挪跳跃之下,使将的气力也甚是巨大,再将它粘在脖上,却有些难受了。”
众妖看得纷纷喝彩,齐声道:“捉了这魔女,用她的鲜血向老爷偿罪。”喧闹之外,周围的兵卒拄枪顿柄,铿锵轰然,那声响整齐划一,如海涛拍岸,不眠不息。
秦缨再是漠然冷傲,看得群情汹涌澎湃,也是不觉骇然颤恐,又见杨起一柄宝剑上下翻飞,铁钩银划之下,渐渐难以应付抵挡,更是莫名惊惶,便生逃遁之意。
杨起闻听妖怪呐喊,也是叫苦不迭,暗道:“她若是真要落在这些妖怪的手中,就是铁打的金钢、不坏的魔身,只怕也保全不得性命。这谋害虎王的罪责虽是极大,但倘若追究根本,还是那黎锦幕后运筹主使才对,秦缨不过是被他灌输了无边魔性,失了常人的心志,方才如此歹毒。一切皆要见着赤足大仙,再作道理不迟。”
杨起有心放她一条生路,又斗得十数招后,故作气力不济之状,气喘吁吁地往后退去,伸袖擦拭额头的汗水。祁恬早已窥破他的算计,心中甚觉有趣,暗暗笑道:“你此刻头上戴着狐套,哪里能够除汗消抹?若是果真大汗淋漓,那也该将毛套脱下,自然便有神清气爽的美妙。”
秦缨看他如此举止,大是怔然,略一回神,恍然大悟,忖道:“莫非你尚是不忍看我落陷群妖之手不成?”口中默念法诀,招手唤云,便要伺机逃走。
台下雄狮校尉觑得动静,不禁急道:“做了恶事便想逃遁,天下哪里会有这等的好事?”喝令所有妖卒便往天上放箭,云彩下来一朵,未及沾惹得鸿门阁顶层,便已然被乱箭射碎撞破,如何还能用得?秦缨连招三次座云,皆是不能垂降。
杨起与祁恬不由相顾惆怅,一时手足无措,暗道:“妖卒之力不同寻常,这等十万火急之中,她如何才能摆脱困境?”见救援不得,徒然嗟叹焦灼。
却看秦缨低头不语,似在冷笑嘲哼,待她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竟变得赤红如潮,血丝密布网织,好不骇人。杨起不敢怠慢,急忙奔到祁恬身边,长剑横胸防护,低声道:“小心一些。”祁恬凝神静气,执弓拈箭,轻声道:“你也小心一些。”
秦缨大声吼叫,形容也渐渐有了变化,本是如编扇贝的洁白牙齿,却生出四颗硕大尖利的獠牙,寒光闪闪,叫人心恻不已,就如钢铸铁造的四柄短刀无二。背上之颈脖两侧,有物莫名鼓荡激扬,竟能将衣衫顶起,眼看便再难遮护。
她冷哼一声,神情更是狰狞可怖一分。杨起惊道:“不好,如此看来,她的魔性想必又深厚了一层。”见祁恬依旧呆愕,便一把拉扯着她往台侧的翠竹影壁退去,沉声道:“你我不懂天地间的玄机神妙、乾坤精深,看着她肆意变化,也是莫名诧异,不知所以。”
祁恬叹道:“无论怎样,必定不是善事。”言罢,便听得扑哧两声,秦缨左肩罗衫尽裂,凝脂肌肤之上,赫然长出一张极其宽阔的贯天翅膀,羽毛层叠,洒洒洋洋,每一根皆有尺余的纵长。
杨起与祁恬被唬吓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之下,支吾不定,便如喉咽桃核一般,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白纱雀精惊道:“魔性盎然,魔性盎然。”不觉抱持獭公手臂。那獭公不及甩脱,正被獭婆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听它怒道:“你这天下第一无情好色的妖怪,便和它一起去过日子好了。”
獭公甚是委屈,喃喃方要说话,闻得台上又是一声响动,愕然望去,却见秦缨右边香肩也生出了一张翅膀,这一张一合之际,扇起颇大风浪气息,便与天上的大鸟无异。
黑豹节度使一按盔甲,紧束腰间勒带,大声喝道:“此刻还不放箭,更待何时?莫非还要看她逃脱,再来捶胸跌足不成?”妖卒受它怒喝,纷纷惊觉醒悟,射出无数如雨箭矢,却看秦缨哈哈大笑,早已腾空飞起。所有箭矢被她翅膀扑打,尽是强弩之末的颓废之势,如风中秋叶,散跌殆尽,空余不尽的无奈。
雄狮校尉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小小的狐貉小妖,竟有这样好的法力本领,如何隐没山野,荒废了一身的才学。待此劫度过,我便请老爷、公子赏赐你们一官半职,从此效命于虎王庙堂,人生更是一番璀璨的光景。”
杨起与祁恬受它夸赞,哭笑不得,暗道:“你若是知晓我们红尘凡人的身份,只怕就要暴跳如雷,叫唤左右兵卒,或是将我们投入大牢,或是一通乱棒打出,哪里还会有这般客气殷勤?”只好拱手称谢,退到一旁,心中犹在盘算那地宫之中,尚被金尾雉妖幽禁的银瓶与黄松之事。
黑豹节度使喝道:“那金尾雉妖还未曾捉到么?”有人远远应道:“那婆娘不曾捉到,不过它手下的两个同谋却悉数擒获。”杨起闻言,奇道:“难不成是那不嫌多与嫌不多两兄弟么?”便看一伙儿妖卒妖兵押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小妖过来,近到跟前,果真就是不嫌多与嫌不多。
一些与那金尾雉妖结有宿怨的,此刻俱是咬牙切齿,唾骂道:“那个水性杨花的雌妖掳掠男壮,这两个蚂蚁正是助纣为虐的极大帮凶。”有那妖怪奇道:“听闻金尾雉妖只是捉了许多的凡间男儿,为何你们却这般气愤,莫非也曾受了它的暗算不成?”
一众好看热闹的小妖乘机喧闹起哄,先前几个妖怪羞臊得无地自容,急道:“我们何曾被它相中?不过是看得山外村落的无数男丁遇害,心中打抱不平罢了。”
杨起甚是不悦,暗道:“你们若是果真有那大路不平旁人铲的胸襟气度,便该早早挺身而出,寻着虎王禀报揭露才是。自己受了羞辱,尚袖手旁观,漠视后人先后受难,不正与帮凶一般无二么?此时方才显示一番血性,委实可笑可耻,叫人汗颜。”
不嫌多受了几拳,腹痛不起,嚷嚷道:“我是救得老爷性命的天大的功臣,你们如何能够恩将仇报,不分青红皂白,便拳打脚踢,辜负了天地的大义公道?”嫌不多急道:“老爷若是知晓真相,赏赐我们犹嫌不及。你们再要胡闹,我便将打我之人的姓名、模样尽悉记下,待老爷好转,必定恳求它严厉惩处,绝不姑息放纵。”
白纱雀精喝道:“你胡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敢执迷不悟。”扬起巴掌,朝着嫌不多脸上就是啪啪两下。
杨起忖道:“它二人顾念旧情,也曾努力帮得黄松一力,我好歹也要说上几句公道话才是。”却被祁恬抢先一步,看她早已按捺不得,冲到白纱雀精身前,喝止道:“住手,若非它二人机伶,悄悄换了金尾雉妖的毒药,此刻虎王早已魂归地府,哪里还能受这许多妖医的救治?”
不嫌多捧护着挨打的脸庞,喜道:“苍天有眼,总算是出来一个说将公道话的好人。”心念一动,连连摇头道:“我那滑溜散本是蚁州庄治疗便秘的好药,何须大夫簇拥于此,白白看治诊疗?老爷腹痛其实正常,只要叫人将他扶到茅房出恭,五谷轮回三巡,自然无恙,且遍体轻松愉悦,不觉下腹沉坠之感。”
雄狮校尉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可是实话?”白纱雀精急道:“大人,你万万相信不得,这二人诡计多端,稍不留神便落入它们的圈套。是了,这貉妖也是金尾雉妖的同伙儿,快快羁押起来才好。”
祁恬看它肆意诬陷,不由大怒,冷笑道:“若说有意谋害虎王之人,尚有漏网之鱼。”黑豹节度使看她与杨起力敌秦缨,心中对其颇为信赖,道:“那鱼儿却在哪里?”
祁恬一指白纱雀精,正色道:“就是它了。”更不隐瞒,便将先前后台之中,雀妖与不嫌多二兄弟先后潜入金尾雉妖的小室之内偷偷换药之事娓娓道来,却将自己束戴隐身披风一节压下,只说无意窥探得罢了。
黑豹节度使忿然拍案,怒道:“你这雀妖,以为虎王宠爱金尾雉妖,便连老爷的性命也不顾惜了。如此说来,你假借他人之手杀人,也是极大的罪孽,如何能够轻饶。”喝将手下抬出一幅枷锁将它缚了。
杨起见白纱雀精拼命挣扎,苦苦哀求,忖道:“害人终害己,你因为嫉妒使然,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一场报应了。”
不嫌多与嫌不多好容易脱身逃难,心中自然感激,便朝着祁恬连鞠两躬,臊得她扭捏不安,颇是不好意思。杨起揶揄道:“这貉妖努力替你们开脱,正与那救命恩妖无二,你们该行三次大礼才是,如何还打了折扣?”
嫌不多笑道:“它说话迟了一些,害得我们平白替那金尾雉妖挨了两个耳光,所以要扣除一躬。”
不嫌多颔首道:“不错,不错,是以日后倘若再要行侠仗义,切莫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否则恩德即要折扣、功德难以圆满,岂非可惜可叹。”见杨起与祁恬瞠目结舌,受雄狮校尉催促,再不迟疑,便挤到珠玉宝驾之前,要扶虎王茅厕一往。虎王哼哼不已,百般抵逆,便如孩童一般终究不肯答应。
不嫌多与嫌不多劝说不得,情急之下,便去搬弄虎王的身体,只是虎王体态庞大魁梧,哪里又撼动得一分一毫?再被虎王一足无意间踹将,顿时一ρi股跌坐在地上,好半日方才能够动弹。
兄弟二人相顾无措,苦道:“老爷,你就在五谷风水之处蹲上一蹲,稍稍清除一些污秽,再放上几个臭屁,自然不会疼痛。何必苦苦硬撑,要受上这等的苦楚?”
虎王哼道:“你二人下药,也该早些通知我才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如今方来补救,已然迟了些。算上折扣缺憾,便是我偏偏不去茅厕,要这药性顺应自然性情地消除。不过我多疼将一分,你们以后便要多受一分责罚,断难赦免。”
它一字一句,竟然与不嫌多兄弟嘱咐杨起的语气丝毫不差,分明就是有意调笑戏弄。杨起与祁恬相觑莞尔,暗道:“想来它并无恙碍,莫不是借机戏耍玩闹一番,也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妖了。”
众妖无可奈何之间,忽然听见鸿门阁顶上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们苦恼张惶,其实何其愚钝可笑?这老儿虽然比我稍嫌不及,但修为深厚、法力高强,岂是三眼黎锦区区毒药可以谋害的?那风雨大士的滑溜散倒是有些奇妙,不过若是不幸进到他那皮糙肉厚的肠腹之中,便同白面一般,无功无效,九转之下,也不知变成什么粉末了。”
群妖大惊,纷纷仰头望去,见顶檐角翘之上,背月立着两个人影,一个执枪睥睨,肩扛硕大麻袋,另一个僧袍邋遢,却是金鸡独立之姿。细细观看,后者早将一只鞋子脱下,却是用手指扣揉着脚趾中间的污垢。
杨起与祁恬尽皆愕然,暗道:“这不就是息斗和尚与魔枪吴九道前辈么?他们如何会在这里出现?”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想必就是为了钱烟敷的缘故,搜索银瓶而来。
雄狮校尉怒道:“哪里来的穷和尚,竟敢跑到虎王庙撒野胡闹。”呼喝兵卒方要捉拿,却陡闻一声巨响,却是虎王蓦然站起,大声笑道:“好你一个不要脸的猴子,昔日与我结拜之时,以各自的道行武功评论长幼,你便嚷嚷着要做大哥,只是何曾胜过我一招半式?不想当了和尚,入了佛门,好斗之心依旧不息。来来来,今日你我再斗上三百回合,定然教你输将得心服口服,再也不要纠缠不清。”声鸣如雷,精神倍增,哪里有丝毫的病容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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