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去其他地方?”他还占在刚才的地方,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
“为什么?”
他挠挠头,看上去有点紧张,“有些话,还是不要让爸知道。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应该我们来解决。
七七还没到……所以……”
他的话触动了她心底的软肋,同他一样,很多话她也无法再父亲面前开口,哪怕只是想着父亲的骨灰静静地躺在隔壁房间,她也会觉得几年来
的欺骗和隐瞒是对父亲最大的不孝。
“那……去哪里?”她犹豫了。
“回那边的房子吧。”他提议。
普华想了想,虽然那套房子里发生过很多不快和争执,让他们的关系走上终结,但那毕竟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家,尧重新面对与他经历的一切,除了那里,也的确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她同意了,跟着永道上了停在灌树丛后的车。
地上留着很深的轮胎印,可能这些日子,他常常把车停在这里。她走向后门,他已替她开了副驾驶的门。
在他期许的目光中,她坚持了两秒,最后选择了那个本来属于她的位子。
回去的路很熟,路上车也不多,永道找了一张老CD放。普华托着脸靠在座位上陷入沉沉的思考。要问他
什么,如何回答,一件件从她脑子匆匆掠过,最后不经意落在玻璃上,组合成他开车的侧影。她痴痴地望着
那个影子,竟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风掠起了眼前的头发,CD里播到一首他们都很喜欢的歌,这样的感觉很像一个普通的日子,和他一同回家。
他用她给的那把钥匙开了门,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普华把阳台一面的窗都打开了,让风吹散房间里的潮气。有些日子没住过,家具上落了灰,他们不约而同去擦,手指碰在一起。永道愣了一下,继续低头扫开桌上的灰。普华缩回手,带着心事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做事。
水开了,永道倒了杯放到她面前,加了一粒泡腾片,脱掉外套坐在对面。
“我先说好吗?”他抽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但没有点。
普华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坐直身体,永道清了清嗓子:“我和……裘因……最开始……是在大一……那时候刚知道你去了师大,从着急到抓狂,后来也只能接受现实,开学以后,我在北大遇到了裘因。”他停下来,用一种迷茫的表情看着普华,“他因为永安的事也很沮丧,可能是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走到了一起。但……因为对彼此的过去都太了解,所以很快就分开了。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但同校还是会有见面的机会,后来再见,就成了朋友。她……还给我介绍了沈青……”
普华安静地斜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尊木雕,只是眼珠偶尔转一下,再停滞在一个地方,证明她在听。
“聚会见到你之后,我很矛盾。想分手重新和你在一起,但我又知道你对永安……而且沈青也没做错什么……总之那是我过得最糟的一段日子,好像陷在泥里随时会沉下去,只能和尹程他们出去喝酒散心。但拖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和沈青摊牌了。尹程劝我与其两个人都不开心,不如回去找你把事情说开。可真分开了,我又不敢马上回去找你。聚会后我看见你和安永在车站说话……我不确定你是否还会接受我……又或者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
永道顿了顿,把没有点着的烟送到嘴边,手微微抖了一下。
普华依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瞳仁里很朦胧,第一次听用到回忆大学的事,那些已经淡去的记忆又清晰起来。
“嫉妒是挺可怕的,我曾经特别嫉妒安永,可能到现在都是。”永道又开始叙述,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气结,“那四年我得到的全部是一个假象,而导致这一切的就是安永。从我告诉他喜欢你开始,他一直支持我,鼓励我,甚至给我出点子,所以我才没放弃过。但另一方面,他也在以我不知道的方式接近你,比如给你打电话,送你书。察觉这些之后,我和他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后来是尹程超峰在中间斡旋,我们才缓和过来。
安永主动退出和别的班的女生来往,后来,他又跟裘因成了朋友。”
他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叹了口气。
“我把心思都用在你身上,可紧接着就是高考那件事,我彻底被打击了,觉得自己特傻,被耍的团团转,而且连你也不敢相信。可我又忘不了你,当初回去找你,也是心里又个念头,你也是在乎我的,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你从不在外人面前哭,可在我面前哭过好多次,所以我就回去了,那晚在你家楼下你又哭了,我在你面前……是在没什么原则和尊严可言,所以……我宁可相信……你其实是爱我的……”
他犹豫着,不确定的问:“你在他面前……哭过吗?”
普华很想说些气话或者骗骗他,但又不忍心,诚实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不会!”永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看上去轻松了一些,“有很多东西你都割舍不下!所以那天你才接受了我。我记得我们在街上走了很久,去吃蛋挞,我一直拉着你的手。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呢?
她心里很酸楚,在人生的低估遭遇的一切都有他在一旁,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转过头,静静注视他讲述时的样子,普华又有些想哭。
“那个晚上……你给了我希望,或者是……新的假象,总之我又陷进去了。但这次我早早做好了准备,直接找到安永跟他摊牌。他之后选择出国我并不觉得意外,那是他一贯的方式,不管是否真的认真付出过感情,在可能遭遇失败面前,他会明智地选择撤退。我就做不到他那样冷静理智,哪怕明知道会战死,只要还有一线胜利的希望,我也会冲上战场。”
永道苦笑了一下,终于摸出打火机点上了那只烟。
普华却笑不出来,反而觉得他最后的比喻里有太多无奈。如果不是她,他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现在可能早已夫妻和睦家庭幸福。人生是无法重来的,如果可能的话,她不希望他走得如此辛苦。
“后面……很多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一年我待在师大的时间比北大还多,你还是接纳我了,虽然是一点点的接纳,但结果是一样的。安永出国,对我算是一个胜利,可我当时过分乐观,没有想到会留下那么多隐患。可能是从他出国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你留了他的东西,最开始时那本书,你们之间的书信,他的号码。我开始怀疑,很在意你的反应,虽然我们很少提他,打我觉得你并没真的忘记他。我买过一本《泰戈尔散文诗》放在书架上,但你从来没翻过……可能你多不知道……我又那本书。之后……是他回国……印证了我的想法……”
他并不是责备,置式陈述着他知道的事情。讲完了,狠狠地吸了几口烟。
普华终于动了动麻木的双腿站起来,走到关着的卧室门口。
听了他的话,封闭很久的记忆、情感从她心底的缝隙里流出来,那道关闭很久的门,慢慢开启了。
头上方的墙上留着颗带着锈迹的钢钉,哪里曾经挂过一张他们的结婚照,后来被取走锁了起来。镜框留下了一块异常白的墙面,她摸到那块白色的墙壁,缓缓开口:“他回国的那段时间,我们……确实单独见过。一次是在校外偶然遇到,另一次……是我去给他送快递……那本《泰戈尔散文诗》和他用过的钢笔。本来已经寄过去了,中间被邮局耽误,我只好自己去。”
她立在门下,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和心绪,“我从来没故意骗你……除了高考填志愿那一次……我知道我骗不了你……对安永……我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能……又遗憾……但也希望还是朋友……我把东西还给他,是不想再留在手里……也想谢谢他……当初帮过我……”
她转过身,靠在门上望着永道的背影,因为从未和任何人谈过这些,竟有些难以启齿。
“我只是去了他家送东西,叙叙旧顺道告别……去机场时娟娟陪着我……我从没想过后果,更想不到事后你会那么生气。我没骗过你……在安永的事情上……从来没有……但我给不了你要的答案……因为你怀疑的不止是我……也是你自己……”
深埋多年的辛酸倾倒出来,普华还会隐隐感觉到疼痛和遗憾。
“我们吵过太多次,吵得我有点怕了……也很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你才可以不去戒备安永……那对他并不公正……”
她失落的抿抿嘴角,“其实他和我……从来没在一起……在我最孤独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很贴心的朋友……尤其是……你不在的那一年……”
他揉揉眼角,不想表现出脆弱,可还是忍不住唏嘘难过。
永道被落下的烟灰烫到手指,整个人一震,醒了过来。
丢下烟蒂走到她身旁,他盖住她扶在墙上的手,一同摸着镜框下的空白。
普华缩了一下,没再动。
永道也没动,只是拔下墙上的钉子交到它手里。
“给你这个”
普华不明白为什么,摩挲着钉子粗糙的表面,露在外面的另一半,下一刻被永道握住。
他有意无意碰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拉住。
“过去现在和以后……这儿都是你的家,不会有别人!”
家?
念着这个字,普华黯淡地松开手,回到沙发上。
永道替她换了杯热水,又点上一支烟。这次他没有着急开始,而是慢慢吸着烟。空气中忽明忽暗的光点伴着升腾的烟幕弥漫在他们之间,他的脸隐没在背后,一半真实,一半显得虚幻。
在烟即将燃尽时,他问:“还回天津吗?”
“没想过……应该是不回去了。”
“那……想过以后的打算吗?”他等了等,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放在桌上,“先……搬回来好吗?”
“为什么?裘因怎么办……”
“这和她无关,是我和你的事情。”永道脸上有一丝无奈和失落,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问,“我做的事不需要经过她同意。她人在美国,顺利的话,居留时间达到标准就会申请绿卡。、
我和她结婚,只有两个目的。她可以拿到公费赴美的名额,而我……”他捻灭了烟蒂,“可以知道你的心……到底在谁那里……”
普华心里还是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敞亮了,豁达了。
“一年多以前,裘因通过北大时的一个同学和我取得了联系,她会找到我……可能也因为过去,又知道我离婚了……我想……那时候她应该并不清楚我们的状况,又很希望拿到去美国的机会……至于要不要假结婚……她并不介意。”
“所以……你答应了?”普华终于有些生气,恨他如此看待婚姻。
“当然没有!我拒绝了。那时候我还相信会复合,但一直往后拖着……你还是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而且越来越疏远我,到最后半年……我不确定这样拖下去还有作用,所以……觉得我们需要外力……刺激一下……”
永道的话,令普华错愕,几乎是咬着唇从嘴里迸出几个字。
“然后呢?”
“然后……我让尹程间接把话带给你,”永道的眉心又拧成一道深深的纵纹,心烦意乱地拨着桌上的烟灰,“
在学校碰到你,你和我想的差不多,可……又不完全一样。你并没有来找我……当面质问我……我一直以为你会来,会伤心……可你不言不语接受了所有事情……然后……海英说……你开始去相亲……”
永道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烟盒空了,他捡起刚才的烟蒂,想点上,又丢掉了。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裘因那边不停的催……你去相亲了……那一阵子什么都不顺……我想过走的可能,可还抱着一点希望……至少两边家里是不知道的,你爸爸妈妈还认可我……”他脸上生起一点希望,但很快又破灭,笼罩了更深的沮丧,“有时你做事特别绝,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就像高中时一样。”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初什么都依了你,你不说我就陪你瞒了两年,只要你回来,哪怕说句话,我什么都答应。可你就是没有,而且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裘因的事告诉了两边老人。我不是气……是急的发疯。你一说……什么都瞒不住了……我被夹在中间骑虎难下……永博每次电话里劈头盖脸臭骂我,爸妈没个好脸色,爸病了好长时间,裘因几乎天天打电话催,我索性……就去签了字……”他找不到烟抽,绞紧的手指上有一条青筋,下意识地舔着发干的嘴角,“签了就晚了……后悔也没用……裘因第二天就联系不上了……一周后,她已经到了美国。”
永道疲惫地靠回椅背离,“我当时特想抽自己,但更想见你解释清楚。可你躲着我,一连几天我整晚整晚在楼下等你。想着过去两年里,我也是这么等着。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试过了,你还是没回头,反而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心灰意冷,这十几年就这么完了,去家里等你,我才发现……你把我的东西都扔了……"。
永道停下来讲述,后面的事情普华急的,印象太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娟娟、海英、林果果,每个人都劝过。可她却停在原地,等着他。现在想来,他要的不是她等待。而是主动走回他身边。可她何其聪明的一个人,竟然用了如此愚蠢的方法!
他们在沉默中坐着,不约而同回忆起一年中的点点滴滴。
普换拿起桌上的钉子,在手心里捂热。这颗钉子只是房子的一部分,存在于房间每个角落的回忆还有很多,无法一下回顾完,包括坐在对面的人。
目光转回到他身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断然离开,似乎又太残忍了。
放下钉子,她想了想还是站起来说:“我……想先回去了……”
永道一震。
“我没事……想回去了……”普华躲开永道的手,走向门口,在几步之外又停下,背对着他挺直身体,“谢谢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些……我需要想一想……”
她走过去开门,一股力量冲上来,几乎把她撞在门板上。他的手从背后横过身体,牢牢攫住她的双肩压向自己。
“你别走……”他低哑着喊着。
“我去过天津……碰见你和虞世南……我不敢再去找你……我知道你没法原谅……我让超峰带你去聚会……想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你好不好……他把手臂收紧,热烫的呼吸喷吐在她耳边。”
“别说了……”她转开头,在他臂弯里不住的战栗。
“如果不是爸出事,可能我永远没勇气再去见你……可那晚……医生叫我进去见爸最后一面……我一个人站在那儿……你不在……爸握着我的手……他说不了话……但他想见你……我要去找……他不肯放手”他的声音哑得带着哽咽,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再也绷不住,心如刀割,“别说了……”
“是我错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事……这些年……”
“别说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凝子啊下颌又滴在他手背上。
“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真的……”
“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他一连说了三次,脸埋在她颈窝里,细细地摩,有温热的东西贴着她的皮肤扩散开来。
“永道……”
她低头碰到他交握的手臂,不忍心再责备。
他抱了很久,最终不舍地松开,甩甩头替她打开大门。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靠在门上,意味深长地等待着,眼角有流泪的痕迹,也有狼狈和很深的歉意。就像他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勉强她做什么。可他越是这样,普华心里的难过矛盾反而成倍增加,双腿像是灌了铅寸步难行。
“要走吗?”他问。
她无法回答,回头寻找结婚照挂过的空白墙面,像只伤痕累累迷路的小动物。
“不走行吗?”他还是问,黑色的瞳仁里闪过伤感,走过去转过她的身子。
她无处可逃,也逃避太久了。所有的过往好像又回到起点,一切都是她的选择,选择和他在一起,或者和他分开。
捧起她的脸,他拭掉上面的泪水,温柔地说:“看着我,别看别的,只看我,告诉我,你真想走吗?”
她怔忪地点头,又仓皇否认,咬着嘴唇,新的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说了,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去打扰你,让你走……我可以继续等你,多久都可以……”他拨开她哭湿的长发,“裘因的诗,我在想办法。我会处理好,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试图理清混乱的情绪,但越理,越乱。
他无奈地退后,身上有沉重的担子,又要装出释然豁达,“那……你想走?”
“我……没法想……”她抽泣着,语无伦次,“果果说……要结束……才可以开始……娟娟……不让我……回头……”
他认真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认真地说:“爸走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这样握着。他说不了话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他不放心,要我照顾你,别再放手。”他眼里有猩红的血丝,让她感受他胸口有力的心跳,“他的话,你会听吗?”
他还是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了解。被勾起悲伤的回忆,她捂住脸崩溃地哭了出来。
这世上有两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拥有过又失去了。
一个是爸爸,一个是他。
“你不走行吗?爸离开的时候,我在他旁边,我走的时候,想你在我身边……”他拥住她颤抖的双肩,贴着她沾满泪水的眼睛,无法自持地把嘴唇印在上面,潸然泪下,“十五年了……普华……我爱你……整整……十五年了……”
默念着那个数字,她黯然神伤,抱着他的腰,失声恸哭。
在十五年的感情面前,所有恩怨不堪一击。
夜深了,他们都没有走,留了下来。
普华和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蜷缩着身体,眼里被泪水湿润着又不想哭。
背后是永道温暖的胸膛,真实,强壮,不再是梦里才可以碰触。他们盖着同一条被子,他握着她放在身前的手,一根一根的摸索,然后顺着手背滑到小臂,手肘,再从手肘回到腕上握了握。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瘦了,果果说你恢复了。”声音依然有点沙哑,“红绳怎么不戴了?”
“断了……”她也带着淡淡哭过的痕迹,累得睁不开眼睛,头脑却格外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断的?”他反复量着她纤瘦的手腕,习惯性地叹气。
“买东西的时候……”她记起音像店见到安永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碰到安永,突然就断了。”
“安永?”他不禁失笑。
“嗯,碰到他和……他太太……”
“你说德勒?”他并不吃惊,反而有些欣慰,顺着她的手臂摩挲,体会久违的一点亲昵,“可能是种暗示,该断的时候就断了。”
她懒得思考理由,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像个缩在巢里的雏鸟。
“你……见过她?”
“嗯……见过。”永道并不回避,“安永漂在外面很多年,也该找个人安定下来。尹程超峰都见过,很好的一个女孩。”他向前靠了靠,抵着她劲后柔软的肌肤,“我也漂累了,漂不动了,要安定下来,今年……也要三十了。”
一晃十五年,他已不是少年,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三十岁,该成家立业了。”他听上去有深深的无奈,“你也二十九了……”
“我老了……”他忽然感慨。
“胡说……一点也不老……就该安定下来了……”他收紧手臂,把她裹在怀里。他曾经喜欢这样抱着她,好像可以由此圈住她整个人。
“再接受我……真有那么难吗?”
她吸吸鼻子,仍然伤感,但不像过去那么绝望。
“很难……你和别人结婚了……”
他很愧疚,只能再度认错,任何其他解释都是多余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
“当时……娟娟告诉我……我不敢相信……我想是误会……之前还见过……你还交了贷款……我问海英……她也说是真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当真……”
她仰着头,泪水顺着鬓角流进耳朵里,声音变得模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呜咽的哭声和他的呼吸。她心里其实一直活着一个绝望自卑的女人,他的离开彻底扼杀了她的快乐,让她在自怨自艾的悲哀中度过了郁郁寡欢的一年。
“对不起……”
“我只好告诉爸……不敢再瞒着他……因为你不能回去看他……”
“我知道……我知道……”泪水沾到他手上,很烫,帮她擦,反而越擦越多。
“爸很伤心……整晚整晚在阳台抽烟……你就像他儿子……和我一样重要……”
“我知道……”
“爸……很想你……”
“我知道……”他贴在她背上,久久不说话。
重新平复情绪,才抬头问她:“那……你想吗?”
她的回答是侧过头,把眼泪蹭到他肩上。
怎么可能不想?他们注定要纠缠一辈子,她每时每刻都在想,想他的好,背弃,从知道他再婚那刻起踏进回忆的漩涡里,作茧自缚。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压下悲伤的气氛,换了个话题,“我给爸买了一块地方,在北边,依山傍水环境很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文件在车里,就差你去看看,然后签字。”
“?”她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是家很好的墓园,也不是很远,我哥陪我去看过,觉得不错。你总要让爸有个入土为安的地方,不能总在家里放着,对你不好,对爸……也不算是个交代,懂吗?”他解开她挽起的发髻,让长发散在两个人之间。
“可……”
“我们现在不争论这个好吗?这也是大家的心愿,你要学会看开,而且你还有妈,还有……我……”
她终于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她们对彼此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眼角多了一道细小的皱纹她都会看出来。
“为什么……”她又很想哭,似乎所有需要宣泄的情绪都在这个晚上集中释放了。
“什么为什么……”他拨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
“为什么……买墓地……”
“因为……那是爸啊……”他再自然不过地回答,眼角的皱纹慢慢加深,“不管我们如何……我们都应该尽一份心……大家也希望爸安稳了你可以走出来……好重新开始……钱的方面你不要有顾虑。我哥出了一些,妈也拿了一部分,还有姑姑那边,我手头也有……我想……这样处理应该是爸最希望的。”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也不相信他轻描淡写的钱会是个小数目。
“不同意?”他拉着被子掖在她背后,“如果不同意……我可以劝你……”
他在她红肿的眼皮上轻轻划着,“你很孝顺……而且会以大局为重……爸的百日之前……我们去签了合同好吗?”
她何尝不希望爸爸有个安妥的居所,在另一个世界不再被这一世的烦恼忧愁拖累。圈着他的脖颈,她闷闷的“嗯”了一声,安心的流泪,并不是伤心,而是终于踏实了,有感激,也有感动。
“哭吧……不用憋着……”他抚着她背上每一处凸起的骨线,无限感激,“以后有什么都说出来……告诉我……别让我乱猜……哭吧……哭完就该开心起来……”
“嗯……”
“那时候我找过虞世南,安永,我哥,林果国,海英,尹程,也找过你其他朋友,连刘燕我都找了。总想不透你在想什么,所以四处乱碰。”
她仰起脸,想摸摸它眼角的纹路。
“以后……要告诉我……”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脸上,任她慢慢摸索。
关了灯,他们适应着黑暗和彼此在黑暗中的轮廓。单人床很小,身体密密贴合,她攀着他的手臂,肩膀,反复试着舒展他眉心里的褶皱。
永道笑了。
“那怎么了?”
“有一道纹,比以前深了……”她说着,还在摸。
他拉下她的手,用胡子一遍遍刮她手腕内侧柔软的地方,“如果我没结婚……你准备怎么办?一直那样过下去?”
她顺着他的下巴画着他脸上的线条,思考着这种可能。
“我会等……”
“等什么?”他定住她的手。
“等着……你回来……”
“那干嘛不来找我?就让两年过去了!”
“我以为……你会回来……以前……你都回来了……”这是她的心里话,他也是这么做的。从初三开始,每一次离开,每一次回来。她习惯了原地等待他沿着同一个循环不停徘徊,只是最后一次他走上了错路,差点与她错身而过。
“我要是走错了……你要来找我……把我抓住……知道吗……”
他找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心有所感,点点头。
不知躺了多久,永道问:“睡了吗?”
普华睁开眼睛,“没。”
“恨我吗?”
她埋在枕头里沉默了一阵。
“恨……”
“现在……还恨吗?”
“嗯……”
玩味着这个答案,永道支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
“那……也爱吗?”
他问得很谨慎,耐心等着答案,如同过去十五年的等待一样。
像个疲惫的旅人,在路上终于可以卸下所有负罪,连同自己一起托付给最信任的同伴。
她攀住他的颈项,贴在耳边,轻轻说:“我爱……”
结局再婚
叶爸爸的安葬仪式只有家人参加,那天下起了雨。
乌蒙蒙的一路,车到陵园的脚下,阴霾很重,山间铺着一层雨水,陵园在薄雾中显得精密庄严。
仪式并不繁琐,普华亲手把骨灰坛摆进龛内,双手合十闭目祈祷,永道和工人一同推上石板,竖起石碑。
碑文是早已刻好的,遒劲的隶书,在敬立的名字上,女儿叶普华旁边刻着女婿施永道。
“这么可以吗?”永道问。
普华点点头,默认工人一笔笔把他们的名字漆成相同的朱红色。
完成仪式,大家先行下山,他们在墓前又留了一会儿。
“要自己待会儿吗?”永道撑着伞挡在她头上。
普华靠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不了,我没事。”
默默伫立了很久,他们绕着墓碑走了三圈,把最后一个纸钱放在墓碑中央,用折下的绿叶摆出一个圆的形状。
普华细细摩挲墓碑上的字,掏出手绢,擦掉“道”字染出刻线的一点朱红色,说:“爸,我们走了,以后来看你。”
永道对着碑石上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走过去牵起普华的手,带她离开。
走回小路,雨比来时大了,下上路上普华在山腰停下来看雨景,倚在永道身前问:“爸会安心吗?”
他远眺看雨雾里的远山,擦掉她眼角未干的眼泪,回答:“会,一定会。”
转转手腕上簇新的红绳,她问:“回家吗?”
他笑了笑,回答:“回家!”
……
两周后,永道正式搬回了公寓。
同一天下午,他开车去老房子找普华,她的行李只有一小箱,不像他几乎是一整个家。
房子还是婚前买的那套,空置了一段时间,散发着淡淡的潮味,敞着门窗。很小的客厅,巨大的卧室,只是单人床换回了双人床。
坚持了一周,他们回到了“名副其实”的同居男女,都有个心愿,早些有个孩子。
重新办手续是在几个月后,新房还是在这套单人公寓,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
新拍的合影挂回了门上的位置,填补了原先的空白,钉子都用原先的一颗。
安顿好,普华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娟娟,按了免提。
“喂?娟娟,是我!”
“怎么?”
“我刚刚……领证了!”
“啊?”
“……”
“又和永道?”
“对,是我!”
……
普华十四岁那年夏天开始的感情,经历无数波折,在永道三十岁这一天,遂心……圆满……
【正文完】
番外1普华永道
永道回家照例把公文包一扔,在空中划出一道落体抛物线,也没换鞋,直奔厨房。
搬回来快半年,他恢复到以往的生活作息,六点进门,六点半开饭,七点看新闻,八点打开笔记本上网,十一点上床睡觉。
搬回来的第一晚,永道激动地失眠了。近四年后,重新生活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等待同一个闹钟叫醒,看同一档节目,吃一个锅里的饭菜,竟有种不真实的感动。
人到了一个年纪,成家立业的念头就变得格外重,甚至没有立业也要有个家,他便是这样。其实拖了这么些年,他们差的也不是家,而是生活。
掀开厨房门口挂的纱帘,他站定,卷起袖子,闻了闻身上有没有烟味,确定无误了,才走进去。
里面面积小的很,空间紧凑,打理整洁。橱柜上贴着需要采买的家用,他拿起来看了看,叠好放进口袋。
晚饭的三个菜早已在厨台上备齐了料,看样子是清炒凉瓜,咸蛋黄南瓜,烧猪脚,锅在小火上煮着,煲的木瓜牛腩,是这周固定的汤头。依口味,荤素各半,不过更靠拢他的喜好。
台上的玻璃碗里是洗好的草莓,倚在窗边高脚椅上的普华,时不时捏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有时只是看她吃东西,永道的心情都会无端好起来。
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罩衣,腹部的地方很宽松,看不出之前的腰线,背后还有个粉色的蝴蝶结,是朋友亲手做的。她戴着耳机,听一会儿,吃一颗草莓,再摊平书页继续读下去。
没有工作的半年,她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的,只有些帮忙的笔译散活儿,量不大,刚好填补过多的空余时间。人闲下来,心安定了,自然就能胖一些,肩膀不像以前那么单薄,脸颊上也有了肉,腕上的平安结松了一个扣子。
如果正常的话,她希望未来两三年也大致如此。她最伟大的职业抱负不一定是编辑、作者、翻译官,当个普通人也很好,一个普通的妻子,女儿,或者……母亲。
永道放轻脚步站到普华身后,低头看书上的Сhā图。
他们原本很少对同一种读物感兴趣,她的杂志文学性很强,而他只读科技期刊,如今却会跟对方分享同一篇文章,睡前还要抽出时间谈谈感想。
他悄悄移远了装草莓的玻璃碗,待她抓了空,仰起脸发现他到家了,愣了愣才笑。都还没摸清她的心思,就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
“上吃点儿,凉。”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尝,原来是用热水泡过的,温嘟嘟的,口感一般。
“下班了?”她改成趴着,像只不会撒娇的猫。每天都问同样没意义的话,明明见着他站在跟前,还要不厌其烦问一次。
“嗯,今天干嘛了?”
“给娟娟打电话。”
“还有呢?”
“给你打电话。”
“嗯。”下午是打过很长一个,直到她困了去睡觉。
“洗手吧,我去炒菜。”
她从高脚椅上踮着脚下来,动作很小心,背后的蝴蝶结碰到他身前的扣子,勾了一下。
她以为挂住了,回头查看,他借机靠过来,往她颈窝里一蹭,抱住了,手臂收在她腰上磨了磨,其实还是很纤细的!
“今天面试了两个实验员。”他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她听了,点点头。
“不会再碰到毕马威那类的吧?”
“不知道,人心叵测,但愿不会。”他结束了简单的拥抱,洗好手收了草莓碗,帮她把锅拿出来,抱了碗筷。错身正好是面对面,她举着铲子要拿油瓶。他低下头很自然碰了一下,她舌尖上有凉瓜的苦味,中和掉了草莓的甜。
“你出去等……”她别开头,眼光依旧柔和。
“看报去了……”
做饭她有些经验,还不够好,总之比他强。家常菜都可以上手,已达到老人的要求。三菜一汤十来分钟就都弄好了,手脚很麻利。她进来端菜,把排风扇的风挡调低了一级,听着呜呜的噪声有点心烦。
饭后他刷碗,她用热水温了草莓等着看电视吃。
新闻联播的前十分钟她很有精神,后二十分钟抱着靠垫睡着了,枕着他的肩膀。最近她多了嗜睡的问题,每一觉时间都不长,但睡过精神就好一些。
八点改成她看碟,那是些娟娟推荐筛选过的电视剧,盘也是她那里拿的。才拿遥控器点了播放,他从房里出来,手里拿了件防弹背心式样的围裙。
“穿上这个再看!上网也穿着!”他帮她调好系带的松紧,又去餐桌上弄电脑,偶尔抬头往她坐的地方看一眼。
距离《老友记》第一次播放该有十来年了,她来来回回看过不止二十遍。第五季的剧情他记不清楚,只知道开头几集菲比替弟弟两口子生了三胞胎,还是自然分娩。
他在《老爸老妈浪漫史》和《生活大爆炸》中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两者都放弃,找了个探索发现的专辑,《生命的奥秘》,片头诗歌晶莹剔透的胚胎,置身在宇宙一般的母体里,有种令人向往的神秘。
搞生物化学这么多年,他对人体该算是熟悉了,可关键时刻还是要学习。
电脑休眠中,他看了一会儿书,是之前她在厨房里看的那本。在豆瓣里查到的,很多网友推荐,于是他们买了两本,一个留在家里,一个放在他实验室,谁有空谁就翻翻。她因为不工作,看得比他快,折页的地方已超前了九十页,书上的眉批和标注都是很工整的铅笔字,让他想起她念书时做的笔记,也是一样有条理,被全班男生传阅当作复习资料用。
九点半,菲比分娩了三胞胎。草莓还剩了七八个在碗里,泡了热水时间一长,表皮变了色,他过去三下五除二扫进肚子里,从她手里抽出遥控器,拿了西装搭在她身上。
“困了回屋睡吧?”他低下头一说话,她怔怔的醒了,找到他的手握住,脸上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
“没事……”
她揉揉眼睛被他扶着坐起来,慢吞吞地去阳台上收衣服。两个人的衣服还都是一个人洗,被风吹了一整天,他的衬衣上有柔软剂的香味。
“最好不用这些吧……是不是有化学添加剂?”他才坐下,突然想到什么,跑到阳台举着钩子把悬着的衣服挑下来。
“没关系吧?”她不太确认,把取下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叠好。内衣都是放在一个抽屉里,外衣才分开,他从年轻时就这么要求,搬回来,第一时间把衣服都塞进她抽屉。有些要熨,有些要挂,她一样样慢慢做,也可以消磨时间。
他还想着柔软剂的事情,一本正经地跑回电脑前。
“我还是google一下吧!”就像是对待实验数据的态度,他彻底Google了一下,baidu了一下,又yahoo了一下衣物柔软剂以及相关问题,最后得到了几个不同的答案。
“以后不用了,没关系的。”她不愿意在小事情上两个人费心思,不用总归比用了安全,也不是原则的问题,一分钟就解决了。
十点她先去梳洗,浴室地上新铺了干燥的防滑剂,还在淋浴旁边加了不锈钢扶手,虽然看着有点多余,但是还是有实际效用的。她洗的慢,出来还有几道护理皮肤的工序。都弄好了,他正好也关了电脑,赤着上身进来冲澡。
他打开喷头连门都没关,吹着口哨跟她讲话。
“我哥要回来了,说是一起吃个饭。”
“爸妈那边吗?”
“不是,去老地方。”
“哦,果果来吗?”
“没问。”
“问问吧。”
“怎么了?”
“我想见见林博。”
“都行,我这就打电话。”
他围了浴巾,湿着脚丫子出来,没踩上防滑垫,身子歪了一下差点栽倒。她其实一直端着热好的牛奶站在浴室门口喝,等着他出来,见他这样,又有点想笑。这么大一个人了!
“给……”杯里剩下一半喝不了了。
“再喝口!”
“饱了……”
他只好捏着鼻子喝完剩下的牛奶,耷拉着耳朵去打电话。说到一半,冲她嚷了一声“果果写论文没空,就我哥,还见吗?”
她想了想,还是见吧。
临睡前,他去浴室里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去厨房把没吃完的剩菜倒掉,换上新的垃圾袋,去阳台检查每道窗户是不是关严了,拉好窗帘,再去卧室把第二天一早要穿的衣服准备出来,省得到时吵她。
这些都做完了,她也靠在床上看了十来页书,眼睛倦了,蹭着身子往下挪。他躺上床,调暗了灯光,正好是交流心得的时间。
说了几个问题,她有些朦朦胧胧的困意,他直起身推了推她。
“嗯?”她眼睛眯开一条缝。
“文件十天左右就能到了。”
“哦,还挺快的。”
“当然,等了这么长时间,那边手续繁琐,这边就简单了,然后可以直接去法院。”
她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也不知道怎么评论这件事。
“我和妈商量过,下个月初日子好,天气也适合。”
“哪个妈妈?”
“两个都商量了,都说赶紧。”
“也可以。”她闭上眼睛,放缓呼吸。
“是吗……你本来怎么打算的?”他想搞清楚她的泰然自若,按照常规,一般这样的事情都是女人更着急。
“我没有打算过。”她实话实说。
“真的?”
“……真的”她睁开眼睛,眨了眨,明明是困了,又有点像逗弄他。
“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他有些阴郁。
“没有不想……也没有特别想……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她翻过身,按了开关把灯关掉。
“为什么?”他在被子里摩挲着她放在身侧的手,把她的脚圈在自己身下。她的手脚还是比正常体温低,医生说是微循环不好,体质需要加强,其他方面不受影响。
“嗯?”
“为什么没有特别想?”
她考虑了一下,转回到与他面对面。她的枕头低,正好碰着她的肩膀,上臂的地方粗壮结实,抱着有安全感,靠着他也很暖和。
“我不太想……再婚……”
“为什么!”
“感觉……不太好……听起来也不是和同一个人……而且你已经第三次了……”
即使她嘴里轻描淡写她一说,听起来也有三进宫的感觉,的确不好,婚姻这东西绝非多多益善。
“那怎么办?”他抓抓脑袋,一直以为手续都差不多,头衔也是换汤不换药,其实不然。
“可以复婚吗?”她蛮认真地问。
“这个……我得去问问……可能行吧……”他不敢把话说死,心里多了件事情,“别想这个了,我去弄。”
“好。”她偎近他的胳膊,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了。
他的手搁在她背上,一点点摸她的肚子、胸、腰,都有点微妙的变化,壮实了。小心翼翼地停在一处,只是想感受一下,没有别的意思,课有意无意的抚触,让她在黑暗张不安的翕动睫毛,清醒起来。
深呼吸,身体里升腾的热意打乱了他冷静的自持,手还停在那里,掌心里悄悄浮上一层汗。
两个呼吸不知不觉交缠在一起,他想起她举着铲子在窄仄的厨房里侧身的样子,很柔软的线条,和一抹淡淡的微笑。降下身子,身体本能挣脱了理智,衔住了温热的嘴唇。她像是已等在那里,嗡嗡的喘气,手自然在他颈后交握.
厨房里打断的温存,燎原般席卷而至。
感觉热烫的有点滴在心口上,疼得身体不断绷紧,虽然做过夫妻,但那些年,她并不肯在他面前露出快意。现在不同了,一寸寸摩挲,唇齿相依。她的颤抖,沉吟、快乐。都不会掩藏……
“行吗……”他大滴大滴的流汗,最后想到的仍是安全问题。
她咬着嘴唇,慌乱的点头,眼角湿的变成了泪
热油蔓延开来,从胸口到四肢百骸,灵魂再到骨血深处。她不仅仅是身体的快感,而是两个分离的半圆合二唯一,回到完整。
揉转、翻腾、战栗、契合。
怎么也是不够的,生怕还会在分开。
夜深了,他的手机静静地趟在远处,一闪一闪的提示光,可能是还没有读过的短信。
她躺在他身上,披散着长发平稳呼吸。
他慵懒地享受她的依赖,懒得说话,拨开她眼前汗湿的头发,低头笑。
“嗯?”她困了,勉强睁开眼,对着他晶亮的眸子。
笑得眼角有了皱纹,低声问:“累吧?”
她不答,把眼睛闭上转到另一边,趟会枕头上,蜷缩地像个子宮离得胎儿,拉过他的手一同盖在肚子上。
他帮她调整到最舒服的位子,支着手臂,听她平稳的鼻息,说了一句,“睡吧……”,又忍不住吻她的嘴角、额头。手臂,隔着被子蹭她的肚子,恋恋不舍感受手掌下紧实柔软的温度。
揉着她的头发,她舒展眉心,静静地等着睡意造访……
番外2朝朝暮暮
立式屏风上有施家老爷子的墨宝,梓朝、梓暮嵌在两幅山水图里,题字旁的篆印是林博学着刻的。
按永德勤逢年要带着儿子来施家坐坐,拜个年。才坐下,纪纲已经拉了梓朝跑去楼下,两个男孩子年纪相仿,也谈得来,虽然少见,但并不有碍他们痴迷相同的东西。大人也就纵容了他们,只要不沸反盈天就好。
普华沏了茶招呼客人,温了干果时蔬做的糊糊喂梓暮。梓暮正张着手站在学步车里要永道抱,依依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永道拿了响铃逗她,屋里除了她咯咯的笑,就只剩下响铃叮叮当当的脆声。
这样的日子,年前安永德勤就见过,那时普华怀着孩子身体不好,不见永道如此开心。如今孩子平安生下来,普华也恢复了,永道才显出轻松舒畅,但眉间多少忧虑的痕迹,随着岁月化成一道浅浅的纹路。
“不下去看看吗?别是跑远了。”坐了坐,德勤不放心男孩子,要下去看,普华吧女儿交给永道随着她下楼。出门前,永道抓了件外套提醒她穿上。
“不碍事。”她虽这么说,还是乖乖披上了。
生了第二个孩子,普华咳喘的毛病日渐厉害,遇到冷暖变化就爱犯困,一到冬天永道总把物理的温度调低些,不至于太热也不要太冷。出门提醒她加衣服,必要时候还要戴口罩。
她底子不好,消耗不起,不过好在这些年心情上平顺了很多。
安永帮忙关了虚掩的门,和永道做回客厅聊天。
“最近还好吧?”
“嗯,不错,就是忙。”永道扶着腿上的梓暮,在她咬在嘴里的扣子拿出来。
“年后调去新加坡。”安永说
“是吗?之前没听你提起。”
“嗯。也是刚决定下来的。”安永捧着茶慢慢地喝。若干年过去,他换了眼镜,眉宇间收敛得到神情也淡了,像是把生活彻底参透看开。
“德勤和孩子呢?”永道问
“先留在国内,看有没有机会带过去。”安永放下茶杯,把玩着梓暮刚刚喝过的奶瓶,“你呢?还没想过出去发展?”
“目前没打算!”永道摇摇头,抱起女儿放回学步车里,“她的工作都在这儿,孩子也还小。出去也是以后随缘的是。要走,我会带着她们,再看吧,现在这样挺好的,不想出去。”
安然了然地笑笑。
晚饭时普华和德勤一起做的,她们的手艺都还算好,不过擅长的菜系不同。简单的炒了几个菜,普华被换去客厅带着孩子,安华也在,正陪这纪纲和梓朝打电动,他们素来不知道如何交谈,总显得有一份尴尬,于是只当做是彼此忙着,谁也不说话。梓暮的尿布要换了,梓朝看妹妹要被抱走,跟着普华后面回了房间。
纪纲抱着电动走到安永身边,颇认真地问:“爸爸,为什么我没有小妹妹?”
安永摸摸儿子的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和德勤从没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虽然他们比永道更符合条件,容易申请。
“有小妹妹好吗?那你的玩具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安永正色的问儿子。
“没关系啊,妹妹比玩具好玩!”纪纲讲不出太多道理,他毕竟只有七八岁。
餐桌上,纪纲把这个问题抛给德勤,德勤夹了一半的菜停下来,望着丈夫,他们的生活,平淡到没有太多因为所以,说不上多幸福,也不会不幸福。
普华打破了德勤的迟疑,抱着女儿走到纪纲身边,把梓暮交个他,拍拍他的头说:“给你抱,暮暮也是也是你妹妹。”
“能抱回家吗?”纪纲认真的问。
“当然可以!”梓朝替妈妈回答,但是马上补充,“十分钟得送回来。”
四个大人被这话都笑了,梓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咧着嘴也乐,咯咯咯的,一屋子气氛很好,很有过年的感觉
送安永和德勤一家,纪纲在楼下还抱过梓暮,又被梓朝要了回来。
回来收拾客厅,永道刷碗从厨房出来,要领梓朝去房间做功课。普华拉了丈夫儿子在客厅坐,吧梓暮睡觉的小车也推过来。
“干嘛?”永道见她回房找东西,一会儿出来了把儿子抱到他腿上。在茶几对面放上一摞书,顶上摆着数码相机。
她跑回他身边,把车里德梓暮抱出来也交给他,然后依偎在他肩上,轻轻说:“笑一笑。”
永道来不及摆出表情快门闪了。梓暮被摇晃醒嘤嘤的要哭,梓朝有模有样抱起来学者大人的样子哄,嘴里念念有词。
普华替永道把袖子乙层层挽好,含了他拿的止咳片放在嘴里,叮嘱道:“刚才那个要洗一张出来。”
“给爸爸?”
“恩,挂到爸爸房里去。”
“好,到时我去弄。”他拿过相机预览,孩子很美,她也好,就是他的神情略带不自然,倒也说得过去。
把女儿放回车里,嘱咐梓朝去房里看书,他重新把相机放回书顶。
“怎么了?”普华在笸箩里找针线,拿过梓朝的校服找两颗送掉的扣子,东西又被永道接手摆到一边。
“再照一张,咱俩的!”他认真的对好焦距,按了自动拍摄按钮回到沙发边。
“倒数十五秒!十四!十三……”他说着,抬手把她额前的碎发向后梳理,停在耳垂边,细细摩挲。
她忘了看镜头,感应到耳垂上的温度,懵懂地仰起头。
“二十五年了……”他说,嘴唇在她眼前一张一合。
她有所感应,动容、酸楚、快乐、伤感、幸福。也很平和。
他马上四十了,多半的人生与她一起度过。他们还有下一个二十五年,到那时,他们老了,梓朝梓暮也大了。
倒数结束,闪光灯一夕照亮她整个脸孔,捕捉到她眼角潸然落下的泪水。
“二十五年了……”她重复着他的话,透过泪水,对他笑了笑。
四分之一的世纪已是求不来的缘分,更要懂得珍惜。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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