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老大说到“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安洞主的脸上”这一句话时,慕容复、王玉燕、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乌老人微笑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所以刚才没与来人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给人讪笑。
乌老大继续说道:“咱们在飘渺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甚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固然担心安洞主是否遭了老贼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要来向咱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咱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飘渺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是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开心得合不拢口来,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咱们。九个人一商议,过了两天,一齐再上飘渺峰去查看。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是查不出来。”
包不同突然Сhā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咱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了?”乌老大苦笑逍:“也可这么说。”他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眼前之事,老贼婆有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必得鼓起勇气,拼命干上一干。只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又已回到飘渺峰灵鹫宫中,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是慕容公子、段公子、不平道长三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
段誉道:“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不说的了。”乌老大神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笑道:“段兄本来说过要袖手旁观,两不相助,不肯指陈高见,原是情理之常。乌老大,咱们进攻飘渺峰,第一要义,是要知灵鹫宫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到底老贼婆离去之后,宫中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但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讲说将出来,大家参详如何?”乌老大道:“说也惭愧,咱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敢放胆探听,九个人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什么厉害人物,但在下在宫后花园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瞧这女童儿的打扮,是个丫环之类,我一个闪避不及,给她抬起头来,瞧了个照面。在下深恐泄漏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要想将地抓住。那时我是豁出性命不要了。要知灵鹫宫中人物非同小可,即命是小小女童,也是身负神妙莫测的武功,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
乌老大说到此,声音微微发颤,显是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有余悸。众人寂静无声,倾听他叙述,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飘渺峰上纵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这些人一想到“天山童姥”,尽皆不寒而栗,乌老大居然敢在飘渺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身了。
只听他继续说吧:“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用的是‘虎爪功’功夫,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若是一招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老贼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是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娃儿软倒了,我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乌老大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飘渺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辈?只见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一下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来,放在乌老大身前。乌老大解开布袋袋口的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个人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依稀是个女童。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飘渺峰上擒下来的了。”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伊伊呀呀的哭泣,却是那女童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咱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下去,泄漏了风声,便即下山,一盘问这娃娃,可惜得很,这娃娃却是个哑巴。咱们初时还道她是装声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试她,有时出其不意的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众人听着那女童的哭声,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只是声音尖嫩,尚属童音。人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大道:“也不会。咱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
段誉忍不住说道:“嘿嘿,用这种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你羞也不羞?”岛老大道:“咱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用?”乌老大道:“自然是有用的。”他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请了,咱们今日齐心合力,反上飘渺峰,此后是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哪个不愿干的?”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是拔足飞奔,身形极快,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冰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截住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这十多人个个是轻功甚佳之辈,只是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
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一惊之下,相顾变色,那追逐而去的十余人也停了脚步,只听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拗后疾飞而出,掠过半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乌老大纵身一抄,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时,但见须眉戟张,双目圆睁,竟然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是天山童姥到了?”却听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剑神,果然是名不虚传,剑神兄,你把守得好紧啊!”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之,众家洞主、岛主,祈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醒觉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却叛徒,不致坏了咱们大事。”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心中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是如何高明了?”
乌老大暗笑刚才自己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在这女娃娃身上砍上一刀、削上一剑。此人虽哑,终究是飘渺峰的人物,大伙儿的刀剑喝过了她身上的血,从此与飘渺峰势不两立,就算再要有三心两意,那也是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这番话,当即擎鬼头刀在手,绿光一闪,他身旁众人立时闻到“绿波香露刀”的腥臭之气。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从此是有进无退。”慕容复皱起了眉头,心想乌老大此举是背水为阵之策,叫大家从此不能再生异心,虽觉这件事未免残忍,但他久历江湖,再残忍十倍的事也见过不少,这时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段誉却大声叫道:“这个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务须出手,制止这种暴行才好。”慕容复摇了摇头,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全都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要妄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逍:“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位姑娘,却有点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如何?”邓百川等四人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Сhā手,都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了!”一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
段誉叫声:“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大的鬼头刀上刺去。哪知道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候内力却半点也运不上来,这时一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将乌老大撞开,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峰上疾奔上去。众人齐声发喊,同时向他冲去,但那人奔行奇速,谁也追他不上。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大声叫道:“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虚竹师兄,姓段的向你行礼合什!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虚传。”抢了这只布袋之人,果真便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丁春秋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斗,顶在头上的方桌又被丁春秋一掌震碎,只吓得魂不附体,夺门而走。他逃了出来,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诸位师伯,好听他们示下,要知他从一掌打死帅伯祖玄难之后,已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无行走江湖的经历,又不识路径,自经丁春秋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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