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道:“嗯,石道兄,那二十八个人,都是死在一阳指之下,确然没错么?”石青子道:“一阳指杀人的手法极为王道,对方中指后全身舒服异常,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因此死者都是脸带笑容,身上又没半点伤痕,是也不是?”段正淳笑道:“牛鼻子说得半点不错,倒像是尝过一阳指的滋味。”这一次石清子却不再笑,正色道:“扬州三雄家中这二十八口男子,个个是如此含笑而死,身上亦无其他伤痕。”段正淳道:“可是体软如绵,尸身不僵?”石清子道:“正是。咱们知道有些毒药害死人后,也是令死者脸带微笑,但尸软如绵一节,却是除一阳措外,普天下更无第二种功夫能够办到。”段正淳道:“我段家人丁不旺,眼下子弟中唯有誉儿一人,他迄今尚术学过一阳指。”保定帝道:“石道兄,你说扬州三雄家中死的都是男丁,那么妇女是没死了,想必有人见到凶手的形貌?”石清子道:“夏侯夫人和王夫人都道,凶手以青布蒙脸,不见面貌,但瞧他身形举止,显然年纪不大。”
保定帝叹了口气,向段正淳瞧了一眼。段正淳道:“石道兄,我这孩儿为剧毒邪术所沾,害他的那个人,便是我段门中人,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于是将延庆太子如何掳去段誉,黄眉僧如何出力相救等情,简略说了一遍。这一场此拼,黄眉僧其实是输了,段正淳却说延庆太子下错了一手,以致满盘全输。黄眉僧道:“段二兄不必为我遮羞,老僧明明是斗不过他。反正若是换作牛鼻子,他也非输不可。”石清子道:“那也未必。”黄眉僧道:“咱们不妨较量一局。”石清子道:“正要领教。”
黄眉僧冷笑道:“可笑啊可笑。”石清子道:“你是笑我么?”黄眉僧道:“我笑人毫无见识,明明是段延庆门下子弟干的恶事,却算到段皇爷的名下。”石清子脸上一红,道:“难道是段延庆门下子弟,难道段延庆不姓段么?他的子弟不是段氏子弟么?”黄眉僧冷笑道:“强词夺理。”石清子冷笑道:“胡说八道。”
保定帝见惯了两人的争吵,微微一笑,道:“聪辩先生见到慕容氏的少女破解一阳指,那个去调戏少女的青年,说不定就是屠杀扬州三雄的那人。”他说到这里,神色极为郑重,道:“淳弟!中原武林的恩怨仇杀,咱们碍有明训,那是决计不能参与的。但眼下有人以一阳指功夫在外为非作歹,大概段氏可不能不管。”段正淳道:“正是。”兄弟二人心中另有一件事可没说出口来,姑苏慕容氏居然能以凌厉之极的手法,拗断段氏子弟的手指,若是置之不理,于大理段氏的威名可大大的有损。
保定帝道:“你带同三公四隐,到少林寺去见见玄悲大师,观摩一下姑苏慕容氏的举世武功,也是好的。延庆太子是先皇嫡裔,遇上了不得对他无礼。他门下子弟如有失德败行之事,须得查访明白,擒交延庆太子管教,咱们不得擅行杀伤。”段正淳和三公四隐一齐躬身领旨。保定帝见高升泰颇有跃跃欲动之意,微笑道:“我朝中好手倾巢而出,善阐侯留着辅佐寡人吧。”高升泰应道:“是。”
段誉忽道:“伯父,我随着爹爹去,增长些见闻阅历。”保定帝摇头道:“你身上中邪未愈,我得费数日之功为你驱邪除毒,何况你又不会武艺,一到中原,徒然为我大理段氏出丑。”段誉脸上一红,此时始有悔意,想当时若是学了武功,跟爹爹去中原玩玩,那是何等的美事。当时镇南王府大张筵席,为石清子接风。段誉坐在席上,谁都不敢碰他一碰,生怕沾染了他身上邪毒,就是和他说话时对饮,一干人也是离得远远地,段誉的心下好生没趣,而体内蕴积了各种各样的真气内力,没法归聚,更是郁闷烦恶。
段誉在席上越坐越是难过,只喝了两三杯酒,便即与众人告辞离席,回到房中,想起这数日来的离奇经历,又想到木婉清和钟灵,这两位新识得的姑娘不知眼下是如何郁郁不乐,再想到父母替自己订下了高叔叔的女儿高湄为室,这位姑娘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不知性情是否相投,容貌是否丑陋。他躺在床上,不住的胡思乱想,体内真气流转,有如野马乱驰,山猿跳掷,虽不如当日服了阴阳和合散后那么欲火难禁,却也是难过之极的了。良久,这才朦胧入梦。睡至中夜,突然间觉得双手手掌心一紧,同时被人握住,段誉一惊醒转,“啊”的一声叫出,立时便有一块布帕塞在口中,声音便即闷住。段誉侧头一看,其时桌上残烛兀自尚未烧尽,淡淡黄光下见到一张俊朗的脸孔,微微含笑,正是石清子。段誉急忙转头,去看右侧时,一眼便见到两条长长的黄眉,却是黄眉僧,他枯瘦的脸上也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缓缓点头,叫他不必惊惶,眼着伸手便取开了盖在段誉嘴上的布帕。段誉见是一僧一道两位老人家,当即宽心,爬起身来便要行礼,石青子低声道:“贤侄不必多礼,你只管安安静静的躺着,咱们给你驱除体内的邪毒。”段誉谢道:“劳动两位前辈,晚辈感激无已。”黄眉僧道:“咱二人跟你伯父都是过命的交情,区区微劳,何足挂齿?”石清子冷笑道:“和尚别先吹大气,能不能给他驱邪除毒,还得走着瞧呢。”
段誉正待说话,实觉双手掌心中同时震动,两股气流不约而同的分从左右涌到,他身子一震,颜面发红,便如饮醉了酒一般。这两股真气通入他的经脉,先是到处游走,随即渐行渐弱,终于消失,眼着手掌心又有真气进入。过得约摸一顿饭时分,段誉只觉右半边身子越来越热,左半边身子,却是越来越冷,右侧如入熔炉,左侧似堕冰窖。说也奇怪,虽然是剧寒酷热,心中却觉得十分舒畅,情知这两个高手正在以上乘内功逐步将自己体内的邪毒驱除出去。其实段誉所猜想的只是对了一半,黄眉僧和石青子文比、武比、比拳脚、比兵刃、比内功、比见闻,数十年来不知已比了多少场,但始终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两人筵席之间又是冷嘲热讽,唇枪舌剑的争吵一场。到半夜,两人悄悄的出来,在花园中商量着又要比武,一说到题目,两人居然情投意合,都说去消解段誉体内的邪术剧毒。要如先前两次比武,耗力过巨,全赖保定帝救援,才得不死。两人都想替他代劳一番,驱除段誉体内的邪毒。论到以内功治病疗伤,天下原无第二种功夫更胜得过一阳指法,只不过消耗内力甚大而已。两人约好各治半边身子,先成功者为胜。因此驱毒虽是一片好心,却也是借着段誉的身子,作为两人比赛的题目。
一僧一道都经历过段誉体内邪毒的厉害,知道一沾上身上,内功便即消融,是以一上来便全力施为,丝毫不敢轻忽,心想合二大高手之力,最多是除毒不净,决无损害。哪知道段誉体内所蓄的,根本不是邪毒,乃是吸取真气的神功,系天地间至宝异物蟒牯朱蛤所化。这朱蛤被吞入段誉腹内后,已融入全身,再也分割不开,驱除不出。朱蛤的吸力本强,再加上破贪、破嗔等六僧的真气内力,段誉此时身上所具的内力,实则已不弱于黄眉僧或石清子,只是他不会运使,发挥不出效用而已。一僧一道浑厚的真气一送入段誉体内,便即为朱蛤神功所吸去。那也是事缘凑巧,段誉命中该当有这番遇合,想黄眉僧和石清子都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倘若不是如此自愿将真气送入他的体中,朱蛤神功的吸力再强,两人至少也有脱身自保之能。
黄眉僧所练的内功纯是阳刚一路,石清子则走的全是阴柔一路,两人佛道不同派,阴阳不同流,是以始终难以调和,这时两人均感真气送入段誉体内之后,鼓荡一阵,便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能收归。这是从来未遇过的情景,两人越是发挥真力,内劲去得越决,初时逞强争胜之心均强,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同时感到心跳气促内力不继。黄眉僧知道事情不对,再耗下去,全身功力势必去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说道:“石道兄,此事甚为蹊跷,咱们暂且罢手,参详一下到底是何道理。”石清子心中本来也有此意,但一念好胜,心想:“你总是先开口求饶了。”便道:“大师既是真力不够,要先行退出,贫道自亦不便强人所难。”黄眉僧大怒,道:“牛鼻子,你功力的深浅,难道我尚还不知道么?逞什么英雄好汉?”
石清子情知彼此之间,功力实是无多差别,但想他日前和天下第一恶人延庆太子苦拼,内功耗损必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正可一举而胜过了他,一偿平生心愿,若是错过了这次机缘,只怕两人一直到死都是分不出胜败,因此只盼勉力支撑,能逼得他先行退出。哪知道黄眉僧对什么事都是胸襟宽大,气象冲和,就是一见到石清子便心中有气,无论如何不肯退让半分。两人再支持得片刻,段誉体内的真力越盛,吸力越强,两人只感残存的真气滚滚而出,急以定力收缩,却是再也无法凝聚,危急之下,这比拼高下的心情只好暂行收拾,同时放开手掌,想要离开段誉的身子,但此消彼长,两人数十年来积聚的功力,极大部分已输入段誉体内,自身所余者已是寥寥无几,手掌被段誉吸住了,竟是无法脱开,便和当年破贪、破嗔等六僧一股无异。
黄眉僧和石清子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今日所以处此困境,全因好胜之心未能去尽之故。若是相机便即放手,何至无法脱身?”又过得一会,一僧一道都已神情萎顿,气息微弱。段誉若知其中情由,一起始便不会接受二人真气,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为的。但他始终以为两人乃是在替自己驱治邪毒,体内异气如潮水般翻涌,越来越盛,只觉醉熏熏地,已是半昏半睡,对二人陷入危境,全然不知。
这等情境只要再过得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便成了废人。便在此时,房门开处,闪进一个人来,向三人脸上一瞧,惊道:“不好!”拉着黄眉僧的袖子,向后一扯,扯脱了段誉手掌的束缚,跟着又将石青子拉开,说道:“你二人一碰头,定是不妙,我到处找遍了,哪知道两个人躲在这里瞎闹。”原来正是保定帝。他见两人神情不对,叹道:“两个儿年纪都活到了这么一大把,还有什么瞧不开的?今儿这么一拼,又是大损功力。”一搭黄眉僧的手腕,只觉脉搏极是微弱,再去按石清子的脉搏时,也是如此。他连连摇头,只道二人重蹈覆辙,又拼了个两败惧伤,哪料得到这两大高手的内力,都是被侄儿吸取了去。他又见段誉昏睡不醒,只道两个老友比武,誉儿受了池鱼之殃,一搭他的脉息时,只感他内力充沛之极,阴阳交泰,刚柔调和,更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前来撼动自己内劲。保定帝惊疑不定,似此情形,倒像是僧道二人的内力都输入了侄儿的体内,当下沉吟半响,宣召镇南王府中的内侍进来,将黄眉僧和石清子,分别送到静室中休息,吩咐将两人隔得愈远愈好,以防会面后又生祸端。次日清晨,段正淳率同三公四隐向皇兄及妻子告别,随着慧真、慧禅前赴少林。他虽记挂儿子身上邪毒未除,但想有皇兄照料治疗,必无妨碍,临去时又去看了他一次,见他脸色红润,睡得甚酣,更是放心。
保定帝送别了弟弟与一众英豪后,便去察看黄眉僧和石清子的伤势,只见两人都在静坐用功。黄层僧脸色惨白,身子发颤,石清子则面颊潮红,虚火上升,都是受伤极重,元气大受损耗。保定帝在两人的要|茓上各点了一指一阳指,以本身精气稍助二人疗伤。再去看段誉时,刚走到他的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呛啷之声不绝,尽是各种器物碎裂之声。守在室外的王府内待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惶,禀道:“世子中邪,发了……发了疯啦,两位太医在……在房里诊治。”
保定帝点点头,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放乱摔。两位太医东闪西避,模样狼狈不堪。保定帝跨步进内,叫道:“誉儿,你怎么了?”段誉神智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体内的真气太过丰足,便似要迸破皮肤,冲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足,掷破一些东西,心中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见伯父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保定帝道:“你觉得如何?”段誉不住的顿足,道:“我全身肿胀得难受之极。你给我放一些血出来。”保定帝心想那或许管用,向一位太医道:“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下从一只磁盘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来。要知水侄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之口对准了他的血管。那太医不会武功,体内并未练得有真气内力,和段誉的身子相触,反而并无任何感应。可是那水蛭碰到段誉的手臂,不住价的扭动身子,无论如何不肯将口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半晌,那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蛭来,仍是如此僵死。另一位太医脸有忧色,道:“启禀皇上,世手身上中有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哪知道段誉吞食了蟒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都是闻到邪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是最厉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是几只小小的水蛭?保定帝心中甚念,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那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另一名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药中和。”原来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纯阳的内力,复有石清子纯阴的内力,两位太医各偏一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保定帝听他二人争论不休,而这二人乃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竟是如此大相径庭,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之极。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扒,衣服都扯得稀烂,保定帝心中不忍,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见几位长辈,我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道:“是!”他越来越是难受,只盼早日治愈,匆匆换过一套农衫,跟着伯父出了府门,各自乘了一匹马,向西北驰去。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