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漆黑里醒来时郁宁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不知身在何处。身下的凉席被睡得热了,她意识模糊地翻了个身,却碰到身边人的皮肤时吓了一大跳。猛然弹坐起来,迷迷糊糊再过了几秒,终于想起此时睡在近侧的人,并不是另一个梦境。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又把她抱回卧室里的,郁宁莞尔。黑暗中贺臻的呼吸声长而安稳,听得她不由得躺回去靠着他再睡。彼此间的皮肤都很暖,又被下半夜里从海的方向吹来的风给吹凉了。她并不觉得热,睡了一会儿翻身去看他——当然也看不到什么。但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让郁宁惊魂未定的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醒了?”
乍然被问到的一刻郁宁差点儿又要弹起来:“你……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再说话?吓死人。”
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地笑:“说话不是打招呼了吗?那你说怎么打?”
“你洗完澡就在沙发上睡了,弄得我也困了跟你一起睡。什么时候到床上睡的?”
“不知道,有一会儿了吧。”
“是我刚才吵醒你了?”
“做恶梦了?踢了我一脚。”
郁宁想可能是刚才做起来的时候碰到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忽然摸到身边有个人,吓醒了。”
贺臻这下笑出声来,低下头去亲吻她得头顶,郁宁被他抱得牢牢地,好一会儿想起来反手也抱住他,抱了一会儿又低声说:“一身的汗……”
贺臻松开些手臂的力量,郁宁动了一动,又问:“吃晚饭那会儿叫不醒,现在饿不饿?”
停顿少许后,贺臻说:“饿的。”
“哦,那反正现在我们都不睡了,你放手,我去热菜。”
她翻身要下床,又被一把捞了回来,吻密密地贴在后颈和发根上,手则顺着夏衣的下摆在腰间徘徊,新生的胡茬给她带来一片酥麻麻的痒意,郁宁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忍不住也抿着嘴笑了,由是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再转回来,面对着面,摸索着找到他的脸颊,感觉贺臻的嘴唇在手指下一张一合:“……待会儿吃。”
等两个人再能好好说上话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朦胧发亮,说着说着又还是相拥着沉沉睡过去,再醒时,窗外的蝉鸣声已经是震耳欲聋,窗帘昨夜就没拉好,眼下屋子里简直是纤尘俱现,没有一丁点儿不暴露在白灿灿的阳光下,闹了大半夜的两个人看看天色又看看房间,最后瞄一瞄彼此,眼底眉梢皆是不可说的笑意和满足。郁宁脸皮本来就薄,难得贺臻也生出点儿不好意思,都不肯再睡了,起来洗澡洗衣服铺床晒席子,这一切忙完,饭菜也热好了,坐下来刚拿起筷子,妈妈报平安的电话就到了。
听到妈妈交代冰箱里准备了菜,郁宁忙道了歉,顺着这个台阶,母女俩重归于好,接着妈妈又在电话里说了一通“你要是男孩子,这个年纪,我哪里愿意说这些话惹人嫌?学会保护自己,多留心,总不会吃亏”这一类的道理,郁宁一边听,一边答应,一边向在桌边等她的贺臻望去,耐心地等妈妈说完后,郁宁放下电话回到餐桌边:“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可惜再热过了,吃吃看。”
两个人其实都饥肠辘辘,这一餐连饭带菜吃得精光,又一人再多喝一碗冰好的绿豆汤,总算是心满意足,一齐窝进沙发里不愿动弹。
郁宁枕在贺臻的膝上,余光瞥见贺臻那只硕大的登山包,想起那个草草提及又尚未得到回答的问题:“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反正帐篷和其他太重的东西都丢给大郑了,请他到时候带过去,等其他人都到了,我再赶过去。”
他说的大郑郁宁也认识,就是那家户外运动品商店的老板,为人很豪爽。郁宁听完,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想,轻轻地一摇头:“还是赶快定下来,反正你去了要回来的。现在这个样子,倒让我觉得和你一起的时间像是偷的。”
贺臻的手抚过她散落在自己膝头又一路直坠到他脚踝的头发,微凉的触感像划过一条清晨的河流。他被她这个说法逗乐了,低下头来看着若有所思的她:“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忽然说要和朋友出远门,不带上你,你不生气,大郑他们怂恿我出远门,你也不气,倒是担心我不能按时去赴约,你啊……”
郁宁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没办法,我认识你比他们晚,要是早点儿认识你和大郑,说不定这次的队伍里也有我了。再说,结婚旅行这样的事情还呼朋引伴,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你自己也想去,那就去啊。”
贺臻任由自己的手指在她得发间流连,笑着答应:“好,下次要是有什么好走的路,我们一起去。”
“好啊。”她点点头。
说道这里郁宁忽然想起一件事吗,蓦地流露出一个有点儿狡黠的笑,她坐起来,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样东西藏在身后,才转过身来对面露询问之色的贺臻正色说:“这种事你怎么瞒着我?”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引得贺臻直笑,笑完了也站起来跑去捉她背后的手,郁宁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何况那东西也大,一动起来就藏不住行迹。躲着躲着她先笑场投降,把那本时尚杂志递出来,随意往地板上一坐:“昨天躲雨时候看见的,当时以为是重名,没想到真的是你,这张照片拍得挺好,我喜欢。”
说完像是要强调一般,她又低下头,笑吟吟地拿指尖点了点彩页上的贺臻。杂志上的年轻人穿着修身的休闲西装,配牛仔裤,光着脚坐在堆满设计图纸的地板上,笑得很开心。
这时贺臻解释:“哦,他们这一期的选题找了一批演艺圈中负责技术工作的人来采访。本来这是严可铭的事,他不肯拍张更不肯上杂志,非要我去,我就去凑了个数。”
贺臻的照片旁附着一些访谈的文字,因为阅读对象大多是女性,问的问题也是工作上的少,感情生活的多。那天郁宁读完就笑,现在再读还是很好笑,手指指着其中一段就,慢慢地读出来:“‘在感情生活上……’”
贺臻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笑着阻止:“我又不想在杂志上征婚,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
闻言郁宁很认真地点头表示赞同:“就是看你说了一大通又什么都没说,觉得好玩。这照片拍得这么好看,杂志上市后没女孩子来找你吗|?”
贺臻看她一脸“将你的军”顽皮笑意,也露出一个有点儿骄傲的笑容来:“郁宁,你要知道……”
他停了下来,郁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自己又去问:“知道什么?”
他揽住她的肩膀,笑着不肯说;郁宁看着他,觉得神态耀眼极了,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魏萱以前对贺臻的评价,领悟过来后忍不住好笑地锤了他一下:“这是的,哪里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贺臻冲她快活地眨眨眼睛:“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大笑起来,复又搂着她,伏在她肩膀上笑个不停:“你又要有此一问,我说真话你又觉得我自吹自擂,真为难啊……”
可他语气里哪里有一点儿“为难”的意思。郁宁也跟着笑起来:“你这么好,我都喜欢你,别人喜欢你不是正常吗?
“什么叫‘你都喜欢我’?再就是,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稍微吃点儿醋吗?”贺臻又去逗她。
酒醉饭饱的午后最适合懒洋洋的情人们磨牙,郁宁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可你现在不是喜欢我吗?要是不喜欢了,或是喜欢别的什么人,你也会告诉我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天真的坦诚让贺臻静了下来,郁宁抬起眼来,羞涩地笑一笑,又轻声补上一句:“你说,人能同时喜欢上连个人吗?”
“我不能。”贺臻被问得一愣,过了一刻才回答。
他的神色有点儿严肃,郁宁又紧张起来,但她还是笑一笑,拉着贺臻的手说:“那好,将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了,你先告诉我,然后再去喜欢别的人,好不好?”
贺臻故意叹了口气:“这下我宁可你吃醋了。”
“啊?”
他又笑了:“你抛给了我个没办法回答飞的问题。”
“我……”
贺臻按住她的手,又说下去:“你想啊,我说好,那就是给你扔了一只靴子,要是我一直喜欢你,你却总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多不好受啊……要是说不好,这不就是等着吃巴掌吗?所以啊,真是为难。”
郁宁顿时红了脸:“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郁宁本不善狡辩,何况贺臻这么一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问题,带着几分讷讷之意,她从地板上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天,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等太阳再下去一点儿,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吧?虽然是小地方,来了一趟总要看看,晚饭我们出去吃,我知道有家馆子的海鲜好吃。”
因为想着要带贺臻看自己的家乡,郁宁的语调和神色都不知不觉中兴奋起来,贺臻含笑看着她,点头:“好,我就是来看你的。你说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贺臻果然用实际行动贯彻着这句“说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承诺,睡到自然醒,随便吃点东西后就出门溜达。这个城市说不上繁华富裕,老城区还基本保留着百年前的格局,也见不到什么特别高的楼,有一种时光滞留的古朴感。郁宁带着贺臻去走一些弯弯曲曲的老街,翻墙进她的中学去看她以前的教室和座位,当然也会去海边——海到了他们这,没有生成好沙滩,然而海湾开阔,傍晚的时候,巨大的灰蓝色浪头扑上岸来,飞溅起雪花一样的水沫。
白天在外面到处乱逛似乎并不足消耗他们的精力和体力,天黑之后他们会长久的亲吻、爱抚、肌肤熨烫,无限缠绵,不感到疲倦,也似乎永远不知饕足,而唯一目睹这些迷乱和情意的证人,只有窗外的月光。
那一天他们吃完晚饭,有一次在月光的陪伴下手牵着手荡回家,走进小区里郁宁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因为喝了酒,也懒得去想,何况贺臻就在身边,有一种天塌了也砸不到自己的理直气壮。直到摸黑进屋后要开灯,按了好几下开关还是黑漆漆一片,郁宁被酒精浸着的意识终于反应过来之前觉得的那些不对劲源于停电而起的黑暗,正要去厨房找蜡烛,贺臻已经先摸到屋角登山保利的小型应急灯,骤亮的光线让郁宁眯起眼:“……你还带了灯啊,陪我去厨房,我找找蜡烛。”
找到蜡烛又洗完澡后还是没来电,但这几天都下过雨,气温称得上怡人,兼之停电做不了别的事情,郁宁干脆拉着贺臻穿过爸妈的卧室来到阳台,一对躺椅两把蒲扇一盘蚊香,安安生生乘起凉来。
一整片区域停电带来的一个好处是能更清楚的看见在大城市里难以看见的天河,郁宁拿着扇子指点着那条窄窄的光带,很是还念的说:“以前到了夏天老停电,一家人就出去散步乘凉,我小时候好像睡不够一样,每次走到一半就困了,也不要再走,我爸就背着我,我反正只管睡,第二天总是会在床上醒过来。现在好像全反过来了,睡满六小时就很难再睡下去了……”
贺臻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听她慢慢地说,等她停下来,听不出什么语气的接话:“我爸好像没碰过我一个指头,要不是长得太像,我都觉得肯定是外面捡来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家事。郁宁下意识的转过脸,可夜色里看不清贺臻的神色,她伸出手,摸到他的手臂,轻轻的叫了他一声:“贺臻。”
她能感觉到贺臻的手臂僵了一下,他笑了起来:“我就是听你这么说忽然有点羡慕,随口一提,不当真。”
不知不觉中,郁宁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她咬了咬下唇,下了决心,又说:“那我告诉你,我两岁不到爸爸就去世了,现在这个是我继父……我们没血缘,但在我心里,我是一直觉得他就是我父亲,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不同。”
片刻的静默后,贺臻接过话:“那当然,谁养育了你,为你付出心血,谁就是你真正的父母。以前我就觉得你总是满足,也不匆忙,就想你一定是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长大的。”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很快发现贺臻看不见她,才又“嗯”了一声。
不管平时再怎么亲密,突然说到家庭,又都多少带出彼此家中的隐秘,还是让这小小空间里陡然多出几分尴尬的沉默。郁宁正在想怎么岔开话题,里头房间里正好传来贺臻的手机铃声。贺臻听见这声响,立刻说:“我去接个电话”,就摸黑回客厅去了。
也许是黑暗的缘故,他这一走,郁宁忽然没由来得慌了起来,前一刻看起来还美妙无比的银河此刻也不过就是条乏味的绷带,她能隐隐约约听见贺臻的声音,这让她踏实一点儿,记者更想去找他,回到他的身边去。她弯下腰来找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的鞋,可贺臻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又一点点的近了:“……好,知道了,到时候见。”
电话挂断时他已经回到了阳台,郁宁这下也不找鞋了,转过身子朝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看去:“没什么事儿吧?”
贺臻又坐回另一侧的躺椅上,他摸到郁宁的手腕,轻轻拍了一下:“大郑打来的。告诉我人差不多齐了,明天,最晚后天,大家就要集合了。”
尽管自从贺臻过来,郁宁就在想他什么时候要走,又一再暗中希望这个日子晚一点儿再晚一点儿,在它毫无征兆到来的一刻,郁宁还是沉默了,同时奇妙的是,之前还在发慌的心思又稳定下来,她也去抓贺臻的手,轻声说:“哦,所以是要回去了?”
可贺臻说集合地是那对新人现在生活的地方,地处西南的一个大城市,大郑和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他打算明天去买火车票。郁宁听完他的话,手上的力气不由得加大了,这让贺臻也感觉到了,笑着说:“你在练九阴白骨爪吗?”
郁宁下意识地立刻松开了手,轻轻地躺回去,望着天空发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身边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什么动静,这让郁宁有点儿心酸,很快她又觉着这心酸全无道理,正想默默地抹掉,不料这时膝头被蒲扇拂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碍着他打扇子了,稍微让开点儿位子,可接着扇子又拂过她的手肘,在颈侧留下一丝凉意。
“你干吗?”郁宁扭过脸去看他,可四下很黑,除了个轮廓,再看不清别的了。
“帮你赶蚊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郁宁起先当了真,正要说蚊香还没烧完呢哪里有不要命的蚊子,可膝头又被握住了,这下是贺臻温暖的手心。她一愣,意会过来,抿起嘴偷笑,扬起蒲扇朝贺臻的脸上轻轻一扑:“哦,我也看到了,你别动,我来打死它。”
他还真的不躲,就是手沿着曲起的腿,从光滑的膝盖缓缓地往上掠起。郁宁有点儿痒,更多的还是热,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又说:“好像力气不够大,心也不恨,没打死,你说怎么办?”
这时手指继续往上,慢条斯理地在她的腰间作恶,引得郁宁又是发抖又是要笑,伸出手去捶他,贺臻不为所动,动作照旧,又状若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那就请女施主发慈悲心,布施布施,喂饱了他,就两全其美了。嗯?”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郁宁这边的椅子上,那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椅子承载着两个人,无奈地发出吱呀声。贺臻带着几分顽皮的意味掀起她的上衣,郁宁被衣服的下摆盖住了脸,陷入又一片全新的彻底的黑暗中,愈是感觉到他的亲吻落在自己的胸口的触感是如何的炙热和分明,贺臻的嘴唇像是一道犁,把她皮肤深处快感的种子悉数翻到表面上,蠢蠢欲动地等待着萌发。郁宁攀住他的肩膀,由他细致而充满迷恋地亲吻着自己,直到脚在不经意间踢到蚊香,被烫得蜷起脚趾,疼痛才扯回她那已然开始涣散的神志:“……这儿不行,来电了怎么办?”
她气息不稳地拉下遮住脸的衣服,低下头去看贺臻,后者也正在看她,听见她的声音后,又直起身子去轻轻咬她的下颌:“我知道……回房间前让我再亲亲你。”
他们缠在一起接吻,无休无止,任由那椅子在身下发出痛苦的叫唤和抗议。郁宁的手臂渐渐搂不住贺臻的肩膀,而是一路下滑到他的脊背上,她一点点地抚摸过他的脊柱,像是在数一串不得到头的念珠,又感觉他背上的皮肤随着自己的抚摸越来越紧……
被猛地抱起来的一刻,郁宁唬得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下意识地更紧地缠住贺臻,然而他的身体素来是结实有力的,她很快地安了心。由着他领着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前进。也许是都想起了离别,两个人并没怎么说话,在黑暗里沉默而热烈地交缠着。快意伴随着不断新生的汗水上升,越攀越高,又像是永远不会终结。郁宁执着地亲吻着贺臻,像藤一样缠住他,明知这样用力会在贺臻的皮肤上留下指甲的抓痕也很难停止下来。她能感觉到情yu的力量此时主导了一切,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和她都溺在其中,在她的怀抱深处随波逐流,然而同时,又有什么正微弱而坚定的破土而出,像这黑夜里的一星光,焦壤中的一点儿绿,她发现不知何时泪水淌了一脸,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欢愉,她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响,让那眼前那点儿光明和绿意随之强大起来,郁宁用力地抱住贺臻,后者感觉到她的力气,停了下来:“……怎么了?”
明明是没有灯的,可郁宁在这一刻看清了他的脸,她颤抖地伸出手,手指滑过他的脸,捧着他的脸颊,感觉手底的皮肤滚烫,满是汗,那些汗甚至顺着皮肤相贴的缝隙,一路地滑到她的手腕上。郁宁摇了摇头,把他的脸拉近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声音缠得比手还要厉害,她甚至发不出声音,就焦急地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用气音说完那句话。
贺臻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攥住她的腰的手也让她觉得疼痛起来,但这一刻很多东西是难以隐瞒的,贺臻低下头,额头贴在她的颈边:“糟糕,我害怕起来了……”
“……嗯?”这下郁宁的身体也僵了。
他支起身子,找到郁宁的脸,手指又轻轻地拂过她的眼睛,感觉到其上的湿意后定了一定,接着才贴上去把那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一点点地吃掉,抱怨似的轻声说:“……哪儿也不想去了,怕见不到你。”
郁宁一怔,接着笑了起来:“我又不会丢。”
他也跟着笑,伏在她耳边低声接话:“嗯,那我不怕了。”
……
贺臻没买到第二天的票,又多待了一天,那天晚上郁宁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半夜,知道贺臻把她抓进怀里,这才不踏实地眯了一会儿,又在听到贺臻起床的动静后很快地醒转过来。她坚持要送贺臻去火车站,一路上强打精神,贺臻看得清楚,不说破,也不提那场就在眼前的离别,两个人零零碎碎说一些贺臻回来之后的打算。本来说好只送到火车站门口的,又送进了站,进站之后郁宁还是舍不得走,又说帮他安顿一下然后上了车,一直磨蹭到列车广播开始提醒送站的亲友下车,郁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反而坐下来,看着贺臻说:“反正回家也没人,我又没别的事情,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我再送你回来,你又送我……也好,这样我们就在送别和旅行中过完下半辈子。”说完,贺臻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自己说的,你又不会丢,很快我就回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送她下火车,站台上人来人往,郁宁不好意思和他吻别,一时又不肯放开他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贺臻耐心很好地陪她站着,眼看火车再没几分钟就要开了,他低头看看郁宁的手,说:“你先放开,等我把包拿下来,不去了。”
听他这么说,郁宁猛地松开了手,拼命摇头:“你去吧。再见。一路顺风。”
蹦出这几个短句后郁宁就转过身不再看他,贺臻又把她绕回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你回去的路上也要小心。”
即使在人流中,郁宁还是能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她懵然觉得这个时刻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容不得多想,脚步已经动了起来,追上车的时候列车员拦了一下要票,她丢下一句“我上车补”,也许是这语气太急切,以至于到了几分迫人的地步,她竟然被放上了车,追上车后她看见贺臻的后背,一把抱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再送你一会儿,送到了就回去。”
贺臻任由她抱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时的神色有一丁点儿陌生,好像是还没把难过收好似的。但她又没见过他难过的样子,直到他的手指用力把她眼角的泪拂去了,她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听贺臻叹了口气,对她说:“我以为你不黏人的,过年的时候连个电话都不肯打给我。”
郁宁勉勉强强扯了下嘴角:“我一直也是这么以为的。”
郁宁上车后没补到卧铺,贺臻就把自己这张票给了她,陪她到熄灯,再去硬座车厢坐了一晚。第二天到站后他那一对新婚的朋友专程来火车站接他,看到郁宁不免意外,很快又笑了:“我说你平时听到要出去玩,早早行囊收拾好恨不得第二天就走,这次却来的迟,这下知道了。”
贺臻只笑,把郁宁推上前,互相介绍一番后,又说:“她送我一程,我们出发前她回去。人到齐没?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吧?”
“还真的……不是。大郑的车途中出了点儿事,今天下午应该到了。”
贺臻和他们聊天的时候郁宁正好打量这一对新人,两个人都比贺臻年纪大,看起来都是健谈而爱笑的人,新娘子白皙而娇美,脸圆圆的,像一枚可口的桃子。
果然到了下午郑立这一批人都到了,晚餐时大家聚会,看见郁宁也在,郑立毫不客气地坏笑着打趣:“咦,我怎么看到个小尾巴?郁宁啊,是他把你打包进包里,硬要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要跟来的,本来想送完你们再走,但是贺臻不同意,回程的票都买好了。”说到后来她还是有点儿怨,看了一眼贺臻。
她这话说得老实,引得听话的人都笑,一面笑还一面朝贺臻递着各种眼色,最后还是郑立说:“这么舍不得啊?放心啊,就十天,一定把你男人平平安安交还到你手上,一根头发也不少!”
说完又转对杨佳和刘薇夫妇继续打趣:“你看看,你们蜜月要旅行,贺臻好不容易追到的小女朋友也不管了,我们个个是抛家弃口奉陪到底,杨佳,你要是不对薇薇死心塌地不和她白头到老,我们可饶不了你。”
在一片口哨鼓掌声中,郁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红了脸,贺臻悄悄地拉了她一下,她以为他有话要说,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太多的酒,但他们定在后天早上出发,而郁宁的车是第二天的傍晚,所以闹到很晚才散。
分别在即,加上喝了酒,两个人不免又是一场缠绵,到了下半夜才安静下来,郁宁觉得自己的酒还没退,但并不想睡,趴在贺臻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让我先送你们吧……我回去反正是对着空屋子,也不差这一天……”
“你一个人,我们一群人,一群人送你走,不会那么难过,而且来的路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反悔了。”她耍起赖来,用额角去蹭贺臻的颈子。
贺臻翻了个身,握住她的肩膀,微笑着说:“那也不行。还是我送你吧,好不好?”
他分明在笑,眼中的神色却很认真,更带了一点儿那天郁宁追上火车后他回头看她时的目光,郁宁愣住了,沉默了半天,她不甘愿地轻声说:“……不好”
可这语气并不强硬,言下之意就是妥协了。贺臻看着她,又把她拉下来,让她躺在自己身边,也是一样的沉默许久,又没有征兆地开口:“以前,我被我妈送到孤儿院外头,一大早,她说要我等她一会儿,然后就走了。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就等她,等得太久了,可最后来接我的并不是她。多奇怪啊,他们都说三四岁的小孩儿是不记事的,我却总记得那天她越走越远,一直回头……我不喜欢别人送我,也平喜欢别人等我,所以让我送你吧。”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沉,郁宁在他怀里本来有些倦,听着听着,又猛地醒了过来,她想爬起来,可被他抱住了,脱不开身,他的手臂牢牢缠着她,温热的气息覆上她半边脸颊,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也紧紧地抱住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没、没事的……你、你别难过。”
他继续笑:“我没难过。就是想告诉你,我想送你。”
她的眼睛却热了起来:“嗯。贺臻,我也要告诉你,我小时候没有爸爸,妈妈要上班,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记得有一天,她锁好门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慌得要命,想去追她,就满屋子地找钥匙,后来还真的给我找到一把。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找,穿着她留在门边的拖鞋就这么追上去,鞋子一路掉,我还是跑啊跑啊,跑了好久,追上她了,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求她不去上班……昨天看上火车,那种心慌的感觉又来了,不是要你不要走,就是想追上你……再在你身边待一会儿。”
贺臻静静地听她说完,捉起她的手亲了亲:“再说下去,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郁宁慢慢地困了,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问:“那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都好,每年过年我都要去看她们。”
“唔……”她有脑子已经开始拒绝思考,下意识地说,“那,我过年也要回家,要是平时什么时候你去看她,你要是愿意,我陪你一起去……”
贺臻是给了她答案的,但是她来不及听清楚,已经先一步睡着了。
或许是这几天频繁地出入火车站,又或许果然如贺臻所说的,一大群人送一个,并不是那么伤感,当再一次的离别来临时,甚至还有点儿因为喧闹而起的虚幻的快乐。
郁宁没什么行李,一直在站台上和送行的朋友说话,她是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什么心事其实都藏不住,大家也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强颜欢笑,可谁也没戳破,都嘻嘻哈哈地陪她说话,个个保证会好好照顾贺臻,郁宁心里感念这些善意,也就振作起精神,随着大家说笑起来。
分别的时刻总是会到。郁宁上车的时候不敢回头,可到了座位上,一扭头,果然见到贺臻隔着车窗站在那儿,只他一个人,笑ⅿⅿ地望着她。
这笑容是很熟悉的,郁宁告诫自己不要哭,就瞪着眼睛也他笑,把车窗打开了一些,车厢外头的声音就这么传进来,广播声,人潮声,唯独站在那里的贺臻没有声音,只是一味微笑。
她对他说,你走吧,快点儿走,不送了。
贺臻听见了,点点头,又忽地向前一步,从手上抹下个什么东西,从那条缝隙里塞了进来。
郁宁定睛一看,是只戒指。
贺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自她认识他,就从没见他脱下来过,她甚至记得它们随着贺臻的手指在自己皮肤上留下的触感,却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思,从来也不问来历。把那只戒指攥在手心后,她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狼狈地扭过脸,在滂沱的眼泪中冲着他死命地挥手,这个时候,车身一荡,车开了。
郁宁猛地扭过头,又一次看见依然留在原地的贺臻,又很快地消失在了视线里,唯有那个笑着挥手告别的姿势,很久都凝固在她的眼前。
贺臻离开后郁宁在家也没待祭天,就因为美工紧急加班的电话提早问回去了,提前开始了工作。分别的头几天贺臻每天都给她打电话,直到有一天郑立抢过电话来说:“郁宁啊,你还是赶快把他领回去,这家伙现在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连打牌都心不在焉,老是输。”再长嘘短叹了一番诸如“难得大家出来玩一趟,还这样一时半刻都割舍不下,这叫我们这些老光棍情何以堪”之类半酸不甜的玩笑话,弄得郁宁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站在电话边上热他取笑完,电话又回到贺臻手里,听他说:“他今天输得一塌糊涂,迁怒给我们,又看不得杨佳他们新婚燕尔,现在发神经立规矩不准队里上下打电话……”
郁宁听了好笑,笑了一会儿说:“那我给你打过去。”
“也不准接电话。”贺臻直笑,背景音嘈嘈杂杂的,听来其他人也在怪叫着抱怨。
“那……”郁宁顿了一下,“也挺有意思的,你们就做野人去吧,反正还有五六天就重回文明社会了。”
“哦,你倒是说得轻巧。”笑完之后贺臻说,“你说得不错,以前我们也的确不到紧急情况中途不主动和外面联系,这次反而是破例了。那好,我写信给你。”
郁宁低头,一边转动手上的戒指一边接话:“你现在在山里,等找到地方寄信,人都回来了……人先回来也不要紧,你写吧。地址你知道吗?”那枚朴素的金戒指她试过几个指头,食指最合适,但也略松了点儿。
“这条路虽然现在走得人少了点儿,也说不上荒芜人烟,能看到邮差,所以我每天写了一张卡片,只要碰见他们,就请他们帮忙寄了,不过应该还是我先到。”
听他忽然这么一说,郁宁顿时有了几分雀跃之意。问他写了什么,贺臻不肯说,反而问她天气怎么样。
“这几天都不在下雨,下个没完。”
“哦?那看来还是我们运气好点儿,前一周都在下,这一周晴了。”
“那就好。要是下雨我海南岛真的担心。”
“夏末了,不要紧。”
“嗯。”她答应着,“对了,浴室地板有几块瓷砖松了,我修不好……”
“要是不着急,等我回来弄。”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又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两个人的通话暂时中断了一会儿,等贺臻回来,他说:“好了,我得挂了。接下来几天不给你打电话了,万一有事你打给我
“好象,我知道,你们玩得开心,替我和大郑问好,再就是,你替他赢回来不就好了。”
电话里贺臻低声在笑,郁宁听他笑完了,看一看时间,又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郑立找到她的时候郁宁正在和刚从美国度假回来的魏萱一起吃晚饭,最近娱乐版爆了好几条大八卦,为首的就是远在欧洲休假的穆岚怀孕的消息,电话响时魏萱正在就这个事情拿程静言消遣,她听得认真,一眼瞄见是个完全陌生的电话,本来不想接,后来一想毕竟贺臻在外面,要再接,电话先一步断了。
“谁的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也不知……”
话没说完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一样的号码,这次郁宁接得很快:“喂?”
听到是郑立的声音,郁宁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笑,可那一点儿笑容还没来得及扩大,就彻彻底底地凝固在脸上,化作一个僵硬而苍白的面具。等魏萱发现事情不对,郁宁正离座而起往外跑,踉踉跄跄地撞到服务生,酒水洒了一身,她却没有任何感觉似的,不停,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这一下魏萱警觉起来,追上去拉住她:“小宁,你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
她还是继续走,如同失掉掌控的傀儡,只晓得一步步向前,魏萱心里已经警铃大作,眼看她这么下去肯定是要滚下楼梯的,用力一把扯住她,把整个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郁宁揪在原地,不让她再多走一步:“是不是贺瑧出事了!”
魏萱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噪音也在焦虑中急促尖锐起来,更不知道当时真个餐厅里其他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她一点儿也没留心这些,因为郁宁正在她眼前颤抖得不成|人形,简直像是光天化日下的活鬼,连最后一点儿人气都消失了。她直愣愣地看着她,扭着她的胳膊,浑身的力气大得惊人,反而声音是虚弱不堪的:“……他,他们……他们找不到他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每一次想到贺瑧打来电话的那个雨夜,郁宁还能回想起但是雨点拍在窗玻璃上那细密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想起一些事情,又在雨声中有一些新的期待,可唯独没有想到的是,那是她接到的贺瑧的最后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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