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驼陡见主人颓废,不禁大为焦急,张口就要吼叫,却被青衣慌忙阻止,大声道:“你音鸣如雷,此刻魃仙气脉游丝、虚弱无比,哪里能够受得这番咆哮折腾?”便看它似通人言,缄口不语,伏在地上一动儿也不动。
黄松见青衣将腰间的疗伤圣袋解下,从地上拾掇几把干净的冰雪填塞其中,轻轻贴在女魃的手臂上熨烫温热,稍时化成水了,便拔开塞子,将涓涓细流默默倾泻于她的腹上伤口。
祁恬看得真切,见圣水所过,结疤缝痕,渐渐就要痊愈,不觉拍掌称奇,喜道:“西方佛门的宝物果然不同凡响,这黎锦的方天画戟再是厉害,只要被刺伤戮损之人未曾陨命,它也是无可奈何的。”
青衣摇头叹道:“若是寻常的利刃,这些伤口自然无恙无碍,但他手中的兵器长久为魔气邪法浸润,毒性恶意昭然不灭,好得皮肉之患,却难医气血、经脉的内疾。”众人闻言,俱是愕然不已。
却听得有人笑道:“你们若是驯服了雪驼,教它莫要再在此地胡乱折腾,搅混得天地不宁、阴阳散紊,我们便能轻易除抹女魃的苦楚疼痛。”
祁恬腾的跳将起来,叫道:“好你几个枉顾天理王法、强要抢夺人口的无赖老头儿,平日里不过吟诗弄文、故作风雅罢了,遇着凶险,不过也是竭力逃亡之事,琐屑猥然,佝偻闪匿,又会有什么奇妙的本事?此刻不在自家的小窝末巢之中颐养天年,跑出来肆意吹嘘捧喝,老迈而不自尊,沧桑而不持重,徒然贻笑大方,教人莫名笑话而已。”
杨起大是好奇,一眼望去,便见十余丈外的雪地之中,白光恍忽,青影水漾,隐约矗立四人,尽皆白衣垂曳,一袭净洁不染半分夹杂;银须飘然,三尺冬柳不遑二朵寒梅。彼此相互提携,悉数张顾碎步,待一步步走得近了,觑看得真切,正是那‘食文嚼字作粮食,空避惶逃躲雪驼’的所谓雪林四贤、半仙不俗之人。
杨起不敢怠慢,看祁恬撅嘴翘唇、翻目斜视,全然一幅无礼轻蔑之状,暗道:“只要寻医问药,你莫一味使将小性子,却将大夫给唬吓跑了?”心念如是,便悄悄使将一个眼色。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虽然不服,倒也无可奈何,冷哼一声,将那玉月弓背负挎提,扭头而去,只作不见。杨起微微一叹,旋即躬身抱拳,恭敬道:“老先生,你们治得了女仙的恶患凶伤么?”
无息之风受此礼遇,心中颇为得意,哈哈大笑,道:“大罗金仙医治不得,我们却能药到病除;我们在别处束手无措,但在此地,却是随心所欲、易如反掌。”
也不待他应答,引着三公缓缓挪将到女魃身前,笑道:“公主,你且稍稍忍耐才是,些许轻伤,可用女娲灵力一抹而去。”女魃与青衣眼睛顿时一亮,心中蓦然一念,欲言又止。便看无息之风挥将手中那含珠垂缨、盘节绕根的龙头拐杖,不徐不急,半力半歇地笃地敲土,拨开上面覆盖的一层冰雪,露出黑黝黝的硬泥僵尘。
无息之雨笑道:“此地本是上古圣昊垂悯大慈大悲女娲娘娘拈土造人的所在,皆因忠州土地与他处又极大地不同,虽然千万年隔绝一隅,不与外界窍脉流贯,但却是三界之中的源生灵气之福地。铸土成形,或锦绣人物,或飞鸟走兽,或花草树木,或游鱼蛰虫,皆能意识活现、自成生灵。”
无息之雷漠然道:“是以将这泥土细细抹于公主的伤口之上,一者能够生肌活肉,患处无痕无迹;二者能够扶正祛邪,便是黎锦那方天画戟的魔气恶性,也能轻易除去。”
说话间,便见无息之风手捧黑泥,轻敷细盖,所过之处,莫不光茫闪现,正气皓然。此老儿口中犹自念念有词,每每诵出一句,怪异莫名,不知所解,那女魃的神气血色便红润回复得一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女魃长叹一声,也不用祁恬搀扶,竟自个人站立起来,一施万福,称谢道:“昔日我父皇以为应龙将军桀骜不驯,又误受谗言所陷,借其朝觐延误之机,杀害于骊山悬果峰一带。后知悉将军迟到,实非所谓居功自傲的情由,却是路过该峰之时,见纵波兽挟水为恶,遂勇力拼搏而除之,以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耕田蚕桑。
父皇因此后悔不迭,斩杀进馋小人,四处寻觅起死回生的绝妙良方,其时便是四位先生奉忠州泥土揭榜医疗。不想今日故事重演,又蒙您四老出手相救、活泥贯灵。妾身委实是感激不尽,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这等的大恩大德?”
无息之风不敢怠慢,拢袖还礼,道:“公主言重了,那蚩尤令焓吼恶兽犯我忠州门城之时,毁壁断墙、摧屋残垣,好不凶狠可怖。我兄弟四人虽然是竭力抵挡,但这巨兽铜头铁额、八肱八趾、偏偏又生得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最是天下厉害暴戾之物,又哪里能够抗御得住。
危急时刻,便是应龙赶来行助施援,喷出滚滚的江水、无尽的浪涛,三日三夜,风云不止,终于将之溺毙淹亡。我们既然受得恩惠,便该铭记于心,听闻他有劫难,自然是要竭力搭救,以为回报才是。”
杨起举目四望,见周围白雪皑皑、冰层累累,莫不晶莹透澈、银光纵横,忖道:“原来这里本是有垒石筑城的,却在神魔大战、帝蚩争锐之时,被战火毁灭殆尽、人口消亡无数。想必此后百姓有意另觅合宜居所,盼风求雨,气息潮动,于是撇下这永冬之郡,迁徙无怠,只留下了四贤半仙在此居栖。”
无息之电笑道:“我们救得公主,一者因为正是黄帝之女,不敢袖手旁观;二者也是诚惶诚恐,又要事相求。”女魃叹道:“先生若有什么吩咐,随意支使招唤便是,妾身但凡能力所及,莫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息之电脸色一变,暗道:“那黄帝乃是五帝之首,地位何等的尊崇高贵?便是死后亦然乘坐黄龙逍遥升天,安居于天界太醇宫内,莫说不受群神众仙三日朝礼、五日观觐的规矩限制,便是天帝本人,也时常携着王母娘娘去他居处探视,把酒言欢、肆意谈笑,竟是以兄弟手足相称。
女魃为金枝玉叶之身、九五紫薇的血脉,如此恭敬殷勤于我,倘若教南天门的千里眼、顺风耳一个看见,一个听见,在灵霄宝殿告上一状,那可如何是好?”遂不敢托大,正色道:“公主折杀老夫了。”
祁恬忆起先前雪驼破土出世之时,雪林四贤张皇失措、落荒而逃的狼狈情景,不觉心念一动,笑道:“是了,莫非四公看得雪驼身体庞大,在地下搅和翻滚,稍不留神,便能将忠州颠覆倾颓,所以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成?”雪驼能识人语,闻言不禁大怒,便要起身踩踏,却被女魃厉声阻喝。
无息之风只唬得心惊肉跳,慌忙拱手道:“神兽且莫要气恼羞恨,你倘若真要在这圣净之地居住,我们自然是千般的欢喜、万般的快活,只是这冰雪门城本是灵霄宝殿钦定御封的敬仰之所,你稍有作贱,便是受不得天帝的责罚。
这公主却是三界神仙中人,又岂能轻易逃脱众神群仙的喝责哧骂、天规责罚?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旧日陈年的故主思忖度量一二才是,如此方能尽显忠义,更胜你那单峰兄弟百倍。”此言一出,雪驼神情缓和,一时周遭的气氛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青衣奇道:“这忠州门城既然不是神仙凡人的居住所在,为何四位先生却能安然在此?”
黄松嗫嚅道:“正是!你们便是半仙,难不成便能忍憋得吃喝拉撒么?有了污秽黄白之物排出,沾染白雪净地,不也是亵渎天规、漠视天条吗?”
无息四公面面相觑,旋即莞尔,俱是抚须笑道:“这话虽然在理,却偏偏用不得我们的身上。”黄松默然不语,暗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不成?”
胡思乱想之间,却被女魃窥破得其中的心思,轻声道:“昔日女娲捏土造人之时,朝南而扔变为男,朝北而扔变为女,至此阴阳雌雄分隔,相吸相引。
初始之人孕生之后,她手中多余得一块泥土,便随意掰作五份,放于裙旁,受其气息熏陶,渐渐都有了一些仙气,能够采纳日月精华,自我修炼。后来共工为祝融所败,羞恼之下触不周山,顿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猛兽出山食捕,恶蛟上岸掠人,娘娘便携带了其中的一份,飞升补天遏祸,却留下其余四份。”
无息之风叹道:“这四份泥土被女娲娘娘遗忘之后,虽然伤心欲绝、不知所以,但从未放弃修炼求道之念,过得千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有些许的法术神通,是为半仙之体。偶尔妙妙大士、缈缈真人路经此处,吟诗弄词,被四泥听见,大感文字的奥妙所在,便羡慕不已,从此自号雪林四贤,尽行附庸风雅之事。”
无息之雨连连点头,道:“我们天生此地,不用饮食,当然合宜居留的。”祁恬啊呀一声,急忙掩口而止,心道:“我只道才学之士,即便是那种种精灵的变化,也该是青松翠竹、长柏娇花得来,如何四块泥巴,不过得了女娲娘娘的一些气息,累世修行之下,也能求清消浊,成为秀才举人之流?”
至此便是一番无穷的烦恼,雪林四贤语气恭敬殷勤,却是暗中软硬兼施、惫懒无赖,恨不得女魃即刻便将雪驼肩扛手提一般,速速带离忠州。女魃多有苦衷,她生性炎热无比,一身的炽焰熊火可裂尽方圆百里的无数土石,又上不得天,入不得海,唯有南方赤水一地能够惬意安居,清净太平之下,也不受世间农夫乡人的捶鼓鸣锣、“大旱瘟神”的责备。
偏偏这双峰雪驼禀赋极其阴寒,倘若果真堪堪便随她回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其死罢了,如此的恶果凶险,又如何能够去得?这左也为难,右也困苦,进不得一履,退不得半步,委实教众人瞠目结舌、仓皇怅然,彼此相似,俱是愁眉苦脸、神情莫名。
好半日,方听得空中有人嚷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黎锦逃得不知何处,一时哪里去寻?”
祁恬拍掌雀跃,喜道:“是息斗和尚来了,他老人家的法子鬼计最是层出不穷,有他出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凭着那八洞神仙的交情、四海龙王的故友、二八星宿的人事、各圣众佛的往来,这等烦恼泄气之事,岂非正是迎刃而解?”
那息斗和尚降下云头,看得杨起,哈哈笑道:“娃娃,你莫非与那三眼怪物交手了不成?这一路的飞禽走兽都在传说,倒也声名鹊起,不再是泛泛之辈了。”杨起受他夸赞,心中欢喜,陡然一念,不觉面红耳赤,喃喃道:“被他故意挑落空中,若非魃仙前辈救援,几乎就要活活跌死了,这单挑争闹之事,还是不提也罢。”
女魃见得息斗和尚,不敢托大傲慢,躬身万福便是一礼,竟听他嘻嘻笑闹,揶揄道:“当初你以疗伤的恩义收服这雪驼畜生之时,我便说过,虽然骑乘它来,颇为威风招摇,但烦恼亦然无穷无尽。此刻如何?四个泥巴老头不肯替你看守暂护,言辞文邹,不过是暗地驱逐、文明轰赶罢了。”
无息四公见识广博,阅历浩瀚,识得他的通天法力、无尽神妙,不敢肆意出言顶撞,尽皆讪讪一笑,齐声道:“大师这等嗔怪,我四兄弟灵土变化之人,万万是承托受载不得的。既然您老人家法驾于此,不妨就稍事劳动,寻思出一个妥帖安稳的法子,也好解了我等的苦缘厄难才是。”
雪驼也要奉承拍马,继而低头垂眉,伸出腥红的巨舌便来舔帖,唬得和尚三两个纵身跳跃开来,忙不迭摇手道:“你莫要与我如此亲密,如此腥臊恶臭,少不得还要我洗上一遍衣裳。”众人暗暗窃笑不已。
息斗和尚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诸夭之野的所在?听闻此地有七彩鸾鸟自歌欢愉、金黄凤鸟自舞尽兴,鸾凤每三年交配一次,隔年能够产下一卵,大如西瓜、璀璨无比。
此卵不是寻常的凤凰之物,具有千变万化的造化、难以胜数的精妙,三界的神仙倘若有缘食之,吸纳于气血经脉之中,道行便可增长五百余年的修为;世间的凡人若是烹饪取用,浑身百骸心魂皆能有所锻炼,从此便可以逃脱十殿阎王的夺命追魂,长生不死、百世不朽。”
女魃、雪林四贤并青衣数人连连点头称是,道:“这等玄机不可洞悉的洞府山谷,我们也是多有耳闻,却不得亲眼觑见的。”
息斗和尚笑道:“上古之时,诸沃之野以北三百里地,有一处依山环水的龙鱼陵寝,其间生有一种奇兽,唤作龙鱼,状如狸狐,最是狡诈调皮。这厮却不害人,最喜欢掘地抛土,如此喜好,倒也与雪驼有得几分相似。后来被第八重天的缨络神圣洞察帝君将其收服,纳为偶尔乘坐跨骑的座骑,又因它曾多次成化作人形,在人间游历,索性更名为金毛巡游豞。
此兽得成正果之后,龙鱼陵寝便荒废日久,也不知那一年的岁月,蓦然被乾坤阴阳侵袭,却成为水火交济共融、相辅相承的诡异所在。其酷暑之状,与赤水相较,那也是不遑多让的。至于三九之势,吹气可凝雪花,滴水变成寒冰,正合双峰雪驼安居。”
众人大喜,待谈及雪驼山岳身躯,不禁面露难色,叹道:“神兽的体型如此庞大,一步步挪将起来,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到那龙鱼陵寝?”
息斗和尚颇为得意,大声道:“这有何难?”扭头瞥向杨起四人,问道:“你们可曾记得黄水之央、修仙观后的两大被禁神兽?”杨起讶然道:“大师说得可是那凤饕与鳝猊么?”
息斗和尚摇头晃脑,笑道:“它们体型之巨,不在这双峰雪驼之下,却能被众神轻易移将到悬崖之下,你们可得知晓其中的窍门?”见众人摇头不语,又道:“天地之间阴阳互济变化,往往到得某一个时刻,这三界之内、化外之间,便会陡现一处十万八千余里的传送之门,无论两端相隔何等遥远,眨眼即至。只是这等造化并非神魔能够控制,唯有盼得时机,合理运用罢了。”
雪林四贤眼睛一亮,喜道:“那时天帝用得传送之门,莫非此刻此际,这传送之门还将再度开启不成?”息斗和尚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倘若此门不开,我也是与你们一般惆怅若然,不知怎样是好的。”
杨起暗道:“原来天地之间,还有这等不为神佛所控的奥妙?”手臂一紧,低头观看,却是祁恬轻轻扯拽,竟然眉飞色舞、欢喜甚然,不觉忖道:“你最是天下的活泼好动、觑窥究竟之人,今日看此好戏,岂非快哉?”
二人的心思被息斗和尚探破,嘴角一撇,呸道:“仙人的法力或大或小,神通或拙或精,虽然教人羡慕不已,却不能以之为是比那红尘凡人高明的所在,无非就是能顺应天理大道,合理施将利用而已。这传送之门是天地自我孕生之妙,西方佛主也好,天庭天帝也罢,皆不能凭空拟攥、随心所欲。”
言罢,眉头微蹙,神情肃容颜整,沉声道:“来了。”一手变幻出日月禅杖,如卷风拨轮地一般地旋转,口中犹自念念有词,蓦然大喝一声,竭力一杖便往前方的半空劈去,便看百丈冰屑呼啸而起,似顶天大柱,升得近云之时,纷纷跌落,那微末雪细之间,恍忽破开气息,渐渐张开一个无比巨大的风雨大门。
众人惊道:“这便是造化传送之门么?”又听得息斗和尚连声催促,女魃不敢迟滞懈怠,万福一礼,迎着雪驼便往大门跑去。那雪驼亦然极其的快活,步履一时竟比往日快上了许多,却也震得冰雪平原颤颤巍巍,状若地震再起。平复之后,定睛再看,女魃与那双峰雪驼早已踪迹全无,所谓的造化传送之门也是杳无音影,悄然封闭。
至此一桩面目和善、不辨原告被告的神兽官司便算是圆满终结,雪林四贤犹然惦念青衣的学识才华,寒喧劝说得半日,见其西去之心坚决,那雪林五贤、四老一少的席次再也无望,唏嘘嗟叹一番,俱是怅怅而去。
杨起问起息斗和尚此来的情由,见他苦笑不已,叹道:“我与吴九道那老儿在终南山小栖,不想却遇上了西天灵山的菩萨,他受当地僧侣官员、信男善女的诚意膜拜,现身讲法、广宣佛理天道。
这菩萨有件宝贝,唤作黄郦香炉,能够冶炼各种灵丹妙药。未料那钱家丫头却是个细心有意之人,她曾听闻银瓶讲述,说道日后要寻太上老君的炉子熏炼一味衔藕续丝散,对医治石化之症能生奇效,记下了药方配制,趁我三人闲聊不备之时,竟然窃炉煅药,一人躲在精馏洞中胡闹。
她一无法术护佑,二无大夫经验,三无家务阅历,四无沉神精息,如此种种,各各不利,如何能够成功?未过半柱香的工夫,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炉崩药析,几乎将那菩萨的法宝都毁了。”
祁恬暗暗乍舌,忖道:“不想钱烟敷女儿情怀,对那乌麒麟用情如此至深?我若是银瓶,便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不已。”转念一想,不觉莞尔,暗道:“当日银瓶剿灭欧阳大刀,从兽王星君得了羚羊保息丸,不也就是为了救助钱烟敷么?这番看来,莫非他也有些心意萌动,对她潜生情愫了?”
杨起笑道:“险些被毁,便是尚未毁坏了?”
息斗和尚呸道:“这小丫头为祸不浅,香炉轰爆之际,虽然不成炼得什么衔藕续丝散,却造出了另外一种药材,无色无味,状若轻烟,受那气息卷带,竟袅袅升起,被普贤的座骑白牙大象给吸嗅了。
便看它挣脱铁链,围着终南山欢笑狂奔不已,也不知踩坏了多少天地、糟蹋了多少庄稼,只惊得长安百姓闻风丧胆,无论白天黑夜皆是紧闭城门,惶惶不可终日。普贤无奈,便设计在它饮水之处埋伏,伺机为之服下长眠香草,不敢教其醒觉,如此管束,方得一时的安身凝神。”
青衣若有所悟,瞠目道:“莫非大师想从黎锦手中夺得梦萦手镯不成?”
息斗和尚愕然一怔,不觉夸赞道:“好聪慧的小娃娃,果然一猜便是一个准儿。那梦萦手镯可解狂笑,正好应用才是。”却看他四人面面相觑,神色颇为讶然,不由莫名奇妙。
杨起料想隐瞒不得,喟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之下,便将黎锦如何设计陷害女魃、雪驼如何吞没三眼魔君云云悉数道来,末了轻声道:“三眼魔君逃窜之时,似乎隐约说道梦萦手镯已然落在了双峰雪驼的腹中,检拾不得,只好离去。”
此言一出,只惊得息斗和尚目瞪口呆,怔呆得半晌,竟是捶胸顿足,抱怨道:“你们如何不肯早些说将出来?那造化不再,传送之门亦然闭合,岂非要我苦苦追踪,再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龙鱼陵寝走上一遭,那大驼肚中游上一趟不成?”
也不理他四人怎样的一番尴尬难堪,急忙唤来云头,纵身跃上,又寻定了方向,腾云驾雾而去……。
“谁知西游苦,盘餐皆无助。偶尔摘树桃,翻转被虫蛀。”
百千年前,金盘大仙因触犯九天律条,被天帝贬谪下凡受苦,后念其修为不易,便又颁下一道纹龙救赎谕旨,其中说道金盘肉身以常人之躯,倘若能够自浙江宁海,一路西行历劫,不死不灭,不懈不怠,待他日能够到得天竺蓬海郡灵山寺之际,便是传令天庭仙吏取马良神笔、填复神籍典故,重新位列众家的仙班行列之时。
金盘大仙成|人更事之后,受得当地土地灌输灵性,忆起种种前世因果,得悉谕旨内容,遂离家而出,西行历志。其时最是困苦艰难,既无筝船飞行代步,又无车马鞍辑可乘,步行累累、足履森森,前后历时十余载,磨砺得双鬓斑白、老迈孱弱,终究到得了天竺国内、灵山寺中,面谒早已在庙中等候多时的太白金星。
继而焚香沐浴、更衣礼毕,又被乘渡白云、奉迎轻舞接引,回到灵霄宝殿面君缴旨。有那好事神仙问起他的劫难困苦,金盘大仙俱是一笑了之,不言不语,实在是催促不过,便随口沾诗一首,状若打油。字数寥寥,却难掩其中的无数心酸苦楚。
这一日,筝船来到一处城池,见其中的屋宇建筑、飞檐翘角,尽皆与其他不同,凹槽纹刻龙凤呈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凸处浮雕白花迎春,娇瓣绽放,嫩叶盎然;青铜铃铛能引唇红丝缨,吊于青砖街道之灯笼之上,三寸一扎,扎扎相束;香木彩囊牵月白明珠,镶于商贾店铺之牌匾一侧,两袋一合,合合芬芳。
处处皆是散发着江南的情韵、鱼米的风流,不觉大为诧异,忖道:“这西方遥远之地,如何会由如此城镇美地?”
后来寻着一两个路人打听,方知此地唤作三圣县,建驿春秋短暂,屈指数来,也不过四五百年罢了,初始百姓,尽是州府各地的流放犯民聚拢群居而成。其中有得一个犯人头目,与众颇为不同,叫作孟山风。
其人不仅武艺极其高强,彪悍无比、胆色甚壮,又有华采锦绣、风雅清典,可谓之文武双全、智勇极广之才,却被人嫉妒陷害,一怒之下,操刃除恶,将对头刺伤,方才犯下重案。
当地的官府老爷、缉拿捕快,对其也是闻名已久、多有敬仰,但凡见面,俱要礼让三分,以为名流,又横竖开脱,判为数年监禁。这孟山风不是当地土人,祖籍本在杭州西湖一地,祖上因战乱颠沛流离至此。
他自幼听闻父母讲述江南春色、芊芊阳伞,对那小桥流水采青菱、细柳河堤濯玉足的风物情致羡慕不已,便心生一念,要将这犯民一县建成西路的小江南。前后爷孙三代,皆得众人响应,努力之下,果真开出了一片崭新天地,终成今日的情景。后人为感念他祖孙三人的恩德,便在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设立三圣祠,以供县人香火瞻仰、矢志不忘。
杨起精神抖擞,大声道:“好,既然进得这似春的城中,不妨轻松惬意一番,先去大大地吃喝一顿?却不知寻觅之下,可否探得江南风味的一二美食,从此细嚼慢咽,畅怀品味?”
祁恬将包裹卸下,翻出里面的烧饼水果,细细打量一番,悉数倒在了巷口的一隅角落,呵呵笑道:“先前朗诵的什么金盘大仙的无饭烂桃之诗,上好的意境,此时你我都体会不得了。”青衣微笑不语。
黄松腹中甚是饥饿,眼看得抛弃之物果然不能容留,便携着青衣的胳膊,径直往一处砖道摊档绕去,喃喃道:“那里有得一家清洁的来桥米线,正好用将午饭!这金盘之苦,实在不是什么美慕好事,既然如此,那还是莫要体会领悟为妙。”
才要迈开脚步,却被杨起一个箭步窜出,伸出双臂,端端挡在身前,又见其面露怪异之色,竟是三分微笑、七分促狭,一时难解其意,不禁愕然怔立。
祁恬见他呆愕,扑哧一笑,注释道:“对面便是有名的钱塘酒楼,好酒好菜不计其数,奈何吃掇什么汤汁米线?”
黄松闻言,恍然大悟,不觉啊呀一声,暗暗叫苦不迭,早被杨起一手搀扶挟持,轻轻推搡敦促,口中犹自嘻哈不已,讪笑道:“正是如此的道理,快些去也,快些去也。”
众人欢欢喜喜地涌进酒楼之内,尚未曾挑选八仙桌椅入席,更莫说等候得一旁的小二过来殷勤招待,便觑见二楼有两个孩童相互推攘扭扯、口中喝骂抱怨,正顺着楼梯一路拖拽下来。
黄松脸色陡然变化,苦道:“我抢了他们海北之国的生意,难不成他们心中气愤,于是跟随盯梢过来么?”慌忙低下头去,一时动弹不得。
那青衣虽是漠然平稳之人,此番与敛财管家一般,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坦荡君子不可取无义之财,但所谓不知者不怪,况且我等也是依凭劳动所得,也算不得犯下罪过吧?”口中如是,依旧赧然不已。
杨起与祁恬也是唬吓得紧,彼此默默相视,一个遮掩爽直,一个隐匿活泼,此刻俱是暗暗叫苦、惶然不迭,尽皆忖道:“这番遇上乡里故人,却是一半的尴尬,一半的难堪,如此情景,可教人怎样是好?”
既然躲藏不得,索性咳嗽一声,硬着头皮便迎将上去,方要说话,早被那两个孩童瞅见得清晰,神情蓦然一振,甩袍提襟,急忙冲将过来,一个握腕捉衽,一个捏臂抓袖,齐声道:“好了,好了,这般便有得说理评事的人儿了。”只惊得杨起魂飞魄散,张惶无搓,原来这二人正是清风道童与那小鬼红孩儿。
祁恬讪讪笑道:“你们何时离开那海北之国,却来到了这三圣县城游历?”
红孩儿摇头道:“我们何时到得海北之国?”
见众人极其诧异,那清风长叹一声,松开杨起的手腕,道:“那日护送了银簪与那独角巨熊之后,我二人念及到海北之事,也是心急如焚,难以按耐,便急匆匆地往回赶路,三二步紧赶、五六步趋迎,正欲揭榜入宫,医圣求赏,以求早日偿脱了钱财债务,各自升天入地的。
可说来凑巧,却在山道之上发现了一伙劫路的强盗,鬼鬼祟祟,莫名不已,待隐身于草丛之中细细打探,倾听之下,却是这群匪人在挑锄担土,正选着一处石凹坑|茓埋藏宝藏。”
杨起心中稍安,陪笑道:“既然是盗贼的宝藏,你二人得了倒也无妨,想必收获不少吧?”却是一番询探的语气。
清风道:“强盗走后,我们眼看得四周无人,思忖再三,还是将宝藏挖掘了出来,捧在手中,好不沉甸,细细点数之下,累累所积,竟有一百两白银的封装,共有三十封,便是三千两了。
倘若再加上其余的一些珠宝首饰、翡翠香玉,折换成金钱,想必四五千两之数亦然难以打住。我等得了这样的好处,便是天意使然、造化眷顾,一门心思只想寻得土地庙或是城隍庙,央他几个神仙、鬼卒跑腿一趟,将这银两还于老君、判官才是。”
杨起不觉释然,笑道:“如此真是可恭可喜,两位平白逢此横财,那老君、判官的债务簿上又少了一笔负担。难怪欢喜雀跃而来,蹦蹦跳跳,险些将人家酒楼的木梯几乎也踩踏坏了。”
却看红孩儿冷笑连连,哼道:“遇着这不讲道理、胡乱讹人的无赖道士,哪里能够欢喜?”
清风怒道:“便是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偷盗了我的钱财么?”话音方落,红孩儿已然嗔目竖眉、咬牙切齿,一把牢牢揪定清风的领口,喝斥道:“你这不能修真的牛鼻、枉成正果的道士,如此胡搅蛮缠,却没有来由地污赖陷害于我,损伤了我的一世名声。这新帐老帐、春秋恩怨,正是教我一肚子火起,罢了!罢了!今日不能揍你一顿,岂不要将我这善虎当作病猫不成?”
清风不甘示弱,一把接住他打来的拳头,骂道:“明明就是你偷偷私吞了我那一份,为何还要拼死抵赖、矢口否认。若是还来倒也罢了,本大爷宽宏大量,自然既往不咎,否则让我心头火起,便是天王老子替你求情,也一概不允。”
顿时厮打在一起,只唬得店中的掌柜伙计连连顿足,急道:“依着小店的规矩,客人若是不慎打坏了我这里的桌椅,便须按照原价的三倍予以赔偿。所有木桌俱是那一品的红木悉心打制而成,价值不菲,颇为昂贵,先前也不知有多少寻衅挑事之徒,打闹尽兴之后,却因赔偿不得,被押入大牢之中。”
二人一惊,各自动作顿时轻缓了许多,依旧缠拌,不肯松手。祁恬奇道:“后来怎样?莫非只在牢里关得几日,便开释出来么?”一个伙计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嘴角一撇,大声道:“哪里会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城外有一座采石场,全部轰到那里充当苦力,什么时候争够了银子还债,什么时候方才抵消罪孽。”
清风与红孩儿闻言,都是无二的心思,暗道:“背上一座大山已然将我等压得喘息不止,哪里还能再惹上一身的债务?”不觉一凛,相互歇下手来,挑着一条板凳坐下。
祁恬颇为诧异,愕然道:“你的银两财物都不见了么?为何以为是红孩儿偷盗犯事?”
清风哼道:“不是他是谁?我昨晚与他入城,投宿于这钱塘酒楼的后院雅间,只待天明之后,便去此地的土地庙和城隍庙中,各自央托熟人捎钱还债。孰料一夜过去,包裹竟然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我探索得半日,见门户紧闭、Сhā销痕迹未动分毫,分明就是内贼所为。”
红孩儿怒道:“我便是阴世赴阳的小鬼,却也是那有品有性的道德之人,也不知比那寻常所谓的正经高尚人士、暗地男盗女娼之辈要清净纯洁得多少。你在屋里搜寻得半日,可曾寻获什么赃物不成?便是到衙门打上官司,也得拿出证据才是。”
清风冷笑不已,呸道:“你变化常人的模样,便以为自己有得什么上好的人品么?说起证据,其实倒也简单,为何我的银两被盗了,你的却安然无恙?”
他两个唇舌交锋、辩驳不清,却惊愕了一旁的黄松,暗道:“你这银两不翼而飞,若非内贼作为,便是有那贪金恋玉的妖魔鬼怪肆意为盗,既得了凭空敛财的机缘,却也被莫名偷盗的造化觊觎,虽是不幸,却也正合了那‘得来不费吹灰力,快捷如风又失去’的亘古道理。
事以如此,再来埋怨、臆测毕竟无益,便该收拾一番心情,请将有名的讼师拟好几张状子,自去探询当地的官府衙门、急急报窃备案才是。如此张扬纠缠,识不清,辨不明,犹自互生暗隙,彼此苦争闹斗。
一者无济于事,徒然惹人笑话、受人揶揄罢了;二者么?便容易伤了这钱塘酒楼的治安口碑,从此影响人家的往来生意,客源清淡,门庭冷落,委实不甚厚道。”
心念如是,不觉环目瞥视,见得掌柜与伙计齐齐矗立门畔,皆为斜目拧眉、皱鼻撇嘴的不良模样,或是抱拳而立,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无可奈何,或是神情疑惑,中间有那几个刻薄偏激的,交头接耳,颇为不屑。
内中一个汉子,体态魁梧,却心眼狭小,被人唤做针缝虎的,有意无意道:“这两个娃娃吵闹得如此凶狠,实在有些诡异,莫不是住了一流的客栈,却发现囊中羞涩,便故意生事胡闹,也好拖欠一晚的宿资不成?”声音虽然压将得颇为低微,却也能够听闻分明、辨识真切。
杨起亦是踌躇不已,暗暗叫苦不迭,念道:“他二人扯定我来评断事理,好不叫人为难。我既无判案如神、还原真相的大才学识,又无搜寻线索、抽丝剥茧的堪验本领,如何担当得如此重责。”犹豫再三,始终拿定不得主意。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再看凳上的清风、红孩儿二人,一个正是鼓腮嗔目,真相不得便不依不绕,一个偏偏搔首挠耳,冤屈不清则无干无休;偶尔相觑,触目尽皆赤血仇向,哪里还能寻觅得半分结伴的情意?间或嗟叹,怀中俱是义愤填赝,如何揣摩得几丝患难的恩义?
于是遂咳嗽一声,勉强劝道:“包裹既然失去,权当是破财消灾好了。你们的药材本有九天之精奇、黄泉之玄妙,最是治疗天下各种疑难伤患的灵验之物,尽力吆喝,多多卖些,不过三五日,这损失便可悉数补回。”
一手轻轻伸出,朝着青衣背部点弹一二,使将一个眼色,忖道:“你平日里读了许多的书,此刻何不从肚里倒出一些墨水,说上一些宽慰释怀的言语?”却见他咧嘴一笑,故作无奈之状,不禁有些颓然,暗道:“孔孟伦理之学,终无大用。”
她有如此的念头,正是功利使然,可惜委曲了文化内涵,竟与探案知识、好言好语混淆一谈,倘若教举人、秀才听来,却是一桩天大的冤枉,莫不要恸哭甚然,引得六月飞雪、鬼哭神嚎。
自古文人读书,皆以伦理为“人”之标准,不同禽兽;以道德为“生”之根本,区别草木;莫不尊孔孟之说为纲,奉仁义礼信为常;如此放之大国,谓为“忠”,生“廉”和“诚”;缩之小家,为“孝”,生“敬”、“仰”。
这般累积渐厚,随着岁月过去、春秋东流,终于凝成体系,便是“文化”,又称“纹化”,抑或“人化”罢了。那商贾买卖、采药医病、农家耕作等等,只是“常识”或“技艺”,再传许多世,又叫做“知识”、“科学”罢了,与这“文化”本是天壤之别。
“文化”可以成|人,知友爱、辨廉耻、识善恶、清是非,“知识”虽好,却无此功能,不过造车舟以疾步履、养蚕桑以织彩衣、驯牛耕以拓农田云云,所以到了后面的某一世,便有那精明算计却追逐不良利润的奸商、医道高超却胆敢草菅人命的大夫、鱼肉稻麦却添假抹毒的乡人。
倘若将“知识”或是“技艺”精湛之人,纳入“文化”之士,委实大谬也,定然阴阳颠倒、乾坤失和,好好的秩序规则陷入混乱亡苦而不自觉自醒。
红孩儿眼波流转,轻轻拍敲桌子,忿然道:“我光明磊落,如何受得这等委屈?这小道士倘若不能得到金钱,势必还要胡搅蛮缠,实在叫人烦恼。”
清风道:“便是你无辜,却也开脱不得责任。”此言一出,众人甚是不解,追问情由。
他不慌不忙,解释道:“他自言肾气衰弱,每晚必会起来小解更衣,便争吵着要睡在床外一侧,最是靠近闭锁门户的所在。莫说此案是匪人说为,便是真有什么厉害的外贼潜匿盗银,他未曾察觉得丝毫异样的动静,便是大大的不该。也罢,就算银两不是你拿的,我无凭无据,污赖你不得,但仅仅依凭着这一条,你也是责无旁贷、尽力赔偿才是。”
杨起微微一怔,暗道:“他先时还叫囔拼命,口口声声咬定红孩儿是窃贼的身份,如何转眼之间,这话风语息又陡然变化、自己便软将了三分?”
转念一想,似乎揣测得其中的道理,不觉莞尔,自语道:“是了,他虽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童子,也算得神祗出世、纯阳历凡,但毕竟年岁幼嫩、尚是稚齿,脾性不同弱冠之人稳重厚实,自然就如那三月的春天、孩儿的颜面一般,变化无穷。
倘若堪堪正在怒气潮头、愤然骇浪之时,想必难保神智清明、心志淡析,一旦变得模糊,多少就有些不可理喻,看着嫌疑就是真凶,便如方才一般拽着红孩儿胡乱吵闹。此刻他渐渐清醒平复,能够合理思忖、仔细辨析,无论如何也得预备一个台阶才是。”
红孩儿哈哈大笑,拍掌道:“依你所言,便是责难我因为困顿无比,一时睡得沉闷迷陷,却被那万恶的歹人觑准了空子?罢了,罢了,你是惫懒无理的小人,我却是坦荡作为的丈夫,既然不幸碰上了这等倒霉的触头,莫非也是天意使然,再要抱怨辩驳也是枉然,不妨便容我寻思,索求一些补救的法子才是。”
众人尽皆诧异,面面相觑,暗道:“除了报官,他尚有什么补救的法子?”那针缝虎冷笑道:“此事本来与你无干,你强作好汉硬出头,不过是逞将得一时的好汉威风,却因此扛上了偌大的包袱、招惹了无穷的麻烦。”
如此一来,便是酒楼之中其余的食客亦然无心餐饮,尽皆放下碗筷,如看待一出精采的唱戏一般,摇头晃脑,兴趣盎然。
却看红孩儿沉吟良久,蓦然挺身,喟然长叹,满脸尽是惆怅苦闷之色,不觉有些失望,皆道:“这娃娃虽有回天之心,不抵覆水难收,毕竟还是无计可施的。”纷纷交头接耳,有说道‘事不宜迟,还是速速报官为善’的,有说道‘或许搜索不能仔细,有所遗漏而不察’的,也有那好事唆掇、生恐天下不乱的,以为‘他既然接下了这桩赔偿,无论有理无理,无辜或是冤枉,都该重新承诺、再也不得横竖推诿’的,势必要看红孩儿的后面笑话。
唯独事主清风反倒不慌不忙,神情不知何时竟变得无比的悠然惬意,信手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慢啜饮,只看那架式,正是一品调情、二品尝味、三品入心的渐次境界无二。
看得身旁的杨起怔然不已,一双眼睛不断眨巴瞥来,便微微一笑,继而杯盖撮磨张合,缓缓道:“不急,不急,你只要虚心认账就好。至于我这损失如何填补,却是可以慢慢酌情商量的。”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哭笑不得,祁恬按捺不得,对那杨起嗫嚅道:“他好歹无赖成功,这莫名的债务都被红孩儿应承托接,早晚都要偿还,自然不急了。”
杨起笑而不答,暗道:“我本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俱是大义凛然、正气浩瀚之人,断然不会行这讹骗敲诈之事、昭然出丑,想来却是我思忖错了么?”
忽看红孩儿脱口叫道:“有了!”短短的一双字词,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莫说震撼得杨起四人惊愕不已,便是那掌柜、小二、一众的酒菜食客也是极其诧异。
便听他跌足叹道:“我的银两尚有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虎视眈眈,给你不得,这里还有一个权且替用的法子,却不知是否使得?”不及众人相问,便大声道:“除却偿还那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的债务,我的袖中只余得些许零花之用,再无多余钱财。思前想后,唯有竹篮之内的一些药材倘能兜售,还能勉强抵值应付。大伙儿若是能够倾囊购买,多少能够助我解困脱厄,也免得我日夜受这道士的唠叨罗嗦。”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使得,使得,不过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又不是富裕华贵之人,便是有些救危济贫之意,也无法购买得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花叶药草回去。看似那四个娃娃莫非是你们的熟识旧交,不妨还请他们多多采购,正合情谊地久天长。”
纷纷掏出铜钱、碎银,放入清风早已双手承托、飞步来迎的漆红木盘之中,再看红孩儿从竹篮之中取出药材,芬芳无比,清新醒脑,依次散于客人。
待到得杨起跟前,清风叹道:“你们银两多些,这小小的拖盘怕是装载不得的。”身子一扭,轻轻绕将,便往掌柜与伙计走去。
针缝虎脸色一变,连连摇手,道:“我们开张不久,算掉各种税赋用度,委实再难找出便是一两枚铜钱的余财。”
掌柜咳嗽一声,笑道:“你们得了资助,少不得还要支付一晚的宿费。这笔帐目就此勾销,那药材我们也不要了。”招唤小二,喝道:“你们拿了我的工钱,此时无事可做么?如此逍遥自在。将那厨房的柴木劈的精细一些、缸里的清水换上一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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