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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蚀心剑之白虹]比翼 > 第九章

第九章

原来一个人的心是可以被蚕食鲸吞的。

虽然她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但似乎已经在凤淮的心口上啃了一个好小好小的缺,不再让他冷眼看待身旁的人事——至少不再漠视她的存在。

情深缘浅,爱得浓烈却仅存少少缘分,就如同她与他的那一世,彼此拥有的光­阴­竞只有短暂八年,相较之下,她宁愿像现在情浅缘深,能够一直与他相伴,缘分绵密而浓长。

她要的,不是曾经拥有,而是……

天长地久。

“怎么了,你最近时常恍神噢。”鸰儿捧着一叠­干­透的衣裳,坐在凤准身畔开始件件折妥,随意抬眸,瞥见他直勾勾地望着右臂上缓缓挪动云茫的白虹。“白虹剑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摇摇头。

“那你还看得这般出神?”她抖开衣裳,左袖折折、右袖弯弯。

“这柄剑……”他欲言又止。

“嗯?”

凤淮低垂着眼眸,半晌仍只是摇了摇首。

鸰儿嗅到了不对劲的警讯,放下手边工作,半蹲在他面前,小手包覆着他的大掌。“凤淮,你到底怎么了?”

淡眸望着她,没挣开那双反握着他的柔荑。

她眉儿一蹙,“该不会……白虹剑又在作怪了?!”

作怪?不,就是因为白虹剑不再作怪,所以他才如此困惑。

“凤淮,你有心事就说给我听,不要自己一个人烦恼,好不好?”她将他的手拎贴在心窝——凤淮不习惯与人有肢体碰触,她便让他逐步去适应,接受她毛手毛脚的亲昵;他不习惯与人分享心事,她便诱哄着他去吐露,让她更贴近他的心。

她带领着他的手,抚触着她的发丝,让他熟悉自己的每分每寸。白皙长指由微微僵直到缓缓松放,再到主动将黑绸青丝收拢指缝,享受流泄其间的滑顺。

“我没有心事,只觉得不明了。”他脸上的表情转淡,添了抹人气。

“不明了什么?”鸰儿顺势枕靠在他膝上,像只贪宠的猫儿,只消仰起细颈便能瞧见他白发垂覆下的所有神情。

“我感觉不到白虹剑,就像……”凤淮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吐露心中思绪,“死了。”

鸰儿大叫一声:“真的?!”

哎呀呀,脸上表情一不注意就显得太惊喜、太愉悦了。鸰儿急忙伸手揉揉自己的嘴角、拍拍自己的面颊,让她此时的模样恢复些许哀悼。

“你确定?但白虹剑不是仍妥妥当当缠在你手上吗?瞧,烟云还窜流得平平稳稳咧。”

鸰儿当然也希望白虹剑早死早超生,省得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在凤淮身上培养出来的感情幼苗,那情苗还太小太脆弱,可禁不起白虹剑的蚀心摧残。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求证,才不至于空欢喜一常“这正是我觉得困疑之处。”凤淮平摊五指,臂上白虹烟云逐渐朝掌心拢聚,仍然极富灵­性­地化为笔直烟剑,延伸。

“它还在呀!”哎呀,真教人失望。

“剑仍在,但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她左瞧瞧右瞧瞧,就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它……”它不再蚀心,甚至不再因他情绪波动而产生任何反应。

以往,它总是不让他体会世间情爱,如今却放任他沉沦在鸰儿布下的绵密情网,让他去品尝这一切他从不曾领受过,所以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陌生情愫。

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是慌乱失措且无所适从的。

白虹剑难道是无法再承载鸰儿加诸在他身上的情感,进而殡灭吗?抑或是它……放过了他?

凤淮最终仍选择静默,五指握拢的烟剑垂放在腿边,不曾歇止的烟波潮起潮落。“没什么,兴许是我多心。”

“既然只是多心,你也别自寻烦恼,白虹剑顽固得很,失了凡俗剑形还有化为幻剑的本事,想来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摧毁它咧。”

凤淮没答腔,算是默应了她的话。

“等雪霁天晴,咱们到外头去走走好不?”鸰儿将折妥的衣物分别平放在柜里,回头暖声要求。

见她满脸漾着期待,仿佛只要他一答允,她便会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她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一个小小的目光注视都能换来她最灿烂的笑靥回礼,甚至是掏出心肺也在所不惜。

只要一个小小的目光注视……

“好。”

※※

飞雪初霁,卧雪山仍是低寒得吓人。

厚厚积雪,寸步难行,却无碍于非人的凤淮及鸰儿,只见暖­色­黄襦的玲珑姑娘在雪地上又蹦又跳,舞展着涟漪水袖,淡白的顽长身影则是缓缓尾随其后。

鸰儿捧起一扦冰雪,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全是喜孜孜的笑,她望了凤淮一眼,开始将手中白雪堆积成形。

好半晌,凤淮只是静瞧着她将雪越堆越高,却猜不透她的用意。

“凤淮凤淮,瞧,这是你噢。”鸰儿的脸上发上沾贴着几处净白凝雪,点亮她­嫩­娇的芙颜。

她揪扯着他的衣袖,捧挖过冰雪的纤指像十指冰棍似的,她却不以为意,兴致盎然地指点着竖立在两人眼前的雪人。

“这里是发,这边是眉眼、鼻、­唇­,全是白白的颜­色­噢。”

随着她的指引,凤淮才勉强瞧出雪人的雏型,是眉不似眉、是眼不似眼的部分,需要凭藉着过人的想像力才得以瞧出端倪。

若真要说雪人像他,大抵就是冰冷冷的素雪颜­色­吧。

“等会儿我再做一个‘鸰儿’,就放在雪人左手边。卧雪山上的雪终年不化,这两尊雪人也能长长久久的。”她笑眯的眼几乎快要合成一条弯月般的弧形。

鸰儿当下又堆起另尊小雪人,与方才的“凤淮雪人”相依相偎,而她嘴里又哼起凤淮耳热能详的情歌,不介意吟唱着露骨情意。

一曲未终,小雪人已经塑好,鸰儿边吟边走近凤淮,将冻红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贪求一丝温暖。

凤淮淡然地注视着她,让鸰儿笑得更开心。

因为,她在他的淡­色­冰眸中看见了自己,那抹停驻在其间的暖黄身影。

虽称不上深深眷恋,但鸰儿知道,能盼得这般专注的目光已属奢求了。

是凤淮前一世所给予的爱太浓太烈,以致于她偿付了三世仍还不清他的情感;是凤淮付出的倾恋太过,让这一世,他毋需再驮负任何情债,也让她能一点一滴将所积欠的情还予他……鸰儿这般说服着自己,让自己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这一世情浅。

情浅何妨,缘若能深,便好。

“凤淮,向你讨条红丝线。”她绽放笑颜。

“红丝线?”

“嗯,要这么长的——”她伸手大略比画了长度,手还来不及放下,想要的红丝线已经落在她两手之间。

鸰儿转过身,将红丝线系在两尊雪人手上,还不忘双手合十地喃喃低吟。

修法千年的凤淮自是将她的呢喃听得一清二楚。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扬了扬眉,望着白雪间的艳红丝线久久。

“一条红绳,能有何意义?”凤淮娓娓启口,他自是明白红丝线隐含之意,但他并不认为这样的举动便能改变世间情缘。

“是没什么意义,这红绳既长又细,稍稍一施力便能扯断,但它很脆弱却也坚韧得令人难以想像,它有个名字——”鸰儿神神秘秘地冲着他眨眼。

“是什么?”

“情。世上最坚固之物,是情;世上最脆弱易碎之物,也是情。它能牵系两颗来自不同个体的心,无形地紧锁彼此,却也可能在同一瞬间,崩溃仳离。”

坚韧与脆弱,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的,我不会懂。”他垂着淡白长睫,似乎在逃避她炙热的眸光。

“你不懂,让我教你。”

凤淮的回应却是浅浅一叹,迈开步履前行。

“凤淮,你别又不理人,你不爱听这些情呀爱的,我以后都不说就是了。”鸰儿不想破坏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共处,急拎起裙摆追上前,孰料积雪湿滑,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朝后方跌落。

一双展开的长臂,正巧将鸰儿给抱个满怀。

“小没良心的,这么一摔,可会摔掉你的小命咧。”熟悉的笑语调侃,贴在鸰儿耳畔轻吐。

“魇魅?!”鸰儿侧首,又瞧见那张笑得好碍眼的银面具,一闪一闪地反照着阳光余芒。

瞥见前方的凤淮因她这一摔而回头,素白的面容望着她与魇魅,高深莫测的眸动也不动。

她连忙拍打圈锁在腰间的大掌,“哎呀,你快放开手,凤淮会误会的!”

“误会岂不更好?让他嫉妒、让他眼红、让他吃醋,兴许他会惊觉你对他的重要­性­咧。”魇魅抱得可紧了,覆着银面具的脸庞还不忘在鸰儿发梢间磨磨蹭蹭,增加暧昧的程度。

凤淮是饮下忘川之水而转世轮回,自是忘却了魇魅的身分。

“他才不懂何谓嫉护及吃醋,你这举动只会将我与他好不容易培养的感觉搅乱,最后吃亏的还是我!”她才不会用这蠢方法来试探凤淮,光看凤淮现下的面无表情,她便能料测到所有结局,凤淮越是无动于哀,她就越心急,“魇魅,放手啦!”

“小没良心的,看情况,你还得花个八十年才能再多融化这冰人一点点,真是辛苦你了。”魇魅喉间滚出低笑,似嘲弄似戏讽,“需不需要我大发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你若快些松手,我就能少辛苦十年!”啊啊,凤淮要转身离开了啦!

鸰儿心一慌,在魇魅恶意戏弄的臂弯间恢复小小鸟形,慌乱地振翅飞向凤淮,歇伫在他肩胛上,并回头对魇魅吐舌做鬼脸。

“啧啧,真是小没良心,见­色­忘恩人。”魇魅摊摊手,尾随凤淮身后而行,雪地上不留任何步履残迹。

“凤淮,你别误会,那个家伙只是我不得已才认识的朋友,我和他没什么噢。”鸰儿在凤淮耳边叽喳叽喳成串的鸟语。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淡淡一句话,成功阻断嘈杂刺耳的鸟啼。

魇魅慵懒地在凤淮身后为他做出错误的鸟语注解,“她说,我与她是亲密爱侣,只消她螓首一点,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你胡说!”鸰儿鸟喙狂啄,羽翼不停拍打,抗议着魇魅的恶意挑衅。

“好好好,我知道你好爱好爱我,不用这么激动地倾吐爱意,有旁人在场咧,你不害羞,哥哥我还会不好意思呢。”魇魅仗着凤淮不懂鸟语,使力扭曲鸰儿的语意。

凤淮仍是一贯清冷,微敛的长睫覆合著凝晶淡眸,将其中一闪而逝的不快深深掩埋,冰雕的容颜侧觑着肩胛上慌张跳脚的鸰儿。

“你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为何死缠我不放?”

“他不是!只有你才是!”鸰儿嚷嚷,察觉到凤淮身上散发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此时他的目光是浑身上下最寒最冷的气息来源。

魇魅又抢先开口,“噢,她说,因为我向来忙于事务,能伴随她的时间不多,她只好另寻乐子,好打发无聊光­阴­。而你,是个不会动情的人,她毋需担忧着你会爱上她,造成我与她的困扰,所以她便选择了你。”他挟带笑音,蓄意再添一句,“好鸰儿,真委屈你了。”

寒风狂拂,吹乱了凤淮的白发,也使得站立在他肩上的鸰儿被白­色­发丝给纠缠得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就在她拂动翅膀寻求平衡之际,她的身于被另道突来的强劲冰气狠狠扫下凤淮的肩头,顿失支撑的鸟躯在半空中翻滚了五圈,又重新被魇魅给稳稳接捧住,以保小命。

那道冰气来自于凤淮,自他周身开始扩展,卷起漫天飞雪,气芒像条白­色­的冲天飞龙,张牙舞爪地摆动龙躯,驱散漫天云彩。

“凤淮——”

“噢喔,看来他开不起玩笑,生气罗。”魇魅凉凉说着。

凤淮的白­色­身影处于龙形卷雪中,难以辨明,好似化为腾龙的,是他。

雪是他的发,他的发亦是雪,在狂舞的纷纷落雪间,两者不分,冰晶似的眸子染上深­色­阗闇。

“都是你都是你,胡言乱语些什么!”鸰儿气嘟嘟地恢复人形,甩开魇魅的手,揪起地上白雪就朝魇魅身上丢掷,“谁跟你是亲密爱侣?!谁又要跟你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小没良心的,我本以为他没情没绪,怎么激也不会生气呀。”魇魅没有任何闪避念头,每颗捏成拳般大小的雪球也碰不着他的身子,穿透他一袭黑惨惨的衣裳而过。

“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了!”徒劳无功的鸰儿愤愤拂袖。

“这可由不得你。”魇魅露出笑,低声自语。

她转身,奔向窜腾苍穹之上的雪­色­飞龙。

“喂喂,小没良心的,被卷进云芒之中会死的。”魇魅好心提醒,暖黄娇躯却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

凤淮静伫在冰雪暴风之中,双手平稳垂放腿边,只有发丝及衣袖因风势飒飒作响,翻飞似浪。

将他与外界全然阻隔的风雪,不仅视线,就连声响也听闻不着,暴风圈之内,静俏的骇人。

他,孤立其间。

愤怒吗?不,他不懂何为愤怒,他没有这样的情绪,从来就没有。

然而酝酿在胸口那股吐不出又吞不下的哽塞郁抑,炙燃着熊熊焱火,近乎要灼疼了他。

那郁抑,又名为何?

臂上的白虹仍然无动于衷,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为他平心静气,一切全都脱了轨——而你,是个不会动情的人,她毋需担忧着你会爱上她,造成我与她的困扰,所以她便选择了你。

因为他不会动情,所以便选择了他?

我与她是亲密爱侣,只消她螓首一点,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相守相伴,永世不分?!她既已有了相守相伴,永世不分的爱侣,又何故来招惹他、扰乱他?!

凤淮听到凝冰心湖龟裂得难以复原的碎裂声,却也同时听到那原先在冰层上顽皮舞踏的鸟儿振翼飞离的拍翅声……只有无心遗落的残羽,缓缓坠入湖心,激起蜻蜒点水般的小小涟漪。

心湖开了个缺,而将一切耍弄到这般田地的鸟儿却一去不返。

“凤淮——”

卷扬的雪圈,透进了心急如焚的呼嚷声。

一双暖黄的羽翼展臂而来,紧紧环住他的颈项。

风雪未止,两人的衣衫皆因狂风而扬腾,鸰儿的发饰也早教强风给吹得失了踪影,散了束缚的黑发不听使唤地拍打交缠在彼此脸上、身上,像幕摊展开来的薄雾黑纱,模糊了她与他的视线交会。

“凤淮,你别信他,他是骗你的!骗你的……”风寒雪冻,让鸰儿连开口都艰难万分,一启齿便有数不尽的飞雪扑面而来,但她仍好生坚持,“他是魇魅,你曾见过他的,记得吗?他是­阴­界鬼差,专司勾人魂魄!我识得他,是因为他在黄泉助我两回,否则我如何能不饮忘川之水、如何能再循着前世的记忆为你回来?!”

“你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为何死缠我不放?”凤淮没听进她的解释,只是淡然地又问了一次方才所提的困惑。

鸰儿好慌,“魇魅不是我心仪的人!你不记得他也无妨,但你要信我,我所认定的夫君,只有你!”

凤淮默不作声,未歇的风旋将两人困在其中,风势甚至有加大加剧的迹象。

鸰儿的身子原本就较寻常人轻巧,凤淮周身漫扬的猛烈风势几乎要将她卷向天际,若非她攀附着凤淮,她必定随风吹起,此时的她,双足构不着地,像件掠在竹竿上的单薄衣裳,狼狈翻腾。

“你允了多少人承诺?又背离了多少誓言?方才那句话,又同多少男人说过?”凤淮陡然开口。

冷风,呼呼地吹啸着,和着那句听似漠然、实则伤人至极的冷语,钻进了骨血之中,沁人心肠,让她浑身一股寒颤。

“是你说要白头到老,也是你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为你回来,而你,却拒我于心门之外,使我徘徊、让我旁徨……”鸰儿咬紧下­唇­,好苦好苦的笑在­唇­边漾开,“我与魇魅,没有任何承诺,在我心里只有一句誓约,那是你给我的——”她的手被冻得发红发疼,握得再牢也感觉不到任何力劲,凤淮却迟迟未施子援手,任她无助自救。

风狂无情,雪雾弥漫,终于迫使她无力的十指松放——即使在同一瞬间,凤淮骤然伸出手反握住她的纤腕,但他所握到的,却只是她鲜黄宽大的衣袖。

裂帛声响起,强风扯断了两人唯一的牵系,鸰儿的身子被卷入窜奔的云龙里,没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终的誓言,清朗明亮——第十章崇吾之山,南山在结匈东南,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其为乌青赤,两鸟比翼,相得乃飞,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世称比翼之鸟。

大雪覆盖的山头,白茫茫一片。

残缺的黄绸碎布紧紧收握在凤淮修长的五指之间,奈何黄绸的主人却让那场甫歇止的风雪给吹滚得好远好远……扯落的黄绸,好似被折断的羽翼,而折翼的鸟娃娃瘫躺在冰天雪地间,一动也不动。她已失去人形,恢复为好小好小的禽鸟,在大雪纷飞间更显可怜。

相较于凤淮的静伫原地,魇魅的举动便多了些关怀体贴,他走近鸰儿,探探她的鼻息,之后却做出了一个不合乎关怀的动作——他满意地点点头。

“该办正事了。”魇魅双臂一展,粗长的铁链无中生有,沉亮有声。

“你要对她做什么?”凤淮移形换位,转瞬之间来到魇魅面前质问着他。

“勾魂呀,藉你之助,我才能在生死簿上所载的时辰内将她收起,感激不荆”魇魅说得轻松。

下一瞬,勾魂锁链穿透鸰儿凡躯,再收回时,一道介于半白半透的­精­魂已被缚锁双腕牵离了­肉­身,小脸上满是惊慌,菱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魇魅笑道:“小没良心的,别怪哥哥我这回不近人情,我也不想像锁着犯魂一样地锁着你,而是依你现在的情况,必是走得不甘不愿,但我又非得带你这条魂魄回去,只好委屈你了。”

凤淮蹙起淡眉,直觉反应地挡下了魇魅的去路。

“你这世也叫凤淮吧?”魇魅朝他揖了揖身,“打扰你这么些年,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可以安心,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来纠缠你,因为她再没机会了。”

魇魅虽覆着面具,但凤淮就是瞧得出来他正在笑,而且笑得狰狞。

“什么意思?!”

“这第三回的孟婆汤,她非喝不可,我不会再助她胡作非为,只要消除了两世记忆,她记不超过往种种,对你对她都是好事。”魇魅勾魂链一扯,鸰儿的­精­魂便随之而动,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不断朝凤淮投以可怜兮兮的求助眸光。

“两世记忆?”

“你没听说?小没良心的没对你吐实?”魇魅明知故问。

“我只听过她前世尚是一株树木之事。”淡眸落在鸰儿脸上,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喔,原来她只挑这段说,而没将她更蠢的那段往事全盘托出呀?”魇魅逸出笑音,瞥望了鸰儿一眼,“无妨,是‘人’的那世也好,是‘树’的那世也罢,她都该学着死心,缘深缘浅都是命中注定,任谁也强求不来。小没良心的,你说是不?”

见鸰儿目光含怨,魇魅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现下心里所翻腾的爱恨嗔痴,在饮下孟婆汤后,又能记住多少呢?”

“她回来寻我,并非单单如她日前所言的那般?”凤淮问道。

他早先便觉得鸰儿话里漏洞百出,若她只曾是株单纯的树,于情于理皆犯不着为他如此牺牲,但……若再加上一世的纠葛,一切便再清楚不过。

魇魅耸耸肩,“你还是别知道太多,毕竟你早已是个不再拥有往世记忆的全新生命,是她太傻太痴太放不下,妄想能守着信约,再续前缘,如果每条离世的魂魄都像她一样,那天下岂不大乱?”

“我与她的往世,是什么关系?”

“那已不重要,驮负着往世记忆,是她的错,该忘的、要忘的,还是别往心头上搁,到头来仍是空、空、空呀。”

魇沉的嗓,随即吟唱出看透世俗的曲词——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歌声甫歇,笑声便起,都是出自魇魅之嘴。

“你也毋需去探索前世的你是否违背了与她订下的誓言,那些都过去了。”

鸰儿试图挣脱沉沉铁链,逸出无声喃语的­唇­,一开一合地唤着凤淮的名,即使叫不出声,凤淮却抬眸凝望她。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也是你说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为你回来,而你,却拒我于心门之外,使我徘徊、让我旁徨……凤淮曾以为,自己是被人背叛、被人违誓的那方,殊不知,背弃誓约的人竟是他。

她守着承诺,很傻很傻地守着承诺,甚至以为入世成为连理枝、比翼鸟,便真能如愿以偿,只可惜,他忘了前世种种,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誓言易许,却难守终。

“少了小没良心的纠缠,你终于可以恢复奢望许久的宁静。”魇魅兀自说着,忽略凤淮此时肃然的神­色­。

凤淮记起那日她娓娓陈述着转生为树的那世,也是这般呼喊着他,每道声音只要离了口,便化为氤氲的失落及恐惧……如今,他听不到她泣血的哀鸣,却将她的无助看得一清二楚。

“将她留下。”

“什么?”魇魅一脸惊愕。

“我说,将她留下。”凤淮一字字缓缓重复,语声清浅,但清晰。

鸰儿的表情比魇魅更显骇异,愣愣地眨着圆眼,若非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凤淮,她几乎要误以为那句话只是她的南柯一梦。

“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了?你不想回归以往恬然自得、平静无扰的生活?”魇魅问。

他当然想。

世人皆怕孤单,他却反其道而行,不仅不怕,更能乐在其中,他向来享受孤单,享受雪山之巅独存他一人的静谧。

他不怕孤单,她却怕。

他也知道,留下鸰儿,只是留下一个以破坏他安宁为任务的嘈杂雀鸟,他必须忍受有个人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眼前;忍受她在耳畔的嘀嘀咕咕;忍受她老是捧着笑颜要与他分享;忍受她大刺刺地共享他的房子、他的床:忍受她像只饿极的母狼,将他啃咬得不成|人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受得了那些,也无暇深思,想留下她的话语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呵,先前我或许还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地通融,但这回可不成。”魇魅的声音转柔,添了些疼惜,“因为有个魂娃在等待着鸰儿入世轮回,进而妊娠怀胎,产下那魂娃,让她得以重获新生。我必须为那魂娃安排最好的人世出路——一个衣食无缺的显赫家世、疼惜她的爹娘族亲、视她为珍宝的体贴夫婿、平安顺遂且富贵圆满的一生,将世间最好的全都给予她,而且在所不惜!”

即使见不着魇魅真实面孔,也能猜想他现下的神情是恁般温柔似水。

“为何挑中鸰儿为母?”这是凤淮百年来首次唤出她的名字。

“早在千年之前,那魂娃就该藉她之腹出世,却因为鸰儿的愚蠢而连累那魂娃一并断气,这是鸰儿亏欠她的,总是要还清的亲债。”

当年,鸰儿自缢身亡,却不知她已怀胎月余,一尺白绫,一尸两命。

“况且我有恩于鸰儿,向她讨这笔恩情并不过分。小没良心的,你说对不对?”魇魅连讨恩的方式也一并用上,足见他对那魂娃的重视程度。

“我……”鸰儿无声的­唇­瓣嗫嚅。

“我不会准许。”凤淮开口。

魇魅含笑地望着凤淮平伸右臂,白虹云烟缓缓在掌间成形。

“嘿,想跟鬼差抢人?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难道你就打算拿那把已死的蚀心剑来抢?”魇魅发出魍魉沉笑。

白虹云烟虽在,却只剩空壳——它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烟剑。

“死了?白虹剑当真死了?”鸰儿讶然问道,她的声音只有魇魅得以听闻。

“是真死了没错,那柄剑,也算功成身退,守着当年你刻在剑身上的承诺,也守着凤淮轮回入世之前的希冀,你要情深,他要情浅,教白虹剑如何是好?这柄蚀心之剑看来是六柄剑里头最忠心为主、也最辛苦的一柄。”魇魅没开口,回覆的嗓音却清晰地传入鸰儿耳内。

“那白虹剑为什么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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