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在湖畔所有隐藏的地方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从之后,每一处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Сhā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茓兽窟也无一个。段誉口中的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是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瀑布之前,脚也软了,不禁颓然坐倒。
失望之中,心生幻想:“若是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他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瞧这模样,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铜镜的石壁出来,段誉忽然想起,无量剑西宗掌门人双清在比剑受挫之后,曾有言行讥刺东宗掌门人左子穆,问他这几年来参详玉壁,是否大有心得,左子穆脸有愠色,说到本派之事,何以在外人面前言讲,双清便即住口。他又想起无量剑所以与神农帮结下深仇,乃因不许神农帮到后山采药所致。“这无量山后山群峦连绵,尽是荒山野岭,采些药草,有什么关系?”段誉心思极是机敏,此时忽然起疑,便将进入剑湖宫后所听到各人的一言一语,都在心中思量一番,登时记起,钟灵曾提到“玉壁”两字,左子穆却急以什么“珍珠宝贝”的话来岔开,钟灵当时连连冷笑,看来这玉壁是山壁之一壁,而非璞璧之“璧”。眼前这块山壁晶壁如玉,又是在无量山后山,显与今日各种事端定有重大的干系。
跟着又记起自己堕崖之前,甘人豪曾连连呼喝,说此处是无量剑禁地,不许擅入。他心下寻思:“我随马五德老先生来剑湖宫时,曾问他无量剑东西南三宗,何以每隔五年便比剑一次?在这剑湖宫中居住五年,到底有何好处?马老先生搔搔头皮,说道:‘这是他们派中的重大隐秘,外人不得而知,也不便询问。’”他将各种线索前后一加推敲,心下已有恍然,看来这玉壁之上,刻着什么剑法的秘密,无量剑上代规定,哪一宗比剑得胜,便能在此参详五年。他一想通此点,各种疑团立时豁然而解,无量剑各宗如何力争剑湖宫、如何不许神农帮前来采药、此处为何成为禁地、双清何以要提到参详剑法、左子穆何以含糊抵赖等等情由,均已前后贯通。
段誉自幼深受佛儒两家之学熏陶,于武功一道极为憎厌,此次离家出走,便因不肯学武而起,这一日来,连受殴辱,被逼服食毒药,皆是受了武人欺侮,心下厌恶更深,一想到这石壁与武学有关,当即转过了头,正眼也不去瞧它,心想:“天下斗殴仇杀,纷纷扰扰,皆因武力而起。玉壁上倘是记载着天下无敌的武功,那便是为患世人的祸胎,其流毒远胜金灵子和断肠散了。”
他在湖畔走来走去,终于好奇心起,心想:“听那双清和左子穆的口气,似乎这玉壁上的秘诀极难参详,否则也用不着钻研五年而仍无多大心得,我倒要瞧瞧那是什么古怪。”当下抬头向石壁望去。但见壁上光荡荡的,一丝纹路也无,就如一张白纸,哪里有什么武功秘诀、剑术图谱。段誉正视斜睨,心想:“古人的传言未必是真,无量剑的上代说不定为了要弟子勤于练剑,想了这法子出来以资激励。又或者我的猜测根本不对。”
他瞧了一会,又饥又累,倒在地下便睡着了。次日醒来,肚中饿得咕咕作响,这谷中偏无果树,连草莓野栗也无。到得中午,段誉饿得实是耐不住了,只得摘些茶花的花瓣放入口中咀嚼。这些花瓣颜色极艳,没味却甚苦涩,其时饥不择食,也顾不得许多,直吃了八九十朵大茶花,饥火方得稍抑。
已挨了几个时辰,日头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颜色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老天爷还让我目观美景,当真待我不薄,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他向来豁达潇洒,心下一宽,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长,待得醒转,已是中夜,他抬起头来,又往那石壁上瞧去,只见石壁上赫然画的有两件物事。段誉一怔,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时,原来是两个黑影,一条弯弯之物,倒像是日间所见的彩虹,另一个却是一把剑影。这柄剑的影子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段誉微一凝思,已知石壁对面必有一剑,月光斜射,于是将影子映到了石壁上去。但见这剑影的尖头指着弯物的一端,段誉看那弯物,越看越似彩虹,不一会月上微云被风吹走,月光大盛,剑影更黑,那弯物的影子中竟发出斑斓七色,一条一条,层次分明,和那彩虹一模一样。
段誉大奇,心想: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眼光从石壁移到对面,只见峭壁之中,隐隐有光彩流动。他登时醒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嵌有一剑,更有一件彩虹般的宝石,实石上原有七色,目光将这颜色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只是宝物存放之处,距地数十丈高,无论如何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光,倒是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但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那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银白一片。
段誉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心想:“原来无量山玉壁上的秘密,竟是在此。若非堕入谷中,便末必能看到影子,而月光斜照侧射,一年中又未必有多少时候恰好将宝光映上石壁。无量剑中人多半是白天前来参详、望着石壁傻看,说不定还在崖顶翻土掘石,找寻秘奥,哪里会有什么结果了。”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嘿嘿,就算得到了这柄宝剑,得了这件七彩缤纷的宝物,那也不过是两件好玩的玩意儿,用得着这么劳心费力?那不是太傻了?”他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了。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来,心道:“嗯,这剑尖指着彩虹底处,似乎其中尚有秘密。要将这宝剑和虹玉嵌入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不但须有极高强的武功,还得有人以长绳牵引,方能办到。既是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莫非是说:秘密在于彩虹尽头?从那两个影子看来,除此之外,更无别种解释。但那彩虹一端升入半天,另一端却在瀑布泻入湖水之处。纵有天大的秘密,也是取它不到。”段誉呆呆的想了一阵,又想:“彩虹变幻无定,明天所指的头,未必便和今天相同。”
到得次日,段誉一心等待彩虹出现,反不觉如何肚饿,好容易守到黄昏时分,一条长虹又在水气蒙蒙中悬起。段誉一看之下,好生失望,这彩虹仍是一端在天,一端入湖,和昨天所现的位置丝毫无异。段誉走近湖边,那瀑布轰轰之声,震耳欲聋,片刻间身上衣衫尽被水珠溅湿,只见湖水中一个极大的旋涡,急速异常的旋转,人到近处,那彩虹便看不见了。
段誉一算日子,堕入这谷中已是第三日,再过四天,就算不饿死,肚中的断肠散剧毒也必发作,就算毒发而不死,神农帮众人也必害死了钟灵。左右是个死,不如跳入这旋涡之中,且看有何古怪。一来是身陷绝境,唯有亡命求变,二来他胆气素豪,说做就做,当下更不细想,涌身跃入旋涡。身子被一股巨力一卷,登时转了下去。他闭住呼吸,却睁着眼睛,望出来只是白茫茫一片,随着瀑布化成急流,直冲向湖底。
段誉虽是略识水性,但一被卷入激流之中,早是身不由主,身子在水中急剧旋转,片刻间口中进水,登时迷迷糊糊,只觉顺着激流,不知流出了多远。空然间身子被水力一抛,出了水面,段誉双手乱抓,竟然抓着了一根藤枝,当下牢牢握住,微一定神,抬起头来,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他右脚伸出,足底踏到有物,当下左脚跨了出去,双手仍是不敢放脱抓住的藤枝。向前爬行了一段,只觉水仅及颈,水流也已不十分湍急,于是站起身来。砰的一声,头顶在硬物上一撞,痛得险些晕了迟去,他暗叫:“该死,该死,如河这等粗心大意。”伸手往上摸去,着手冰冷坚硬,都是岩石。
段誉心下寻思,知道自己被瀑布的激流所带,已是深入湖底,这股激流另有宣泄之处,自己跟着都带到了出水的水道里来了,虽然眼前局面凶多吉少,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当下跪在地下,慢慢向前爬行。听那流水轰轰有声,时急时缓的在左首流动,他爬了一会,头顶岩石渐高,已可弯腰行走。走了小半个时辰,伸腰也得行走了,只是足底偶尔出现一个窟窿,一踏下去便是水深齐腰,头顶又忽然悬下一块岩石,若非双手前伸,慢慢摸索,不知有多少次已撞的头崩额裂。段誉走了一会,忽然想起青灵子来,一摸腰间,幸喜仍是好端端的缠着。他觉得今日所遇,真是生平未有之奇,这番经历,旁人万难获得。无量剑中师徒数代,不知有多少时候曾对着玉壁发怔,但决不会想到跃入深谷,在月明之夜察看一番,便是见了这宝剑和虹玉的影子,若非抱有必死之心,也决不会跃入这大旋涡中冒险,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段誉你这小子,今日若是送了性命,那是一了百了,倘能侥幸活着出去,倒要去耻笑左子穆和甘人豪一番。”说着又大笑数声,忽听得右首有人也是“哈哈,哈哈”的大笑。
段誉大吃一惊,停了笑声,那边也即寂然无声。段誉叫道:“是谁?”那边一个模糊的声音也道:“是谁?”段誉道:“你是人是鬼?”那边也道:“你是人是鬼?”段誉听到这声音空空洞洞,登时省悟,不由哑然失笑:“我在此疑神疑鬼,却原来是回声。”随即想起:“只有极大的厅堂或是山谷,方有回声,那么这右边当是有一块空旷所在了。哈哈,若不是我自鸣得意的笑上几笑,便不知该处别有洞天。”于是口中乱喊乱叫,寻着回声传来之号,摸了过去。走不多时,果然都周身是空荡荡地,再也碰不到岩石。段誉递失依傍,反而心下有些害怕。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脚下也觉坦然无阻,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音极是清亮。他伸手再摸,原来是寻常人家装在大门上的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段誉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他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若是住得有人,那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是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钢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边并未闩上,段誉手劲使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段誉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他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于是举步跨了进去。
这时他虽身入门内,但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是看不见任何物事,只是闻到的气息,已不如水边那么潮湿。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角又撞上了什么东西。
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并不如何疼痛,他伸手一摸,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段誉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里面仍是黑漆一团。话休絮烦,段誉一连推开了六道门户,有的一推便开,有的却被泥沙塞住,使上了老大的劲力方能推开尺许空隙,侧着身子,方能挨得进去。一走进第六道门,眼前陡然一亮,段誉心中突的一跳,暗叫:“终于逃出了生天!”睁眼看时,原来所处之地是一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了过来,只是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段誉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他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段誉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一共有三块水晶,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段誉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晶绿的水流不住晃动,鱼虾之属,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段誉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不在湖底,便在江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三块大水晶便是极难得的宝物。他回过身来,再看这石室中时,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居所。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段誉瞧着这等情景,一时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一定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是远离人间,退隐于斯。”他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段誉更是奇怪,心想:“看来这位女子定是绝世丽质,每日作顾影自怜,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他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啊哟不好,我只顾得替古人难过,忘了替自身打算。这里更无出路,却如何出去?”他细看石室周遭,实无门户,百无聊赖之际,坐在石凳之上,自言自语的道:“我段誉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外边地道中才是。唉,临死之前,让我瞧瞧自己的容貌也好。”当下伸出衣袖,用力擦去面前这铜镜上铜绿。擦了一阵,镜上微现光亮,但他坐在凳上。这镜子放得太远,照不到他脸孔,于是伸手想将镜子移近。不料这镜子竟是牢生在石桌上的,他用力一扳,突觉身下的石凳晃了一晃。段誉大喜,站了起来,再加上几分力扳动铜镜,只听得轧轧声响,石凳移开,露出一个洞来,他向洞内一望,见有一快石级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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