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间,吟诵长江之诗歌词曲,怕只似那江中水,浩淼无计了。若要寻出其中最好,恐也如水中逐花,迷乱眼昏晕头去了。
日近西山,晚霞染水,波光鲤鳞。
三两只渔船驶近收网。有渔夫兴致上来,免不得喊上几嗓子:“嚯……嚯哟,江中那个龙王,莫怪咿;小哥今咯撒网,把家养;缺边的网儿还三分眼,嗬哦哟;捉得鱼儿也是,那个哟菩萨心。”
非诗非词,也无宫商韵调,随波泛开,却端是能听。好文章的入得耳,肚子里便生出数条字虫,痒痒难受之极。
渡口酒肆那几名书生中,便有一人,红着面,捧酒碗带醉立起,却还没忘了空咳几声,清清嗓眼,朗声道:“故是黄仙青玉,乘化赤龙兴雨。戏恋楚中色,幻化金河常见。知否,知否,莫怪九天长怨。”
同行者抚掌贺道:“吕兄好文采,长江雄壮,却被你念出许多情来。”
那书生没来由的长叹声。或许酒多腿软,细瘦身子贴着桌边塌下,ρi股蹭着凳边。那圆凳足长不一,非得中心坐实了才稳当。当下圆凳朝内一倾,那人连同桌子便一起翻落泥中。
倾倒轰声虽不甚大,却也将远处镖车上熟睡少年惊醒。那少年不待睁眼,一个鹞子翻身滚落车下,右手顺势走身后抽出把短刀护在胸前,警惕四望。
酒桌上一肥胖镖师瞧见,笑道:“少公子,端的长了历练。”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面容稚嫩。他见四周并无情况,忙收刀立起,神情间露出几丝尴尬来。
扑哧,凉棚下传出笑声。几名书生中,似有人脱口道:“多是梦中与人争斗,刀光剑影间,稍未留神,给打落地面来了。”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话语分明是在讥笑自己。他顿时勃然大怒,扬脖子啐口唾沫,骂道:“呔,是哪只没长眼的鸟,在小爷面前放……放屁拉屎来着?”
“哟,没瞧出来还牙尖嘴利呢。依着我看,小娃别耍刀了,把嘴皮上的功夫练好了,长大后,嗝……骂也能将敌人骂走了,岂不闻,嗝……”方桌西首那年长书生打着酒嗝,将木桌费力抬起,仰身朝镖车望来,又捋须笑道:“岂不闻口中一言,能抵千军?好比那孔明先生,摇摇蒲扇,弹弹小曲,再嘀咕几句,就能赶走数万曹军乎。嗝……小娃,你不妨拜我为师,教你些诗文,也好过……”
砰,对面桌有镖师一脚踢翻短凳,捋袖拽拳,怒道:“呸,你个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辱我家少主,若不让你吃些教训……”
他拔腿欲上,镖师中一年纪稍长者忙扯住他衣襟,低声道:“熊海,不可!”
那书生耳朵却似极灵敏,笑道:“原来阁下姓熊啊,哎呀,适才有人言我吃了甚熊心,那岂不是阁下同类乎!幸甚,幸甚,吾仅好杯中物……”他将酒碗高高举起,微微仰头。碗口略斜,酒水成线直落。也未见他吞咽,满碗酒水尽入腹中。那书生砸砸嘴,似意犹未尽,将碗靠在眼前,仔细打量,伸出舌,将沿边余水舔去,方极满意的打出重重酒嗝。
纵然再愚钝之人,此刻也能看出书生若不是喝得大醉,便是故意激那大汉。
熊海只觉胸膛间一团火要炸开去,狂怒道:“贼……贼……贼东西……爷爷的拳头便是给你吃的。”他本就言语笨拙,一时间也不知如何骂,只双脚跺地,发力前冲。衣襟却还拽在旁人手中。哧一声,外衣从肋下撕做两半,露出黝黑皮肤。结实肌肉鼓起,其上茸毛密布。
那书生瞧见,似给吓住,朝后退半步,惊讶道:“呀,莫非当真熊也……”
话音未落,熊海已冲至面前,呼,一股拳风袭胸而至。
砰!哎呀,众人惊呼声中,那书生已被熊海霸气一拳,打得高高飞起,撞断凉棚横木,远远落在泥中,面下背上,竟是一动不动了。
“娘哦,几位爷啊,惹出事了。”酒肆老板慌了手脚,跌跌撞撞冲过去,托起那书生头,伸手在鼻口探探,又摸摸颈脉,随即发出杀猪般惊呼:“哎呀,打死人了。”
余下几名书生酒也醒了大半,围住熊海,虽不敢上前拉扯,却也怕让他逃了,哭喊嚷道:“你,你这贼人,我那兄弟,不过多饮了几杯,你,你却下此毒手。你,你不可走,等官差来。”
又对那店主催道:“掌柜的,你快些去报官,切莫让这恶贼跑脱了。”
酒肆老板醒过神来,应承声,忙不迭的朝外跑,冲出几步,却又回身道:“呀,此地却属江宁府管辖,报官也需过得江去……那渡船……还,还有我这小店……酒钱……”
他语不达意,混沌不清。先前吟词的吕姓书生从怀中摸出把铜钱,塞进他怀中,道:“你速去唤那江中渔船载你过去。命案在你店内,若是跑了凶,你也脱不了干系。”
酒肆老板吓得点头不已,沿坡跑下江边芦丛去了。
变故仓促发生,卢申天却似眼未见耳未闻,只木雕般侧望江面。桌上酒水更是未动分毫。
江面上,几只鸥悠闲自在贴水戏耍。时而探头浪中,衔出条细鱼,时而振翅,甩出成串银珠,时而婉转低鸣,时而亢声欢叫。至于身下渔船,岸上人情,尽与它等无关,好生令观者羡慕。
哎,卢申天不由轻叹声。
冷江寒呷口温酒,轻抿上唇,眯眼注视那落寞汉子。他突然心中一动,道:“对江独饮,难有滋味可尝。对面兄台何不移座过来,也省得彼此寂寞。”
那汉子却似充耳不闻,严肃异常。
冷江寒微微摇头,自语笑道:“一边死人争执,一边风景如画,阁下却还能端坐静思,如置身世外。若非儿女私情,便是藏了天大冤枉。可悲啊,可叹啊。”
冤枉二字,冲入耳,顿如巨钟在脑中炸响。卢申天猛一阵激灵,醒过神来。他目光不由投向冷江寒。
这一细望不打紧,反叫卢申天吃惊不小。几日路程行走,浑浑噩噩中,只觉自己如坠梦中,全然不察身边景况,更何谈人物事件。
此刻,被冷江寒一语惊醒,卢申天才见此人双眼凹陷,面色苍纸,裘中身躯更似寒雀颤栗哆嗦。卢申天不禁暗叹,这人当是得了重病。看他死人般身子,估计也是不得治了。倘若无病,依他相貌,也该是个意气风发的俊朗人物。
再想到自己前途未卜,卢申天顿时生起同病相怜之感,便放松面容,道:“听阁下言,不知有何悲,何叹?”
冷江寒手指身前空座,道:“何不过来细聊。”
卢申天略微犹豫下,也就端酒过去。甫一靠近,顿感身侧有如林下风气袭来,冰寒侵肌,以致毛骨悚然。
冷江寒道:“若是受情人弃离,却哀伤自怨,自然可悲;若是平白蒙冤,尚未身死,却郁闷自弃,岂不可叹。看你神情,更似冤枉郁结心中。”
卢申天横眉道:“莫非你是算命的,一眼便知我被人陷害。”
冷江寒正经道:“巧的很,在下几年前便在西湖替人算命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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