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个无月之夜。已是下半夜了,荆家沟家家户户都熄了灯,黑暗更浓更重地占据了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院落。没有动静,仿佛一切生灵都睡熟了,就连狗叫也很难听到一声。
然而后街金大头的家里却是另一种景象。在用散着汗臊味的毯子挡严了窗户的屋里,在一盏15瓦电灯的暗淡光亮的照耀下,荆家沟金姓的二十二个成年人还聚集在那里一直没睡。跟往常族人聚会时一样,女人们都脱了鞋坐到床上,一大一小两张床在她们的ρi股下吱吱地叫唤着;男人们则或坐在饭桌边、或蹲在墙根抽烟,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焦灼地等候一个人。
怎么还不回来?一个男人说。
这话刚说出来,有许多声音附和:是呀,该回来了呀!
众人这么说着,便一起去看坐在饭桌边的金大头。在荆家沟九户金姓人家中,这个长着一颗大脑袋、年近五十的汉子辈分不算最高,但事实上是大伙的领。他的思想与行,对金姓男女老少有不容置疑的影响力。在关系到金姓人整体利益的关键时刻,他就是众人的主心骨。ww
金大头听了这话没有做出反应,依旧低着他那颗长满花白头的大脑袋闷闷抽烟。事实上,他没法解答众人在这不眠之夜已出过无数遍的问话。他心里也在火烧火燎地想,日他奶奶的真怪,这个金路怎么还没露面?!
他扭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两点十分。他知道,再过五六个钟头,那场关系到金姓人前途和命运的村委会选举就要开始了,而他们金姓人推举的候选人金路至今还没从广州回来!
不是说坐飞机么?坐飞机还这么慢?又有人小声嘟哝。
金大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张电报。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16日坐飞机回。阳历的16日是昨天,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天了。金大头向人打听得很清楚,从广州坐飞机到离荆家沟三百里远的省城,两个钟头就到。在省城再坐汽车回家,半天也就行了。所以前天中午金大头就派出了两个小伙子,骑车到十里外的公路边等,但等到半夜没见人就回来了。大家猜测说,大约是飞机落得晚了,金路要在省城住一宿再回来。昨天两个小伙子又去,金大头嘱咐他们,不见着金路再不要回来。可是上午没见他们回村,下午也没见他们回村。晚上金姓人全聚集在这里等,至今也没见他们的影子!
再不回来,明天的选举会上可怎么办呢!要知道,候选人不在场是要严重影响票数的。在那个时刻,很多选民可能会把x号画到金路的头上。那样,他金大头几十年的努力和金姓人上百年的期盼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金大头心急如焚,面前的烟锅明灭频率进一步加快。
金大头对荆家沟金姓人的历史不堪回。他深深埋怨他的曾祖父,埋怨他当年不该到这荆家沟财主家雇活,接着娶了一个段姓女人在这里安家。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后代现在会生活在三十里外的老家金家官庄,会挺直腰杆尽享大姓人家的威风,而不必在这荆家沟整年受气。金大头从能记事起,就饱尝了受欺凌的滋味。他走到院上,往往有一伙孩子冲他喊叫:丁点儿铁,丁点儿铜,丁点儿姓金的是孬熊!喊罢,还呸、呸、呸地向他吐唾沫。这种口头辱骂还是轻的,有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就会有一伙孩子窜上来揍他一顿。他在这些时候也曾反抗过,但这种反抗只能招来更为严重的打骂。他也曾把几个金姓小兄弟召集起来试图报复,但因势单力孤,没有哪一次不被大姓孩子打得落花流水。
在他长大以后,更领教了金姓成人所受的欺侮。在荆家沟,荆家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总户数的六成。之后是段家,大约占两成;叶家,占一成半;谢家,占一成;而他们金家,六十年代里只有五户,连半成都占不上,只占全村总户数的百分之三。虽然金姓人沾了那位老长工的光,都是**最器重的贫农成分,虽然他们都是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但在荆家沟就是抬不起头来。多少年来,村里大小干部没有一个能由姓金的当,他们只有在生产队出苦力的份儿。由于没有人在村里顶用,他们的一些基本权利便受到侵害。譬如说分自留地,划宅基,如果哪块最差便注定会是金姓人的;上级调民工出去扒河,荆家沟派人时金姓有几个劳力去几个劳力;平时在队里干活,金姓人汗洒得比别人多,工分却挣得比别人少。更严重的是,那一年老书记荆士明看上了金大头的嫂子也就是金路的娘,几次去她家调戏。有一回瞅见她独自在家,一进门就掏出家伙撒尿,从院门撒到屋门,吓得女人捧起卤坛子要喝,那个狗东西才作罢。就是这样,金姓男人不敢放一个屁。久而久之,金姓青年连找媳妇都难了,那些外村姑娘一听要去荆家沟金家,都说姓金的就那么几条腿,要是跟着他们还不吃大亏?金大头就是费了好一番劲,先后吹了不下七回,才在二十八岁上娶来了一个豁嘴女人。当然他的大头曾让几个稍稍俊俏的姑娘看了翻白眼,但多数几个长得很不咋样的也不愿意,显然是冲了他的家族状况。丁点儿铁,丁点儿铜,丁点儿姓金的是孬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切地明白了丁点儿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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