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犹豫了片刻道:“首先可以排除的是镖师,因为一般情况下,镖师护镖绝不可能单独行动。”
狄公点点头:“嗯,有道理。”
李元芳接着道:“师爷也可以排除。因为,两位死者都是小衣短打,师爷是不会穿成这样的。”
狄公又点了点头:“而且,死者的包袱中除了衣物、银两之外,连一本书也看不见,这可不是做师爷的样子呀。”
李元芳道:“要说是老板、生意人、管账先生,似乎也不太对。”
狄公道:“嗯,说说看。”
李元芳道:“第一,穿着打扮不像;第二,如果是大老板,身旁定会有小厮随侍;第三,假设是小生意人来做买卖,那么两位死者都姓吴,都是长安人,目的地又都是湖州。如果说他们是一家人,来湖州是为同一宗生意,却为何要一走水路,一走旱路?这一点对于生意人来说是绝对说不过去的。如果说他们素不相识,那么,两个同姓、同地的生意人,同时来到湖州,同时被杀,又同时被嫁祸,这种巧合的几率,几乎可以说是零。”
狄公连连点头。李元芳继续道:“第五,从常理推断,杀死生意人和管账先生,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图财。可现在,这两位死者身上的银两并没有丢失,真正的凶手用那些银子嫁祸了张春和王五。因此,现在看来,不论上述的哪一点,都可以排除这二人是生意人的身份,或者说,他们至少不是来湖州做生意的。至于各坊里长,那就更谈不上了。”
狄公听罢,高兴地大笑:“好个李元芳,你现在到大理寺去做个司刑少卿应该已经不是问题了!”
李元芳笑了:“如此看来,恐怕只有官宦人家的管家、仆役的身份还可以沾得上边儿,从穿着打扮,到二人同姓,都极像是这一类人。”
狄春笑道:“不错,咱们狄府不就有狄安、狄福、狄贵这些仆人吗?”
狄公点点头:“好,我们姑且说他们是长安城中吴府的管家,那么,他们来湖州是找谁呢?”
李元芳被问住了:“这……”
狄公微笑道:“官门讲的是门当户对,当官的仆役绝不会来找一位普通百姓。因此,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位当官的家在湖州;第二,他有朋友居于此地,因此,才派仆人前来探望或是送些重要物事。”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狄公笑道:“来了。”
曾泰的声音响了起来:“卑职,曾泰告进。”
狄公道:“贵县请进。”
门声一响,曾泰走了进来:“阁老,您嘱托卑职的事情已经查清了,湖州境内做过京官的只有一位。”
狄公道:“哦。哪一位?”
曾泰道:“西郊外刘家庄的主人——刘查礼。曾任兵部司农郎,十年前因事辞官归田。”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果真是他!”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看来您早已想到这两位死者的身份了。”
狄公点了点头:“这也只不过是推断而已。贵县,明日摆驾刘家庄。”
曾泰应道“是”。
刘家庄,庄外高挑招魂幡;庄门前的喜棚改成了丧棚,僧道两班人马坐在棚内,吹吹打打,超度亡魂。仆役们身穿孝服,在门前撒着纸钱。
突然庄里乱了起来,一群身穿孝服的家人、仆役在刘员外的带领下冲出门来。管家刘大高声喊道:“别奏乐了!都停下!钦差大人到了!”
刘员外赶快脱下孝服,扔在一旁。刘大向前一指:“员外,来了!”
远远地,钦差卫队和仪仗开了过来。刘员外一挥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一顶蓝呢官轿停在门前,轿帘一打,曾泰走了下来,一看眼前的情景,脸色登时大变。眨眼间,狄公的钦差大轿也在卫队的护从下到了门前。李元芳打开轿帘,狄公走了下来。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情形有点不对呀。”
狄公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前的招魂幡,登时一怔。刘员外高呼道:“草民刘查礼率全庄人众,恭迎钦差大人!”
曾泰的脸色一沉:“大胆刘查礼,竟敢如此不敬,身着孝服迎接钦差大人,难道不知国法森严吗?”
刘查礼连连叩头:“草民知罪。事起突然,不及准备,望钦差大人恕罪!”
曾泰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狄公向他摆了摆手,缓缓走到刘员外面前:“刘司农起来说话吧。”
刘员外连连叩头,站起身来。忽然身后的刘大发出一声惊叫,指着狄公道:“你、你不是,怀先生吗?”
曾泰和钦差卫队队长同时一声怒吼:“放肆!”刘大吓得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刘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家人无知,请大人恕罪。”
狄公朝曾泰和卫队长挥了挥手:“不要搞得这么紧张嘛。好了,起来吧。”
刘员外站起来。
狄公微笑道:“刘大说得没错呀,我就是前日到庄中看过花园的那个怀先生。怎么,员外不认识了?”
刘员外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狄公的面容。他吓得浑身一抖,冷汗煞时从额头流出来。
李元芳笑道:“当时,员外将我二人轰出庄子,还记得吧?”
“扑通”一声,刘员外第三次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草民不知大人身份,胆大胡为,冒犯天颜,望大人恕草民万死之罪!”
狄公瞪了李元芳一眼,低声道:“开玩笑也不分个场合!”李元芳吐了吐舌头。
狄公赶忙伸手相搀:“好了,好了。刘司农请起,不知者不怪。是我二人打扰了你。”
刘员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狄公道:“员外,怎么没见公子呀?”
刘员外嘴唇颤抖着,泪水滚滚而下,他抽咽着道:“小、小儿传林不幸身亡!”
狄公登时一惊,后退了一步;身旁的李元芳更是发出一声惊呼:“什么,刘公子死了?”
刘员外慢慢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曾泰皱了皱眉头道:“钦差大人在此,如此嚎哭,成何体统?亏你还是做过官的!”
狄公道:“好了,老年丧子,人之大痛。可以原谅。”他扶起了刘员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员外抽泣道:“昨天早晨。”
狄公道:“昨天早晨?”
刘员外点点头:“我父子同登庄后的翠屏山,传林不幸失足,跌落悬崖身亡!”
狄公和李元芳对望了一眼,李元芳脸呈狐疑之色。
狄公长叹一声:“想不到,两日前还殷殷待客的刘公子,此时竟已作古,真是皇天不佑英才呀!刘司农,人既已死,你就节哀顺变吧。”
刘员外跪倒在地:“谢钦差大人慰抚。”
曾泰道:“钦差大人爱慕你家花园,准备在此小住几日。你立刻去准备吧。”
刘员外道:“钦差大人光降寒舍,是草民三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庄里举丧,不知大人是否嫌忌?”
狄公叹了口气:“无妨。公子与我虽只一面之缘,可本阁爱惜他的才具为人,我们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而今,公子作古,本阁也该祭奠祭奠。”
说罢,让刘员外领他到后院灵堂上。狄公手捧三炷香Сhā进了香炉。刘员外率家人全体跪倒叩头还礼,高声喊道:“谢钦差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他那一双锐利的鹰眼在四下里搜寻着:楠木棺裹、青玉神龛、招魂幡、纸人、纸马、纸钱、悲痛的家人……霎时间,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点了点头道:“都起来吧。”众人平身。
刘员外指着身旁的一位美貌少妇道:“大人,这是草民之妻,方氏莹玉。”
狄公点点头。莹玉的双眼红肿,她赶忙过来,盈盈下拜:“大人万福。”狄公说声“罢了”。
刘员外对狄公道:“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大人前往花园休息。”
众人进得花园。狄公、李元芳和刘员外走在前面,曾泰和卫队、衙役跟在后边,一行人穿行在亭台廊榭之间。狄公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刘员外:“员外在京城还有什么朋友吗?”
刘员外一愣,赶忙道:“有是有啊,可多年不曾往来,都已经疏远了。”
李元芳点点头:“俗话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
刘员外道:“是呀。”
李元芳笑了笑道:“临来湖州之前,朝中的一位大人曾对我说起过,与员外相熟,让我代为打听。”
刘员外一怔:“哦?不知是哪一位?”
李元芳道:“姓吴。”
刘员外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姓吴?”
李元芳点头:“是啊。员外还有印象吗?”
刘员外赶忙摇头:“没有。草民从不认识姓吴的官员。”
李元芳点点头:“是这样。”
狄公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刘员外的表情变化,此时忽然说道:“他叫吴孝杰,太子卫属崇文馆的掌院学士。”
此话来得如此突然,以致刘员外来不及思考防范,他顺口道:“吴孝杰?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狄公双眉一扬:“哦,刘司农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吴学士的死讯,本阁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看来,刘司农是早已得知了。”
刘员外面色陡变,连忙辩解道:“哦,是,是京中来人带来的消息。草民并不认识这位吴大人。怎么,他说认识草民?”
狄公道:“是呀。也许是他记错了吧。哎,元芳,你看那处假山,像不像是一只仙鹤?”
李元芳忙道:“还真是很像。”
刘员外暗暗地松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刘家后园,一片荒颓破败的景象,怪树斜倚,蒿草丛生。一座斑驳破落的两层小楼矗立在夜色朦胧之中。
静夜里,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一条黑影来到小楼前。楼门紧闭着,黑影走到门前。不是别人,正是刘员外。他轻轻在门上拍了三下,又敲了敲门框,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刘员外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便闪身进入。门“喀嚓”一声关上了。他哪里知道,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呢!
小楼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洒进来。刘员外摸黑走到南墙旁,伸手拍了两下,墙壁竟然翻转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一间暗室。暗室内隐隐透出一点亮光。他快步走了进去,墙壁重新合上。
刘家正堂现在已经暂时改成了钦差行辕,门前站着几名卫士。狄公正静静地坐在书案后,沉思着。李元芳端着茶推门进来,将茶杯放在狄公面前。
狄公抬起头来微笑道:“让你这个正四品鹰扬卫中郎将给我端茶,我可是不敢当啊。”
李元芳笑道:“我怕仆役们打断您的思路。”
狄公点点头:“今天下午,我只是诈了刘查礼一下,他马上就露出了破绽。”
李元芳问:“大人,您说,他会不会与吴孝杰有什么关系?”
狄公摇摇头:“这一点现在还不能肯定。但是,至少我们已经明白了,他与京城的联系非常密切。而且,可以断定,那两个吴姓仆人一定是来找他的。”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微笑道:“看来,这刘府的水不浅呀!”
李元芳道:“要不要直接讯问刘查礼?”
狄公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幽州,我们对假方谦之所以使用诈术,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官场上的人,而我们官高权大,又有皇帝坐镇,对方从心里发虚,生怕我们抓到把柄,因此,自己先动了起来。可这次不会,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审讯平民,更不能随意搜查民宅,这就要求,一切都要用证据说话。”
李元芳点点头:“有道理。我们确实是无凭无证,即使是两个死者的身份,也是靠推理判断出来的,没有丝毫佐证。讯问起来,姓刘的大可以推诿不认。”
狄公站起身来:“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李元芳道:“刘公子的死。”
狄公点点头:“不错。我现在就可以断言,刘传林绝非意外死亡!”
李元芳道:“如果我们没见过刘公子,那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我们曾在一起相处。现在回想起他的样子,让我相信他是失足坠崖,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狄公道:“是呀,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与老父同时登山,老人无恙,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跌入崖下身亡,这正常吗?”
李元芳缓缓点头:“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狄公道:“我已经叫卫士传唤刘大,一会儿,听听他怎么说。”
不一会儿,刘大便出现在正堂上。狄公望着他,问道:“刘大,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刘大长叹一声:“嗨,别提了。昨天早晨,老爷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非要公子陪他去爬翠屏山。大约辰牌时分,我们三个就从庄里出发了。”
狄公问:“你也去了?”
刘大答道:“是呀,小人也去了。唉,真是倒霉。刚过了一道梁,就听老爷发出一声惨叫,小人赶忙跑回去,但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老爷昏倒在地。叫了半天,他老人家才醒过来,说是公子失足掉下悬崖了。”
狄公沉吟着,点了点头:“是这样。”
刘大很是悲痛:“唉,可怜我家公子,年纪轻轻……”
狄公问道:“你家老爷经常爬山吗?”
刘大向外看了看,小声道:“还爬山哪?平常连路都懒得走。”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问道:“公子的尸体现在棺裹之中?”
刘大道:“是呀。可怜摔得血肉模糊,连模样都辨不出来了。”
狄公叹了口气:“翠屏山在什么方向?”
刘大答道:“正东。”
狄公点点头:“刘大,明日一早,你带我到翠屏山,我要亲自凭吊一番。”
夜阑人静,灵堂中,烛光在风中摇曳,棺木横放在灵堂西头。神龛下,守灵人坐在蒲团上打盹儿。忽然灵堂中传来一阵“嘎嘎”声。守灵者猛吃一惊,睁开双眼。只听“嘎嘎”之声不绝于耳。他赶忙站起来,四下里寻找着,目光落在了西头的棺木上,只见棺盖不停地晃动着,发出怪声。守灵人一声惊叫,“扑通”跪倒在地。
怪声停止了,守灵人慢慢抬起头来,周围再没任何响动,一片寂静。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新夫人莹玉走进来。一见堂中情景,她登时愣住了。
清晨,翠屏山中朝霞满天,百鸟争鸣,空气清新。狭窄的山道上,狄公、李元芳在刘大的带领下慢慢向上走着。刘大气喘吁吁,不停地伸手揩拭额头上的汗水。
身后的狄公笑道:“刘大,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
刘大回身苦笑道:“大人不知,昨晚,府中出了点儿事,小人一直盯到天亮都没有合眼,故此有些疲惫。”
狄公问道:“哦,出了什么事?”
刘大吞吞吐吐道:“也、也没什么,是一点儿家事。”
狄公一见刘大的脸色,心中登时起疑,故意沉下脸来道:“刘大,你不会是有意欺瞒本阁吧?!”
刘大吓了一跳,赶忙道:“小人不敢。是,是……”
他四下里看了看,一拍大腿:“嗨,我对您说了,您可要替我保密。”狄公点点头。
刘大低声道:“昨天夜里,公子灵堂闹鬼。”
狄公一惊,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李元芳问道:“怎么闹鬼?”
刘大叹了口气:“守灵人听到棺材里‘咯咯’作响。”
狄公没有继续追问。他思索着。
灵堂上,刘员外站在公子的灵位前,手持三炷香,低声祷告,而后将香Сhā入香炉中,转过身来,长叹一声。
莹玉道:“老爷不必烦恼,这世上哪里有鬼?当时,妾身也在灵堂中,怎么就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定是守灵人庸人自扰。”刘员外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等三人缓缓爬上了梁头。刘大伸手向前一指:“大人,前面那道梁头就是公子坠崖的地方。”
狄公点了点头,和李元芳一道加快脚步,走到梁头上。梁头上的路非常窄,只能容一人行走。一阵风吹来,雾气散尽,狄公敞开外衣,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一阵风啊。”
李元芳四下看着。刘大指着路旁的悬崖道:“大人您看,公子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狄公走过来,向下看了看,果然下面是万丈深渊,从这里掉下去,绝无生还之理。他叹了口气道:“刘大,你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说一说。”
刘大说声“是”,把当时的情景描绘了一遍——
刘大走在最前面,刘传林走在中间,刘员外落在最后,三人爬上了梁头。刘大喊道:“老爷,公子,转过这道梁就进到山里头了!”
刘传林点点头,回身扶住气喘吁吁的刘员外:“爹,您没事吧?”
刘员外喘着粗气道:“累,累了。”
刘大喊道:“我先到前面探探路,你们慢慢走。小心点儿,这道窄!”
刘传林扶着员外慢慢走着。
刘大转过山弯向前跑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碎石的哗哗声,以及刘员外的惨叫之声。刘大转身跑回去。只见刘员外横躺在山道中,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刘大大惊,赶忙上前扶起员外,连声喊叫:“老爷!老爷!”
员外悠悠醒来。刘大问道:“公子呢?”
刘员外猛地坐起身,带着哭音大声喊着:“快,快找公子!公子掉到山下去了!”
刘大长叹一声:“当时把小人吓得魂儿都没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到公子坠崖?”
刘大点点头。狄公问道:“后来呢?”刘大道:“我扶起老爷就往山下跑……”他把当时的情况描绘了一番——
悬崖下,刘传林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乱石堆中。刘大扶着刘员外走近来,刘员外一声大叫,扑到公子的尸身上痛哭起来。刘大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员外喉咙发出“咯”的一声,昏死过去。刘大抱住员外大声喊叫。
刘大抹了把脸:“真惨哪,公子摔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员外哭得无法起身。小人无奈,只得将员外留下,自己跑回庄里招来人手,将公子的尸身抬回庄去。”
狄公点点头:“如此看来,你家公子也不是个孝悌子弟。”
刘大一愣:“大人何出此言呀。公子孝名远播,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狄公道:“山陡路狭,刘员外已年过花甲,怎能让父亲走在最后,而自己却走在中间呢?”
刘大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开始上山的时候,小人走在最前面开路,员外走在中间,公子走在最后。爬到半山,员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公子搀扶着他,劝他歇一会儿再走。可员外不依,叫公子走在他前面,他在后面慢慢跟着。公子说这不行,万一一个失足连搀扶的人都没有。员外非常固执,说万一有事,他会叫公子的。这样,公子只好走在他前面。”
狄公听了刘大的解释,点了点头:“啊,是这样。我说呢。”说着,他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
李元芳拉住刘大道:“走,你陪我到前面看看。”刘大点头,二人快步转过山梁向山里走去。狄公站在梁头上,一双鹰眼迅速地搜寻着:山石、树木……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崖边的一株矮树上。狄公走过去,只见矮树的两根枝干折断了,露出了白茬,一看便知是刚刚折断的,断枝耷拉在崖下。狄公蹲下身,攀住树枝,探身向下望去,下面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约摸有三四尺方圆。狄公的双眼仔细地在岩石上搜索着,忽然,乱草中的一点闪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拨开树枝极力想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但总是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他双手攀住矮树的主干,背过身,双腿一点一点地向崖下错着。慢慢地,他的身体全部伸直了,却离那块凸出的岩石还有两脚高的距离。狄公一咬牙,双手一松,整个人坠了下去,落在岩石上,身体一晃,险些滚下悬崖。
他探头向下看了看,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一点一点地把身体撤回来,背靠在山壁上长长地喘口气,随后伸手拨开乱草,一串水晶佛珠手串映入了他的眼帘,狄公拾了起来。上面刻着几个字:“赠夫传林”。狄公愣住了。
忽然,上面传来了李元芳焦急的喊声:“大人,大人!”
狄公应道:“我在这儿!”
李元芳和刘大从上面探出头来。元芳道:“哎呀,您、您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狄公笑道:“下来看看。”
李元芳道:“您坐着别动,我带您上来。”他身形一展,犹如大鸟展翅一般向山崖下落去,把狄公和刘大吓得一声惊叫。李元芳的身体在空中一收,“唰”的一声落在了狄公站脚的岩石上。
狄公责备道:“哎哟,我下来都没受那么大的惊。”
李元芳笑道:“大人,走吧。”说着,背起狄公纵身一跃,三下两下,便爬了上来。刘大赶忙伸手把狄公从李元芳的背上扶下来,夸道:“哎哟,李将军,我们公子要有您这两下子,就不至于摔死了。”
狄公笑道:“天下人要都有他这两下子,就谁都不那么容易死了。”
刘大笑了起来:“狄大人,您老人家可真叫有意思,那么大的官儿,可一点儿也没架子。”
狄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问道:“刘大,你们家公子娶亲了吗?”
刘大答道:“还没有。可上门说亲的不少。”
狄公点点头:“走,到悬崖下看看。”
悬崖下,砾石堆中布满了一片片血迹。狄公等三人走过来。刘大道:“您看,这儿还有血呢。”
狄公点点头,四下观察着。一阵风吹来,将一块碎片扬到空中,又慢慢地飘落了下来。狄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回头看了看,那边刘大正给李元芳讲着抬刘传林尸体的过程。狄公于是快步走到碎片旁,定睛一看,是一块猩红色的丝绸碎片。狄公弯腰将碎片捡起,放进了衣袖中。
再说那县令曾泰在正堂中焦急地等候着狄公。他不停地踱着步,向外看着。门声一响,狄公和李元芳走了进来,曾泰赶忙迎上前来:“阁老,您可回来了。”
狄公问:“曾县令,有事吗?”
曾泰道:“是这样。今天早晨,县衙捕快来报,说是停尸间丢了一具尸体。”
狄公愣住了:“尸体不见了?”
曾泰点了点头:“卑职觉得此事非同寻常,特来禀报。”
狄公道:“湖州之事,可真是愈演愈奇呀!好了,本阁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曾泰应道:“卑职明白。这就告退了。”
狄公点点头,曾泰快步走出门去。狄公微笑着望着他的背影。
李元芳道:“大人好像很欣赏他?”
狄公点点头:“是个不错的官儿,就是缺乏经验。”
正在此时,一名卫士走进来:“大人,刘员外前来问安。”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说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工夫,刘员外走了进来,双膝跪倒:“参见阁老。”
狄公道:“刘司农年迈,今后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快起,请坐。”
刘员外站起身来,坐在椅子上:“不知阁老还住得习惯否?”
狄公点点头道:“非常好。”
刘员外道:“阁老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吩咐下来,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狄公道:“一切都很周到。府内大丧,本阁前来搅扰已是于心不安了。”
刘员外忙道:“阁老能光临寒舍,是草民三生有幸!”
狄公道:“今日在刘大陪同下登上翠屏山,山路崎岖陡峭,看来公子真的是失足而死。真是可惜呀!”
刘员外低声抽咽起来。
狄公长叹一声:“人死已然,司农不必过于悲伤。”
刘员外擦了擦眼泪:“谨领大人教诲。那草民就告辞了。”
狄公点点头:“注意休息。”
刘员外道:“谢大人。”他说是“告辞”,可并没有走的意思。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那天大人提起吴孝杰,回去后草民仔细想了想,十几年前草民在京为官时,确实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狄公道:“哦,也就是说吴大人并未记错。”
刘员外道:“是草民一时糊涂。草民告退。”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和李元芳相视而笑。李元芳轻声道:“这就叫欲盖弥彰。”
狄公点点头:“这位刘员外有些意思。”
李元芳微笑道:“大人今天登翠屏山,有收获吗?”
狄公微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夜色如墨,已是三更时分,刘家庄一片寂静。两条人影飞快地掠过花园,向灵堂方向奔去。
灵堂内停放着刘公子的棺裹,守灵人打着盹,堂上的香烛在微风中摇曳。突然“扑扑”几声轻响,堂中的十几枝蜡烛竟同时熄灭,把守灵人惊醒。他睁开眼睛,佛堂内一片漆黑,他吓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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