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盖世尸魔
黄鹂娘子道:“那云中之山虚无缥缈,道路难行,不妨我替你引路,也好探清其中的情由,早去早归。”
黄鹂相公道:“你那道路不过是些旧径,颇难行走,图费气力,我却认识一条新途,不妨就由之前往?”
黄鹂娘子心高气傲,被它如此一说,不禁有些气恼,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道我头发长、见识短么?便是好心好意要帮助他人,也是胡闹戏耍,或以为于事无补不成?”
祁恬暗暗好笑,忖道:“不料先前它相公的随意言语,却被它惦念至今,可见得但凡是女儿家,无论朱颜红袖、飞禽走兽,那都是一般儿的小性微心,要好好哄将的。我,我也是如此,不知他可省得?”有意无意之间,往杨起瞥去,正与一旁胡媚娘触目相视。
祁恬见其似笑非笑,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扭过头来,胸中砰然,暗道:“莫非被她窥破得心思?啊呀呀,再要被他耻笑,岂非大大的不妙?”
胡思乱想之间,听黄鹂相公讪讪陪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你的见识长我十倍不止。只是我想邪恶之气蛊惑邻山,便是通畅的道路也封堵了。虽说夫人是女中巾帼,英雌豪迈,自然不会畏惧退却,但毕竟千金之躯,绝世美貌,若是强行奋斗、披荆斩棘,破损一二的肌肤,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万般难安。”
黄鹂娘子嘻嘻一笑,道:“原来你是如此心思,我竟冤枉你了。”黄鹂相公笑道:“无妨,无妨,我那小路两侧,皆有清香月季、花冠雅桂护持,必定不受各种毒瘴侵袭,娘子履足,当无大恙。”
黄鹂娘子瞬间温婉,柔声道:“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女主内,男主外,这等大事情,还是由你拿定主意才是。”黄鹂相公笑道:“你真是识大体、重全局,这等胸襟,更是胜我十倍之上,犹添三分宽阔了。”暗中一翅轻摇,擦拭额头许多冷汗。
云中之山,峰峦不拔,绵绵相依,与这宝瓶之山,甚不相同。渐渐树叶浓密,方向难辨,黄鹂相公来回窜飞数次,更加迷惘不决。
黄鹂娘子焦躁再起,骂道:“你不是熟识这条小路么?如何反倒无措了?”黄鹂相公哭笑不得,喃喃道:“怪哉!想必是长久不来,这里又生了许多的草木,不知不觉,有些陌生不认了。”
胡媚娘笑道:“你们回去吧,与夜叉王好好陪伴我家敛财管家和小秀才!昔日我在山林、地庙修炼,也算得隐野之人,探幽历险,颇为在行。这‘大半个剑侠’也曾在药铺悬壶济世,每隔几日便上山采摘草药疗材,亦然能够攀山越岭、翻壁蹬岩。只是妹妹出生官宦,却不知……”
祁恬急道:“姐姐休要担心。我随他三人一路西游,这翻山越岭还少了么?就是自小为叔父珍爱呵护,也不曾娇生惯养,爬树跳墙、飞檐走壁,俱是一流的好手高人。”
黄鹂娘子喜道:“既然如此,一切仰仗各位了。”与它相公急急展翅离去。三人面面相觑,笑道:“它倒是无甚心机,来则热情无比,去则匆匆不怠,竟然没有丝毫的客气。”
过曲折小径,来到了半山一处小亭。六角飞檐,雕刻精致,虽然尤其斑驳,但红柱石椅,田园意韵,颇能掩瑜。阳光自空中泄下,金芒长线,三步一环,五步一晕,正照耀大地,可惜极好的一番风景,却听不得半分禽啼兽鸣。
祁恬叹道:“如此死气沉沉,莫非皆是邪恶之气为怪?”杨起掏出干莫小匕,见其刃身犹然颤抖,有所感应,但是并无紫光蓝泽、暗赤诡异,不及目瞪口呆,咦道:“这是如何说得?有妖无妖,有鬼无鬼,到底怎样揣测?”
胡媚娘道:“既然难以知悉,便不去劳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将此山细细探究一遍,再作道理不迟。”
祁恬道:“太安静,有些不适应。”见亭中石桌之上,似有一只小虫,认真打量,双钳八足,金角银甲,甚是有趣,不觉拍掌称奇。胡媚娘眉头微蹙,道:“妹妹,这虫子有气无力,快要饿死了。”
祁恬一惊,道:“是么?它吃些什么?”急急从旁边采撷几片绿叶,放在桌上。此虫嗅探一二,静默不动。杨起道:“花有百色,草有百味,且众口难调。想必它取食精细,寻常的草木,不能下咽。”
祁恬闻言,愕然道:“那可如何是好?”双手摩搓,不觉将袖子上的尘土掸拭下来,便看那小虫如久旱之逢甘露、干柴似遇烈火一般,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猛然攀爬过去,钳着一些黑土便狼吞虎咽起来,稍时气色好转。
杨起灵光一闪,若有所悟,道:“它吃泥土?”从地上撮起一些黑土,放在石桌之上。那小虫如获至宝,慢慢品尝,竟然津津有味。祁恬颇为不解,道:“它何不跳下来?这满山方土,无穷无尽,都是粮食。”
胡媚娘看待得仔细,摇头道:“此虫骨骼轻脆,不生纱翅,若是真从桌上跃下,只怕早已摔死。”话音方落,便看它ρi股一撅,扑哧一声,拉下一粒物什,却将那几乎贴面观看的祁恬唬吓得一大跳,慌不迭抬起头来,一手捏鼻,一手作扇风之状,作哟摇摆,道:“它,它如何……如何就屙屎?”
杨起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道:“难不成还要与它谈经论道,教育不可随地便溺乎?”胡媚娘嫣然一笑,继而一眼窥觑,脸色不觉变化,低声道:“不对,这若非黄铜,就是黄金。”
杨起与祁恬一怔,细细辨认,大是讶然,啊呀一声,相顾道:“不错,确确实实就是黄金。”想起数日前与青衣谈论天下种种奇闻轶事,提及黄金虫、白银雀之类属,又惊又喜。
胡媚娘尚有怀疑,道:“只是若论起黄金虫的秉性,那不是吃叶泄金么?”
却听得后面草丛之中,有人冷笑不已,道:“那些黄金虫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吃下许多的嫩叶,产出黄金,成色也是极差的,不能现用。我这宝贝,吃土不说,你验验其金光泽,纯度极高,即刻便可压制锭、币,各地郡府肆意流通。”
三人猝不及防,惊道:“你是谁?”齐齐转身观看,见一阵白烟陡起,幻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浑身上下,金光灿烂,皆是金丝银扣的富贵装扮,其人摇头晃脑,道:“我乃此间黄金洞中黄金仙。你们何人,只看寒酸不已,倒似旁山宝瓶峰中夜叉王的亲戚。”
祁恬大怒,呸道:“你这锉财主,谁寒酸了?不过些许钱财兜窜于身,便如此招摇炫耀,正是没有见过世面。”胖汉子颇为难堪,哼道:“些许钱财么?小丫头,你若是见了我的财富,只怕张口结舌,嘴里能轻易塞下两个鸡蛋。”便往身侧一条道路走去。
迈开几步,见三人并未跟随,便挥手招呼,道:“来,来,三界之中我不富,无人敢道己荣华?此地邪气虽淡,也不宜久居,莫要耽搁才是。”胡媚娘眼睛一转,笑道:“好歹有了些许的线索,我们去吧?”
那汉子左转右拐,来到一处庄院,石狮左右看护,眼目随着杨起等人举止,滴溜溜乱转,竟似有灵之物。汉子口中念念有词,大门甫开,里面一条大道,砖事密砌,也全是金砖累叠层铺而成,果然气派无比。
黄金仙道:“你们莫非以为金砖为假?便是寻常石砖土块之外,不过镀将一层薄薄的金铂而已?”撬起一块金砖,用力磕碰,犹然不伤分毫。
杨起叹道:“先生不必如此,我们信的。”黄金仙道:“眼见为实。”一眼瞥见祁恬肩上斜挎之玉月宝弓,喜道:“难不成你有什么破魔法力,妙哉!我将此砖往空中抛去,你用箭射它下来。”大吼一声,手中金砖蓦然升起,直直往半空飞去。
祁恬笑道:“如此甚是容易。”弯弓搭箭,觑准之后,轻轻松手,便看一道眩白雷电破云穿雾地扎去,珰啷不绝,许多砖屑如瞒天花雨,纷纷落下。胡媚娘随意拾取一小块觑看,道:“里外都是真金,成色也极其不错。”黄金仙闻言,洋洋得意。
他一者怠慢,不在花厅看茶摆宴,招待几位客人;二者睥睨,也不差人细细打点厢房,请杨起三人稍事休息,穿过十八回廊,来到一间密室。小门打开,里面无桌无椅,无床无柜,尽是狭长台阶,径直往下,不知通往何处地府?
黄金仙自在前面引路,口中除却如何富贵之语,再无他话。杨起心中疑窦丛生,好奇亦然炽热,再看二女,挤眉弄眼,微微嬉笑,相顾小声道:“不想夜叉王那等好汉的邻居,竟是如此一个土财主。”
黄金仙再开一扇小门,此门不同凡响:上刻四海尊龙戏明珠,下镌五彩凤凰游瑶池;左边是南极仙翁龙头拐,右边是福禄三星喜相逢;板面平整皆黄金,炫耀日月玛瑙石;都知九霄南天门无比气派,孰料地窖黄金阁别有洞天。进得门内,众人啊呀一声,瞠目结舌,原来里面宽阔无比,地面之上,尽皆簸箕,千万不止。
再看其内,俱是黄金甲虫,密密麻麻。祁恬讶然不已,旋即恍然大悟,道:“难怪他如此有钱,却是饲养这黄金甲虫之故。只是此地远离各处城镇,便是有了许多的黄金白银,又有何用?”却看那黄金仙在簸箕之间来回走动,指挥千百木偶童子撒播黑土黄泥,权当喂食。
胡媚娘见簸箕正中,两根石柱之间,立有一座台基,上面供奉一座袖珍宝塔,不觉愕然,待走近几步有意窥察究竟,蓦然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险些跌倒。
祁恬急忙搀扶,道:“姐姐,你怎么了?”祁恬面色苍白,在一张椅子坐下,喘息道:“妹妹,这,这宝塔不同寻常,好似一只大手捉来,叫我心惊肉跳、气血沸腾。”
黄金仙瞥她一眼,道:“莫非你是妖怪不成?此物唤做香挈塔,乃是天地之间的一件降妖伏魔的宝贝。”杨起挡在胡媚娘跟前,将干莫小匕幻为三尺青峰,教其双手握柄,默念玄机法诀,正将体内的妖元气遮蔽。香挈塔因此无迹可寻,便收敛除妖杀意,再看媚娘神情,渐渐平复,血色红润。
祁恬道:“这宝贝如何在此出现?莫非此地有恶妖为怪?”
黄金仙笑道:“不错,山中有一半鬼半妖之物,唤做‘嗜血尸魔’,法力高强,恐怖之极。”面色略有忧愁,低声道:“这几日山中尸气更甚,只怕过不得几十个时辰,它便要醒来了,其时……”
祁恬问道:“那时怎样?”黄金仙不及应答,胡媚娘眉宇轻挑,抢先一步道:“莫非此地并非云中之山,而是般若莲宝佛境界之地?”
黄金仙怔然,道:“虽然是同一处地方,但名字更该已久,所谓般若莲宝,早不被人提及。”胡媚娘颤声道:“那,那香挈塔,就是灵谷佛塔不成?”见他颔首称是,不禁连连跌足,叹道:“你好大胆,擅自挪动佛塔,却惹下了无边无际的祸害。若是那尸魔果真苏醒过来,你不被它害死,也是违背了天条戒律,要被天兵天将千刀万剐的。”
杨起、祁恬二人,自与胡媚娘同行以来,首次见她如此惶恐,心中皆是忐忑不安,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媚娘喟然一叹,道:“你们有所不知,他富贵之极,这祸事也惹得大了。佛主成佛之前,本在九河宝莲村中修练。村中一庙,庙中有个隐者,唤做般若圣人,通天地变化,知阴阳奥妙,精乾坤挪移,善万法神通。只是其妒忌之心极重,不能容人。
佛主也有无上法力,堪堪与之匹敌,且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宝莲村周围百里之地,凡落魄游民、疾病无辜,皆来磕拜求助,我佛无一不允,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当即削发剃度,甘为佛门弟子。”
杨起道:“般若圣人既然是气量狭隘之人,想必气愤无比。”
胡媚娘道:“他初时尚有几分矜持,只是悄悄使唤一些旁门左道、不甚磊落的法子,暗中破坏,但佛主有九品莲花护持,得光明正大之造化庇佑,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无碍无恙。
般若圣人屡屡试却,终究无功,于是按捺不得,便撕破脸皮,约佛主于日月连珠、二十八宿遮光隐晦之日,在北雪菩提双树之下决斗。佛主本不答应,但掐指算来,此事也是他顿悟成佛、执耳灵山之前的必经之劫,万万不可逃避,只好慨然答应。”
祁恬满脸向往,憧憬道:“可惜不能亲眼看见,该是极大气魄才是。”
胡媚娘摇头道:“那种争斗,岂是旁人能够参观之?佛主座下有一位弟子,法力也甚是高强,不听世尊要其远远躲避的劝告,悄悄躲在数里之外的山顶岩石之后,偷窥精彩。
般若圣人以玄阴大法招唤漫天风雪,与佛主赤焰无极神功两相争斗,便看天地八卦彼此互攻,乾坤相噬,日月错吞,雷劈风,风不息,风裹雷,雷不断,高山压水,水浪千里,狂水蔓山,巨屑粉飞。
那弟子一会儿冻僵,一会儿烤焦,虽然极力以自身修为抵挡,毕竟不能保全,只看得皮肉销铄、灰飞烟灭。般若圣人与佛主苦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佛法力更胜一筹,将其重伤挫败。”
杨起啧啧道:“好厉害,好厉害。”
胡媚娘道:“我佛慈悲,用灵丹妙药喂他服下,欲救其性命,但是般若圣人偏执得紧,不肯承受恩德,转身吞食魍魉鬼草,化为亡灵,又运起诡异大法,魂魄不入地府安歇,挟带满腔的怨恨,依旧缚在自己尸身之上。
此尸不腐不烂,得三界精华,修练成尸魔,极其厉害。我佛无奈,恐周围数百里之地居民为其迫害,便施广大佛法,降之尽行迁徙安乐之所,又用灵谷佛塔镇压此怪,请动各路神仙,将般若宝莲搬至此地。”
杨起与祁恬不觉冷汗涔涔,喃喃道:“如此说来,这里就是埋葬‘嗜血尸魔’之地?那,那怪物莫非已然破开了宝塔封印,即刻就要醒来?”
胡媚娘叹道:“果真如此,莫说这般若宝莲,也就是云中之山万劫难逃,便是隔壁之宝瓶山、黄鹂夫妇、夜叉王等等,皆要受到偌大的牵涉。”
黄金仙嗫嚅道:“三位借一步说话。”引将至一间休憩小屋,将门户遮掩严实,把窗帘拉上,扑嗵跪倒,道:“仙姑救命。”
胡媚娘叹道:“我是狐妖,不是仙姑,怎样救你?你既然是此地土人,便该知晓这里的传说,为何将佛塔从尸魔坟头挪移至此?”黄金仙愕然不已,道:“都是我贪婪好财所致。”抹去一把眼泪,便将其中的原委悉数道来。
原来自从般若圣人与佛主大战之后,般若宝莲便受得天地阴阳二气的孕化,生出一种颇为稀罕的虫子,能吃土泄金,便是这黄金甲虫了。黄金仙饲养之后,得金无数,犹嫌不足,便日夜思想快速繁衍生殖这虫子的主意。
一日,他在山间游走,来了一个三只眼睛的魔君,带着一个美貌凶煞的长鞭女子,说道若是能将香挈塔移来,依靠其无上法力,可将黄金虫之一年一生,转换为一日一生。黄金仙唯唯诺诺,不敢行之。
那魔君笑道:“你害怕作甚,只要这佛塔尚在云中之山,那封禁之印便不得破解。”黄金仙大喜,连问三遍,魔君皆是一般的回答。孰料此言虚妄,香挈塔离了尸魔坟头,顿时邪气弥漫,再过不多时,尸魔便可醒来。
祁恬急道:“你不能将塔放回去么?”黄金仙啜泣道:“怎样放回去?我将此塔搬来,又照着魔君口授密诀念了一通经文,竟落地生根。”
杨起惊道:“这必定又是黎锦与秦缨唆使,他二人心思如此险恶,偏偏要掀起三界的风波,实在使可恶之极。”黄金仙只是羁绊胡媚娘,哀求道:“仙姑,你既然通识尸魔来历,想必也知晓克制之法,还请不吝赐教。”
胡媚娘亦然忧心忡忡,道:“昔日白骨将军说道此事,不过是随意而谈,三言两语,好不凌乱。你莫要一味地催促,让我想想。”
却听得门外有人捶敲门板,道:“主公,不好了,这泥土卸下,黄金虫竟变得无比挑剔,不肯食用。”黄金仙愕然,急急出去观看,见香挈塔光泽暗淡,不由脸如土色,惶然道:“这,这是山中邪气太过强盛,将宝塔与虫儿一并压抑。”
扭转身形,拱手道:“仙姑,情势危急,你可想起了什么?”既然佛塔受制,胡媚娘也不再害怕,将干莫小匕还于杨起,缓缓道:“我刚刚倒是想起了一个法子,但未曾效验,也不知能否用得?”
祁恬道:“姐姐,不管用得用不得,好歹也要试一试呀?”胡媚娘道:“听闻这般若圣人生前,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成为尸魔之后,法力依旧,但秉性有些变化,最是害怕方圆炽盛之物。”
黄金仙啊呀一声,眉飞色舞,喜道:“不错,仙姑一遇既出,正是撼动我这梦中昏噩之人。”杨起道:“先生此话怎讲?”黄金仙道:“据传佛主临去灵山之时,恐‘嗜血尸魔’复活作恶,曾留下一座佛鼎,里面藏有三味真火,巧妙施用,能将尸魔化为灰烬。只是,只是……”支吾不定,颇有为难之色。祁恬脾性暴躁,喝道:“只是怎样?难不成还要尸魔醒来,你才肯说么?”
黄金仙苦笑不已,嗟叹道:“只是这鼎被藏于尸魔大坟之内,你们若要取来,少不得要进入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被尸魔发觉。”
杨起思忖再三,牙紧咬咬,道:“尸魔若是洞悉这等秘密,它醒来第一件事情,想必就是要毁灭佛鼎,以除心腹大患,其时除非我佛主亲至,否则断然降不得它。要去,要去!还请先生带路。”
黄金仙闻言,魂飞魄散,惊道:“我,我也要去么?”祁恬道:“只有你知道尸魔坟冢在何处,难道还要我们花费数日时光,慢慢摸索去不成?”见他犹豫,不禁无名火起,拉扯胡媚娘的袍袖,道:“姐姐,我们也不与这尸魔为难,回到宝瓶山中,与敛财管家、小弟登上筝船,早早离去才是。”黄金仙脸色变化,讪讪陪笑道:“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尸魔坟冢,正在苍古深远之地。众人赶来,见箭楼外城苔藓累累,阴寒迫人,不觉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观其葬礼规格,竟是帝王将相之待遇。我佛毕竟未曾亏待于他。”
见城门之上,一柄大锁锈迹斑斑,略扣二环,若衔若接,杨起挥剑将其斫为两段,用力推开大门,为祁恬、胡媚娘所搡,举步迈入。见秘道双侧,是一百零八个罗汉的浮雕刻画,眉宇清晰、栩栩如生,神态迥异,各有千秋,降龙、伏虎二尊者首当其冲,嬉笑捉弄之间,更有几分威严。
火把照映之下,尚有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皆是盘膝打坐,合十祷告。石壁口顶之上,飞天长袖,往来穿梭,或是怀抱皮袍,婀娜驿动,或是雪耦玉臂,拈花微笑。
再有八部佛众,盘据九品莲花之下,抬头仰目,观看佛主讲法。杨起乍舌不已,道:“如此雕刻,委实巨大工程,便使世间帝王殁魂,论及陵寝之宏伟磅礴,只怕除了那千古一帝、好大喜功且暴戾无度的秦始皇,任汉武唐宗,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走将小半个时辰,秘道更黑,祁恬不禁有些急躁,道:“你不是在此取了灵谷佛塔么?难道不识道路?”黄金仙道:“有些差池,却在箭楼的奉塔房中,并未深入内部。”到得前殿,见无数陶俑肃立两旁,皆铁甲执戈,七分威风凛凛,三分诡异森然。
祁恬咦道:“怪哉!我如何觉得有人在悄悄窥探?”杨起不以为然,道:“殿中只有你我四人,哪里还有什么旁者?”祁恬左顾右盼,不见异常,道:“想必是我多心了。”
杨起微微一笑,轻轻携握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害怕么?”祁恬慌忙甩开,瞪他一眼,小声道:“你好大胆子,休要被前面二人看见。”佯嗔之下,面色绯红,又羞又喜。杨起道:“好,好,我往前去。”大步越过黄金仙与胡媚娘二人,在一座金甲卫士前歇下,手摸其衣,不觉愕然,奇道:“陶俑衣裳,如何皆是真物?”一指抹去,身上沾惹灰尘,竟有异样污浊气息。
他方要出言询问,却见祁恬三人脸色大变,急道:“小心。”头顶一阵呼啸,不及思忖,弹腿跃开,只听得后面一阵轰响,却是陶俑手中的大戈陡然落下,Сhā入地中,将青石砖块裂成数许。
杨起惊道:“好险,好险。”言罢,看陶俑双目睁开,神色魍魉阴寒,铁戈被它轻轻提起,一展刃茫,斜斜往自己劈砍而下,又快又准。杨起心惊肉跳,慌忙跳开,大声道:“莫非这陶俑俱是活物?”不敢大意,一展手中干莫小匕,三尺宝剑往它腰间堪堪斫去,将其断为两截,喝道:“我怕你不成?”
胡媚娘嚷道:“一个陶俑你不怕,若是数百扑来,如何不怕?”杨起颇为讶然,咦道:“你说什么?”便见两旁如暗雷涌动,一阵沉闷踏落之音,陶俑拨开帷幕布帐,往四人汹汹逼来。
杨起暗呼不好,道:“如此势众,打将不得。”黄金仙双足颤栗,道:“打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逃命要紧。”一番窥看,见主座后面尚有道路,招呼一声,慌忙拔足狂奔。
杨起一手拉着祁恬,祁恬拖曳胡媚娘,前后相衔,首尾联系,急急跟随。陶俑见状,亦然紧追不放,鱼贯而入。只是双壁间隔狭窄,哪里容得簇拥推搡,一时彼此混乱,各各纠缠,反倒自我摔跌了不少。
来到中殿,宫室格局与前殿相仿,只是左右宽敞三分,前后修拔数丈,两旁也有泥像看守,锦袍软甲,似若贴身侍卫。黄金仙颤声道:“只盼它们鼾眠,千万不要醒来。”当啷之声不绝,却是它们身体摇晃,拔出腰间大刀。
众人相顾惶然,跌足道:“苦也,苦也,此番前有狼,后有虎,怎样是好。”杨起不敢近战,施将驱剑之术,寒光过处,碎屑纷纷,可惜敌人众多,难以计数,这般杀敌,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此刻前殿陶俑扑进,长戈带风,英雄骇魂。
说来也怪,中殿之士见着前殿之卫,木然之脸,陡现忿怒之色,长刀撇下杨起四众,反倒张口作势,虽说无声,分明呐喊之状,齐齐转身往它们扑去。
陶俑初时有些畏惧,处处规避,待己方阵中接连数人倒地,便再也按捺不得,挺将长戈还击,撂损一二泥像。至此一发不可收拾,两帮人马,便在杨起头顶杀作一团。
胡媚娘略一思忖,笑道:“是了,前殿兵卒窜入中殿,本意捉拿我们,捍卫陵寝安全,但中殿禁军不识,以为它们造反,便极力阻拦,如此一来,都是忠心耿耿,因为误会,反倒自相残杀。”祁恬无意听她解释,急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遂按下弓箭,弯腰俯身,小心蹲伏前进,来到了九龙九凤的屏风跟前,不禁愕然。只见墙壁巍巍,偌大石块封合无缝,再也没有逃亡的道路。
杨起叹道:“这正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胡媚娘双手在壁上忽而推撞,忽而磕打,稍时笑道:“无妨,不过是寻常的机关罢了,怎会无路?”看着一个龙嘴奇异,奔跑过去,将其胡须轻轻扭转,便看墙上嘎吱鸣响,果然开了一个齐齐整整的豁口,里面几盏宫灯,下面却是一个颇大的竹篮。
祁恬见内中黑黑,未免畏惧,道:“这,这要下去么?”黄金仙也是噤若寒蝉,不知怎样是好。杨起道:“你看看后面,前殿陶俑几乎要被屠杀殆尽。过不多时,只怕中殿侍卫反手一刀,便要夺取我等性命。
前方虽说是凶险未知,但好歹胜过坐以待毙。”跃上阻拦,搀扶胡媚娘进来,祁恬无奈,胆战心惊地攀附他的臂膀,不肯松手。杨起道:“先生,你不过来,我们便先走了。”黄金仙尚在踌躇,闻言大惊,道:“我来了,我来了。”隐约哭意。
竹篮缓缓往下坠去,渐渐远离烛火,伸手不见五指。祁恬依偎杨起左侧,一时不敢动弹,仿佛大声喘息,也会引来凶怖恶鬼。胡媚娘胆子大些,也不禁颤栗畏惧,捉住杨起右臂,侧耳倾听动静。黄金仙独自一旁,往他三人靠来,却被杨起一足无意抵住,不禁哭笑不得,不敢大声喧哗。
好半日,竹篮歇下,想必是到了更深地界之处。一阵凉风袭来,众人方要惊呼,眼前蓦然亮堂,不知是谁,在前面燃起一盏油灯,既破且旧,比上面的宫灯,实在寒酸太多。
尽头拐角,是层层挂布。杨起将其扯下,眼前目眩迷离,皆是七彩光芒,待光芒悉数散去,只见得两尊好大的白骨,左侧骷髅巨人一手执篮,一手捏板;右侧骷髅巨人也是一手挎篮,一手托珠。
祁恬惊道:“莫非此地还要厮杀?”右侧骷髅裂嘴一笑,空洞双眼摄人魂魄,沉声道:“你们动手,乃是救助自己的性命。”大吼一声,便见地面石砖瞬间柔软,如流沙一般,行吞噬沉陷之事。
杨起四人大惊,方要呼救,却看左侧骷髅丢下一块木板,慌忙攀上,正好立足。那骷髅笑道:“我是左使者,专司救人。你们脚下木板不久也会沉没,若要更新,便将右死者手中石珠射落。”
祁恬急道:“这是作甚?”两使者微笑不语。祁恬焦急万分,一箭射出,正中目标,便见石珠自右使者白花花的掌骨之中跌落,滴溜溜在空中旋转几圈,径直往左使者篮中滚去,反弹起一块木板,被左使者捏住,扔在流沙之上。众人恍然大悟,眼见脚下旧板即将破碎,彼此提携,遂大喝一声,跳上新板。
左使者道:“为何要你射箭,你此刻明白了。是了,这块木板也会沉没。”祁恬又急又气,见右侧巨人骷髅的手中,不知何时再添石珠,又是一箭射落,逞威道:“姑奶奶剑法冠绝天下,有什么招式,不妨都使出来好了。”
左使者又放下一块木板,点头道:“这石珠角度会更偏,木板浮流时间,则更短。你有如此信心,那是极好的。”
杨起惊道:“你,你说什么?”右使者沉默寡言,此时道:“与其惊愕不已,不若集中精神才是。”祁恬心中忐忑不安,犹然强颜欢笑,冷笑道:“你这话倒是不假。”一箭接似一箭的射去,百发百中,待四人跳至流沙边缘之不沉石基时,皆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左右使者将拍掌称好,道:“你年级轻轻,却有如此造诣,可叹可赞!”扔出一颗宝珠,名曰“和睦”,以资奖赏。祁恬心气颇高,不肯收纳,道:“敌人之物,我要它作甚?”
胡媚娘劝道:“如何要不得?你看他用干莫小匕除却恶人之后,若有可能,则竭力吸收其妖鬼元气,那不也是敌人之物么?”祁恬闻言,心中一动,看胡媚娘早将“和睦”拾起,按在玉月弓柄之上,却将它不须锤炼,便渐渐融于其中,不觉暗暗称奇。
右使者将一颗石珠往前扔去,甫然落地,壁门大开,道:“你们要见嗜血尸魔,还得经历千盒之旅。”刮起一阵旋风,将他们吹入其中。待一切安静,杨起睁开双目,却见四周皆是艳丽鲜花,大为不解。
祁恬心花怒放,道:“这莫非也是什么极括关卡不成?若是都如此美好,何止一关,就是十关、一百关,我也愿意闯将。”
胡媚娘鼻息极其灵敏,微微嗅闻,脸色变化,颤声道:“不好,这是花毒。”祁恬笑道:“姐姐也忒小心了,哪里有毒?”不觉一阵头晕,摔在地上。便看空中悠然飘下一个盒子,雕刻精细,垂衔一张布条,书道:“解药就在其中,能够得到,且看诸位造化。”
杨起、黄金仙鼓足全力,不能开启,惊疑不定。胡媚娘道:“唯独破开机括,盒盖方开。”她精通机关埋伏之术,拿在手中拨弄几下,听得嘎的一声,盒盖果真弹起,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四颗药丸。
黄金仙甚是犹豫,道:“这不会是毒药吧?”杨起叹道:“若是不服,迟早被花毒害死,好歹要碰碰运气。”捏起两颗,一颗喂祁恬服下,自己用了一颗。黄金仙嗫嚅道:“仙姑……”见胡媚娘仰脖吞下丹药,牙关一咬,道:“杨剑侠说得不错。”将剩下的最后一颗吃了。
胡媚娘踮足打量一番,道:“前面尚有数块花坛,美丽不一,但皆有毒性。”杨起道:“此刻退路皆被封死了,你我只有奋勇向前。”到得下一个花坛,众人气息有些沉闷,待跌下第二个盒子,被胡媚娘破开,又得四颗解要。只是愈发到得后面,毒性愈发强烈,盒子的机括也愈发精巧高明。好容易闯出此关,胡媚娘额头冷汗涔涔,道:“如此关卡,再多一二,你我只怕亡魂矣。”
众人再下一城,莫不欣喜万分,却看前面墙壁如假山林立,密密砌合而成,当中并无门户,不仅愕然,相顾道:“难不成这里已经是尽头么?只是为何不见‘嗜血尸魔’之棺椁?”疑惑之间,见后面悠悠颤颤飞来一只萤火阴虫,背生六翅,据传为生前桀骜不驯之人亡后所化,皆因阎王不喜,魂魄无所依托的缘故。
这小虫攀在墙壁之上,扑哧一声,蓦然陷没了进去。祁恬与黄金仙大惊失色,忙不迭后退两步,讶然道:“大伙儿当心一些,此墙能够食人。”胡媚娘眼波流转,若有所思,稍时从地上拾取一根树枝,往墙纹处缓缓戳去,竟不觉Сhā入其中,如水面一般波晕荡漾。
杨起看待仔细,大为好奇,继而拍掌笑道:“这墙看似坚固无比,森然拒人,其实本身就是极大的一扇门户。”不顾祁恬惊呼阻拦,大步往前走去,身子往壁上一贴,瞬间无影无踪。
祁恬骇然,不及惊呼,却见胡媚娘嫣然一笑,道:“妹妹,这也是幻觉机括罢了,不用害怕。”言罢,穿墙而过。黄金仙半信半疑,问道:“仙姑,这不会是陷井吧?”
祁恬深吸一气,按捺心神,大声道:“果真陷井,那又怎样?难道这一路的凶险还少了不成?”心中惴惴忐忑,依旧闭目前行,不过几步,只觉得身旁若有风云推搡,有些粘滞,有些柔软,却不敢睁目窥觑。
待动静似同消除,放眼看去,前面白雪茫茫,山石小径,皆被冰霜层层覆盖,好一幅银装素裹的美景。后面嘎登声响,却是黄金仙最后一个闯入,脚底滑溜,拿捏不得,竟跌了一跤。
杨起啧啧称奇,道:“不想这地府之中、魍魉鬼地,能看见如此雅静清洁之乡郊小野,实在是匪夷所思。”
胡媚娘笑道:“世上造化本就无穷无尽,你未曾见过,未必就没有;你见着而忖其超越常理,也不可断其虚妄。便说世上神仙大佛、妖魔鬼怪之分,神倘若作恶,那便是妖了;妖要是行善,亦算得神了。”
祁恬嘻嘻笑道:“姐姐又在感慨了!管他怎样区分,你在我们心中,那可是大大的好人了。”
黄金仙讪讪道:“三位都是好人,若能镇压‘嗜血尸魔’,那更是功德无限,死后也可以沉仙的。”杨起笑道:“我等都是凡人,有嗔有怒,有喜有欢,不绝七情六欲,难抵酸甜苦辣,这飞升九天之念,那是万万不敢提及的。”
顺着雪地往山下走去,拐过一处凹角,见苍松之下,立着两个雪人。祁恬咦道:“这雪人雕刻得好不精细。只是观其面貌,为何颇似一人?”
杨起好奇,问道:“你说像谁呀?”走过去轻轻拍打雪人肩膀,正要揣摩,陡见它双眼一睁,两道寒光射出,好不摄人魂魄,惊吓之下,纵身往后退去。他这一跳,甚是及时,便看雪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柄长剑,直直刺来,稍晚半分,便要被它端端扎中、贯穿肚腹。这雪人倒也机灵,首击不中,反手又是一剑戳来,斜斜上挑,逼迫杨起肋下。
杨起眉头微蹙,暗道:“它剑法好毒。”不敢怠慢,伸手引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三尺青峰护于胸前,封住敌人来势。便看地面隐约出现一行文字,书道:“赤手空拳者,斗一人;手执兵刃者,斗二人。”
祁恬惶恐,嚷道:“这是什么意思?”胡媚娘不及应答,便看另一个雪人破除静默,双足一弹,飞身而起,一剑往杨起当头劈下。杨起喝道:“空手夺刃,只取其死罢了。仗器反驳,或能求生。”好在他风雨剑法造诣颇深,且托付西行阅历,一路降妖除怪,对敌经验累积甚厚,虽然以一敌二,犹然游刃有余,面无丝毫畏惧。
数十招过去,雪人浑身冰屑纷纷脱落,露出本来面目,众人惊道:“这……这如何会是你们?”便看这二人,一个清秀俊朗,一个调皮淘气,正是兜率宫中惹祸事,判官府中欠钱财之仙童清风、鬼幼红孩儿不假。
但无数剑锋寒茫之后,他们神情俱是狰狞无比,双眼赤红,微有暗紫,分明就是心神皆被人控制,灵台不明,意识不清,只知一味疯狂,朝杨起狠命攻伐。
杨起叫苦不迭,忖道:“如此一来,却不能伤了他们。”顾忌之下,剑招若有束缚,发而不透,进而不决,处处小心,时时踌躇,不觉处于下风,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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