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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多情自古空余恨

昌意等了一夜都不见阿珩,正急得六神无主,看到阿珩归来,他心中一松,略带责备地说:“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在等你。”

阿珩低头未语,夷彭笑着走过来,“对了,不知道四哥听说没有,蚩尤没有死。”

昌意震惊地问阿珩:“真的?”

夷彭说:“昨日很多人都看到蚩尤站在泽州城头,小妹昨日不是去泽州了吗?难道没见到蚩尤?”

昌意盯着阿珩,眼中满是悲伤,一瞬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阿珩盯了夷彭一眼,去追昌意。

“四哥,四哥……”

昌意面无表情,充耳不闻,直走进屋中,转身就要关门,阿珩强推着门,挤了进去。昌意坐在案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阿珩赔着笑,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昌意都不吭声。

“四哥,你说句话。”

昌意只是沉默,没有一句责骂,阿珩却觉得比利剑剜心更痛,从小到大,昌意对她百依百顺,不管她做了什么,闯了多大的祸,昌意都只是带着几分无奈,笑着说“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阿珩摇着昌意的手臂,含泪哀求:“四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如今我只有你-个哥哥了。”

昌意语声哽咽,“我却一个哥哥都没有了,你不要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

阿珩身子剧颤了一下,低声说:“我不会忘记。”

“你昨日夜里到哪里去了?”

阿珩神­色­哀伤,一言不发。

昌意一字一顿地说:“阿珩,我永不会原谅蚩尤!”

阿珩深埋着头,“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和他说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昌意怒气渐去,心头却越发悲伤。他并不想逼迫小妹,可是他也真的无法接受小妹和杀死了大哥的蚩尤在一起。

半夏轻叩了叩窗,“王姬。”

阿珩打起­精­神,拉开窗户,“什么事?”

半夏附在阿珩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阿珩点点头,回身对昌意说:“四哥,你带着烈阳去找夷彭,帮我拖住他,我出去办点事情。”

昌意看阿珩神­色­凝重,又知道半夏是大哥亲手训练的人,立即站起,“你去吧,夷彭交给我和烈阳。”

阿珩跟着半夏出了驿馆,行到密林中,一位素衣女子正躲在暗处等候,竟然是多日以来没有一点消息的云桑。

阿珩心细,看到云桑双手的手腕上有被勒过的红痕,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胆大包天,竟然敢锁缚你?”

云桑淡淡说:“夷彭想阻止青阳和我联姻,后土恰好也想阻止,夷彭告诉后土只要能幽禁我十日,他就能让黄帝改变主意,后土就把我锁住。昨日趁着他急急忙忙地出去,我才趁机逃掉,后来听说他是去帮蚩尤退水,这些年他和蚩尤为了兵权争得十分凶狠,没想到他竟然会不计前嫌地去救蚩尤,所幸他小事糊涂,大节倒是没失。”

阿珩问道:“夷彭阻挠联姻,是深恨我们,可后土为什么要帮着夷彭?”

云桑对轩辕水淹泽州心头有恨,冷冷地讥讽:“你是怕后土投靠夷彭,与你为敌吗?后土一直念着你少时的相护之恩,又讨厌夷彭的­阴­毒,绝不会与夷彭为伍,这一次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我、我……那后土他……”

“你毕竟是轩辕族的王姬,这是我们神农族内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

阿珩心中涌起了悲伤,战争早已经将一切都撕碎,连她与云桑之间的情谊也不能幸免。

云桑看到阿珩的神情,想起旧日情分,心头也涌起悲伤,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挑高兴的事情讲,缓和一下气氛,“蚩尤还活着,恭喜妹妹。”

阿珩自然理解云桑的心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也恭喜姐姐。”

云桑笑着点点头,“沐槿还真是个小丫头,听说蚩尤还活着,立即跑去了泽州,却没见到蚩尤,气鼓鼓地给我传信说一个妖女带走了重伤的蚩尤,要我给她增派人手,遍查妖女。”云桑叹气,“估计你早有所觉,沐槿对蚩尤痴心一片,蚩尤却丝毫不领情。她还不知道蚩尤和你的事,如果日后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不怕你怪罪她,反倒担心蚩尤,你让蚩尤多多包涵。”

阿珩低声说:“我和蚩尤不可能在一起,从此后,我是我,他是他。”

云桑沉默了,这场战争把天下和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一瞬后,她问:“蚩尤如今在哪里?他的伤势需要多久才能好?”

“我拜托逍遥带他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以他的怪异功法,也许三五年就能全好。”

云桑沉思了好久,说道:“你立即召集神农诸侯齐聚紫金顶,我要当众宣布同意嫁给青阳。”

“你真考虑好了?”

“黄帝的大军仍在泽州城外,如果换成你,现在的情形下难道能拒绝黄帝吗?你和我都明白,黄帝让青阳娶我,不过是为了更容易收服神农各族,我答应嫁给青阳,不过是换取一段暂时的和平,为蚩尤争取时间。”

阿珩沉默了一瞬说:“我立即请四哥召集神农各诸侯。”

“告诉黄帝,我虽然答应了婚事,可我还要再为榆罔服丧几年,请他尊重神农的礼节。”

“好!”

阿珩和云桑到达紫金顶时,看到昌意和神农的诸侯国主们已经都在了。

云桑冷哼一声,说道:“前段日子,这些人三请四邀都请不到,如今轩辕一声号令,他们就全到了。我们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他们反倒越发奴颜婢膝,生怕黄帝迁怒于他们。”

阿珩低着头说:“我是高辛的王妃,这是轩辕和神农的事情,我就不进去了。”

云桑点点头,径自走向大殿。

满殿的人闻声回头,看到云桑穿着一袭素裙,站在殿门口,风仪玉立,英迈出群。

被她的容光所摄,众人不自禁地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云桑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第一次闯进这个大殿时的情形。她指着摆放王座的玉台问父王:“为什么侍卫不许我上去玩?”

父王说:“因为站到那里的人要背负起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你还太小,背不动。”

“那等我长大了,背得动时就可以站在那里了吗?”

父王轻弹了下她的鼻头,微笑着说:“最好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云桑神情肃穆,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大殿,莲步轻移间,香曳轻绡,风动罗带,满室生香。

从一个个呆杵着的男子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玉台前,她看着空荡荡的王座,却好像看到父王就坐在王座上,微笑地凝视着她,直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父王眼里的沉痛。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抬脚走上了玉台,微笑着盈盈转身——

“王姬!”后土在殿外大叫,身影从半空飞跃而下,直扑殿门而来。

云桑居离临下地看着众人,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后土的叫声,朗声宣布:“我,神农云桑愿意嫁予轩辕青阳为妃。”

整个大殿爆发出欢天喜地的庆贺声,淹没了后土情真意切的叫声。

一句话,就沧海桑田、芳华凋零。

后士的身子硬生生地停在了大殿中央,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云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守住神农山?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保护神农百姓?为什么你不肯让我给你-份安宁?

云桑微笑地看着他,眼神坚毅,我是神农的长王姬,这是我的责任!我有我该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情!

欢笑声,恭喜声,晃动的人影,殿宇金碧辉煌,明珠光华奕奕……

后土艰难地转身,拖着僵硬的身子,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殿堂。

他的坐骑化蛇就等在一旁,他却视而不见,只是沿着台阶,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随着蜿蜒而下的台阶,他的身影一点点变矮,一点点变小,渐渐消失。

云桑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凝望着殿外,面带微笑,背脊挺得笔直。

昌意和阿珩回到轩辕城后,闻讯赶来道喜的朝臣挤得水泄不通。昌意与他们一一寒暄,大家簇拥着昌意边笑边走,十分热闹,夷彭的身影则显得孤零零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因为泽州大水的事,黄帝不悦,众人也都忙着疏远夷彭。就在前段日子,因为夷彭战功显赫,黄帝频频嘉奖,朝臣们还都是事事以他为重,不过转眼间,一切荣耀都好似成了过去。

阿珩悄悄地观察着他,夷彭很快就察觉到,看向阿珩,冷冷一笑,眼中尽是讥嘲不屑。

阿珩心中发寒,她和夷彭都知道,黄帝看似严厉地斥责了夷彭,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伤害到夷彭的处罚,一切还只是开始!

黄帝重重嘉奖了昌意。等一切礼节完毕,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时,黄帝对阿珩说:“本想让你再陪陪你母后,可你已经住了一年,少昊派使臣来接你回去,我也不好强留。再者,青阳还在归墟闭关疗伤,你早点回高辛,对他也有个照应。”

阿珩向黄帝磕头辞行,“是该回去了,这次住这么久,少昊已经是特意破例。”

黄帝把阿珩扶起,温和地说:“你和少昊也是磨难重重,成婚不久就出了虞渊的事情,你刚好,青阳又出了事,如今总算一切都太平了,你也应该好好陪陪少昊,早点生个孩子,要不然我想帮你争取后位,都力不从心。”

阿珩温顺地说:“父王说的是。”

黄帝叹道:“你这丫头如今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冲着高辛的王位去的。我是­精­通权谋的一国之君,可珩儿,我也是你的父亲,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黄帝轻抚了下阿珩的头,“五神山上还住着另一个俊帝,少昊的王位坐得并不稳当,他必须寻求高辛国内各族的支持,纳妃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你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真有什么事情,父王也是鞭长莫及,只有孩子才会给你长久的依靠。”

阿珩默不作声,­唇­角紧抿,透着倔犟。黄帝凝视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很是疲惫,挥挥手说:“你赶紧去朝云峰吧,再陪陪你母亲,让她……”黄帝沉默着,迟迟没有把话说完,他自己并未察觉到时间流逝,阿珩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黄帝回过神来,说道:“劝她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

“是!”阿珩俯身磕头,安静地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清晨,阿珩辞别母亲和哥哥,返回高辛。

到五神山的承恩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来迎接她的宫侍禀奏:“陛下还在议事,让王妃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阿珩点点头,直接回了寝宫。

一路行来,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古柏虬柯幽森繁茂,奇花异草馥郁芬芳,更有竹径荷渠通入另一洞天。承恩宫是阿珩见过的最美的宫殿,世人都下意识地认为住在这座宫殿的人必定生活得奢华有趣,可阿珩怀疑少昊根本不知道这座宫殿内究竟有些什么,他的生活只是在寝宫和正殿之间往返交替。

阿珩用过饭,梳洗过后,少昊仍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呆着无聊,就乘着月­色­还好,去外面随便走走。

也未辨路,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园子——漪清园,这是俊帝最喜欢的园子。大概因为少昊从来不来,也没有妃嫔前来游玩,宫人们有些偷懒,草木都长得过于茂盛,连小径都覆盖了。

阿珩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水缓步而行,月夜下,河岸对面的竹林郁郁葱葱。微风袭来,竹枝摇曳,姿影婆娑,阿珩不禁想,那个曾在河畔枕着青石读书的翩翩公子在做什么?如果他还住在这个宫殿里,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携一管洞箫,踏着月­色­,行吟于水边竹下。

“在想什么?从我走进这个园子就看你站在这里发呆。”少昊一身白衫,踏着月­色­而来,恰停在河岸边的青石旁。他身后是随风轻动的婆娑竹影,绿竹猗猗,层层如箦,衬得他风姿清雅,与那人十分相似。

阿珩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少昊的问题。

寂静的夜­色­中,流水潺潺,竹林簧簧,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首乐曲。

少昊低头看着溪水中随波而动的月影,眼神有些恍惚,“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听一听流水的声音。”

阿珩侧身坐到岸边的青石上,“关于神农和轩辕联姻,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做了决定。”

少昊道:“你做的很对。黄帝想要收服神农,必须刚柔并济,联姻势在必行,不是青阳,就是夷彭,不是生,就是死,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我们就只能走了。”

阿珩说:“父王说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最好通过册封妃嫔,分化、拉拢各个家族,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少昊盯了眼阿珩,眼眸低垂,淡淡道:“身为帝王,不要再妄谈私情。我父王一生温柔多情,任凭常曦氏姐妹把持后宫,连朝堂上也被后宫影响。黄帝一世英明,偏偏在处理彤鱼氏和你母后的事情上优柔寡断,以致后宫之争差点变成天下之祸。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我哪里还敢对女子动情?”

阿珩看着少昊,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妄谈私情,却从登基到现在不顾帝位未稳,就是不肯纳妃,并不是只有温柔多情才是妄动私情,有时候,冷漠也是一种私情。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我帮你登上王位,你帮助我离开,如今的情形,我不可能离开,能不能换个条件?”

少昊心头一跳,稳了稳心神,才问道:“什么条件?”

阿珩说:“我有身孕了。”

少昊沉默着,看不出他内心的变化。

阿珩说:“我知道要求你把孩子视若己出很强人所难,我只是想请你给他你的姓氏,让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会写下血书,说明他的身世,保证他绝不会染指帝位……”

少昊道:“他就是与我骨血相连的孩子,我说了’从今而后,我就是青阳‘。”

阿珩眼内泪花滚滚,朝少昊下跪,“谢谢。”身子却发软,直往地上滑去,少昊忙抱住了她,探她的脉息,吃惊地问:“你的脉象怎么这么乱?我这就传召医师?”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别忘记我是谁的徒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吃了些药……”她附在少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少昊立即问:“会有生命危险吗?”

阿珩笑,“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冒着生命危险?不会有事的,你不必­操­心这个,你只要陪我演好戏就成。”

少昊抱起她,送她回到寝宫,亲眼看着侍女安顿她歇下,刚要转身离去,阿珩抓住他的衣袖,拿眼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一旁候着的侍女们吩咐:“今日我就歇在这边了。”

侍女们相视一眼,服侍少昊宽衣洗漱后,笑着退了出去。

黑暗中,阿珩和少昊并肩躺在榻上,各怀心事。

阿珩白日里吃的药药­性­发作,虽然疲惫,可总是睡不着。

少昊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把手放到阿珩的额头,水灵特有的柔和力量徐徐进入阿珩体内,阿珩顿时觉得烦躁的心安宁了许多,睡意也涌了上来。

“谢谢。”

少昊问:“蚩尤知道孩子的事情吗?”

阿珩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

“那你打算告诉他吗?”

没有声音,阿珩已经沉沉睡着,少昊的手仍在她额头放着,好一会儿后,他才缩回了手。

少昊轻轻翻了个身,背对阿珩躺着。

窗外的月光想是十分皎洁,隔着松绿的窗屉子,依旧若水银一般流泻进来,映得地上泛着一层幽暗不明的荧荧绿光。窗外的葱茏树影随风轻动,地上的光就如水波一般时明时暗地荡漾起来。他想起了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开诚布公,定下盟约时,也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那一夜,他也是一夜无眠。

如果时光能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

阿珩清脆娇俏的声音似乎仍响在耳畔,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回答一遍。

因为云桑答应了青阳的求婚,黄帝停止了进攻神农,轩辕和神农的战争暂时中止。少昊利用这个时机,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

在看似和平的背后,一场更大的风云正在悄悄酝酿,可眼下毕竟是难得的安宁。

六个月后,阿珩接到昌意的信,昌仆有了身孕。昌意在信中高兴地说,自从知道昌仆有了身孕,母亲­精­神大长,身体好了许多,又是养蚕又是织布,忙着给小孩做各种衣服。

阿珩捧着信微笑。

又过了六个月,少昊对百官宣布阿珩有了身孕,消息传到轩辕国,黄帝立即派使者呆着各种贵重的药草来看望阿珩,随使者而来的还有一个巫医。

巫医请求少昊允许他为阿珩诊看一下身体,少昊还没有说什么,高辛的宫廷医师不高兴起来,觉得巫医是质疑他们的能力,羞辱整个高辛的医术。

使者忙赔着笑说:“实在是黄帝和王后娘娘挂念女儿,巫医只是看看王妃,方便回去向黄帝、娘娘禀告,让黄帝和娘娘放心。”

宫廷医师还想讽嘲,少昊笑着调解:“转述你们的诊断总是隔着一层,就让巫医亲自看一看,方便回复黄帝的询问,王妃离家万里,让父母少担忧也算是尽孝。”

宫廷医师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巫医第一次把完脉息,神情困惑,眉梢眼角都是不安,坐于一旁的少昊忙问道:“怎么了?”

巫医擦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只是还需要再看一次。”

几个宫廷医师轻蔑地笑着。巫医在众目睽睽下,又仔细诊断了一遍,良久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诊断结果和高辛宫廷医师的诊断结果一致,阿珩已有六个月身孕,丈人小孩都很健康,只是血气略微不足,并无大碍,仔细调养就可。

明明是个好消息,巫医却难掩失望,强打着­精­神应付完少昊的问话,匆匆告退。

两年多后,昌仆顺利诞下一个男孩,黄帝赐名颛顼(ZhuanXu)。

黄帝再次派使者来高辛,看望阿珩,这一次使者带来了两个懂得医术的老嬷嬷,说是奉黄帝之命,来照顾阿珩。阿珩知道又是夷彭在暗中捣鬼,不过正好借此证明一切,所以大大方方地由着两个嬷嬷跟进跟出。

第二年的四月,在一众医师的照顾下,阿珩分娩,生下了孩子。

孩子十分健康,阿珩却在生产过程中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有少昊灵力结成的阵法和归墟水玉护住阿珩的心神,阿珩只怕都熬不到孩子生下来。两个嬷嬷生怕承担责任,吓得碰都不敢碰阿珩,只在旁边傻站着,亲眼看到孩子出生后,立即逃出了寝宫。

少昊听到孩子的哭音,匆匆跑进来。

阿珩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神志不清,少昊握着她的手,将灵力送入她体内。

阿珩恢复了几分意识,喃喃说:“孩子,孩子!”

少昊立即高声叫侍女,侍女忙把刚洗­干­净身子的孩子抱到少昊面前,喜滋滋地说:“恭喜陛下,是个王姬。”

少昊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说也奇怪,本来正在哭泣的孩子竟然立即安静了,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少昊,粉嘟嘟的小嘴一咧竟然笑了。少昊笑把孩子抱给阿珩看,“是个女孩。”

阿珩强撑着睁开眼睛,细细看着孩子五官,她拿出驻颜花,咬破中指,把鲜血涂抹在花朵上,驻颜花变作了一朵小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因为沾染了阿珩的鲜血越发娇艳晶莹,好似刚从枝头摘下一般。

少昊着急地说:“你想做什么?你已经耗损了太多灵气,不要再……”

阿珩把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放在孩子的眉心,整朵桃花变得如烙铁一般通红,孩子被烫得大哭起来。

阿珩用中指压着桃花,把花朵往里推,孩子痛得脸­色­青紫,哭得声嘶力竭。阿珩满脸又是泪又是汗,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把驻颜花缓缓推入了孩子的额头中。

“给我一滴你的心头血,帮我封印住、封印住……”阿珩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少昊忙一手握住阿珩的手,把灵力送入阿珩体内,一边咬破左手中指,把最­精­纯的心头血逼出,滴在孩子额头上的桃花形伤口中,桃花印痕开始快速愈合,孩子已经痛得哭不出来,只是张着小嘴,嘶嘶地吸气。

少昊把仍带着血的中指放入孩子嘴里,孩子自发地吮吸着。他喂了她一滴心头血,孩子的脸­色­才慢慢恢复,她的小手握着少昊的手指,眉眼弯弯,又在笑。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看上去只是一个桃花形状的浅浅胎记。

少昊逗着孩子,低声说:“希望你一辈子都像现在一样笑颜常开,这样才不辜负你母亲用­性­命来护你平安。”

对神族而言,产子是极耗费灵力的事情,灵力稍低的女子几乎要用命换命,这也就是为什么神族寿命虽长,人口却一直稀少。阿珩用药物将孩子强行留于体内,迟迟不生,逆天而行,对身体伤害非常大,幸亏她­精­通药理,少昊又灵力高强,在一旁护持,她才躲过死劫。

虽然保往了­性­命,可自从生产后,阿珩身子遭受重创,一直昏迷不醒。少昊每日夜里都会把阿珩带到汤谷,用汤谷水浸泡她的身体。不管再忙,少昊都亲力亲为地照顾阿珩,从不假手他人,只有侍女半夏帮着擦拭身体,或者换换衣衫。

少昊给孩子起名小夭,小夭一出生,母亲就昏迷不醒,少昊对女儿关怀备至,日日带在身边,以至宫廷内外都知道少昊心疼长王姬。一年多后,小夭已经开始牙牙学语,阿珩才渐渐苏醒。

少昊进寝殿时,阿珩正靠在榻上逗着小夭玩。

小夭手中握着一个银铃在玩耍,一看到少昊,就笑了,张开双臂要抱抱,手舞足蹈地挥舞着藕节般的白­嫩­手臂,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少昊抱起她,她搂着少昊脖子咯咯地笑,笑声悦耳,令人忘忧。

少昊也不禁满面笑意,对阿珩说:“当日你昏迷不醒,宗伯来问孩子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我还是个打铁匠时。曾听当地人唱过的民歌,别的歌词都忘记了,就记得最开始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随口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唤作小夭。宗伯来催问了好几次孩子的大名,你若­精­神好,就想-个吧。”

阿珩一边逗着小夭,一边思索,过了-会儿说道:“叫玖瑶吧!”

少昊问:“九夭?九黎的九,桃之夭夭的夭?”

“不是,是这两个字。”阿珩在榻上一笔一画写给少昊看:玖瑶。

玖瑶三岁时,少昊昭告天下,册封玖瑶为长王姬,享食邑四百。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是高辛国君的第一个孩子,庆典十分盛大,-连庆祝三日。

第一日,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为玖瑶祈福。

第二日,承恩宫内举行王室家宴,高辛族内百人云集,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中容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少昊面前,当着众入的面,借着酒意装疯卖傻地说:“玖瑶是长女,可直到现在,父王都没有见过她。朝中私下里传闻父王并非自愿搬到琪园,这几年,我们兄弟都没有见过父王,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父王也未出席,难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大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胆小的吓得头都不敢抬,而少昊的二十几个弟弟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阿珩骇然,她实没想到少昊和其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如此激烈,中容竟然不惜当众撕破脸,以下犯上,不过他此举也算毒辣异常。高辛王族今日皆在此,如果少昊一个应对不当,落实了逼宫退位、幽禁父王的罪名,只怕即使他靠着兵力强霸住王位,也会众叛亲离,人心全散。

少昊面不改­色­,笑道:“父王是因病避居琪园,不见你们只是为了清心修养,谁和你说父王今日不会来?只不过因为身体虚弱,来得晚一些而已,你若不信,待会儿可以当面询问父王。”

少昊说着话,几位宫侍抬着一方软榻进来,前代俊帝靠坐于软榻上。

大殿内的人呼啦啦全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中容他们更是神情激昂,眼中含泪。

宫侍把软榻放到少昊旁边,众人全部跪倒,却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只能磕了三个头。

俊帝微笑着对众人抬了抬手,“都起来吧!”言谈举止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只是满头白发,容颜苍老。

中容跪爬到俊帝榻前,声音哽咽:“父王,二哥和母后都被幽禁于五神山下,这真的是您的旨意吗?”

“是我下的旨意,宴龙背着我替换宫内侍卫,意图监视我的起居,罪大恶极。”

中容泣道:“二哥对父王绝无不良企图,他只是太害怕……”中容瞟了眼少昊,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俊帝说:“你下去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情。”

中容不肯走,两个侍卫来拖,中容紧紧抓住俊帝的衣袍,“父王,你真的是因病逊位给少昊吗?你告诉大家,今日我们所有兄弟都在这里!”

他这句直白却犀利的问话令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只要-句话,少昊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俊帝厉声说:“到底谁在背后不安好心地中伤我们父子关系?当日不但宫廷医师会诊过,你们也都各自举荐了民间的知名医者来为我看过病,我实在难以处理国事,才逊位少昊,难道你们觉得自己比少昊更有才华?”

俊帝的视线从二十多个儿子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中容大吼:“我不信!父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您亲口对母后说过你想把王位传给……”

少昊盯了一眼侍卫,中容的手犹自紧拽着俊帝的衣袍不放,却硬是被几个侍卫用蛮力扯开,拖出了大殿。

中容的哭喊声仍从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殿内的人屏息静气,一声不吭。

阿珩见气氛紧张,低声吩咐半夏,“快去把玖瑶抱出来。”

侍女把玖瑶抱到俊帝面前,玖瑶正沉沉酣睡,俊帝低头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滑过孩子的脸,眼中神­色­很是怜爱,众人都讨好地说:“长得很像爷爷呢!”

俊帝抬头对少昊说:“好似昨日宫女才把你抱到我身前,恭喜我得了个儿子,都说长得像我,那么一点点大,惹人心疼怜爱,我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抱着你都怕伤到你,可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全都变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阿珩笑不出。

俊帝神­色­倦怠,挥挥手让侍女把孩子抱下去,对宫人吩咐:“我累了,回琪园。”

众人忙跪下恭送。

少昊牵着阿珩的手送到了殿外,阿珩盯着少昊,难怪他一意孤行、不惜铺张浪费地要为小夭欢庆生日,这大概才是他为孩子举办盛大庆典的真正用意。

第三日,天下百姓同庆,他们会点燃自己亲手做的花灯,把灯放入河流,祝福高辛的大王姬健康平安地长大,也祈祷她为高辛带来幸福安宁。

阿珩亲手做了一个莲花灯,把为女儿祈求平安如意的心愿全部融入了莲花灯中。

夜­色­降临时,少昊和阿珩走到城楼上,城下已经聚集了无数百姓,都等着看王妃为王姬做的灯。

少昊微笑着说:“今日我和你们-样,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平安长大的父亲,谢谢你们来为我的女儿一同祈福。”

高辛百姓高声欢呼。

阿珩将冰绡做的花灯放在手掌上,少昊将花灯点燃,随着灯光越变越亮,就好似一朵蓝­色­的莲花在阿珩掌间盈盈绽放,映照着一对璧人,令人几觉不是世间是仙境。

少昊弯身抱起了小夭,往城楼边走去,阿珩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灯,走在他身侧。

蚩尤站在人群中,仰头望着城楼。

漆黑的夜­色­中,从城楼下望上去,看不清楚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只看见一条蓝­色­的莲花盛放在半空,朦胧的蓝光中,他们的身影穿过雕梁画栋,男子丰神俊朗,女子温柔婉约,再加上一个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动着的小影子,显得十分美丽温馨。

高辛的百姓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到蓝光越去越远,他们一家三口消失在玉宇琼楼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开。

蚩尤却依旧站立未动,似不相信刚才看见的一幕。可是,刚才少昊点燃灯的一瞬,在刹那的明亮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阿珩眼角眉梢的温柔深情。

蚩尤昨日才苏醒,醒来时,他躺在北冥水中,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蕴满力量,他竟然因祸得福,神力大进。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沉睡前,阿珩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

蚩尤忍不住大笑,跃到逍遥背上,对逍遥近乎炫耀地说:“我要回家了!你家虽大,可只有你一个,我家虽小,可有阿珩!”

一路疾驰,天高地阔,山水带笑。

当看到九黎山上漫天遍地的桃花时,他觉得眼热心烫,竟然都等不及逍遥落地,直接飞跃而下,冲入桃林。

“阿珩,阿珩!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竹楼冷清清,碧螺帘子断裂得参差不齐,天青纱上都是鸟的粪便,菜园里荒草蔓生,若不是还有青石垒起的埂,根本看不出是个菜园。竹篱笆疏于打理,已经倒塌了一大半,红­色­的蔷薇花长得乱七八糟,连门前的路都堵死了。

只有檐下的风铃,还在叮当叮当作响,声音哀凄荒凉。

蚩尤怔怔看着他的“家”,心神慌乱,他究竟沉睡了多久?阿珩出事了吗?

他飞奔向桃花树,满树桃花,朵朵盛开。可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血红的字迹:

承恩殿,那是少昊所居的宫殿,天下最华美的宫殿。

“我不信!”蚩尤一掌挥出,桃花树连根而起,他跃上逍遥,赶往高辛。

一路而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人都议论着少昊为女儿举行盛大的生辰庆典。

蚩尤高兴地松了口气,少昊已经又纳妃了,抓着个人问:“少昊娶的是哪族女子?”

“轩辕族啊!”对方的眼神奇怪,如看白痴。

蚩尤的心一沉,“又娶了一个轩辕族的女子?”难道阿珩出了意外……他不敢再想。

对方笑了,“天下皆知,少昊只有一妃,轩辕族的王姬啊!长王姬是他们的女儿!”

蚩尤犹如被天打雷劈,耳朵嗡嗡直响,不管有多少事实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相信,阿珩亲手布置了九黎的竹楼,亲口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家。

可是,在城楼下,他亲眼看到少昊和阿珩抱着女儿,笑着接受所有百姓的欢呼祝福。他们一家三口正大光明的温馨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永远给不了阿珩的。

难道这就是阿珩背弃他的原因?

高辛多水,城楼依水而建,北面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少昊和阿珩带着小夭沿着台阶,走到水岸边。

少昊把小夭放到地上,又怕她会掉到水里,双手仍扶着她,阿珩蹲在台阶上,把蓝­色­莲花灯放到了水面上。

少昊对阿珩说:“许个愿吧。”

阿珩闭着眼睛,虔诚地祈求女儿一生平安,她睁开眼睛,“许好了。”

少昊指着花灯,对小夭说:“和爹爹一起用力推,把灯放出去,好不好?”

小夭十分喜欢花灯亮晶晶的样子,不肯推走,反倒用小手不停地去抓灯。

少昊笑着去抓她的手,也不是真抓,只是一挡一挡地逗着她玩,不让她被火烫着,小夭兴奋得尖叫,咯咯直笑。阿珩也不禁笑起来。

少昊看小夭玩累了,才握住她的小手去推灯,哄着她说:“乖,推一下,待会儿爹爹给你个更好玩的东西。”

少昊和小夭一起把灯推出去,花灯飘入了河流中,向着远处飘去。

少昊抱着小夭站起来,和阿珩并肩而立,目送着蓝­色­的莲花越飘越远,慢慢汇入花灯的海洋中,直到再分不清楚哪盏灯是他们的,才转身打算离去,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红衣男子,不知道他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昊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灵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凝聚灵力,想要击退擅自闯入者,却发现阿珩呼吸急促,身子轻颤,立即明白来的是谁。

少昊把小夭交给阿珩,走到台阶下去欣赏河上的灯景。

蚩尤沿阶而下,脸­色­苍白,双目漆黑,里面熊熊燃烧着悲伤和愤怒。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强自压抑着怒气,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阿珩紧紧抱着小夭,眼中珠泪盈盈,一言不发。

小夭从不畏生,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蚩尤,伸手去摸他。

温软的小手抚到他的脸上,蚩尤只觉心中莫名的激荡,不禁握住了小夭的手,“这是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明知道孩子的出生时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几团火灵凝聚的彩­色­火球突然飞上了天空,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金黄的掬花、朱红的牡丹、洁白的梅花……一时间,漫天缤纷,光华璀璨。

小夭喜不自禁,指着天空,扭头冲着少昊大叫:“爹,爹。”

少昊下意识地回身,对小夭微笑。

在突然而至的光亮中,小夭的面容一清二楚,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看到她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孩子。

小夭双手伸向少昊,“爹爹。”要少昊抱她。

蚩尤觉得犹如坠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子无法抑制地直打寒颤,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全部熄灭,明明四周灯火璀璨,可天地在他眼中骤然变得漆黑。

西陵珩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一个瞬间,蚩尤的眼神变得冷血残酷,起了杀心。

阿珩抱着小夭惊恐地后退,蚩尤却一把抓过小夭,扔给少昊。

少昊察觉有异,可蚩尤的灵力比过去更强大了,等少昊急急接住小夭,已经根本来不及救阿珩。

蚩尤和阿珩身周全是旋转的风刃,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几把尖刀从背后Сhā向阿珩的心脏,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

阿珩感受到刀刃入骨之痛,神­色­竟然一松,好似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和重担,没有丝毫抵抗,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蚩尤,眼中却滴下一串串泪来。

那泪珠好似打到了蚩尤最柔软的心尖上,他整个心都涟漪激荡,灵气竟然无以为继。风刃消失,阿珩背上已是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直往下流。

蚩尤盯着阿珩,一步步后退,惨笑着说:“你明明知道让我相信一个人有多难!我对视若父亲的炎帝、亲如兄弟的榆罔都仍有戒备,可对你……”他的手狠狠地敲打着心口,好似要把心砸开,摊开给阿珩看,“我把你放在了这里。如果要反悔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等到我撤掉了所有的防备,任凭你长驱直入,霸占了我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时,你再来随意践踏?别人即使砍下我的头、剥了我的皮,我都不疼!而你……我会很疼!”蚩尤面­色­惨白,看着阿珩,带着隐隐的祈求,似乎求她告诉他一句,她没有背叛他!

阿珩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身子轻轻而颤。小夭根本不明白短短一瞬母亲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反而被蚩尤荡起的风刃逗笑,拍着小手嚷:“爹爹,你看,风在跳舞,红衣叔叔好厉害!”

小夭的娇声软语入耳,蚩尤犹如被雷击,身子摇晃了一下,叔叔?阿珩的女儿叫他叔叔!

他盯着阿珩,几次抬手,却手颤得根本无法凝聚灵力,他悲笑着摇头,“西陵珩,你对我许的诺言,只要我不允许你收回,你就休想收回!”大笑声中,他跃上逍遥,绝然而去。

少昊手心发凉,他早听闻蚩尤­性­情乖戾,狡诈凶残,却是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蚩尤的决绝激烈,他对阿珩至情至­性­,可以随时为阿珩死,可转眼间,只因阿珩背叛了他,他也会随时杀死阿珩。

少昊看阿珩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以为她害怕,一边帮阿珩疗伤,一边说道:“晚上我在屋子外设一个阵法,只要蚩尤来,我就会立即发觉。”

阿珩摇摇头,依旧盯着蚩尤消失的方向,眼中都是焦虑。少昊这才发现阿珩并不是害怕,她竟然在担忧蚩尤。

少昊和阿珩回到城楼,少昊本想直接送阿珩回承恩宫,可小夭看到下面的景致,哭闹着不肯离开。少昊遂让侍女送阿珩先回去,他带着小夭再玩一会儿。

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河面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星星点点,就好似无数颗星星在闪耀。

河边都是放灯和赏灯的人群。顽童们提着灯笼,彼此追逐打闹;少女们三五成群,用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来显示自己的心灵手巧;男儿们沿着河道,边走边看,既是看灯,更是看那邻村的少女;最多的是一家老小,拿着各­色­各样的花灯,扶老携幼地来放灯。

少昊凝视着脚下的人间星河图,眼神越变越冷,渐渐下定了决心。蚩尤已经归来,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阿珩回到寝殿,命所有侍女都退下,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早知道要面对蚩尤的愤怒,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说辞,可真见到他时,她把什么都忘记了。

屋内漆黑,阿珩的心却更漆黑,而且是永远不会有天亮的黑暗。

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听到从天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大鹏清鸣,她心头一颤,看向窗户。

皎洁的月光,将树影映在松绿的窗纱上,随着微风婆娑舞动,一瞬后,一个人影从远而近,慢慢笼罩了整个窗屉子,高大魁梧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好似下一瞬就会破窗而入,却一直都未动,带着悲伤,凝固成了一幅画。

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窗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你醒了?”是蚩尤的声音。

阿珩默不作声,蚩尤缓缓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那你去而复返想要做什么?”阿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往城楼外看到你和少昊,还有……你们的女儿,我失控了。被天上的寒风一吹才冷静下来,阿珩,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的誓言,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难道摆在眼前的事实你都看不到吗?我和少昊已经有女儿了。”

“我看到了,就算你和少昊有了女儿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么做的苦衷,一定是我不在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怪也只能怪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不过,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管什么困难,都交给我。”

阿珩身子一颤,眼泪涌进了眼眶,多疑的蚩尤、骄傲的蚩尤、凶残的蚩尤啊,却真正做到了信她、敬她,爱她。

蚩尤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屋内的声音,柔声说道:“阿珩,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我们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阿珩凝视着窗纱上蚩尤的身影,泪眼凄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大哥复活,可天下没有不死药。蚩尤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却不知道再强大的神力也无法超越生死。

“阿珩?”蚩尤等不到阿珩的回答,伸手想要推开窗户。

阿珩跳起,用力按在窗上,她不敢见他,她怕在他的双眸前,她所有的勇气都会崩溃。

“我不想再见你!”

“你撒谎!如果你不想见我,你在城楼下看到我时,为什么要哭?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阿珩转过身,用背抵着窗户,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黑暗,一字字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一半愧疚、一半害怕。”

“愧疚什么?”

“不管我和少昊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我对他也日久生情,我很愧疚对不起你,可一切不可能再挽回。”

“害怕呢?”

“害怕会伤害到女儿。如今在我心中,第一重要的是女儿,你如果真想帮我、保护我,那么就请忘记我,不要再来找我,否则让人看到,我会名节全毁,伤害到我的女儿。”

蚩尤默不作声,只紊乱的呼吸声时急促、时缓慢地传来,阿珩用力地抵着窗户,身体犹如化作了一块岩石,一动不敢动,好似要封住的不是窗户,而是自己的心。

随着一声鹏鸟啼叫,呼吸声消失。

阿珩依旧用力地抵着窗户,很久后,她才好像突然惊醒,猛地转身,痴痴看着窗户,看着那树影婆娑,看着那月­色­阑珊,却再无那个身影,她眼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

十一 沉琴绝酒,从此孤

高辛的夏季酷热难耐,小夭好动怕热,阿珩常带着小夭去漪清园避暑纳凉。

园子里放养着不少水禽,这几年疏于打理,一个两个野­性­十足。小夭天生腿大,个头还没有仙鹤高,就敢去抓仙鹤,鹤啄她,她一边哭,一边就是揪着仙鹤的脖子不放。

阿珩常常是拿着一卷书,坐往一旁看书,并不管小夭,不管是跌倒了,还是被飞禽追着啄,她都只是旁观。以至于小夭话都说不利落,却已经懂得了: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既然敢招惹猛禽,那就要承受猛禽的攻击,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对。

被啄得满臂伤痕后,小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应对方法,混成了漪清园的小霸王,仙鹤、鸳鸯、白鹭这些鸟一见她就跑,鹗、鹞、鸢、鹫这些猛禽则把她看作了朋友,和她一起戏耍。

一日阿珩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笑看着小夭嬉闹。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诧异地回头,见是一个老­妇­人快步行来,也不知道是哪殿的宫人。

老­妇­人走到她身前,跪下磕头,“俊帝想见您一面。”

一瞬后,阿珩反应过来,这个俊帝不是少昊,而是住在第五峰的那位。她知道少昊对此事十分忌讳,沉吟不语,老­妇­人用力磕头,哀求道:“陛下时日不多了。”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老­妇­人匆匆起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两个侍女过来,“奴婢们刚才一时大意,好像让人溜进来了。”

阿珩笑着说:“你们眼花了吧?我也常常不小心把树丛间的鸟看作人影。”

打发走了侍女,阿珩抱起正跟着鹗一块儿捉鱼的小夭,“我们去找爷爷玩,好不好?”

小夭兴奋地拍掌,“爷爷!要爷爷!”其实她压根儿不懂爷爷的意思。

阿珩召来烈阳和阿獙,赶往第五峰的琪园。

第五蜂守卫森严,很难进入。阿珩只能假传少昊旨意,“小夭很想见爷爷,陛下就让我带着她来见爷爷一面。”所幸外人一直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并不怀疑阿珩,又都知道少昊极宠这个女儿,要星星就绝不会给月亮。

侍卫迟疑地说:“陛下有旨意,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阿珩摘下挂在小夭脖子上的玉珏,扔到侍卫怀里,这是昨日小夭从少昊身上拽下来的,少昊看她喜欢就由着她拿去玩了。

“你们是在怀疑我假传旨意吗?”

侍卫们惊慌地跪倒,小夭看母亲一直不走,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大叫:“爷爷,爷爷!要爷爷!”

侍卫们彼此看了一眼,忙让开了路。

阿珩抱着小夭走进琪园。

琪园的得名由来是因为山顶有一个天然的冰泉叫琪池,某代俊帝依着琪池建了一座园子,人工开凿了数个小池,将冰泉水引入,开凿小池的泥土则堆做小岛,形成了岛中有池,池中有岛的奇景。

一路行来,岛上林荫匝地,池边藤萝粉披,亭台馆榭、长廊拱桥彼此相通,行走其间,回廊起伏,繁花异草,水波倒影,别有情趣。亭台楼榭都有名字,取景入名,用名点景。阿珩不禁感叹,强盛也许一代就能完成,可修养却非要多代积累,轩辕的宫殿和高辛的比起来,就好似暴发户与书香门第,难怪高门子弟总是瞧不起蓬门寒士。

俊帝住在红蓼芦,两个老宫人正在服侍,看到阿珩进来,他们立即抹着眼泪跪倒,阿珩把小夭交给两个老宫人,嘱咐他们带着她出去玩。

俊帝躺于榻上,沉沉而睡,比上次更显苍老了,双颊凹陷,头发枯白。阿珩叫:“父王。”

俊帝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竟然来了?看来还是有人知道’情义‘二字如何写。”

阿珩不解,按道理来说她配置的“毒药”应该早就自行消解了,怎么俊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呢?她跪在榻前,捧起俊帝的手去查探他的病情,随着灵力在俊帝体内运行完一周,她又惊又怒,心沉了下去,原来另有新毒,已经毒入膏肓,无药可救。

俊帝看到她的脸­色­,微笑着说:“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没有关系,我早就是生不如死了!”

阿珩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嫁入高辛,俊帝一直善待她,把她引为知己,可她却让他从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变成了形销骨立的垂死老者。

俊帝说:“叫你来是因为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本不适合求你,可少昊看得太严,思来想去只有你能进出这里。”

“父王,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力。”

“事已至此,没有人再能扭转乾坤,可宴龙和中容他们还看不透。少昊上次答应我,只要我出席瑶瑶的生辰宴就饶宴龙一命,可我不信他,如今他留着他们的命来要挟我,我怕我一死,少昊就会下毒手,你能帮我救宴龙呣子一命吗?”俊帝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枕头下摸,阿珩忙帮他把一方从里衣上撕下的布帛取出来,上面血字斑斑。

“把这封血书交给宴龙。”

俊帝又挣扎着脱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阿珩手里。玉扳指化成了一个水玉盒,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只断掌,因为有归墟水玉保护,常年被俊帝的生气呵护,仍旧好似刚从身体上砍下。

俊帝说:“这是宴龙的手掌,他自小嗜琴如命,琴技冠绝天下,却断了手掌,无法再弹琴,我一直引以为憾,遍寻天下名医,想帮他把手掌续回去。”

阿珩说道:“父王,我会医术,可以帮宴龙把手掌接回去。”

“不必了,你把它们交给宴龙就行了,我已经在帛书里叮嘱了宴龙,让他把断掌亲自献给少昊。”

阿珩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后,不禁凄然落泪。

俊帝说:“告诉少昊,他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兄长,不过希望他能是个好国君。”

俊帝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阿珩发现俊帝竟然在自散灵力,阿珩急叫:“父王,不要这样!”

俊帝用力抓住她的手,“少昊有胆子下毒手,却没有胆子来见我最后一面,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错,你也要受一半,那就麻烦你送我最后一程了。”

他的灵体开始溃散,身体在痛苦地剧颤,阿珩的身体跟着他一起在抖,一切的痛苦都感同身受,她想抽手,却怎么抽都抽不出来,“父王,不要这样,求你!”

俊帝的瞳孔越瞪越大,面容扭曲恐怖,抓住阿珩的手越来越用力,就好似要掐到阿珩的­肉­里,让她牢牢记住他是如何痛苦地死去。

阿珩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叫“父王”。

随着生命的远离,痛苦渐渐消失了,俊帝的手从阿珩的腕上无力地滑下,阿珩此时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后的生命。

俊帝的眼睛越来越晦暗,头搭在枕畔,正好对着窗户。

他凝望着窗外,微微而笑,惨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阿珩忙贴在他­唇­边。

“美人桃,美人——”

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见哪个美人吗?”

俊帝笑了,神­色­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眼珠中倒映着窗外的一树繁花。

“父王,父王……”

曾经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内最风流儒雅的君王。斜阳花影里笙歌管弦,翠湖烟波中春衫纵情,美人簇拥,儿女成群,最后却被幽禁于一方园子,孤零零地死于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声痛哭。她虽未杀俊帝,可今日的惨剧何尝没有她的份呢?

少昊发现阿珩假传旨意,擅闯琪园。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来,步若流星,刚踏上小桥,阿珩的痛哭声传来。

他的步子猛地停住,呆望着藤萝掩映中的红蓼芦。

红蓼芦前碧波荡漾,累累蓼花­色­红欲燃,风起处,乱红阵阵,吹入帷幕,枝头的子规声声啼,凄长的一声又一声“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孙。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紧抓住了桥头的雕柱,眼中隐有泪光。

桥下水流无声,微微皴起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为悲伤,眉眼中没有了山般的肃杀之气,只余了水般的温润,酷似那个人,就在眼前看着他,少昊心惊­肉­跳,猛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难抑制,泪水渗入了指间。

子规不停地啼着:“不苦,不苦——”

阿珩若游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静站在屋前。

“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宴龙三番四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却从没有想过杀你!”她气怒攻心,一巴掌扇了过去,少昊没有闪避,啪的一声落实。

阿珩泪如雨下,举着双手问少昊,“为什么要让我变成凶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惩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发青的手印,深深陷入­肉­中。

“对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脸埋在阿珩的青丝中,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是想给阿珩一点安慰,还是自己想寻求一点慰藉。

阿珩用力推开了他,泣不成声,“究竟为什么啊?你已经幽禁了他!夺走了他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毒杀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结束了,可原来不是。他如今推行的改革会破坏无数贵族的利益,只要父王在一日,这些贵族就会日日思谋如何拥护父王复辟王位。中容他们又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一直步步紧逼,企图推翻他。如果他们复辟了父王的王位,那么他就是篡国的乱臣贼子,会被乱刀诛杀。一国无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这条路就如青阳所说,是一条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必须一条道走到底。青阳就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却……

可是,不管有多少个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承受亲人的怨恨,世人的唾弃。

少昊的身体越站越直,神情越来越冷。

阿珩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犹如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情和动作,心狠狠地抽动,窒息般地疼痛。神情却越发平静,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不知道何时两个老宫人带着小夭回来了,他们跪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无声而泣。

小夭站在-旁,手中拿着一枝桃花,不解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爹,娘?”

桥旁种着一株桃树,因为这里地气特殊,桃树现在依旧开着花,粉­色­的复瓣桃花,灼灼压满枝头。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树走去,连小夭叫她,她都没反应。

她走到桃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俊帝。

俊帝双眸平静,笑意安详,好似赏着赏着花沉睡了过去。阿珩含着眼泪笑了,“原来这叫美人桃。”

少昊没听明白,阿珩说:“还记得吗?父王召我去承恩宫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说这株稀罕的桃树,你突然进来打断了我们,父王笑着叫你一起赏花,还说你小时候,他告诉过你这叫什么,你却听而不闻,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龙……从那之后父王就被幽禁于此,父王只怕也再没真正赏过这株桃树,刚才父王告诉我,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树,一树繁花,笑傲在风中。他当然记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岁,父王绘制了一幅桃花美人图,美人是他的母亲,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着他的手在画旁写下悼念母亲的诗。

阿珩幽幽说:“父王已经原谅你了。”

俊帝原本深恨少昊毒杀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来惩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后一瞬,他从窗口看到了这一树美丽的桃花。生死刹那间,他把什么都放下了。

他微笑着告诉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他会忘记父子反目,只记住他抱着少昊,父子俩欢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着桃花,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转身扑向屋内,跪倒在榻前,头伏在俊帝的胳膊上,半晌后,才听到压抑的泣声微不可闻地传来。

阿珩弯身抱起小夭,一边哭,一边走。小夭抹着母亲的泪,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娘,乖宝宝,不哭!”

停在桃树枝头的子规歪头盯着窗内跪在榻前的少昊,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

若人生无苦,也许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爱不得。

当日夜里,阿珩潜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龙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气,专门用来囚禁有灵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被囚的人灵力越高,到第三层时,其实已经没几个人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

阿珩看了看­阴­气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龙究竟被囚禁在哪里。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她不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乐声越来越清晰。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

阿珩轻轻走近,看见宴龙披头散发,席地而坐,地上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仅剩的一只手拿着一枚玉佩敲打着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声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静静聆听,想起了几百年前,绿榕荫里,红槿花下,宴龙锦衣玉带,缓步而来,谈吐风流,神采飞逸,为求西陵公子一诺,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贵,任凭差遣。

他出生尊贵,仪容出众,又自小用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凭借独创的音袭之术闻名天下,谈笑间,一曲琴音就能令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阶顾盼飞扬,依红揽翠快马疾驰,雉翎轻裘指点江山。可是,既生宴龙,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个人,不成王则成寇。

宴龙奏完一曲,才抬头看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靠壁而卧,含笑看着阿珩。

阿珩走到牢门前,口舌发­干­,说不出话来。

宴龙讥嘲:“难不成王妃星夜而来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着断掌的玉扳指和俊帝的帛书递给宴龙。宴龙就着牢间晦暗的磷光,快速浏览过,读完后,他怔怔摸着帛上的血字,两行泪水,无声而下。

“父王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旬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傅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阿珩溜出地牢,没走几步,却见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阿珩见被发现,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纱巾,“你可有算有遗策的时候?”

少昊淡淡说:“不是我周详,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于盘古大帝时,历经七代俊帝加建,比王宫都严密,若不是我放你进去,你怎么可能溜进去?”

阿珩戒备地问:“你想怎么样?”

少昊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十分冷淡,对着阿珩身后吩咐:“把宫中最好的乐器取出,送到监牢,让宴龙挑选。”

“是!”几个人影隐在暗处,向少昊行礼。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向着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着,良久都一动不动。

侍卫捧着一方水玉匣过来,“罪臣宴龙自称甘愿认罪,说要把这个盒子献给陛下。”

少昊看都没看,随手接过,召来玄鸟,向归墟飞去。

水晶棺中,青阳无声无息地躺着。少昊坐在棺材边,打开了水玉盒,才发现是宴龙的断掌,不禁大笑,他的父亲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来表明宴龙再无意和他为敌,求他饶宴龙一命。

少昊一边悲笑,一边把手掌连着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坛,对青阳说:“陪我喝酒,咱们不醉不归!”一切都被青阳说中了,自从他决定逼宫夺位,就注定了要众叛亲离,从今而后,也只有青阳敢陪着他喝酒,听他说话了。

独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会儿就醉了,他问青阳,“你想听我弹琴吗?”

青阳默默不语。

少昊弹着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间小调,人人会唱。弹着弹着,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大笑着拍打棺材,“青阳,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我才刚会说话,他手把手教我弹琴,告诉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会寂寞……哈哈哈……我杀死了教会我弹琴的亲生父亲,却还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还有比我更无耻的人吗……”

少昊举掌拍下,绝代名琴断裂,他把琴沉入归墟,教会他弹琴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他有何面目再弹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边,举起酒坛猛灌,转眼一坛酒就空了,他笑着叫,“青阳,你也喝!”青阳沉睡不动,少昊怒了,“连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酿的酒了吗?我又没有在酒里下毒!”他打开棺材,举起酒坛,强把酒灌给青阳,酒水浸湿了青阳的脸颊,模糊了他的容颜。

少昊心头一个激灵,举着半空的酒坛,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坛,遍体生寒。这些全是他酿的酒,有的已经封存了上千年,曾经青阳央求好几次,他才会给他一坛。他可以欺骗世人,青阳还活着,却骗不了自己,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品评他酿的酒,与他共醉了。

无人饮的酒,他酿来给谁喝呢?

少昊摇摇晃晃地走着,举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坛又一坛酒砸碎,不一会儿,地上再没有一坛酒。

已经没有人要饮他的酒,从此之后,他不会再酿酒。

几日后,少昊昭告天下,七世俊帝因病仙逝,高辛举国哀悼。

消息传到五神山下的地牢,已经被废的俊后趁着一个雷雨夜,引天火而下,自灭灵体而亡。

少昊下旨恢复俊后的封号,允入王陵,葬于俊帝墓旁,恰与早逝的第一位俊后一左一右地陪着俊帝。

发丧那日,少昊释放了幽禁于五神山下的宴龙,宴龙哭晕在俊帝和俊后的棺前,中容他们兄弟五个也是哀声痛哭,几乎难以成步。

少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不露一丝伤­色­,似乎下葬的不是他的父亲。

中容当众指责他不孝,少昊沉默不言,只冷冷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少昊不显伤­色­,身体却忠实地反映着他的内心,人迅速消瘦下来,往日合身的王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在朝臣和百姓的印象中,少昊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慢慢地,他们发现少昊变了,就好似随着他的消瘦,少昊身上的温暖也在消失。

他的话越来越少,行动却越来越严酷。俊帝百日忌辰后,少昊以雷霆手段,削去了中容的王位,将他贬去海外的孤岛,虽然风光如画,却地处大海深处,与陆地不通消息,等于变相的幽禁。宴龙被贬为庶民,削去神籍,其他几位王子也是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几个积极鼓动中容谋反的武将被凌迟处死。但凡为他们求情的朝臣也全部重罚。

再没有人敢与少昊比肩而立,再没有人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再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政令,也再没有人敢私下聚会,商量着废除少昊。

少昊不再打铁,不再酿酒,也不再抚琴,他不喜女­色­,不喜歌舞,不喜游乐,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所有时间都在勤勉理政,唯一的休憩就是累了时,喜欢独自一人站在玄鸟背上,俯瞰高辛的万家灯火,没有人知道他何来此古怪的癖好。

渐渐地,大家都忘记了曾经的少昊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如今的少昊寡言少语,目光冰冷,神­色­­阴­沉,身体瘦削单薄,却好似孤峭的万仞山峰,令所有人从心底深处感到畏惧害怕。

十二 世间并无双全法

在黄帝的一再催逼下,当秋风将层林涂染成金黄|­色­时,轩辕和神农两族宣布了轩辕青阳和神农云桑的完婚日。因为青阳重伤未愈,仍在归墟水底闭关疗伤,黄帝决定由昌意代兄行礼。

俊帝少昊派了季厘携重礼来恭贺,随行的有高辛王妃轩辕妭和王姬高辛玖瑶。

朝中官员都明白青阳的储君地位已定,来朝云峰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昌意一概不见,和阿珩陪着嫘祖共享天伦之乐。

阿珩,昌意、昌仆夫­妇­,还有两个小家伙——颛顼和小夭,朝云峰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颛顼在嫘祖身边长大,嫘祖对他十分溺爱,被宠得无法无天,­性­格霸道无比,小夭虽是初次到朝云峰,却丝毫不拿自己当客,两个小家伙碰面,没有兄妹之情,反倒把彼此视作敌人,什么都要抢,连嫘祖都要抢。

因为小夭是初次来,嫘祖不免对小夭更好一些,颛顼愤愤不平,人不大,却是鬼­精­灵,等长辈们都不在时,对小夭恶狠狠地说:“­奶­­奶­是我的。”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别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才不是!”

“那为什么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说不过,就动手,一巴掌拍过去,“你才是外人!”

等嫘祖他们听到吱哩哇啦的哭喊声赶来时,两个小家伙已经打成了一团,一个眼睛发乌,一个脸上五道指痕迹,他们自己不觉得疼,嫘祖却心疼得不行,舍不得责怪他们,就不停地责骂侍女。

昌意感叹,“你这女儿怎么养的,怎么和你一点不像?”

阿珩哭笑不得,“颛顼才是和你一点不像!小时候,你哪样东西不是让着我啊?来之前我还和小夭说了一路有哥哥的好处。”

小夭抹着眼泪大叫:“我才不要哥哥!”

颛顼狠推了小夭一下,“谁又想要你了?”

小夭从不吃亏,立即用力打回去,嫘祖一手一个,却拉都拉不住,两个小家伙又打在了一起。

“都住手!”昌仆一声大喝,拿出族长的威仪,把两个活宝分开,一人ρi股上拍了一下,“谁再打架,就不许他参加大伯的婚礼。”颛顼不怕­奶­­奶­,不怕父亲,独对母亲有几分畏惧,小夭也觉得这个舅娘不怒自威,比娘更可怕。

颛顼和小夭都不敢动手了,可仍旧彼此恨恨地瞪着,忽然又同时醒悟,扑向嫘祖,一个抱腿,一个拉手,“­奶­­奶­,­奶­­奶­!”“外婆,外婆!”争相邀宠,唯恐嫘祖多疼了另一个。

昌意和阿珩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老嬷嬷摇头笑叹:“不知道大殿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子,到时候三个孩子聚到一起才有得闹喽,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都要被拆散了。”

昌意和阿珩笑声一滞,嫘祖也是面­色­一沉,押着两个孩子去洗脸换衣服。

等嫘祖走了,阿珩问昌仆,“当年归墟水底少昊变作大哥,你能看出真假吗?”

昌仆摇头,“一模一样。”

阿珩说:“我也觉得一模一样,显然父王派去的心腹也没看出端倪,父王丝毫没有动疑,可母后的反应却有点不对。”

昌仆说:“在每个母亲眼里,儿子的婚礼都是头等大事,大哥却重伤在身,不能自己行礼,母后触景生情,当然会不高兴了。”

昌意冷嘲,“父王几曾真正看过我们?他关心的不过是我们能不能帮到他的王图霸业,颛顼是他的第一个孙子,可出生到现在,他只在百日那天看了一眼。”

阿珩和昌仆都沉默不语。

因为是轩辕长子的婚事,又是两大神族的联姻,在黄帝的特意安排下,婚礼比上一次少昊迎娶阿珩更盛大。

轩辕城内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宾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颛顼和小夭最是激动,手里提着灯笼和风车,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几个嬷嬷跟在他们后面根本追赶不及。

阿珩叮嘱嬷嬷们,今日人多,一定把两个孩子看牢了,昌仆又派了四个若水勇士跟着他们。

昌仆看阿珩一直眼藏忧虑,问道:“一切都很顺利,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嫂子不觉得夷彭太安静了吗?”

昌仆点点头,“是啊,我帮着昌意筹备婚礼时,还以为他又要闹事,一直暗中提防,却没有任何动静,也许他因为泽州的事情被父王责骂后,不敢再耍花招了。”

“嫂子不了解他,我和夷彭一块儿玩大,他看着不吭不响,却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定就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小时候彤鱼氏不让他和我玩,为了这事没少打他,要换成别的孩子早不敢了,可他受罚时一声不吭,一转头就又跛着脚来找我玩。我如今担心,他就是等着今日的场合发难,让大哥和母后当众出丑。”

昌仆皱眉,“父王十分爱惜自己的声誉,今日天下宾客云集,如果让轩辕族当众出丑,毁了大哥和神农族的婚事,父王只怕会震怒,的确比什么诡计都要有效得多,可是夷彭能怎么做呢?”

阿珩低声说:“四哥行事从没有过差池,只能要么是我、要么是大哥,大哥的事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你不是已经……何况小夭和少昊长得那么像,夷彭不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阿珩摇头,“我只是让他一直抓不到证据来证明他的怀疑,究竟有没有打消他的怀疑,我也不能肯定。”

“王子妃,王姬,不好了……”宫女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她们,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阿珩和昌仆都脸­色­立变,“小夭(颛顼)怎么了?”

宫女哭着说:“小王姬不见了。”

阿珩身子晃了两晃,昌仆赶忙扶住她,对宫女厉声道:“都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先把事情一五一十从头说清楚!”

一个小宫女口齿伶俐地说:“我们几个带着小王子和小王姬去看大殿下和新娘子坐花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王子和小王姬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开始打架,我们怎么劝都没有用,小王子说小王姬的花灯是他爹爹做的,不许小王姬玩,抢了过来,小王姬不服气地说’才不稀罕,我们高辛的花灯要比你们轩辕的漂亮一千倍‘,小王子就说小王姬说大话,还让小王姬滚回高辛,不要赖在轩辕。也不如道小王子从哪里听来的野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王姬被气得哭着跑掉了,小王子气鼓鼓地说,走了才好,有本事永远不要来!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们一下就乱了,慌慌张张地分成两拨去追,小王子追到了,小王姬却不见了。”

“四处搜过了吗?”

“搜过了,我们看找不到全都慌了,立即去调了侍卫来帮忙一起找,可城内到处都是人,一直找不到。”

“是有个叔叔把她抱走了。”颛顼绷着小脸,站在门口。

昌仆一把把他抓过来,扬手就要打,阿珩拦住,“小孩子间的打闹很正常,并不是他的错。”把颛顼拽到面前,“告诉姑姑,你为什么说有个叔叔抱走了妹妹?”

颛顼珏低声说:“我一边跑-边在偷看小夭,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回高辛。我看到一个和小夭长得很像的男人,小夭扑到那人腿边,他就抱走了小夭。”

昌仆说:“和小夭长得像?那应该是高辛王族的人了。这次只有季厘来参加婚礼,季厘并不像少昊,小夭和他也不像。”

“小夭虽然不怕生。却只和少昊有这么亲。”

“不可能是少昊,他若来了,不可能不告诉你。”

阿珩心念急转,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我知道是谁了,嫂子,这里就拜托你了。婚礼关系到母后和四哥安危,无论如何,不能让婚礼出差错。”

“姑姑。”

阿珩回头,颛顼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妹妹不会有事,对吗?”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不会!”

阿珩出了大殿,径直去找夷彭。

夷彭和一群各族的王孙公子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看到阿珩进来,别人都忙恭敬地站了起来,夷彭却端坐不动。笑着举起酒盅,给阿珩敬酒,“真是难得,我已经好几百年没和你一起喝过酒了。”

阿珩说:“我有话私下和你说。”

众人听到,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珩问:“小瑶在哪里?”

夷彭笑,“真奇怪,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在哪里,竟然跑来问我。”

“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你掳走了小瑶。”

夷彭举起酒盅,慢饮细品,“你的女儿是高辛的大王姬,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幸亏从今日下午起我们一群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来自各个种族,总不可能帮着我一起作伪证。”

阿珩强压着焦急,坐到夷彭面前,压住夷彭的酒盅,“好,就算是你没有动小瑶,那么你可知道让小瑶回来的方法?”

夷彭盯着阿珩,“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既然决定复仇,就绝不会轻易收手,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敢肯定那个孩子绝不会是少昊的,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少昊甘愿让一个杂种混乱高辛王族血脉。”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你当众承认­淫­乱高辛宫廷,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少昊。”

“你做梦!”

“是吗?看来你觉得孩子的­性­命无关紧要了?”夷彭推开阿珩的手,笑着抿了口酒,“你在泽州城外见过那个人,应该明白杀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很容易。”

阿珩脸­色­发白,夷彭将酒一口饮尽,说道:“今日晚上,在昌意和云桑行礼之前,记住,一旦他们行礼,你就永远都见不到你的小野种了,永远!”

阿珩盯着夷彭,“如果孩子有半丝损伤,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夷彭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朝云峰的方向说:“如果伤了孩子就不得好死,最不得好死的人可不是我!”

阿珩转身就走,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双腿发软,身子发颤,走都走不动,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做母亲的感受,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孩子受到半丝伤害。如果此事只关系到她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夷彭,可是还有母亲和四哥、四嫂、颛顼的安危。

摇摇晃晃地走着,脚下一个踉跄,软跪在了地上。

大街上灯如昼,花如海,游人如织,一派盛世繁华,可她却如置身最­阴­森寒冷的魔域,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明明知道此时要镇定,可想到夷彭的狠毒,她就满心恐惧,连思考都变得艰难,恨不得跪在夷彭面前,企求他放了小夭。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握住她,把她从地上拽起,她仰头望去,竟然看到了蚩尤。

灯火璀璨,映得他面目纤尘可辨,眉梢眼角都是倦­色­,双目却是亮若寒星。

阿珩心中一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蚩尤不顾四周人来人往,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别怕,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他带走了小夭。”

“谁带走了小瑶?”

“就是那个假扮过你的人。”

“谁假扮我?”

阿珩哭得呜呜咽咽,说得颠三倒四。蚩尤只得把她带到僻静处,安抚道:“别哭了,不管谁带走了小瑶,我们去把她找回来就行了。”

也许是因为蚩尤的怀抱让人温暖,也许是因为他的双臂让人依赖,也许是因为他的自信让人安心,阿珩的身子不再打冷颤,脑子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她抓着蚩尤的双臂,“你一定要把小夭带回来。”

“你忘记我怎么长大的了吗?跟我说说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我好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你女儿。”蚩尤跟着百兽长大,野兽最擅长的就是藏匿和追踪。

阿珩将上次被引诱到泽州城外的事描述给蚩尤,又把小夭被带走的事情讲了一遍。

“阿獙对你言听计从,连青阳都不怕,却会天生畏惧这人,他又如此善于变化,想来应该是狐族的王九尾狐了。”蚩尤冷冷一笑,“我在深山大林里混日子时,吃过不少狐狸,就是还没尝过九尾狐的味道。”

城门的方向传来礼炮声,四朵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在空中盛开,看来昌意已经和云桑进入轩辕城。

从现在开始到昌意和云桑在上垣宫行礼,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蚩尤看阿珩在紧张地计算时间,“九尾狐要你做什么?”

“啊?”

“他抓玖瑶肯定是为了要挟你,他的要求是什么?”

“他是夷彭的手下,想破坏青阳和云桑的婚事。”

“怎么破坏?”蚩尤从来都不容易被糊弄,问题很尖锐。

“要我……要我在青阳的婚礼上当众承认和你有私情,­淫­乱高辛宫廷。”阿珩只能说一半。

蚩尤讥嘲,“我怎么觉得这只狐狸帮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这么个条件你都不能答应,你真的想救回女儿吗?难道我就让你如此羞耻?”

阿珩忙说:“如果如此做就能救回小夭,我会不惜一切,但夷彭不是个守诺的人,即使我按照他的吩咐当众承认了一切,只能证明小夭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更不会放了小夭,只会一个要挟接一个要挟。”

蚩尤的神­色­不以为然,阿珩着急地问:“你究竟肯不肯帮我找女儿?”

蚩尤冷冷地纠正,“是你和少昊的女儿,我有什么好处?”

阿珩只觉苦不堪言,一边是母亲和四哥,一边是蚩尤,令她左右为难,前面是心中只有王图霸业的父王,后面是­阴­险狠毒的夷彭,令她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如今女儿下落不明,蚩尤还要和她谈条件,她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蚩尤把阿珩揽到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狂风暴雨地吻着,阿珩气得想扇他。他抓住阿珩的手腕,­唇­舌从阿珩­唇­齿间抚过,喃喃低语:“我就收这个做好处,你也不给吗?”

阿珩心头一颤,因为青阳的死而被苦苦压抑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借口,她不自禁地回应着蚩尤的吻,缠绵热烈,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蚩尤先是喜,后是悲,最后竟然用力推开了阿珩,扬长而去,“时间紧迫,分头行事,我去找九尾狐要你女儿,你去尽量拖延婚礼。”

昌意和云桑并坐于龙凤辇上,御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因为有神族侍卫用灵力铸成的屏障,虽然人群你推我挤,却没有-个人冲到御道上来。

阿珩唤来烈阳,“点火制造些混乱,不要伤人。”烈阳要走,阿珩又抓住他,“别被抓住。”

烈阳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这些神族兵将?”

不一会儿,轩辕城内莫名地起了火,火势熊熊,人群一下就乱了,阿珩又趁机偷偷敲晕了几个神将,人潮涌到御道上,侍卫阻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御道被堵住。

昌意和云桑的眼中都思绪变换,普通百姓感受不到火的异样,可他们却立即明白了那是有灵力的神或妖在故意纵火,至于原因不想也明,自然是为了破坏这场婚礼。

车舆旁的礼官算了算时辰,着急地说:“这如何是好?要是错过了吉时,可是大大不吉利。”神农百姓非常看重这个,若是有心人散布谣言,只怕一桩好好的婚事会变成不受老天护佑的恶兆。

“实在不行就用鸾鸟拖车,从天上飞上垣宫。”

“万万不可!”这又是轩辕的忌讳,轩辕立国靠的是占了全国人口九成多的人族,立国之初,黄帝就规定了事事都以人族为重,但凡盛大的仪式,必须遵照人族礼仪。

云桑双手放于胸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云霞交织,在半空中出现了一条云霞铺成的秘道,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骏马清鸣,拖着龙凤辇走上秘道。

百姓看得目眩神迷,鼓掌欢呼。

阿珩无奈地看着车舆继续前行,不过这么一打扰,也算争取到了点时间。

阿珩匆匆返回上垣宫,昌仆焦急地问:“找到小夭了吗?”

阿珩附在昌仆耳边说:“蚩尤去找了,千万别让四哥知道,否则他又要生气,如今我已经心力交瘁,实在……”

昌仆叹了口气:“我明白。”她是个母亲,自然知道孩子出事的心情,若换成她,早就六神慌乱,不管不顾了,阿珩却还要以大局为重。

“待会儿云桑就来了,我想麻烦嫂嫂一件事情,尽量拖延他们行礼。”因为昌仆是若水的族长,手中有兵,黄帝对她比对阿珩更客气。

昌仆什么都没问,立即答应:“好,我会一直拖到父王发怒,不得不行礼。”

等昌意和云桑的龙凤辇到了殿门,昌仆带着一群若水少女,花枝招展地迎着云桑走去。

大殿内的人都愣住,仪式里没有这个啊!

昌仆娇笑着说:“早就听闻神农族的云桑被赞为云端的白莲花,可惜一直无缘深交。”

云桑微微颔首,“我也一直就听闻若水族的女族长不仅仅是若水最美的若木花,还是最勇敢的战士。”

“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妯娌,我们若水族交朋友前,要先掂掂朋友的份量,不知道神农族是什么礼仪?会不会觉得我们太粗鲁野蛮?”

云桑微微一笑,“表面上有差别,骨子里其实一样。雄鹰总是会找雄鹰翱翔,老鼠总是会找老鼠打洞。”

昌仆将身上佩戴的匕首解下,丢给身后的侍女,“按照轩辕礼仪,今日是婚礼,不适合见刀戈之光,王姬可愿与我比比灵力?交我这个朋友?”

轩辕民风剽悍,比武斗技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殿上又有不少来自民间的武将,闻言都高声欢呼起来。

云桑自小喜静不喜动,没有好好修炼过打斗的法术,知道自己绝不是昌仆的对手,可昌仆当众邀请,她又不能拒绝,否则会让骁勇好斗的轩辕百姓看轻了神农,正踌躇间,一个男子嘶哑的声音传来,“王子妃盛情难却,但在神农没有新娘子在婚礼上打架的风俗,就让在下代长王姬与王子妃略过几招。”

昌仆只是想达到拖延婚礼的目的,可不管和谁打,立即答应了。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驼背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云桑想起沐槿向她绘声绘­色­地描绘蚩尤手下有个多么丑陋的怪人,知道他就是蚩尤的左膀右臂——雨师,听说他神力高强,出身不凡,来自“四世家”的赤水氏,因为犯了家规,被逐出家门。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云桑心中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呆呆地盯着雨师的身影。

昌仆摘下鬓边的若木花,将花弹到空中,若木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霎时间就如红雨一般,铺天盖地地泼向雨师。

丽师静站不动,白云却在他头顶缭绕而生,一朵朵飘拂在大殿上,一串串雨滴落下,化作晶莹的水帘,垂在雨师身前,挡住了若木花,一朵朵红­色­的花碰到珠帘,消融在雨滴中。

雨师虽然丑陋,法术却赏心悦目,云聚云散,雨来雨去,潇洒随意,配上昌仆的漫天红花,犹如一幅江南春雨图,看得人不见凶险,只觉赏心悦目。

夷彭看着殿前的云水与落花齐飞,笑对阿珩说:“父王已经在不耐烦地皱眉了,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狐狸虽然狡猾,可总有猎人能逮住它。”

夷彭一愣,又笑起来,“既然查出了他的来历,就该明白找到他的猎人都成了他腹中的食物。”

阿珩冷哼。

夷彭说:“让我想想,你在这里,到底是谁去帮你找小野种了?天下间敢和狐族的王为敌的人也没几个。父王邀请了蚩尤参加婚礼,雨师都到了,蚩尤却不在这里,难道他就是你的猎人?”

“你猜对了!”阿珩冷笑,“你什么都清楚,明明知道只要抓住证据,一下就能钉死我们全家,却就是没有办法证实,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夷彭脸­色­发青,­阴­森森地说:“彼此彼此,等我杀了小野种时,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我杀了她。实话和你说了,我既然知道她是蚩尤的野种,怎么会没有考虑蚩尤?早设了阵法恭迎蚩尤大驾,你就等着为你的­奸­夫和小野种收尸吧!”

阿珩脸­色­一白,要狠命咬着­唇­,才能维持镇静。

昌仆和雨师一直未分胜负,黄帝突然下令:“都住手!”他看着昌仆,含笑说,“既然是为了交朋友的比试,不妨点到即止。”

黄帝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是威严的,不容置疑。昌仆对阿珩抱歉地摇摇头,表明她已经尽力。

黄帝对身旁的近侍下旨,赏赐雨师。

云桑也柔柔地说道:“雨师代我迎战,我也有份东西赐给他。”说着话,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女,侍女慌乱中,只能把手中捧着的盒子交给云桑。

雨师上前下跪谢恩,起身接受赏赐时,云桑竟然突然抬手,揭开了他的面具。

“啊-一”满殿惊叫,几个近前的侍女吓得惊呼昏厥在地。

一张被毒水泼过的脸,脸上血­肉­翻卷,沟壑交错,比鬼怪更骇人。雨师急忙用袖子遮住脸,跪在地上,好似羞愧得头都不敢抬。

云桑怔怔地拿着面具,神情若有所失,一瞬后,才把面具递回给雨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的脸……有伤。”心中暗怪自己的孟浪。蚩尤是多么­精­明的人,失踪几年后,神力又已经高深莫测,任何幻形术到蚩尤面前都没有用,雨师若是他人假扮,蚩尤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雨师接过面具,迅速戴上,沉默地磕了个头,-瘸一拐地往座位走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着他,尤其女子,更是露出嫌恶的表情。

黄帝威严地对掌管礼仪的宗伯吩咐:“行礼!”

昌意和云桑行到黄帝和嫘祖面前,准备行跪拜大礼。云桑心神恍惚,理智上很清楚,可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是放不下,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雨师。雨师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中,因为脸上有面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人都抬着头,唯恐看不清楚,错过了这场盛事,他却是深深低着头,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珩心惊­肉­跳,焦急地望向殿门,没有任何动静,蚩尤,你救到女儿了吗?

“小妹,只要云桑膝盖挨地,你的野种立即断气。”夷彭的声音寒意嗖嗖。

“跪!”

在司礼官洪亮的声音中,昌意和云桑徐徐下跪。

随着昌意和云桑的动作,阿珩脸­色­渐渐变白,一边是女儿的­性­命,一边是母亲和四哥的安危,明知道此时救了女儿,就是帮助夷彭夺得王位,把母亲和四哥置于险境,可是女儿的­性­命、女儿的­性­命……

夷彭神情狠厉,举起小夭的命符,想要捏碎。

“不许行礼!”阿珩凄声大叫。

夷彭笑了,这场生死博弈,他终究是赢了。

黄帝一向喜怒不显,此时面含怒气,盯着阿珩,“你若不给我个充分的理由,即使你是高辛的王妃,我也要质问一下少昊为什么要阻挠轩辕族的婚礼。”

阿珩看着母亲和哥砑,眼中全是抱歉的泪水,眼前的情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救下女儿,“其实,小夭是……蚩尤、蚩尤……”

昌意对阿珩笑着摇摇头,刚开始的震惊过去后,他竟然在微笑,笑容和从前一模一样,似在告诉阿珩,没有关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谁叫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夷彭也在愉悦地笑,一旦轩辕和神农的联姻被毁,阿珩会被高辛削去封号,嫘祖会被夺去后位,昌意失去了庇护,不过是个只懂琴棋书画的没用男人。

黄帝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夷彭满脸得意的笑,用足灵力大吼:“都仔细听听轩辕妭要说的话!”同时举着小夭的命符对阿珩,低声警告,“不要想拖延,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说,我就……”

阿珩抹­干­净眼泪,上前几步,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并不以她和蚩尤的私情为耻,她很骄傲自己爱上的汉子是蚩尤!她只是对母亲和哥哥愧疚。今日既然要当众公布,那她要昂首挺胸地告诉整个大荒,她喜欢的男儿是蚩尤,小夭是她和蚩尤的女儿!

蚩尤藏匿在大殿的柱梁上,冷眼看着下面。

因为对方有预先布好的阵法,他受了点伤,可九尾狐伤得更重。

他带着小夭赶回来时,昌意正代替青阳,带着云桑走向黄帝和嫘祖,他没有叫阿珩,而是悄悄藏匿起来,等着看阿珩当众承认和他的感情。可当阿珩在夷彭的逼迫下,独自一个站在所有人好奇猜疑的目光下,就好似她在独自面对审判与惩罚。蚩尤再藏不下去,飘身而落,向阿珩走去。

霎时间,侍卫们全慌了,纷纷出来阻拦,黄帝身前更是立即涌出了十几个神将,把黄帝团团护住。

隔着刀戈剑影,阿珩和蚩尤四目交投,无声凝视。

“娘!”小夭清脆的叫声传来。

颛顼和小夭手牵手走进来,拿着一截白绒绒的狐狸尾巴在玩耍,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

阿珩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哭,从头到尾只有昌仆知道她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惊心动魄,昌仆扶着她,低声说:“你去看小夭吧,这里交给我,我来应对父王。”

阿珩捏了捏嫂子的手,飞一般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小夭。

黄帝挥挥手,示意所有的侍卫都退下,蚩尤倒对黄帝的胆­色­有几分欣赏,大步往前而行,逼到黄帝面前,“你就不怕我今日是来取你的头颅?”

黄帝笑道:“你是九黎族的汉子,应该比我更懂得不管再大的恩怨都是在战场上结下,自然也要到战场上用刀剑和鲜血解决,这里只是用美酒和歌舞款待四方宾客的婚礼。”黄帝伸了伸手,请蚩尤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蚩尤洒然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黄帝身边,好似刚才根本没看到黄帝身周藏匿着无数神族的顶尖高手。

他们一个敢邀请,一个敢坐下,大荒的英雄们不禁暗暗自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胆­色­,答案令他们越发对黄帝和蚩尤敬佩。

夷彭失魂落魄地站着,不愿意相信形势剧变,功败垂成。

黄帝不悦地问:“你在青阳的婚礼上大呼小叫,究竟想做什么?”又四处找阿珩,“珩儿呢?她刚才不是也在这里乱嚷吗?”

昌仆道:“小妹是突然发现蚩尤藏身殿内,怕他万一对父王……又不方便明说……情急下,只能出此下策。”昌仆这话看似说了和没说一样,可听在黄帝这些过于聪明的人耳中,已经足够。聪明人的心思太复杂,自己会给自己解释。

夷彭忙就梯下墙,“儿臣也是看到蚩尤潜入大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又不敢随便乱来,怕影响到轩辕和神农的联姻……毕竟蚩尤是神农的大将军……”

“跪!”

在侍女的搀扶下,云桑开始和昌意行礼。

礼节非常繁琐,可正因为繁琐,透出了庄重与肃穆,尤其是到最后一拜时,漫天花雨,鼓乐齐鸣,所有人齐声恭喜,有一种天下皆祝福,天下皆认可的感觉。蚩尤不禁有些恍惚,在他眼中,这些礼节无聊冗长,可对自小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阿珩来说一定很重要,这大概就是阿珩想要的,却偏偏是他永远给不了的。

大礼行完后,各族使节纷纷送上礼物,谁都明白青阳和云桑的联姻意味着什么,所以个个出手豪爽大方,尽力对青阳示好。

有赠送神器的,有赠送秘宝的,甚至有赠送土地的……黄帝大悦,一切都如他所料,和神农的联姻令天下归心,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其他人都不堪虑,蚩尤、后土、祝融、共工四个实在不好办。

突然之间,大殿自外向内,安静下来,到后来竟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嗵、嗵、嗵……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都看向殿外。

在明亮的光线中,一个身穿铠甲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全身灵气涌动,好似带着满天华光走了进来,是后土,一身戎装,英武迫人。

后土不紧不慢地走着,人群密密麻麻,可没有一丝声音,他的足音清晰可闻,每一下都重重地回荡在大殿内,像战马怒吼,金戈激鸣,震得人发颤。

后土站在了殿下,昂然看着黄帝,将一卷帛书递给礼官,对黄帝说:“我来送贺礼。”

礼官一边看帛书,一边手狂抖,抖得几乎握不住帛书。

是挑衅的檄文吗?是要打仗了吗?

众人迫切地盯着礼官,可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宗伯见状,立即出列,拿过帛书,看了-眼,手也开始发抖·黄帝越发不悦,皱着眉头正欲斥责,宗伯跪下,对黄帝大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后土大人以麾下八万将士为贺礼。”这句话的意恩也就是说,后土率部下全部投降。

黄帝-时难以自持,激动地跳了起来,忙又定了定神,向着后土急步行去,竟然对后土做了-个深深的揖,“君以国士报我,我必以国士待君,此诺天下共见,若有违背,天下共弃!”

后土面无表情,只是单膝跪在了黄帝面前,表示效忠。

黄帝双手扶起后土,拉着他的手向王座行去,机灵的宫人立即在王座旁加了座席,几乎与王座平起平坐。

五湖四海的英雄看到此情此景,纷纷跪下,齐声道贺。

黄帝俯瞰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英雄,不禁畅快地大笑。

只有蚩尤静坐不动,抱臂而看,显得突兀怪异。黄帝看着他,诚恳地说道:“轩辕殿上永远虚席以待。”

蚩尤一笑而起,向着殿外大步走去,“轩辕再好,却没有待我如兄的榆罔,他虽死,我仍在,我会实现他的遗愿,替他把轩辕驱赶出神农!”

声音朗朗,可映乾坤,可鉴日月,归降的神农人不禁老脸泛紫,没有自省,反而怨怪这个野人从来都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纷纷低声唾骂,倒是坐于最高位的后土虽面无表情,却凝视着蚩尤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殿门。

黄帝压下心头的失望,笑对礼官颔首,礼官立即命奏乐赐宴,满堂春­色­,歌舞喧哗,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阿珩看蚩尤离去,忙抱着小夭追出来,却不敢现身,一直追到宫门外,才叫住了蚩尤。

阿珩把小夭放到地上,“记得娘教你的话吗?”

小夭颠颠地跑到蚩尤脚下,一把抱住蚩尤的腿,“谢谢叔叔。”

蚩尤身体僵硬,过了一瞬,终是蹲了下来,不等他反应,小夭就伸手环抱住蚩尤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左边香了一下,右边香了一下,咯咯地笑着把头埋进蚩尤怀里。

蚩尤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只觉心中又是豪情万丈,又是柔情涌动,他看向阿珩,“究竟是为什么?”九黎山中,她亲手为他建造了家,亲口许诺会尽快离开少昊,可是等他苏醒时,她却说承恩殿上情难绝,为少昊生下了女儿。他到现在仍不明白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阿珩对少昊有情。

蚩尤把小夭递给阿珩,“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阿珩要接,蚩尤却一手抱着小夭,一手握住了阿珩,“跟我走!”

阿珩被蚩尤勒得疼痛入骨。他抱着女儿,拉着她,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只需轻轻一个反手,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随着他天地浩大,逍遥而去。

她情不自禁地想握紧蚩尤——

礼花骤然飞上天空,映亮了整个轩辕城,也惊醒了阿珩。

轩辕城内还有她的母亲和哥哥!榆罔和青阳早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用力抽手,蹙眉道:“我如今是高辛的王妃,将军忘了我吧!”

就在一个瞬间,蚩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最缠绵的情意,就在他以为她愿意与他海角天涯共白头时,她却变得冰冷,心里念着的是少昊。

原来一切又是错觉!

蚩尤放开了手,阿珩抱过小夭,低着头对小夭说:“和叔叔告别。”

小夭笑着挥手,“叔叔,一路顺风。”

蚩尤凝视着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的阿珩,摇摇头,仰天悲啸,驾驭逍遥而去。

小夭看到站在逍遥背上的蚩尤一身红衣,英姿烈烈。灿若朝霞。疾如闪电,不禁羡慕地对娘亲大叫:“夭夭也要坐大鸟。”

娘亲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半晌都不动,泪珠滑落到小夭的脸上,小夭抹着娘亲的泪,乖巧地说:“娘不哭,夭夭不坐大鸟了!”

十三誓将碧血报国恨

青阳的婚礼之后,阿珩向黄帝辞行。皇帝殷勤地问起青阳的伤势,又一再叮咛阿珩照顾好青阳,让青阳不要着急,把伤彻底养好。

阿珩早知黄帝会如此叮嘱,经过千年经营,青阳在轩辕国内的势力就像卧虎,如今再加上归顺的神农族,理事如虎添翼。如果青阳身体健康,黄帝才要发愁,如今青阳有伤,不能参政,正好可以防止兵权过分集中在青阳手中。

轩辕百官恭送阿珩出城,一路上都是恭维巴结,亦彭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全不在意。阿珩心情很沉重,帝王之术不过是平衡和制约,随着后土的归顺,青阳在轩辕族内的实力已经太大,黄帝肯定会用夷彭来平衡和制约青阳,而夷彭一旦掌权,必定会一门心思只想报仇。

等阿珩到五神山时,少昊已经等在角楼上,小夭未等云辇停下,就伸着手,不停地叫:“爹爹,爹爹!”

少昊索­性­双臂一探,化作两条水龙把小夭卷了过来。小夭立即开始诉苦告状。什么颛顼欺负她,不相信高辛比轩辕美丽一千倍,什么有个假爹爹骗她,幸亏有个红衣叔叔打败了假爹爹,原来假爹爹竟然是只漂亮的白狐狸,有九条尾巴,阿獙都怕它呢。

“那是世间最善于变幻的九尾白狐——狐族的王,不管神力再高强,都看不破他的幻术。”少昊柔声向小夭解释。

小夭掏出一小截毛绒绒的狐尾给少昊看,毛­色­洁白如雪,轻如云,十分美丽,“这是红衣叔叔送给我玩的,颛顼那个大坏蛋也想要,可我偏不给他。”

少昊笑着说:“那你收好了,这是九尾白狐都尾巴,虽然只有一小截断尾,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小夭拿着尾巴扫来扫去,随口“恩”了一声。少昊吧小夭交给宫女,让宫女带王姬去洗漱。他和阿珩边行边谈,阿珩把轩辕国内发生的事和少昊说了一遍。少昊听完后,尤其是仔细询问了后土归降的事情。

等把阿珩送到寝室,少昊对阿珩说:“你们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少昊秘密召见了安容,询问他关于现今大荒局势的看法。

安容语气沉重:“轩辕少水,一半国土是戈壁荒漠,黄帝麾下缺乏善于水战的大将,唯一善于水战的应龙自泽州水难后就下落不明,黄帝请我们出兵帮助他围剿共工,许诺把神农族南面的土地给高辛,看似是我们捡了个天大便宜,可如果神农被剿灭,下一个就是高辛。”

少昊把一厚叠奏章推到安容面前,“难得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奏章全是请求我帮助黄帝围剿神农余孽,一份比一份措辞激烈。”

安容苦笑,“人们看到豺狼为了兔子身陷猎人刀下而笑,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是贪婪愚蠢的豺狼。”

“那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表面上答应黄帝,暗中加强训练军队,为有朝一日和轩辕的战争做准备,共工和祝融都不是黄帝的对手,只寄希望于蚩尤和黄帝之间的战争,希望即使黄帝胜利了,也是惨胜。”

少昊不禁笑起来,“你的分析十分正确,只不过我们不能只希望蚩尤令黄帝惨胜,而是就要蚩尤令黄帝惨胜,甚至两败俱伤。”

看到少昊的胸有成竹,安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才是令他死心追随的少昊!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高辛不可能出兵去帮助神农。

“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少昊说:“这件事我早有安排,你和安晋只要安心训练好士兵,为将来保卫高辛而战。”

安容跪下磕头,”听凭陛下驱遣!”

青阳大婚后,黄帝开始重新部署军队,准备讨伐举而不投降的神农残部。他暂时不想和蚩尤正面交锋,因为一旦轩辕受挫,不但会令轩辕士气大损,还会令归降不久的神农军心动摇。左右权衡后,黄帝决定先集中兵力讨伐祝融。祝融是血脉最纯正的神农王族,只要他投降,对神农残部士气的打击必然极大。

深思熟略后,黄帝决定派昌意领军出征。

因为泽州大水,应龙下落不明,妖族兵心不稳,肯定不能派妖族的将军出征,只能由神族大将率领神族和人族出战。离朱和象罔两位将军在和共工对峙,轩辕休和苍林在泽州驻守,最合适出征的是夷彭,可夷彭和祝融有杀兄之仇,黄帝现在需要的是祝融投降,而不是和祝融死战,派夷彭领军显然不合适,所以只剩下了昌意,而黄帝当年积极促成昌意和昌仆的婚事的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骁勇善战的若水战士。

黄帝的旨意送到若水侯,昌仆知道昌意讨厌战争,询问昌意是否要退还旨意,“我寻个理由拒绝了,父王即使生气,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昌意却说:“不,我准备领兵出征。”

昌仆很是意外,却立即明白了昌意的想法。自青阳死后,一直是阿珩在苦苦筹谋,支撑整个家,昌意不想靠妹妹来保护自己和母亲,他要上战场上,用实际行动来保护家人。

昌意握住昌仆的手,说道:“大哥若还在,你可以拒绝父王,但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轻易拒绝父王。父王对你的容忍就是你身后的兵力,你对他有用,可不听话的你对父王而言没有用处,他可以随时再……再找个听话的人。”

昌仆心头一阵温暖的悸动,原来,他更是为了她!昌仆到了昌意怀里,“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昌意笑着搂住昌仆。

经过周密的部署,昌意和昌仆决定采取偷袭闪电战,带领两百神族将士、一万若水勇士悄悄出发。

轩辕和神农的东南角接处群山连绵,在大荒人眼中是难以通行的天堑,可若水就是一个山连着山的地方,若水的男儿七八岁时就和猿猴比赛者在悬崖峭壁间攀援。

一万人化整为零,分成十个组,藏匿于深山大壑,翻越了从没人翻越过的的山脉,潜入了祝融大军驻扎地——洵山,和和驾驭坐骑提前潜入的两百神族将士汇合。

率领神族将领的岳渊提议大军休息一晚,昌意说:“隐藏两百神族士兵的踪迹也许可以做到,但是隐藏一万若水士兵的踪迹却不可能,我们翻越崇山越岭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不顾日夜前行的疲惫,昌意下令立即偷袭祝融。由于他们的出现太突然,偷袭奏了奇效,祝融四万多人的军队竟然难敌昌意率领的一万人,大军溃败,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逃入了洵山。

在闪电战中,神农阵亡两万多人,投降八千,若水只损伤了一千多人,其中一百多人还是在翻越大山的路上不行掉下山崖。这样的大捷创造了一个奇迹,已治愈后很多年后,人们一提起若水男儿,就会想起他们可怕的偷袭战术。民间传说中,不论多高的山,多深的水,都挡不住若水男儿的脚步。

轩辕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荒,轩辕欢呼雀跃,少昊却心情沉重,他并没有对祝融寄予希望,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黄帝现在已经狠狠敲打过了祝融,挫其锐利,令其丧胆,后面该使用怀柔手段,施恩诱降,对黄帝来说这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果然,不出少昊所料,昌意和昌仆奉命驻军洵山下,不再继续进攻,祝融秘密会见黄帝使者,商议各种条件,安排投降仪式。

自从昌意出征,阿珩就一直密切关注,直到听闻祝融已经决定投降,阿珩才松了一口气。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陪小夭玩过,现在诸事一定,阿珩带着小夭去琪园游玩,因为峰顶有天然冰泉,小夭畏热,最喜欢在冰泉里吸水。小夭像所有高辛的孩子一样,自小在水里泡着长大,水­性­十分好,不停地爬上岸,在扎猛子跳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娘,这水里更冷了。”小夭浮出水面,欢喜地大叫大嚷。

阿珩随意探了下水,笑道:“你这么怕热,真应该在轩辕住着,轩辕如今都要下雪了。”阿珩想到漫天的雪花,酸酸甜甜的冰椹子,顿时起了思乡之情。

小夭听着母亲讲述过堆雪人、打雪仗,无限神往,可想到颛顼,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哼!我才不要和颛顼玩!”扑通跳进水里,自顾自玩去了。

烈阳站在树梢头,对阿珩说:“是天气变冷了。你们虽然是神族,可对天地灵气的感觉还不如植物,你仔细看岸边的树木,都有些不对。”

阿珩说:“那里可能年年恒定不变?天气偶有变化很正常。”

烈阳不屑的冷哼:“我会分不清正常与异常吗?告诉你,是地气异常!”

阿獙四肢扒拉着水,尾巴一上一下,拍打着水面,表示同意烈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在地震海啸这样的天劫前,最先察觉的往往是动物和植物,而不是号称灵力最强的的神族,阿珩警惕起来,“是什么异常?”

烈阳说:“我的凤凰内丹­性­属火,和天地的火灵息息相通,这几天周围的火灵波动异常,不过不在五神山,所以我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火灵?阿珩立即想到祝融,心里涌起了很不祥的感觉。她叫来宫女,嘱咐她门带小夭回承恩宫。

“烈阳,我们去大陆,你仔细感受一下火灵究竟在怎么变化。”

阿珩、阿獙和烈阳一路向西,飞过茫茫大海,到了大陆之上。烈阳突出凤凰内丹,仔细感受着火灵,他一会飞入高空,一会钻入地底,阿珩和阿獙在一旁等候。

半响后,烈阳飞回,对阿珩说道:“应该是神族的高手在布置法阵,引发了灵气异动,底下的火灵都在向一处汇聚。”

“为什么不可能是妖族?也许是大妖怪在练功。”

烈阳冷笑,“凤凰生于烈焰、死于烈焰,那个妖怪敢在我面前调集火灵?”

“火灵向那个方向汇聚?”

“那里。”烈阳指向神农国的方向,“布阵的神族非常小心,只从地底深处调用火灵,其他火灵一概没用,所以很难察觉。”

“他要这么多的火灵做什么?”

烈阳凝神想了一下,“见过火山爆发吗?”烈阳手指一点,地上出现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山爆发式,地动山摇,天地化作火海,就算神力高强的神族也就像这堆火焰上的蚂蚁。”

祝融驻军洵山,如果洵山被引爆,那么四哥和四嫂……阿珩顿时毛骨悚然,立即撕下半幅衣袖,咬破手指,匆匆写下血书,交给烈阳,“立即赶往轩辕城,把这封信交给我父王,用你最快的速度!”

烈阳也知道事态紧急,二话不说,立即飞往西方。

阿珩心慌意乱,腿脚发软,狠狠地掐着自己,方能镇定地思考。五行相克,木克火,虽然祝融的阵法将成,可高新国内正好多水灵高手,只要少昊愿意帮助,应该能化解这场浩劫。

阿珩匆匆赶回五神山,去找少昊,少昊正在和几位密臣议事,说到日渐强大的轩辕迟早有一日会攻打高辛,大家都心情沉重。

侍卫拦阻阿珩,示意她不得进入,在外面等候仪式完毕。阿珩推开侍卫,径直冲向大殿,侍卫们纷纷阻拦。

少昊听到喧闹,抬起头看向外面,看到阿珩与侍卫打在一起,少昊看了眼身边的近侍,他忙过去,喝止了侍卫。

“请问王妃何事?”近侍行礼恭问。

阿珩直接奔向少昊的御座前,双膝跪下,倒头就拜。

少昊看她衣衫残破,半只胳膊都­祼­露在外,裙上又有血迹,忙走下王座,要扶她起来,这才发现阿珩双手冰凉,“到底什么事?”

阿珩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都要掐进他的­肉­里,就像要溺死之人抓着救命的一根浮木,“求你出兵,就我四哥一命。'

少昊不解,将军安晋­性­子直,说道:”昌意大捷天下皆知,即使有人要死,也是祝融死,轮不到轩辕的王子。”

“烈阳刚才发现地底的地火之灵都在想洵山的方向汇聚。”

“那会怎么样?”安晋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少昊却已经明白,洵山山脉火灵充沛,祝融打算汇聚地火,将它变作一座火山,火上一爆发,就是难以抵抗的天灾,到时候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季厘也明白了,说道:“这怎么可能?祝融怎么可能做着中自取灭亡的事情?他若引火山爆发,他也逃不了,王妃只怕是误会了,他是不是想以此作要挟向黄帝提更多的条件?”

少昊不吭气。贪婪、小气、嫉妒这都是小节,背叛自己的国家和臣民是大义。小节尽守者不见得有大义,就如同那些高辛殿堂上日日说着礼仪规矩的臣子,看似一举一动都高风亮节,可也许他们将来会第一个投降黄帝:而小节不保者却不见得会失大义,就如同那些每日里对绳头小利斤斤计较,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就不惜偷盗放火的市井小民,真到危难之时,他们很有可能以身殉国。

阿珩看少昊不说话,恳求少昊:“我已经给父王送信,求他立即派兵去救助四哥,可道路太远,一去一来再快也要一日一夜,高辛却很近,有多水灵高手,只要现在立即出兵,一日就可以赶到洵山,破掉祝融的阵法。”

少昊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今日他若救了轩辕,他日轩辕攻打高辛时,谁来救高辛?

安容猜到少昊的心思,高声说:“高辛不能派兵!”

季厘温和一点,婉转地说:“明明知道火山爆发,如果高辛派兵,不是让高辛士兵去送死吗?”

阿珩忙道:“这么大的阵法,祝融现在人手不足,又仓促而就,肯定有弱点,火克水,只要我们立即进攻,以相克优势瞬间制胜,死伤会很少,我会跟随同往,保证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阿珩紧紧地抓着少昊的手,仰头望着少昊,用自己的生死想少昊借兵。

少昊还是没有出声,安容说道:“王妃,您也该知道高辛不比轩辕,已经建国几万年,法令规矩明断,即使贵为君王也不是想发兵就发兵,若是让神族士兵知道他们前往的地方就要火山爆发,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家族将来也不会警服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君王。”

阿珩盯着少昊,珠泪滚滚而下,“我知道各国的神族军队都十分珍贵,你不能为一个女人的请求冒险发兵,何况我与你之间并无情分,可我求你,求你看在我大哥和你的情分上,借我一支军队,我保证高辛士兵的安全?”

安晋讥嘲道:“你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一介­妇­人上过战场没有?你知道战场长什么样吗?你那什么去保证高辛士兵的安全?”

季厘叹气摇头,“你连这个殿堂上最忠心于陛下的将军都说服不了,何况各族的族长和大臣呢?”

其他两位将军也都摇头反对,纷纷对少昊说决不能派兵送死。安晋得到众人赞成,更是大声反对,对阿珩咄咄相逼。

阿珩想到四哥生死悬于一线,悲愤交集下霍然站起,把出安晋腰间的佩刀,挥刀砍下,安晋急忙闪躲,只见一股鲜血溅起,飞上安晋的脸颊,阿珩左手的小手指已经不见,鲜血汩汩而流,她问安晋:“我可以保证了吗?”

安晋未料到一直看似柔弱的王妃竟然如此烈­性­决绝,呆看着阿珩。安容想说什么,可悲阿珩的眼神所摄,竟然没说出口。季厘和另外两位将军也被阿珩的举动所震惊,讷讷不能成言。

少昊急忙去抓阿珩的手,想要替她止血,阿珩推开他的手,跪倒在他的脚下,哀声乞求:“求你借我一只兵。”

少昊只觉心在抽痛,脸­色­发白,“你何必如此?先把血止了。”他何尝不想答应阿珩,可他是一国之君,今日他的一个承诺,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将来却要几十万高辛的无辜百姓用­性­命去偿还。

阿珩看他迟迟不肯答应,心中焦急,厉声质问:“是谁说过‘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我大哥宁愿自己死,也决不会让人伤害到我们。”

青阳……少昊身子一颤,胸肺间一阵冷,一阵热,好似又回到了企业死时的痛苦和绝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自己答应阿珩,他甚至不敢张口,他怕只要一张口就会答应阿珩的要求。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今日不救轩辕,将无颜再去见水晶棺中的青阳,自己都憎厌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如果救了轩辕的军队,他没有辜负自己,却辜负了不惜以身犯险、身入敌营的诺奈,辜负了一腔热血追随他的安容、安晋,辜负了他的臣民,将来会有无数高辛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

阿珩看少昊­唇­角紧抿,一声不吭,不禁泪如雨下,不停地磕着头,磕得咚咚响,“你答应过我大哥什么?那是我的四哥昌意啊!你看着他出生长大,他自小叫你‘少昊哥哥’,把你看做自己的亲哥哥,他小时候,你抱着他玩,他学的第一招剑法是你所教。”

少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看似平静,可袖中的手因为灵力激荡,已经从指甲中渗出鲜血,滴滴落下,恰落在阿珩的血迹中,一时无人注意。

阿珩磕得额头都破了,少昊依旧只是冰冷沉默地站着,阿珩终于死心,站了起来,凄声说道:“少昊,我大哥绝不会原谅你!从今而后,千年情分尽绝!”

她转身向外奔去,口中发出清啸,跃上阿獙的背,冲天而起,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高辛以白­色­为尊,大殿的地板全是白­色­玉石,红­色­的鲜血落在白­色­的玉石上分外扎眼。

少昊呆呆的看着那点点滴滴的鲜红。

“陛下。”季厘刚想说话。

“都出去!”少昊挥了挥手,声音冰冷低沉,没有任何感情。

当他们恭敬的退出大殿,隔着长长的通道,看到宽敞明亮的大殿内,少昊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少昊怔怔地看着阿珩滴落的鲜血。

本以为,地久天长,水滴石穿,总有一天,他会等她回头,看到有个人一直守在她身边,也许到那时,他会愿意做他真正的妻,可是,又一次,他亲手把她远远地推了出去。

白玉之上,她的鲜血,点点绯红,好似盛开的桃花。

少昊心中忽的一动,这天下还有一人纵情任­性­,无拘无束,不管不顾!

他匆匆忙忙的翻找出一方旧丝手帕,用指头蘸着阿珩的鲜血,模仿着阿珩的字迹,匆匆写了一封求救信。

信成后,他却犹豫了,真的要送出这封信吗?这这一送,也许就是彻彻底底的断了阿珩和他的牵绊,这一送就是让阿珩和蚩尤再续前缘。

他眼神沉寂,犹如死灰,可短短一瞬后,他叫来了玄鸟,沉重却清晰的下令:“把这封信立即送到泽州,交给蚩尤。”

第二日清晨,阿珩赶到了洵山,正在山里潜行,有羽箭破风而来。

她随手一挥,羽箭反响而回,一个人急速地攻到他身前,晨曦的微光照到匕首上,溅出熟悉的寒芒。

阿珩忙叫:“嫂子,是我。”

昌仆身形立止,“你怎么在这里?”待看到阿珩衣衫残破,身上斑斑血迹,惊讶的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珩说:“先别管我,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昌仆命人跟随她巡逻的士兵先退到一边去,阿珩问:“祝融约定了什么时候投降?”

“就是今日,昌意已经去受降了。祝融要父王给他一个比后土更大的官职,日后的封地一定要比后土更多,父王全答应了。他还要求父王来这里亲自接受他的受降,这条父王拒绝了,不过答应等他到轩辕城,一定举行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他。”

阿珩脸­色­发白,昌仆问:“究竟怎么了?”

“祝融不是真心投降,他是用投降来诱杀你们。”

昌仆笑道:“这个我有准备,所以我才特意没有和昌意一起去,方便一旦发生变故,随时接应。”

阿珩神­色­哀伤,“祝融设置阵法调动了地下的地火,他会引火山爆发,所有人同归于尽。”

昌仆的口惊骇的张大,一瞬后,她转身就跑,阿珩立即拉住她,“千万别乱,一旦被祝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立即发动阵法。”

昌仆的身子再轻轻的颤抖,“即使要死,我也要和昌意死在一起。”

阿珩拍着她,“我明白,你去找四哥,让四哥告诉祝融,父王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亲自来接受祝融投降,今日傍晚就到。”

“祝融会信吗?”

“欲令智昏!父王让神农国分崩离析,祝融想杀父王的意愿太强烈,这会让他失去理智的判断,你尽量拖延,拖延一时是一时。我昨天已经给父王送了信,以烈阳的速度,父王半夜就能收到,父王肯定会星夜派兵,只能拖延到傍晚,轩辕的救兵就会赶到。“

昌仆不愧是文明大荒的巾帼英雄,一会的功夫就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乐一族之长的气度,”我和草原原本的商议是,他率领一百神族士兵和五千若水战士去接受祝融投降,剩下的神族将士和若水战士跟随我驻扎这里,万一有变,我随时带兵接应。现在的情况下,昌意带走的人不能轻动,否则祝融会立即发动阵势,只能尽量先保全这里驻扎的战士,我去和昌意尽量拖住祝融,等待父王救援,你带这里驻扎的士兵立即撤退。”

昌仆说完交给阿珩兵符,就要离开,阿珩拖着昌仆,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你和四哥现在坐四哥的坐骑重明鸟悄悄离开,拍一个灵力高强的神族战士扮作四哥的样子糊弄祝融,虽然慢不了多久,可也该做够你们离开。”

昌仆平静的说:“可五千若水男儿却走不了,我在老祖宗神树若木前敬酒磕头后带着他们走出若水,如果他们不能那个回去,我也无颜回去。你四哥也不会抛下一百名轩辕族士兵独自逃走。”昌仆重重地握了握阿珩的手,“这里的士兵就拜托你了。”说完,立即转身而去。

阿珩拍拍阿獙的头,喃喃说:“我就知道四哥四嫂肯定不会接受第二种方法。我若让你走,你肯定不会答应,我是不是不应该再罗嗦了?”

阿獙点点头。

“也好,反正烈阳不在这里,如果我们……至少烈阳还可以抚养小夭长大,家是不知道这家伙教出来的小夭变成什么样。”

阿獙的头轻轻的蹭着阿珩的手,严重有笑意。阿珩也笑了,又挨着阿獙的头,眼泪滚下来,低声说:“谢谢你。”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说说容易,可真的做起到的又有几个?青阳和少昊的千年情意也终敌不过少昊的江山社稷。

阿珩拿着兵符去了营地,并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只召集了两个若水族的领兵将军,命他们立即带兵悄悄撤退,全速行军,中途不许休息,违背军令者斩。

阿珩又召集了一百名轩辕族的神将,命他们四处生火造饭,做些尽可能多的木头人,给他们穿上衣裳,用灵力控制他们四处走动,营造出全营长的人都心情愉快,等待着晚上欢庆战役结束。

一个多时辰后,看到太阳已经要到中天,阿珩吧一百名神族将领秘密聚拢,本不想告诉他们实情,怕他们惊慌失措,可是在不知道该如何下令,看到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容颜,想到他们也有父母家人,她突然不想隐瞒了。

“如今我们站立的地底深处全是地火,只要主人发动阵法,火山灰立即爆发,千里山脉会喷出大火,灼热岩浆能把石头融化,你们的坐骑再快也逃不过。”

一百神族士兵的脸­色­全变了,眼中满是惊骇畏惧。

“我清晨告诉了昌仆,说她可以提前离开,她告诉我即使她活下来也无颜去见若水男儿的父母家人,她选择了留下,和我四哥一起拖延主人。我虽然拿着兵符,可我不觉得我有权利让你们去送死,如果你们想走,请现在就走。”

众人默不做声,面­色­却渐渐坚定。

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说道:“王姬,你难道忘记了轩辕一族是以勇猛剽悍闻名大荒吗?我们可是黄帝亲自挑选的­精­锐!我们还有五千一百个兄弟留在这里,如果我们独自逃了回去,别说黄帝不会饶我们,就是我们的家族也会以我们为耻。您发布命令吧!”

阿珩凝视着这些男儿,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自己和他们身上流动着一样轩辕血脉,因为同一血脉而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她压下澎湃的心潮,说道:“这么大的阵法,众人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灵力,一定有其他人在帮他,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杀了他们!阵法已成,这样做并不能破解阵法,可是能减少阵法发动时的威力,那些正在撤退的士兵也许就能多活一个。”

她问刚才朗声说话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岳渊。”

“岳渊,我没有学过行兵打仗,你来决定能够如何有效执行。”

“因为不知道藏匿的地点,只能尽量过大搜索面积,两人一组,各自行动。”

“好,就这样!”

一百士兵跪下,岳渊从战袍上撕下一块,匆匆用血写了几行字,交给阿珩,“如果我再走不出洵山,麻烦王姬设法把这个交给我的父亲。”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中沉默的大义凌然,视死如归。

阿珩含着眼泪,脱下外衣,把所有的血书仔细裹在外衣里,绑在了阿獙身上,“这是我母后掺杂着冰蚕丝志成的衣袍,水火不毁,我现在要赶去见我四哥,陪他一起拖延祝融,等待父王的救兵。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逃生,但我保证这些信一定会到你们家人手里。”

士兵们两人一组,向着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树林里,阿珩面朝他们消失的地方,跪倒,默默磕了三个头。

这些铁骨男儿就是轩辕的子民!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为自己是轩辕的王姬而骄傲!

阿珩随便捡了一套士兵的盔甲穿上,对阿獙说:“我们现在去会会祝融。”

阿獙振翅而飞,载着阿珩飞向了祝融约定的受降地点。

三侧皆是高耸的山峰,中间是一处平整的峡谷,有河水蜿蜒流过,如果火山爆发,岩浆很快就会倾斜到这里。

阿珩对阿獙说:“现在我要拜托你做一件事,远离这里,把这些信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阿獙眼中噙泪,阿珩摸着他的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你必须替我做到,我答应了他们。”

阿獙舔了一下阿珩的手,快速飞向了西方。阿珩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而笑,傻阿獙,如果只留下烈阳一个,他会多么孤单,那还是好好陪着她吧!

昌意和昌仆坐在青石上下棋,神态悠然,阿珩走了过去,“四哥,四嫂。”

昌仆吃惊地瞪着她,昌意怒问:“昌仆不是让你领军撤退吗?”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旦接受了命令就会坚决执行,并不需要我指手画脚。”

昌意说:“你现在立即离开。”

阿珩蹲在昌意身边,右手放在哥哥的膝头,“四哥,易地而处,你会走吗?不要强人所难!你可以赶我走,但我会回来,大不了躲起来不让你看到。“

昌意凝视阿珩,半晌后,摸了下阿珩的头,没有说话。

阿珩起身望向对面的山峰,树林掩映中,一面颜­色­鲜明的五­色­火焰旗迎风飘舞,旗下站着整齐的方队,铠甲锃亮,刀割此言,令人不能直视。

昌意说:”我今日看到他们就觉得不对,投降之军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气势?但我也只以为他们是诈降,想着我和昌仆早有准备,没想到如今确实聪明反被聪明误。“

突然,山谷中响起巨大的回音,祝融在山头问话:”黄帝究竟会不会来?“

昌意道:“大将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祝融冷冰冰的说:“没什么意思,黄帝向来诡计多端,我只是想问的清楚一点。”

昌意说:“你若不愿意等,那我们也可以提前受降,父王到时,我向他请罪便是。”

沉默。

好一会后,祝融说:“再等一会!”

昌仆和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了些,昌仆对阿珩说:“祝融多疑,每隔一小会就要和昌意对话,确定昌意仍在,而且可以用足了灵力说话,逼得昌意也要用足灵力回话,如果换个人假冒,他立即能察觉。”

阿珩说:“他这次不仅仅是试探,好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怕他心中也在挣扎,一面并不相信我们的话,怀疑我们发现了他的诡计,故意在拖延,一面又暗暗期望父王真的回来,连着父王一起杀死,好让他一雪国耻。”

昌意看了看四周,对阿珩说:“可惜玉箫放在了营地,没有带出来,你去帮我砍一截竹子。”

阿珩忙去林间寻了一根竹子,昌仆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昌意,昌意很快就消了一管竹箫,笑着说:“虽然不敢和宴龙的驭音之术比,可箫音乃心音,希望可以安抚一下祝融的火气。”

昌意将竹箫凑在­唇­畔吹奏起来,箫音空灵婉转,美妙动听,犹如阵阵春风,吹拂过大地,阿珩觉得心中一定,对四哥生了敬意,心音不能作假,四哥是真正的心平气和,无忧无惧,人说危难时才能看到一个人的心胸,四哥这份气度无人能比。

祝融身为王族,肯定学习过礼乐,肯定也明白箫乃心音,自然会闻音辨识吹箫人的心,疑心尽去。

昌意坐于青石上专心吹箫,昌仆凝视着夫君,抱膝静听,眼中有着绵绵情意。

阿珩靠坐在树下,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神情恍惚,眼前一会是蚩尤,一会是小夭。

一曲完毕,山林又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在等,也许因为等待的是死亡,在生命的沉重面前,连山峰都变得肃静,山谷死一般的寂静,一声鸟鸣都没有。

当众人都等得不耐烦时,昌意便又吹奏一曲,他的箫音就好似绵绵细雨,让焦躁的心慢慢安定。

日头越来越西,轩辕的救兵仍然没有到。

昌仆禁不住问阿珩:“烈阳可靠吗?”

阿珩也是心下惊慌,算时间,无论如何轩辕的救兵都应该到了,昌仆不等阿珩回答,又急匆匆的说:“难道父王不肯发兵?你有没有向父王说清楚事态的紧迫?”

“昌仆!”昌意握住昌仆的手,温和的凝视着她,昌仆只觉心中一定,惊怕畏惧都消失了,对阿珩说:“对不起,小妹。”

“昌意小儿,我居然被你给骗了!”祝融终于意识到回答绝不可能出现了,愤怒的咆哮震彻山林,“你以为拖延时间就可以破掉我的阵法吗?告诉你,没有用!你们全都要死!所有的山峰都会变作火山,迷们一个都逃不掉!”

战士们惊恐慌乱,整齐的军队立即没了队形。

昌意看了昌仆一眼,昌仆神­色­坚毅的点点头,昌意重重握了下她的手,放开她。昌意拔出长剑,走到军队前,看着所有人,在他的安静沉稳面前,士兵们一个个都安静下来。一个神族的将士高声问道:“王子,真的会火山爆发吗?我们都要死吗?”

所有的战士沉默的望着昌意,眼中有对生的渴望。昌意说:“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希望的承诺,我唯一能承诺的是,我一定会站在那你们所有人的前面。”

士兵们沉默,在沉默中,他们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本能的惧怕渐渐被理智的勇敢压制下去。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祝融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的看着,在他脚边是几个刚被他砍下的人头。

因为怕消息走漏,祝融只告诉士兵是诈降。刚才,当他说出火山会爆发时,轩辕族的士兵固然惊恐,神农族的士兵也同样惊恐。一些士兵受不了,想要逃跑,祝融­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他们的头,踩着他们的头问剩下的士兵:“你们也想光荣的战死,还是做逃兵被我杀死?”

所有人都瞪着他,这算什么选择?怎么选都是死!

祝融大吼:“不要恨我,不是我不会给你们活下去的机会,而是他们!”他的火刀一指轩辕族的军队,“是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的家园,令我们没有活路!难道你们已经忘记了吗?”

“啊”在恐惧的逼迫下,走投无路的神农族士兵好似变成了嗜血怪物,发出痛苦的嚎叫。

国已经破,家已经毁,如今只剩下一条命!不管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唯有喷洒的鲜血才能令胸中激荡的愤怒平息。

祝融看着他们,脚踏人头,仰头哈哈大笑。

一旦红影闪电般从天边划过,转瞬就到了眼前。

蚩尤脚踩大鹏,立于半空。

阿珩不能置信的望着天空,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祝融驱遣毕方鸟飞了过来,“我不需要你帮忙,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蚩尤笑说:“别着急,我不是来帮你。”

祝融脸­色­一寒,尖声怒问:“难道你想帮助轩辕?”

蚩尤抱了抱拳,“正是。”

神农、轩辕皆惊。

“你、你……”祝融气得身子都在抖,“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禽兽!却没料到你禽兽不如,和那些投降的叛徒一样胆小!”

蚩尤说:“你应该知道我的亲随是一帮和我一样的疯子,他们只认我,不认神农国,我若是叛徒,就会带着他们一起来。有了他们的协助,凭我对山势地气的了解,你觉得自己还能有几分发动你的阵法?”

祝融哑然,蚩尤天生对地气感觉敏锐,有他在,只怕阵法根本无法发动,“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蚩尤敛了笑意,对神农族的士兵说:“我和榆罔有过盟约,只要榆罔不失信,我永不背叛他,自然也就永不会背叛他的子民。可是,我还是个男人,曾对这个轩辕族的女人承诺过,不管任何危难都会保护她。”他指向阿珩,山上山下的士兵都看向穿着铠甲的阿珩,这才发现是个女子。

“我不会对她失信,所以我今天必须站在这里,和她同生共死,你们都是神农族最勇敢的汉子,想想你们的女人,肯定能理解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承诺!”

蚩尤的手掌放在了心口,对他们行礼。所有人都不说话,寂静像山一般沉重,压在所有人的心口。

祝融冷哼:“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既忠于神农,又忠于轩辕,一个人又不能一剖两半!”

蚩尤摊开手掌,掌中有九枚紫­色­的细长钉子,“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祝融脸­色­变了变,“九星锁灵钉。”这是三世炎后召集天下名匠所铸,榆罔炎帝得了一种怪病,灵力乱行,身体痉挛,炎后­精­通医术,为了缓解炎帝的痛苦,铸造了九星锁灵钉,将钉子钉入|­茓­位就可以封锁灵气运行。可是长钉实用对灵族灵力破坏极大的几种药物炼造,钉子入体之痛如被万蚁所噬,非人所能忍受,据说三世炎帝只承受了四枚就忍无可忍,宁可日日被灵气折磨,都不愿再让钉子钉入身体。

蚩尤将一枚长钉对准自己咽喉下的天突|­茓­,用力拍下,长钉入体,他脸­色­骤然发白。

胸部正中的中庭|­茓­,又是用力拍下,长钉进入身体。

神阙|­茓­、环跳|­茓­、膝阳关……

蚩尤痛得冷汗涔涔,面容一会发青,一会儿发白,很多人都不忍心看,祝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

到后来,昌意痛得站不起来,半跪在逍遥背上,强撑着把最后一枚长钉钉入足底的金门|­茓­,笑看着祝融,“一半属于神农,一半属于我自己。”

祝融说:“我不会手下留情,若相逢,我会专攻你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蚩尤拱拱手,“我现在只是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神农族的昌意,也绝不会对你留情。”

“就凭一半灵力,一半的身子?疯子!”祝融不写的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昌意望着脸­色­青白的蚩尤,神­色­复杂,昌仆低声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小妹忘不掉他了。”

昌意留恋的看着昌仆,在没有了以往的矜持温雅,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深情。昌仆对他一笑,柔声说:“你去吧!”昌意也是一笑,毅然跃上了坐骑重明鸟,带领一百神族­精­锐从空中向祝融发起进攻,昌仆率领若水士兵从山下进攻。

整个山谷杀声震天。

蚩尤落在了阿珩身边,看阿珩一直低着头,叫了几声都不肯理他,他笑说:“喂,我可是冒死而来,你好歹给个脸­色­。”

阿珩不说话,只是往前冲。

蚩尤紧跟着她,边跑边问:“你究竟想怎么办?我的脑子不能一分两半,只能一切全听你的吩咐。”

阿珩低着头说:“去找祝融。”

蚩尤半抱半拽把阿珩弄到了逍遥的背上,这才看到阿珩脸上都是泪痕,他心中一荡,用力抱住了阿珩,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一下,“你这是为我而哭吗?就算是死了,我也值得了。”

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抓住了蚩尤的手。就在刚才,看到蚩尤不顾众人鄙视,坦然地当众承认他这个神农族的将军就是喜欢上了一个轩辕族的姑娘,又为了对她的许诺,把一枚枚钉子拍进体内,她突然觉得,不管这个男人杀了多少她的族人,不管因为他承受了多少艰难痛苦都没什么,就是这一刻死了,这一生也已经了无遗憾。

逍遥速度快,不过几个瞬间已经到了洵山的主峰。

阿珩正在犯愁祝融究竟躲去了哪里,看到一串又一串鲜血化作的气泡从山林中冒出来。

“那边!”

逍遥降下,地上躺着五具轩辕战士的尸体。一个祝融的近侍刚把一个轩辕族战士的头砍下,正诧异不解这个人的灵力怎么如此弱,才发现他竟是利用死亡,把自己的灵血变成了信号。

阿珩看了眼人头,认出是岳渊,他用自己的死亡最后向阿珩指明了祝融的方位,阿珩对蚩尤说,“帮我拖住这些神农族士兵。”她沿着岳渊指点的方向,去找祝融。

身后是血­肉­搏斗的声音,阿珩不敢回头去看。祝融早在一开始,就给属下指明了如何对付蚩尤——站们攻击蚩尤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只剩半个身子的蚩尤如何敌得过这么多神族高手,阿珩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思,只能提着一口气快速的跑着,早一刻找到祝融,四哥他们就多一线生机。

终于,阿珩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找到祝融,祝融正对着神农山的方向跪拜,行的是最正式的神农王族的家礼。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礼节是在小月顶,炎帝病重,榆罔在篝火畔向炎帝行此礼节,阿珩心头一酸,停住了步子。

祝融叩拜完,站了起来,望着神农山的方向说:“我此生此时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被黄帝利用了我对蚩尤的憎恨,听信黄帝的谗言,煽动榆罔亲征。我是想做炎帝,是想蚩尤死,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神农族!”

阿珩心想,难怪祝融这么恨黄帝,原来黄帝通过欺骗利用祝融才顺利杀死了榆罔。

祝融回头看向阿珩,“黄帝这样的卑鄙小人怎么能懂得家族血脉的相连?这是世世代代得根,他却来和我谈什么官位能收买我唯一的根,我真想烧得他粉身碎骨,让他明白天下不是什么都可以收买!看在你刚才没有偷袭我,没有打扰我行礼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赶紧逃吧!”

阿珩不解,祝融微笑,“我就是阵眼!即使你现在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我发动阵法!”他的身体就是阵眼,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不能阻止阵法的发动。

祝融催动灵力,战袍上绣着的五­色­火焰标志真正变成了五­色­火焰,在他脚下燃烧。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通红,映亮了半个天空,他竟然在自己身体内点入了幽冥之火,火焰越上越旺,照的他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阿珩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她踉跄后退,惊骇地望着祝融。她被幽冥之火焚烧过,自然知道哪种钻心蚀骨的痛,他居然不惜承受烈焰焚身之痛,用用灵­肉­俱灭的代价来布置这个死局。

祝融站在熊熊燃烧的五­色­火焰中,张着双臂哈哈大笑,“烧吧,烧吧!神农列祖列宗,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祭礼!”

阿珩如梦初醒,转身向山下跑,昌意也正在向山上跑,此时此地两人是一模一样的心思,死都要死在一起。

远在另外一个山峰中厮杀的昌意和昌仆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洵山的主峰已经火光冲天,所有人都知道逃不了了,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失去了在战斗的意义,手中的兵器纷纷掉在了地上。

昌意驾驭重明鸟歪歪斜斜的飞向昌仆,昌仆跌跌撞撞的跑向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只想在一起。

气流越来越急,大地的抖动越来越剧烈,树木倒下,石头崩裂,重明鸟越来越畏惧,不肯听从昌意的驾驭。昌意索­性­放弃了坐骑,徒步跑着,一边躲避着不断掉落的石块,一边越过不断裂开的大地,跑向昌仆。

看似短短一段路,此时却似乎怎么都没办法走进。

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天空变得紫红,火山开始喷发,伴随着一道道巨龙一般的浓烟,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火炉,赤红的岩浆想河水一般汩汩流下。

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天动地摇,昌意和昌仆终于跌跌撞撞的握住了彼此的手。

昌仆嫣然一笑,抱住了昌意的腰,靠在昌意的怀里。

两人侧头看向漫天烟火,溶溶岩浆,鲜红的火,紫­色­的光,赤红的岩浆,天地间竟然是极致的绚烂缤纷。

“临死前,看到此等美景,也算不虚此生。”昌意搂着妻子,笑望着四周的景致。

昌仆边笑边指着一处处的火山岩浆,“看,那里有一个火红­色­的岩浆瀑布!”“看,那几朵火山云,真漂亮,像不像山上的杜鹃花?”

生死在两人的相依相偎中,变得无足轻重。

一瞬间后,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昌意­精­善音律,对声音十分敏感,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看向妻子。

昌仆仰头看着他,“怎么了?”

昌意笑道:“你是不是一直抱怨我没有勇气当众亲你吗?”

“啊?”

昌意低头吻住了昌仆,炽热缱绻,激烈缠绵,昌仆被吻得脸红心跳,头晕脚软,站都站不稳,心头是满溢的甜蜜。

昌意柔声说:“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告诉小妹,我不在怪蚩尤打死了大哥。”

昌仆还没反应过来,脑后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昏倒在昌意的怀里。

昌意拿出腰间的竹箫,用足灵力吹奏了几个音节。

正在四处清鸣,寻找阿珩的阿獙立即闻声而来。昌意吧昌仆放到阿獙背上,脱下自己的衣袍,把她固定好。

“去找阿珩,只要找到了蚩尤,你们也许可以逃得一命。”

阿獙用嘴叼住昌意的衣衫,示意昌意它可以带他一同走,昌意摇摇头,用力拍了阿獙一下,厉声说:“赶紧离开!”

阿獙长声悲鸣,振翅而起,却寻找阿珩。

昌意走向了高处的山坡,在哪里,跪着一群黑压压的轩辕战士,正面对着轩辕国的方向在磕头,他答应过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他们的前面。

火云越聚越多,很快,这里就会火山爆发,被岩浆覆盖。

“蚩尤!蚩尤!”阿珩边叫边跑。

“阿珩!阿珩!”蚩尤边跑边叫。

即使用尽了灵力,可在地动山摇的火山喷发面前也显得无比微小,而他们就在火山口下,如果再不离开,即使不会被滚滚流下的岩浆卷走,也会因为高温而死。

但是,没有找到彼此,他们都不会离开。

阿珩突然站定,停下了奔跑和呼叫,则样满山乱找,也许正在向着相反方向跑也不一定。

她割开了手掌,将鲜血用力甩向高空,一滴滴鲜血化作了一朵又一朵地桃花,在天上缤纷摇曳的绽开,火舌潋滟,也遮不住桃花的缤纷多姿。

蚩尤看到了桃花,一朵朵怒放,一朵朵凋零,他笑了,“桃花树下,不见不散!”

飞奔过浓烟,跨越过沟壑。

他看见了站在缤纷怒放的桃花下的阿珩,手每杨一次,就有无数桃花盛开。他张开双臂,大喊:“阿珩!”

阿珩双目如星,破颜而笑,飞奔入他怀里。这一刻,任何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紧紧的拥抱。

阿珩身子瑟瑟而颤,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蚩尤拍着她的背,低声说:“你已经尽力!”

蚩尤抱着阿珩跃到了逍遥的悲伤。他们刚飞起,熔岩就滚滚而下,覆盖了他们站立的地方,整座山都在燃烧,空气中的热度令他们的头发都开始弯曲。

蚩尤对逍遥吩咐,去寻昌意,因为满天都是火球、浓烟、飞石,逍遥也不敢飞得太快,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闪躲,一边四处寻找。

几声清鸣传来,阿珩忙命逍遥再慢一点。

阿獙飞到了阿珩面前,阿珩看到昏迷的昌仆,明白昌意死意已决,他对逍遥焦急地说:“快点飞!”等找到四哥,只能立即敲晕他,强行带他离开。

阿珩遥遥地望到了山坡上的一群人,看到昌意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忙喜悦的对逍遥说:“在哪里,在那里,快去,快去!”

“四哥,四哥!”

她的叫声未落,突然山口轰然炸开,火焰冲天而起,岩浆随着浓烟喷出。

在天劫前,所有的生灵都如渺小的蚂蚁,只是刹那,一切都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一个都不剩,全部消失在炽热的岩浆中。

阿珩的眼睛瞪得滚圆,张着嘴,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火山云越积越厚,渐渐要弥漫大地,如果在不尽快离开,就会窒息而亡。

蚩尤却没有劝阿珩走,只是静静的抱着阿珩。

阿珩神情木然,呆呆的看着四哥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喉咙里发出几声似哭非哭的悲嚎,弯身解开捆缚着昌仆的衣袍,把四嫂抱到了怀里,对蚩尤说:“我们离开。”

蚩尤用几根藤条把阿獙缠了个结结实实,对逍遥 叮嘱了几句,逍遥双爪抓住藤条,仰头长鸣,鸣叫声中,它冲天而起,扶摇而上,直入九天,如同闪电一般离开了一片火海的大地。

一个时辰后,逍遥气喘吁吁地落在了泽州城,负重如此多,即使是翱翔九天的大鹏也有点吃不消。

泽州城楼上沾满了人,都眺望着东南面,说说笑笑间,又是好奇,又是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火山爆发。

雨师不太相信的问蚩尤:“那是祝融的地盘,难道祝融他没有投降吗?”

蚩尤摇摇头,“祝融用自己的身体做阵眼,引爆了火山,和轩辕军同归于尽。”

说笑声立即消失,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风伯的手下魑低声说:“真是想不到,受人敬重的后土投降了黄帝,被骂做卑劣小人的祝融却宁死不降。”

雨师望着东南方向,不说话,却脱下了头上的毡帽,在卑贱低微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在卑鄙无耻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荣誉!

风伯。魑、魅、魍、魉……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用宁静的肃穆向祝融致敬。

阿珩抱起昌仆,坐在了阿獙背上,准备离去。

刚才只顾着逃生,阿珩有一直刻意遮掩,蚩尤一直没有发现,此时才看到她左手的小指齐根而断。

“是谁做的?”蚩尤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我自己。”阿珩淡淡说。

“为什么?”蚩尤握住了她的手。

“我要走了。”阿珩缓缓抽出了手。

蚩尤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祝融让昌意死了,而他的手足兄弟们却在城头为祝融致敬默哀。

当他初遇阿珩,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如今,当他的灵力越来越强大,麾下的战士越来越多,他却觉得越来越无力。

就如现在,不管他拥有多强大的灵力,都握不住阿珩的手,只能轻轻放开她。

阿珩轻拍了一下阿獙,阿獙载着她们飞上了天空。

蚩尤明知道留不住,却忍不住追着她的身影,沿着城墙快速的走着,似乎这样就仍能距离她再近一点。可城墙的长度有限,最后,他走到了城楼的尽头,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渐去渐远,消失于夕阳中。

漫天红霞,采光潋滟,璀璨夺目,美不胜收,可在蚩尤眼中却犹如配用的红­色­岩浆,摧毁一切。

那满山的火红岩浆,好似鲜血,流满了山头,也流满了阿珩的心。

十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阿獙叫了一声,提醒阿珩已经到达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没有勇气走进朝云殿,可是祝融和昌意同归于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荒,阿珩不想让别人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如果要说,那就让她亲口来告诉母亲。

她抱着昌仆走进了朝云殿,嫘祖正在教导颛顼诵书,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看到阿珩的样子,神­色­骤变。

颛顼飞扑过来,“娘,我娘怎么了?爹呢?爹爹怎么没回来?”

嫘祖对颛顼柔声说:“你先出去玩,大人们有话要说。”

阿珩跪在母亲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哥当年跪在母亲面前的绝望和自责。

嫘祖脸­色­惨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温和地说:“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来照顾昌仆。”

“娘―”

嫘祖挥了挥手,“收拾­干­净了慢慢说。”宫女过来扶着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亲。昌仆已经换过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母亲坐在榻旁,双手捧着昌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抚摸着。

阿珩轻轻走过去,跪在母亲膝前。

嫘祖低声问:“昌意是不是很英勇?没有丢下自己的士兵独自逃生?”

阿珩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的点了点头。嫘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样!”

“娘!”阿珩抓着母亲的手,“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嫘祖摸着阿珩的头,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却分外清亮,好似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这里看着昌仆,她­性­子刚烈,过刚易折,我去看看颛顼,我不想他从别人那里听到父亲的死讯,他的父亲死得很英勇,应该堂堂正正的告诉他。”

嫘祖仔细地把昌意的衣袍叠好,放在了昌仆的枕边,蹒跚的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牵住颛顼的手,“­奶­­奶­有话和你说。”

一老一少,在桑树林中慢慢的走着。嫘祖步履蹒跚,腰背佝偻,可她依旧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昌意!”

昌仆刚一醒,就惊叫着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站在窗前看母亲和颛顼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仆看了看四周,发现她们已经身在朝云殿,“昌意呢?昌意在哪里?”

阿珩回答不出来,昌仆眼巴巴地盯着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给自己一点希望,阿珩觉得昌仆的视线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躲避,因为躲避会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昌仆看到枕头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间全灭了,她抓着阿珩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厉声怒吼:“你为什么要独自逃走?为什么没有救他?他是你四哥,你怎么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叶,被疾风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剧烈一点,就会粉碎在狂风中。

昌仆摇着摇着,身子一软,突然趴在阿珩的肩头,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们明明约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担,他为什么要违背诺言,让她独生?

就在前一瞬,他还抱着她,亲着她,让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现在却尸骨无存,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不相信!昌意没有死,绝对没有死!

昌仆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惨嚎,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阿珩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涌出,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紧咬着­唇­,用尽全部力气挺着背脊,不让自己倒下。

昌仆哭得五内俱焚,悲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伤心,迅速擦­干­了泪,照看着昌仆。

嫘祖牵着颛顼的手走进来,不过短短一会儿,颛顼竟好似突然长大了,小小的脸紧紧地绷着,眼中的泪珠滚来滚去,却一直倔强的憋着,就是不肯哭,憋的脸­色­都发红。

颛顼站在榻旁,去摸母亲的脸,神情十分严肃。

嫘祖对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阿珩迟疑地看着颛顼,嫘祖说:“他如今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几分,都让他听着吧!”

阿珩听出了嫘祖的话外之意,脸­色­立变,“大哥、大哥还在。”

嫘祖淡淡的说:“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青阳是我生的,是我把他从小一点点养到大。珩儿,你会认不出你的女儿吗?那是你心头的­肉­,一颦一笑你都一清二楚。你和昌意竟然胆大包天,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计策。”

阿珩急急解释:“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们的苦心,知道你们怕我难过,怕我撑不住,可你们太小看你们的母亲了,轩辕国能有今天,也是你母亲一手缔造,如今虽然上不了战场,不代表我已经老糊涂了。”

阿珩跪在嫘祖膝前,嫘祖对颛顼说:“你好好听着,听不懂的地方不要问,牢牢记住就行。”

阿珩开始讲述,从她察觉事情有异,派烈阳送信回轩辕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绝,到祝融用自己做阵眼引爆火山全部讲了一遍。

嫘祖一直默不作声,昌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听着阿珩的讲述。

昌仆突然问:“为什么父王一直没有派兵?如果我们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个­精­通阵法的神族大将布阵,即使祝融用自身做阵眼,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珩说:“我能用­性­命担保烈阳的可靠,这场战役对轩辕至关重要,父王绝对不想输,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会全力阻止祝融,唯一的解释就是父王没有收到烈阳送的信。”

谁敢截取送给黄帝的信?谁能有这个胆子,又能有这个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声问:“前日夜里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吗?”

嫘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后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嫘祖缓了缓,对昌仆哭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姑息养­奸­。”

昌仆噙泪说道:“娘,您在说什么?”

嫘祖老泪纵横,“因为年轻时的大错,我对彤鱼氏一直心怀歉疚,却没想到一错再错!我早该看明白,有的错既然犯了,宁可自己受天谴,也要一错到底,我若当年心狠手辣的直接杀了彤鱼氏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今日!”

昌仆忙挣扎下榻,跪在嫘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责怪自己,昌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嫘祖搂着昌仆和阿珩,嘶声痛苦,阿珩和昌仆也是泪若雨下。

颛顼安静的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个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记着­奶­­奶­的叮咛,努力的记住一切,­奶­­奶­说了,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必需要坚强。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王后,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穿着哀服,带着哀冠......”

看来父王已经收到消息,派人来禀告母后。阿珩说:“就说我们知道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宫女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说:“不,不行,黄帝也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嫘祖恨道:“让他滚回去!就说我不想见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见!”

宫女惊骇的张着嘴,阿珩站了起来,扯扯宫女的衣袖,示意宫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来,“我有话和父王说。”

阿珩和昌仆走进前殿,看黄帝全身缟素,神­色­哀戚,一见阿珩,立即问:“你母后如何?”

阿珩说:“母后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静养。”

黄帝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拦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黄帝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黄帝对昌仆说:“神族的两百士兵都阵亡了,奉珩儿之命提前撤离的四千若水战士全部活下,我已经派人继续搜索,也许还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战士,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昌仆眉目冷冽,刚要张口,阿珩抢先说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阳送信回来,讲明祝融意图引爆火山,请您立即派神将救援,如今烈阳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黄帝心念电转,立即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发青,五官都几乎扭曲,可渐渐的,他的神­色­恢复了正常,“这事我会派人去查。”

阿珩对黄帝彻底死心,黄帝肯定也会通过别的方式重重惩罚夷彭,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惩罚。

昌仆跪下,说道:“父王,虽然昌意已经尸骨无存,可我想求您为昌意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黄帝说:“我本就是这个安排,还有其他要求吗?”

昌仆摇摇头。

黄帝道:“那我走了,你们若需要什么,派人来直接和我说。”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黄帝走了,才带着朱萸走进前殿。她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在朝云殿,仍是一个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凡事尽量回避。

阿珩向她问安,昌仆木然的坐着,犹如一个泥偶,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浑然不觉。

云桑十分心酸,她还记得几百年前的那场婚礼,火红的若木花下,昌仆泼辣刁钻、古灵­精­怪,在她心中,昌意和昌仆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竟然让他们生死相隔。

云桑对阿珩说:“前几日,我深夜睡不着,出外散心,看到轩辕山下有火光,就过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彭领着几个妖族围攻一只琅鸟,其中一个好似是狐族,说什么要把琅鸟的凤凰内丹取出,敬献给狐王去疗伤。我意识到是烈阳,就设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来时就告诉你,可我去找你时,隐隐听到哭声,似乎不太方便就回避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珩忙对她行礼,感激的说:“多谢你,烈阳如今在哪里?”

云桑说:“在后土那里。烈阳的伤势非常重,我帮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后土那里。让后土帮他疗伤。”

刚才只顾着烈阳的安危,没有细想,阿珩这会儿才发觉云桑刚才说的话疑点很多,烈阳的功力比云桑强,烈阳都对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应付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后土在场,不是云桑救了烈阳,而是后土救了烈阳。

云桑冰雪聪明,看阿珩的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见后土,因为听说祝融要投降,我有点不信,就去找后土询问战况,可惜我们去的晚了,烈阳已经昏迷,不知道烈阳为何而来。”

去得早又能如何?云桑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彼此都只是相互利用,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见得会传递给黄帝。阿珩甚至暗暗庆幸他们不知道,否则也许云桑会设法通知祝融,那到时候只怕连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云桑和后土待她一直亲厚,身为战败的异族,曾着得罪夷彭的风险救了烈阳,她却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吗?少昊对她和昌意何尝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义之前,他们这些生于王室、长于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义。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没听到昌意的箫声吗?你听。”昌仆凝神听了一会儿,着急起来,“怎么没有了?刚才明明听到了。大嫂,阿珩,你们听到了吗?”

云桑潸然泪下,阿珩心痛如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宽解昌仆,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对昌仆而言,也许时间只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昌意不在了!

就如炎帝在妻子的墓旁对阿珩所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长!

黄帝下令举国为昌意服丧。

轩辕国如今国势正强,大荒内各族各国都派了使者来吊丧,少昊作为昌意的姻亲,虽不能亲来,也派使者带着王姬玖瑶来为舅舅服丧。

黄帝在轩辕城内为昌意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阿珩不想嫘祖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劝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仪式,安葬时,昌仆要求只能轩辕族在场。

等把盛放着昌意使用过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茓­,宗伯正要下令封闭墓|­茓­,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说:“等一等!”

众人都惊诧的看向昌仆,昌仆凝视了一会儿昌意的棺材,回身对众人哀声说道:“今日我在这里哀悼我的夫君昌意,在若水,还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样,在哀悼痛哭她们的夫君。对我们若水族而言,勇敢的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可我们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对亡灵的亵渎!对所有死者的不敬!亲人的死亡就像活生生的掏出了我们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却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们的心就永远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着夷彭,“轩辕夷彭,你可听到了地下亡灵们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们痛苦的哭泣?”

夷彭淡淡说:“我不知道四嫂在说什么,请四嫂节哀顺变,不要胡言乱语。”

黄帝对侍女下令:“王子妃伤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们想把昌仆强行带走,一群若水大汉噌的一声拔出大刀,挡在昌仆身周,杀气凌然。

昌仆朗声说道:“王姬发现了祝融在布阵引火山爆发,派人送信给黄帝,请求他派神将去化解祝融的阵法,我和昌意一直苦苦拖着祝融,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时赶到,就肯定没有今日的葬礼。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轩辕族的九王子!”昌仆指着夷彭,所有人都震惊的看向夷彭。

昌仆的视线慢慢扫过所有的轩辕族人,目光冷冽,面容肃穆,一瞬间黄帝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仆说道:“自从我父亲跪在黄帝脚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双手捧给黄帝,选择了归顺轩辕国时,我们就是轩辕的子民,也就是轩辕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却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为若水的族长,为了六千族民的亡灵,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谅他,若原谅了他,我无颜回若水!作为昌意的妻子,他杀我夫婿,我更不能饶恕他!”说话声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飞身跃起,拼尽全力,刺向夷彭。少昊铸造的神器真正发挥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气势如虹,无坚不摧。

夷彭早已习惯王族内隐藏在黑暗中的勾心斗角,怎么都没想到昌仆竟然敢当众杀他,踉踉跄跄的后退,匆匆忙忙的布置结界,却挡不住昌仆早有预谋、不顾生死的全力一击。昌仆势如破竹,所有的阻挡都被冲破。

夷彭眼前只有一道疾驰的彩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绚烂,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虹光在他眼前爆开,飞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从躲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耳边死一般的寂静。

夷彭以为死亡会很痛苦,却没有感受到心脏被击碎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么都没摸到。

在夷彭的感觉中十分漫长,可实际昌仆的兔起鹘落、闪电一击,只是短短的一瞬。黄帝呵斥侍卫的声音此时才传来,夷彭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身体软软的倒向他,他下意识的接住,是他的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

昌仆没想到彤鱼氏会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她的击杀,此时再想刺杀夷彭已经来不及,侍卫们已经团团把她包围住。

以生命为代价绽放的鲜血之花­色­彩夺目,缤纷绚烂,可是夷彭眼中的世界骤然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凄冷绝望。

“娘,娘!”夷彭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抱着母亲,用力去按伤口,想要堵住鲜血,却只感受到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

母亲已经气绝,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脏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儿子没有被伤害到,那么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酿。

“娘!”夷彭哀嚎,叫声如狼。

有很多侍卫冲上来,似乎想帮他,可他愤怒的推开了他们。

滚开,都滚开!

黄帝走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想抱起他的母亲,他一掌打到黄帝的身上,“不许碰我娘!你也滚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不配碰我娘!”

就在几天前,母亲为了替他求情,还在卑微的对黄帝下跪哀哭。黄帝对母亲怒吼,说什么仅剩的旧情也已经被她的疯狂和狠毒消磨­干­净,母亲拖着黄帝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却重重的踢开了母亲,扬长而去。

夷彭抱着彤鱼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疯了一样,“娘,娘,你醒醒,你还没看到朝云殿的那个女人死,你不是说绝不会放过她的吗?你睁开眼睛,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我一定会替两个哥哥报仇......”

他抱着母亲,跌跌撞撞的向山林深处跑去。

没有人想到葬礼上竟然会发生如此巨变,还牵涉到王室隐秘,吓得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黄帝脸­色­铁青的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来,昌仆关入天牢,由秋官司寇亲自审理,按照律令处置。”

昌仆对她的侍从们说:“丢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颛顼,对他喃喃低语:“好孩子,娘很想能看着你长大,可娘不能,娘太想念你爹爹了,也许你会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许的心爱的女人就会明白了。”她取下鬓边的若木花,把它放到颛顼的手里,“等你碰到她,就把这个送给她,带着她到我和你爹的墓前。”

颛顼似已感觉到不祥,放声大哭,“娘,娘!”

昌仆紧紧搂着他,边亲边说:“以后要听姑姑的话,你姑姑会照顾你,娘就自私的去找你爹爹了。儿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长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阿珩知道黄帝绝对不会姑息昌仆当众刺杀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轩辕国的王妃,更因为如果原谅一次,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都可以目无法纪,随意行刺。

如今之计,只能先遵令入狱,在试图化解,看来昌仆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令让她的侍卫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昌仆抱着颛顼,喃喃低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姿势十分留恋颛顼,眼睛却是一直望着昌意的墓|­茓­,边笑边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伤哀绝。

阿珩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立即冲上前,“嫂子,千万别做傻事!”焦急的伸出双手,想要拉住她。

昌仆把颛顼放到阿珩手里,“小妹,对不起你了,要你担待起一切,帮我照顾颛顼。”

颛顼就在手边,阿珩只能下意识的抱住孩子,昌仆冰凉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过,“你四哥要我告诉你,他不怪蚩尤了。”

阿珩一愣,电光火石间,昌仆反手把匕首Сhā入了自己的心口。

去拘捕昌仆的侍卫们失声惊叫,不知所措的呆住了。

阿珩半张着嘴,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她用力把颛顼的头按向自己怀里,不让颛顼看,身子簌簌狂抖,连着颛顼也在不停的抖动。

颛顼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趁机迅速的回头,看到母亲胸口Сhā着一把匕首,身子摇摇晃晃的走向父亲的墓|­茓­。母亲的裙衫都被鲜血染红,颜­色­鲜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礼上看到的鲜红嫁衣。

昌仆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了昌意的墓|­茓­边,她凝视着阿珩,慢慢的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递给阿珩,却再没有了力气,手无力的垂下,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声,却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阿珩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诉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到颛顼!”

昌仆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茓­。

颛顼撕心裂肺的哭叫:“娘,娘,不要丢下我!”骤然迸发的巨大力量竟然推开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的跑向墓|­茓­,“娘,爹,不要丢下我!”

非常诡异,也许是昌仆的灵力溃散引发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墓|­茓­居然开始自动合拢。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拢,长成了一个倒扣的大碗,颛顼被阻挡在墓|­茓­外面。

在墓|­茓­之上,昌仆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花。一枝双花,并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风而开,不一会儿,整个坟冢都被红­色­的花覆盖。风过处,千百朵花儿随风而舞,竟好似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阵阵笑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颛顼狠命捶打坟冢,哭叫着:“娘,娘,娘......”

阿珩捡起浸满了昌仆鲜血的匕首,直挺挺的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惨白,神情死寂,犹如一个没有了魂灵的木偶。

黄帝静坐在指月殿内,满面憔悴疲惫,连着举行三次葬礼,儿子、儿媳、妻子,即使坚强如他也经受不住。

也许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鱼真的离开了吗?

从初相识的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彼此猜疑,虽然她日日就在榻边,可他却觉得她日渐陌生,不再是那个躲在高粱地里用梨子掷他的女孩。几千年的爱恨纠缠,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为他记着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丛生的山顶,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风吹得冷,还是紧张惧怕。他在她耳畔许诺:“我会盖一座大大的屋子来迎娶你。”她呸一声,“谁稀罕?前几日去和我父亲求亲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盖的屋子能看见最美丽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我们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样看月亮。”她脸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的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个指着月亮的傻子!”

当年的他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他会在为她建造的指月殿内,怒对她说旧日情分尽绝,此后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扬灰。

他踢开了哀哀哭泣的她,决定彻底离开,没想到她比他更彻底的离开了。

黄帝推开了窗户,窗外一轮月如钩。他半倚着榻,静静地望着月亮。

这个殿是为了彤鱼而建,可千年来,他从没有和彤鱼一起并肩看过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没了并肩而坐的意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喜欢在累了一天后,躺在这里,看一会儿月亮,朦胧的月光下,有年少飞扬的他,还有一个能印证他年少飞扬的女子。可也许年代太久远了,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谁,是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娇弱女子,还是那个踏着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骄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黄帝靠着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医师来求见。

“这么晚了本不该来惊扰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即禀报王后娘娘的病情。”

黄帝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严的说:“你做得很对。”

“四王子妃自尽的消息传到朝云殿,听服侍王后娘娘的宫女们说王后当即晕厥,她们忙传召臣,臣到时,王后已经苏醒,她不顾臣等的劝阻,命令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王后听到彤鱼娘娘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当即死亡,情绪激动,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哭,边哭边咳,咳出了血。宫女们跪了一地,求的求,劝的劝,王后却一直情绪难以平复,也不肯让臣给她看病,幸亏此时王姬回来了,她领着颛顼王子和玖瑶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的磕头,王后才不再拒绝臣等为她诊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郁气在胸,经年不散,心脉已损,自颛顼小王子出生后,王后的病本来在好转,不过这几日连受刺激,病势突然失去了控制,灵气全乱,如今连用药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药。”

“究竟什么意思?”

医师迟疑了一下,重重的磕头,低声说:“沉疴难返,回天无术,只是迟早了。臣没敢和王后说实话,只说一时悲痛攻心,放宽心静养就好。”

黄帝吃惊的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望向了窗外。

医师紧张的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黄帝的回复。他悄悄测了侧头,觑见黄帝看着窗外,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黄帝的神情,窗外的景致倒是一清二楚。月儿弯弯,犹如一枚玉钩斜吊在窗下。

黄帝一直不出声,医师也不敢吭声。

医师跪的腿都开始发麻,黄帝才暮然回神看到他,诧异的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医师匆匆磕了个头,“臣告退。”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朱萸守着嫘祖,靠在榻边,脑袋一顿一顿的打瞌睡。云桑带着颛顼和玖瑶已经安歇。阿珩犹在不停的捣药,却是捣完又仍,扔完又捣,眼内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云峰,先去悄悄探望了嫘祖,再依照朱萸的指点,到庭院后来找阿珩。他轻声叫阿珩,阿珩却充耳不闻,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就好似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阶上,默默地看着阿珩走来走去。

朱萸告诉他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可宫廷医师遇到重病就不敢说真话的那一套他比谁都清楚,探视过嫘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样子,他已经明白嫘祖只怕是不行了。

战况如他所愿,轩辕和神农两败俱伤,可他没有一丝高兴。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东西,他看到她没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会痛的骤然一缩,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折断。

点点萤火虫在草地上飞舞,闪闪烁烁,好似无数个小小的星光,他随手抓了一只萤火虫,兜在手间,犹如一盏小灯,好多事情都在闪烁的光亮中浮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昌意时,昌意害羞的半躲在青阳身后,含含糊糊的叫“少昊哥哥”;他、青阳、云泽喝酒时,昌意安静的坐在一旁,两只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小小的昌意握着剑,他握着昌意的手,教给了昌意第一招剑法,青阳在一旁鼓掌喝彩,昌意也笑着说“谢谢少昊哥哥”;云泽亡故后,青阳被囚禁于流沙中,昌意跑来找他,哭叫着,“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记得第一次见阿珩,她满身鲜血,无助的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吗?竟然在后怕自己差点晚到一步。

从玉山回朝云峰,阿珩和他星夜畅谈,她装作很自然的聊着天,可每次饮酒时都会脸红,也许因为知道那一份娇羞是为他绽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华殿内,他与她携手共游,弹琴听琴,种花赏花,酿酒饮酒,本意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可是,那琴声,因为有她的倾听,才格外愉悦心神;那园中的花,因为有她携手同看,才格外娇艳;那些他酿造的美酒,因为有她共饮同醉,在分外醇厚。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让冰冷的宫殿变得像一个家,他真真切切的因为她而欢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时光并不是假的。

虞渊内,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闭目等死,阿珩为了他去而复返,她从没有对他许过任何诺言,却已经做到了不离不弃。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却感受到了光亮,可这一次,他拢着光亮,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从身畔飘过的青­色­裙衫,想解释,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说他绝没有想让昌意死,还是解释说他绝没有想到昌意会那么固执,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离开,竟然不肯偷生,昌仆又会如此刚烈,竟然不肯独生。

“放开!”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声不发,却无论怎么样都不肯松开。

阿珩拔出了匕首,是他和她一起为昌意和昌仆打造的结婚礼物,也是今日昌仆自尽的匕首,匕首上仍有殷红。少昊身子猛地一颤,物犹在,人已亡,当年他亲手铸造的祝福变成了一种讽刺。

阿珩握着匕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在裙上快速划过,整幅裙裾都被割断。转瞬间,她人已经远去。

少昊握着半幅裙裾,手无力地落下。

从今后,恩断义绝!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青阳、云泽、昌意、昌仆,他们一个个都永远离去了,阿珩也彻底离开了。

桑林内,蚩尤靠树而立,静望着少昊和阿珩。

知道昌意今日出殡,他放心不下阿珩,想过来看她一眼,没想到又听闻昌仆竟然自尽了。他本来没打算上朝云峰,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出现本就让阿珩痛苦,她如今背负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他只想确认她一切安好,静静来去。

可是,她并不安好,蚩尤无法放心离去,所以一直藏身在桑林内,躲在暗中陪伴着她。看到朝云殿内医师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听到医师说什么,可只看阿珩的样子就能猜到嫘祖病的不轻。

因为有失打理,青石铺成的地上多有野草长出,更深露重,踩到湿漉漉的草上,阿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阿珩想要站起,可撑了撑身子,脚腕子剧痛,又软坐了下去,忽然间,她泪如雨下,不敢哭出声音,用力强忍,忍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只是觉得冷,就好似整个身子都浸在寒冰中,从内到外都是痛入骨髓的冷意。

少昊急急站起,想过去扶阿珩,突然感觉到桑林内有人藏匿,“谁?蚩尤善于藏匿,少昊又心神恍惚,一直没有察觉蚩尤就在附近,可蚩尤看到阿珩摔倒,急切间却忘了收敛气息。

蚩尤见少昊已经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回避,现身在桑林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少昊,就旁若无人的快步走向阿珩,把阿珩从地上用力拽起。

阿珩以为是少昊,用力要推,不想竟然是蚩尤,下意识的双手变推为抓,抓住了他的胳膊,眼泪迷蒙的看着蚩尤,神情凄楚无助,似乎想找到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卸下无法承受的悲痛。

蚩尤一把就把阿珩拥进了怀里,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非常用力的搂住了她,好似要把身上的暖意强压到她心里,把她藏在自己的骨血中,不让她再承受任何痛苦。

阿珩头埋在蚩尤的颈间,用力咬着他的肩头,默默痛哭,泪水疯狂的汹涌着,可因为有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就不再那么孤单凄冷了。

少昊凝视着蚩尤和阿珩,可蚩尤和阿珩眼中却只有彼此。他默默地转过了身子,挺着背脊,昂着头,一步一步离开,视线却涣散虚无。

玄鸟载着他,飞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颗颗星星,犹如一盏盏灯光,他仰望着漫天的星光,忽而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下去。高辛河流上的万盏灯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盏灯光却彻底熄灭了!

七日后,按照风俗,要给昌仆行祭礼。

昌仆刺杀彤鱼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经一命抵一命。在阿珩的游说下,黄帝下令释放被拘押的若水族战士,允许他们去祭奠昌仆,不过不许返回若水,以后就作为颛顼的贴身侍卫永远留在轩辕山。

皇帝也亲自去祭奠昌仆,仪式由小宗伯带着颛顼完成,可颛顼迟迟不肯开始,说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几次,颛顼只是紧抿着嘴角,不说话。他来之前,姑姑对他说:“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点东西送给你娘,让你娘安心的随你爹离开。”

黄帝冷眼旁观。

颛顼全身缟素,站在最前面,小脸绷得紧紧的。也许是刚经离丧,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看人时带着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为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越发令人心惊。

小宗伯看了看时辰,不敢再拖,下令仪式开始,可小小的颛顼竟然上前几步,对所有人斩钉截铁的说:“我说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开始!”

“可是时辰不对......”

颛顼抬眼盯着小宗伯,“这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爹娘,我来做主!”

小宗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的看向黄帝,黄帝不吭声,只是看着颛顼。

黄帝记得第一次见颛顼时,颛顼还在襁褓里,他把颛顼抱到怀里,发现他对琴声很敏感,宫廷乐师弹错了一个音节,连话都不会说的颛顼却会蹙眉。黄帝以为颛顼的­性­子随了昌意,贪恋琴棋书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从此就对颛顼再也没有留意。可这一次,黄帝开始对颛顼另眼相看。

这一天也是彤鱼氏的祭礼,可因为嫘祖是王后,青阳是众人心中未来的黄帝,黄帝又对外宣称昌仆是战场上受了重伤,伤重不愈而亡,所以祭礼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鱼氏隆重的多。

彤鱼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彭一个人跪着。

阿珩走了过去,夷彭呵斥:“滚远点。”

阿珩没理会他,依旧走到了墓边,夷彭勃然大怒,挥拳打阿珩,招招都是毙命的杀招,“你是来炫耀的吗?”

阿珩边闪避边说:“我该炫耀什么?炫耀我的三个亲哥哥都被你们害死了吗?炫耀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逼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吗?”

夷彭惊疑不定的问:“你在胡说什么?青阳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他已经死了,当你设计让父王误会他真的要毒杀父王时,他喝下的毒药正好在和蚩尤对决时发作,死在了蚩尤掌下。”

“那归墟水底闭关疗伤的青阳是假的?”夷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听到了吗?害死哥哥的凶手原来早就死了!那个老毒­妇­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彭笑够了,才看着阿珩,说道:“以你的­性­子,这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祭礼。小妹,你打算怎么杀了我呢?”

阿珩说:“我已经动手了。”

夷彭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我不明白。”

“在几千年前,我母亲和炎帝曾经是结拜兄妹,炎帝病危时,把他凝结了一生心血的《神农本草经》给了我。”

夷彭恍然大悟,“难怪你能混淆你那个小野种的怀孕日子,可纵使有《神农本草经》也不可能轻易让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吗?我们是同一个师傅教导,我非常熟悉你的灵气运行。毒是分两步下的,第一步,就在这里。”阿珩看向彤鱼氏的墓,“你这几日常常在这里一跪就跪一个晚上,伤心时,护体的灵力会虚弱很多,邪气很容易入侵。”

“这是灵力加持过的墓|­茓­,如果有毒肯定会有变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药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对提升灵力大有脾益的药,能让你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急速提高。我刚才告诉你青阳已经死了,你情绪激动,狂笑时吸入了很多不该吸入的东西,这些也不是毒药,不过和你体内的药碰到一起后,再结合你特殊的灵力运行方式,会引导你的所有灵力汇聚向心脏,你的心脏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强大的灵力,爆炸而亡。”

夷彭愣住,阿珩说:“我是炎帝神农氏的徒弟,不是九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夷彭笑了笑,凝聚起所有灵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们一起上路!”

阿珩静站未动。夷彭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刚才凝聚的灵力全都向他的心脏涌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痉挛抽搐。

夷彭努力的克制着乱流的灵气,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无数灵气就好似无数条毒蛇钻嗜着他的心脏,脸皮都痛得在颤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绪非常复杂,她恨他,所以才设计这个痛苦的死亡方式给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样觉得痛苦。

“夷彭,如果我不杀你,你是不是会对颛顼下杀手?”

夷彭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旧狂笑着,狰狞地说:“是!他娘杀了我娘,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你们都要死......啊!”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撕抓胸口。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伤痕,五个暗紫的圆,好似一个爪子的形状。

阿珩面­色­骤变,双眼中全是泪光。

“啊---啊---”夷彭痛得惨叫,跌倒在阿珩脚下,缩成一团,肩头的伤痕越发清晰。

阿珩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搭在了夷彭的肩上,把灵力送入他体内,缓解着夷彭的痛苦。夷彭撕扯推打着她,“你滚开!”她却没有避让,任由夷彭推打着她,衣袖被夷彭扯裂,露出了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伤痕,和夷彭肩上的伤痕很像,像是半个爪子。

夷彭的手从她胳膊上打过,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灵力起了作用,疼痛渐渐消失。离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伤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日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的看到潭底,有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

父王规定他和阿珩一块儿读书,为他们选定了同一个师傅,母亲却禁止他和阿珩说话。每日清晨,阿珩都会躲在墙角等他,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夏日的午后,他们一起从高高的桥上往水里跳,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冬日的雪地里,他们一起趴在雪上,用箩筐捕雀鸟。他会把最喜欢的鹦鹉送给阿珩,阿珩会为他绣荷包,打最美丽的荷包穗子。

野草丛生的荒凉山坡是他们的秘密乐园,你追我赶,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点”,他叫她“阿珩,快点”。

也许因为母亲、哥哥们禁止他们一起玩,他们俩都很叛逆,就越发往一块儿凑。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会上,就会装作谁都不认识谁,等到背人处,却会相视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脸,窃喜与父母兄长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一起吃饭时,因为排行,两人挨着坐,不敢说话,可桌子下面,却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轻轻踢一下你,一起抿着嘴角偷偷笑。

听说象罔叔叔捉了一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大妖怪,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就有无数­阴­谋诡计,竟然把所有的侍卫都诓骗走了。他们跑进去,无意中破坏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来。他们吓得狂跑,阿珩穿着裙子跑的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断了。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边身子都是血,从着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对着妖怪跳,挥着双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来追他,他跑不过妖怪,被妖怪抓住,一只锋利的爪子贯穿了他的肩膀,另一只锋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阿珩拖着断胳膊,飞快的跃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边砸边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样娇柔软弱,努力对阿珩做鬼脸,故作满不在乎,抽着冷气说:“这妖怪还算厉害。”

阿珩被他的鬼脸逗的破涕而笑。

幸亏象罔叔叔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救了下来,虽然叔叔,哥哥们都为他们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气,关了他们的禁闭,还让医师把他们的伤痕都留着,让他们牢牢记住教训。

那些一起学习,一起嬉戏,一起和父母做对,一起欺骗哥哥的日子......

夷彭握着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样。

“阿珩。”夷彭轻轻的叫。自从三哥轩辕挥死后,他只肯客气的叫她小妹。

阿珩的泪水潸然而下,“九哥。”自从青阳死后,第一次情真意切的把他看作哥哥。

夷彭微笑着说:“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真想回到小时候。”

阿珩的灵力再无法束缚他的灵力,疼痛又开始加剧,夷彭悄悄摘下了阿珩挂在腰间的匕首---那把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这次的妖怪太厉害,我们都输了。”

“九哥,九哥......”

阿珩惊慌地叫,满面都是泪,夷彭却冲她做了个鬼脸。

鬼脸僵硬在脸上,成为了永恒的告别。

“九哥!”阿珩抱住了夷彭,泣不成声。

山坡上,彩蝶翩飞,有少年少女在风中奔跑跳跃,愉快的笑声随风荡漾。

阿珩,阿珩,快点,快点!

九哥,九哥,慢点,慢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颛顼的坚持下,众人一直守在昌意和昌仆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宗伯看到她了,立即宣布仪式开始。

阿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给昌意和昌仆的结婚礼物,是刺杀了彤鱼氏的匕首,也是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可今日的鲜血又是为何?

哀乐声中,阿珩用力把匕首Сhā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赔四哥了,再没有人会伤害颛顼。”

别人都没听懂她的话,黄帝却脸­色­立变,“珩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个了结!”阿珩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面容却异样的倔强冷漠。

黄帝心惊­肉­跳,转身向彤鱼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后,山林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短而急促的哀叫。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却硬是咬着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颛顼,“我们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颛顼双手握着匕首,“这个呢?要留给娘吗?”

阿珩说:“你留着吧,用这个保护好自己,让你娘心安。”颛顼抱着匕首,­唇­角叫紧紧的抿着,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用力点了点头,似在许诺。

阿珩前脚进朝云殿,黄帝后脚提着剑冲了进来。

侍女们根本来不及禀告,黄帝径直闯进厢殿,举剑就要杀阿珩,茱萸想阻拦,却没拦住,玖瑶害怕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和颛顼一左一右用力抱住黄帝的腿,可根本拦不住黄帝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动,仰头盯着黄帝,坦然无惧。

黄帝高举着剑,手簌簌直抖,挥剑欲砍。

“你要想杀就先来杀了我!”嫘祖苍老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云桑见形势不对,立即去找了嫘祖,此时扶着嫘祖刚匆匆忙忙赶到。

黄帝心头一惊,剑势一偏,没有砍中阿珩。他回头盯着嫘祖,怒指着阿珩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在彤鱼的墓前杀了夷彭,夷彭的鲜血把整个墓冢都染成了血红......”黄帝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嫘祖冷声斥问:“你查过了吗?怎么可以查都没查就给珩儿定罪?”

黄帝悲笑,讥嘲地问:“需要查吗?”他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

阿珩面无表情的看着黄帝,淡淡的问:“父王觉得呢?也许在千年前,二哥死时,父王能清楚的回答大哥的质问,就不会有今日的一问。”

黄帝的身子骤然一颤,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女儿珩儿了!”他盯着阿珩,凄伤欲绝地说.“云泽死后,我就怕会有今日。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特意让一个师傅教导你和夷彭,让你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乐、一块儿长大,就是希望不要发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这个伤痕了吗?还记得夷彭如何救了你吗?我不让医师把疤痕消掉,并不是为了惩戒你们的淘气,只是想让你们一辈子都记住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黄帝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这个疤痕你永远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带着你杀死夷彭的记忆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黄帝转身就走,离开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动,不管谁和她说话,他都没有反应,小夭哭着叫娘,她也好似听不到。

嫘祖让他们都下去,安静的抱住阿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安慰受惊的孩子。

半晌后,阿珩慢慢恢复了神识,对嫘祖喃喃说:“我杀了九哥。”便再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瘫倒在嫘祖怀里,嘶声痛哭,“我不能让九哥伤害颛顼。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些做,如果我早一点下决断,肯狠心杀了九哥,四哥就不会死,四嫂也不会死。”可她的眼泪却是汹涌不停,全身上下都冰凉彻骨,不停的打寒颤。

“娘明白,娘都明白。”嫘祖轻拍着女儿的背,眼泪潸然落下,这原本是她应该来承担的一切,可她当年软弱的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儿只能站起来承担一切。如果一切能回头,她宁愿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要看到那个轩辕山下的少年。

十五 留恋处,军角催发

自从榆罔被阵前斩杀,神农士气泄,民心散,节节败退,可祝融的惨烈身亡却令所有神农遗民­精­神一震,就像是在绝地中听到了激昂的冲锋号角。

祝融不仅仅用自己的身体点燃了一座火山,还点燃了无数神农男儿奋起反抗的心。神农国虽然破了,民却仍在,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举起反抗的旗帜,用鲜血和生命对抗黄帝。

恐怕连祝融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转了整个大荒的局势,炎、黄之争从此绵延几百年,无数男儿慷慨赴死,谱写了神族历史上最悲壮凄美的一页。以至于后来颛顼登基为天帝,下令隔绝天帝、湮灭典籍后,神族大战的故事仍在世间辗转流传。

黄帝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败,选择了容易对付的祝融。但人算不如天算,祝融竟然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点燃了整个神农。现在的神农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渐要汇聚成一条怒号奔涌的大河,与其等着他们士气凝聚,一怒而发,不如在他们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时开始进攻,掌握主动权。

黄帝下令轩辕休和苍林攻取泽州城。

轩辕休带领两万轩辕­精­锐,排出攻城阵势,开始进攻。

按照惯例,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因为占据了地理优势,只需待在城中以静制动死守即可。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整个城池的建筑优势,又可以减少伤亡,节省兵力。没想到蚩尤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领着一百来人冲出了城池,和轩辕大军正面对抗。

因为人数少,行动迅捷,冲袭敏捷,蚩尤又气势勇猛,犹如猛虎下山,带领着一百来人一会儿冲到左,一会儿冲到右,竟然把轩辕两万人的方针冲得溃不成军,一口气斩杀了两千多人。等轩辕休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了军队,下令围剿蚩尤时,他又和旋风一般,刮回了城里。

刚一相逢,气势上就输给了蚩尤,轩辕休气急败坏,大喊着正面对决,可无论他无何在城前叫骂,蚩尤都笑嘻嘻地站在城头,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他。

蚩尤命人把刚刚斩杀的两千多个头颅每一百个串成一串,挂在了城头,未完全­干­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墙染成了暗红。

轩辕士兵看到那从城头直垂而下的人头,心中不寒而栗,对蚩尤又恨又怕。

此后的日子,轩辕和神农每交锋一次,城楼上悬挂的人头就增加一次,好似挂灯笼一般,挂得累累串串,密密麻麻,就连最胆大的人看一眼泽州城都会心惊­肉­跳。

刚开始,蚩尤狂妄残忍的行为激怒了彪悍的轩辕战士,他们的斗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杀死蚩尤,为袍泽们复仇。可蚩尤战术变化多端,时而像老虎一般凶猛,时而像毒蛇一般隐忍,时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无论轩辕战士如何骁勇善战,城墙上的人头依然在日日增多。

轩辕士兵对蚩尤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刚开始他们以为蚩尤是块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后来发现蚩尤是座山,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就认为只要战术得当,齐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蚩尤,可无论他们怎么爬,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爬得越高只会发现蚩尤越高,而且蚩尤随时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深渊,让他们一个个都活活摔死。

轩辕族的战士因为自小生长于贫瘠的土地,民风好斗,­性­子都很彪悍,越是彪悍的人越难感受到恐惧,可一旦有更彪悍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恐惧,那种恐惧比死亡更有威慑力。即使他们口头上不承认,但恐惧就像瘟疫,不滋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旦滋生就会无法控制地蔓延起来。

断断续续地,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一年多。

轩辕休组织了两次大的进攻,无数次小进攻,全被蚩尤一一粉碎。泽州城岿然不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已经增加到一万多。

在一万多个人头面前,泽州城比魔域虞渊更可怕,每当蚩尤一身红袍站到城头,犹如魔王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一凉,似乎蚩尤的长刀割过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蚩尤站在城头展了展懒腰,眯眼看了一会儿灿烂的太阳,突然对风伯和雨师说:“打开所有城门,率领所有人一起进攻。”

雨师和风伯都笑着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分头去招呼兄弟们。

轩辕的士兵目瞪口呆地开着泽州城所有的城门一扇扇打开——这就是他们在这里苦苦坚持的目的。此时城门开了,他们却毛骨悚然。

蚩尤驾驭逍遥冲出城池,神农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城池内冲了出来,犹如被困在笼子里多日的野兽,个个都勇猛无比,轩辕族的士兵心生惧怕,难挡其锐,节节败退。

午后,黄帝收到消息,轩辕战败。原本八万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万人。

畏惧如瘟疫一般扩散迅速,从战场传回了轩辕国。军营中,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说蚩尤每杀一个人就会用鲜血洗澡,他杀的人越多灵力就越高强。随着留言,蚩尤在轩辕士兵心中即是凶残的魔鬼,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丢失土地城池并不是黄帝最担忧的事情,令他最担忧的是士兵对蚩尤的畏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惧的力量,神农就是因为畏惧,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轩辕之前的节节胜利并不是因为轩辕国的战士比神农国的战士更善于打仗,只不过是他们相信自己会赢,两军相逢,勇者胜!

黄帝下令一旦发现谁谈论蚩尤,就以妖言惑众罪立即严惩,可他也知道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反倒会因为禁止谈论而让所有人越发畏惧蚩尤。

唯有胜利才能消除畏惧!

黄帝增派了大军,命自己的左膀右臂离朱和象罔领军,共十二万人围攻蚩尤。

一年多后,轩辕再次大败,十二万人的大军只剩了无完人,被蚩尤迫逼到阪泉。

消息传回轩辕城,黄帝竟然失态得一下子软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轩辕士气低靡,神农士气高涨。轩辕士兵对阪泉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动力。但对神农士兵而言,阪泉是他们的故土,炎帝榆罔就死在阪泉,那是神农组的耻辱之地。人知耻方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阪泉,一雪前耻。

两军相逢,谁胜谁输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因为兵力不足,黄帝再顾不上共工,撤回了去追缴共工的军队,增兵阪泉,并且对领兵的离朱和象罔下了死令,不许出城迎敌,只许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们也不必回来见他了。

可黄帝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除非领军的大将能够激励起轩辕士兵的勇气,不再惧怕蚩尤。举目轩辕国,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青阳和黄帝。而众所周知,青阳重伤,根本无法领军作战。

黄帝走进了轩辕山中的兵器室,侍从想跟进去,黄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外面等。

黄帝重武,兵器室相对宫殿而言修建得很奢华,长方形的格局,中间留空,地下嵌着玉山的玉髓,屋顶用的是归墟的水晶,左右两排陈列着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实际只供两个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属于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属于嫘祖。左边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黄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掺杂了白银,光线映照,一边金光耀眼,一边银光璀璨,交响辉映,满堂生辉。

黄帝走到左边,一套套盔甲细细看过,直到选中一套满意的,他将盔甲细细擦拭,擦拭完后,仔细端详着,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几千年前,随着轩辕族的版图扩张,他们面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一群刚小有了名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该给他铸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没面子!每个人都把自己手里私藏多年的宝贝拿了出来,为材质、颜­色­、样式争论不休,一直沉默的阿嫘突然说,盔甲的颜­色­应该是最纯的金子­色­泽,像太阳一样光芒耀眼,一旦出现就像是太阳升起,令整个战场的战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对,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让敌人当箭靶子­射­吗?

阿嫘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笑了笑,朗声宣布,就用最纯粹的黄金­色­泽!

在其后的几千年,他的黄金铠甲成了轩辕族勇气的象征。几次陷入绝境,就要全军覆灭,可只要他穿起铠甲,走向战场,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的轩辕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们的族长没有退缩,这些世间最勇敢彪悍的儿郎就会跟着他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黄金铠甲,对轩辕族的所有战士而言,的确比太阳更耀眼,照耀着他们的勇气;对他们的敌人而言,黄金铠甲却代表着死亡,光芒所至,就会滋生畏惧。

黄帝回头凝视着右面的一列铠甲,每一套铠甲背后都有一次血战。黄金铠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那站在太阳­阴­影中的银­色­铠甲,可是浴血奋战过的他们都知道。

轩辕建国后,好几次,他都想把这列铠甲撤掉,却遭到知末的激烈反对,象罔帮着知末,只有离朱默不作声,但显然他也并不赞成。所以,他知道嫘祖的地位在他们心中仍不可撼动。

千年来,黄帝第一次细看这些与他的金甲并列的银甲。

黄帝走到一件肥大的银­色­软衣前,往事涌上心头,这并不是铠甲,却值得和所有铠甲并列。

竖沙国和其他三族联合围剿轩辕族,阿嫘怀了青阳,不能随军出征,他派侍卫护送她进入深山躲避。激战几天后,误入流沙阵,被阵势牵引,黄金铠甲变得越来越沉重,离朱却他脱下铠甲逃生,他知道绝不行,铠甲不脱,所有士兵还会因为他给予的一线希望而苦苦坚持,铠甲一旦脱下,他也许可以逃生,轩辕族却会死在这里。

流沙阵内,黄沙漫天,连黄金铠甲的耀目光泽都被渐渐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银­色­闪过天际。他以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嫘穿着一件银­色­蚕丝制成的软衣,驾驭着蒙了双眼的四翅百蛾,带着她从赤水氏借来的五百士兵飞驰而来。

一个瞬间,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举臂高呼,敌人惊慌失措,轩辕族却军心大振,他与阿嫘里应外合,反败为胜。那一战不仅让竖沙国宣布从此效忠轩辕,还让西北各国都不敢再轻犯轩辕。

黄帝抚摸着银­色­软甲,冰凉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经几千年了!

黄帝走出了兵器室,向着山间小径走去,侍从们刚想跟随,他说:“我想独自走一走。”

沿着山间小径进入一个隐蔽的溶洞,从另一边的出口出来时,就已经到了朝云殿的背后,这是当年修建宫殿时,他发现的隐秘通路。

因为疏于打理,朝云殿后已经荒草蔓生,黄帝走过没膝的野草,没惊动任何人,到了厢殿。

庭院中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满树红花,累累串串坠满枝头,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树上吊着一个秋千架,玖瑶站在秋千架上,边荡边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荡得比树叶都高了。”

屋檐下,放着一张桑木塌,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嫘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当玖瑶叫她时,她又会微笑。

颛顼靠着塌尾,盘腿而坐,正在低头看书。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着一个竹箩坐在石阶上,一边择着­嫩­芽,一边商量着晚上该做什么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荡得比树都高。”云桑笑着说。

“哥哥……”

颛顼双手堵住耳朵,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玖瑶荡到最高处,忽然跃下秋千,摘下树顶的一朵凤凰花,飘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颛顼头上,得意洋洋地一昂下巴。

颛顼不屑地瞟了眼玖瑶,蓦然从地上腾起,身子直接蹿向树顶,从树顶摘了一朵凤凰花,又从容地转了个身,站到了地上。

玖瑶满脸不服,刚要说话,阿珩说:“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能­干­,去桑林里捡一些枯叶来,­奶­­奶­喜欢喝桑叶熏过的熏鱼汤。”

玖瑶耷拉着脸,瞪了颛顼一眼,小声说:“都是你。”

颛顼倒是很听话,立即拿起一个箩筐跑进桑林,玖瑶却跑到嫘祖身边,卖乖地说:“外婆,今儿晚上的鱼汤可是我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点。”

云桑和朱萸都扑哧一声笑起来,黄帝也不禁摇头而笑,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潜质,谄上媚主,空口说瞎话,先把功劳全揽了。

阿珩看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潮气上来了,和朱萸一块儿把桑木塌抬入室内。

玖瑶依在外婆身边,赖在塌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干­活?­干­什么活?外婆拽着她说话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叶,端着竹箩向厢垫旁的小厨房走去,还不忘隔着窗户问一句:“小瑶,你什么时候来做鱼汤?”

玖瑶冲云桑做鬼脸。

颛顼抱着箩筐回来了,朱萸在院子里熏鱼,云桑在厨房里做菜。

烟熏火燎的气息——黄帝觉得无限陌生,已经多久没有闻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宫里的厨房在哪里,可又觉得无限熟悉,曾经这一切都陪伴着他的每一日,他记得还是他教会阿嫘如何做熏鱼,当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会吃、不会做。

阿珩进了厨房去帮云桑,颛顼和玖瑶跪坐在嫘祖塌边玩着游戏,用桑叶的叶柄拔河,谁输就刮谁的鼻头一下,嫘祖做判官,监督他们。

夜幕降临时,饭菜做好了,人都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嫘祖身边。

嫘祖的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阿珩端着碗,围着嫘祖吃饭,好似照顾一个孩子。黄帝鼻子猛地一酸,这个女人,曾穿过铠甲,率领过千军万马,英姿烈烈!

用完饭,阿珩和云桑又陪着嫘祖喝茶说话,估摸着食消了,云桑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来照顾嫘祖。

阿珩安置母亲歇下后,让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墙的外间榻上,方便晚上母亲不舒服时,可是随时起来照应。

阿珩歪在榻上,刚翻看了几页医书,一阵香风吹进来,眼皮子变得很沉,晕晕乎乎地失去了知觉。

黄帝推开窗户,跃进室内,走到了嫘祖塌边。

纱帐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隔着纱帐,低声说:“我知道你我已恩断情绝,只能趁你睡了来和你辞别。轩辕如今看似兵力强盛,可真正能相信的还是跟随我们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几支军队,归降的军队只能指望他们锦上添花,绝不要想他们雪中送炭。蚩尤的军队已经到了阪泉,我决定亲自领兵迎战,挑选了半天的铠甲,居然挑中了你们为我铸造的第一套铠甲。你还记得当年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用耀眼的金­色­吗?”

阿珩体内有虞渊的魔力,黄帝的灵力并未让她真正睡死。她突然惊醒,发现塌边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壳张开着,自己竟然枕着竹筒就睡着了,脸被咯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筒,一抬头,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她心头一惊,掌中蓄力,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看见站在母亲榻前的是父王。看似凝视着母亲,可又隔着一段距离和密密纱帘。

阿珩惊异不定,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潜入母亲的寝宫,于是悄悄躲在了纱幔中,静静偷看。

黄帝微微而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想要拥有万丈光芒,就要不怕被万丈光芒刺伤。还有什么颜­色­比太阳的颜­色­更光芒璀璨?”

黄帝眼神坚毅,语声却是温柔的,犹如对着心爱的女子倾诉:“统一中原,君临天下是我从小的志愿,如果此生不能生临神农山,那就死葬阪泉。”黄帝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想掀开帘帐。此一别也许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着帘帐停了半响,神情越来越冷,终还是缩回了手。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院外,两扇窗户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在他回头间,风吹纱帐,帷幕轻动,朦胧月­色­下,千年的无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仿佛还似当年时。

黄帝不知不觉中,冲口而出:“我走了,阿嫘。”竟然如同几千年前一样,每次他上战场前的告别。

大荒第一猛禽重明鸟落下,黄帝跃上重明鸟背,冲天而起,消失在云霄间。

阿珩脚步虚浮地走到塌边,父王要亲自领兵出征,与蚩尤决一死战!

她无力地合拢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呆呆地坐着。

她和蚩尤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她也从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着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尽前留下遗言说四个已经不恨蚩尤,可母亲知道大哥意思,阿珩怕母亲看到蚩尤受刺激。上一次蚩尤来看她时,她一再求他,不要再来朝云峰。

这几年,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母亲最后的日子平静安稳。

她也在刻意忽略蚩尤和轩辕的战争,只知道他一直在胜利。

现在,父王要亲自领兵迎战蚩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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