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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小侠客风雪走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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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家岭这场水灾,铁笛子等诸侠做得虽极隐秘,无奈由救灾起,带开渠,差不多经过小半年光­阴­,场面大大,日子又久,诸位英侠又有一身惊人本领,官方虽未惊动,民间传说却是越来越远。那两条河渠在众土人努力加工之下,到了十一月底竟将基础打好,一切停当。本来当年便可全部完工,不料天降大雪,这年气候特冷,还有好些未完的小节,好在无关紧要,留交老汉父子和十几个由众人当中选出来的头目主持,等到明春雪化,将那一些细节修缮停当,迎着桃汛开闸,引水入渠,大功立可告成。老汉父子住此多年,地理极熟,深知山洪水­性­,有的地方比铁笛子还要高明,尽可担当,便托他父子代办,以便起身。

这日老汉因铁笛子挽留不住,特意办了一些酒菜,为他师徒饯行。这时,旺子日夜用功,常得高明传授指点,功力大增,进境极速,每日均想师父那日所说,这匹小花云豹业已骑得极熟,进退转侧,纵高跳远,无一样不如人意,以为师父必要派他单骑上路出去办事,哪知老无音信,以后从未提过。眼看隆冬大雪,河工已完,就要起身,师父一字不提,方想:此事奇怪,我本不愿离开师父,听说他老人家言无虚发,前数日还在考验我骑马的事,今已要走,如何不听提起?照癞师叔的指教,说师父表面随和,心中却有分别,以后最好样样听他的话,不要见他好说话,随便多问,一直守定此言,没有问过,也许到了路上再行分手。恩师生平都是步行,向不骑马,我是他的徒弟,断无我身骑马,让他步行之理。到了席上,眼看吃完就要上路,越想越不对。

正想设词探询,猛一抬头,瞥见师父正对他笑,心中一动,欲言又止。快要吃完,铁笛子忽然笑问:"你的包裹兵器,连我昨日交你的二百多两银子,都包好了么?"旺子忙答:"钩连枪和暗器业已带在身上,银子一半放在衣包之内,早准备停当了。"铁笛于点了点头,又隔一会,旺子吃饱,在旁陪坐,知道师父酒量素好,今早便说主人盛意殷殷,此去都是荒凉之区,难得有此美酒,必须尽量吃他一醉。这顿酒少说还有个把时辰,冬天日短,时近未初,不是人马都快,这样大雪寒天,恐未必能走出多远呢。

旺子心正寻思,铁笛子忽又笑呼:"徒儿,这里有两封信,你拿了它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往别处去,你只照着第二封后面所开途向纵马驰去,不消三日便可赶到。见了那人,交信之后,再绕道入川,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后茅棚之中等我便了。我的形踪无定,开春三月如未见来,再由水路顺流而下,到岳州洞庭湖边水南洲上你沈师叔家中访问。

我们原有约会,订在四月中旬相见,到时再不见我,也必知道下落。你初次出门,走此远路,一半想使你历练,长点见识,一半想你多认得两位老前辈,得他们一点指教,以免我这几个月大忙,无暇传授,跟在一起,有时专与敌人纠缠,连功都不能用。但恐年幼无知,万一与强敌狭路相逢,吃人的亏,又与你诸位师叔商计,将樊师叔的小花云豹也借了来。此马灵慧绝伦,勇猛非常,比带一个有本领的同党还要得用。它最深通人意,一呼即至。此马活缰你已会用,如见情势可疑,或是对敌之际,你将活扣一拉,当时解开,便可照你意思行事,并能助你杀贼,真个再好没有。此是樊师叔最珍爱的宝马良驹,它虽灵警,你也必须随时小心照护,免受敌人暗算。此马和老花云豹生得一样,最是触目,威名远振,不知底的小贼不是你的对手,有本领的恶贼巨盗都知此马来历,就是怀有仇恨,知道你诸位师叔均­精­剑术,本领高强,又不似我始终隐姓埋名,永远独往独来,样样隐秘,像前两月张庄那场恶斗,无意之中同门多半赶到,尚是初次。人都当我孤身一人,不知我师门渊源,以为好欺,可以以多为胜,对于马主人却是心有顾忌,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许多强敌引将出来,除非虽有原因,决不敢轻易欺侮伤害,骑它上路好处甚多。我特意借马与你乘骑也由于此。休看雪大天冷,此马异种龙驹,最耐奇寒酷热,多么险滑的路照样飞驰,快慢由你的便,放心好了。"

旺子骤出意外,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些日内又看出师父脾气,专重力行,不喜多言,事越重大,越无什么话说。仗着以前多半年的用工,塾师又是一个明白事故的饱学之士,识字颇多,均能讲解,见师父把话说完,信放桌上,尚未交过,正在停杯沉吟,偷眼一看,信封后面写着"旺子面交二姊亲启"。并注有几行小字,好似写的地名和所经各处如何走法。心正寻思,老汉最爱旺子,见他面有惊奇之容,知其近来对师越发恭敬,不敢随意开口,暗忖:旺子一个未成年的幼童,近年由秦陇入川路上道路虽颇安静,仍有好些隐迹的歹人。这样大雪寒天,骑此一匹最易惊人耳目的名马,上次张庄一场恶斗,本可将来贼一网打尽,诸侠偏是宽容太过,只把十几个首恶除去,余都放走。最可虑是那有名恶贼李文玉事前漏网,见机先逃。此贼最凶险,同党又多,将来必是一个大害。旺子又是此贼最恨的人,小小年纪初次出门,如何当此重任,心中颇代疑虑。继一想,铁笛子料事如神,向无失策,也许虽有深意,借此试探旺子,使其增加阅历也未可知。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旺子年幼,初走远路,此行何事,能多指教他一点机宜么?"

铁笛子笑答:"事情一半开在信封后面,他此去头一站住在青松坝那里,还有一人自会对他详说。他虽年幼,无什经历,人还机警,所学本领也还勉强去得,我当初便是这样历练出来,比他只有更难。为想旺子将来传我衣钵,早有预计,途中虽然不免艰险,受点劳苦,但是有此良马可以代步,无异多上一个帮手,并且沿途穷苦人家多半和我相识,交情颇深,这一路到处都有照应,比我当初单人出道,做那三年花子,凭着赤手空拳修积善功强得多了。"说罢将信交过,又从身边取出一个玉梅花,命旺子藏在身边。

此去无论何地,只要对方是个平民,或是近年才得初发的小康之家,均可上前投宿,向他请教。开口先说一个"齐"字,如无回音,便相机行事,看人好坏以定去留。否则对方必要问你哪里来的,你再将拇指和二指、中指合拢,打一兰花形的手势,立时将你请进,不妨稍说来历,再如盘问,便以玉梅花作证,自会得他照应。他们俱知我的心意,大酒大­肉­虽吃不到,饮食起居定必照应,就有仇敌上前相助,一个人应付不了,将马放走,便可随地隐避,得到他们照应。只不要贪玩贪舒服,去往大户人家投宿,尤其深山旷野之中,孤零零的人家庙子不可随意走进,照此马的脚程,就遇贼党也不能把你怎样,放心好了。另外一封明日赶到青松坝寻到那人再行开看,可对他说,你是我新收弟子,为了去年除夕所说之事而来,自会对你明言。此人是我老友,当地的人都认得他,稍微一问便可寻到。"

旺子一一应诺,觉着事并不难,沿途又有照应,心中略放。只是所带银子太多,又知师父身边向来不带多钱,恐其途中缺用,方说:"弟子自会省吃俭用,不消这许多银子。"铁笛子已接口答道:"这个不然,你不比我,我虽日行千里,当时身无分文,但是相识人多,到处有人给我吃的,我又不用什么车马之费,身边不带行李,每日两饱一倒,随地皆可。休说用钱之时极少,真要用到,便非少数,我自有方法取得,或问人借,难我不了。你在二十岁以前又须遵守我的规条,多高本领,不许打着偷富济贫的招牌偷盗他人财物,便做善功义举,也要以力得来。初次走此长路,到了地方,把事办完,还要绕往四川,由水路直下洞庭,前后将近半年光­阴­,好几千里途程,身边带钱太少,如何够用?何况此是你各位师叔所给,并不是我拿出,就有多余,留作救人之用也方便些。

前途如其有人送你银子,只要对方是你师执至交,或是你帮过他们的大忙,受之无愧,均可随意收入,都当作济贫之用便了。"

旺子二次应诺,将信接过。老汉父子也想旺子此行到处都有照应,和那朵白玉梅花的来历,才知铁笛子便是昔年由秦岭隐居武当卧眉峰的剑侠,铁笛仙崔老人门下惟一高足、外号小笛仙的大侠齐全,相识多年,也只知他近二十多年所更换的几个外号,真实姓名来历尚不知道,今日居然当面说出,不是格外看重,怎会如此?信上的事不肯明言,一定关系重大,前途必有布置,也就不再多说。旺子初次离开师父,心甚依恋,还想再停一会,多问几句,但不敢强,等把小花云豹喊来,仔细查看所带衣物,并将那两封信和白玉梅花贴胸藏好,谢了老汉全家,又往塾师家中拜辞。

正要上马,见铁笛子和老汉低声谈话,望着自己含笑点头,忍不住问道:"恩师何时起身,现往何处,真要等到明春才得相见么?"铁笛子笑道:"你这娃儿天­性­甚厚,此去不必悬念,我一向独往独来,没有一定所在,对你查考已非一日,无须再加试验。

这次实是事情太忙,无暇兼顾,休看好友甚多,你去办的这件事却不愿人知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胆勇机警,忠义诚谨,又知上进,命你代往再好没有。你我实是背道而驰,短时期内不会和你相见。我想照我走法十九无事,由此到青林坝道路安靖,所行多是官道,偶然经过荒野山村偏僻之区,遇上几个寻常刀客,看上你这匹马,他也无法抢去。寻到那人,拿信一看,他自会指点你去间中的途向。由此往前,每到一处,起身以前主人必要指教,此时不必多用心思。天已不早,虽然马快,大雪刚停,这一段路不好走,留神错过宿头。这等寒天,无法野宿,岂不受苦,快些上马去吧。"

旺子先还以为师父有心试验,也许暗中还要跟来,闻言才知要他自己单人匹马在外历练,所办的事十分重要,一面觉着师父看他得起,拜师不久这样信任,一面觉着年幼无知,此去数千里,人地生疏,万一事办不好,师长责罚还在其次,有何面目回覆师命?

当时忧喜交集,心情颇乱。师父已说了两次,再如多问便显胆怯,心想:什么事都是人做出来,以前我一穷苦孤儿,终年受人侵害,身无分文,尚能挣扎出头,何况今日?各位师长已传授了好些本领,防身兵器之外,还有这多银子做川资,坐下又有马骑,真乃梦想不到之事。当此立功长见识的良机,如何顾虑起来?念头一转,心胆立壮,重向铁笛子和老汉父子翁媳全家拜别上路。

那小花云豹自从旺子照师父所说训练了两月,业已熟练非常,样样均如人意。马既灵慧,旺子又最爱它,两下十分亲热,轻易不上辔头,这时因走长路,恐人注目,才将女侠樊茵特制的缰辔与它上好,先在旁边吃草,喊来之后,因和铁笛子相识,知是主人好友,又知要行长路,立在一旁不住昂首骄嘶,露出欢喜之意。铁笛子见它顾盼神骏,笑说:"你好好送旺子上路,再有数月便可回转洞庭与你主人相见了。"那马竟似明白人意,低嘶了两声,便伸头入棚,朝铁笛子肩上挨蹭不已。铁笛子又嘱咐了两句,便令旺子上马。旺子当着师父还恐失礼,将马牵到芦棚转角,回顾铁、王诸人均在望他,面有笑容,想起前途遥远,至少还有四五个月才得相见,心中一酸,纵上马去,拉紧辔头,不时回望,直到走出山口,连芦棚也看不见,才把辔头微微一拎,那马立时放开四蹄,朝前驰去。

就这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微闻山口外路旁坡上,有一川音少女低声笑说:"千里马要有千里人才配得上,这娃儿土头土脑,配得上么?"旺子听出对方轻视,心中不快,偏头回顾,不料马行如飞,就这晃眼之间业已驰出老远,等到想起回顾,相隔已在十余丈外。发话之处,乃是一片山坡,雪深过尺,林下似有两条人影一闪,忘了将马勒住,也未看清。二次想起,那山坡地势倾斜,自来无人行走,何况上面积雪厚达尺许,说话的好似一个小女娃,听声音不过十三四岁,怎能在上行走,并有讥笑之意,越想越奇怪。

再往回看,相隔更远,人已无踪,前面不远便是张庄,一个小女娃,也不便和她计较,只把那两人的身材和所着红衣记在心里,仍往前面驰去。开头一段离村庄近,河渠工事还有好些细节未完,工虽暂停,零星用具和明春补做的事尚须整理,远近各村的人均要来往。自从分地减租、兴修水利上之后,人心振奋,遇到公益的事抢先下手,一点不用招呼。那雪虽下得大,随下随扫,当中开有一条道路,并不难走。

可是一过新集,便无人管,任其堆积,路甚难行。雪虽停止,一路朔风怒号,冷气侵肌,除新集附近雪中还有车马行人往来之迹,再往前去景更荒凉,白茫茫一片山野,路断行人,所经村落家家关门闭户,连­鸡­犬也见不到一个。知道当年雪大,天气特冷,人都畏寒,不肯出来走动,恐马滑倒受伤,无意之中失足踏空,落向溪沟之内,不敢走快,便将马强行勒住,不令飞驰。不料那马身轻力大,强健非常,随同主人往来南北各地,多么艰险的路全都是走过。旺子见雪厚过尺,时刻都在忧疑,它却一点不在心上,加以休息了两个多月,恨不能在大雪长路之中任­性­飞驰,施展它的本能,偏被旺子强行勒住,急得连声骄嘶。旺子近来虽然悟出马的灵­性­,毕竟人马言语不通,先则它不住昂首骄嘶,喷气如云,不肯听人羁勒,还不知它心意。又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只当那马走了长路,力乏饥渴,想早投店饮食安息,无奈上来走得太快,饭又吃得太晚,腹中不饥,所穿衣帽均系王妻唐文燕照铁笛子所说­精­工特制,粗布厚棉,外加风帽,周身均被包没,温暖轻便,年轻气壮,并不觉冷。路上忘了打尖,见状想起马行太久,一口气走了一百多里雪地,不曾停歇,回头一看,来路村落相隔已远,前面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人家所在,心中着急,微一疏神,把手一松,那马便和箭一般朝前窜去,再勒马缰已勒不住,又恐将马勒痛,不敢十分用力。

正在愁虑,打不起主意,忽想起前年为了附近镇上收山货的客人欺他年幼,打来野兽珍药卖不出好价钱,心想走远一点,果然卖钱较多,加上往返用度,仍差不多,还要多耽误一天功夫,以后便未再去。记得前途有一大镇,名叫张王庙,比新集还大,一面靠山,一面是河,乃水陆要道,镇上店铺甚多,热闹非常,计算途程大约不过八九里路,这一带好似师父所说的官道,田垄都在两面,路颇宽平,只要马不失脚,踏向破桥雪窝之中,便可无事。心中寻思,无意之中回顾马后,蹄印极浅,差一点看不出来,猛又想起恩师曾说,那匹老花云豹能够水上飞驰,踏波而渡,今日天气奇冷,北风又大,虽是刚下过的浮雪,被风一吹想已冻结,此马如此身轻,便是下有空|­茓­也不至于陷落。各位师长前两月未走时曾经说起此马的灵慧,遇到难行险地,或是大敌当前,索­性­将活扣抽开,解去它的辔头,任其自己行动,反比受人拘束要好得多,也更听话。进退旋转之间,只把那一丛救命鬃稍微一拉,或是伸手微拍,便如人意。缰绳乃是防人注目的装饰,并非必需等语。此马上来走得好好,此时忽有怒意,必有原因。前半月骑它山中演习,连马鞍都不用,从未有什失闪,何不试它一试?忙将活扣抽开,稍微一抖,马头笼套全数解落,未等扎好,马已一声骄嘶,翻蹄亮掌,加急往前驰去,比开头一段还快得多。马蹄踏雪,声更轻微,只听一串沙沙净狰的繁音急响,晃眼便是一两里。

道路两旁均是结有凌冰的树木,远望银花璀璨,琼瑶对立,仿佛两行银蛇蜿蜒飞驰,迎面窜来,转眼之间化为两条闪闪生光的白影,电一般往马后倒退下去。一阵接一阵的北风朝马前压倒,虽然戴有风帽面罩,马行太急,那酷寒之气得隙即入,照样透体生寒,冷冰冰的,方觉手冻足僵。暮­色­越深,天气越冷,时已不早,如非雪光反映,天早黑了下来。心想,前去大镇人家甚多,只一寻到,便可投店安歇,不知地方记错没有。念头还未转完,忽听马又骄嘶,顺大路往左一侧,转身驰去。目光到处,先瞥见二三十点灯光,跟着发现好些炊烟,相隔只有一里来路便可到达。这才想起,张王庙大镇离开官道还有两里来路,转角之处是一土崖,沿途肢陀起伏,时高时低,故此先未看出,心中一宽。因马太快,天又大冷,共总没有多少时候,先抖下的缰索笼套夹在胁下,尚未扎好,眼看前途灯光点点,越来越多,人语喧哗之声隐隐传来,正想将马止住,把缰索套上,马头一偏,业已走到。前面两三丈便是镇上,大小店铺门前均有灯笼火把点起,还有许多卖食物的摊子正在高声吆喝,热闹非常。对面已有数人走来,知道再上缰辔已来不及,只得将马鬃一拉,朝马颈拍了两下,马便收势,缓步走去,仿佛轻车熟路,不等招呼便往右侧一家客店走去,到门停住,嘶了两声。

旺子刚一下马,店伙便赶迎出来,一见旺子是个年约十五六的村童,似觉奇怪,正朝人马注视,还未开口,柜房中又有一人赶出,像是店东,见面低喝:"快将客人引往后面西偏院中居住。院中原有马棚,人马可在一起,不必再分开了。"说时,街上的人见一幼童骑此快马,又没有缰,均觉奇怪,内有几个好事的正赶过来。店东先不和旺子招呼,抢先迎上,低声说了几句,来人便自退回,店东这才转身,抢到旺子前面,赔笑说道:"这样大雪寒天,尊客由长路跑来,人马想都有点疲倦,请到里面暖和一会,吃杯熟茶,上好马料,再用酒饭吧。"

旺子见那店东生得短小­精­悍,与寻常商人不同,人却和气,并不因为自己行李单薄,年幼村童,稍存轻视,想起师父和老汉父子均说,此去遇到大城大镇繁盛之区,可向店家投宿,无须十分俭省,所投的店也以大的为佳等语。又恐那马饥渴疲倦,并还似乎来过一样,不等招呼便往里走,业已到了院中,自然不便退出,但恐费用太多,忙说:

"我有一点急事,明日必须赶路,只有一榻容身已足,不过此马乃是尊长所借,不能委屈了它,马料却要丰富一点。你贵姓呀?"店东笑答:"在下梁五,此马以前来过,尊客只管放心。小店无多费用,这里风大,请到里面再谈如何?"旺子毕竟面­嫩­,便跟了进去,见店伙引路在前,因无缰辔,无法牵它,马也紧随身后,途中两次回顾,见自己跟来,便昂头往后园走去,果似来熟神气。心疑店家与沈、樊二侠相识,否则不会这样殷勤,越发心定。西偏院是一所极幽静的上房,内里陈设比别处更加整齐。为了隆冬大雪,当地又是往来要道,商货集散之区,那雪连下了四五日才住,比来路一带积雪更深,除镇上街道有人打扫外,离镇里许车马均难行动,许多商客俱都住在各店房中,还有好些常年包有店房的老客要等过年才走,因此别处山村俱都荒凉冷落,极少见人往来,当地却比平日还要热闹,镇上十几家大客店俱都被人住满。

旺子暗中留意,见那客店甚大,前后共有十来座院落,由进门起直达后院,到处都有车棚马厩,共有一百多问客房,能容好几十套车马,到处住满客人,惟独后进一左一右空着两个小院,一个客人俱无,又是这等讲究,知是店家特为招待贵客所留的独院上房,心中不安,无奈对方是个老江湖,说得又甜又巧,使人不好意思拒绝。心想,听老汉父子说,许多客店专一敲诈初次出门的生客,往往一宿之费可抵穷人数月之粮,遇到黑店更不必说,故此途中必须留意,不可上他圈套等语。照此神气,明以上客相待,我穿着十分平常,又未露白,为何被他看中?本想试探着把万山所教江湖上的过节说上两句,一则初次经历,对方那样殷勤诚恳,实在不好意思叫破;又恐马受委屈。见那马厩十分整齐避风,马料更是上品,还有半桶黄酒,正是那马喜饮之物,暗忖:事已至此,上当只得一回,好在身边带有­干­粮,我只推说途中吃饱,不吃他的东西,睡在坑上再啃冷馍,一样可以吃饱。共只用他一顿马料,也闹不出什花样,不如放大方些,且由他去,好歹将马喂饱,就在旁边空地里遛上一阵,回来安息,省得再投别的店,没有这里方便。

旺子主意打定,假装照看那马,想要走出,猛想起银包虽然扎在腰间,兵刃暗器也在身旁,包中尚有两大锭银子不曾取出,老汉叫我不要露白,如何丢在那里?其势不便带出带进,心方迟疑,忽见方才引路的店伙有一个中途离去的,同了两人,一个端着热水盆,两个用提盒装了几样上等酒菜,还有酒和蒸馍米饭,都是热腾腾的,放在炕桌上面。本是热炕,店东又命人生了一个火盆,越觉室中温暖异常,棉衣已穿不住,惟恐明日费用太多,忙说:"我路上业已吃饱,并未要什酒食,请端回去吧。"店东先把手一挥;伙计全都退出,随向旺子把手一恭,赔笑说道:"小英雄无须客气,千万赏我一点薄面,恕我梁五高攀,陪你用上几杯,我也还未吃饭呢。这个不算请客,本是在下自用现成饮食,人说借花献佛,这个连借花献佛也说不上。我曾受过马主人的大恩,虽不知小英雄是他什人,既骑此马,必非外人,这现成杯酒之敬,容我稍尽地主之谊,总可以罢?"

旺子一听,对方果与沈、樊诸侠相识,心中一喜,觉着所料不差,不由生出亲切之感,疑念渐消。因守师长之诫,并未说出姓名来历,梁五也似知道来客心­性­,也未深说,只问沈、樊二侠什么称呼,旺子答说:"那是小弟师叔,梁兄不必太谦,你我弟兄相称如何?"梁五闻言大喜,当时改口,略问姓名之后,更不再探询来历。旺子先颇留意,后见对方眉宇英悍,人虽­精­明,但是对人诚恳谦和,改口之后越发亲热,初次出门,交到这样的人,也觉投机难得。对方样样知趣,不似有什虚假,饮食又极丰美,不由越来越觉他好,只是萍水相逢,受此厚待,听那口气好似全部奉送,不要分文,想起师父平日之言,老大不安,但想对方既与沈、樊二位师叔相识,马又认得客店,就是外人,多少有点渊源,此人又说受过二位师叔好处,想必是真,反正推却不掉,不如且由他去,等到明日上路之时再和他说。哪怕这顿酒饭算他所请,店钱马料仍要照付才是道理。为免争执,也就不提。

梁五暗中留意,见他年纪虽轻,言动之间甚是灵警,外表偏又那么天真,暗中惊奇。

二人边说边吃,都是一些闲话。旺子先还恐他久坐不去,或是有事相烦,托带什话,不好意思拒绝,方想假装疲倦,哪知对方人甚想得周到,饭刚吃完,泡上一壶好茶,便推店中有事,道了安置,举手辞去,旺子见外房还有店伙伺候,推说明早还要赶路,令其自便,跟着关了房门,熄灯上炕,越想越觉事情奇怪,方才因恐对方乘机转问,也未探询他的来历,到底受过二位师叔什么好处,此人动作又是那么灵警轻快,口气十分恭敬,多半也是江湖出身无疑。想了一阵,觉着有些神倦,两眼一阖,朦胧睡去。

旺子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撞窗户,惊醒坐起。当夜雪月交辉,月光正照窗上,毛茸茸的好似一个马头,正是那匹小花云豹,不知何时走来,朝窗上用头连撞,心中一惊。

初出远门,样佯小心,因房太热,只将外穿棉衣裤脱掉,内里衣服,连兵刃暗器均未取下。一见马撞窗户,料已发生变故,忙即推窗一看,外面月光如水,照得天宇空明,房上积雪都成银­色­,到处静悄悄的,并无丝毫声息。心方略放,吃窗外寒风一吹,身上热气全消,手已冰凉。暗忖:今夜真冷,正要缩回,马见旺子缩退,忽然张口来咬衣袖,由不得心又一动,低声悄说:"这样大雪寒天,你在房中养神,明早上路多好,深更半夜出来撞我窗户,莫非这里还有敌人么?"

这一人一马平日常用手势连比带问,好些事均能领会,旺子初意马厩太冷,再不便是天已快亮,想要赶路,随口一问,马竟将头连点,心更惊奇,忙说:"你不要动,我穿好衣服就来。好在天已不早,我已睡足,好便罢,不好便走他娘。"说罢回身,关好窗门,马也不再顶撞。旺子立时下炕,匆匆穿上衣履,结束停当,因不愿白扰人家,取出一小锭银子,想放在桌上,悄悄骑马就此上路。继一想,后院离店门共有六七层院落通道,店中人多,势非惊动不可,外面无什动静,主人不像有什恶意,又是此马自己寻来,如真和二位师叔相识,不问交情深浅,这等走法于理不合,还要被人笑骂,说我胆小多疑,实在不妥。正在迟疑,又听马撞窗户之声,但不甚重,似催起身,连忙走出,想要询问,那马衔了衣服便往外拖,蹄声极轻,仿佛怕人听去。经此一来,更断定店中有事发生。

旺子正要朝外走去,猛觉背上一紧,回头一看,马又在咬背后包裹,看意思似乎要他解下再走,也拿不准是否。连试两次都是一样,试将包裹解下,那马立时张口衔住,头朝旺子往前顶了一顶,便衔了包裹轻悄悄回身,往马房中走去。旺子试一回转,马又回身撞来。前后一想,忽然醒悟,心想:此马今夜举动奇怪,照这神气,分明店家不是仇敌,另外有事,要我前往探看。惟恐身带包裹行动不便,故此要我解下再往前走。回顾那马果在昂首作势,不曾追来,越知所料不差,便将身边兵刃暗器摸了一摸,准备停当,开门走出。同时发现门旁小屋中昏灯摇摇,临窗炕上有一店伙睡得甚香,也未惊动,轻悄悄掩将出去。走过当中正院,到一大树之下,隐身侧耳一听,因天太冷,各房商客连同守夜店伙均已睡熟,只有打呼之声隐隐传来,别无动静。暗忖:我乃投宿客人,深深半夜到处窥探,非但于理不合,被守夜的更夫看破,还要被人误会,岂不冤枉?再说店中院落又多,急切间也查看不完,被人撞见无以自明,好些不妥。恩师和王老汉又有不是真遇不平,不可多管闲事之言。天气这冷,何苦乱撞?又不像有事光景,那马偏又如此坚决,非要我来不可,是何原故?方觉无从下手,又无异状,打算回去,和马再打手势,如其真个有事,索­性­喊起店家,问明形势,有无可疑客人,或是有什不平之事发生,再来也是一样。只店家梁五真与二位师叔相识,事便好办得多。

想到这里,刚要回走,忽听来路房顶上冰雪微响。这座安平客店地大房多,主人善于经营,打扫清洁,各处院落中的积雪早已扫尽,房上积雪却是高达尺余,吃房中火炕一烤,溶化了好些,檐角上冰柱四垂,上面虽都冻成坚冰,因是新雪,上层虚浮,多半又薄又脆。旺子耳目双灵,受过高明指教,稍有响动立时警觉,听出东小院一面有人在上走动,知己应验。刚把脚步收住,改路往响声来路掩去。前面乃是一条货车通行的道路,东面稀落落种着一排枣树,正张望间,先是两条人影贴着对面树­阴­如飞驰来,脚步甚是轻快,一身短装,背上寒光闪闪,还带有刀,到了斜对面,略一立定,侧耳听了一听,便朝东偏院角门之内掩将进去。方想:这大一座客店,如何不听打更之声,这两人如是外来盗贼,店家怎么担当得起?心念才动,当头一人忽然回顾,月光之下看清面目,不由气往上撞。原来那人正是店东梁五,身后还有一个同党,兵器是对护手钩,业已拿在手上,以为这里竟是一个黑店,打算跟踪掩将过去。前面二人进门之后,门内忽又走出一个店伙,双方打一手势,忽又退出,隐在对面两棵大树之下,好似埋伏等人,看去不似想要害人光景。心方不解,那房上雪响已早停止,待不一会,微闻对面门内有女子怒喝了半声,底下便无声息。梁五似已警觉,朝同伴打一手势:"东小院有贼,业已出事,我们快走。"说罢,三人各取兵器,相继往门内纵进。

旺子藏在树下,离对面大树只得丈许,听出梁五等三人发现贼党,来此偷盗,埋伏门外,想要迎头动手,不料来贼已由别处房顶上横越过去,抢在前面。旺子终是年轻好胜,又觉梁五这人不错,既非黑店,便应助他一臂。同时,又听东偏院内金铁交鸣之声,知己动手,跟着便有手持兵器的壮汉由店伙房中短装走出,但不跟去,只在院中觅地藏起,向前张望。左角厢房灯光忽亮,内一壮汉便朝那厢房赶去,隔窗和客人低声谈了几句,大意是说:今夜闹贼,东家业已带人亲自出手,包你无事。我们安平店中,客人丢了一草一木,都必照赔,只管放心安眠等语。

旺子本来两次跃跃欲试,一听此言更生好感,刚刚举步,想往门中纵去,忽听身后有了响动,忙即纵身回顾,正是初到时端酒菜的一个伙计,一见旺子,忙即收势,恭身说道:"小英雄,恕我无知眼拙,今夜来贼十分扎手,东小院上房两位女客也非常人,敝东本想和她里应外合,两下夹攻,不知怎的没有动静,也许中了来贼暗算。如今打得甚急,我知尊客剑侠门下,求你仗义相助才好。"旺子闻言,越发激动义愤,匆匆点头,便往对面角门中纵将进去。身刚落地,忽听头上风生,一条白影由房顶上往东小院飞越过去,身法快到极点,一闪无踪。因店伙相隔已有两丈,并未招呼,也不知是敌是友,忙往里面赶进。快要到达,想起师言:"近来贼党多用迷香毒药,上次张庄对敌,如非你诸位师叔服过小还丹,也难免于受敌人暗算。你孤身在外,遇见敌人,先将我特制的解药闻上,方可动手。"心中一动,忙将身边解药喷筒取出,朝鼻孔中喷了一些,然后掩将过去,刚把进门一条丈许长的小弄走完,转过墙角,目光到处,人已倒了一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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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客馆救婷婷 未敢通词逢彼怒 长途驰骏马 忽惊别语忆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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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旺子由天水赶回,到了王家酒铺一看,诸侠业已分别辞去,问知张庄群贼中的元凶首恶已全伏诛,山口内两条河渠业已兴工,当地只剩铁笛子和王氏父子为首,率领民夫修那水利,跟着师徒相见,奉命练习骑马,和各位师长所传武艺。当地土人均感铁笛子的恩义,开渠之事又与本身利害有关,人心振奋,个个努力,到了十一月底便大体完成。旺子随奉师命去往间中有事,临行给了两封书信,并未言明所去何事,只说到了青林坝,寻一姓卜的人,便知究里,还给了两百银子的路费。这时天降大雪,旺子行至张王庙大镇之上,投宿在一家最大的客店安平店内,店主梁五自称受过沈鸿、樊茵夫妻双侠的好处,对客十分厚待。旺子先颇怀疑,又不愿无故受人款待,身有要事,不敢泄露来历,好些为难。后见主人对他十分诚恳亲切,又是小花云豹引来,细察梁五神情不像是假,也未盘问他的来历姓名,心方略定。饭后上炕安息,睡到半夜,忽听马撞窗户,起身一看,见月­色­甚好,知道马甚灵慧,此举必有用意。先疑落在黑店之中,拿了兵刃包裹正往前走,马忽含了包裹,转身回房,也不知什么用意。

到了正院,见四外静悄悄的,并无异状,惟恐引起误会,正在迟疑,先听房顶冰雪微响,由东小院传来,忙即掩过,还未到达,便见梁五同了一人手持兵器,由角门内引出一个店伙,埋伏树下。刚看出主人不是恶意,另外还有几个壮汉均是店伙,也都拿了兵器走出,似想保护旅客,只在当地埋伏,安慰客人,请其不要惊慌。同时微闻东小院内有女子怒喝了一声,梁五等三人听出贼党业由房顶赶往上房偷盗,跟踪赶去,动起手来,金铁交鸣之声甚急。正听之间,旺子踪迹也被内一壮汉发现,由身后掩将过来。旺子听出有警,忙即纵身回顾,正是先前送酒菜的伙计,问知来了剧贼,梁五等三人业已动手,忙即跟踪掩去。快进门前,瞥见一条白影由那一尺多积雪的房顶上飞越而过,一晃不见,这等又松又浮、刚冻成冰的新雪何等松脆,那人飞行其上,竟会悄无声息,知是一个轻功极好的能手,心中一惊。因正院几个守望的伙计似都看见,均未作声,也不知是敌是友。想起以前师长之言,匆匆闻上解药,仍往前走。

初次临敌,甚是小心,转过墙角,探头一看,院中的人业已倒了五六个,双方好似刚刚分完胜败,倒地的人俱都未见转动,也无声息,似已死去。同时瞥见两条带有刀光的黑影,正往上房东首一问相继纵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因双方都是夜行人的打扮,急切间分不出是哪一面得胜,觉着双方都有不少的人,自己人单势孤,不敢造次。正打算看清形势再行下手,掩身暗处,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地上倒着六人,梁五等三人全在其内,照此形势,分明来贼厉害,梁五等店家全被打倒,自己如何能行?其势又无后退之理。正在进退两难,忽听上房又有女子怒喝之声,跟着便听兵刃交触,双方喝骂,动起手来,不由激动义愤,也就不再顾忌,怒火一撞,正往前纵。旺子因受师长指教,动作十分机警,照例不先出声呼敌。刚刚纵到台阶上面,侧顾地上六个店家,梁五和内中一人似在转动,救人心切,也未留意。又觉贼党厉害,暗器业已取在手内。正想隔窗窥探,看清形势再行下手,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房中纵将出来,下面也有呼喝之声,双方恰巧迎面。

那贼也是该死,上来先将上房两个女客迷倒,正要入内下手­奸­杀,不料店家梁五原是绿林出身,洗手归正,开此客店,因比别家准备周到,店伙和气,饮食起居样样­精­美整齐,旅客又极平安,非但店中向无失窃之事,遇到一些孤身行旅,或是缺少盘川的住客,并还量力相助,因此生意极好,同行俱都忌妒,镇西有一家店主,更把他当成仇敌。

日前听说镇上大闹飞贼,便留了心。当日夜里有两女客投宿,看出不是常人,特意让往东小院上房之内居住。随有两人假装旅客投店,这些店伙都是股东,内有一半还是梁五旧日同道,随同洗手,开此客店,一个个心明眼亮,一望而知是两个黑道中人来此探路。

先不愿得罪他,便以婉言相告,说客房业已住满,请其另觅住处。梁五正陪旺子吃饭,事后方始得知。外面本来派有耳目,也来报信,说那两人曾跟在新来女客身后,形迹可疑,料知夜来必有事故,立即暗中戒备。梁五等三人伏在小院门外,另外三个好手随时在房上下暗中留神戒备。

不料二贼轻功极好,因觉那两女客不是好惹,又知店家有了准备,径由别院偷偷绕来,刚用迷香将上房二女迷倒,这两起人也先后警觉,动起手来。打了一阵,来贼放出迷香毒弹,当时倒了四个,只梁五和另一本领较高的同党知道厉害,因身边解药不及取用,又见二贼十分厉害,一面将气闭住,乘机假装昏倒,一面准备。二贼如下毒手,冷不防纵将起来与之拼命,再试一下。二贼如其走去,再将同伴用药解醒,同起拼斗。二贼本极凶残,照例不留活口,一则来时在房顶上发现警兆,做贼心虚,二则那两女客均是强敌,本已迷倒,不知怎的上房内会有响动,疑是中毒不重,业已醒转,不顾再下毒手,以为梁五最好面子,惟恐惊动客人,上来都是哑斗,不曾出声,回来再杀不迟,慌不迭同往上房赶去。果然醒了一个,当时动起手来。

房中地窄,敌人身法灵巧,多了一个帮手反而施展不开,如非敌人要顾同伴,二贼几为所伤。同时瞥见窗外梁五业已坐起,正在轻悄悄推那未醒的人,刚醒这个敌人,不知何故,再用迷香竟失效用,惟恐梁五这面人多,一声呼喊,下手更难,仇报不成,还要吃人的亏,心中一惊。内中一贼立时冲出,迎头遇见旺子,百忙中也未看清,只觉来人身量矮小,像个幼童,素­性­凶横,杀人如同儿戏,不问青红皂白,扬刀就砍。

如论本领,旺子虽得师传,像这类成名多年的巨贼,想占人家上风并非容易。只为旺子生来胆勇机警,自一上场,便觉自己行动冒失,不应多管闲事。看方才梁五和他手下人的身法均非弱者,片刻之间便被两个来贼打倒,六个人尚且打不过二贼,何况孤身一人,不由起了戒心。正在盘算,进退两难,心存顾忌,忽听上房女子喝骂,与贼动手之声,重又激动义愤。暗忖:事已至此,不遇上便罢,既然撞上,便须一拼,断无后退之理。主意打定,胆气立壮。因觉二贼厉害,右手钩连枪,左手取出两粒钢丸,本就打着急不如快、偷偷掩去、冷不防打伤一个便好应付的主意,于是全副心神都注定在前面。

一见窗门虚掩,上层吊窗并还向外吊起了些,初意纵到窗前,看好屋中形势,猛下杀手人耳听窗格上喀嚓一响,隔扇启处,一个黑衣短装的贼突然由内窜将出来,双方恰巧迎面。旺子这根钩连枪自得到手便加功勤习,业已练得­精­熟,敌人来势越猛越要吃亏,无意之中正好把姜飞所传连环夺命迎门三枪的手法用上。孤身一人,初经大敌,格外用心,耳目身手又极灵巧,惟恐一击不中反而受害,心里一紧,双手同发。

那贼一刀砍来,觉着眼前人影一闪,铮的一声,那柄刀竟被对方兵器钩住朝外一抖,不知怎的使不上气力,竟被荡开,心方一慌。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间,猛又觉眼前微微一亮,知来暗器,想要闪避已自无及,微闻身后有人喝彩,一个"好"

字刚听入耳,脸上已连中了两钢丸。那贼一身硬功,寻常刀枪不入,旺子这两钢丸一中左目,一中鼻梁,恰巧破了真气。虽是打中眼角,不曾深陷入脑,左眼珠已碎,奇痛攻心,自禁不住。刚怒吼得一声,负痛情急,惊慌忙乱中,身后忽然扫来一股急风,由不得身子往旁一偏。正待咬牙忍痛挥刀迎敌,旺子上来用枪将敌人的刀钩开,因觉来势太猛,惟恐当面撞上,左手两钢丸相继打出,同时身子往敌人反手方面一偏,就势一抖枪尖,施展绝招想要刺去。百忙中瞥见那贼已被钢丸打中,身子横了过来,又成对面,右手的刀还在乱舞,知其痛极心昏,手法已乱,无须多费手脚,一声怒吼,就势一枪,分心刺去。刚刚刺中,忽听人声呼喝,两条人影相继由下纵上,急切间不知是敌是友,忙即纵身闪避。目光到处,瞥见当头一人正是梁五,手起一刀,朝那贼左肩砍去;同时枪尖抽处,一股鲜血急­射­出来。这原是同时下手,转眼间事,来势都是又猛又急,那贼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只惨嗥得一声,连人带刀一同翻倒落地,周身鲜血狼藉,死于非命。

房中那贼本和少女拼斗,一听外面有警,同党朝外纵去,因见二女美貌,一个业已昏迷床上,只剩一个。房中虽然宽大,但因店主久走江湖,深知各地风俗习惯,店中有几座小院的上房未设火坑,除床之外,还有火炉炭盆之类。应用家具尚不在内,设备整齐,专供南方客人投宿之用。经此一来,室中空地不过丈许,多上一人反而周转不开,以为走掉一个更易取胜。恶贯满盈,不知死星照命,自恃本领高强,又有一身极好硬功,只要护住身上要害,敌人便伤他不了。明知店中人多,都是江湖中二三流的好手,如非梁五轻敌自恃,见他人少,又恐惊动客人,太顾脸面,早已全数赶来,就这样时候久了仍不免于惊动,虽然不怕,到底讨厌。一心打着如意算盘,正想手有迷香毒弹,多高本领的敌人也不在心上,但是事情非快不可,能将二女掳去,与同党一人一个,再妙没有。

否则便将这个杀死,当地人多,不能­奸­­淫­,索­性­把迷倒的一个带了逃走,如其顺从,便留下来,不从再用药迷倒,先好后杀。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同党窗外惨嗥之声,料知不妙,业已无及。

少女原是匆匆迎敌,没有拿着自己称手的家伙;又知二贼还有恶念,有一同门姊妹尚在床上昏迷不醒,恐中敌人暗器,好些顾忌,只顾守在床前保护,大声呼喝。地方太窄,处处吃亏,正想这两贼曾在途中见过两次,所投决非黑店,为何这等呼喊,不见店家到来?心疑二贼名头高大,店家不敢得罪树敌,孤身一人,如何应付?正在着急,忽见内一贼党由窗中纵出,正待施展全副心力和敌拼斗,只要运用师门真传,杀死一贼,剩下一贼便不怕他。念头还未转完,耳听院中呼喝,窗外台阶上也有动手喝骂之声,知道店家业已惊动,心方略宽。忽见窗前立着一个白衣人,也在途中见过,遇时曾见此人两次在前现身,所过之处雪中连个脚印都没有,看出不是寻常人物。后又发现女扮男装,跟踪追去,凭着师传轻功,竟未追上,晃眼失踪。记得方才姊妹二人同榻夜话,正说此人两次现身示意,未了一次并令土人带话传书,命来这里投宿,看那口气,明是一位师长的好友,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便昏迷过去。

梦中似觉有一女子口音附耳低喝:"外面有贼!"还将自己摇了两摇。惊醒一看,室中无人,院中却有人在动手。因师妹未醒,只顾喊她,刚看出人已被贼迷倒,心慌惊疑,想往窗前窥探,外面已有数人倒地,也不知是哪一面,匆促之间还未及取兵器,二贼已冲将进来。认出途中所见贼党,当时急于赶路,明知不是善良,没有看准他的来历,不愿多事,谁知暗中跟来。料是劲敌,一时心慌,宝剑恰巧压在枕下不及拔取,顺手拿了师妹的兵器铁莲串又重又笨,不甚称手。正想要糟,途中所遇白衣人忽然出现。回忆前情,方才昏迷忽醒,必是此人所为无疑,又见白衣人面向窗外,口中喊"好",单手往外微扬,先纵出去那贼便惨嗥倒地。外面好似还有数人,也不知是否贼党。因觉白衣人将背朝里,对面贼党十分厉害,相隔又近,此人手无寸铁,却和没事人一般,恐其受伤,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位大叔,留意身后!"话还未完,那人已转过身来,刚笑答得一声:"大妹无妨,我们前途见吧!"

那贼业已听出同党倒地,侧身回顾,和白衣人恰巧对面,不禁失声惊呼,回手一鞭,刚要朝那店家特制的壁上挂灯扫去,忽听那人喝道:"狗强盗不必心慌,我不杀你,反正遭报,用我不着,你把灯光弄灭,人家进来怎看得见呢?"声遂出口,耳听叮的一声微响,鞭便荡开。少女就势一铁莲串打去。那贼见了白衣人,业已心慌胆寒,手法散漫,闪避不及,竟被扫中左膀。刚怒吼一声,待要夺门而逃,白衣人身往旁边一闪,恰将去路挡住,口中的话也刚说完,同时窗外连声怒喝,飞进两人,当头一个幼童,刚一照面,扬手便是几点寒光,照准那贼打去。后面跟着梁五,见室中地厌,忽又退往窗外,口中急呼:"众弟兄把守两头,莫放狗贼逃走!"白衣人先是贴墙而立,跟着一闪身,便隔着一桌二椅,由墙侧暗影中轻悄悄飞纵过去。到了床侧,朝床上少女口边摸了一下,再一闪,便往房后套问小屋之中走去。少女看得逼真,认清那人面貌,刚喜呼得一声"林大姊,竟是你么!"

那贼正被旺子接连几钢丸打得手忙脚乱,室中又有一个克星,少女也是劲敌,情知迷香毒弹已无用处,心慌胆寒,不知如何才好,少女铁莲串已横扫过来,正用霸王鞭招架。旺子接连几粒钢丸没有打中,看出敌人厉害,暗器全被打飞,四下激­射­,打得火星飞溅,叮叮夺夺响成一连串,惟恐误伤床上少女,同时瞥见方才房上那条白影突然出现,往后房纵去,一闪即隐,正要追赶,招呼梁五等人由外堵截,忽听少女急呼"林大姊",才知不是贼党。刚一停步,那贼正朝少女一鞭架去,双方兵器都是纯钢打就,又重又急,-的一声火星乱迸,因是用力太猛,双方膀臂都被震得发麻,朝后倒退。旺子百忙中看出那贼胁下全空,更不怠慢,就势把钩连枪一顺,飞蛇游水,由弯而直施展绝招,照准敌人胁下刺去。

那贼本意一边架过,就势翻身纵逃,不料对方力猛并不在他之下,震得右臂酸麻,身子往后倒退了两步;未及折转翻身夺门而逃,正想外面虽有不少敌人,均非自己对手,只要退到窗前,一个长蛇出洞,惊燕斜飞,舞动手中霸王鞭猛冲出去,路上不要遇见前年那个死对头便可脱险,将来再作报仇之计。心念才动,人还不曾立稳,一见后来幼童手中兵器宛如一条弯曲的寒虹朝胸前横钩过来,百忙中没有看清,手已抬起,还未下落,正待一鞭扫下,将敌人兵器荡开,转身纵逃,不料敌人兵器竟和银蛇也似,转折由心,明明是向胸前钩到,不知怎的由弯而直,这才看出那是一技威震江湖的钩连枪,敌人小小年纪,不知怎会得到手内,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敌人身法更是巧妙,本由横里扫来,忽然人随枪转,抢往自己反手一面,少女一声怒叱,也由退而进,手举铁莲串当胸扎到。那贼虽是一身硬功,这么沉重的兵器,又是纯钢打造,来势猛急,也禁不住这两面夹攻,刺啦一声,先被枪尖刺中要害,由右胁下刺进好几寸,痛极心昏,扬鞭往下扫去。旺子早看出他力猛鞭沉,又长又大,一枪刺中,瞥见鞭来,忙即往后倒纵,本就伤中肠腑,凶多吉少,再被这一鞭扫中了些,气功已破,旺子枪尖被鞭带了一带,刺得又深,肚肠竟被枪尖钩住带了出来。那贼痛彻心肺,刚怒吼得半声,胸前又被少女一铁莲串,叭哒一声大震,打翻在地,死于非命。旁边桌椅也被撞倒,连同桌上茶壶茶杯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窗外梁五本在观战,见二贼全死,立时赶将进来。另一少女也由床上醒转。梁五先向二女道惊,又向旺子连声称谢,赞佩非常。二女并不认得旺子、梁五,见他年纪轻轻,这高本领,所用三折钩连枪更是以前常见之物,越发惊奇,便把二人当成一路,便问贵姓,旺子答说:"姓祖名旺。二位姊姊贵姓?"大的一个方答:"我姓崔,这是我师妹姓南。你便是华家岭那位小师弟么?这位贵姓?"旺子机警,恐他当着外人泄露踪迹,忙接口道:"这位梁五兄乃本店主人,小弟今夜尚是新交。"

二女还未开口,梁五已听出旺子心意,起身笑道:"方才那位白衣人乃无形叟林老前辈长女林玉虬,既和二位女侠相识,又是姊妹相称,当非外人。不过在下本领不济,致被鼠贼侵入,虽因事前曾有一点戒备,无奈二贼乃西川路上横行多年的飞贼,­淫­凶险恶,本领甚高,如凭真刀真枪也还勉强可以应付,无奈这类下三门的­淫­贼卑鄙无耻,身边藏有迷香毒弹。二位女侠到时,他来店中窥探,伙计看出来路不正,婉言拒绝,随即走去。彼时祖老弟新到,我正陪他同饮,不曾眼见,后来对敌,刚有一点警觉,知道不妙,业已无及,六人倒有四人被他迷倒,不是祖老弟相助,先杀了他一个,崔侠女本领高强,又得林侠女相助,几乎身败名裂。如今后进几个院落中的客人至少惊动了一半,必须前往安慰,还有这两具死尸也要打发。祖老弟和二位侠女定是同门同辈之交,天已快亮,请三位在此谈天。恕不奉陪了。"

二女原是万芳师姊、侠尼花明传衣钵的大弟子,玄-大师得意门人崔真、南曼,因奉师命往寻一人,并打听万氏兄妹和男女诸侠踪迹。因无形叟林飕父女与乃师相识,由华家岭起身最早,曾往访她师徒,谈起铁笛子收徒之事,故此晓得旺子来历。林飕长女玉虬也和二女相识,但她年纪比玉峦姊妹大了十几岁,­性­情孤僻,大有父风。前三年丈夫忽然出家,剩她一人,又无子女,­性­情越发古怪,常喜一个人穿了男装往来江湖。因其貌相清奇,不似两个妹子美貌,谁也不易看出她是女子。二女途中曾与相遇,因以前共只见过两面,没有玉峦姊妹亲近,相隔又远,不曾认出。后来玉虬命人警告,令其往投安平店,才看出白衣人是女子改扮。睡时中毒昏迷,也是玉虬解醒。因听梁五口气,知是店主,因和旺子兄弟相称,事前又有异人命他来此投店,只当都是自己人。及听旺子说是新交,刚想改过口风,梁五业已告辞起身,只得敷衍了两句送走。等店伙收拾完了死尸,转身回问,旺子仍不敢明言来意,只说现奉师命由此绕道入川,明日想到青林坝住上一夜再走。

二女见他人和穿着虽带一点土气,言动十分机警,便不再深问他的来踪去迹,心想彼此师门渊源,对方不会不知,便先说了出来。满拟旺子听出自己人,必说实话,哪知始终守口如瓶,说的都是已过之事,对于前途去处、所办何事一字不提。崔真还不怎样,南曼比旺子只大了一两岁,少女天真,心便不快,不知旺子刚拜师不久,好些师执之交都未听说,尤其万、姜、沈、樊男女诸侠的几位至交好友更是一无所闻,就有两人曾听师长说起,也是铁笛子的患难生死之交,玄霍大师和铁笛子虽然相识多年,平日极少交往,并不在内。旺子又守着师父的指教,自不肯泄露机密。南曼却误会对方看她不起,冷笑了一声,便往后房走去。

旺子不善和女子说笑,本就有些发僵。先见这两姊妹对他亲热,虽颇投缘,所说的人倒有一半不曾见过,乃师也未提说,惟恐把话答错,十分矜持,时候久了;己觉难耐。

后见二女谈得好好,忽然神情冷淡,不知中有误会,越觉发窘,正要起身告辞,店家已送来酒菜点心,说:"外面已快大亮,恐三位尊客腹饥,敝东略备点心,请祖二爷代陪,吃完请往西小院,还有事情请教呢。"旺子慌道:"我此时一点不饥,并还有事,要和梁五兄商量,就要起身,请二位姊姊自用,恕不奉陪了。"崔真方要回答,南曼在里房一听旺子要走,越发有气,匆匆走出,接口说道:"有事请便,我姊妹昨夜吃得太早,此时有点腹饥,我们正好同吃,省得皮薄面­嫩­,见了外人比见敌人还要胆小,多无趣呢。"旺子听出口风不对,语带讥刺,心也有气,不等话完,瞥见崔真朝南曼暗使眼­色­,慌不迭连答:"好好,二位姊姊请用,前途再相见吧。"说完把手一拱,转身就走。店伙因听梁五说,三人乃同门姊弟,以为少年英侠,不拘形迹,特做一起送来,倒被闹了一个莫名其妙,只得暗告同来伙计,另备一份与西小院送去不提。

旺子因二女走时辞­色­冷淡,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两姊妹是什脾气,小的一个看去天真,自己还说她好,不料比大的一个还要古怪,无缘无故使人难堪。我又不要求你,摆这架子作什?心正不快,仰望天已亮透,只是昏——仿佛还要下雪神气,再看沿途客房静悄悄的,因天太冷,后院住的十九都是老客,有的大雪阻路,不曾起身,有的往来经商,向以旅舍为家,准备开春才走,都恋暖炕,一个也未起来。那两具贼尸在梁五走前业已搭走,打扫­干­净。因二女说少时便要起身,不愿迁移,仍在原处,方觉店家能­干­,就这不多一会功夫,便收拾停当,客人也各安卧,并未十分惊动,外院的人也许连音信都不知道。如其是个黑店,随便把人杀死,移尸灭迹,尚无人知,岂不可怕?心正寻思,忽想起那马曾将随身衣包衔去,此时不知是否等在马房以内,忙把脚步加紧。

刚进院门,瞥见店伙拿了筐桶走出,内中还有酒味,见旺子回来,忙同转身。跟了进去,见小花云豹正在大吃大喝,一问店伙,才知白衣人昨夜也曾来此投宿,住在前面小房之中。虽然随身只有一个小包,因店中伙计都是明脸,无故对人向不得罪,无论客人贫富,酒钱多少,从无轻视之念,单身孤客,只更照应。等梁五回房,听说又来一客,穿得十分单薄,心想,这场大雪并非刚下,哪一条路都不好走,旺子不算,这前后两女一男怎会长路踏雪来此投宿,越想越奇怪。见上灯已久,女客不便请见,想去见那孤身来客。走到门前,低呼了两声,未听答应,问知无人见其走出,天气又冷,只当睡熟。

料出那人也有来历,许是有心装睡,不肯相见,打算明日再往探询,一面准备当夜擒贼之事,不料来贼厉害,几遭毒手。

事完回到店房,问知客人只有限几个,听出喝骂动手之声都是多年老客,对于本店最是信服,稍微一说便不再问。因时不久便将二贼杀死,余客均未惊动,一面命人赶紧打扫血迹,并将贼尸抬往隐僻之处掩埋,一面准备酒点与东小院客人送去。正打算少时往西小院和旺子谈上一会,就便结交,忽听守门人报,说白衣人本来住在店中,方才忽在外面叩门,说小花云豹功劳甚大,不是此马将旺子惊醒,你们非吃亏不可,务要请它吃上一顿好的早点,以便踏雪上路等语。这时天还未亮,开门出看,哪有人影。梁五本知此马来历,又认出白衣人便是近年威震江湖的女侠林玉虬,忙命伙计提了一桶上好黄酒和马料与马送去。

这时西小院伙计业已惊醒,见上房客人不知去向,马却未走,柱头上挂着客人的包袱,刚一走近,马便发威,头上鬃毛倒竖,待要朝人冲扑过来,知道此马厉害,意欲赶往前面报信,迎头遇见同伴,得知杀贼之事,退了回去。等酒和马料送到,马仍不肯饮食,后经伙计连说带比,试探着送将进去,刚刚开吃,旺子也刚走回,问知前事,料知马撞窗户乃林玉虬所为,只不知那马怎会这样听话,照她所说去做,一点不差。越想越高兴,便将包袱中所藏马药放了一些在酒内,那马吃了越发欢喜,不住用头向人挨蹭,低声欢嘶不已。

一人一马正在亲热。梁五忽然赶来,把旺子拉到上房,一面由伙计送上酒食,相对同饮,一面称谢说:"今夜不是老弟和那位女侠,我非身败名裂不可,我知老弟此行事关重大,我也不便多问,但我梁五虽然以前出身不正,自信还是一个血­性­汉子,休说蒙你相助之德,便是昨夜蒙你不弃,既然结为朋友,便应彼此关心。我不问你前途去处和所办何事,但有要事必须奉告。昨夜你曾向我打听去青林坝的道路远近。我知当地有一异人,虽然残废多年,本领甚高,照你这快的马,再远一点也能赶上,原不足奇。但是当地是一小路,虽与官道相通,要岔出十多里,才能到达一个不通往来要道的山村,并非投宿之所,你却如此看重,非去不可,当然是寻这位老前辈无疑。昨夜因见老弟机警谨慎,好些话均不便多问,也未想到别的,直到杀贼之后,回到前面,快要来时,因觉老弟小小年纪,这高本领,所用兵器正是昔年恩人所用三折钩连枪。此枪共是四枝,分在男女四侠手内,按理令师应是四侠之一,但听你的口气,虽然相识称作长辈,并非本门师长,为此奇怪。

"实不相瞒,全店上下共有六七十人,倒有一多半是愚兄洗手多年的同道,有事都要商量,无意中谈起老弟的本领,内有两人新由天水回来,他和豹尾鞭花蝉、野马张三二位老弟交好,此去便是访他。得知华家岭这场水灾以及杀贼开河,均是隐名大侠铁笛子老前辈和诸位英侠所为,无形叟林氏父女和武当、洞庭男女诸侠均在其内,以及铁老前辈收徒经过,才知这位新收的小侠就是老弟。他已回来了好几天,因其家住本镇五里之内,另外种有田地,也是昨日黄昏雪住之后方始赶来,所以这些事我还不曾听说。跟着又听有人来报,东小院两位女侠不知何故对于老弟不大投缘,以我走时所见,你们双方一见如故,又有师门渊源,怎会如此?你走之后,那位南侠女并有负气的话,令人不解。你们双方虽非外人,但她师徒最是难惹,乃师­性­情刚愎,疾恶如仇,昔年我曾耳闻。

她和你万英师叔兄妹都在侠尼花明门下,她还落发,算起来乃是传衣钵的弟子。为了疾恶太甚,杀戒开得太多,几乎逐出师门。自从花大师坐化,这位老人家更比昔年还要手辣,江湖上的恶贼是有一点名望的没一个不恨之入骨,便是今夜二贼曾与二位侠女途中相遇,又知本店人多,不似寻常,仍敢怀那恶念,下此毒手,分明也是认出她们来历,才有此事。你对她帮过忙,理应越谈越深,到底何事生分,可曾说过错话没有,务请明说出来,好打主意,还有青林坝的虚实,也是新回来的二友途中听说,这位老前辈和左近三个隐迹多年的恶人暗斗不是一天,最近忽然失踪,不知下落,你如无什要事,最好不去,或是回转华家岭,寻到铁老前辈,将我说的话向他禀告,再去与否自有道理,否则你孤身一人深入虎|­茓­,对方既是这位异人的仇敌,对你师徒自然也必怀恨,万一吃他的亏,岂不冤枉!"

旺子先想不说,后见对方辞­色­诚恳,关切异常,不能不答,暗忖:师父想已他往,哪里寻去。他老人家命我前往,必有深意。异人失踪,也无不知之理,再说所办何事还不知道,要到青林坝看信之后方始得知。信虽在我身旁,第一次出门办事便违师命,也大说不过去。只这二女气人,昨夜多少总算帮过她的忙,不肯承情,还说闲话,想了想,便把奉命先往青林坝要将异人寻到,才知前途去处之言告知。并说:"二女­性­情反复,自己素来未和女子交谈。因她说起师门渊源,当她师姊,十分恭敬,样样留心,随问随答,从未多言,自思并未说过一句错话,不知何故忽然冷淡起来。"

梁五闻言,低头寻思了一阵,笑道:"我明白了,但还拿它不定。我想令师就不知道青林坝那位老前辈失踪,老弟是他惟一爱徒,小小年纪初次出门,我想多少总有一点安排。你说的话并非虚语,这且不提。至于东小院二位女侠既然未说错话,定是老弟人大谨细,稍微矜持,不肯明言来意。她不知你师命尊严,因而不快,这样还好。我们虽是初交,难得彼此投缘,既为朋友,我也不作客套,吃完只管起身。华家岭那面没有什么吃食好买,相交一场,你帮我这样大忙,我送你一点­干­粮路菜,还有两葫芦好酒,以作途中挡寒之用,店钱由你来付,我也不再客气,省得争执,反而见外,算是各尽各心,总可以吧。"

旺子不知梁五用意,心想:此人热肠,推辞不掉,只得罢了。因听青林坝有事,赶路之心越急,匆匆吃完便即起身。听了梁五的劝,还想去向二女辞别,刚进东小院,便遇一店伙,说二女已走,此举本来勉强,也就拉倒。心想,天下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

自家马快,前途雪深一二尺,此去难免追上,照她们这样为人,本想不理,无奈梁五再三劝说,初涉江湖,何苦树敌结怨,即或不然,万一双方师长真有交情,就此得罪,将来相见也不好意思。如与相遇,尚须忍气敷衍,说点好话。对方偏是两个小姑娘,轻也不好,重也不好,可见王老汉和各位师长所说做人不易之言非虚。尤其是江湖奔走,到处都要受人欺侮,连那有钱的人俱都不免,并且不遇上横逆则已,一旦遇上,反更厉害,一个不巧便有­性­命之忧。小时孤苦挣扎不去说它,自遇恩师,迁往山口里面,每日读书习武,衣食无忧,何等逍遥自在。后来正式拜了师父,与各位师长日常相聚,非但每日兴高采烈,比前更好,还学了一身本领。初意从此一步登天,更不再有受欺受苦之日,谁知出门才一两天,便遇这样扫兴之事,这还算是有点渊源的自己人,要是外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心中好生不快。

因见梁五殷勤送出,再三婉言相劝,说:"在途中如与二女相遇,千万不要怄气,忍耐为高。好在双方是一家人,又帮过她们的忙,不过南女侠少女娇憨,年轻任­性­,因你不说实话,发生误会,只要好好解释,必能言归于好。老弟本领我所眼见,昨夜那么厉害的飞贼尚非敌手,走到外面稍微留心决可无虑,只是话不投机,并未结怨,自然不会有什乱子。她师徒三人一向恩怨分明,乃师人虽刚愎,大重感情,她那本领之高却令人意想不到,如能就此结交,在师长未引进以前先留好感,将来用处甚多。老弟初闯江湖,到处都应留心,遇见这类异人奇士,万不可以放过,何况师门本有渊源,比外人自深一层,如何为了双方凡句不相­干­的闲话发生猜疑呢?"旺子表面点头,心仍不快,觉着人贵自立,遇见异人奇士固然不应放过,但要双方志同道合,彼此互助,才能越交越长,事也越做越大,和各位师长一样,使人见了由不得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才是正理,如何上来先存依赖求人之念,似此二女,随便说两句话都不投机,又有男女之嫌,如何结为朋友?此去再遇,敷衍则可,要我低声下气向她巴结决办不到。主意打定,也未出口。

快出店门,忽见两个形似差役的人匆匆走来,抢到梁五身前打了一千,低声说了几句,梁五面­色­微微一沉,笑说:"你们不必多管,自有道理。蒙你好意,到柜房去拿一两银子,自买酒­肉­暖暖寒吧。"二人再三谢诺,又打了一个千,转身走去。旺子回顾身旁无人,只有几个店伙,相隔尚远,心疑贼尸被地方上官人看破,前来讨好敲诈,正想探询,梁五忽道:"老弟暂且停步,到我房中稍谈几句如何?"旺子不便推辞,二人一马便往门旁秘道走去。:尽头有一院落,房舍陈设均甚整齐,乃梁五住家之所。进门落座,梁五笑道:"本镇因是往来要道,有一巡检衙门,虽是小官,人颇­精­明强­干­,颇有眼力,深知这里五方杂处,不大好治。刚一到任便看出我一点来历,屡次设法与我亲近。

我见他人尚明白,曾经帮过他两次忙,见面都在暗中。事前说好,他做他的官,我开我的店,我不犯法,无事求他;他如有事寻我,只要事关公众安危,我必出力,但表面上最好不要来往。他也答应,相安已有三年。因其心思细密,镇上好些人家都是他的耳目,歹人来此,多半一二日内便被探明,或是当时看出,自知官卑职小,人力太单,明知来的恶人匪徒只是路过,不在当地生事,也就听其自去,否则必来寻我和另外两个隐名武师商计,设法将其惊走,或是除去。为了城里官府无能,志在除暴安良,不是万不得已,也从不轻举妄动,每日都为商民­操­心劳思,官俸又薄,实在可怜。我因他比以前的官好得多,前年由几个富商领头,说官不要钱,差役总要养家活口,大家随意捐输,送了点钱与他手下差役,由此逢年过节成了常例。好在所用人数不多,那些耳目都是本镇商民,因他官好,自愿效劳,捐款大家分摊,钱数有限,聚在一起却是不少。此人颇通人情,自己不收分文,对此却不拒绝,只分出小半,暗中请了两个好手,以备援急之用。我是暗中领头提议的,所以这般差役都和我好,他们有什为难的事,我也出力相助,只不许和别处官差一样敲诈商民。这班人均经挑选,也无一个敢于作弊,他们有事必来报告。

"镇西头还有一家招商店,东家是个土豪,所用的人均非善类,以前在这镇上横行不法,所开店铺又多,专一敲诈商客,欺压善良。自从本店开张,屡次命人挑衅,都是丢人吃亏。新巡检上任之后,又不受他勾结,在官民合力之下大改常态。这样杂乱一个大镇,目前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话,比起以前贪官上豪勾结横行,盗贼潜踪,随意偷劫,好了不知多少倍。本店生意自更兴隆。这厮又是怀恨,又是眼红,几次­阴­谋暗算,又买出人来去往府县控告,派人来查。见本镇地方比前安定得多,不像别处,不是开有黑店,便是隐藏盗贼,仗着僻远之区无恶不作,所告各节均是假话,有时这里还未查完,告的人已先逃走,商民又多团成一片,单他所开店铺手下徒党造些无稽之谈并无用处。因他畏罪情虚,自不出面,来查的人都抱着息事宁人之心,就此敷衍了事,也未追究。这厮见官私两面俱都不行,不知听什小人怂恿,随时物­色­江湖上人和我暗中作对。昨夜二贼多半也是这厮请来无疑。

"昨日午前有一中年汉子带了两个比老弟年纪还小的幼童,乡土之气并未脱掉,却穿着一身华服,同坐雪橇驰来,直投这厮所开招商店中。这类滑雪的东西本地人从未见过。十九当成奇事,争往店中观看,那两差役也在其内。本就觉那中年人像个老江湖,形迹可疑,那两幼童和他父子相称,偶然又喊一声师父,口音与他不同,明是两个心­性­灵巧的穷人之子,手甚粗糙,还有裂口,偏穿得那么华丽,好些不称,越想越怪,便留了心。刚天明时,那中年人先来店门外面窥探,跟着顺路往镇外走去,沿途查看地上雪迹甚是仔细。昨夜风大,上层浮雪业已冻结,本镇往来要道,雪中人马脚迹虽多,但是隔了一夜新旧不同,明眼人仍能分辨。那厮走不几步,始而狞笑点头,快到镇口,面­色­忽变,好似迷了方向,查看不出,在当地徘徊了半盏茶时,又似有什警觉,如飞往招商店赶去。中途遇见那两幼童追出,双方相遇说了几句,便同赶回,仿佛店中有事发生神气。

"这时镇上人家因天太冷,还未起身,只有两家豆腐店刚开,地方恰与本店斜对,二人又恰住在这两家的后院,装吃豆浆,暗中偷觑,吃完又往招商店内寻一伙计探询了一阵,得知那人姓文,幼童是他新收徒弟,在他东家庄中已住了好几个月,平日步门不出,十日前接到远方朋友来信,约在店中见面,乃是他东家的常客等语。这都不奇,最奇是这厮竟是为你而来,曾令店伙到本店探询,昨夜骑马投店的人是男是女,有无同伴先来后到,间得甚详。那伙计一则怕冷偷懒,两店东西相隔也有里许来路,雪风又大,双方又是对头,以前东家吃过大亏,丢人太甚,实在不愿前来。听人说你是个乡下人打扮的矮子。头脸均被风帽遮住,便往附近人家呆了片刻,回去随意编了几句假话,不料这厮咬定你是女扮男装,否则不止一人,怪那伙计不曾用心。两差役在旁,无意之中提起,其实我早料到,一直有人在外隐伏窥探,这师徒三人也有专人对他留意,用不着他们这样跟踪,被人看破反有危险,业已打发走去。

"我料这中年人既然认得此马,并敢清早来此窥探,决非寻常人物。如非为我而来,由双柳庄到此只得五里,用不着特制雪橇,这里留必不久,所去之处多半和你同路,你又骑马,由招商店外经过,天已大亮,人都起身,必被看出。休看马快,这类特制雪橇滑行冰雪之上其急如飞,一个不巧便被迫上。那两个小的就算不济,这中年人一定难敌。

你有要事在身,孤身一人,最好少生枝节,平安到达,把事办完,回去覆命,方为上策。

此去途中,如其这厮乘橇追来,这类东西走到急时虽然比马还快,急切间却收不住,又非平地不可,到时可装不知,仗着这匹千里马身轻灵警,等他快要追上,看好地势,冷不防往旁边纵去,越是高高低低,或是上坡,越追不上。你能避开更好,不能,你再相机应付。他欺你孤身一人,上来必先示威。只一开口喝骂便是仇敌。如非下手不可,越快越好,先用暗器打他,可占好些便宜,包你不会打错好人,回去受师长怪罪;但是随时均要留意,丝毫疏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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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雪地冰天 忽惊寇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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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子闻言,知是那马惹出来的敌人。这中年人必是沈、樊二位师叔的对头,狭路相逢,因知樊师叔常骑此马,故此疑心马上人是女子,忙谢了指教,二次出门,辞别梁五,骑上马背,不等招呼,马便如飞往前驰去。因未钉铁,蹄声甚轻,旺子觉着昨日到时未用缰辔,业已被人看出,又知那马不愿羁勒,反正是这回事,索­性­把缰辔扎好,连粮袋放在鞍后,快到青林坝再作计较,省得途中有事,或是敌人追来,动手时可以将马放开,方便得多。那马不戴辔头走得更快,晃眼之间穿镇而出,走上野外雪地。过时瞥见人家店铺似只开了一半,镇上客店有好几家,两面房屋闪电一般化为两条白影往后倒去,无法细看,也不知哪一家是招商店。暗忖:此马走得和飞一般,如非戴有风帽面罩,这大雪风休想缓气。出镇时节,路上共总遇到几个单身行人,都是本地商民,没有一个穿得讲究的。那几所店房虽然有人出看,并还听到两声呼喝,因马太快,等人奔出,晃眼已落后二三十丈。也许对头还未知道,就是由后赶来,他那雪橇曾听师父说过,非在冻有坚冰之处才能比飞还快,雪上滑行稍微高低不平便差得多。梁五兄虽是好心,这样快马怎追得上。回顾来路镇口内沿途均有居民追出看马,刚刚缩退回去。

走了一阵,觉出马比方才走慢了些,低头一看,原来前途雪积甚厚,连夜北风,冻成坚冰,其滑无比。那马走法也与昨日不同,非但时快时慢,看去也颇吃力,往往怒嘶急驰跑上一段,忽然收势,有时并还四蹄登地,微微划动,顺斜坡往前滑去,其势更快,但不能久,不似昨日一路踏雪飞驰,始终不减。并有极慢之时,和常马差不多,落地甚轻,踏时似颇用力,走也较慢,颈上鬃毛根根倒竖,口中喷气如云,动作之间谨慎非常,这才想起梁五之言不差,遇到最险滑之处,恐马滑跌受伤,再三喊住,下马步行。"试出冰雪险滑到了极点,休说是马,自己也觉难走。换了常人,简直寸步难行。最可虑是浮雪又松又脆,上层冻结,中间空出好些,稍微用力脚便踏陷下去,等到拔出,冻得脚底冰凉,冷气攻心。头脚才起,第二脚又踏空下去,非提气轻身不能行走,只稍用力试上一试,脚便深陷尺许,差一点没将裤子刺破,伤了皮­肉­,便难禁受,不知那马怎会在上飞驰滑行,从未踏空。后来悟出那马落时甚轻,起步看似重踏,实则全身都在用力,往上提起,这等聪明灵巧的千里良驹,好些地方使人意想不到,难怪樊师叔那样珍爱。

就这半早晨,计算起来还没有昨日走得平均,所行已有五六十里。这样险滑的冰雪,万一滑倒受伤,如何交还原主?心正发愁,又恐那马用力过度,出汗受风,打不出主意。

忽见前面有一小村落,只五六所人家,茅屋土墙,外面却有一个草堆,上面堆满积雪,门外麦场上积着薄薄一层冰雪,似已经过打扫,不是地势较高,又有炊烟冒起,几乎被雪挡住,猛触灵机,想要寻去。那马似见旺子踏空了两次,恐其受伤,回头衔着衣角往背上拖。旺子知它心意,越发怜爱,笑说:"你真聪明,我代你想个法子,弄点草来扎在脚上就好走得多,不怕滑倒了。"边说边往马上骑去。正往道旁斜坡走上,因是上坡,马行更慢,且喜几步就到。茅屋之中已有两人开门迎出,还有三四丈远,便将雪地走完。到达麦场,方想起梁五走时之言,这样滑的冰雪,对头如乘雪橇赶来,岂不容易追上?对面两人业已迎到马前,先朝人马上下看了两眼,笑问:"这匹马不是你所有,哪里来的?"

旺子也真机警,闻言想起恩师铁笛子所说,立时打了一个手势,那两土人本来面带惊疑,立转喜容,笑问:"来客贵姓,这里没有外人,何人所差?"旺子刚说得一个"齐"字,忽然瞥见来路天边雪尘飞舞,­阴­雾昏沉中有一点黑影移动,耳听土人惊道: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比马还快?我知你是自家人,有什事情么?"旺子想起那师徒三人所乘雪橇,心中一惊,暗忖:我先藏起,看他来势如何再作计较。话未出口,左边茅屋中又一老年土人走出,不等招呼,先朝那马比了一比,马便跟他往茅屋中轻悄悄低头钻进。旺子知道那马外人不能近身,对于一个生人如此听话,分明马和土人都已有了警兆,遥望黑点移动更快,似往当地驰来,土人又在连声请进,并说:"来的必是对头,我们里面再谈,还有事呢。"旺子依言走进。

到门回顾,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黑点业已加大好些,上面影影绰绰现出两三条人影,那两个穿着旧棉袄裤、头带毡帽的土人并未随同走进,一个不等开口先往取草,一个拿了扫帚铁铲赶往坡前低头查看,扫了两扫,略微张望,便走将上来。旺子业已看出,那是一具雪橇,上坐三人,一大两小,陆地行舟也似飞驰而来,越想心越有气。少年好胜,又想看那来贼是什么形貌,立在门前还不想走进去。土人忽然低声说道:"我们均受过恩人的好处,否则早已冻饿而死,哪里还能活到如今。里面有一小窗,照样可看,还免受冻。"

旺子恐怕连累好人,忙即点头入内,见那马立在当地,上房虽不算小,堆有不少粮食用具,转身都难,马却一动不动,好似事前有人指教一样。前后两面均有小窗,老汉已将窗上布帘卷起了些,果然得看,一面说起女侠樊茵前年雪后曾由当地经过,因和恩人以前来过一次,人数甚多,所以认得此马,并知它的灵巧。方才见马踏雪飞驰,便疑是它。隔邻二人业已出看,一见尊客手势,料定有事,否则不会中途停留,折来这里。

恐他两个心粗,以前知道引马暗号,马的眼力又好,同时发现来路黑点追来,比马还快,恐被看破,特意赶出,先将此马引进,早料马上人不是樊茵,果然料中等语。旺子才知巧合:暗忖:诸位师长真个名不虚传,到处受人亲敬,连这穷乡僻壤荒野之中,也有他的知交,双方素昧平生,只打一个手势,立时亲如家人,关切非常,也无一丝客套。此是多大力量,自己几时能和师父一样,到此地步,就大好了。

心中寻思,眼望外面,那前后高起、其形如舟、一行共坐三人的雪橇已飞驰而来,来势真个和箭一样。刚看见他的全身,人的面目未及看真,便由下面平地上急驰而过。

大人坐在后面,手中拿着两枝短篙,撑地而行,雪橇下面两条发亮之物,像是两根钢条,看神气似未发现自己。前面两小人都是目注前面,手中拿着一个铁管朝前遥望,不时偏头回顾。三人都是一身皮毛衣裤,脸上好似戴有风镜,一瞥即过,并未旁顾,一晃驰往前途,又成了一个黑点,端的神速已极。

旺子赶路心急,匆匆和土人说了几句,便要赶出取草,老汉说:"那年樊女侠途遇大雪,也曾用草绑在马蹄之上,所以我们知道。外面已有人在准备,这坐雪船的人想必厉害,小的手上铁管与恩人那年所用望筒相似,你的人马必已被他看出,追了一阵突然不见,未必就此­干­休。我料他少时必要回来,你是初见,觉他雪船快,其实此马也慢不了多少,索­性­等他来此,探询之后再去,稳妥得多。"旺子虽不知仇敌深浅,一则惟恐爱马受伤,二则对头来势神速,实在惊人。那两个徒弟如无本领,怎会带他出来走此远路?这等强敌,一应一尚难自信,那两贼徒就算年幼,多少总有一点本领,自己也非大人,如何骄敌,对他轻视?再想起王老汉父子走时告诫之言,不由有点情虚起来,好在扎马蹄的草尚未取进,便点头答应,想等上一会再走。

隔有盏茶光景,因老汉说,风雪之中长路奔驰,天已近午,定必又饿又冷,执意要他吃点热东西,再三劝说,不令走出。旺子知他好意,饮食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恐被敌人看出,不令出外,推辞不掉。心想,恩师常和这类穷苦土人交往亲密,人家好意,不应辜负。乡下农人终年吃些粗粮,难得吃荤,梁五走时送有两包东西,说是­干­粮路菜,看去分两不重,不像银子,急于上路,又恐小家子气,当时没有取看,此时虽不觉饿,照此荒凉景­色­,路又险滑,沿途有无人家实拿不稳,那马奔驰了这一早晨,也难免于力乏,何不借花献佛,取将出来,与他们同吃一顿,也算稍微还情,就便歇息片刻,岂不也好。主意打定,便不再走出,请老汉代约外面两人进屋同吃。

旺子刚把马后所扎马料取了一些,用水和了一点马药任马自吃,把梁五所赠路菜取下,未及取酒,忽然觉着内一小包。"沉甸甸的,用手一捏,十分坚硬,像是银子,但重得多,心中生疑,知非食物,随手揣向怀中。余者共有好几包,有的并用蔑篓扎紧,打开一看,乃是各种熏腊,牛羊猪­鸡­无一不备,每样少说也有两三斤。所说­干­粮,也是­精­巧面食,咸甜俱备,包扎尤为巧妙。许多东西分门别类一起扎紧,除­干­粮是先冻好,再用两个小布口袋装上,横跨马背之上而外,所有路菜共扎成一包,横在马背之上,一点不占地方。因老汉再三推谢,说:"此去路程遥远,这些点心我们也吃不大来,酒更不会入口,共总四人,请把冻牛羊­肉­分与我们一些尝鲜,足够吃的。隔邻二位老弟还要对付坐雪船的敌人,尊客年纪不大,单人匹马,好些可虑。既被敌人发现,便须留意,说走就走,我们均受过恩人许多好处,你定是他后辈,彼此是自家人,无须客气,我老汉陪你便了。"旺子听他说得志诚,心想少时送他点钱,便不再勉强。自己也不想吃酒,也未开那葫芦。

正在相对说笑,把王老汉所赠­干­馍、包子取了一些,强劝老汉同吃,忽听门外轻轻敲了两下,老汉惊道:"果然来了,这驴日的真个可恶,可惜积雪太深,否则我们虽然人少,多少也能给他吃点苦头。"话未说完,旺子已赶向窗前,揭开小窗一看,果然去路一面黑影忽又出现,转眼由小而大,现出大小三人,飞驰而来。还未走近坡前,相隔一二十丈,隔壁两家门内忽然走出几个穿得臃肿破烂的村童,年纪都在十岁以内,一同拍手欢呼:"雪船来了,快来看呀!"一面呼兄唤弟、爸爸妈妈喊成一串。再看那两个大人,年轻的一个业已不见,只剩一个年长的还在草堆旁边搓那草绳,手边不远草堆里Сhā着一柄利斧,无意中往来路一偏头。斜角三家门窗缝里似有人影寒光闪动,定睛一看,原来每家屋内门窗后面都伏有两三人,老少不等,有的拿铁­棒­,有的拿着打狼的梭镖,还有三四个好似拿着柴刀、锄头、钉耙之类,屋门不是虚掩,便是开着半扇,人藏在内,一齐探头,朝外面那人注视,挥手示意,问"来了没有?"那人好似不愿众人露出破绽,把手一挥,口中低语了两句,便全缩退回去。照那形势,只要来人倚势行凶,外面的人一声暗号,便同冲杀出来。

同时又听屋中铁器响动,回顾正是老汉同一中年­妇­人,一个手持大铁锹贴墙而立,一个拿了一根木杠埋伏在旁,意思好似来人只一冲进,便冷不防上下夹攻,一用木杠朝来人脚底横扫过去,一个便用铁锹打下。所有土人都是那么紧张。门外寒风中,那几个村童脸都冻得通红,内有两个十分聪明,一面随口呼喊,一面朝扎草绳的低声说话,表面却装好奇,要大人起身观看之状。暗忖人心向背真个厉害,这里共总五六家人,大约只有十多个男丁,居然全家老少这样齐心。休看敌人武功高强,真要看出破绽,冒失进来,看这神气,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骤出意料,还非吃亏不可,不死也必带点重伤回去。别的不说,单他们这股勇气已把敌人吞掉。何况事出意外,做梦也想不到这许多人会和他拼命。可见众怒难犯,平日作恶太甚,多么厉害,一成孤立,到处都是他的仇敌,防不胜防,照样也难免于死亡,决难长久无事。

旺子心方寻思,就这耳目所及转眼之间,那雪橇已由坡前往来路直驰过去,看那去势好似另有生疑之处,并未注意当地,滑得又急,业已驰出好几丈。似因村童指点欢呼,临时动念,刚一停住,便掉头驰来,后面大人双篙一撑,便和箭一般驰近坡前,不知怎的一来,便改了道路,一直冲到坡下。因坡太陡,没有冲上。众村童立时连滚带爬,由雪坡上滑溜下去了好几个,争向老少三人询问。相隔三四丈,又被坡角挡住,只看见后面大人起立,朝坡上张望了一下,重又坐定。那人头上戴有帽套风镜,面目全被遮住,只看出穿的是身短装皮帽衣裤,腰系皮板带,背后Сhā有兵器,腰间有一革囊,看不出形貌年岁。搓绳那人因听来人呼喊,已拖上沉重的步履,慢吞吞走了过去,只听双方问答,村童哗噪,问长问短,乱成一片,也未听出说些什么。后见坡上那人手指走路这面,说了几句,跟着便见雪橇往前驰去。

因当地是片高原,土人所指之处偏在前面十来丈,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斜坡。那大小三贼好似寻仇心切,到了前面顺坡而下,其势比前更快,转眼又变成一个小黑点,朝那­阴­云密布的暗影中投去,一晃无踪。众村童回到坡上,还在指点说笑,欢呼不已。等到雪橇去远,连小黑点也看不见,方才流着鼻涕眼泪,抖颤着身手,往各人门里奔去。另一壮汉也由隔壁门内空手闪出,帮助拿了草绳一同走进。

旺子见两土人和众村童立在门外,穿的都是补巴衣服,心甚不安,不顾探询敌人去路,如何将其支走,先就称谢,慰问饥寒。老汉笑向人道:"我们奉恩人之命,照例不许探询来人姓名,尊客自己不说,不便请问,但是他这举动和说话口气,都和恩人一样。

休看所骑的马不是恩人所有,以我猜想,定是恩人徒弟无疑。你看这样厉害的敌人,他全不在心上,一开口先就关心我们的寒暖饥渴,不是和他师父待人一样么?老兄弟不必担心。我们以前都是苦人,一年倒有半年要靠草根树皮度命。自从六年前遇见恩人他们,才脱苦海。如今非但衣食无忧,哪家都有一点存粮,只为我们受过多年活罪,有点钱舍不得用。虽是补巴衣服,内里棉花多一半是新的,一点不冷,比起以前天上地下。此去如见恩人,可说八里冈凉亭垭胡四老汉和杨、陈诸弟兄请安问好。听他老人家一说,就知道我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了。如今我们六家三姓,由老到小,谁也不少衣穿饭吃。这是雪大天冷,小娃无法上路,要是往年,没有这场大雪,娃儿小女子们正在读书,还未放年学呢。"旺子见那老汉,说得十分得意,满面喜容,也颇代他高兴。

中年­妇­人接口说道:"我爹就是年老嘴碎,咱哥和那狗强盗说的活还未对人家说呢。"老汉忙说:"我真糊涂,正经话还没顾得说,先编闲传(秦陇间土话,意是说闲话)。"编草土人便道:"这驴日的一开口就发威。依咱本心,真恨不能把驴日的捶扁,怕给客人惹是非,没好气冲了他几句,说我们自家饭都吃不好,哪有心肠代人管什闲事。

三娃在旁接口说:'方才是有一人骑马走过,快得出奇。我未看见,等到出来取草,马已走远。,这驴日的信以为真,见我理直气壮,一点未生疑心,转向小三娃好言盘问,还叫小驴日的给了他一串钱。小三娃真坏,他知来贼是恩人的对头,雪厚冰滑,竟想引他上当,滑到凉亭坯深沟里去,跌死出气。我想这类驴日的真个跌死倒也除害,万一跌他不死,或被看破,回来岂不讨厌?想不到两个小驴日的也是那么可恨,竟说马的蹄印前途不曾发现,莫要藏在土坡上面。我装不曾听见,向其警告,说马过之时我并未见,你这样凶恶无礼,娃儿所说不足为凭,还有凉亭一带有两条山沟,深不见底,这样大雪也许看不出来。我快半百的人,你们多不好,不能使人误伤,造那无心之孽。你坐这家伙比飞还快,你要追人,我不拦你,前头三四里是条斜坡,除走得太快,自己翻倒外,包你没事。进了凉亭桠,下山口一里多路便要随时留意,非要赶出十多里见不到人家,莫要翻在山沟里面却来怪我。

"小驴日的还在旁边噜苏,说我不是好人,两双小贼眼朝我骨碌碌乱转。总算驴日的知趣,不该死在我们手内,朝小驴日的笑说:'这里的人都是这类蠢汉粗人,不曾说话。坡上只有几所土房,人还无妨,马怎可以走进;何况来路曾见敌人马行极快,他未带有望筒,又未回顾,不曾发现我师徒,怎会突然停下。再说,既骑此马,必是仇人之一。休说我师徒三人,再多两个他也不会胆怯藏起。至于雪中蹄形更难作准,沿途我也留心查看。因那匹马是异种,从小受过训练,未钉蹄铁,走得极轻,非但蹄印极浅,并还时断时续,中间好些地方均未发现,走上一段又露出来,大约与冰厚薄有关。方才敌人就在我们过冈时由上到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再用望筒查看,便不见他影迹。心疑马快,业已跑远,天又­阴­沉,望筒至多看上一两里路,雪中马蹄常有中断之处,因此照直追来,不再留心看那地形,也许未了一段冰雪坚凝,不曾留下印迹。这几个村童年幼无知,如有虚假,怎会异口同声,说得一样。如说大人所教,就这一点功夫也教不来。'小驴日的还说:'小三儿与娃儿们的话有些不符,只他一人说出地名,余均朝前乱指,恐怕其中有诈。'我正发怒,打算引他进门送死,索­性­拼个死活,就为恩人受伤送命,拼掉一个狗强盗也是好事。驴日的真乖,竟说:'小娃儿家哪有这样细心,只要所指途向差不多也就是了。你两弟兄如何比我还要多疑?'说完也不再理人,临走还说了两句狠话,真个可恶到了极点。我先还恐雪中蹄印讨厌,被小驴日的一说,颇悔先前不该偷懒,又防雪厚留下脚印,引起对头疑心。后才看出此马所过之处极少痕迹留下,方始放心。照此形势,就他回来,尊客已走,也不怕他了。"

旺子一面称谢,人马均已吃了大半饱,敌人已去,正好赶路,匆匆收拾,把镖囊挂向马上,紧了马的肚带,刚取出几两银子,老汉和两土人便变­色­道:"你作什么,我们有吃有穿,看你是恩人徒弟,才当亲人看待。实不相瞒,我们如非见你年轻,驴日的太恶,你用银子买人,还疑心你是假的呢,我们有什患难,恩人自会知道,前来解救。平日我们都听恩人指教,拿气力去换自己的用度,这不比当初落难时节,无故要人银子成什么人呢。"旺子见他理正词严,只得收回,越看越觉对方真诚恳切,豪爽天真,义勇双全,由不得心生敬爱,自然感动,脱口说道:"老汉和二位老大哥不要怪我,你说那恩人实是我的师父,只为刚拜师不久,便奉命往青林坝去寻人,好些规矩师父均未指教,只知奉命而行。因见你们出力甚多,如今天寒地冻,快要过年,也许缺少钱用,打算分送一些,并无轻视之念,没想到此举不合,容易误会。你如不信,还有一件信物在此。"

老汉和那中年人正说此人简直和他师父一个神气,说话口气再像没有,忽然瞥见旺子手上拿着一朵玉梅花,越发高兴,欢呼起来,别屋中人闻声也同赶过。屋内门外立时站满了人,七嘴八张,探询恩人铁笛子的踪迹,日内可要由此经过,旺子知道恩师救人太多,远近各地受过好处的土人感恩切骨,稍微敷衍,难免日夜盼望,忙说:"恩师这一半年内恐未必由此经过,否则我也不会单骑上路。"

众人还在追问下落,老汉急道:"仇敌已被我们引往岔道,此时正好土路。他那船快,莫要中途醒悟,赶将回来,我们均不知他有无同党,只管唠叨作什?"旺子也说前途有事,急于上路,众人方始住口。出门一看,外面连男带女人已挤满,鹄立在雪风中,想要查听恩人动静。因见屋小人多,没有走进,暗忖恩师真是英雄好汉,伟大已极,这些人都说我像他,将来非学他的样不可,越想越高兴,马已自行走出。遥望凉亭垭那面暗影沉沉,白茫茫与天相接,相隔只有三数里的山口峰崖竟看不出一点影迹。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料知前途还要下雪,忙向主人辞别,互道珍重。在众声欢送声中骑上马背,下了山坡,如飞往前驰去。

那马竟知人意,下时举步更轻。天气奇寒,冰雪越冻越坚,简直不留影迹,一路留心。走出半里来路,马方加快。遥闻身后有人呼喊,回望山坡上立着两人,正在招手,相隔已远,风向不顺,听不真切,只说土人有什事情要向恩师带话,本来还想回去,再一回顾,人只两个,旁边立着许多村童,误以为方才未见过的人赶出欢呼送行,马行越快,略一寻思,业已走远,后面山坡上人只剩下一丛小黑点。看出天气比前还要昏涝,这场雪不知如何大法,心里一急,也就不愿回去,一路飞驰,晃眼十来里,天上果有雪花飘下,越发着起急来。旺子不知后面土人看出天气不好,转眼大雪就要降下,另外想起一件要事,故此在后狂呼,喊他回去,等到雪住再走。这一迟疑不决,竟致陷入危机。

旺子自不知道厉害,暗忖:听老汉说,青林坝相隔还有好几十里,未了一段山路崎岖,更是难行,偏又下起雪来,地上积雪已极险滑,再要天降大雪,这匹马多么灵慧身轻,也禁不住雪花迷目,一个不巧,滑倒雪中,非但马难保全,自己也有危险。先颇愁虑,后见那马一路冲风冒雪向前飞驰,不时昂首骄嘶,喷气如云,端的千里良驹,神骏已极,只说马有灵­性­,看它这样­精­神健旺,得意骄嘶,也许还不妨事。前听各位师长说,此马灵巧无比,如有凶险,不是想法报警,急嘶示意,也必走向归途,觅地藏身。恩师到处都是亲人,此是官驿大道,像方才所遇人家前途不会没有,马在这条路上往来多次,必有投奔之处,所以这样飞驰,心中一宽,索­性­听马驰去。

哪知这匹小花云豹昨夜便看出一些危机,二次上路之后,觉着天气虽然不好,后面还有敌人追来,更是凶险,­性­又刚强好胜,想在大雪未降以前将这一带荒凉的官道驰过,就不赶到青林坝,也可投往以前去过的相识人家,或是邻近官道的村落之中暂避风雪,等到雪住再走,加以四蹄已经土人相助,扎上­干­草,越发不易滑跌。原是情急拼命,打算把这难关闯过,并非有什把握。旺子平日本就觉马灵慧机警,再经途中两次有事,第一次仗它救了两人,方才又全仗它机警脱险,越发看重,信赖太深,初上马时的疑虑逐渐减消,毫未想到危机已临,就快发作。

为了回忆昨夜杀贼经过,崔、南二女的影子忽然涌上心头,本觉南曼不通情理,不应无故怪人,心中偏放她不下,上路之后己想过几次,极盼前途能与相见。可是双方道路相同,这样快马,始终不曾遇上,除乘雪橇的仇敌外,不曾遇见一个人影,先后相差不过半个时辰,竟会追她不上,越想越奇怪。飘雪之后重又想起,暗忖:她虽不近人情,平心而论,双方既有师门渊源,便应明言相告。我因不知她师徒来历姓名,谨守恩师之诫,好些为难,她怎得知?算起来双方都有不是,难怪误会。这样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她两姊妹多好轻功,也无一口气赶到,走得比此马还快,毫不缓气之理。如今天正飘雪花,后面又有仇敌追赶,此女想必还在前面,莫又遇险,最好能够追上,照梁五兄所说,稍微服低,赔上几句好话,好了总是自家人,合成一起,彼此都有照应,方便不少。念头一转,早来盛气全消,便一路留神,张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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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人似濯冰壶 雪夜深山 忽惊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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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子初见二女,对于南曼便生好感,否则,如照平日不喜和女子一起的­性­情,梁五出时已同走去。初意对方师长既与各位师长相识,白衣人又是无形叟的长女林玉虬,坐谈些时就便请她指教,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便没舍得走开。等送走梁五店家,把血迹打扫­干­净,二次回房,坐定对谈,南曼问话最多,正越看对方越好,不知为何触怒,拂袖而起,伙计送来点心,南曼又出发话,简直使人难堪。初次遇到这类事,自然愧愤交集。

后听梁五一劝,路上几次寻思,竟把心情改过,反而埋怨自己太­嫩­,见了人不会说话,否则双方已和各位师长一样,成了异姓骨­肉­、同辈至交,怎会发生这场误会。单人匹马,难得凑巧,遇见两个同辈姊妹,偏不善处,将其得罪,想起实在冤枉。

正在胡思乱想,风势渐止,雪是越来越大,连人带马已全卷入雪海波涛之中,马蹄也慢了下来。旺子所戴风镜已被雪花布满,先还在用手套拂拭,后觉雪下越大,有时连面前马头都看不真切。刚把风镜上面积雪去掉,转眼又被雪花遮蔽,实在不胜其烦,反正一样是看不见,索­性­不去管它。这一赌气更糟。天气酷寒,雪花转眼结冰,风镜上面的雪花越积越厚,成了两小圈灰白影子,灰——、暗沉沉罩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那马先还奋力向前急驰,想由万丈雪潮中冲过,赶往前面,不知怎的,微一停顿,便慢了下来,知道此马最是刚烈好强,不是万不得已,真正危险,决不会放慢脚步。自己戴了风帽风镜,外面影子都看不见,那马想必也是一样,似此盲人瞎马,奔驰千寻雪浪之中,休说一脚踏空,落到山沟雪窟里面­性­命难保,稍微迷却途向也是凶多吉少,甚而连人带马倒毙雪里都在意中。

先听那马一路连声急嘶,甚是悲壮,便料马­性­灵慧,觉着形势凶险,想要纵下马来,减轻它身上重量,并可互相牵行互助,无奈走时不曾想到,那副缰辔不曾给它戴上,马鬃之外,连个拉的都没有。虽然人比马灵,可以用枪探路,试探前进,万一遇险,想要把马拉住便办不到,就是平安无事,人太矮小,拉了马鬃同行也不方便。周身都是积雪,衣服也多冻僵,手套虽然稍好,已不似初上马时那么灵便。如去手套,像这样从小生长第一次遇到的风雪酷寒,空着双手长路奔驰也难忍受。计算途程已走了一大段,估计至多还有十余里便可寻到官道旁边岔路,往青林坝驰去。可是这大的雪,四外茫茫,到处滚浪翻花,宛如陷身大海之中,就是走到也看不出道路。此时业已手冻足僵,周身没有丝毫暖意。如将风帽脱去,又经不住那奇冷,越想心越烦。自己一个穷苦无依的孤儿,本和左近几个老人一样,从小受欺受逼,苦到老死,永无出头之日,不料遇见恩师和各位师长,平步登天,居然逍遥自在,得有今日。师门恩深义重,便是葬身冰雪之中也所心愿,只是这匹千里良驹随同葬送,非但可惜,也太对人不起,越想心越急,不觉走出老远。

这时离官路岔道路已不远,几次想要下骑,均因旺子和乃师一样心情,虽然胆大机警,勇于任事,但是遇到紧急之时、心思却极细密,不看好形势,算计停当,决不下手;又觉那马业已走慢,由向前狂奔变成小跑,稍微放了点心,顾虑太多,似此相依为命,因循下去,固非善策,下马之后,一个不巧,只有更险,反不如打定主意再作计较比较好些。心中迟疑不决,忽然想起,当马冲风冒雪狂奔乱窜之时,曾经连声怒嘶,不曾停歇,自将步法放慢,已有好一会,不曾留意,中间好似只低嘶了两次,便无声息。心思烦乱,也未留意,与方才大不相同,莫要自知绝望,或是形势越险,全神贯注脚底,连叫两声都顾不及么?念头一转,一时情急,忍不住将手套上的冰雪拍掉,想将风帽解开。

那特制的帽套连搭祥均被冰雪冻紧,成了一个硬壳,套在头上,手套也冻得冰硬,稍微一抽,还未脱下,一股寒风已由袖口钻进,其冷如割,知不是路,心慌越甚,重将手套套好,暗忖:外面形势一点不知。我已成了瞎子,便纵下去也是白送,只更危险,这便如何是好?实在急得无法,脱口喊了两声"恩师,徒儿今天送命无妨,如将小花云豹送掉,怎对得住樊师叔呢?"

方觉语声发闷,耳听前面好似有人答话。因那风帽乃万山之妻唐文燕关心旺子,见当年风雪酷寒从所未有,恐其孤身一人,初次经历,途中受寒,无人照应,特照老汉昔年往来天山所用防寒衣帽,照样做了一套。周身服装均是特制,上下相连,只将所有搭拌帽带全数结好,再穿上一副羊皮手套,一丝风也透不进。旺子上来嫌热,又觉气闷,因不愿辜负人家好心,只将内里一件皮紧身去掉,穿上之后一直未脱。初上路时便觉天冷异常,后来越走越冷,早将那散开来的帽套解将下来,与上衣相连,一同扣好,两耳也被遮住。虽然制法灵巧,没有气眼,外面声音一样听出。但因雪下越大,头上又被冰雪包没,听不甚真。这类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地,怎会有人在前答话?心中惊疑,忍不住二次伸手。

因手套急切间不能解下,无法取那暗器,一手握着钩连枪柄,暗中戒备,一手便将颈上活扣拉开,将帽套往上一托,冒着风雪酷寒定睛往前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原来马前有一毛茸茸的灰白影子,身量不高,也不知是人是怪。头上好似戴有一个头笠,紧跟在马头旁边,随同前进,走得竟和马一样快。心想,此时的雪少说也要比前加高尺许,道路险滑,天气酷寒,常人怎能出来随意行走?马步虽慢,比起常马仍快得多,雪里何等险滑,他却若无其事,和马走得一般快慢。还有此时雪花迷目,对面不能见人,我这一人一马老远驰来,他是如何知道?心生猜虑,脱口问道:"你是何人,在我马前作什?"旺子也是事出意外、万分忧急之时惊疑大甚,来路又有敌人追赶,顾虑太多,口中说话,由不得右手一紧,那柄钩连枪便随手脱落,搭向马背之上,心方警觉,人还不曾问清是否仇敌,不应冒失先取兵器,马前人影一晃,忽然不见。

旺子心有成见,不知如何是好,未免手忙脚乱。因见那人把头一偏,突然失迹,也没细想,脱口大喝:"你如好心相助,自然感激万分,为何不肯赐教呢?"连喊两声,未听答应。帽套一揭,寒气一股接一股由头颈下钻将进去,冷得周身发抖,直打寒噤,马却稍微快了起来,只是脚底沉重,好似没有以前轻便。心疑敌人闹鬼,马被制住,不能走快,对头一去,方复原状,念头越想越左,不由气往上撞,大声喝道:"几次请问,怎不理睬?我师父铁笛子不是什好欺的,你如不信,身边还有信物,一看即知。你要是个好人,将我引到有人家的地方,嫌我说话失礼,情愿向你赔罪,并有重谢。就是江湖中歹人,只肯改邪归正,我回去禀明各位师长,也必出力相助,决不与你为敌。你如存有恶念,欺我年幼,那是自讨苦吃,叫你尝尝三折钩连枪的味道。"说时,因防那人暗算,又听马在怒嘶,越发心慌,随口怒喝,也未寻思,一面强忍酷寒,把手中钩连枪不住舞动。忽觉身后仿佛有什东西微微撞了一下,心中一惊,话也说完,随手一枪反扫过去,竟扫了一个空,方以为自己多疑,这样快马和险滑的雪地,怎会有人纵往马后,忽听身后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无知顽童,我料错了,老铁真个无聊,多少年不收徒,却收这么一个蠢娃!"

旺子原是惊慌太甚,口不择言,人本机智聪明,业已警觉。想起小花云豹灵慧勇猛,对方如是敌人,早有警告,也必与之相拼,决不容其贴在头前同行,毫无反抗,多半是个熟人无疑。念头一转,刚刚停手,便听身后发话,因已有些明白,知道敌暗我明,又在马上,防不胜防,如有恶念,随时均可下手,怎会走了一路这样安静,深悔把话说错,无奈业已出口,收不回来。正想如何改变口风,一听对方在后发话,仿佛立在马股之上,越发惊奇,料知那人必是一位前辈英侠,闻得马嘶寻来,马既与他相识,决非外人,心中惊喜,还以为方才虽然失礼,一则我是幼童,初经奇验,事出意外,难免惊慌,不知者不为罪,说的又是两面话,总可原谅,意欲听完再行回答,便未开口,后来越听口风越不对,慌道,"老前辈,千万恕我无知。因我来时,曾遇大小三个敌人,为首一贼十分厉害,同乘雪橇在后穷追,不是凉亭桠八里冈上人家相助,几乎被他追上。老前辈和他身量差不多,一时惊疑大甚,多有冒犯,当你未说话时,我已后悔了,千万宽恕,等我出险之后,再向你老人家叩头赔礼吧!"说罢,不听回答,马却越走越快。

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马上,天又太冷,冲风冒雪而驰,大股冷气夹着大片雪花迎面扑来,见缝就钻,由头颈里倒灌进去,实在冷得难受,幸而扣拌活结均极­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复原。忽然冷不防口呼一声"老前辈",同时转身,一把往后抓去,满拟抓着那人一点衣角,再行求说,哪知还是扑空,同时觉着帽上风镜被什东西轻轻拂过,铮的一声微响,隔着手套一摸,镜上冻结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脱落,镜外雪花飞舞中,一颗马头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为,必还在旁,不曾走远,方才虽说气话,仍看师长情面,想引人马出险,连说了许多好话,不听回音,天­色­好似开了一点,人都始终不见影迹,只得罢了。

经此一来,料知事已无碍,再一低头,越发宽心大放。原来八里冈土人以前曾见樊茵草扎马腿有过经险,先用芦花和旧布条扎在马的小腿之上,再用软柔­干­草将马蹄和半截马腿包好,扎上一层草绳,四蹄全被护住,本就比马蹄粗出两倍不止。走了这一大段,雪花积在上面,全都冻结,底下的雪也越积越多,差不多有径尺方圆,变成四个雪团踏在脚底,走起来虽无以前灵便,看那意思决不至于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处还可乘势滑溜过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沟里面便可无害。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计快要转入岔道,正用手套随时擦那镜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过去,忽听前面有人大喝:"再走半里,往左一转,便是乌家堡,堡外有十几处人家,凭你师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则无论去往何处,这样冰天雪地均极凶险,不是这匹好马,照你那样无礼无知,早不管你了。不听良言,又要冒失犯险,又分不清是非善恶,自己送命,还要连累人家好马,这样一个顽童,命他冲风冒雪走此长路,我真不知老铁和沈氏夫­妇­什么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会理你!"

旺子闻言惊喜,刚急呼:"老前辈,请停贵步,容我说两句话,就知恩师用意。弟子今日冒险无知也是情有可原了。"说时,瞥见方才所见、身上好似反穿兽皮、毛茸茸一幢、头戴宽边斗笠的人影突在马前出现,往右侧面走去,脚底甚快,连喊不应,只一晃便隐入雪花飞舞之中,不见踪迹。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里偏头驰去,情知那人见怪,悔已无及。刚想起这里离青林坝不远,又在官道右面,与那人去向相同,也许此人便与那姓卜的老前辈有关,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说了一路好话,为了谨守师命,不敢泄露,成见太深,忘了设词探询,当面错过。想要跟去,八里冈土人曾说,入口前半段还好,后头歧路甚多,又极难走。这样大雪迷目,人困马乏,也无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远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险?事已过去,只得到后再说。

旺子心方后悔,半里多的途程转眼临近,偶然低头,看出马蹄下面雪团十九散落,只附着薄薄一层,有的地方连草绳也露了出来。暗忖:看方才马蹄上面积雪本应越积越多,怎会自行脱落,马又未停,并无别的动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时伤了马腿,已代去掉不成?忽听马嘶和人笑语呼喝之声,双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飞舞中,现出一些树木,并无房舍,跟着便听得有人大呼:"来客请慢一步,这里高低不平,留心滑倒!"

马已放慢脚步,缓缓走了下去。

到后一看,原来当地是片密林,只中间一条通路和八里冈上一样,土人勤快,那雪随下随扫,上面又有大树繁枝遮蔽,别处雪深三尺,这条通路只得薄薄一层新雪,有的人还在打扫。上面树枝大密,经不住冰雪重压,有的业已折断,有的压低下来,离地不过丈许,顶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早冻成冰,互相凝结,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点飘不进去。玉盖琼枝,银花难瑰,宛如水晶宫阙中一条十多丈长的驰道,清丽绝伦。人马刚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树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从未见此奇景,刚刚脱险,绝处逢生,又见对面那伙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赶出欢迎,和八里冈土人一样亲热。人才对面,便争先恐后代旺子打扫人马身上雪迹,请往内中一家取暖,并说:"汤水现成,尊客不要客气。"料和前遇土人一样,好生欢喜,连声称谢,和亲人回家一样,由为首两个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树林旁边小径穿过,到一崖下,看出这伙土人十九住在崖洞里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齐,旁边并有两洞,虽然较低,但比别的崖洞更加宽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扫也极­干­净,牛马猪羊无一不备,差不多每家都有几条。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乌家堡内还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殷勤。这类崖洞本是冬暖夏凉,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发温暖如春。旺子最最关心是那马前异人,初意不是异人送信,主人怎会前知?将马安置,脱去外面棉袄风帽,刚一坐定,端起一杯热茶,只喝得一口,便问主人:"方才可曾有人来过,怎会知我来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话竟出意料,说起初这里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穷苦异常,后蒙铁大爷和两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负气出走,至今不归,剩下一些家属,也全变作好人,公平度日,已过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赐。众人每日想念,一两年难得遇到一次。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来此打尖,说恩人的徒弟骑了一匹小花马要由此地经过。这位远客原和我们闲谈,无意之中谈起此事,未说客人要来。

老弟未到以前半个时辰,忽又来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来历,说你已在风雪之中遇险,不是有人相助,人马均不免于伤亡,少时多半要到这里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匀出一点地方,备点热水草料,安顿人马。走时还说了两句笑话。你说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并未来过。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谨细,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并未得知,形踪十分隐秘,马行又快,这样大雪寒天,何人冒险追来?再说马行如飞,也追不上。如说二女先走,决不能比马还快,也不应是孤身一人,还有先来男子不知是谁,怎会知我来历,越想越奇怪。再三盘问,主人答说:"先一人来此打尖,因听我们感念恩人好处,这才说起。

后一女客说是同伴途中有一点事,要用热水,匆匆说完便即起身。所说笑话并非恶意。

大意是像老弟这样忠厚未出过门的人受点伤无妨,马却恩人借来,伤了可惜,遇见机会她还想骑它一骑。"

旺子听出内中有话,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侠,前面男子决非三女之一,也不会来得这早,后来女子应是两姊妹,不应分开,怎只来了一个,不知哪位师叔知我要来,露此口风,也许师父信上所说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时想起,崔、南二女年纪轻轻,这等风雪酷寒长路奔驰,自己有此千里马,尚且死里逃生,何况她们两个少女。来路途中不曾发现,如在中途停下还好,否则岂不可虑?还有那乘雪橇的仇敌曾在后面穷追不舍,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实可虑。惟恐二女被自己赶过,却与强敌相遇,心中不放,乱猜了一阵,吃完主人所备麦粥蒸馍,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来此讨水,重又盘问来人形貌。主人答说:"一是头戴风帽的男子,年约四旬,人甚文雅。后来女子年纪颇轻,也戴风帽,外面穿着一件大红斗篷,立在雪中甚是显目好看,年约二十多岁,身量颇高,腰挂宝剑,脚底长统皮靴,是双大脚。"

旺子一想,二女长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颇丰腴,至多十六七岁,此女与这两姊妹无一相似,好生失望,认定是位师执之交,才会这样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着师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说,想等雪住再提。无奈心中悬念二女,正事虽没有谈,却向主人打听,并恐对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扫雪,意欲前往拜托,请其随时留意。主人见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随口劝阻,说:"这两位姑娘如其途遇风雪,没人指点决不会走来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万一,老弟不必去了。"旺子只当主人对他关切,也未想到别的。这样大雪,路又不当官道,数步之外便看不见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来也难发现。再说由张王庙到此,将近二三百里山野险径,风雪满天,奇寒刺骨,决非常人所能随意通行,略一寻思,也就中止前念。

眼看天已入夜,洞中点灯,雪还未住,知道当夜青林坝已不能前往,当地如有熟人也好寻找,偏是人地生疏,到后看信方始得知,又不敢违背师命,将那包好的信不到地头先自取看。师父曾令先往青林坝寻卜老前辈投书,虽未限定当日非到不可,但说此去积雪深厚,道路难行,如换常人,这将近八九百里的途程中间还有一点绕越,三日之内决走不到,仗着马快,只第二日能到青林坝,再往前去便较容易,没有上来费力,见信之后自然明白。听那口风,前日起身太迟不去说它,第二日不遇这场大雪,和在八里冈躲避仇敌,前后耽搁,至多午未之间必能赶到,天还未黑,寻人办事均较容易。天气再好一点,也许可以连夜起身。花云豹那等飞驰,第三日赶到信上所说之处,时光绰绰有余,怎会赶它不上?虽然大雪阻路,恩师将来不致见怪,第一次奉命出门便自误期也不体面。万一晚去一步因而误事,岂不更糟?越想越愁。

旺子正在盘算心事,偶一抬头,见郭氏兄弟正在对他注视,忽想起这两个主人与八里冈那般土人好些不同,神情虽极亲切,自从见面略问贵姓,底下多是奉承的话,非但来踪去迹没有探询,连各位师长的姓名也未多说,只初见时略说十年前仗着恩师和另两位师叔之力,除去土豪,得安生业,底下便不再提起,言动之间也极灵警豪快,不带一毫土气,与寻常山民土人神气不同。这时又在看我,微笑不语,是何原故?心中生疑,便用言语试探,对方是否久居本地,可曾常到外面走动。郭二人较口直心快,闻言略一寻思便说了出来,有问必答,毫不掩饰。

旺子问完,才知郭氏弟兄竟会武艺,并且做过刀客。为了抢劫商客,被铁笛子擒住,问明他弟兄出身穷苦,受贪官恶人逼迫,铤而走险,情有可原,又喜他弟兄豪爽忠实,勇于改过,经过两次考验,试出真心洗手,改邪归正,越加重视。恰巧乌家堡土豪乌雄和铁笛子打赌,他如打败,愿将全部田产献出,任凭处置。结果被铁笛子孤身一人,只凭一双空手,将他和所有徒党全数打倒。乌雄倒也光棍,交代了几句话,带了前妻所生一子一女和一随身小包,朝铁笛子作了一个揖,说:"我这许多田产虽是平日侵夺而来,我也费过不少心力,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败在你手,便无话说,但我还有好些家属,这多的人,我此时自然顾他不得,望你和对那些土人一样公平照顾,诸多偏劳,一切听便。就是将来有那一天,我乌雄也只寻你一人算账。我有本领,自会要你本上加利,另外偿还我的欠债,决与他人无­干­。这些田产随你送人,能留余地,让我那些亲属手下和你所说那些土人一样看待,免于饥寒,足感盛情。否则也由你便。"说完,头也未回便自走去。

铁笛子因见对方虽然强凶霸道,任­性­欺人,为所欲为,一则人尚光棍,不似别的土豪恶霸­阴­险狡诈,走得也极­干­净;二则所留姬妾和别的亲戚家族均非极恶穷凶之徒,于是约了两个同道,妥为分配,无论何人,均有一份。但是无人统率,当地又极荒凉,乌雄在日养着教师打手,无人敢犯,人去之后,土人仗着地土肥美,耕作勤劳,有了积蓄,难免引起盗贼恶人觊觎,知道郭氏弟兄武功颇好,又是当地的人,便分了点田与他弟兄,令其代为照料。因乌家堡藏在山口里面,两面危崖相对,中间只有一线通路,到了里面盆地方始开展。有此天险,只把山口把住,寻常盗贼休想攻打得进,所以体力强健的人都分配在山口外面,非但郭氏弟兄武功甚高,连那十几家土人也非弱者。铁笛子还不放心,又往离此十余里的青林坝托一友人,请其随时相助,发现来了强敌,或是乌雄父子去而复转,便往求助,哪知乌雄父子一去十余年,渺无音信,一直不曾有什警兆等情。

旺子闻言,触动心事,便向郭二打听,青林坝那位老前辈是否姓卜,此去如何走法、郭氏弟兄因旺子业已走过了头,事前又曾有人指教令其照应,但并未提到此事,先不知旺子要去,闻言同声惊答:"不怕老弟多心,你投师不久,这位卜老前辈比令师形迹还要隐秘,休说名字,连他的姓也只有限几人知道,便到青林坝访问,除非遇见本人,光问姓卜的恐也未必有人晓得。照理令师不会随便提说,你怎晓得?"

旺子听出事关机密,料有原因,且喜对方不是外人,又知此老来历,同时想起梁五行时所说,忍不住问道:"实不相瞒,此来便是奉命拜访卜老前辈,只为雪中迷路,遇见一位身穿翻毛皮衣、头戴斗笠、四川口音、身材矮小的老前辈,将我引来此地。我也明知青林坝隐在官道右边,只为人困马乏,雪深路险,这位老前辈人又古怪,初遇之时小弟一时冒失,将他得罪,怎么赔礼求告,均无用处。自知不合,悔已无及。本意照他所说,来此叨扰,等雪稍住,问明路径,再往青林坝去,不料夜­色­已深,雪还未停,心正愁急,恐误事呢。"郭氏弟兄先不回答,重又问明经过详情,和雪中异人形貌口音,忽然对看了一眼,面现惊疑之容。郭二首道:"此事奇怪,照老弟所说,除却那顶斗笠他不会戴,别的多半相同,这不正是他老人家么,可是今早来人怎又说他已中仇敌­阴­谋,受了害呢?"

旺子闻言大惊,又见主人神情紧张,十分关切,语声极低,郭大并去门外窥探了一次,方始归座,便将梁五所闻告知,问其可有此事。郭大叹道:"此老行事也真奇怪,明知身居虎口,偏是多年不肯离去,又不将对头除掉,还禁别人下手,终于被人­阴­谋暗算。铁大爷那么长的耳目,虽然为日不多,也应知道,如何自己不来,命你来此,并还指名往寻,撞到仇敌手里,岂非凶多吉少?"

旺子便问经过,郭二答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我弟兄对他仰慕不是一年,心想,我已改邪归正,恩人铁大爷又曾打过招呼,以前每年必要前往请安,送点礼物,本想亲近,得点指教,他老人家从没给我们一个好脸­色­,好了沉着脸,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不好强盗­棒­客骂上一顿,赶将出来。近两年见面必骂,连礼物也不肯收。又知上次所送他都转与别人。似这样连经八九年,始终感他不动,实在难受。今年只正月初三拜了一次年,便未再去。十日前,忽听人说,他被青林坝后山洼白虎坯假名洗手、隐伏多年、暗中做贼的老贼夫­妇­­阴­谋暗算,连尸骨也未寻见。我们深知此老和你师父一样,本领之高异乎寻常,最厉害是他那机警灵巧,足智多谋,谁也意想不到。休说老狗男女伤他不了,就是有什恶念,也必想到他和令师的生死交情,决不敢于妄动。始而不甚相信,命人往探两次,均无踪影。他只孤身一人,独居一座古庙之内,庙中和尚不多,品行颇好,问时都是面带惊疑,一味支吾,只说不会,别的全不知道。第三次准备亲身往探,到底有无此事,便值天降大雪阻路,跟着今午来客竟说此事十九是真,便不遇害,也必被困受苦,此事许要闹大,这几个狗男女均无幸免等语,匆匆别去。问他姓名来历也不肯说。

我看此事还拿不定。

"你遇那位老人我们先未理会,后听你说,身材装束连口音都和他相似,所去之路只有青林坝一条山口,我料十九是他,不知何故,背了以前不再出山之言,走往远处,冒着风雪赶回。外人因他从未离山,突然失踪,从来所无,致生猜疑,实则平安无事,不过到外面游玩了几天,今日方始回来。也许为了雪大,向人借了一顶大斗笠,否则,虽然装束身材口音相同,你未看清他的形貌,还拿不准,但是别人决无这高本领,所去又是青林坝,除却此老哪有这样巧事?他这一走不要紧,听今午来客所说,已有好几位英侠得到信息。虽因此老近二十年­性­情越发乖僻,不近人情,一班老友,除铁大爷,极少有人和他交往。到底多年老友,以前又是一位成名英侠,专一除暴安良,被他救过的人虽没有铁大爷多,也并不在少处,只为一时愤激,变了人­性­,闹得众叛亲离。就这样不近人情,也只是在口头得罪人,并无别事,大家对他还是谅解。老交情尚在,得到信息,决不与老狗男女甘休。

"照诸老前辈心意,早想除此未来大害,均因他老人家为了昔年一句戏言,出头作梗,说那狗男女既然埋头不出,便应不咎既往,以后由他常年看守,不令他出,有事惟他是问,在不犯旧恶以前却不容人欺负。樊、杜二位女侠彼时火气尚盛,和他争论,双方几乎反目,便是令师也不以他为然,曾说:'老贼­阴­柔险诈,诡计多端,留在世上早晚必要生事,一出乱子便不在小,不能为了一人私意留此凶人。你既一力担保,却要好好防守。如其暗中出山为恶,哪怕所杀都是我们异族仇敌,不是同类汉人,照他那样残忍行为,一样容他不得。所杀再是穷苦人家的婴儿幼童,你无形中也是帮凶,被我捉住把柄,休怪我不念交情,连你也要算在其内。'我料这次卜老前辈失踪多日,乃他入山隐居从来所无之事,就不与老狗男女有关,诸位英侠也必乘机下手,破除情面,除此一个大害。你所遇异人虽然极像此老,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不可不防。我如料错,老弟此去无异投入虎口,就是此老未遭毒手,外出归来,他这样怪脾气,方才路遇又不甚投机,最好慎重一点。明日一早,由我把今朝新制的'雪里快'交一常去的人穿上,前往窥探,看准虚实,老弟再去,方较稳妥;否则,照你这样年岁,又是铁大爷的惟一爱徒,正中老贼心意。我弟兄如不遇见那是无法,既知此事,我们均受过铁大爷的好处,断无袖手旁观、看你自投罗网遭那惨杀而不过问之理。"

旺子人小心高,初出犊儿不怕虎,自恃得有师傅,对方只见自己年幼,从师不久,还不知自己的本领,急于完成使命,认为恩师所说断无差错,不知乃师连日忙于治河,已有半个多月不曾离开,青林坝相隔太远,出事不久,地太隐僻,轻易无人往来,因此不曾得到信息。信上所说的事关系重要,恰有别的要事在身,无暇兼顾,以为卜老人在彼,爱徒此去,不问事情如何,定必爱护,决无吃亏之理,毫未想到就这几天出了乱子,等到得信警觉,已自无及。旺子对于师长信仰既深,人更强毅,便无郭氏弟兄之言,哪怕前途多么凶险,也是非去不可,何况途中曾与异人相遇,主人又是那等说法,越想越觉非是此老不可,非但一门心思急于前往,并还当夜就想起身。因恐主人拦阻,力言:

"师命严厉,我虽不知细情,听那口气简直不许过期,也许与此有关,只请指明途向和详细走法,小弟自有道理。"

郭氏弟兄见他词意坚决,仿佛有话,不便明言,将信将疑,又劝他找补一点食物,提前安卧,养好­精­神,怎么也等天明之后命人陪同前往。旺子方在婉言推谢,事情也真凑巧,先是幼童入告,大雪已止,跟着云开月出,雪月交辉,光明如画,到处都是一片空明,宛如水晶世界,夜景清绝。旺子大喜,告辞起身。路上想起郭氏弟兄人虽极好,所居崖洞前后均用木板隔断,虽分东西两面,连当中客堂只五大间,又各有两三个儿女,内一少女业已成|人,也在一旁帮助大人待客,人颇大方,并未回避,为何来此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后面两间卧室也曾去过,并无­妇­女在内,莫非二人都没有老婆不成:

心念才动,那马业已越过官道大路,朝斜对面青林坝驰去。主人辞­色­诚恳,盛意殷殷,虽觉他弟兄二人均在壮年,没有妻室,说全家均住洞内,人却不见,有些奇怪,想过也就拉倒。

来路一段乃是大片旷野,两旁冈岭相隔颇远,一些溪流田垄均被大雪遮没,月下看去,白茫茫一片银玉。天气酷寒,雪风吹面宛如刀割,又当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单人匹马飞驰在无边雪漠之中,初次经历这等荒寒无人之景,也由不得生出一种凄凉孤寂之感。前头道路果如郭氏主人所言并不难走,等走出数里,光景忽然大变,入口山并不高,形似一条曲折幽深的山谷,由此起道路时厌时宽,空旷之处林木甚多,大都三数百年以上松杉巨木,寒林耸秀,琼­干­撑空,银枝如盖,玉蕊缤纷,月光照处,上面是浮辉泛彩,缨络宝盖,杂以流苏,下面是清­阴­在地,符藻纷披,山风一吹,枝头上的冰雪纷纷碎裂,音如鸣玉。沿途所有危峰峭壁都成银装粉砌,头上又是碧霄澄雾,云白天青,素月流空,清辉万里,从上到下一例空明,仿佛把人沉浸在千寻银海水晶宫域之中,清寒澈骨,一尘不染,飘飘然若有仙气。正在暗中叫绝,像这样好的景致出生以来初次见到,算计途程还有两三里便可到达,郭二所说那两处险地山沟也都避过。

遥望前面崖势往里收缩,上面危石交覆,望将过去,宛如四五个巨灵恶鬼两面对立,埋伏在那­阴­森黑暗的山夹缝中,使人望而生悸,知道再走不远,过了这条鬼门峡,往左一转便是山中盆地,卜老人所居古庙就在旁边。沿途只有马蹄踏雪轻微之声,空谷回音,比较路上所闻分外清脆人耳,听不出一点别的声息。方想:今夜真个冷极,就是谷中藏有恶人,这样冷的天气,深更半夜,人早睡熟,事前又不知道我来,哪有遇险之理。郭氏弟兄偏说得那么厉害,仿佛此行自投虎口。走时并说明朝如无音信,便要命人来此窥探,一面由他弟兄照恩师平日传递信息之法,四处告急,寻找恩师下落,来此除害报仇;再三嘱咐,如有不测,千万不可自恃武勇和人硬拼,仗着马快急速逃回,方为上策。这些话岂非过虑?心正好笑,忽听那马一声怒嘶,鬃毛根根倒立,箭一般朝前窜去。

先因地方快到,末了一段形势险恶,还有好些积雪遮没的溪涧山沟纵横交错,上面只有两条石板,底下大都甚深,积雪松浮,无论人马多么身轻灵巧,踏将上去也必整片崩落,就是脱出,决不免于受伤,这样寒天,被下面的寒泉一浸,冻也冻死。方才已紧抓马鬃,迫令慢走,看准当中高处,缓缓朝前驰去,没料到突然有此一窜,事出意外,身子一仰,差一点没有落下马来。忙将双足一紧,勾住马腹,先在途中无什警兆,以为那马不耐缓行,急于赶到,方自低喝:"你怎这样莽撞?"声遂出口,还未坐稳,耳听脑后风生,月光斜照,瞥见一条长蛇影子电也似急,似要当头套下。心中一惊,不曾看清什么东西,因马太快,那条蛇影扑了个空,径由头上往后飞过,相隔至多三两寸便几乎绕在头上。惊慌忙乱之中,前途形势又极黑暗险恶,等到略一定神,人也坐稳,忙即偏头回顾,一面手按腰间,留神戒备,哪知就这念头都不容转的当儿,那条蛇影已自无踪,马也窜出老远。

到了鬼门峡的中部,地方比较来路宽阔,已有月光照下,刚看出两边均是深沟,雪被上面崖石挡住,只马行之处"当中高起一条雪堤,最深之处约有一二尺,崖脚之下仅有一些残雪散冰在暗影中发光,崖壁上面还有不曾凋谢的草木。当中雪堤最厌之处才得两尺。马停之处却有一丈多宽。暗忖:这样酷寒的天,怎会有蛇,并且又细又长,来势那么神速?不是马快,差点被它绕上身来。此时回顾,偏又无影无踪,到底是何怪物,这样厉害!猛又想起主人别时之言,心方有些惊疑。马已停了下来,大有不愿再进之势。

遥望前途,出口一带谷径更厌,景物越发­阴­森,黑洞洞的,上面只有一线天光,比入口一带更险,知马灵慧,方才也全靠它脱险,必是前途有什么警兆被它看出,所以徘徊不进。眼看就到,断无后退之理。

旺子正打算照平日所习手法催马前进,不料那马两耳鬃毛一齐倒竖,瞪着一双马眼注定前面,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连声低嘶起来。刚听出前途有险,和以前一样向人警告,那马倏地旋身往外驰去,旺子竟喊它不住,走起来快得出奇,翻蹄亮掌,踏雪狂奔,箭一般向前猛窜,马的肚皮差一点已快贴到地上。只听耳旁风生,呼呼乱响,两面山崖闪电也似倒退下去,一瞥而逝,方才飞蛇之处业已冲过,并无动静,一任口中呼喝,连拍马颈,乱扯鬃毛,那马老是狂奔急窜,宛如受惊疯狂,全不理睬,口中仍在连声怒嘶不已。心中奇怪。暗忖:方才黑影也许是条毒蛇,来去隐现,那等神速,又在后面崖上猛窜下来,此马业已避过,理应朝前,如何后退,莫要前面还有埋伏,那马看出厉害,不愿过去,事真奇怪。我一幼童深夜来此,敌人怎会晓得?方疑那条黑影是条长索,并非毒蛇,心生警觉。往后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后面忽又追来两个怪物,一高一矮,矮的形似猿猴,一路攀援纵跃,上下危崖之间飞舞而过,看去已极轻快。高的一个周身白毛如霜,与雪一­色­,手中拿着和人身差不多长银光闪闪的白­棒­,看去甚细,拿在手上只朝地一点,便纵起十来丈,落地仍用前法,二次纵起,星丸跳掷,又似蜻蜓点水,沾地即起,比后面猿形怪物还要轻巧神速,转眼之间越追越近。那样快马,竟相隔只六七丈,如非那马拼命狂窜,早被追上。离开来路山口还有里许来路,看出来势厉害,不知是人是怪,又惊又急,心中大怒,随手取出几粒钢丸,和姜、万诸侠所赠暗器铁棱镖,双手连发,朝后打去。连打三丸一镖,最近时离马只得三丈,好似打中了一下,前面恰有转折,马已驰过崖角。

旺子心想:这等打法终不是路,早晚仍难免于被他追上。此马久经大敌,常帮主人应战,这等忘命逃窜,惊慌太甚,从所未有。必是看出怪物厉害,恐为所伤,所以这等胆怯。恐马受伤,正要纵下马去,仗着手中兵刃暗器与之一拼,因日里发现仇敌,乘了雪橇追赶,为防万一,特将兵器上面结扣松开,打算用时方便,不料后来遇见马前异人,出手太快,将他得罪,又恐中途马走太急,万一松落,此去寻人,将兵器露在外面也不恭敬,重又将它缠紧,扣上搭祥,急切间取不下来。刚将钢丸和镖并在左手,抽空取那兵器,就这快要转弯,准备应敌,略一分神之际,后面怪人似被钢丸打中,低啸了一声,等到打好主意,回顾身后,已无踪影。

又走出十余丈,前面地势较宽,往右一偏便可望见来路。因两怪物不曾追来,马仍狂奔不已,心疑怪物一个已被打伤,想是周身纯白,倒在雪中不易看出。小的一个常时纵往崖上,攀援崖壁,追上一段再行纵落,后来回顾已无踪影。高的一个追得最快,自从暗器打中便不再见,不是死伤也必惊退回去。听说谷中不少人家,休说卜老前辈,便那为首老贼本领也极高强,山民又都习武,有此两个怪物隐伏谷中,无论哪一面均不容其任­性­害人。如说恶贼自来,或是他的手下党羽,小的一个明是猴形,大的周身白毛,也不像人。再说,他那纵跳也极特别,仿佛用那银棍撑地才能纵起,始终不曾开口发话。

他那啸声也不像人,是何原故?可惜方才不曾细问谷中恶贼的形貌动作。最奇是郭氏弟兄对他那么痛恨,却不肯说出名字,仿佛有什忌讳神气,许多令人不解。今夜大雪酷寒,冒了冷风寻来,眼看到达,偏遇见这两个怪物,折将回去,误了师命不算,还被主人笑我无用,岂不冤枉?马偏不肯听话,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实在急人。越想越有气,往前一转,谷径又窄,出口山崖并不甚高,离地只得数丈,比鬼门峡一带低好几倍,形势也极险恶,路宽只得数尺。那马正走之间,忽又怒声急嘶,脚步一慢,大有停步缩退之意,两耳直竖,鬃毛根根倒立,呆得一呆,忽然把头一低,一声从未听过的急嘶,一跃好几丈,箭一般朝前窜去。

旺子方觉那马神情有异,心念才动,先是前面一条毛茸茸的小白影迎面飞落。旺子见马怒嘶急窜,好似进退两难,业已警觉,手中又正拿有暗器,刚一照眼,扬手便是三九两镖连珠打去。来的正是那猿形小怪物,因那谷径曲折,地下追赶不上,奉了主人之命,改由崖顶直径攀援纵跃,抢往前面埋伏。一见马到,看出马上人是个幼童,手中未拿兵器,平日凶恶太甚,贪功轻敌,恶贯满盈,妄以为这样一人一马还不是手到擒来,自恃身轻力大,皮坚如铁,一心想用那双长臂先将马上人擒住,交与主人,然后纵上马背,任­性­残杀,使其受痛狂奔,来往乱窜上一阵,再用利爪生裂。以前杀人太多,均极容易,未免疏忽,没料到这一人一马都是它的照命凶星,马乃北天山异种,与南疆名马交配而生,从小便受高人训练,耳目灵慧无比,早就看出崖上雪堆中伏有仇敌,先想退回,但知后面追兵更加厉害,两头夹攻,越发难当,心里一急,便打定好了主意,一面朝前硬冲,一面准备帮助主人拼斗,全副心神贯注前面。

凶猿刚迎面纵落,朝前飞扑,本意先扑马上人,不知马会对它攻击,猛一扬头,张口便咬,用头便撞。凶猿耳目灵警,暗器本来不易打中,事有凑巧,马这一口恰巧咬中他的小腹,又是一只雄猿,当时负痛,怒吼急叫,忙用后爪去蹬,心神一分,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中,旺子三丸两镖全数打中。上来两九一镖虽未打伤要害,相隔这近,伤也不轻。因是来势太急,两面受敌,凶猿不知顾哪一面是好,手忙脚乱,心神一分,吃未了一丸一镖一中猿目,把凶睛打碎,深穿入脑,一由利口中打进,连后颈骨也被打穿,上下均是要害,如何还能活命?马行又急,猿身往前一扑,便朝前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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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古洞藏凶 小侠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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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子瞥见凶猿四爪飞舞,口中只惨嗥了一声,五件暗器全数打中,知其不死必受重伤,还未看出凶猿下身被马咬住。因将扑到身上,忙又一掌打向一旁。那马也知凶猿厉害,见其往旁翻倒,就势把头一抬,甩将出去,就这样仍带出十多丈方始甩落,跌向积雪堆中。旺子见那凶猿仰翻地上,想起来势那等猛恶,也颇胆寒。正料所遇全是怪物,小的已死,大的也似受伤,不曾追来,以为事情过去,业已脱险,马还狂奔不止,再有两三丈便可冲出山口,方想喊它回去,猛又觉着一股急风当头压倒,不禁大惊,自知不妙,想要回手撑拒,已自无及,敌人来势竟比闪电还快。当时只觉身上一紧,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夹板,连人带双臂立被束紧,休想挣扎分毫。同时坐下马也似知道厉害,奋身一跃,旺子便连敌人一齐离马而起,惊慌百忙中觉着敌人是想用腿将马夹住,心中恨极,用足平生之力一挺,两腿用力朝后蹬去,脚后跟恰巧踢中敌人的迎面骨。

旺子生来力大,情急拼命,用足全力,敌人不料他身手如此灵活多力,自然有些负痛,怒吼了一声,两腿恰巧一松,旺子虽被擒下马来,马却全仗此举逃走,连行李带镖囊一齐带走。旺子背朝后面,看不清敌人面目,只觉那是一个周身有毛的人。眼望前面小花云豹翻蹄亮掌,月光之下宛如飞星过渡,连头也未回便自落荒逃去,与平日所闻相助对敌之言不符,好似惊慌已极,接连两次挣扎均未如愿。身后敌人一面抢了旺子往谷中狂奔,口中连声低啸,怒吼发威,凶暴已极。

这时旺子连两眼也被夹紧,反正不能脱身,再一对面,看出那是一个瘦长微驼的敌人,只是穿了一身翻毛皮衣裤,头戴皮帽,连脸遮住,凶恶异常,想起郭氏弟兄之言,便不再强。暗忖:前遇卜老人所穿衣服也和怪人一样,但是身材较矮,与这厮不同,也许谷中人都是这样打扮。这厮便是所说恶贼,否则哪有这样厉害。正在寻思,忽见两个少年男女飞驰而来,刚一见面,怪人便向其暴跳,问:"你们往哪里去了?小狗和马刁滑已极,差一点没吃他亏。长臂儿已为所杀。这东西近年不大听活,常时偷偷出外,显露形迹,差一点被人看破,便是今夜不死,早晚也必杀它。此马逃走实是可虑,你们早来片刻,哪有此事?还不快将猿尸连我那走路家伙快些寻回,立在这里想等死么?"少年好似怕极那怪人,诺诺连声,飞驰而去。女的生得长身玉立,年约二十多岁,雪月交辉之下,又穿着一身紧身白毛皮衣,看去越显光艳,不像怪人皮毛太长,刺猬也似,人并不胖,穿得却极臃肿。少年男女虽然戴有风帽,面目均露在外,看得逼真。旺子正想骂他几句,少女忽然冷笑道:"老鬼,你说谁等死呢?"怪人见她发怒,立时改口笑道:

"我未说你,说的是他,何苦多心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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