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燃烧。
天地烧成一片火海。
凡俗的心在痛苦的烈焰中煎熬,有的融散为尘,有的淬火成钢。
(二)
江水边,白帝城。
张龙升站一处断壁旁,望着半山腰,默然不语。
这座古城依山而建,如今已残破不堪,张龙升的一众手下都在古城里歇脚,相互谈笑切磋。
张龙升正自出神仰望,忽然身旁走来一名眉目清雅的白衣僧人,顺着张龙升目光看去,只见半山腰空空荡荡,除去两三间茅屋外别无旁物。
白衣僧人讶然道:“茅屋中有人?”
张龙升良久才回过神来,轻轻道:“也许没有人,也许有一个人,也许有两个人。”
白衣僧人笑道:“既然不能确定,为何不上?”
张龙升缓缓摇头:“我不敢。至少此刻还不敢。”说着径自走到一旁去了。
白衣僧人闻言愕然,不禁又向半山腰的茅屋望去,日光刺眼,竟觉有些晕眩,白衣僧人心头微惊,低头转身而去,可刚迈出一步就驻足不动,心绪骤乱;他的周围响起一片苍啷啷之声,那是白帝城里众人兵刃纷纷坠到地上的声响
——当是时,一阵歌吟之声隐约传来,缥缈模糊,仿佛来自天际云端。
(三)
清晨,嵩山,少林古刹。
一名满身血污的中年文士狂奔在通向少林寺山门的石道上,守门的两名僧人远远望见了他,闪身入了寺内,将山门缓缓掩闭。
目睹这一幕的中年文士脸上掠过些许绝望,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山道中,随即用手中断剑支撑起身形,复奔出没几步,耳畔忽然响起冷冷的语声:“徒劳奔命,不如静下受死。”这语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中年文士闻声一颤,仍自向着少林寺山门奔去,他知道这是对头以“天罗跫鸣”之术传音过来,那么对头应当已在自己百丈之内。终于奔到山门前,中年文士正待推门发喊,忽然背后接连响起振动衣衫的飒飒声,仿佛有大鸟振着翅数起数落,随即一名灰衣人在中年文士身后丈外落定身形。中年文士没有回头,望着紧闭的山门,心中一凉,惨笑道:“难道天要绝我柳成林?”
鸟鸣阵阵,更衬出少室山空寂幽静,那灰衣人闻言冷冷道:“柳成林,你自济南一路逃窜到洛阳,又辗转上了少室山。我若不是被苏重深耽搁了一日,你早已死在洛阳了。”
柳成林转过身来,神情已归镇静:“你杀了苏重深?”
灰衣人冷笑不答。
柳成林苦笑道:“阁下这些日子里穷追不舍,转折千里,为得只是柳某人区区一条薄命么?当真是何苦来哉。”
灰衣人道:“你剑法不高,在江湖上也远称不上声名显赫,却非要将自己置身危局险地,和孙振衣及苏家纠葛不清,这才当得一句何苦。”
柳成林眼望着山道四周,随口答道:“我是为了我儿子。”
灰衣人淡淡道:“闲话说尽,哪位高僧在侧?可以现身一见了吧。”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一名上了年岁的僧人徐步从山道旁的古树后行出。
柳成林心中微松,只听灰衣人询道:“你是空灭还是空劫?”
那僧人袈裟灰暗破旧,一副落魄模样,闻言轻叹道:“贫僧空灭。”
灰衣人遗憾道:“都说少林空劫年方壮盛,却青出于蓝,武学修为不在少林掌门之下,不知是否有缘得见?”
空灭又叹息一声,道:“空劫师弟已于多日前不告而别,离开了少林。”
灰衣人恍然而叹:“是去了白帝城吧,巴蜀风起云涌,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空灭说道:“施主千里追杀这位柳施主,却不知有何难化解的冤仇?不如听老衲一劝,得饶人处且饶人。”
灰衣人摇头道:“恕不能从命。柳成林知晓一桩关乎白帝城的大秘密,在下没有把握从他口中逼问出来,却也不能让这秘密被旁人知晓,所以只得杀了他。”
空灭闻言踏前一步,将柳成林挡在身后,身上破旧的袈裟无风自动,说道:“莫造杀孽为善。”
灰衣人牵动嘴角,似笑非笑道:“张龙升在白帝城聚集了他潜伏于各派的势力图谋不轨,就连贵寺的空劫大师这等高手都应召而去,江湖即将天翻地覆,大师却仍有闲心来救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当真是无量慈悲。”
空灭闻言看了一眼柳成林,没有开口。
柳成林见到空灭的目光后心中忽生不安,只觉这位大师眼里似有一丝愧意,又想到一路上山时竟不见一名巡山的僧人,此刻少林寺山门又紧紧关闭,不由得愈加迷惑惊惧。
那灰衣人见空灭默然而立、并不退让,便缓缓解下背后行囊,从中取出一柄短戟,单手横持在胸前。
空灭道:“施主未动拳脚,径直取了兵刃,足见杀业早生心中。”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抬起双袖,袖中风声猎猎,显有劲气充盈其中。
灰衣人哈哈一笑:“这是我用惯了的兵刃,对付少林高僧,在下不敢托大。”话音一落,灰衣人便闪动身形,绕到空灭左侧,手中短戟直刺空灭身后的柳成林。空灭暗叹一声,挥出左袖搭在灰衣人的戟身上,而后却神情骤紧,左臂震颤——原来他本欲以袖劲化解灰衣人的直刺,哪知灰衣人这一记戟刺的劲力却出人意料地锋锐凌厉,转瞬中已将自己的袖 ...
(劲震碎!情急中空灭又挥出袈裟右袖,以双袖之力才终于抵消了灰衣人此次刺击。
不等空灭惊叹这一刺之力的沛然无匹,灰衣人脚步晃动,已如鬼影般绕至空灭身后,左掌抓向柳成林肩头。
这一抓浑然天成,妙到颠毫,随之退步来救的空灭看在眼中也不禁钦佩,当即双袖齐出,拦在灰衣人掌前,灰衣人持戟的右手一振,短戟鞭击在空灭凌空鼓舞着劲风的宽袖上,空灭只觉一股如潮巨力涌来,不自禁地倒退出七八步才止住身形。
与此同时,灰衣人已封了柳成林的茓道,左掌按在柳成林心口,冷冷道:“姓柳的,最后问你一次,你仍是不肯说么?”
柳成林知道只消这灰衣人掌力一吐,自己顷刻即死,却仍惨然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灰衣人点点头,刚要开口,忽然背后锐风突起,却是空灭凌空扑来,双袖当胸,劲气压成了一道风墙,向着灰衣人席卷而至;灰衣人转身横扫一戟,短戟在风里划出一道电光般的长线,割碎空灭衣袖,风墙顿时溃散。但此时空灭的手臂却早已不在袖中,双掌在袈裟底下穿出,分击灰衣人的胸腹!
灰衣人左掌放开柳成林击出,啪啪两声,分别与空灭的双掌对了一对,空灭身形顿如风中柳絮,被无形的掌力吹飞一丈有余,灰衣人却仍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晃也不晃。
空灭与灰衣人对掌后面如金纸,嘴角渗出一丝血痕,灰衣人并未看他,只随口道:“破衲袖么,少林绝技,果然了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出言赞叹还是意在讽刺。
空灭张口欲答,却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上袈裟嗤得一声四分五裂。
灰衣人自顾自地注视着柳成林,眼中流露出犹豫难断的神色。
空灭口宣佛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原来施主是唐门来的高人,失敬,再请赐教。”
灰衣人皱眉道:“老和尚,你不是我对手,救不下柳成林的;又何必寻死?”
空灭并不答话,出拳攻来,他此时袈裟已经损毁,无法施展“破衲袖”,转以金刚拳法进击;灰衣人见状眼角闪过一抹锐色,短戟横挥,迎向空灭双拳;这时吱呀一声,寺门开出一道缝隙,柳成林见之心头升起一丝希冀。
空灭只觉戟上所携劲风扑面,几欲闭塞住自己呼吸,料想决然抵挡不住,正思索破法的一瞬里,忽见一道人影闪过,斜里一掌按在戟身之侧,将这一戟之力引偏。
灰衣人神色并不惊异,见来者身着袈裟,年岁已高,慈眉善目,便微微点头道:“原来是空念大师亲来。”
空灭合十行礼,道:“方丈师兄。”
空念大师注目灰衣人,颔首道:“施主可是冷戈堂主?唐门高人亲至少林,幸甚。”
灰衣人点点头:“在下唐戈。”
空灭闻言恍悟:他知道江湖传闻唐门设有三堂,其中雪鸦堂专研暗器毒药,流沙堂精通机关陷阱,冷戈堂则长于兵刃拳掌等诸般武技;三堂的堂主在唐门中地位仅次于门主与左右鬼侍,犹高过天罗十二飞星。这灰衣人若是冷戈堂之主,便难怪一身修为如此骇人了。
空念大师道:“唐施主远来少林,除了追杀这位柳成林柳施主外,可否另有要事?”
唐戈道:“没有了。不知我们门主写与贵寺的信函,大师可有收悉?”
空念道:“善哉,贵门主的书信,老衲已于前日收到。”
空灭站在空念大师身后,见掌门师兄左掌持立于胸前,神色淡然,可负在背后的右掌却在微微颤抖,方才就是这只手掌格开了唐戈的短戟。空灭心头剧凛:那唐戈一戟之威竟至于斯,以师兄的修为竟也难以从容消解。
唐戈道:“既是如此,不知贵寺对张龙升聚众白帝城一事,作何计较?”
空念道:“阿弥陀佛,既然事起蜀地,自有唐门诸位施主高人费心,我少林僧人不敢妄动执念。”
唐戈笑道:“原来如此。”
空念默然良久,转头对空灭道:“师弟,随我回寺。”
柳成林大惊失色。空灭眼角一跳,似也吃了一惊,随即黯然称是。
眼见空念方丈走出数步,即将踏入寺门,空灭心知再不开口柳成林必死无疑,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那么柳施主……”
空念并不回答,迈入了门中,空灭叹息一声,跟了进去。
灰衣人唐戈望着缓缓掩上的少林寺山门,皱眉道:“柳成林,你可知你眼下就要死了——你本是济南府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剑客,为何不能安分守己,非要螳臂当车,做痴人的梦?”
柳成林此时心中反而一片宁静。其实自他看到守山的少林僧人都被召回寺内、寺门紧闭时便明白自己已难逃一死,可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犹如不熄的火种。可惜终究难以看到这点星火变为焚天烈焰的那一刻了。
晨风起了,柳成林语声平稳安然:“我已说过了,我是为了我的儿子啊。”
唐戈的短戟在少林寺的山门前划过,戟光如起落的飞虹:“不论你是为了谁,都该到头了。”
这一天,柳成林死了,江湖中如他这般武艺平凡、出身寻常的剑客不知有多少;每日里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死于武林争斗;让江湖记住一个人需要很久很久,但是让它遗忘一个人甚至不需要一瞬。从此柳成林和无数死去的江湖人一般,成为流光飞逝中的一名过客,在岁月千百年的逆旅中行色匆匆,容颜模糊。
许多年后,有一名绝世的剑客在大明湖畔,望着一株柳树思念柳成林,想起他带着幼年的自己种下这棵树时曾笑言:“盼望此树快些长成,等到它枝叶如盖时,我儿必已成了名动江湖的英雄豪杰。”剑客手抚柳树,对身边的白衣女子说:“我做到了比他所期许的更了不起的事,可我却永远无法告诉他了。”
(四)
黄昏,钱塘江畔小镇,一处宅院门外。
孙振衣悠闲伫立,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全然不理会宅院中不时传出的喝骂嘶喊声。
片刻后,街上驰来一匹黑马,马上的人望见孙振衣,神情一松,在驰过孙振衣身侧时丢来一卷发黄的卷轴,纵马不停,顷刻消失在街尾。
孙振衣神色如常,接住卷轴展开粗粗看了几眼,随即合拢。
吱呀一声,宅院的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一名瘦削的黑衣人。
孙振衣微微讶然:“真快。李兄好剑法。”
黑衣人李林繇淡淡道:“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帮派,能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算上今日的飞沙门,咱们这两日里已灭去了三个杂鱼般的帮会,孙老弟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孙振衣淡淡一笑:“这样的杂鱼还有最后一条,咱们走一步说一步吧。”
李林繇不置可否,望了望孙振衣手中的卷轴:方才他进这飞沙门宅院前,那卷轴还不曾有。
孙振衣察觉到李林繇的目光,挥了挥手中卷轴,苦笑道:“这卷轴好似一块发红 ...
(的烙铁,让我拿不定注意该如何处置,唉,不说了,咱们先喝一杯酒去。”
两人上马奔行,到得杭州城里时夜色已深,便放缓了马在街上闲谈,孙振衣微笑道:“杭州城里有个帮会叫做寒刀堂,咱们一鼓作气,将这寒刀堂捣毁,随后再去寻个酒馆作长夜之饮如何?”
李林繇似笑非笑道:“这便是那最后一条杂鱼么?”
孙振衣点头称是。
李林繇摇摇头,慢条斯理道:“这次不成,寒刀堂的堂主是叫张唐林吧,这个人我不能杀。”
孙振衣一怔,不动声色道:“这却为何?莫非李兄和这个张唐林有些交情?”
李林繇道:“我与他素不相识。”
孙振衣闻言勒住马,转头看向李林繇,笑道:“李兄若有什么话,不妨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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