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马市甚是萧条。马槽后立着的马，要么瘦骨嶙峋，要么无­精­打采，一副懒洋洋的神态。卢申天前后兜了一圈，那几个马商却已对他失去兴趣。只因那大汉满脸苦­色­，所问尽是有无更便宜的马匹。

马商中有一人，咬着旱烟斗，羊皮袄子卷成团顶在头上，将身探过马圈横栏，眯眼道：“这位老哥，要买骡子的话，洛阳城中可多得很。”

众人哈哈大笑，更有讥讽道：“翠花楼的骡子不错，却也要半钱的银子……”

有了昨夜教训，卢申天只当未闻。他手藏进怀中，将那几枚碎银捻了又捻，心中盘算，哪匹贵了，哪匹便宜，南下千里，哪匹又能撑住。思来想去，一时也无了主意。

恰在此时，集市外有一少年牵马进来。那马毛­色­班驳，走路一瘸一拐，也是一脸的苦相，似乎被主人抛弃，极不情愿。

有马商讥道：“呀，此乃蒙古无翅凤。好马啊……那汉子眼高得很，兴许便会相中。”

旁边人奇道：“孙爷，怎未听过此名？”

那马商道：“凤无翅，岂不只能做草­鸡­扑腾了。”

众人又是狂笑。那少年听了，仰头骂道：“不识货也就罢了，却还倚老卖老。瘸腿咋了，也比那两条腿的……”

他狠狠瞪那几人一眼，道：“两条腿的……畜牲强。”

卢申天心中一动，走上前，仔细打量。那马前蹄短了一寸，该是断骨后重接。他略觉失望，便想离开。目光瞥见那马神情，想起自己黑马，不由心生怜惜，顺手去摸马颈。

乌溜溜，那马一声长嘶，前身陡立，鬃毛扬起，眼中满是凶狠敌意。

卢申天吃了一惊，这神态，甚似黑马出征前的形容。

那少年用尽力气，方将马儿拉住。卢申天探手捏住马口。那马奋力挣扎，欲要撕咬，却如何敌得过这汉子的巨力。一时间，马头竟被卢申天擒住，动弹不得。

众人见了，方知这汉子也是马中好手，皆噤声不言。

那少年惊讶道：“好本事。我这马儿­性­情暴烈的狠，生人难得亲近。若不是瘸了一腿，我如何舍得爹爹将它卖去。”

卢申天点点头，看此马牙口，也才一岁。外相虽有些难看，然腰细腿长，力量强健。他心中思忖，此马若作战，固然有些勉强，但长途跋涉，却能应付有余。此番南下，有此马，亦足够了。

他拿定主意，笑道：“不知这位小哥，欲要几钱？”

那少年想也不想，道：“三两银子，少一分也不可。”

卢申天惊道：“三两！”

那少年笑道：“若是不瘸，给我上百两，也不卖的。”

卢申天长叹口气，道：“三两却是不贵，奈何我……”

他摇摇头，转身离去。

那少年迟疑下，突然唤道：“大哥留步，不知你身上有多少？”

卢申天回身尴尬道：“实不相瞒，卢某南下路远，多余银两也只在一两上下。”

那少年上前道：“大哥不是中原人？”

卢申天道：“我在关外长大……”

少年笑道：“黄堡镇？我说呢，咋听起来那般像。”

卢申天奇道：“小哥去过？”

少年道：“我娘亲便是那的人。好，这马便半两银子拿去。”

卢申天惊道：“这如何行。你若回去，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少年笑道：“大哥莫非以为我只当你家乡人，便能便宜卖了。”

他摇头道：“我不过想给马儿找个好主人。适才见大哥能制服它，多半也有缘分。至于银两多少……嘿嘿，父母心中，自然我比那银子重得多了。”

卢申天大喜，道：“不知小哥如何称呼，日后若有机缘再见，必当报答。”

少年笑道：“大哥咋也学中原人般酸腐。我叫马玉儿，像娘们的名……不说那许多啦，大哥牵去吧。”

于是，在那少年不舍的目光中，卢申天骑上瘸马，缓缓离去。

这马果然桀骜，快慢不由人，撕咬嚼头，上下颠簸，恨不得将背上人甩开跑走。

只是这大汉双腿有力，任它如何努力，也难得逞。路程一多，此马也逐渐驯服。

惊雷山庄在七里外的南郊坡上。卢申天昨日已向杨江骏打听过，方才知这庄主竟是洛阳首富，且在江湖中颇具声望。

不过这些与己何­干­，送完礼，便各忙其事了。

卢申天曾揣摩过张大人的话中深意。既然礼物重要，则句句都藏含义。大人叫我寿辰日送至便可，我却不能早亦不能迟。至于原因，则无须深究了。

陡然，内心的烦闷有如天空乌云般，一扫而尽，随灿烂日光，而显得轻松愉快起来。

他觉着此行甚是巧合，无意间遇见两个好人：杨江骏与那卖马少年。莫非当真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着自己吗。

只是，今日的杨兄弟，似乎有些奇怪。他会去何处呢？

卢申天不由有些担心挂念。

猛然间，昨夜那姑娘面容也浮现脑海。

啊，那女子伤势不知怎样了。

正想间，前方坡上，现出金瓦碧檐。

行至庄前，卢申天翻身下马，整理衣袍，朝迎来家人露出微笑。

那年轻家人，紫衣青冠，眉宇间，尚透出稚­嫩­。只不过此刻面容中，却满是严肃警惕。卢申天略觉诧异，四处打量。周边­干­净清爽，却无丝毫喜庆气氛。再从开启大门间望去，一条几乎瞅不见尽头的绿石道旁，苍松翠柏并立，静逸无声。

卢申天暗思，此等气派，纵然尚书张大人府邸，也是差得远了。

那家人问明身份后，面上露出轻松，道：“卢大人请随我来。”

一路无语。卢申天牵马随那小厮也不知转了多少条道，终来到几间大屋前。小厮入里通报。卢申天拴好马，怀抱锦盒，朝正厅步去。

“哈，哈，哈，卢大人来了……步某未能远迎，怠慢处，尚请见谅！”其声洪亮，震得屋梁间嗡嗡响。

音未去，人已至。卢申天对那陡起的巨音生出好奇，再见面前之人时，顿觉怪异。

门槛内，豁然立着个高大胖子。那一身绣花红衣罩起的身躯，更像是耍龙舞狮时，滚来滚去的绣球。只是这绣球却大了数倍，以至于双足几乎消失在滚圆突出的腹下。

卢申天很是奇怪，那对细小的腿，如何能撑起上方硕大躯体。然而，其双足却甚是灵活，于袍底闪现，托举那­肉­球，跳出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