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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相思行歌 > 第8章

第8章

一九七O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

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着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颀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翩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榴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更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

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间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着,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着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公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更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着,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象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唏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妆艳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汝表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着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着,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着。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

“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āven呢?”

根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着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着,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

外省婆女儿的话真是惊吓,尤其那句“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笔挥过来,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那些话,一句句重复着,似唱片顺着回纹转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松山机场,从她十年前来欢迎艾森豪总统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着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阳关的兴奋及­骚­动,传到她身上都冷冷弹回,她内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象一场地震,毁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没有一个人去得成……

找到验完票的明玢,当时出国是大事,路远票贵,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所以沾点亲的人都来送行,队伍浩浩荡荡,赵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准备好祝福的话,但明玢先训起她:“我坚持要你来,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们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湾,你不慌吗?”

“你太夸张了吧?不是还有李……王……”涵娟说。

“你不同呀,你是我们班第一名毕业的,依系上传统,没有一个不出国深造,你是首先破坏规矩的。”明玢不容辩说:“为了爱情,你甘愿放弃美好前程,值得吗?亏我们还自称是时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个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弃,恋爱结婚也不等于倒退走。”

涵娟微笑回答。

明班玢尽管亲朋好友都告别不完,仍想把握最后这面对面的机会说:“别那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叶承熙牺牲梦想,值得吗?”

“值得,叶承熙值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强调口吻。

“哼,这点我不予置评。”明玢说:“我和你同学几年也不是当假的,虽然大家感动你的痴情,我却看到你的委屈。”

“我没有委屈。”涵娟立刻说。

“是吗?叶承熙知道你申请到美国大学的事吗?”明玢说。

涵娟不吭声。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过托福,毕业成绩第一名,对不对?”明玢又说。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别管我……”涵娟皱眉说。

“傻瓜!”明玢丢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谬。明明决定不出国了,却忍不住随同学去考试申请学校,一种自我安慰的过程,至少为梦想画个轮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录取通知单寄来,再一一回拒,是自残的割舍。

明玢终于出关,送行任务艰苦完成。涵娟望着好友的背影,感觉身体钉在原地,灵魂却争着随她而去,无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顿时间机场大厅变得颜­色­怪异,空间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个长发的亮丽女子走到她面前说:“伍涵奇#書*網收集整理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1uckyday!”

因为对方的时髦妆扮,加上举手投足的抢眼,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两秒之内就认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见,各自成长了。或许是悲哀吧,无论再隔怎么久,再如何变,总错认不了,是因为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杏眸吗?

“真太巧了,会在这儿碰到你,你也要出国吗?”李蕾看来颇愉悦。

“我是来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离开。

“哦,我刚结束台湾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国了。瞧我说得像美国人似的。”李蕾偏要叙旧:“你大学毕业了吧?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毕业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毕业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个硕士,连学校都安排好了,不念都不行,真讨厌呢!”李蕾摆出烦的表情。

讨厌?可想念的人却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无心再忍受,说: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张纸写儿个字说:“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国,可以来找我玩。机会虽然不大,谁知道呢?”

涵娟头又开始痛,一出机场大门,便把那张纸揉个烂碎丢到垃圾桶。

蓦地,刺目的阳光迎面而来,高热的气温蒸腾着,外省婆女儿、赵明玢、李蕾和过往种种的痛苦,全如白烟冲天冒出,焚着意志,沸着血液。

机会不大,机会不大,机会不大……为什么?都二十二岁了,以优秀成绩读完大学的她为何依然脆弱?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被指为骗吃骗喝的贫穷卑贱女孩,仿佛从来没有长进过,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么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着,不管方向,不管错综的街道,不筲晒昏人的艳阳天,汗水在脸上积流成河,几乎快要爆炸。

忽然,断续晚蝉声蹦人脑海,她视线清楚了,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荒僻窄巷里。

为什么没有路了?是谁挡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连当酒口巴女的外省婆女儿都能够飞出中段到黄金国度梦幻月河,为什么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点不如人?

“为什么?”她对着蓝天喊,泪水崩下。

因为叶承熙吗?某个小小的回音夹在怯怯的蝉鸣里。

你不该在十岁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没有承熙,那多孤单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该喜欢上他呀……感情的事谁又能控制?喜欢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你能不呼吸吗?

那你就要为他留在中段内巷,在脏乱无望的贫民区,背着累赘的一大家子,永远当可怜悲哀的小涵娟吗……另一个声音静默了,像做错事的小孩躲在暗处。

静,连蝉也不叫了,风也不吹了,可怕的静。

她猛转头,看见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信信地瞪着她,眼露凶残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会有惧意,但此刻内心充满烈火般的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连你也要欺负我吗?连你也要挡我的路吗?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吗?这该死的畜生!浑蛋!走开!走开!走开……”

这还不够,她激动地脱下右脚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丢过去,它一惊竟夹着尾巴逃走了。

她身体晃得像一条狂浪中的船,头昏眼地仿佛飘流在暖洋中,暖洋深处是浓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闭上眼睛,把世界郡遗忘掉呀。

但……总有针般细微的意识要她张开眼,强迫她盯住那丢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疯,她不能疯,甚至不能头痛呕吐不能病,多年来一直坚强完美,不能因内部的丝丝崩裂而解体,她缝得好的,一块一块地缝,缝到魂回来……

小心翼翼的,困难重重的,她移动到白鞋旁,危颤颤地将右脚准确放进去。

然后……然后蝉又恢复呜叫,风又焚焚吹送,她终于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那个一向冷静克制的伍涵娟。

绕过一座公园回到大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车,害怕迷失的记忆。

“涵娟……”有人在烟尘滚滚中喊她。

是承熙!他违规行驶,不管喇叭及叫骂声,将摩托车停在路旁,向她跑来。

她的承熙呀,有着粗粗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依旧是她见过最俊朗最有气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着她,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郊区开会了吗?”她尽量正常问,却很虚弱。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脸说:“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好朋友道别怎会不难过呢?女孩子本来也比较爱哭。”她避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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