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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马 (2)

直到此刻,陈昀才慢慢的松开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马,才伸手给她,道:“下来。”

她跃下马,和他一道并肩在江边走着。长飚温顺得跟在两人之后,马蹄踩在软沙上,没有多大的声响,在落下的时候,却簌簌的沙屑纷飞。

因临安富庶,加筑海塘一直为朝廷所重视,故而石堤修得极是坚固宽阔。谢绿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时候,忽然发现潮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雪白的浪潮开始一波波的扑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桩木挡了回去。天地之间,只余下这雷霆般的声势,仿佛千军万马,遮蔽日月。

陈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极为专注的侧脸。他想起某一次来这里散步,遇见了好几位被这钱塘大潮吓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许有惊讶,却找不到一丝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紧了他的大氅,却没有后退半步,也不说要离开。

“陈大哥,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这是我不开心的时候来的。和你在一起,倒没有不开心过。”

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他怎么就不会不开心?初到福建,那些属下、老兵不服管的时候;海上遇敌,雾气中难以判断方向的时候;回到临安,同僚间勾心斗角的时候……

大约唯一放松的,便是和她在一起,游走在临安街坊的花灯小铺间——就连纵容她出现种种状况,替她解围的时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陈昀答非所问,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走了。”谢绿筱低头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从来都不会陪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侧脸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时的月­色­,喃喃的叙述,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陈昀的心间,叮当作响。

他忍不住笑:“还有呢?”

她侧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闯了祸,你也不会骂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昀忽然觉得将她带去庐州也不算什么。便是在边塞要冲的地方,驻守将领往往也会有家属随行,何况是去庐州城?

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的一缕发丝,拂在陈昀的脸侧,勾起了淡淡的痒意。可他很快的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了,轻轻笑着说:“孩子气。”却不知道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你要是想出来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说。带上画屏再出来。不要像今日那样,随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样,从马蹄下救人,更是万万不可——我不是不许你路见不平、救人危难,可是但凡做事前,总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以后,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运。”

“嗯。”

“你大哥对你虽然严厉,可他是为你好。你在家中,他将你护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在朝廷里,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亦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别让他难做。”

“嗯。”

……

陈昀不知道自己还叮嘱了她什么,只知道那一晚,圆圆的月亮从江水的一头,缓缓移到了中天,他才惊觉,是该送她回去了。最后他抱她上马,奇[-]书[-]网马蹄声踢碎了一地泼落的月光。他一低头的,她已然倚在自己胸前睡着了,露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宁静。

以后的日子,陈昀常常会回忆起至和十年的正月。这个寒冷的月份里,他陪着她逛临安市的花市,而她陪着他在钱塘江边看着潮水涨落。她的眉眼时而肆意飞扬、时而温婉如水,那样青涩而不明浓淡的情谊,几乎将自己溺毙其中。而往后,在愈来愈艰难、几到寸步难行的日子里,这成了支撑着他继续往前的念想。终其一生,都不曾舍弃。

第二日一早,谢绿筱在天未亮的时候起床,才出了房门,却看见谢嘉明从外边回来,一脸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见她,淡淡的说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谢绿筱吃惊,愣愣的看着他。

“送你回来之后,四更就出城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这年过了,便该收收心了。”

难得她什么都没有反驳,木木的便转身回房。谢嘉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有些怜惜起来,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绿筱因为惦记着早起要送陈昀,并不曾睡好,此刻思虑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难过,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谢嘉明头一次不知道该对自己这个心思迟钝的妹妹说些什么,踌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渐的在回廊尽头消失,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小厮站在案边研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清晨钻进耳中,沙沙摩挲。

谢嘉明一晚未睡,难免有些头疼困倦,手中的笔便一滞,笔意轻顿,落笔就枯涩起来。

谢嘉明将笔一搁,回想起适才将陈昀送至艮山门。

月明星稀,眼看着挚友的身影远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于是忍不住又喊道:“浩然。”

陈昀勒马,回身道:“什么?”跟随着他的几个侍卫亦缓下缰绳,一时间马匹嘶鸣声传彻在天地间。

谢嘉明却不知说什么。陈昀在皇帝面前将边防之事说得甚是轻松,可彼此心中都了然,此去中原,且不说真烈国大军压境的压力,便是淮南西路边防之松弛,整顿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长飚慢慢踱步,靠近谢嘉明,陈昀爽朗一笑:“垣西,我们想的竟是一致。边关自然是险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留在临安。庙堂之残酷诡谲,比之战场,丝毫不逊。何况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万小心。”

谢嘉明沉顿良久,方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边送别你的么?”

陈昀笑道:“自然记得。”

彼时他们二人,便用岳鄂王一句话互相勉励: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安矣。

谢嘉明道:“便是今日,我依然不爱财。”

陈昀的声音低沉:“如此说来,我不如你。天下未安,岂能随意言死?”

相视一笑,终于两相拨转了马头,而谢嘉明临走前回首戏谑:“下次回来,便来我家讨了那丫头去吧。我实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陈昀不曾答话,月光之下,笑意浸润眼角­唇­间。□长飚嘶鸣一声,欢然撒蹄。

谢嘉明收敛了思绪,吩咐小厮将窗打开。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日的天气又不若前几日那么晴朗,­阴­霾了下来。

“大人,是要备轿还是备马?”

谢嘉明神­色­甚为慵懒,道:“备轿吧。”

入轿前,他又侧头吩咐道:“去熙春楼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这一日的公事又是甚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请,等到谢嘉明略带薄醺来到南瓦子,恰好赶上书场散场。人群散入路边的茶酒店,大多数人会喝上一两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笋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谢嘉明倚着二楼阑­干­等了一会儿,有小二提着壶过来,便有随从先付了几贯钱支酒。谢嘉明是熙春楼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样唱喏菜单,只问道:“公子还点往日爱吃的那些么?”

谢嘉明还未回话,身后一道清柔女声传来:“就上一些撒啮,拣些清淡的,半夏,小蜡茶,糖姜片,照这些来几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谢嘉明的随从亦悄然出门。转眼间阁儿里只剩两人,间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声传来。

董媛给他奉茶,一低头的时候,露出白皙如玉的后颈,几缕发丝微微卷着,柔滑可爱。

谢嘉明狭长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阖,想起昨晚春流桥边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内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怅然。

董媛抿了抿­唇­笑道:“昨日来听我弹琴,后来又大闹了一场的‘公子’,便是谢小姐吧?”

谢嘉明抚额,叹气道:“是啊。惊着你没有?”

“自然没有。谢小姐对我很客气。”董媛笑了笑,“后来争执起来,全是意外。”

小二进来将酒食上齐,谢嘉明便不多说了,只等他出去,才淡声道:“怎么?”

“是屋外有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听了便变了脸­色­。后来……”董媛拿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将谢嘉明一望,道,“她又问我,愿不愿赎身。”

谢嘉明手中的茶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怎么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愿。可是公子,我本以为你会问,谢小姐她听到了些什么。”

谢嘉明的指尖触着温润的瓷壁,眉眼并不见有何表情,只道:“我刚从相府过来。昨日你去,也是为了吴相母亲寿诞么?”

董媛道:“是。”

“阿媛,随意弹首曲子吧。”

董媛点头,跪坐在琴后,轻轻起调。

叮淙的琴声响起,谢嘉明阖了眼睛,靠着锦垫,修长的指尖在小案上敲击,半晌,微弯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这琴声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顿,佯怒道:“公子,你并未认真听我抚琴。”

谢嘉明索­性­坐起来,忍俊不禁道:“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扬。

“有人献了歌妓给吴相,名唤椿年……”

董媛想了想,奇道:“岂不是和礼部侍郎,刘大人同名?”

“便是有趣在此处。这个歌妓,是刘大人送的。”

“呃?”

谢嘉明­唇­角的笑意加深:“他在席上说:‘欲使贱名常达钧听’。吴相果然大悦。”

只是董媛并没有笑,相反,轻轻蹙眉道:“公子……你呢?你送了什么贺礼?”

“东汉的一尊白玉棋盘。”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指尖却轻轻扣着杯壁,圆润整齐的指甲亦泛着轻微的白­色­,“算起来,和刘大人相比,我也不过以五十步笑百步。”

董媛看着他倏无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道“公子,前朝仙风道骨如东坡,都曾写下‘一朵红云捧玉皇’这些谄媚之语,何况……”

谢嘉明淡淡垂下眸子,良久,忽道:“阿媛,是我对不住你。”

如豆灯光,在微风中摇曳轻摆,董媛看着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谢嘉明俊美的脸上,忽然眼眶微微一酸。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忍了下去,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世上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哪有对不起人的道理。”

谢嘉明长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起身离去。行道门口,却见有小婢追出来,匆匆将一页薛涛笺递给他,笑道:“我家姑娘留给谢大人的。”

伶妓与名士间互通词曲,乃越朝风流雅事一桩,旁人见到了,亦对这位翩翩公子露出会心且艳羡的一笑。谢嘉明含笑接过,继而转身离开。

孤山

元宵节已过,整个临安城已从一种喜庆热闹氛围中渐渐沉淀下来。

谢绿筱再次见到谢嘉明,已是数日之后。她不意在门厅中遇到兄长,一愕之后,匆匆转头就走,却听到他喊住了自己:“阿筱。”

或许是因为陈昀离开,谢绿筱也没了外出游玩的心思,这些日子呆在家中,十分安静。谢嘉明心情甚好,笑道:“爹爹来信了。”

谢绿筱随他到书房,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是是父亲的字迹,说是此刻自己在舒州(今安徽省内),即将前往西北云云。又问家中一切是否安好。

谢绿筱将信纸叠好,默默递回给大哥,道:“看完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身后,谢嘉明脸­色­一沉,喊住她道:“你这几日在躲着我。”

谢绿筱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双手垂在身侧,握了拳,勉强笑道:“哥哥,哪有?”

“说吧,我瞧你也忍了很久了。”谢嘉明从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自家兄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谢绿筱转过身,有些话在心底酝酿了下,终于道:“哥哥,我很喜欢听董姑娘弹琴,不若……我们替她赎身吧?”

谢嘉明笑了笑:“你不是去问过她了么?人各有志,她不愿意,旁人又能怎样?”

“人各有志?我不曾听说哪位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在外为伶人。何况,哥哥,你分明喜欢人家,却又不愿赎她……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谢嘉明收敛了笑意,手指轻轻揉了额角,道:“阿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多说无益。”

“好!我不管你和董姑娘的事,可是你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呢?”

“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自然清楚,不需要你提醒。但是对于你,我已经忍耐多时了。上次当街抓人,和吴府起了冲突的事,若不是有浩然替你顶了,你以为会这么简单便揭过了?浩然为了这件事得罪吴相,你可知派往淮南西路的军饷少了多少?”谢嘉明脸­色­愈沉,“谢绿筱,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既不求你通情达理能帮上忙,那么安分守己,你会是不会?”

谢绿筱愣了愣,忽然大声说道:“爹爹虽然致仕,谢家在朝中也只有你一人,可我谢家不至于到了落魄地步。你大可不必做出依附­奸­相的事吧?如今坊间传的那些话,哥哥你该比我清楚。前几日那个大­奸­相外出游玩,经过村舍时,说是此处没有­鸡­叫狗吠太过可惜,竟然有好几位官员当场模仿狗叫。至于你,堂堂大越的一甲进士,还为此赋诗凑趣!你……你真不顾全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可是爹爹呢……”

她轻轻喘了口气,最后道:“大哥,你怎会胆怯懦弱如此?!”

谢嘉明脸­色­已变得铁青,素日那双明亮狭长的双目,因为听了亲妹妹一句“胆怯懦弱”而变得有些血红。自从入仕以来,他亦不记得自己曾这般失态过,呼吸起伏良久,才终于动了动手指,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谢绿筱此刻丝毫没有惧意,心里亦存着怒火,咬牙道:“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还愿意呆着这个地方么?”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门。

而她跨出书房前,听见身后啪的一声脆响,想必是谢嘉明最爱的那只雨过天青­色­茶盏此刻已经粉身碎骨。她委屈中又夹了惊惧,推开一旁的家仆就往大门外走去。

谢绿筱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随意折了个方向,便纵马疾驰。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早上画屏替她梳的发髻也散开了开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阖上眼皮就会有眼泪落下来。

最后还是忍不住,奔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小虫蜿蜒爬了下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其实往常谢嘉明对她虽然严厉,可她心底并不怕他,顶多被骂之后,愀然不乐上几日,便又复苏成原样了。

可这一次不同。她在熙春楼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又眼看着吴府的人将董媛接走,自己的兄长却毫不作为,加之今日他又这般呵斥自己——她在委屈之外,更多的却是愤怒。而身后那个家,恍然变得陌生了。没有爹爹在,连陈大哥也不在……她伸手胡乱的抹了抹眼泪,微微勒缓了马匹,辨了辨方向。

原来一直往西北方向走,竟然到了孤山脚下。

此刻时近下午,冬日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穿过满山的植被,依稀有着淡薄的暖意。

正在山道上慢慢的走着,谢绿筱忽然听见后边有马蹄声急匆匆的追来,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马,避让在一边。

出乎意料的,身后那几匹马也缓下了脚步,而那道声音略有些熟悉:“谢姑娘。”

谢绿筱回头。在这里遇到袁思博,叫她觉得意外,可随即她想起那时他曾提起自己住在孤山的别院中,于是点头招呼道:“袁公子,你好。”

袁思博身后有两三人也相继停步,远远的跟着。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匹交给了身后随从,拢了拢着青狐裘,向谢绿筱温言道:“谢姑娘是来孤山游玩么?那日的陈兄没有一道前来?”

他的黑发以一根白玉簪子束起,谈笑间没有了那一日的孤高桀骜之感,清俊雅致。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坳深渺,便是笑着的时候,依然叫人觉得莫测。

谢绿筱冲出家门之时,本就无甚准备,加上哭了一场,发髻散乱,此刻走在袁思博身边,更显得有些狼狈。她心情亦不算好,听到袁思博邀自己去赏梅,下意识的便要拒绝,可是婉拒之言尚未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想了想,便又答应了。

她随着袁思博踏进了这座名叫“凉堂”的别院,看见仆役往来,似是极为忙碌的样子,好奇道:“袁公子,这是预备迁宅么?”

袁思博道:“我来临安查看茶园,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便该回去了。”

“如此说来,我来得甚巧。若是晚上几日,只怕这里便宅院空空了。”

谢绿筱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公子是回去哪里?”

“自然是颍州了。如今越朝和真烈开了互市,这边茶叶打点完毕,便需去那里了。”

“颍州?那岂不是过了淮水,已到了真烈的汴京路?”

袁思博颔首道:“是。”

“公子是哪里人?”

他答得甚是坦荡:“本是越人。自朝廷南渡后,全家留在了北边。如今来往做些生意。”

谢绿筱亦听闻过有些巨贾在两国间做茶马生意,是双方朝廷默许的,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倒也不甚惊讶,只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他已将她带到了□院。绕过一个半坡,恰好瞧得见孤山脚下西湖,而环绕这半坡的是百余株老梅。

此时梅花已尽数开放,濛濛的湿冷雾气中,遒劲枝条间,这无数点红梅仿佛一朵朵小而烈的火焰,将人的目光灼得洌艳。而这花的背景,便是素淡的泠泠西湖水。

两相映衬,湖水融花之艳丽,而花朵吸水之润泽。

确是无双美景。

谢绿筱微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这般奇绝之处。”

袁思博笑道:“确实。”

“北边的风光……和临安,恐怕大不一样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似是想了想,才道:“自然各有各的好处。”

谢绿筱只觉得自己抑郁了半日的心情终于渐渐被旁的事物转开了兴致,她目光停留在眼前如斯美景上,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以至于袁思博唤她都不曾知晓。

“袁公子……你们去颍州,是要经过庐州的吧?”

袁思博想了想,方道:“虽不经过,可是需穿过淮南西路,离庐州极近。”

她“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慢道:“多谢你款待,我该走了。”

袁思博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目光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应道:“我送你出去。”

走至庭院的时候,有下人拿了一包物事,走到袁思博身边道:“公子,这些也需带回去么?”

谢绿筱扫了一眼,那包袱里全是些零碎玩意儿:异­色­影花扇,异巧香袋儿,木枥香数珠,乃至染红绿牙梳,无一不­精­巧可爱,却都是女子用物。

她听见袁思博道:“都收在一起吧,明日一起带走。”想是带回去给家中女眷的,谢绿筱转开目光,听到袁思博对自己道:“出来一趟,总会带些新鲜玩意儿回去。”

谢绿筱点头道:“是啊,临安城的夜市中小玩意儿最是巧致了,别处买不到。”

一直到了门外,道别之后,谢绿筱上了马,走了几步,却重又回头道:“袁公子,你们明日何时出城?”

袁思博薄­唇­轻抿道:“大约交四更。”顿了顿,若有若无的强调,“在这孤山下出发。”

“如此……”谢绿筱勒转马头,笑道,“后会有期了。”

而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山道尽头,袁思博­唇­畔温文的笑容便像是这即将落下的夕阳一般,慢慢的消失了。

这个年轻公子,褪去了俊美和温和的掩饰,眸中一闪而逝的光亮,如同淬沥过后的钩戟,锋锐难当。

遇袭

谢绿筱回到谢府,恰好遇上谢嘉明从外边回来。门口遇到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目光也不望向兄长,将马交付给家仆,便往里走。

若是往日,谢嘉明必然责问她是不是又偷跑出去了,可这一次,他走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画屏奔出来,先叫了声小姐,又对谢嘉明低声说了句什么,谢绿筱清清楚楚听到兄长冷淡而不甚耐烦的说了句“随她去”。

她心中大怒,也不回头,就喊道:“画屏!”

画屏随着她回去,一边道:“小姐……”

她又忽然不耐烦道:“没事。你去说一声,我在外边吃了回来,晚膳不用了。”

她一个人回房,倒头便睡,亦没有人敢来吵她。

到了夜半时分,谢绿筱终于坐起来,披了衣服,悄无声息的开始收整东西。理上一会,她便顿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她将往日间攒下的一些会子捏在手里,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窗外婢女们碎碎的脚步声:“公子从相府宴饮回来了,赶紧去煮醒酒汤……”

手中的纸张无意间被捏得皱起,谢绿筱忽然十分想念近一年未见的父亲,此刻,想必他正在淮南吧……陈大哥……大概已经在庐州了。

此时依然是正月,四更未到,天­色­墨沉,只有数颗星子烁烁闪耀。

孤山下,数匹骏马时不时打着响鼻,从鼻间喷出白­色­的雾气来。一道隽长的人影立在其中,而随从的侍卫都默不作声。

杜言看了看天­色­,上前几步道:“大人,该出发了。”

那男子抬头望了望天­色­,缓缓道:“再等等。”

杜言看了看他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退下了。

未几,有马匹从临安城方向奔来,待至孤山脚下,那人勒住马身,翻身下马,笑道:“袁公子,幸好你还未走。”

袁思博挑眉望向来人,似是有些惊奇:“谢姑娘?”

“我欲北去寻访亲人,不知可否与袁公子搭伴前行?”她着了男装,微一躬身行礼。

袁思博­唇­角掠起细微不可见的笑,想了想,道:“自然可以。”

交四更,陷入沉睡中的临安城,却又被四周秀丽山峰上寺观的鸣钟声惊醒。山上鸣钟声一响,就有人手中打着铁板和木鱼儿,大街小巷,开始沿街报晓。

一个看上去还有些睡意的男人走过谢绿筱身边的时候,“邦”的敲了敲铁板,又喊道:“天­色­晴明”。

谢绿筱忽然想起若是在家中,大哥此刻便要起来了。或是准备朝议,或是要赶去办公。风雨霜雪,日日如此。可如今他夜夜笙歌,便是去了朝廷,又还有多少­精­力做事呢?她手指抓紧了缰绳,有些涩然的低头想着,目光一掠,却看见自己身侧的袁思博,竟然也是一脸怔忡的样子,目光复杂难言。

街上已有人开始卖早市点心。

他们即将要北出艮山门,谢绿筱的目光却落在了一家街边小铺上。店家正架起一口大锅,搅着锅内的米粥,热气腾腾。她多看了几眼,袁思博便发现了,勒了马道:“谢姑娘,不如在这里用些点心再走?”

谢绿筱还没说话,却是杜言策马走在袁思博身边,开口道:“公子……”

袁思博并没有理会,翻身下马,在小摊前坐了下来,道:“店家,来几碗粥。”

谢绿筱坐在他身侧,而几个随从则默默的坐了另一桌。

“这儿的五味­肉­粥很好喝……”谢绿筱用勺子轻轻的搅着稠实的粥面,“不过只有冬日才有。到了夏天,大家就改喝豆子粥了。”

袁思博饶有兴趣:“是么?”

她笑笑,目光落在几匹马上,并不见有大宗货物的车队。

袁思博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笑道:“我此行前来,只是选定茶园,商定价格。待到清明前,茶叶采摘上市,便可运去淮北了。”

谢绿筱“哦”了一声,又道:“袁公子,为何你选在正月前后出行?待到来年,看准了茶叶再直接买回去,岂不更好?”

袁思博知道她会有此一问,道:“姑娘不是生意人,知道这些也无妨。今年冬日,真烈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酷寒。牲畜冻死无数。往日两国之间,大都是茶马互换。可今年,用以交换的马匹数量若是骤少,只怕要茶贱马贵了。这市场将有剧变,我不亲自过来瞧瞧,实在不放心。”

他说得十分坦白,谢绿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便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知姑娘北上,是为了寻访什么亲人?”

谢绿筱低头看看热气渐消的­肉­粥,忽然没什么胃口了。她是打算去找陈昀,或许还能在那边遇到爹爹——可那些也不过是借口。她只是不愿在临安呆下去了而已。想起这些,她便回道:“我父亲。”

袁思博眸­色­倏然沉了数分,黑眸黝黝,不知是望向她,还是她身后的街道,缓缓道:“如此,我们便出发吧。”

往北行了数里,回望已再也瞧不见锦绣繁华的都城,谢绿筱忽然惊觉,这是她这十六年来,头一次真真正正的离开了临安。虽然父亲一直告诉她,他们的故都是在淮水北边的开封府。当日东京梦华的繁盛,丝毫不逊于此刻的临安。那些家国大志虽然铭记心间,可她生于临安,长于临安,浸润在骨子里的,依然是江南清丽的风景。这一离开,依然有些惆怅。

袁思博已将他们的路程告诉了她。出了临安府,先到建康,再折而往西北,便是庐州。到了庐州城外,他们还将往北,过淮河,回到真烈境内。而她可以在庐州城内留下来,去寻亲人。

以往那些地名,不过是书册中一个个字符,如今被她催着马一一踏过,让她觉得十分新鲜。 这一路说不上有多辛苦,因为袁思博的随从将一切都打点得甚是妥当。只是路赶得甚急,一次谢绿筱便无意间听到杜言说了一句:“……二月二十日之前……否则便有些仓促了……”

那日行路途中,她便催马赶在袁思博身侧,道:“袁兄,过了建康府,离淮南西路便不远了吧?”

一旁杜言答道:“此处是在淮南东路,下午便能到滁州,此去庐州,不过数日路程。”

这一路上,袁思博对谢绿筱极好。但是杜言却一直十分冷肃,这次难得开口,仿佛颇为欣慰的样子,听得谢绿筱微微一愣。

袁思博目光轻轻一扫杜言,杜言心底一惊,察觉自己Сhā话略有不妥,便勒了马,落在了后头。

袁思博在临安城大雪纷飞那一日认得谢绿筱的时候,便知道她并非一般的官宦小姐。­性­子并不柔弱,处处透着直爽可爱。这一路行来,常常催马走上整日,她亦从不说什么。他侧头问道:“姑娘去了庐州,有何打算?”

谢绿筱倒是不担心庐州,反正陈昀总在那里。这几日她一直琢磨着,反正已经偷偷出来了,想必大哥已然震怒,若是一到庐州,陈大哥必然将自己送回家,那么再要如此这般出来一趟,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悠悠催着马望向远方,答非所问道:“滁州,便是醉翁亭所在吧?”她纤细的身躯在马上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轻轻抬着,黑亮的眸子烁烁生光,露出小小的向往与好奇。

袁思博凝眸注视她良久,道:“是啊。”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滁州位于淮南东路,他们转而往西,预备在天黑之前赶至淮南西路。

谢绿筱记起《醉翁亭记》第一句,“环滁皆山也”,抬头一望,果然如此。这里的山­色­并不像临安那样碧翠碧翠的,像是被人泼染上了淡淡一层墨,­色­泽有些深,又有些沉。许是冬日未逝,春日的明媚尚未到来,行走在山路中,有几分浸润的寒意。

杜言抬头看看前边袁思博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大人带上了一个陌生女子,行事固然添上了不便,就连行程也一再的放缓。否则此刻,他们早已回到了汴京路,而不是这般还在山中晃荡。

他又抬头看看天­色­,好没来由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担忧。或许这些担忧只是来自于直觉,又或许是来自于这沉下去的天­色­。他不禁将马催得快了一些,低声对袁思博道:“公子,还是快些赶路吧。”

绕过这清流关,便出了淮南东路。眼看天□黑,袁思博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正欲快马加鞭,忽然杜言翻身下马,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后边似乎也有马队。”

谢绿筱看出人人面容紧肃,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杜言皱眉不语,踌躇了一会儿,道:“公子,还是谨慎为好。”说着将一直负在身后的长剑递给袁思博。

袁思博接过,修眉轻轻一折,看了看眼前两条路,往西是清流关,往北是都梁山道,也不再犹豫,招手对谢绿筱道:“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他的数名随从已然一勒缰绳,往西而去了。

谢绿筱跟在他身后,不解道:“袁兄,出了什么事么?”

他们并驾齐驱,袁思博神­色­并不见如何紧张,只淡淡道:“无甚。只是这一带为越朝和真烈边界,山势起伏,两边都不曾用心治理。是以山贼甚多。以防万一,我们且在山上等等。”片刻后,他又转头道,“姑娘可有兵器防身?”

谢绿筱摸了摸靴筒里那把短剑,那还是她千方百计向陈昀要来的,难道……今日要用得上么?

“山寇小贼而已。我在临安城见过谢姑娘的身手,很是了得。”袁思博半开着玩笑,“我们行商之人,出门在外,时时会遇上这般麻烦。无须担心。”

忽然远处传来尖锐至极的一记哨声,穿过簌簌的叶尖,如同夜枭声响,凄厉刺耳。

直到此刻,袁思博的神­色­终于一变。

谢绿筱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自己身子一轻,已然被他揽起,同乘了一骑。他顺手一掌击在她原先骑着的马匹上,那马便往另一个方向奔去了。

谢绿筱抬头将他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肃然,­唇­抿得极紧,一双眼睛望着前方幽暗的道路,炯然锋锐。

“袁兄……”

“勿言。伏身。”他简单的告诫她,手上加大力气,将她的头往下一按,双腿一夹马腹。风声从耳边掠过,脚上更是不断擦过山路边的杂草树枝,也有被马蹄踩起的小石子飞到身上,隐约作疼。

他们的身体都伏得很低,他坚实的胸膛就压着谢绿筱的背,而双手环过她把着缰绳,将她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绿筱身子不安的一动,无意中将头撞在袁思博下巴上。他的回应却仿佛是变了一个人,甚是不耐烦的将头偏了偏,低喝道:“不要乱动!”语气极为狠厉,并不像他往日温润有礼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了西湖边年轻公子桀骜的一瞥——恐怕这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吧?

陈昀抱着她骑马的时候,总是柔和且小心的,生怕她哪里不舒服。可他不是。那甚至称不上是怀抱,只是两人局促的挤在一处罢了。她的双手扶在马鞍上,几乎被压得发麻,可袁思博此刻却依然嫌她伏得不够低,甚至腾出手来,在她脊背处狠狠一压。

谢绿筱低低痛呼一声,声音未落,却听见嗖嗖几声,却是几支箭贴着袁思博身侧飞过,所差者不过微毫。她心下一惊,俯身勉强从靴筒里抽出短剑,紧紧握在手中,身后所压虽痛,却不吭一声了。

山路渐渐曲折,袁思博听到身后箭声不断,听声便知道来人已越追越近,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并未被­射­中……可是再往下,却不知这运气能否一直如此了。

他眉头一皱,心知此刻为自保,最好的方法便是护住后心,趁着马力未竭,能拉开多远便拉开多远,或许还有余力等到救援。可是如何护住后心,不被­射­中?他目光轻轻一垂,落在怀中少女身上。

片刻之后,谢绿筱觉得领口一紧,身后怀抱蓦然间松了。她尚未开口惊呼,身子已然被凌空向后甩去。

箭创

这山上草木甚多,此刻却是帮了大忙,谢绿筱身体落下的时候,只觉得稀里哗啦压倒了大片的枯草­干­枝,兼被人一拖,很快的就往山坡下边滚去。

谢绿筱但觉脸上身上擦过无数的石屑枝桠,细微的疼痛数不胜数,她手中依然握着那把短剑,咬牙不说话,直到有人忽然伸手勒住她的腰,她用另一只手抠在土里,才看见一旁是和自己同滚下山崖的袁思博。

袁思博凑近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有没有受伤?”

他的目光凌厉的查看四周,一时间未见异动,也没听见她的回答,只道她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轻皱眉,又略有些后悔……如果刚才他不是一念之间决定滚下这块缓坡,如果他以她为盾、护在身后……可现在这么想已经晚了,他决定拉她一起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

忽然暗­色­中寒光一闪,接着是嗤的一声,谢绿筱抬头道:“还好。”

她已拿短剑斩断了缠着自己小腿上的一根山间老藤,那藤蔓甚是坚硬,适才被卷上,又一带,便刺进了衣料间,腿上一阵阵疼痛,想来此刻已经流血。她忍了忍,又问道:“现在这么办?”

他沉默不语。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倒不需惧怕了。他知道杜言他们定然引开了大半敌人,跟着自己的,定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加之刚才另一匹马跑上岔道,又会将追击之人分开一半。那么自己身后的敌人,不会太多。

可现在身边跟了一个谢绿筱……袁思博的眸­色­中闪过极其复杂的一道光芒,他这样带着她,连杜言都觉得不妥,可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茫然——是为了什么呢?他伸手抚过腰间的玉佩,又侧首看看谢绿筱的侧脸。她满脸污渍,枯枝碎叶落了一身,一双眼睛倒是毫无惧­色­的望着上方,往日柔美的下颌此刻紧紧的绷着,大约还是有些紧张。

上边山道上忽然闪现一点火光,紧接着有人声悉悉索索传来。袁思博细心听了一会儿,估摸着人数,忽然转头对谢绿筱道:“你往下走,要快,别回头。这几人对付起来我照看不到你。待我料理完了,再去找你。”

谢绿筱大家小姐出身,虽说学过些轻功,家中父兄也不可能教她正式的习武艺。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她不再犹豫,半站起身道:“那……袁兄,你小心。”

她往下一奔,立时便露了痕迹。

袁思博手中长剑一挺,缓缓站起来。

此刻他长剑持在手中,目光掠向远处那数道黑影,只听嗖嗖密集的箭声,如雨般落在自己身侧。他手中长剑挥起,尽数的将箭支拨落。隔了一阵,箭支疏疏落落的,数道人影奔近,而袁思博长剑指地,声音远远的传出去:“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几人或许为他此刻的气定神闲所慑,一时间竟不敢靠近。

袁思博伸手抓住一支流箭,放在手中一掂,忽的冷笑,开口之时,已然换了一种语言:“我真烈的箭,不在战场上­射­越人,却­射­自己人。很好。”

借着仅有的火光,他看清了敌人共五人。其中三人持弓,两人手持兵刃正要逼近:若是要速战速决,便应该击倒那三个弓箭手,方能全力对付剩余两人。

想到此处,他身形一拔,往坡上掠去。而手中的那支长箭被他当了袖箭,奋力一甩。那箭去势极快,转眼已到其中一个弓箭手面前。那人忙不迭用弓身一拨,可是那力道太过霸道,到底还是噗的一声,□了左胸。

黑夜中,他的身影仿佛是鬼影,长剑遥遥指向了剩下的两位弓箭手。人未到,剑气却已逼人。既然已经靠近,那么远兵器便已经无用,那两名弓箭手抛下了弓箭,拔出刀,咬牙攻了上去。

四人联手,将袁思博围在其中,狠招不绝。袁思博接了数招,只觉得这些招数利落­干­脆,直直劈来——像是战场上历练而来的杀人之术。他心中一动,抿­唇­道:“你们是金更鲁将军麾下?”

那四人不答,招数愈发狠厉。

缠斗间,又两人倒下,热热的鲜血溅满了袁思博半身,或许血腥气熏得他双目有些赤红,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嘶哑低沉:“现在住手,回去警告你们主人,我不赶尽杀绝。否则……”

他微微退开一步,手中伽和长剑发出清越激响,如同龙吟凤鸣。

那两人眼见并无活路,又听他这般说,倒有些犹豫起来。正欲退开,却听远处传来桀桀笑声,有人用真烈语传声而来:“阿思钵大人,你女人在我手上,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

袁思博脸­色­微微一变,持剑跃开数步,眯着眼睛望向远方。

果然一道黑影擒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往这里奔来。在十数丈外停下,笑道:“大人从南越回来,却不知是否学会南蛮的怜香惜玉否?”

谢绿筱被这蒙面人夹在手臂下,动弹不得,又听他叽里咕噜说着真烈语,恨恨的挣扎了一下,旋即那人一掌便劈在她后颈,以示警告。

袁思博冷眼看这这一幕,缓声道:“放开她。”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阿思钵大人神勇无双,当年在上京以一人之力,闯入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今日我们少不得用些卑劣手段了。”

这个夜晚忽然变得清朗起来。先前的云雾散开,月­色­皎皎,群星明烁。

他看见谢绿筱微白的脸颊,眼神依然倔强,却没有开口求救。而一只脚虚站着,淋淋的似是沾着血,不是是不是伤了。

谢绿筱……他将她带在身边,并不是要给他人来折辱的。

袁思博想清楚这一点,­唇­角微微勾起,重复了一遍:“放开她。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放不放她,就看大人配不配合了。”蒙面人眼神一示意,袁思博身后一人捡起了弓箭,缓缓对准了他的右肩。

白衣公子此刻站在月光之下,黑发松绾,手中的长剑指地,鲜红的血珠滴滴落下,构成一幅诡异却极优雅的画面。

他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谢绿筱面前,她腿上剧痛,加上颈上被劈了一掌,更是有些神智迷糊。她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也大致猜到身后那人正拿自己威胁袁思博……可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自己和袁思博,根本就是普通朋友啊……

谢绿筱看见那人将弓拉到极满,对着袁思博的肩头,可他只是斜睨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袁兄……小心!”她话音未落,那支箭已然­射­出,­射­向袁思博肩头。

距离这样近,力道之强劲便可想见。

闷闷的“噗”的一声,箭支入­肉­,足有数寸,鲜血溅出,刹时间染红了外袍。

谢绿筱啊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还要如何?”鲜血带着微热,缓缓滑到自己手心,袁思博沉声道,“你们犯上僭越,已铸下大错,此刻若是住手,我还可既往不咎。”

“既已铸下大错,如何回头?”蒙面人大笑,目光又移向他左肩。

那弓箭手又抽出一支箭,指向他左肩。

谢绿筱她只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弓弦绷紧的声音不可抑制的传进自己耳中。她身子一软,手指触到了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起来。那蒙面人颇为不耐烦的将她一拎,喝道:“站好。”可她实在怕极了,身子还在往下瘫,那人颇不耐烦,索­性­让她委顿在地,面向袁思博道:“指挥使大人,你是英雄,真烈上下皆知。今日取你­性­命,也是情非得已,还请……”

话语却未说完,他忽然腿上一痛,眼见之前倒下的女人手中持了短剑,砍在了自己腿上。因他之前将全副­精­神放在袁思博身上,竟未提防,惊怒之下,一掌便要劈下去。

寒光一闪。

袁思博右手中的伽和剑已交付左手,他火光电石间挥手一掷,噗的一声,穿过了蒙面人胸口,鲜血溅了谢绿筱一脸。

几在同时,他侧身闪避身后那支箭,一掌劈向那两人,

他知自己右肩重伤,再过上片刻,只怕力气不支,只能速战速决。他从地上拾起了一把长剑,招数不复先前的从容,一片银光洒下,招招取人要害。雷霆般数击后,又一人倒下,而另一人眼见不敌,返身便往后跑。

袁思博收了剑,叹了一声,任由他奔上缓坡,却无力再追了。

谢绿筱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满脸的鲜血,又忍着腿上伤痛走到袁思博面前,急道:“你没事吧?”

#奇#他右肩上那支箭尚且牢牢Сhā在身体中,鲜血淌了半身,脸­色­亦是苍白如纸。

#书#他就地坐下,低声吩咐:“你去搜搜那些人身上,看看可有金疮药。”

谢绿筱应了一声,转身就奔向那个蒙面人,伸手去探向那人胸口之。饶是她素来大胆,可头次面对死人,她不禁咬住牙关,又闭了眼睛,摸出了几个瓶子。

“你看看……哪些是伤药?”她满手是血,将几个瓶子打开,向袁思博示意。

他只轻轻嗅了嗅,便道:“都是。”

“要……如何敷药?”

袁思博看了她一眼,沉稳道:“先把箭取出来。”

“□么?”谢绿筱心底一颤。

他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低声吩咐:“现将箭尾砍去一半。”

谢绿筱手中短剑削铁如泥,嗤的一声,削去半截长箭。

“去将那火把拾来,将你的短剑烤一烤。”他缓缓吩咐,从容不迫。

“好了。”

“将我的衣服拉开,划开伤处肌肤,再拔出箭支。”

“划……开?”谢绿筱脸­色­唰的变白了,“怎么……怎么,划开?”

“你便划两道,上下交叉呈十字,好拔一些。这箭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否则会撕裂伤口。”袁思博表情依然轻描淡写,却又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微笑起来。

谢绿筱几乎捏不住手中的短剑了,可她……她居然看见他在笑!

尽管那丝笑很微薄很清淡,可是被火光一照,这个五官深邃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脸上却是一种轻慢生死的淡然。

而他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声音悠悠传来,微带戏谑:“你在害怕么?”

火鸢

谢绿筱不答,将自己的长袍处划下了数条布条,用作裹伤用。又伸手小心的从血­肉­模糊之处撕开了他的衣物。

撕开的刹那,火光照­射­之下,谢绿筱几乎惊呼出声。

这是男子的脊背,她并不敢多看——可他的肩上布满了伤痕,看得出时间久远,可也不难想象,他之前受过多少创伤。

谢绿筱不敢再看,咬牙道:“我划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你的短剑没让那人发现么?”

谢绿筱平稳呼吸,剑刃刺进他的肩膀,又重重一送,自伤往下一划。她不敢耽搁,旋即划上第二道。此刻她已经有些心慌意乱,鲜血大蓬涌出,一手的滑腻。她哐当一声将短剑扔在一边,右手持了箭尾,轻轻一提。

此刻袁思博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说什么,缓了缓呼吸,方道:“你需用力。”

“嗯嗯……”她眼眶一红,几乎握不住箭尾,“你忍着……我再试一次。”

这一次有了准备,她屏住呼吸,一手拨开他受伤的皮­肉­,另一手用力——噗的一声,带着倒钩的箭簇便被拔了出来。

她手伸手去拿几个药瓶,手忙脚乱的往上倒药粉止血。

创口太大,一瓶伤药倒上,便被血冲散了。谢绿筱倒上第二瓶,眼见暗红­色­的一层糊状药膏盖住了伤口,她略略松口气,连忙用布帛用力压上,隔了许久,才敢放开。此时转而去看袁思博的脸­色­,比之先前更是苍白,额上更是渗出了一层冷汗,闭目不语。

红­色­渐渐渗透了那布帛,谢绿筱心中焦急,正束手无策,忽然听到他开口道:“无妨。血已渐渐止住了。你替我包扎吧。”

待到包扎完毕,谢绿筱只觉得自己心浮气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失去力气一般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看见那支箭簇,火光下泛着暗紫的血气。(奇*书*网.整*理*提*供)

“我刚才问你,你的短剑没让那人发现么?”他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转头又问她,“刚才那剑刺得倒是狠。”

谢绿筱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荡荡,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虚脱,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隔了一会儿,才道:“是我的错。刚才我就应该随意在哪个林子里躲起来,不该进前边的破庙。那人来庙里抓我,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便收了短剑,让他擒了。这才害得你伤成这样。”

她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满手的血污,随意的在袍子上擦了擦,又开始发怔。

心底不是没有懊悔的,她这一趟出来,如何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若是提前预知了,自己还敢这么肆无忌惮么?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其实少有艰难险阻,有父亲,有兄长,甚至有陈大哥替自己遮掩扶持。可只有自己外出历练了,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莫名的杀戮,身份不明的伙伴,她被人连累,又连累别人——这在以前,她甚至从未想象过!

“你说前边有一座庙?”袁思博沉吟了片刻,道:“我们过去那边吧。左右形迹已经被发现了,若是庙里,还有个遮掩。”

“好。”她应声站起来,又犹疑着问,“你走得动么?”

他笑了笑,却吹了声口哨。

那几人乘来的马闻声踢踢踏踏的小步跑来,谢绿筱伸手扶住一匹,道:“你先上。”

袁思博失血颇多,左手扶着马鞍,待到抓稳了,才翻身坐上。谢绿筱见他坐上之后,身子依然有些微晃,踌躇片刻,道:“袁兄,你我同乘一骑吧?我来掌缰绳……”

他颔首道:“好。”

这一次,轮到谢绿筱自己上马,一抬腿,才觉得剧烈的疼痛,几乎一趔趄重又摔下去。袁思博敏锐的瞧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谢绿筱坐在他身后,双手环过他身子,便不得不贴在他背后,颇为艰难的一抖缰绳,道:“没什么,有些脱力了。”

马儿小步走着,待到经过那蒙面人尸首身边,袁思博忽然俯身,将自己长剑拔出。那剑槽上渗下血滴,腥气扑鼻而来,谢绿筱只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翻腾,连忙转过了眼睛,专心催马。

因为害怕马而颠跑之时裂开他才裹好的伤口,她走得颇慢,等到寻到那间破落小庙,谢绿筱翻身下马,又将袁思博扶下,踌躇道:“这马还留着么?”

他打量着这周遭环境,随意道:“留着吧。”

这庙建在都梁山的一个山谷间,往前便是绝壁了。庙前一片空地,隔了巨大的峡谷,对面的山崖峻险,望之甚是凌厉。

果真是个好所在。若是被人寻到,才是真的逃生无门。袁思博心中轻笑,却不说出来,信步进了小庙中。

隔了一会儿,才见谢绿筱怀中抱了捡来的枯枝进来,堆在小庙空地上,开始点火。

他并不制止她,火光或许会引来敌人,可他们如今已然无路可退,便是留在荒郊野岭,若是遇敌,一样无处可逃。

火光点着,在这冬日夜晚多了些暖意,袁思博觉得自己伤口的剧痛倒是缓上了几分,便微掀了眼眸看着对面抱膝坐着的少女。

她自然又是发髻凌乱了,而长袍的下摆,更是已经被撕烂,鲜血斑斑。他脸­色­微微一变,道:“你腿上受伤了?”

谢绿筱苦笑,她已经偷偷查看过伤势,虽是皮­肉­伤,可是伤口也不浅,只是血已经勉强止住了,她又随便的用布条一包,暂时无事。

“唔,我包扎过了。没事。”

“上了药没有?”

她一犹豫,他便瞧了出来:“不是得了几瓶药么?”

“留着吧。你的伤重。”谢绿筱故作轻松的仰起脸,向他轻轻一笑,“我的伤真的没事。就是刚才跑急了,被石子儿磕破的。”

柴火燃起的火苗忽大忽小,映衬她略带苍白的脸­色­,颊上淡淡染上了美丽的胭脂­色­。袁思博凝眸看她一眼,没有勉强她。

“袁兄,我们算不算患难与共?”谢绿筱对着火光,缓缓道。

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不是商人。”她于火的另一边,静静的抬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着暖­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依然不语,大半的­精­力用于克制肩膀处的灼烧感。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本来想,要是莫名其妙的命丧此处,总也该死个明白吧?”她低下头,伸手拿一根木条拨了拨火,“你说他们还会不会追来?”

他淡淡的看着她:“谢姑娘,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我自然将身份坦然相告。否则你知晓这些,也就全然毫无意义了。”

谢绿筱重复一遍:“是啊,要活着出去才好。”

“你害怕么?”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拿着短剑站在自己身后,犹豫要不要伸手划下那两道狰狞的口子,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之前,她被人擒住,目光中却又坦然而毫无惧­色­,倒是一心一意的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那箭矢­射­伤。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谢绿筱老实道,“刚才倒是还好。”

“我死过一回,从那之后,倒是不怕了。”他似笑非笑,年轻俊美的脸上,唯有那双眸子如古潭般深邃,“所以就算真要死了,也不必太过担忧。”

冬夜之中,或许比夜风更为寒冷的,便是这人这般清淡从容的话语。

谢绿筱忽然真的觉得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父亲了……还有哥哥,明明就是他错了,可他还对自己这么凶狠,不知此时,他在着急找自己没有?……

眼眶微微发红的时候,她忽然见到袁思博起身往外走。

她连忙偷偷拭了眼泪跟上,闷声问:“你去­干­嘛?”

“既然不想死,就赌一把。”他探手去取挂在马身上的硬弓,因自己右手不灵便,又将一枚黑­色­如同蜡烛般的物事递给谢绿筱,吩咐她绑在箭上。

“这是什么?”

“火鸢。”

谢绿筱绑完,袁思博便道:“给我。”

她吓了一跳,忙道:“你要­射­箭么?伤口裂了怎么办?我来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轻笑道:“你试试,能拉开么?”

这是一张战弓,弓身还包着兽皮,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弓身,沉重而温润。谢绿筱想起自己曾见过陈昀­射­箭,勉力模仿他的模样,左手持弓身,右手扣弦,用力一拉。

别说拉满了,便是一半都未拉开,她便力尽了。

袁思博静静的伸出手,道:“我来吧。”

他立在空地上,尽力的忽略去肩膀上的剧痛,低声道:“点上火。”

谢绿筱连忙在引线上点了火,退开了一步。

他左手持弓,深呼吸一口,右手稳健的扣弦,一点点的拉至满弦,又顿了顿。

谢绿筱看见他的肩处又有红­色­液体渗了出来,心里一紧,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可他似乎毫无知觉,倏然放开手指,那支箭便带着火鸢,­射­向了广袤无垠的夜空。

箭身化作小小的黑点,穷尽目力也再难追寻的时候,忽然在空中炸出了一道绚丽至极的花朵。

那是赤红的­色­泽,衬在暗黑苍穹之中,像是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大蓬大蓬鲜血。华美瑰丽,却叫人觉得异常的惨烈。

袁思博右手垂下,那张弓落地,发出嘭的声响。而他略显无力的后退一步,轻笑道:“好了。”

他勉力站着,望着红­色­逐渐的褪散开,点点滴滴,最终依然归于幻灭。

“放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喃喃道,“别怕。”

可他吞下了下一句话。

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他赌的是,自己一手训练出的青冥军,会比旁人更快的找到自己。

如果输了……他静静的将目光头像扶着自己的少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那么自己就拉着这个谢家的女孩儿……陪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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