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办法?你说。
瓜瓤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
先是扫雪。他把这活儿干得十分细心。他估计吴春花起床后要去茅坑,先拿木锨开辟了一条去那里的道路。果然,路刚刚开完,吴春花便手提一个黑乎乎的尿罐,沿着它走去,蹲到那一小圈石墙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出来。这个时候,瓜瓤又从院角寻到一根长竹竿,拿一条凳子踩着,将几间屋上的积雪全部拨到地上。这样,日头出来后院里就不至于泥水遍地。拨完屋上的,吴春花回了堂屋,瓜瓤握一把木锨,从房门口开始,将雪一点点往院角堆去。天冷活儿累,瓜瓤嘴里急促地喷出一团团白气。
西边堂屋的门忽然打开,两个长着蛤蟆嘴的男孩子同时窜了出来。儿猫蛋子、这就是那两个儿猫蛋子。瓜瓤在心里说。看着他们的模样,瓜瓤感到十分陌生。他想对他们笑一笑,但努力了一番终于没有笑成,只好将嘴干咧了一下。他在两个儿猫蛋子的脸上也读到了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两个儿猫蛋子瞪着眼瞅他片刻,把目光转移到雪堆上,嘴里叫道:下雪啦,打雪仗呀!
瓜瓤对两个小东西不感兴趣,但他们说的打雪仗却勾起他早已淡忘了的儿时记忆。正想看他们怎样打,没料到一个个大雪蛋子直冲他的身上飞来。两个小东西一面向他扔雪团,一面在嘴里骂:**!**!瓜瓤只见眼前白光频闪,脸上和脖子里生出凉凉的液体,沿着他的皮肤潺潺流下。那液体流到胸口,在那里转化成一种滚烫的绪,他便想向两个小东西扬起手中的木锨。但他明白,他绝对不能那样办,那样会毁了他的幸福。他转身去看吴春花所在的堂屋,希望吴春花能出来制止儿子的行动,但令他不解的是,吴春花迟迟没在门口露脸。而这边,两个儿猫蛋子越战越勇。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向吴春花的房门退却。退到门口,才听到吴春花说:金锤银锤,上街玩去。两个小东西才齐齐瞪他一眼,不愿地走了。瓜瓤擦擦脸上的雪水,把两个小东西撒满院子的雪从头扫起。
8.入赘(8)
( 扫完雪,瓜瓤又挑水、劈木头。待吴春花煮好一锅地瓜粥,他喝下两碗又去了院门外的猪圈。他熟练地挥动铁锹,把冻成冰坨子的一池子猪粪刨起,扔到外面堆成一座小山。
对这一切,瓜瓤干得非常自觉。他知道,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昨晚的过失,只有好好干活。再说,人家吴春花让你到这个家里来,不就因为没有男人干活,不就图我有两膀子力气么!力气是外财,使没了它还来。咱瓜瓤有的是这玩意儿。
不过,吴春花并没对瓜瓤的自我表现予以充分注意。瓜瓤以高涨的热为她做这做那,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儿,很少走出房门。直到应该做饭的时候,她才去锅屋里忙活一阵子,然后远远地向瓜瓤叫:吃饭吧。
这种召唤很让瓜瓤激动,他响亮答应:哎!吃饭!随即用**辣的眼光去瞧女人。但奇怪的是,女人却从不正眼瞅他,都是将一双眼皮耷拉着,脸像一片地瓜干似的平平淡淡。瓜瓤洗洗手坐到堂屋的饭桌前,女人很快将饭端上来,端上后并没有与他一块儿吃的意思,又去锅屋里不知干啥。瓜瓤不想一个人吃,想和人家那些夫妻一样,脸对着脸,一边说话一边进食,于是就起身招呼吴春花。但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说:你先吃吧,我跟金锤银锤一块儿。瓜瓤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个人坐到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下一点儿东西。
不过总的来说,这一天瓜瓤的心还算不错。他一边干活,一边频频地抬头瞅那轮太阳,盼望它赶快转向西方,落到山后。然而,日头佬儿的行动过于迟缓。他在猪圈里干活时,看到阳光一直明亮地照耀在大黑猪那生满虮子的肚皮上,甚至怀疑这日头是否让神仙拿定日针给定住了。
日头终于还是落下去了。他又听到了吴春花的一声召唤:吃饭吧。
晚饭还是一个人吃。瓜瓤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蹦到了碗里,在他的手上怦怦狂跳。他无法再让那颗心回到肚里,就退到一边,把那颗心放在桌上给吴春花看。
吴春花瞅见了,依然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她从东屋喊来两个儿子,和他们俩一边吃一边说话。当金锤说起他们哥俩跟别人打扑克打赢了的时候,吴春花笑了。这是瓜瓤第一次看见吴春花笑。他现,吴春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他的目光,从吴春花脸上悄悄滑下,去了她的身上。吴春花虽然穿着棉袄,但胸脯那儿还是显示出两处高凸。
瓜瓤咽下两口馋涎,忍不住瞥了一眼墙边的大床。
两个儿猫蛋子吃过饭,又到他们的屋里去了,这边只剩下瓜瓤和吴春花。
沉默了一会儿,吴春花说:睡吧。
瓜瓤浑身一抖。这话对于他,不啻一缕耀眼的曙光。他站起身,步履踉跄地向那张床走去。
上哪儿呀?
瓜瓤又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怎么连睡觉的埝儿都记不住?
曙光转瞬消失,瓜瓤眼前一片黑暗。
仅仅过了一夜,瓜瓤就变成了一个懒汉。当大年初五的太阳爬上东边墙头,将光亮灌满这个小院的时候,瓜瓤还躺在西屋里没有出来。
吴春花早已起床。她蹲完茅坑,再到锅屋里煮熟半锅地瓜,走到院里,冲着西屋门说道:起来吃饭吧?
门开了,瓜瓤慢吞吞走了出来。他的头蓬乱如草,脸黑得像一块旧铁皮,一对疤眼儿分别垛着两堆眼屎。这是通宵失眠才有的迹象。
吴春花只看他一眼,又将眼皮耷拉下来。她回到锅屋,将一个饭盆端到了堂屋。
瓜瓤走过去了。他站在那儿,对正往碗里舀粥的女人说:你甭舀了,俺不吃了。
为啥不吃?
俺想回家。瓜瓤说。
打光棍在哪里不能打,非要上你这里打?瓜瓤又说。
他说完这话,便站在那里看吴春花。他瞅见,吴春花耷拉的眼皮抖了一抖。接下来,他听见了这么一句:
甭说了,今晚上到我屋里。
多少年来,吴春花常常梦见没有头的包二杠。没有头的包二杠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什么也不说。吴春花知道他没有头是无法说话的。但她也明白,包二杠那个丢掉的头,比任何语都更有力量,所以每次梦见包二杠,吴春花都吓得出一身冷汗猛地醒来。
9.入赘(9)
( 醒来后,吴春花又觉得她有充足的理由向包二杠申辩。***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二杠你不能怨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吴春花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的三叔公包世彦,她这些年能不能熬得过来。
包二杠死后,她压根儿就没打算改嫁。她想,二杠待我这么好,我要不把他的两条根栽住,我就不是个人了。无论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我也要把金锤银锤拉扯长大,给二杠支门立户!可是吴春花还是低估了一个寡妇的艰难。二杠死的那年,正赶上分地单干,她拖着两个儿子,收不能收,种不能种。想靠娘家,娘家连个兄弟也没有。这边呢,身为独子的包二杠死后,与他家最近的就是一个三叔。三叔一大家人口,儿女都小,三婶还有心脏病。可是,三叔还是在吴春花最犯难的时候说话了:他嫂子你甭愁,一拃没有四指近,谁叫咱是本家呢!从今往后,只要我的地里种上了,你的地里也能种上;只要我的地里收粮食,你的地里也收粮食!
就是这番话,让吴春花啥时想起啥时掉泪。
瓜瓤入赘的第三个白天,是让瓜瓤用小推车推跑的。他见垫猪圈的土不多了,向吴春花问明取土的场所,就推着车子去了村外。在土塘里,他一镢头一镢头刨起,一锨一锨装进车筐,然后把它推到吴春花的猪圈旁边。
在劳作过程中,瓜瓤不敢像昨天那样频频地去瞅太阳。因为他不敢相信吴春花的那个许诺是真的——前天在门前放的鞭炮可比她的话响吧,可是用鞭炮宣告的事并没有兑现,所以他对那句话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晚饭和昨晚一样,吴春花还是让他自己先吃,他们娘仨儿后吃。这一切都没显现出特别。两个儿猫蛋子一边吃,还一边拿眼狠狠地剜他,对此吴春花也不制止,仍然视而不见地埋头扒饭。
这景,让瓜瓤不敢做任何期待,就站起身,一个人去了小西屋。
斜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瓜瓤开始回想他这几天来的经历。他想起,初一晚上李嗳嗳到他家说媒,娘流着泪说:老天爷呀,俺儿可熬出来了。说着就要给李嗳嗳磕头。李嗳嗳扶住老太太咯咯笑道:要磕头的话还用你磕?叫瓜瓤给我叩!老太太认了真,说瓜瓤你快磕!快磕!瓜瓤不好意思,李嗳嗳却笑嘻嘻动了手,硬把瓜瓤的脑袋往她的胯下摁。瓜瓤使劲挣扎,李嗳嗳放了手说:知道你不想给我磕,想留给你媳妇。等你媳妇给了你甜食吃,你小心把头磕破了!
这个狗女人!她说会有甜食吃,甜食在哪里呀?
日她姥姥,今晚再没有戏,明天找她问问去!
今晚。今晚。
今晚上到我屋里。这可是吴春花亲口说的,我听得明明白白。
瓜瓤爬起身,走到门口朝堂屋看去。那里,门关着,门缝里清晰地传出呣子三个说笑嬉戏的声音。他沮丧地垂下头,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
这么起身观望了三四回,瓜瓤终于听见两个儿猫蛋子去了他们住的屋里。接着,他听见吴春花去了茅坑,在那里哗哗撒尿。而后,吴春花走回堂屋把门关上。
但他没有听见Сhā门闩的声音。
瓜瓤腾地起身,走到门口。他眼瞅着吴春花的房门,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死死绷紧,让他成了一根僵直的棍儿,就那么直直地戮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
忽然,吴春花咳嗽了一声,僵局便一下子打破了。没用大脑指挥,瓜瓤的两腿已经迈向了院子,迈到了那个门口。
他伸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敞开。与此同时,屋里的电灯却啪地一下被人拉灭。
瓜瓤突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是矛盾着的,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也有不让他进去的意思。那么到底该进不该进呢?他拿不定主意,就那么全身颤抖,像个鬼魂似的站在门口。
怎么不来呀?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送出了一句话。这像一声冲锋号,让瓜瓤在刹那间明确了行动方向。他一步跨进屋里,手拍双膝蹦高道:俺那亲娘哎,你可答应啦!接着就向吴春花的床奔去。由于心的急迫与地形的不熟悉,他无法避开地上的一些桌凳,使得屋里响声大作,自己的小腿骨有了几下锥心的疼痛。但瓜瓤顾不得这些,只在黑暗中急急寻觅。经历了几次扑空之后,他终于到了床边,一跃而上,压住了那个软软的人体。亲娘哎!亲娘哎!他一边蹂躏一边叫。身下人说:你个傻x操的,不脱衣裳吗?瓜瓤这才现他与吴春花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于是坐起身将棉裤棉袄慌忙扒掉。
10.入赘(10)
( 接下来的时刻里,瓜瓤觉得自己像一只时来运转的知了猴儿:他在黑暗无边的地底下闷哪,闷哪,直闷得身弯如弓,皮厚如墙。今天,终于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爬出来了。在一片令他陶醉的空气里,他小心翼翼地伸展一下肢爪,战战兢兢地爬上了一棵树,一棵他在地底下梦魂牵绕的树。树接纳了他。树因了他的到来,枝动叶摇,让他晕晕乎乎,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这一阵无法形容的晕眩里,他身上的硬壳啪啪炸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个全新的他,从这口子里钻出来,沾着夜露,抖抖翅膀,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叫——他脱胎换骨了,他获得新生了。
两串热泪刷刷洒下。瓜瓤抖着牙帮骨道:亲娘亲娘,俺这回是个人了。
那棵树猛一晃动,把他甩到了一边。
瓜瓤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人的哭声已经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那年春天,吴春花预感到她和三叔之间必定出事。
正月里的一天,三婶死了。三婶死得干脆利索:她提着一桶猪食走到猪圈门口,突然呃的一声,像叫饭噎住了似的浑身挺直,随后就软塌塌地倒下了。三婶死后,三叔拉扯着一堆孩子,又苦又累。但他没忘了帮吴春花干活,整整一个春天里,吴春花的地是他耕的,粪是他给送的。到了种花生的时候,虽然吴春花和三叔家的小弟小妹能帮一帮手,但耕耕耙耙还是靠三叔。眼看着三叔瘦成一把骨头,吴春花心疼得像刀割一样。她想三叔待她这样,她是应该好好报答的,不报答这样的好人,天理不容。
事生在一个春风悠悠的晚上。那时正好该锄第一遍花生,金锤银锤却一齐烧让她无法下地,三叔又把活儿揽过去了。那天三叔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也没到她家。吴春花去他家一看,三叔正在吃饭。那是什么饭呀,大妮煮的烂地瓜干汤,稀稀拉拉的,上面还飘了一层地瓜干里生的尖嘴蚰子。吴春花心里酸酸地说:三叔,孩子还是热,你。包世彦放下碗就去了。到了那里,吴春花先把她煎好的两个鸡蛋让三叔吃下,然后把他领到床前。一对小东西此时睡得正香,三叔拿手试试他们的额头说:不太热呀。吴春花说:他们是不热,可我的热,三叔你试试。说罢,噗的一声把灯吹灭了……
在侄媳妇那归于平静却热热乎乎的被窝里,包世彦连声说:你看你看,怎么干了这事呢?
吴春花用被子捂着脸说:干了就干了呗。你待俺好,俺也得待你好。
好也不能这么个好法。
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你说俺这么做,怎能对得住二杠。
说对得住也对得住。
这话怎讲?
吴春花将被子一掀,说道:你帮了俺,让俺不动改嫁的心,好好在这里给他拉扯儿子,就是对得住他。
这个逻辑,三叔接受了。他从此理直气壮,频频登上吴春花的大床。
瓜瓤听见吴春花哭,立马心慌意乱。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得和失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边得了,那边必定失了;那边得了,这边一定是没赚到便宜。一方小得,另一方便有小失;一方大得,另一方便有大失。今天晚上,他瓜瓤多年的梦想成真,赚大了,那么吴春花肯定是吃了大亏。所以她伤心,她哭,她不哭才怪哩。
瓜瓤的心里生出无尽的歉疚。他像一条狗似的弓起身子,趴在床上,顾不得光光的ρi股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声声谴责着自己,并向吴春花道歉。
俺不好。
俺对不住你。
俺是个孬泥碗子。
俺是个旱鳖大王八。
你想骂俺就骂俺吧!
你想打俺就打俺吧!
你骂你骂呀!
你打你打呀!
……
看来瓜瓤还是有外交才能的。就靠了这些话语,他居然化干戈为玉帛,让吴春花渐渐收住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吴春花居然说:你别冻着,躺下吧。
瓜瓤问:你不生气啦?
吴春花说:不生啦。
11.入赘(11)
( 真不生啦?
真不生啦。***
瓜瓤心里便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卧倒在被窝里,侧身向着吴春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春花沉默一阵,说道:瓜瓤,俺该给你的都给你了,是不是?
瓜瓤在黑暗中连连点头:是。是。
给你了,你就是俺男人了,是不是?
是。是。
你是俺男人了,就得为俺娘儿们操心出力,是不是?
那还用说。
吴春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说实在的,俺自打二杠死了,就没打谱再找男人,可是俺今天困难了。
一股豪壮之气在瓜瓤胸中沛然生出。他说:吴春花,困了啥难你说。原先俺不来你家你困难,如今俺来你家了你还困个啥难?
吴春花道:就得靠你啦。你看,金锤银锤夏天都升高中——他们学习好,一准能考上——可是听人说,入学要交好多好多钱。
瓜瓤说:这好办。ww咱好好挣。你那几亩地我好好理整。
吴春花摇摇头:理整地能挣几个钱?不赔就算不错了。
瓜瓤想想也是。他嘟囔道:那怎么办?
吴春花说:门路倒是有,不知你愿去不愿去。
怎么不愿,只要能给咱挣钱!
那好,这村的包文选正要带一帮人到北京修路。
哦。啥时候走?
后天。
瓜瓤对这个安排感到很突然。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跃进一个幸福的糖缸,刚刚扑腾了几下,连滋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却有一只手要捻着他的翅儿往外扔了。
正犹豫着,吴春花又说:怎么,不想去啦?
去!谁说不去啦?瓜瓤表态道。他无法不表示出这样的态度。然而,他又实实在在留恋他目前所处的这只缸。
他曲起身子,将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着。可,可……
可什么?
可这两天,你得管我个足。
好办。
吴春花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来,随即把身子躺平。
陈家官庄去北京修路的共有十二名民工,正月初七早晨启程。召集人包文选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停在村头,他迈着两条长腿去村里催了一圈,于是,一个个青壮汉子就扛着行李卷儿,让他们的家人送出来了。
送瓜瓤的是吴春花和她的三叔公包世彦。走在满是冰霜的村街上,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不说话,说话的是包世彦。包世彦用长辈的语气嘱咐道:他哥,出门在外,遇事要小心些。
瓜瓤说:是。
包世彦又说:家里你管放心,有我。
瓜瓤说:叫你受累啦。
包世彦摇一摇无须的下巴颏儿:这是说的啥话?咱是谁跟谁?
瓜瓤无话可说,便一步步走向了村头。
初升的太阳刚把地上的霜花晒化了一点点的时候,十二名青壮汉子聚齐了。他们像一蓬柴火,杂杂乱乱装满了小四轮的拖斗。腾腾腾,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迅速遮住了拖拉机自身。送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车上的人是什么表,那团黑烟就到了村外。
包德勤,包德俭
找个新爹是疤眼
金锤银锤一看黑板上写的这两句话,觉得从空中突然掉下一个万吨重的钢块,将他们哥俩砸成了肉饼。过完寒假第一天上学,上完一节课,他们去厕所撒尿回来,就看到了黑板上的这些字儿。
哥儿俩扑上去,十万火急地用袖子擦去字迹,向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哪个杂种羔子写的?快说!
没有人回答。但金锤银锤却看见一个同学朝他的前位一努嘴。那里,正坐着与他俩同村的陈结实。于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像两个小公豹一样扑了上去。
几分钟之后,陈结实软塌塌地躺在了课桌底下。从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曲曲弯弯,在地上写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瓜瓤没料想他是到了这么个地方干活。在家时听说到北京,他想这一回要到大城市见见洋景儿了。可是坐火车坐到天黑,也没见到北京。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他不知不觉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包文选晃醒他,说下火车了。瓜瓤迷迷糊糊地跟着别人下去,走出车站,又与许多人坐上一辆汽车继续走。走到天亮,汽车停住,包文选说到了。瓜瓤说这就是北京?众人哈哈大笑,说北京咱夜里去过了,这埝儿离开北京又有三百里路了。尽管瓜瓤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夜里那个北京有何繁华处,他只记得有一些矮楼和平房。向别人提出这疑问,别人说:那是丰台车站,咱们蹭了蹭北京的毛梢儿就过去啦。瓜瓤便感到遗憾,吧嗒了好一阵子嘴。
12.入赘(12)
( 这里确实平常,跟老家没有多少差别。ww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稀稀拉拉的几个村庄。瓜瓤他们连村子都没进,就在野外搭棚子住。当然在这里住的不止是陈家官庄的十二条汉子,另外还有一百多人。瓜瓤从别人嘴里听说,这段路是一个姓黄的河北人包下的,他们这些人只管干活。黄工头说,完工后领到工程款,一人一天开十二块钱。
从此,瓜瓤便跟着别人上工,刨沟,推土,一天天都是相似的活儿。那个姓黄的工头十分抓紧,天一亮就把大家轰起来干活,中间吃上两顿饭,再一直干到天黑。瓜瓤只干了五六天,便在心里嘟囔:真没个x意思。
在这里没意思,瓜瓤便格外怀念有意思的时光。白天劳作时,晚上入睡前,瓜瓤经常把心猿意马解开缰绳,让它们窜回陈家官庄,窜回那两个夜晚中去。哎哟,跟吴春花睡的那两夜是多么好哇!在他看来,那两个黑夜是两块无比漂亮同时又在糖缸里泡透了的黑布,每条经纬里都有着迷人的内容,每一条线丝中都有着让人咂摸不够的味道。那两个夜太黑了(他几次要开灯看看,吴春花都不许),他能回忆起的内容都不明晰,只是**感觉上的一些模糊片段。这些片段像夜间让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在黑暗中零零乱乱飘飘悠悠。瓜瓤想把它们抓住一些,拼合成完整的视觉形象,但试了多少次都不成功。非但不成功,连能够抓住的几片也无声无息地滑落,不知其所往。
于是,瓜瓤便对那种夜晚的再度经历抱了万分的渴盼。他恨不能Сhā翅飞回那个小院,回到那张床上。但他又明白这不可能。他必须在这里干下去,挣得吴春花所需要的钱。如果他不来这几千里之外挣钱,吴春花也许就不给他那两夜了(那两夜她多么温顺呵,温顺得让瓜瓤至今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这就是说,在两个人的这桩买卖里,是吴春花先做了付出的,那么我瓜瓤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报。如今,我连一分钱还没拿到手,就想再跟吴春花做好事,这就有些不讲义气了。
想到这,瓜瓤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很不高级,很差劲儿。
天黑了,吴春花与两个儿子围坐在桌边,一共看桌面上的一张纸。纸是从法庭拿回来的判决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应付给陈结实伤害赔偿费和医药费五百八十元。
都怪你。金锤向娘说。
都怪你。银锤也向娘说。
是,都怪我,都怪我。吴春花知道,正因为他招来个男人,她的两个宝贝儿子才在学校遭到辱骂,才出了打伤人的事儿。这个错,她认。
把他撵走!金锤说。
把他撵走!银锤也说。
吴春花凄然一笑:儿呵,可甭说这话。你看,就是这五百八十块钱,你娘也拿不出来,你三爷爷也拿不出来。要先找别人借上,等他挣来钱还。
俺们长大了还!金锤银锤都道。
你们长大了还早着呢。光上完高中就得多少钱?
俺不上了。
俺不上了。
放你娘的驴屁!吴春花气恼地骂了起来。
骂完,吴春花起身走出门去。她站在满天寒星下愁苦地想,谁家能借钱给我呢?
夜晚来临后,每一个民工工棚都成了冒泡儿的粪汪。泡儿是一个个荤呱儿。那么多的强健雄性睡在一起,不拉点荤呱儿,夜晚是过不去的。
瓜瓤和来自陈家官庄的民工住在同一个棚子。尽管工棚搭得十分简陋,冷风毫无阻拦地钻进里面,将一个个露在被窝外面的鼻子冻得流水,但男人们还是一边擦涕水一边说笑,工棚里的畏亵气息浓浓厚厚。
说老祖宗传下的骚呱儿,说本地流传的一些风流事儿,讲得没啥可讲了,有人便恬不知耻地讲自己的经历。讲到紧要处,大铺上的被筒全都蠕动不止,像一条条正在作茧的蚕。
说着说着就轮到了瓜瓤。有人让瓜瓤讲他跟吴春花的事。瓜瓤心里是想讲的,但考虑了一番又没讲。他觉得那两个夜晚是他最应该珍藏的,如果亮给众人看就不好了。他羞笑着道:说那个做啥。说那个做啥。
13.入赘(13)
14.入赘(14)
( 瓜瓤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吴春花的三叔公包世彦敞着没扣好的破棉袄,像个大黑熊一样从床下慢慢爬出,而后站在床前,向全身精光的瓜瓤投来了含意复杂的一笑。***还没等他作出反应,吴春花向床前的人说:没你的事,你走吧。
包世彦看了女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上啥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那个揣了两月之久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
你,你怎么叫他睡呢你!
瓜瓤放开吴春花,坐到一边喘着粗气问道。
我愿意叫他睡。吴春花不再耷拉眼皮,她目光亮亮地直盯着瓜瓤。我十二年前就跟他睡了,是我找的他,就因为他帮我这个寡妇干活。你明白了吧?
瓜瓤说:那你怎么又找我?
他老了,帮不了我了。ww
你就找我来给你挣钱?
是。就是这样。
叫我来给你挣钱,你还跟他睡?
我不能撇了他。他给俺出了半辈子力,如今连个老婆也没有,我怎能撇了他。
他是你的叔公呀!
我不管这,我愿跟他睡。
可我呢?
你?你思量着办吧。反正这事也告诉你了。
吴春花将腰往上一抬,十分利索地褪掉了裤子。
她直盯着瓜瓤说,你思量着办吧,你愿留就留,不愿留就走。
瓜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灯下看女人的身体。尽管在那两夜之后他曾无数次凭当时的触觉推断它的样子,但都没成功。现在,真正的样子明明白白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无暇思量。他一跃而起,迅速用自己遮盖了那个黑白分明的物件。恍惚间,他觉出了进入时的顺畅,也领悟出这得益于包世彦的铺垫。但他无法管这些了,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那股气味重新漫起,他的脑壳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出趴在吴春花身上是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走呀。操他娘咱走呀。
他自己对自己说。
进入腊月,那条公路终于修起了坯子。瓜瓤听人说,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公路要放在这里让雨淋上一年,然后再铺柏油,不过那个活儿就不是他们干的了。
瓜瓤他们这伙民工开始闹事。闹事的原因是工钱。黄工头原来说定一人一天十二块,可是活儿干完,民工们急着要回家了,他却说上边没把全部工程款下来,一人只给了五百。民工们问,没的钱怎么办?姓黄的说:明年大港油田有工程,你们再来时给你们。民工不愿意,说明年干不干俺还定不下呢,你必须现在就给!黄工头说:好,我再去跟上边交涉交涉。
从这以后,黄工头就再没露面。眼看快到腊月二十,民工们坐不住,让包文选去打听。包文选去一百里之外的修路总指挥部一问,原来黄工头早把工程款全部领走了!
民工们炸了营,个个哭爹叫娘。包文选说:别急别急,咱们快想办法。大伙围在一块儿喳喳了一天一夜,办法终于有了。第二天,包文选与另外三个汉子离开这里,过了四天才回来。他们带回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把他锁进一间工棚,让众人好好看守。包文选说,这是黄工头的儿子,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手的。
瓜瓤自告奋勇加入了看守小男孩的行列。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和吴春花的两个儿子一般大,心里滋生出仇恨,咬牙切齿骂道:杂种羔子,我操死你娘!
这么骂着,瓜瓤眼前又出现了吴春花的影子。自从那个春雨之夜,他简直要恨死那个女人了。那个臊x!养汉的臊x!一想包世彦从床下钻出来的景,一想吴春花现在随便哪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的三叔公再弄那事,他就恨得牙根生疼。骚x,我可不再上你的门了,我可不在你家当憨瓜愣蛋了,等到领了钱,咱回自己的家呀!我就不信咱离了女人不能活,咱挣了钱,天天喝酒吃肉,一样是好日子!
看那小男孩哭个不休,瓜瓤大声喝道:再哭,一刀子攮死个你!
15.入赘(15)
( 守到晚上,一辆小汽车飞快地开到工棚旁边,从上面走下了一男一女。ww瓜瓤认出,那个男的就是黄工头。
腊月二十四这天下午,瓜瓤怀揣两千三百块钱,回到了他村后的岭上。
这是一个岔路口。往南,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往北,是他睡过几个夜晚的陈家官庄。
同行的十一人都走向了陈家官庄。瓜瓤对他们说,他要先回南村看看娘去。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居高临下,看见了自家院落,还看见了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尽管离得老远,尽管刘纪英正坐在那里逗弄孩子,但瓜瓤还是似乎看见了她胸前的两处高凸。
就在这一刻,瓜瓤立即做出决定,过几天再回家看娘。
他转过身,向着北边迈动了脚步。
此时,一轮黄黄的日头正要落山,在铺满枯草的山路旁边,瓜瓤的身影显得特别修长。那两条长腿的影子一剪一剪,似要剪除它主人的一切烦恼与尴尬。
翻过一道山梁,瓜瓤便瞅见了陈家官庄,瞅见了吴春花家的那棵大槐树。树梢上,那个像挂钟似的大蜂窝还在。染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阳光,它向瓜瓤出了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瓜瓤全身心地响应着,身子一耸耸地向它奔去了。暮色中,他脸上的两块血红一跳一跳的,显得格外艳丽。
1.通腿儿(1)
( 一
那年头被窝稀罕。***做被窝要称棉花截布,称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穷人与票子交甚薄,所以就一般不做被窝。
两口子睡一个被窝。睡出孩子仍搂在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七岁八岁还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榔头爹跟榔头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哪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
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道路。榔头娘找狗屎娘说了意思,狗屎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榔头夜里捣蛋,俺家狗屎捣得更厉害,俺家狗屎爹已经当了半年和尚了。两个女人就嘎嘎笑,笑后谈妥:两家合做一床被窝,狗屎娘管皮子,榔头娘管瓤子。
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子瓤子合在了一起。狗屎家有间小西屋,有张土坯垒的床,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了进去。
狗屎榔头趴下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ww通腿儿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兄弟睡,通腿儿;姊妹睡,通腿儿;父子睡,通腿儿;母女睡,通腿儿;祖孙睡,通腿儿;夫妻睡,也是通腿儿。夫妻**归**,事毕便各分南北或东西。不是他们不懂得缠绵,是因为脚离心脏远,怕冻,就将心脏一头放一个给对方暖脚。现如今沂蒙山区青年结婚,被子多得成为累赘,那又怨不得他们改动祖宗章法,夜夜鬼混在一头了。
五十年前的狗屎榔头就通腿睡,睡得十分快活。每天晚上,榔头早早跑到狗屎家,听狗屎爹讲一会傻子走丈人家之类的笑话,而后就去睡觉。小西屋里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狗屎会拿一根苘杆,去堂屋油灯上引燃,吹得红红,到小西屋里晃着让榔头理被窝。理好,狗屎把苘杆拿去墙根戳灭,两人同时登床。三下五除二褪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哟哟颤着抖着钻进被窝。狗屎说:俺给你暖暖脚。榔头说:俺也给你暖暖。两人就都捧起胸前的一对臭东西搓,揉,呵气。鼓捣一会,二人又互搔对方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蹬腿踹脚。狗屎娘听见了,往往捶门痛骂:两块杂碎,不怕蹬烂了被窝冻死?两人怵然生悸,赶紧老老实实,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睡去。
就这样睡,一直睡到两人嘴边黑。
后来,两人睡前便时常讨论女人了。女人怎样怎样,女人如何如何。尽管热很高,他们却始终感到问题讨论不透。榔头说:好好挣,盖屋娶媳妇。狗屎说:说得对,娶个媳妇就明白啦。两人白天就各自回家,拼命干活。
十八岁上,两人都说下了媳妇,都定下腊月里往家娶。
这一晚,狗屎忽然说:娶了媳妇,咱俩不就得分开么?咱通腿十年,还真舍不得。
榔头想了想说:咱往后还是好下去,一、盖屋咱盖在一块儿;二、跟老的分了家,咱们搭犋种地。
狗屎说:就这样办。
榔头说:不这样办是龟孙。
二
人生的重场戏是结婚。重场戏中的重要道具是床。
床叫喜床。一要材料好,春是好光景,春来万物始,因而喜床必须是椿木的;二要方位对,阴阳先生说安哪地方就安哪地方,否则会夫妻不和或子嗣不蕃。
狗屎的喜床应该靠东山顶南,榔头的喜床应该靠西山顶南。于是,俩人的喜床就只隔一尺宽的屋山墙。
墙是土坯垛的,用黄泥巴涂起。墙这面贴了张《麒麟送子》,墙那面也贴了张《麒麟送子》。
夜里,这墙便响。有时两边的人听到,有时一边的人听到。
狗屎家的睡醒一觉,听那墙还响,就去c耳朵边的大脚片子。c不几下,大脚片子一抖,床那头便问:干啥?狗屎家的说:你听墙。狗屎便竖起耳朵听。听个片刻,狗一般爬过来,也让墙响给那边听。弄完了,墙还响个不停。狗屎家的说:你个孬样!看人家。狗屎便在黑暗中羞惭地一笑,爬回自己那头,又把个大脚片子安在媳妇的耳旁,媳妇再去c他也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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