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逢秋,日当正午,只因空中悬着几片浮云,薄薄地遮了太阳的光芒,天色显出几分阴晴不定,云朵时时掩了那无边的湛蓝,一片白晃晃地有些刺目。
“百无一用是书生哪……”北堂逐月边摇头叹气边将果牲祭品一样样地取出来摆在墓前,“若不是你想不开去独立中宵你就不会染上风寒,若不是你染上风寒我们就可以骑马来而不是得坐马车,若不是坐马车来我们就不会因为半路车坏了而必须用走的,若不是走路耗了时间我们也不至于现在才到清扬哥哥这……柳清扬,你有见过谁正午时分来拜祭故人的么?!我话可放在前头,倘若清扬哥哥嫌日头太晒不肯出来见我,听不到我与他说的话,你就等着被我毒到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吧……”
面对北堂逐月难得一见的絮絮叨叨,柳清扬只能笑着。
如小月所说的,逐月次日就“回来”了;也如随枫说的一样,逐月对小月的存在毫无察觉。现在他身边的逐月,依旧是有着一贯的骄傲、自负、潇洒的逐月,依旧是对他尖牙毒舌的逐月,也依旧是……心里有他柳清扬的逐月。
“逐月……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炼药啊。”逐月说着一垮双肩,“不过总是想不明白啊,按药理而言是可以炼成‘墨色’的,怎么会失败呢?”
柳清扬在她身旁蹲下,取过香烛燃上:“那又是什么药?”
逐月一勾唇,眸中瞬间光华流转:“一种会让人皮肤变得如墨般漆黑的好东西,呵呵。”
柳清扬正在扇灭香上火焰的手顿了顿,语气中不觉带上四分宠溺三分无奈二分失笑一分好奇:“你怎么尽做这些奇怪的药?”
“奇怪的药?”
“嗯……掉毛的、白发的、身上印花的……”柳清扬说完自己见过的,又细数从旁人那听来的,“还有什么让人全身发痒的、半边身子不碎的、人昏迷了意识却清醒的……”
不过,名字都很好听就是了。
断尘、千愁、绯樱恨、意难忘、半壁江山、浮生若梦……
“好玩嘛。”逐月吃吃笑着,偏头看着身边的人,她飞扬的眉眼有了些许柔和,“谁说毒尊就必须是面目阴沉黯淡,开口冷风阵阵,出手神仙难救?这杀人的毒药有那么几样顺手的就行了,等有人能解了再制新的也不迟。再说了,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说到后面,她的神色又凌厉起来。柳清扬心头一紧,恍惚间如看到了那一心只想要自己性命的小月。那人无论是在扼住他咽喉时还是在将他踢下水时,都是这般冷厉无情,将掌握生死的惟己独尊的狂傲藏在眼底最深处,只在嘴角泄露出让人畏惧的淡淡一弯。
“两眼发直在想什么呢?”逐月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柳清扬猛然回神,只来得及在她垂下眼睑前捕捉到她眼中划过的一抹暗彩,冷冷的,“怎么,发现我真的很可怕了?”
“呵……说实话,从你把七步断魂草当礼物送到县衙后,我就不再认为你是纯然无害的了。”见身边的人挑高了眉就要发怒,柳清扬赶忙安抚,“不过,你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东西自是不会下在身边人身上的,这一点我却始终相信。”
逐月扭开头哼了一声,也听不出其中是喜是怒。
柳清扬低眉含笑,伸过一只手握住她的:“逐月,你发起狠时我心中的确会怕。毕竟,你气势逼人,而我又比不得十三婶,会怕是人之常情。可是,我从未想过要从你身边退开。”
若说儿时初见她时还对自己的感情不甚察觉,那么当日在竹山县衙大牢里再见她的那一眼,便足已让他的心落在她身上,再也寻不回来。
逐月的头转回来些许,却只是看着面前的墓碑将自己的手抽回:“情话说起来倒是不见半丝脸红气喘,以前怎不知道你这般油嘴滑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在清扬哥哥面前胡乱说什么呢!”
柳清扬微微笑着看着她起身跪下,肃敛了脸上的浅色红霞认真拜祭,又在Сhā上香后闭目双手合十,沉静的面容被淡蓝色的香烟围绕,一时间竟有些迷离虚远。笑容渐渐自柳清扬面上淡去,他看着墓碑上“柳清扬”三个字在心中低低叹息:
柳清扬,我承了你的名姓,也终究承了你的情。对逐月动心生情,我从来不悔却总有些不甘,逐月心里的我,带着多少你的影子?她看着我时,又有几分是在看着你?本以为可以不介怀的,可最后仍忍不住在你面前对她情深意重。是炫耀,也是无奈。我只得了北堂逐月一半的心,那另一半的小月只念着你的好恨着我的坏,而你却是整个北堂逐月心中永远完美的存在。柳清扬,我并非恨你,只是心里难受,我要怎样才能找回真正的北堂逐月?难道,真要付出性命才行?
叹息声由唇中泄出些许,但仍叫逐月听了去。她淡淡瞄过一眼,见柳清扬跪在墓前,闭着双眼,如玉的脸上一片平淡如水,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柳清扬……
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逐月眼神渐暗,最终压成一片漆黑。
柳清扬睁开眼时,逐月已经站在了他侧后方,微抿着唇看得他心里略有些发毛,不得不出声招呼:“逐月?”
“嗯?”后者回了他一个单音,反应迅速,一点也不像在走神的人。
“没事。”柳清扬站起来。
“那走吧。”逐月转身往来路走,连之前带来的竹篮也不拿,干脆得近乎无情。
柳清扬跟上两步又停下,有些迟疑:“逐月……我与柳清扬……你……”
“什么你与柳清扬?你是你,他是他。”前面的人好笑的转过身来走近他,手中还摇着那把“风流天下我一人”的扇子,“今个儿是他的忌日,自然以他为主,你不会连这都要嫉妒一下才舒服吧?柳清扬,他一个死人,再怎么幸福温暖都已是一抷黄土,你就宽心好了。怎么这样一副表情?眼睛瞪这么大就不怕掉出来?回去了。”
柳清扬瞪着逐月潇洒离去的背影,嘴角慢慢爬上一抹苦笑:“是啊,嫉妒……”
北堂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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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再典范不过的秋夜,月光清浅而洁白,仿佛沾染着桂花的香气。
清清淡淡的上弦月,一弯碧水浅浅一带,便勾勒出一幅小桥流水,金风细细的绝佳图画。画里的飞檐亭中,身着藏青色儒衫的年轻男子倚栏而坐,玉润其骨,月润其华。在他的目光停驻处,跳脱飞扬的少年一身白色华服容光胜雪,光彩夺目,亮耀如星。
四目对上了,亭中青年弯眸一笑,温暖明艳如江南芳菲尽妍的四月,风云悠悠,桃李飞烟,春色氤氲。俊美少年微微一恍,旋即柔和眉眼舒颜回笑,盈成月华漫天,冷薰沁骨风华绝代。
只需一眼,已是万语千言。
俊美少年沿着小桥走近亭子,步伐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快。才进来,就先被石桌上的酒坛抓住了心思,当下便啧啧称奇:“柳清扬,你好本事啊!这可是夫人珍藏的非梦,你怎么挖到手的?”
他怎么就恋上了个酒鬼啊……
柳清扬无奈地在心中感叹一句:“我去寻酒的时候碰到了十三叔,他说反正十三婶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就把它给了我。”
逐月舔舔唇:“夫人一定心疼死了。”
柳清扬轻笑:“嗯,叫唤了好一阵子,还是被十三叔抱着她我才走脱的。”
某人正欲拍开酒坛泥封的手僵住,目瞪口呆:“……原来,下午夫人叫那么惨就是因为你啊……”
当时她正和水龙吟几人在一起看账本,那无比凄厉惨烈的叫声差点没吓得他们心脏停跳,待赶过去一看却只见水寒烟笑眯眯地抱起犹叫个不停的随枫正连哄带劝地要回房,而不远处还有人影或跳跃或飞奔匆匆而来,最后,整个庄子一半的人都到了——剩下一半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因为脚程太慢,走到半道就碰上转回的人,知道一切安好后又回去继续做事。
瞧着那人略有些腼腆地低头浅笑,逐月摇着头继续之前的动作,嘴里不忘叮嘱:“这事你最好别让少主知道,他担心夫人动了胎气,才放话说绝不轻饶那让夫人激动不已的罪魁祸首呢。”
“好。”柳清扬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叹道,“十三婶对十三叔真是情深似海。”
逐月深深吸了口酒香,满脸陶醉:“怎么突然这么说?”
柳清扬起身给彼此各倒了杯酒:“这是西荻王室的御酒,只有王室的御用酒师才会酿制。酿制之法不但只是口耳相传,每代更是只传一人……如今西荻已亡,我以为这酒也不会再现于世间了呢。现在想来这坛酒也是十三婶特意寻来的——听说十三叔爱饮此酒,爷爷在世时每年仅有的十坛酒中就有五坛是给了十三叔。”
逐月小心地轻尝一口,咂舌:“西荻亡国,酒师一样可以酿酒啊,夫人当年又没有屠城。”
柳清扬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那一代的酒师的确不曾死于战乱,但他对西荻王室忠心得很,十三婶破城当日他不但砸了酒窖里所有的酒,还誓言宁可让非梦从此绝世也不愿它落入悍龙皇族手中。我虽不知那固执的酒师究竟是怎么被打动的,但十三婶能得此酒必然煞费了一番苦心。如此情意,怎能不叫人好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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