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瓜瓤看看前边抱腹弓腰艰难行走的李嗳嗳,感激之在心中暗暗荡漾。他跑到李嗳嗳身前,解开袄襟,扯得像蝙蝠翅子一样:来,俺给你挡着风。李嗳嗳欢悦地道:这还差不离儿。她跑到瓜瓤身后,将头抵在他的腰部,在无风的空间里向着陈家官庄继续前行。
此刻,吴春花刚刚向两个儿子宣布了她的决定。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一听,用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叫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男人只有十五岁也是男人,何况还是两个。所以这个杀字出口,让吴春花胆战心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将一脸皱纹皱得更紧,纵横交错,像一篇无字天书。儿子看不懂天书,依旧恨声不断,声称要杀掉即将走进他们家中的那个男人。吴春花瞪着眼对儿子大叫:小王八,小王八,娘就想要他了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俩呀?说罢扑在床上大哭不止。见娘哭成这样,两位初中生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娘止住哭声,抬起一张泪脸吩咐:叫你三爷爷去。两个儿子踌躇片刻,便顺从地走了。
吴春花伏在床上,两包眼泪复又涌出。腮帮子与胳膊肘子的夹缝中,冒出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二杠你甭怨俺,你甭怨俺,俺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吴春花的家位于陈家官庄最东头。李嗳嗳站在村外,将一个标志指给瓜瓤看。那是长在吴春花院子里的一棵大洋槐树。眼下正是冬天,枝子全都光秃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东西,是树梢上有一个挂钟状的大蜂窝。乍看到它,瓜瓤心里生出惊悸:到了春天,下蜇的黄蜂回来,这院子里能安顿吗?
瓜瓤来到吴春花的门前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天上有细盐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来,把这个破败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洒出一片银白。
这个时间是老祖宗规定的:娶新媳妇,是在早晨;娶寡妇,只能放在晚上。瓜瓤给一个寡妇当倒Сhā门女婿,更应该放在这个时间。对此瓜瓤并没介意,他想晚上去也好,吃过饭就上床,能免去许多麻烦。
吴春花的门前已有许多人,都在风雪中袖手伸脖站着。瓜瓤知道这是看他的。许多年来,他不知在多少人家门前看过娶亲的场面,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场面里被人注视的主角。不过,他盼望的景象是,他站在门边被人看,还与众人一同看一辆搭了花篷的手推车被人推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红缎子袄的新娘子。今天,他却处在了新娘子所处的方向与位置,连车子也没坐,就这么跟在李嗳嗳ρi股后头步行。虽然这是娶倒Сhā门女婿的习惯做法,一切从简不事张扬,但瓜瓤还是觉出了仪式的过于寒碜和过于潦草。再看看吴春花门前的格局,两边是斜斜的两溜人,中间一个窄窄的门,恰似一个坛子口儿。这让他无来由地感到了紧张。他慌慌地叫:嫂子,嫂子。李嗳嗳回头瞥他一眼,没理会他的神,只像得胜将军一样向前方一挥手:还不放鞭!顷刻间,吴春花的门前便炸开了一团团蓝烟,让地上的雪粒子也跟着跳荡不止。
在这片声响里,瓜瓤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像个急于出壳的小鸟一样噗噗啄着他的胸膛。他晕乎乎地往那个门里走去,途中听见人群中爆出可疑的笑声,还听一些孩子啊啊地叫唤。扭头一瞧,现这些孩子用小手将他们的下眼皮扒出了两片血红。这等于给瓜瓤提供了许多面镜子。面对这些镜子,瓜瓤觉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遁入吴春花家门。
有些人也要随他进去。一个黑脸女人忽从门后闪出,啪一声将门闭上,并Сhā上门闩。瓜瓤看着女人的动作,由衷地佩服她的当机立断。门外叫声四起:这么早就关门上床呀?嗷!嗷!女人沉着脸不说话,转身去了东边的锅屋。瓜瓤这时现,好几年没见,吴春花的脸变得更黑,身子也比以前更胖。瓜瓤还看到,这时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他、李嗳嗳、吴春花和一个五十上下的无须汉子。无须汉子向瓜瓤和李嗳嗳艰涩地笑笑,说:进屋吧。李嗳嗳指着无须汉子向瓜瓤介绍:这是金锤银锤的三爷爷。你得叫三叔。瓜瓤便恭恭敬敬地叫: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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