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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流云芜草 > 九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我瞥过他一眼,仍旧望着天空中的剔透晶莹的“小龙团”,将这首词从头到尾吟诵一遍,漫不经心地问:张大人可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只知原词中有一小序,题曰: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想必是东坡居士在宋神宗元丰六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所作。

桌上没有酒杯,张继翻过两个茶盘中倒扣过来的茶杯,打开那酒坛封,一边将茶杯斟满,一边答道。

我笑。此词还另有一序,想必大人不知,其文曰:黄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为赋此词。

他将一杯斟满酒的茶杯递到我面前,不以为然地说,稗官野史,不可信。

我端起酒杯,与他的那只轻碰一下,呷一口。

即便如此,此序却也还是还有几分靠谱之处的。苏轼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诗时,总有一位美女在窗外徘徊。当推窗寻找时,她却已经翻墙而去。此情此景岂非正是苏轼词上阕所写:“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由此说来,句中的幽人该是指那位神秘美丽的女子,上阕则是记录此事了。

他听过这番话,也端起杯来小饮一口,片语不发,嘴角却漾起大片的笑意。

这个女子好象是为苏轼而存在,在他离开黄州后,她便死去了,遗体埋葬在沙洲之畔。当苏轼回到黄州,只见黄土一堆,个中幽愤之情可想而知。此词下阕便是为纪念那女子而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若如此说来,张大人以为如何?

他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此说确有可信之处。

只是当时苏轼已过耳顺之年①,怕是自觉这个年龄再纳这十六的新妾有些不妥,所以才物­色­王郎之子与她为姻,结果不想却辜负了这女子的一番美意,断送了这佳人的­性­命。缘分叵测,造化弄人啊。我苦笑一声,半是感喟,半是自嘲。

索­性­拆开张继所带来的那盒月饼,随意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张先②七十还纳妾,苏子亲曾赋诗调侃曰:十八新娘兠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六十纳妾,又有何不妥?若只是空负深情也便罢了,却偏偏要物­色­个王郎之子与她为姻,使佳人郁郁而亡香消玉殒。想来自古姻缘也如这空中明月,缺多圆少。

张继说罢,笑着摇摇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去看过她了么?我问。

似乎这话题转的太快,他先是愣了一下,少顷才回过神答道:不是已经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给你了么?心中惦念,何不自己亲自去看?

去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我痴痴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不能回到过去的过去,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在责怪我无动于衷,是么?他正­色­问道,带着些许无辜的语气。

若真如此,你便不会只在杭州待了一个月。

的确不应该为难他的,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此案怕是已经回天乏术。

她……所犯何罪?我问。

虐杀。

虐杀?我先是一惊,继而放声大笑。

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要杀人已是不易,如何还是虐杀。

她自己亲口供认的。

他望着我,表情有些尴尬。

此案我从头至尾一直在旁监审。确实未曾动刑逼供,也没有任何栽赃陷害之嫌。她对自己的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一句辩护之词都未讲。

我不禁哑然。

张继伸手拿过酒坛子,自斟自酌起来。

我知道你其实很想知道她离开你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想为她投入太多感情。你应该知道的,有些东西是人的天­性­,你大可不必这样。若对待身边的事情刻意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冷血或者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张大人将实情相告了。

我望着他,呷一口酒,低眉浅笑。

人在许多时候的感受,都属于他自己,即便能与某人心有灵犀,也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识片断,你只能自己予以忍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出口。正如之前在杭州我对他说想要看他的本心时,他回答我的,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的到本心。有时候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更深层次的交流让彼此得到扶持和慰藉。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我和张继在许多地方都很像,将心中的那扇门紧闭起来,不再对之外的人打开。

她怀疑侍女绿翘趁其不在观中,与前来寻她的一位裙下之臣有染。鞭笞责罚之下失手将那绿翘打死。

那绿翘是她的贴身侍女,依当朝律法,为主者杀仆,罪不至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张继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他闪烁的言辞,让我隐隐感觉到这案子下面隐藏着更为复杂的脉络,那些游移在我生活层面之外所无法碰触的更接近真相的隐情。

一阵风吹进房间,熄灭堂烛,月光便溢满整个房间。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喝酒。

过了仲秋,很快便是霜降。

秋蝉衰弱的残声渐去渐远,地上槐树的落蕊也越来越少。

许多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

我一直呆在京城迟迟不愿回去,住在驿馆的房间内,清晨起床,坐在窗口,泡一壶浓茶,细数着街道上从那些树木光秃的枝丫上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日光。

偶尔去刑部大牢看她,在囚室昏黄的灯光下与她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过去的经历。

不大想提早动身回去。

张继曾经对我说: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是不是为了记住她才在这留了这么久?

说不好,因为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也不确定对她的那种隐晦的怜惜是否算是爱情。

我不能失去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

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顺之年指人六十左右。

②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佑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

霖(十四)

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情实类由当朝天子勾决后执行外,其他三类均可豁免。

会审那天去了很多人,将大理寺衙门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许多人只是为了目睹一下这位美艳绝伦有着数多裙下之臣的女道士。

由于陪审张继的要求,在大堂靠近门口的地方,为我设了一个座位。

大堂上的公案前坐着三人,主审是枢密使裴澄两位陪审分别是工部尚书张继并京兆尹温璋。

两排差役喊过威武,由提刑按察使将人犯一个个带到堂前复审。

押解到大堂外候审的死囚犯大约七八个。有五大三粗杀人越货的壮汉,也有身形矮小獐头鼠目的贪官污吏、还有缉捕多年的谋杀朝廷要员的要犯。

霖带着枷,站在他们中间,视线越过大堂前庭投向我这边,眼神淡定凄柔。

人犯是按顺序一个个被带上公堂,接受庭审官员的简单问话后便作定刑结案美,然后被带下堂去,收监看管。

轮到霖上堂复审的时候,后面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犯。

她扭了扭身子,甩开架着她的衙役,缓步走到堂前站定。

啪!裴澄的一声惊堂木拍地惊天动地。

大胆刑犯!公堂之上,见到主审官员,安敢不跪?眼中可有朝廷王法?

霖抬头望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屈腿跪下。

大胆民女,你可知罪?

知罪,妾身甘愿伏法!她没有抬头。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将案宗归于情实之类,案犯押下,俟秋后问斩……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裴澄的最后判决时,我看到张继蹙起眉头,慢慢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温璋先看了看张继,又将目光转向裴澄,亦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忽然听到大堂外观望人群的后有人高声喊冤。

一个位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海扒开人堆,挤进大堂,在三位主审面前咕噔跪下。

那绿翘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望大人明察。

大堂外人群爆发出一阵私语声,公堂上的三位官员也都有些猝不及防,呆愣在那里半天。

我在一边看着那人的背影和侧脸,觉得他的模样好像自己十年前在江陵见到的李亿。

那裴澄惊堂木一拍,大堂内外便立刻悄然无声。

堂下所跪何人?

京城乐师陈韪。

为何在此喧闹公堂?

草民前来自首。

你说那侍女绿翘是被你所杀?

正是。

可有证据?

当日我前去方寸咸宜进香还愿,恰逢玄尘子道长云游在外,唯遗那侍女绿翘在道观中接待香客。小人见那女道人长得风韵可人,又正值妙龄,便起­色­心,欲与其成就鸾凤之好。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见智取不成,便只有强求。将其哄骗到道观的后花园中,厮打之间,失手伤了她的­性­命。记得当日我俩纠缠在一处时,指甲刮破了那女子胸前的一点皮­肉­。大人可问当日验尸的仵作,是否查出此伤。

霖跪在一边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聆听,仿若公堂之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

宣仵作。裴澄对公案下的衙役吩咐道。

不一会,差役带上一名身形矮胖的男子。

那女尸胸前可有抓痕?这次是温璋问那男子。

男子仔细想了想,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记事簿。

回禀大人,尸体胸前确有抓痕,亦有与人行房的痕迹。

哗一声,公堂外围观的人群又炸开了锅。

温璋扭头看看身边的裴澄。

裴阁老,这……

那裴澄一拍惊堂木,一脸怒容地问道:验尸结果中,死因为何?

回大人,尸体表皮遍体鳞伤,多处瘀青,头部有为钝器所伤的痕迹,应是被人用钝器活活打死。那矮胖男子恭敬地答道。

陈韪。

裴澄转而又问跪在堂下另一名男子。

你杀死那侍女所用何凶器?

道观花园中的一枚石块。

大胆刁民!当日验尸的案宗中早就写得明白,尸体表皮伤处似为扁平坚韧之物拍击抽打所伤,指甲完整,无挣扎追逐痕迹……你却说是你在道观花园中行­淫­未遂用石块击杀。分明是在捏造是非颠倒黑白!你还有何话说?你若是局外之人,又怎将本案中道观清静地中男女苟且偷欢的事情说的这般惟妙惟肖!?那与绿翘通­奸­的男子定是你!你可认罪!?

惊堂目一拍,那陈韪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想起张继在流云芜草时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恩师的城府,非你我之辈所能揣度。

脊背不由泛起一阵寒意,莫怪连心思缜密的张继也这般谨慎。

这裴澄,的确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刑犯薛若琳,虽身为道士,却不思修心养­性­洁身自好,与香客私通,又因嫉妒侍女与香客有染将其鞭笞致死。着其秽乱纲常,伤人致死之罪,维持原判,押下,俟秋后问斩!张韪与道观中未婚侍女偷­奸­在先,捏造证词扰乱判案在后,庭杖三十!退堂!

刑签落地,几个衙役手执刑杖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按住那张韪便打。

公审是在未时升堂的,此时的天­色­已近酉时。

这个时候结案退堂,时机把握得着实得当。

围观的人一层层散开。

她从我身前经过,望我一眼,然后被衙役架上囚车。

那眼神是完全游离于形骸之外的,我甚至不能确认她是否是在看我。

只有看破了生死和名利的人,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绵亘而磅礴的忧伤,一点一滴进而汇成深不见底绝望。

若霖……

大堂上正挨着板子的陈韪大叫她的名字。

我不该有负于你,不该有负于你……

我站起身,整理一下有些微皱的长衫,缓缓走出已经变得有些空落的大理寺衙门。

又是一场情爱交织的闹剧。

谁爱了谁,谁背弃了谁?

谁路过了谁的前世今生,谁辜负了谁的今生前世?

谁以为谁为自己吐丝,等她的破茧而出,变成蝴蝶与你双宿双飞?

谁以为谁为自己苍老,漫长的等待只因为一个焦灼灵魂的眼神。

谁以为谁为自己走遍青天,任岁月燃尽了你曾经的年少?

谁以为谁为自己望断红尘,红颜无眠,只有你三生里的一声笑。

谁以为谁的故事是真是假,不过是纸上的一段长演不衰的桥段罢了。

只是结尾处有她的一个回眸,蜻蜓点水,涟漪不断……

晚上一起去喝酒啊?张继从后面匆匆追上我的步子。

不用去应酬裴阁老和那京兆尹温章?

嗯,已经推掉了。

只为陪我的话,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呵呵,只是喝一壶而已。他笑声里有些无奈和苍凉。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出奇的少。

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可以喝个痛快,仅此而已。

从未见到他喝酒时如此凶猛,倾江吞海的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抽刀断水,借酒浇愁。

如果一种感情没有出口,便会沉积成对酒的渴望,对于无法倾诉的人,这种感觉尤甚。

我与他就这样一直喝到酒肆打烊,然后在门口道别,摇摇晃晃地回到驿馆。

夜晚宁静幽深的巷口,我听见背后传来他大声的吟诵,那声音道: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霖(完)

那年中秋的月分外圆润,多少年都不曾遇到过。

天空没有半片浮云,碧青如洗。

夜­色­透出些许寒意,却感受不到半分北国秋夜中特有的清静、悲凉。

热闹的集市上有小贩在高声叫卖月饼,沿街的酒楼、客栈上都看得到把酒赏月的人们的身影,高处的席间似乎都已经人满为患。市井人家去不起酒楼的,也在自家房落的平台上摆上一桌酒席,阖家月下嬉戏玩赏。

到处弦乐不绝、人声鼎沸。

打开房间的窗户,望着窗外的清凉如水的夜­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江陵所见的那轮画楼月,渐渐变红的月亮泛起雾一样的光晕,剔透如血玉一般。

仍旧是当年那轮挂在李府角楼上的火宵之月,如今却这般皎洁圆满。

本应是千里婵娟,而此刻我心中想到的,却只有此去经年。

东坡居士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若能调换一下则何如?

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

脑中浮现霖酒醉时的那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心中忽然湖泽一片。

一年月­色­最明夜,千里人心共赏时。如此良辰佳夜,却偏偏无歌无酒,孤馆人留,空窗对月。掌柜大有苏子当年所作的《卜算子》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的凄凉意境啊。

张居正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大步踱进门来,将一盒月饼和一坛酒放在我身旁的桌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我瞥过他一眼,仍旧望着天空中的剔透晶莹的“小龙团”,将这首词从头到尾吟诵一遍,漫不经心地问:张大人可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只知原词中有一小序,题曰: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想必是东坡居士在宋神宗元丰六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所作。

桌上没有酒杯,张居正翻过两个茶盘中倒扣过来的茶杯,打开那酒坛封,一边将茶杯斟满,一边答道。

我笑。此词还另有一序,想必大人不知,其文曰:黄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为赋此词。

他将一杯斟满酒的茶杯递到我面前,不以为然地说,稗官野史,不可信。

我端起盛着酒酿的茶杯,与他的那只轻碰一下,呷一口。

即便如此,此序却也还是还有几分靠谱之处的。依序文中所言:苏轼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诗时,总有一位美人在窗外徘徊。当推窗寻找时,她却已经翻墙而去。此情此景岂非正是东坡先生之词的上阕所写“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由此说来,句中的幽人该是指那位神秘美丽的女子,上阕则是记录此事了。

他听过这番话,也端起杯来小饮一口,片语不发,嘴角却漾起大片的笑意。

这个女子好象是为他而存在,在他离开黄州后,她便死去了,遗体埋葬在沙洲之畔。当苏轼回到黄州,只见黄土一堆,个中幽愤之情可想而知。此词下阕便是为纪念那女子而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若如此说来,张大人以为如何?

他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此说确有可信之处。

只是当时苏轼已过耳顺之年(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顺之年指人六十左右。),怕是自觉这个年龄再纳这十六的新妾有些不妥,所以才物­色­王郎之子与她为姻,结果不想却辜负了这女子的一番美意,断送了这佳人的­性­命。缘分叵测,造化弄人啊。我苦笑一声,半是感喟,半是自嘲。

索­性­拆开张居正所带来的那盒月饼,随意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张先七十还纳妾{②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佑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苏子亲曾赋诗调侃曰:十八新娘兠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六十纳妾,又有何不妥?若只是空负深情也便罢了,却偏偏要物­色­个王郎之子与她为姻,使佳人郁郁而亡香消玉殒。想来自古姻缘也如这空中明月,缺多圆少。

张居正说罢,笑着摇摇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去看过她了么?我问。

似乎这话题转的太快,他先是愣了一下,少顷才回过神答道:不是已经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给你了么?心中惦念,何不自己亲自去看?

去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我痴痴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不能回到过去的过去,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在责怪我无动于衷,是么?他正­色­问道,带着些许无辜的语气。

若真如此,你便不会只在杭州待了一个月。

的确不应该为难他的,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此案怕是已经回天乏术。

她……所犯何罪?我问。

虐杀。

虐杀?我先是一惊,继而放声大笑。

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要杀人已是不易,如何还是虐杀。

她自己亲口供认的。

他望着我,表情有些尴尬。

此案我从头至尾一直在旁监审。确实未曾动刑逼供,也没有任何栽赃陷害之嫌。她对自己的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一句辩护之词都未讲。

我不禁哑然。

张居正伸手拿过酒坛子,自斟自酌起来。

我知道你其实很想知道她离开你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想为她投入太多感情。你应该知道的,有些东西是人的天­性­,你大可不必这样。若对待身边的事情刻意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冷血或者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张大人将实情相告了。

我望着他,呷一口酒,低眉浅笑。

人在许多时候的感受,都属于他自己,即便能与某人心有灵犀,也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识片断,你只能自己予以忍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出口。正如之前在杭州我对他说想要看他的本心时,他回答我的,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的到本心。有时候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更深层次的交流让彼此得到扶持和慰藉。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我和张居正在许多地方都很像,将心中的那扇门紧闭起来,不再对之外的人打开。

她怀疑侍女绿翘趁其不在观中,与前来寻她的一位裙下之臣有染。鞭笞责罚之下失手将那绿翘打死。

那绿翘是她的贴身侍女,依当朝律法,为主者杀仆,罪不至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张居正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他闪烁的言辞,让我隐隐感觉到这案子下面隐藏着更为复杂的脉络,那些游移在我生活层面之外所无法碰触的更接近真相的隐情。

一阵风吹进房间,熄灭堂烛,月光便溢满整个房间。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喝酒。

过了仲秋,很快便是霜降。

秋蝉衰弱的残声渐去渐远,地上槐树的落蕊也越来越少。

许多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

我一直呆在京城迟迟不愿回去,住在驿馆的房间内,清晨起床,坐在窗口,泡一壶浓茶,细数着街道上从那些树木光秃的枝丫上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日光。

偶尔去刑部大牢看她,在囚室昏黄的灯光下与她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过去的经历。

不大想提早动身回去。

张居正曾经对我说: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是不是为了记住她才在这留了这么久?

说不好,因为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也不确定对她的那种隐晦的怜惜是否算是爱情。

我不能失去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情实类由当朝天子勾决后执行外,其他三类均可豁免。

会审那天去了很多人,将大理寺衙门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许多人只是为了目睹一下这位美艳绝伦有着数多裙下之臣的女道士。

由于陪审张居正的要求,在大堂靠近堂口的地方,为我设了一个座位。

大堂上的公案前坐着三人,主审是枢密使裴澄,两位陪审分别是吏部尚书张居正并京兆尹温璋。

两排差役喊过威武,由提刑按察使将人犯一个个带到堂前复审。

押解到大堂外候审的死囚犯大约七八个。有五大三粗杀人越货的壮汉,也有身形矮小獐头鼠目的贪官污吏、还有缉捕多年的谋杀朝廷要员的要犯。

霖带着枷,站在他们中间,视线越过大堂前庭投向我这边,眼神淡定凄柔。

人犯是按顺序一个个被带上公堂,接受庭审官员的简单问话后便作定刑结案,然后被带下堂去,收监看管。

轮到霖上堂复审的时候,后面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犯。

她甩开架着她的衙役,缓步走到堂前站定。

啪!裴澄的一声惊堂木拍地惊天动地。

大胆!公堂之上,见到主审官员,安敢不跪?尔眼中可有朝廷王法?

霖抬头望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屈腿跪下。

犯­妇­,你可知罪?

知罪,贫道甘愿伏法!她没有抬头,却仍旧没改道士的自称。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将案宗归于情实之类,案犯押下,俟秋后问斩……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裴澄的最后判决时,我看到张居正蹙起眉头,慢慢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温璋先看了看张居正,又将目光转向裴澄,亦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忽然听到大堂外观望人群的后有人高声喊冤。

一个位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海扒开人堆,挤进大堂,在三位主审面前咕噔跪下。

那绿翘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望大人明察。

大堂外人群爆发出一阵私语声,公堂上的三位官员也都有些猝不及防,呆愣在那里半天。

我在一边看着那人的背影和侧脸,觉得他的身形模样好像自己十年前在江陵见到的李亿。

那裴澄惊堂木一拍,大堂内外便立刻悄然无声。

堂下所跪何人?

京城乐师陈韪。

为何在此喧闹公堂?

草民前来自首,那侍女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

你说那侍女绿翘是被你所杀?

正是。

可有证据?

当日我前去方寸咸宜进香还愿,恰逢玄尘子道长云游在外,唯遗那侍女绿翘在道观中接待香客。小人见那女道人长得风韵可人,又正值妙龄,便起­色­心,欲与其成就鸾凤之好。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见智取不成,便只有强求。将其哄骗到道观的后花园中,厮打之间,失手伤了她的­性­命。记得当日我俩纠缠在一处时,指甲刮破了那女子胸前的一点皮­肉­。大人可问当日验尸的仵作,是否查出此伤。

霖跪在一边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聆听,仿若公堂之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

宣仵作。裴澄对公案下的衙役吩咐道。

不一会,差役带上一名身形矮胖的男子。

那女尸胸前可有抓痕?这次是温璋问那男子。

男子仔细想了想,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记事簿。

回禀大人,尸体胸前确有抓痕,亦有与人行房的痕迹。

哗一声,公堂外围观的人群又炸开了锅。

温璋扭头看看身边的裴澄。

裴大人,这……

那裴澄一拍惊堂木,一脸怒容地问道:验尸结果中,死因为何?

回大人,尸体表皮遍体鳞伤,多处瘀青,头部有为钝器所伤的痕迹,应是被人用钝器活活打死。那矮胖男子恭敬地答道。

陈韪。

裴澄转而又问跪在堂下另一名男子。

你杀死那侍女所用何凶器?

道观花园中的一枚石块。

那女子可曾与你挣扎相抗?

有过!小的正因见其多番不从才用石头将其击杀。

大胆刁民!当日验尸的案宗中早就写得明白,尸体表皮伤处似为扁平坚韧之物拍击抽打所伤,指甲完整,无挣扎追逐痕迹……你却说是你在道观花园中行­淫­后用石块击杀。分明是在捏造是非颠倒黑白!你还有何话说?你若是局外之人,又怎将本案中道观清静地中男女苟且偷欢的事情说的这般惟妙惟肖!?那与绿翘通­奸­的男子定是你!你可认罪!?

惊堂目一拍,那陈韪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短短的几个问题,就板上钉钉般地审结了这庄案子。

即便那乐师的出现曾经一度制造了柳暗花明的假象,却也终究没有挽回山重水复的末路。

想起张居正在流云芜草时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位及权臣之人的城府,非你这混迹江湖之辈所能揣度。

脊背不由泛起一阵寒意,莫怪连心思缜密的张居面对朝中之事正也这般谨慎。

这裴澄,的确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刑犯薛若琳,虽身为道士,却不思修心养­性­洁身自好,与香客私通,又因嫉妒侍女与香客有染将其鞭笞致死。着其秽乱纲常,伤人致死之罪,维持原判,押下,俟秋后问斩!张韪与道观中未婚侍女偷­奸­在先,捏造证词扰乱判案在后,庭杖三十!退堂!

刑签落地,几个衙役手执刑杖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按住那张韪便打。

公审是在未时升堂的,此时的天­色­已近酉时。

这个时候结案退堂,时机把握得着实得当。

围观的人一层层散开。

她从我身前经过,望我一眼,然后被衙役架上囚车。

那眼神是完全游离于形骸之外的,我甚至不能确认她是否是在看我。

只有看破了生死和名利的人,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绵亘而磅礴的忧伤,绝望一点一滴进而汇成深不见底的汪洋。

若霖……

大堂上正挨着板子的陈韪大叫她的名字。

我不该有负于你,不该有负于你……

我站起身,整理一下有些微皱的长衫,缓缓走出已经变得有些空落的大理寺衙门。

又是一场情爱交织的闹剧。

谁爱了谁,谁背弃了谁?

谁路过了谁的前世今生,谁辜负了谁的今生前世?

晚上一起去喝酒啊?张居正从后面匆匆追上我的步子。

不用去应酬裴大人和那京兆尹温章?

嗯,已经推掉了。

只为陪我的话,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呵呵,只是喝一壶而已。他笑声里有些无奈和苍凉。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出奇的少。

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可以喝个痛快,仅此而已。

从未见到他喝酒时如此凶猛,倾江吞海的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抽刀断水,借酒浇愁。

如果一种感情没有出口,便会沉积成对酒的渴望,对于无法倾诉的人,这种感觉尤甚。

我与他就这样一直喝到酒肆打烊,然后在门口道别,摇摇晃晃地回到驿馆。

夜晚宁静幽深的巷口,我听见背后传来他大声的吟诵,那声音道: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

霖问斩的那天早上,天开始下雨。

我最后一次到大牢里看她。

她将杂乱的头发梳理好,挽在脑后。

面­色­红润,有淡淡的不甘和贪恋的幽怨,但与之前相比却已经几乎不亦察觉了。

这样的转变,或是因为她真的看透并且感到超脱,或是哀莫大于心死。

眼神依然清澈,将所有的得失看在眼里。

那眼神让我尴尬,感到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压抑。

心头压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或许当初救她的时候,我就应该把真相告诉她,那些她一直信任和倚赖的所谓的自己可以选择的姻缘和宿命背后的真实。

若知道伤害无法避免,她是否仍旧不会吝惜那一丝一毫的温存,依旧可以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

我没有告诉他事实的真相,这就是欺骗。

什么是大恶?欺骗就是大恶。

我很难过,我曾要你为我活下去的……我说。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这对先生来说不会太难。

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你觉得他真的悔过了么?她突然问道。

谁?我问。

张韪,那个在大理寺公堂想要替我顶罪的画师。

坦白说,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个男人对你是真心的,他愿意为你去死,只是你并不爱他……

看到他的模样我才知道,为何那么多裙下之臣中霖却只是偏爱这个小小的乐师。

也可以感受到,为何当她知道自己的贴身仕女与其有染的时候,会如此盛怒并将追随自己多年的仕女鞭笞致死。

她仍旧深爱着李亿,他的始乱终弃和不辞而别成为她灵魂深处无法抚平的伤口。

那张韪,不过只是他的影子,只是一帖抚慰她伤痛的药剂。

她说,我在那清冷的道观中自己待怕了,不想一个人。

其实一直都明白那些男人们只是贪恋我的美­色­,恐怕没有几个愿付出半分真心。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甘平平淡淡的老死观中。

每天早上起床梳妆,发现镜中自己的容颜逐渐苍老,而绿翘那小丫头却出落得愈发水灵娇俏可人,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个女人的寂寞原来如此不堪重负,一个男人愿意向她伸出手,只要能带给她片刻的安然和温暖。他是谁,是否真心,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已经变得不重要。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疼痛。

很少有爱情不包含有欲望的成分。

没有欲望的羁绊,爱情就会缥缈到变成佛祖口中所言的慈悲。

你甚至可以爱上一只狗,或者任何可以从中获得抚慰和关怀的东西,而不仅限于一个异­性­。

欲望是接近现实的东西,如同食物,别人的多了,自己的就少了。

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学会隐藏真心,拥有婚姻、家庭、孩子……

造成这样的格局,爱情只是最为微小的推动力,有时仅仅只是因为需要对方、只是因为欲望。

滚滚的红尘中,大家都在尽力保护好自己,在彼此的交往中寻求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平衡。

拥有真­性­情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如霖的诗句:意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李亿来看过我。

他只是想要你的原谅,而不是爱情。

是的,我明白。

你拒绝他了?我问。

是,说得很透彻。

你还爱着他……

或许吧,此去经年,纵使当年的海誓山盟历历在目,又能如何?

仍然难以割舍么?

不会了,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已经厌倦。

我说,你看,这就是爱情。

是啊,这就是爱情。

比起李亿来,那张韪应当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他与绿翘之间的发生的事情,与爱情无关,或许仅仅是因为欲望的作祟,也并非不可原谅。

这世道,男人花天酒地、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个男人还愿意为他陪上­性­命。

然而,霖到问斩前一刻心里却只有那薄情寡倖、始乱终弃的李亿。

一切美好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

我伤心地望着她,很长时间的沉默。

先生总是表现出疏离和寡淡的样子,洞悉一切,了无牵挂,其实,你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是么?

如果还有来世,你会爱我么?

会。

那是我与霖的最后一句话。

我仍旧没有说真话。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走错就不能回头。

十几年前我救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丫头,我没有将生活的真相告诉她。

许多年以后,她就要死了,我仍旧不能告诉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哪怕,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离开京城的时候,离驿馆不远的一家大户正在办白事。

从驿馆的窗口望去,深深的宅院中央搭起高高的大棚,挂满了素白的纸花。

道场内和尚们放焰口诵经的声音和着法鼓的缓慢的鼓点,穿过幽深的小巷。

那高亮的声音唱道:

苦海滔滔孽自招,

迷人不醒半分毫,

世人不把弥陀念,

枉在世上走一遭。

八月仲秋雁南飞,

一声吼叫一声悲。

大雁倒有回来日,

死去亡魂不回归。

余音袅袅,声声不息。

去和张居正道别时,他正在屋中宿醉不醒。

家里的老奴告诉我说,昨晚天子在金銮殿上大宴群臣,张居正酒醉闹事,被北镇抚司的上差给押了回来。

听说还因为这件事,扰得龙颜大怒,罚张居正停奉三个月。

哦?难得张大人还有酒醉闹事的时候,所为何事?我不禁有些好奇,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听说似乎是打了裴澄裴大人的女婿——扬州巡抚李亿,李大人。

我苦笑一声,木然想起张居正的诗句: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转告张大人,在下已动身回杭州,多谢他这些时日的照顾。

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开始下雪。

那天,是霖的头七。

回到杭州的几天,总也睡不好。

一闭上眼睛便发觉自己身在崆峒派的大殿前,再睁开眼的时候又发觉自己在远赴江陵的船舱中……

好久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此苍凉、无力和怅惘,纠缠在两双眼睛凝视下的梦中,怎样都无法醒来。

后来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在霖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摆上三杯温热的杜康,自己喝掉一杯,将另外两杯沥到地上,看着地上的酒痕一点点­干­掉,然后想起霖酒醉时说过的话: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恨,月常圆。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铃(一)

梅雨季节一过,才渐渐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

南方的秋向来不及北方的,清淡得几乎快要品不出味道,草木凋谢的尤其缓慢,又多雨而少风,天不蓝草不绿的岁月,就这样潮湿暧昧地胶着在夏冬之间。

看不见雁荡轻行、枯叶落蕊,亦听不到飒风寒蝉、秋虫凄唱的秋天,耳目都濡染在市井繁华、熙熙攘攘的红尘俗世中,不由得让人自失起来。

疏离了山水田园,又淡漠了春秋时令,继而生活也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内堂早就客满为患。

站在柜台前,望着端茶跑菜、点菜结账、里里外外跑进跑出的杜凯和另外几位学徒的小厮,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酸涩。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候,内堂轰乱嘈杂,蜂巢一般的声音。

手指在算盘上下翻飞,已经核算好账目的菜单从手下一张张翻过,然后小二便将核好的账单交与客人。

客人多是市井小民,大抵都是给些碎银和现钱。

偶尔有在二楼雅间饮宴亲朋的大户人家,结账时才付钱庄的汇票。

而那些老主顾,又是将账赊记在账本中。

所有的这些账目,一码是一码,不能混杂,更不能记错。

琐碎的菜价看到眼花,拨着算盘的手指也开始隐隐作痛。

忽然怀念起以前一剑一行囊,无牵无挂,浪迹天涯的日子。

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有些好笑,转而自嘲起来:人大抵都是这样子,在面对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怀恋。

那时生死一线或风餐露宿都是经常。

独自漂泊异乡,上无遮阳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日子也早就习惯。

唯独不能忍受的,便是饥饿。

从脾胃最先烧起来的衰渴 ,进而转作从心底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透出的无力和虚弱,由内而外潜移默化地逐渐摧毁你原本坚强的意志。

那种煎熬不同于任何伤痛,并非想象中那样刻骨铭心,就像某种慢­性­的毒药,在血脉中一点点积累到致命的剂量,然后不可遏止地爆发,铺天盖地。

从腑脏最先开始,继而逐渐侵蚀掉整个灵魂。

有一年归德府(明朝河南分设8府,分别为:开封、河南(洛阳)、归德(商丘)、南阳、汝宁(汝南)、卫辉、彰德(安阳)和怀庆(沁阳)。在开封还驻有周王。)闹饥荒。

因为没有凑够行路的盘缠,我正好被困在那里,曾亲眼看到饥民为求果腹易子而食的惨象。

还有那些吃观音土充饥的儿童,肚皮透明通亮滚圆,肠胃都清晰可见。

即便这样饿殍遍野的景象,却丝毫不打扰那些富绅大户们朱门之内歌舞饮宴的雅兴。

那年中秋,我为了两只­鸡­蛋和几张杂粮煎饼,杀光了在寿五楼喝酒的太尉府刀客。

看着那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的尸体,我轻轻挥手甩掉草薙上的血渍,然后转身慢慢收剑回鞘,顺手端起桌上还没喝完的酒碗,将残酒一饮而尽。

掌柜。

我趴在柜台,对着蹲在里面缩成一团的掌柜轻声问道。

大……大侠饶命。

没有人要你的命,掌柜,站起来说话。

他抱着头站起来,身体抖得好像寒风中的树叶。

生意怎么样?

虽……虽不及往年,但比起那些灾民,尚可维生……

我从在那些刀客身上摸出来的钱袋里掏出两锭银子,把剩下的银两连同钱袋一起扔到柜台上。

这是那些人的酒钱。我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谢……谢大侠。掌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柜台上鼓鼓的钱袋上,却迟迟不敢动手去取。

我随手捏过桌上一只还温热的­鸡­腿叼在嘴里,在大批官兵还没赶到之前离开了酒楼。

飞身跃出酒楼的那一刻,想起师傅曾说过的想要开家客栈的心愿。

回头瞥了一眼那酒楼高大阔气的门楼牌面,忽然萌生出想要开家客栈过安稳日子的心念。

离开归德府的时候,我对那个要雇我去杀人的农人说:

算你走运,仅用了两只­鸡­蛋和几张煎饼就报了你妻儿的仇,这世上有多少人有仇不能报?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拿不回来,不如珍惜现在拥有的。要知道,以后如果再想买谁的命,绝对不会是这个价钱。

他很知足,千恩万谢地将我送到关口。

我问他以后什么打算。

活下去,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希望能闯出个名堂。他回答。

我眯起眼睛,阳光在我们头顶一缕一缕地晃动,抚过他黝黑的脸,还有他面颊上那群刀客留下的十字伤疤。

很难想象一个亲眼看着自己妻儿被强人所害的男人是靠什么样意志活到现在的。

遇到过很多人,大多已经没什么印象。

但那张有着十字伤疤的黝黑面孔却记得特别清楚。

他鼻翼两边深长的纹路,沟壑一般一直迁延到嘴角。

命相书里说,脸上看得到这条线的人,有能够承担痛苦和隐忍坚毅的­性­格。

……

如果你不是觉得自己足够强大,那最好还是多做些与人有益无害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高台教化,我也无意多做些什么劝人向善的言辞。

我只是觉得这样会让自己活得容易一些。

人命的脆弱,自不用多说。

许多人都可以杀你或者帮你,他们随时都可以这么做,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如果真是这样,你愿意给人一个帮你的理由还是杀你的理由呢?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黎民为刍狗。

其实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权势,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把别人当作刍狗的。

比如那天的饥荒,那些在饥荒中被老天收了­性­命的庶民。

比如那些太尉府的刀客。

­奸­­淫­那农人之妻的时候,他们以她的儿子相要挟,把她当作物件一样尽情玩弄,最后不但杀了她的儿子,又将那女人棱辱致死。

他们几曾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剑客手上。

十三条人命,被一把剑同两只­鸡­蛋和几张煎饼画上了等号。

究竟是谁不仁?谁又作了谁的刍狗?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本来只是这尘世喧嚣中的涓涓细流,却被时间和命运纠结在一起,积成河川,最后汇成了江湖。

谁求来腥风血雨,谁又掀起惊涛骇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谁都可以不仁,谁都是刍狗。

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的有了这家客栈和这般波澜不惊的生活。

如今却不知为何会因为这点琐碎的劳神小事,就轻易割舍了自己苦心孤诣许多年的愿望,缅怀起以前在江湖中刀剑如梦、漂泊无依的日子。

这样的感受,想必很多人也都曾经有过。

很多人都不习惯一直固守着某种生活状态,希望新的尝试或者回到从前。

看见一座山,会想要翻过去看看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其实,许多美好的事情都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的。

翻过那座山以后,可能看见的还是一座山,没准会认为这边的风景更好一些。

只是这时,很多人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饥饿、漂泊、身心的疲惫、苍凉或是绝望,同生死比起来,都是再细微不过的感受,构成你回忆中与众不同的部分。

铃(二)

经常是这样,越是喧嚣,越是感到疏离。

站在柜台前,同时光安静地对峙。

夯实绵亘的寂寞,潮水一般翻涌上来,冰凉彻骨,让人疼痛,也让人沉静。

手指本能一般拨着算珠,将手下的账目清单核算在一起,眼睛把看到的结果准确无误地传给给右手,誊写在账本或者结算清单。

一切都是­精­准而一贯的,所有的行动游移于心智之外,仿若灵魂中的某个部分被抽调出来单独从事这样一件繁冗并且了然无趣的事情。

意识在逝去的时光里一直沉沦,那些被自己贴上标签的好的坏的回忆,在脑海中不断地轮回重现。

就像跌入深渊,周围空无一物,感觉自己浸泡在时光的洪流中,只是沉堕,无声无息。

……

走啊!不是已经给你吃的了么,不要站在门口耽误我们做生意。走!再不走我就要动手了啊。

杜凯洪亮沉郁的声线穿透壁垒,将我从回忆硬生生拉回尘世。

我停下拨动算珠的手指,望向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的店小二正对这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张牙舞爪,那动作极其生硬而又滑稽可笑,感觉就像是在驱赶那些偷食谷物的鸟儿一般。

那孩子显然不像胆小的鸟儿,他没有呼啦啦颠仆起翅膀飞走,相反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举措,亦不做申辩。

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柜台,趋步踱到门口。

杜凯仍旧僵在那里,赶不走他,又不愿让他呆在门口。

内堂人手不够,去搭把手吧,杜凯。我伸手在他身后拍了拍,轻声道。

可这小叫花子……杜凯微微侧了一下脸,没有立即动身。

去吧,余下我来处理,对了,让婉娘到柜台帮我把客人的账核算一下。

这样好么?让后厨的那些小学徒来掌勺?

不打紧,膳时已过,客人也不多,小豆他们完全可以应付的。

哦!杜凯没有再说话,表情看起来一片茫然。

我转过身,细细打量面前这位乞丐。

单薄的身形,皮肤黝黑,*岁左右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嘴角浅浅的酒窝,眼神通透明亮,看不到一丝忧伤,亦没有平时小孩子见到生人时怯怯的神情。

他手托着一只小小的钵盂,肩挎着一只打满了补丁的旧布褡裢。

那钵盂似乎是瓦土的质地,上面有粗糙纹路,靠近拇指的一块被磕出一块小小的缺口,被他的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盘握在掌中。

我屈身蹲下, 平视他的眼睛。

不合你的胃口?我指着他钵盂中的两块已经凉透的油饼。

他不语,眨眨眼睛,安静地望着我,双眸中似乎有一泓灵动清澈的泉水,微小涟漪伴着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散荡开来。

里边请吧,客官?我蹲着身子,作了一个把他让进屋内的手势。

听到我的话后,他兴奋地点了一下头,笑意便像烟花一样,在脸上轰然盛放。

他跑进屋内,在离着柜台最近的那张桌前站定,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钵盂沿着桌边放稳,又踮起脚尖将它向里推了推,然后稍显吃力地爬到凳子上坐定。

我跟着他走进屋内,站在桌边,学着小二的样子,用唱腔把本店所有的菜名从头到尾报了一遍。

客官,想要吃点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滑稽的样子,浅浅地笑,仍旧不发一言。

我不禁怀疑这孩子是否是个哑巴。

那就由我来定好么?

他点点头。

我走到柜台,轻轻地敲了敲柜台的桌板。

婉娘,吩咐内厨给我们做点家常小炒。我说。

午膳你打算和那个小乞儿一起吃了?柜台后流云芜草的掌勺厨娘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大声问道。

来者都是客嘛!我笑。

施舍就施舍呗,做什么还要掌柜的您亲自陪着吃?

是我饿了。我陪下脸,笑着说,带有一点央求地语气。

店里面,婉娘的泼辣和­精­打细算是出了名的,但只要说是我的主意,她便不会再多作计较。

账已经核算的差不多了,先放一下,我亲自去后厨给您做。

甚好!

她在还没有核算好的那页上折画了几下,走出柜台向后厨走去。

这女子做事细心谨慎、利索得很,加上又做得一手好菜,一来二去,很多江浙的仕家子弟远道而来,只求能亲尝她做的几道菜。

­精­明娴熟的厨娘,勤劳笃实的跑堂……

店铺生意兴隆的景象,几乎大部分都不能归功于我。

从柜台下的暗格中拿起一瓶绍兴的花雕,转身走到离柜台最近的那张桌前,在那孩子身旁坐下来。

菜很快摆在了桌上。

极其简单的几道家常小菜,气味清淡香甜,­色­泽清亮,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客官,您的菜齐了。我笑着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他目光犹疑,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桌上的菜,迟迟未动。

想知道这些是不是要给钱?

对视那澄澈的双眸时,我觉得他有话问我。

他点头。

我笑,让你进来,便是把你当作我的客人。既是客人,进店吃饭,哪有不给钱的道理?

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望着桌上的菜肴,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正要下定离开的决心。

呷一口酒望着他,心中却不似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平静。

若他真能付得起这顿饭,恐怕也便不用这样沿街乞讨,受尽他人的白眼了。

可我这么说,无非只是想借故逗他一逗,若是聪明一点的孩子,在这时候大抵都会卖乖或者装傻,然后照吃不误。

而他的反应,却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这么小的年龄便可以如此冷静地对待自己的欲望亦懂得付钱拿货、买卖公平的道理。

若是没钱,可以用其他什么值钱的什物偿付,随便什么,若什么都没有,那给我洗一个时辰的碗也好。客官意下如何?

我捏着酒瓶,指了指桌上冒着热气的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一条用以平衡道德跟欲望的界限。

它除了将你的行为规定在自认的正确的范畴之内外,并没有其它特别的作用。

这在在很大程度上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

有些人可以轻易放弃之前的坚持,制定新的准则,这样一来,原本并有悖原则的行为又会重新被归置到正确的范围之内。

或者有人­干­脆直接把那些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的事情直接归咎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表面看来,似乎颇为顺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却着实显得掩耳盗铃。

许多人满口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但他们自己未必相信;还有一些人知道自己所说所做未必都是正确,但却坚信不疑。

我想我应当属于后者,从不轻易违背自己做事的原则。

比如说从不施舍财务。

施舍,是的,我不喜欢这个词。

没有单方面的付出与得到,情感或者物质上都是如此。

还清欠债容易,还清人情却难。

当一个人通过所谓的施舍来标榜他的慷慨时,谁也不知道他在向周围的人索取什么代价。

他的善举、他的慈悲、他的同情,将换取怎样的回报。

我其实并不想故意刁难这个乖巧伶俐的小乞丐,也不相信可以从他身上可以得到比那只有着裂口的钵盂更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这样做,对他对我都有好处。

我提出的条件对他来说就对算不上苛刻,不,应该算是公道才对。

这顿饭对他来说绝非不劳而获,对我来说也不算施舍。

如此一来,我们两清了,无论从财物还是情感上,他不需要对我感到亏欠,而我也不需要因为放弃了自己做事的原则而感到自责。

没有人因为你是弱者而同情你,或者正是因为你是弱者,在此生存就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动筷子。

那孩子的眼睛,犹如月下湖泊一般,安静而灵动,看不到一丝贪婪。

你不回答,那我就当作你同意了。我抽出竹筒里的筷子递了过去。

他双手接过筷子,把随身带着的那只钵盂中的油饼夹放在面前的餐碟上,然后将面前的菜逐一拨一些到钵盂中,然后将钵盂放在一边,这才开始吃碗碟里剩下的饭菜。

我在一边不发一言,看着他十分笨拙地用筷子将盘中的菜肴夹到自己的餐碟内,然后狼吞虎咽。

望着面前的稚­嫩­的面孔,莫名的轻松感犹如某种长势旺盛的藤蔓植物,迅速爬满了心中的缝隙。

童年的美好的回忆就像小时候藏在墙壁缝隙里的糖瓜,一旦长大,就再也无法将手伸进里面掏取。

面对曾经拥有如此简单和纯粹的快乐,只能远远的观望。

人生就是这样,一旦长大,生命开始变得残缺和不圆满。

值得厌恶的是这喧嚣浮躁的凡尘、奢靡颓败的太平盛世,未受世俗污染的孩子才是希望,他们有本应属于自己幸福,与大人们贪婪的欲望格格不入。

­干­瘦黝黑的少年吃得津津有味,健康而旺盛的食欲,轻松畅快的表情,脸上有大片阳光。

看着他,仿佛看着童年的自己,不禁唏嘘,一点点小事就可以让自己心头鹿撞、激荡不已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啊。

呷一口酒,视线穿过流云芜草的正门,穿过舒缓的人流然后集中在街角的一个人影身上。

直觉使然,我对于周围环境中的某些细节向来都保有敏感,隐退江湖这么多年以后,这种敏锐非但没有丝毫的减退,反而呈现变本加厉趋势。

目光,是的,我可以感觉到来自那个方向审视的目光。

没有杀气,亦没有想象中的敌意。

那目光是坦荡的,包含着些许肆无忌惮的关切,乃至于和我四目相对时,也只是稍作收敛了一些。

不能确定那目光究竟是­射­向我、同桌的小乞丐还是桌上简单到算不上丰盛饭菜。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但不管目光是否是温柔无害,是否只是出于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对于这顿特殊餐宴的好奇,我都不喜欢。

这种被陌生人审视的感受让我深深厌恶。

目光的主人是一个男子,由于距离的原因,只能看清楚面部的大致的轮廓,一半脸都隐在长长的头发下,下巴上有大片胡须碴。

敞胸穿一件退了­色­的湛蓝短袄,腰间系一条粗大的麻绳,下着一条打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的长裤,因为裤腿长度不够,脚踝和一节小腿都露在外面,一双蒙了厚厚尘土半旧的布鞋似乎不合脚的尺码,被懒散的拖在脚上。

男人依靠墙根站着,手执一根翠绿­色­长竿,晶莹剔透,竿上似有竹节状的纹理,却非竹木的质地,一条宽大的布褡裢从后背一直搭挂到胸前,可以数清上面有九个口袋。

这身装扮,无疑是一个乞丐了。

但从他的神态,却流露一种落拓洒脱的豪迈之气,丝毫不似寻常乞丐那般低俗卑贱、嬉皮笑脸。

依照丐帮的规制,能背九袋布褡裢的人,恐怕最低也是个长老了。

大大小小的疑虑和猜忌在心中匆匆闪过。

一天内一前一后被两个乞丐盯上,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巧合。

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

习惯­性­的开始猜测对方的身份和武功,回忆自己是否曾经与丐帮有过什么恩怨瓜葛。

哐啷……

一声,碗碟破碎的声音砸碎店中的喧闹,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

我打了个冷战,右手下意识地在向摸索了一下,然后握紧,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捏在手中的只是一只酒瓶而非那把曾经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

这些猪食马尿也敢拿来跟大爷卖钱?不看看大爷是谁?瞎了你的狗眼!

一个粗大的嗓门嚷道。

店中的空气躁动不安起来,有人开始切切私语:震远镖局的人,官府都吃罪不起……

我皱起眉头,将瓶中的残酒慢慢饮尽,看到杜凯顺着眼走上前去。

客观,有话好说,若您嫌弃店里的酒菜不合口味,吩咐小的给您挑换便是。这还有其他客人,别扰了……

“啪”的一声,杜凯飞了出去,撞翻身后的一张桌椅,坚实的木桌哗啦散作一地。

桌上的器物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你是个甚东西,也配跟咱爷这般说话。叫你们掌柜出来!俺们哥几个还真的有话想好好跟他说说。

为首的壮汉­阴­笑着望着地上的小二。

店里的客人仿若都提前都已经串通好了一般,只等声音响起,众人便如鸟兽散。

静坐在靠着门口的那张桌前,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一个夺门而去,我心中有种欲哭无泪的悲恸——能先把账结完再走么?

震远镖局?这帮点苍派的乌合之众!

我愤然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作一张笑脸走进内堂,扶起地上的杜凯。

什么事情惹得客官动这么大肝火?哎呀,只是一个跑堂的,犯得着大爷下这样的狠手么?

我看着杜凯青肿一片的脸,心想也真难为他了。

去后厨让婉娘给你上点药膏,歇息片刻。

掌柜……这些人……因为脸腮肿起来的原因,杜凯的声音有些含混。

照做就是。我转头唤其他几个跑堂的小厮,把杜凯扶进后屋。

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要出来!

小二瞪了一眼刚才动手的壮汉,一脸忧愤被人扶进后屋。

耶?不想活了你!?这不经意的挑衅被那壮汉察觉,叫嚷着要往前追。

列位爷不是有话同我说?我忙挡住他们的去路,陪着笑脸问道。

饭菜做得这般难吃,还来跟咱要钱。惹得裘五爷不高兴了不是?掌柜的,你看这该怎么办吧?

一个小喽罗Сhā嘴道。

这样啊……小店招待不周,怠慢了各位爷,这儿跟五爷和兄弟们赔个不是,这点钱兄弟们拿去喝酒去。以后爷几个赏脸来这吃东西,提前托人带个话儿,我好给爷几个准备些上等席面的饭菜。

我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百两银票,双手递了上去,心里想的却刚好相反。

掌柜客气了!

那为首的壮汉伸手接过,看过票面后,哈哈大笑起来。

哟!出手还挺阔绰嘛!行了!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兄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这给您添乱了,还要做生意不是?走!哥几个!

我袖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到门口。

那小乞丐仍旧坐在原地儿,默然不语地望着朝门口走去的一行人,恣肆无讳地神情,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店里除了这小乞童,再无别的客人。

诺大的店面,只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孩童一人坐在靠近们边座位,以一种看起来并不怎么温顺的眼神望着正要走出店门的这群凶神恶煞。

这画面本就显得十分突兀。

再加上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在那群大汉看来似乎颇有些不那么顺眼。

叫裘五的镖师抬腿踢了一脚。

板凳的一条腿咔啦一声散成碎片,那孩子连人带凳子磕在了门边。

我开始后悔起来,这出桥段是真就是我始料不及的,早知道就应该让他先离开。

客官,那孩子是我的客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您这也有点忒不给面子了吧?

哟?客人啊?把个叫花子奉为座上宾,真没想到掌柜还有这等兼济天下的善心?

唉,看来今天免不了要出手了。

我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念道,接着默默将丹田之气贯入十二经脉。

我今天还就不给这面子了,你还能怎么着?

只见他猛地抬起脚,当头向那躺在地上挣扎要爬起来的孩子的天灵劈去。

糟了!我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

正思忖用哪派的武功应对才能不暴露身份,不料裘五已经对那孩子突然出手。

力道已如离弦之箭,猝不及防,这时做什么都迟了。

正为那乞童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块石头从门外疾飞而来,不偏不倚地打在那只正要劈下脚背上,然后急速弹开。

啪的一声脆响,那靴面上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裘五一个马趴跌在了地上。¬¬¬

五爷!

五爷!

身后的小喽啰乱作一团,慌忙将那裘五搀架起来。

有点儿意思啊。我将气息归元,袖起手,望着门口的方向。

谁?何人暗算老子?裘五气急败坏地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人,向门口大声喊道。

数来宝,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俐俐拉拉挂招牌。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您发财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一拜君,一拜臣,二拜掌柜的大量人。人量大,海量宽,刘备大量坐西川。西川坐下汉刘备,保驾全凭三千岁。人又高马又大,脸膛黑胡子乍,大喝一声桥折下。夏*,掉下马,曹­操­一见害了怕……

门口传来清朗浑厚的话音,伴着韵律和谐轻快的竹板叩击声。

一个乞丐拄着只长竿走了进来,仔细看去,却是熟悉的模样。

轻挑着剑眉,亦不笑,脸上有稀疏的胡茬。

敞胸穿一件退了­色­的湛蓝短袄,腰间系一条粗大的麻绳,下着一条打满了各种颜­色­补丁的褴褛长裤,脚踝和一节小腿都露在外面,一双蒙了厚厚尘土半旧的布鞋似乎不合脚的尺码,被懒散的拖在脚上。

伴着指间上下翻飞的竹板,嬉皮雅俏的数来宝[①数来宝又名顺口溜、溜口辙、练子嘴,流行于中国南北各地。最初是艺人用以走街串巷、在店铺门前演唱索钱。由于艺人把商店经营的货品夸赞得丰富­精­美,“数”得仿佛“来”(增添)了“宝”,因而得名。据说早在明初就有了数来宝的师承关系和13门户:北京一带有索、李、朱3家;江北有丁、郭、范、高、齐5家;江南有桃、李、杏、花、春5家。数来宝进入小戏棚演唱始于明末清初,当时比较著名的艺人有曹德奎、刘麻子、霍麻子等。]被他说得仿佛深奥悠远的经文一般,却削减了几份乞丐的俗痞之气。

呵呵,非是咱吝啬啊,有钱的主儿都在那呢。

我扬扬头,用下巴指了指堵在门口的六七个彪形大汉。

他望我一眼,嘴角舒展出几分笑意,继而转向裘五,打起竹板哼起新的段子。

口中唱道:

一上门儿来细留神儿,一边财神,一边喜神儿。财神手托着摇钱树哇,那喜神怀抱着聚宝盆儿。聚宝盆里倒有那金马驹子在,金马驹子上坐着银人儿。银人儿手托着八个大字来吧您呐,愿您: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儿!

垫起大竹板儿打出圆润高亢的声响,平缓的单点时而夹杂进拈花和凤点头的点子音,使得原本单调的主板叩击的声听起来快慢折中,错落有致。

嗓音浑厚嘹亮,调门稍高,并极有穿透力。

一曲很快终了,那乞丐在裘五一行人面前将手一伸。

镖师们不约而同地向后跳了一大步。

爷几个打发点吧?

他看定那群人,低了一下头。

言辞举措都是低微卑贱的乞丐模样,眼神中的鄙夷不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掩藏。

地上的小乞丐爬起来,抱着来人的腿,躲在他的身后歪头看着惊弓之鸟般的一群彪形大汉。

少在这装神弄鬼!爷几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上!给我打死这臭叫花子。

镖头挥手大叫道。

周围的帮众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一个人敢往前冲。

就连号令者自己似乎也因为对打在脚上的那块飞石心有余悸而踌躇不前。

衣衫褴褛的来客将竹板塞进胸前布褡裢的一只口袋中,低头摸摸身下孩子的头,关切地轻声问道:摔疼了么?

那孩子仰头望他笑笑,摇了摇头。

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裘五喊了第二声,众人才伸手掏出腰间防身的兵刃,朝那门口的乞丐蜂拥而去。

寻常出门饮酒的,没有人会把刀枪剑戟随身带着,那群镖师手里的,大都是些短刀、匕首之类,明晃晃地折­射­过下午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

我袖手站在那群镖师身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若刚才那丸飞石真的出自这乞丐之手的话,那定是不需要我出手的,只是万一……

我颇有些不情愿地抽出一把身旁桌上竹筒中的筷子。

唉,委实是件麻烦的事情,我暗器向来用得不怎么好的。

那叫花倒是不慌不忙,一边叉开手指轻轻理了理身下孩子的头发,将右手中的竹竿一抬,便架住了迎面刺来的一刀。

紧接着那碧玉一般的青竹杖甩手一横,第一个人便从那乞丐身边滑了过去。

乞丐将杖反手一戳,直指对手的悬枢|­茓­。

­棒­尖即到,男人旋即被打出门去,以身亲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后面的几个镖师见这番情景,先是一愣,紧接着一同压了上来。

绊、劈、缠、戳、挑、引、封、转,绿玉杖在乞丐手中被挥舞成一团碧影,变化­精­微,招数奇妙。

那些镖师因为成天的在一起压镖赶路,对各自的招式路数都十分了然,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攻守搭扣得相得益彰。

点苍派的洱海琼波掌、云鹤共舞之类原本不过是些三流的武功,却让这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着实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虽仍旧不能近那乞丐寸身,却也是将他压制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众人将那叫花群星捧月般团团围定,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兜身袭来,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乞丐似乎有些腻烦了这无休止的缠斗,拧起眉头怒吼一声。

天下无狗!

青竹杖瞬间变得如同盛夏的暴雨,铺天盖地地倾洒下来,汹涌至极。

半柱香的时间,乞丐猛然收棍回手,将玉杖啪一声戳地,拄在手中。

刚才还在身边打作一处的大汉一个个都趴在了客栈门外,引得街上许多好事的路人驻足观看。

那绿玉杖的端头点触的地面,青石板已经被凿出母指深的小洞,一条深深的裂缝贯穿小洞将铺在地上的厚重青石板分作两半。

我绿着脸摇头苦笑,索­性­将筷子Сhā回竹筒,心中早已泪流成河——我的店,你们这是要拆我的店啊?!

站在原处观望的裘五看着自己的徒弟喽罗一个个呻吟着躺在门外,狂怒地掀起一张桌子,催动双掌向那乞丐顶去。

绿玉杖自下而上望顶过来的桌面一划,那木桌便从裘五的掌前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几转,稳稳地落到柜台前的那张桌上。

望着摞成一叠的桌子,暗自盘算一下今天损失的银两后,我长长叹了口气:还好没事,要是打烂,又要折我些许银两?!

失去桌子遮掩的一瞬间,裘五将左手的掌劲追加了四成。

暴热直掌断!

整只手掌泛起赤红的光晕,加速向那乞丐拍去。

绿­色­的玉竹杖回锋兜转过乞丐的手掌,­棒­身迎上掌心。

乞丐轻喝一声,竹杖便将掌劲弹开,逼得镖头退了好几步。

掌劲刚退去,裘五的右手已经转作拳势直奔乞丐胸口要害。

石破天惊拳!

镖头大声报出自己招式的名字,额头上的青筋条条暴起。

估计这次定然是将吃­奶­的力气也毫无保留的拿出来了。

那叫花子将棍收拄身前,右手从孩子的头上轻轻移开,倏地展成掌式抬手迎上可以开山破石的暴拳。

内力催动的一刹那,空气中传来仿似龙吟之音,猝然聚起腾蛟跃龙的身势。

战龙在野!

拳掌相交,传来啪一声骨节脱裂的声响。

镖头痛叫一声,由前冲转作后退动势。

那手掌没等裘五的拳头脱开,便屈指将其紧紧握住,向身后一甩。

彪壮的裘五便同一个沙包一样飞出店去。

那乞丐调整内息将气归丹田,低头看看与那仍旧抱着自己腿的孩子,用手轻抚一下他的头,落拓的笑便在脸上绽开。

定睛一看,那叫花仍旧站在进来的位置,一步都未曾挪动过……

阳光斜斜的从门口­射­进来,给那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街上有悠悠的飘过小片闲云的影子、仍旧带着一点暖意的丝丝凉风,还有似乎并没有看得过瘾的闲人。

一切都那么自然,却又那么奇怪。

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挣扎着爬起来的镖师们将伤的不轻的镖头连拖带拽的扶将起来,一溜烟地绝尘而去,其速度之快让人不禁怀疑他们刚才究竟有没有受伤。

以区区两招就可破敌制胜,这在我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也只是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遭。

天下无狗和战龙在野,偏又同时出自一个乞丐之手,这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丐帮的历代帮主口耳相传的绝学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

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

师傅曾经跟我说起过。

身为江湖百晓生的查良镛也曾在他的《武林广志》中对这两门武功有过比较详细的记载。

可我还是认为那不过只是那些无聊的江湖浪客们以讹传讹的结果。

自宋代至今,尽管顶着天下一大帮的虚名,丐帮终究也不过只是一群落难之人集结而成的乞儿*了。宋亡后,这个帮派就一直都处在江湖的边缘,甚少为人提起,更别说什么独门的武功。

今天看来,似乎还真有这么回事。

可终究只不过是猜想而已,谁又能保证这两招真就是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的招式?

不是只有帮主才可以习得的么?

万川集海,心中所有疑问都汇成两个问题,这乞丐是什么人?又为何来这?

回过神来,看到那乞丐就站在我面前,与我的面皮几乎要贴在一起。

我本能向后退了一步,着实吓了一跳。

作什么走的这么近?我耷下眼睛,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问道。

望着这衣衫褴褛的乞儿,黑瘦的脸庞,只是落拓,却不显半分肮脏和落魄。

掌柜……肚子饿了……

他抿嘴浅笑,伸手要掏褡裢口袋里的竹板。

罢了,罢了,别唱你那数来宝了,给你吃的便是。我知道他又要耍弄那要饭的看家本事。

那小乞儿和你一道的?

是。他将快要掏出的竹板又塞回袋中,用手摩挲着袋子,神情有些窘迫。

他腹中传出战鼓一般的鸣叫声,听得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些饭菜应该是他给你留的吧。

我扬扬下巴,示意他回头。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的时候,那小乞丐已经坐在桌边,见他看过来,便将桌上的钵盂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尽管靠门桌子已经杯盘狼藉,但钵盂中满满的饭菜却还留有余温,都是从刚才的盘中分拨出来的,分毫未动。

……

我站在柜台内,噼噼啪啪拨着算盘,时而抬起头看看门外。

手里举着幡的郎中,背着药箱摇着铃铛,脚步闲散地从店门口踱过。

时而有从门口经过的闲人,望店内坐在门边的一大一小两个乞丐投去异样的眼神。

他们离开的时候,那小乞丐留下一串金铃,我说其实要不了这么多,他们的饭菜用不上一两银子。

如果没有钱,可以先赊着,下次来一块结好了。我说。

没有人愿意和钱过不去,但是要我从一个小乞丐身上扒下这么贵重的东西,着实有点让人不那么心安理得。

尽管施舍是有悖于我做事的原则的。

可我拥有的说什么也应该比一个叫花子多吧?

天道轮回自古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如若我收了这串铃铛,无疑也是有悖于天道的。

两害相权择其轻,我倒是宁愿让他们下次有前时再来偿付,尽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还有下次。

怎奈那小乞丐却硬要把那铃铛留下。

这孩子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掌柜若是不肯收,那权当抵押,我们有钱再来赎回。年长的乞丐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地把那铃铛推来推去,轻轻说道。

也罢,犯不着跟一个孩子较真,谁让我有言在先,说过这顿饭只卖不施的呢。

我停下手,没有再做推让……

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时,我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已经申时末。

把前堂收拾一下!准备晚膳的饭菜!

我大声唤着小厮,从内堂传出殷勤的呼应,进而有人走出来,开始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

大致核算了一下中午客人没有结算的烂帐还有打坏的桌椅,不由长叹。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

人生天地间,总要被这大大小小的事情砺炼着,脾气、­性­情、识见、­操­守还有胸襟。

我倒何尝不是一个轻贱钱财的人,却又要为这些蝇头小利斤斤计较。

貌似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了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道理。

道声罢了,几百两银子而已,心疼过也就算了。

说起来,那叫花子总让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惜只凭他长发遮掩下的那半张脸始终无法让我记起此人。

仔细想想也很有意思。

隐­性­埋名做了客栈掌柜的剑客、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走进这客栈来吃酒的乞丐还有无赖的老江湖、来就餐的客人、几个打杂跑堂的小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者丝毫没有瓜葛的一群人,在万古长河的一瞬,从偶然到必然进而理所当然的被纠结在了一处。

因果循环的轨迹交叠在一起变,倾轧出凌乱的残景。

我看着手中做工­精­美,­精­巧别致的铃铛,感到宿命的巨大轮盘开始转动起来,哗哗作响,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怎样?谁是会是主角,谁又是过客?

无所谓了。

猜想而已。

能以凡夫之眼观见者,不谓之曰未来;能以俗子之手变动者,不称之为宿命。

我没有见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但我知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铃(三)

对于中秋是否歇店的事情,我想了很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没有理由不让自己的伙计跟家人团聚的。

可是此时西湖两岸游人如织,正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时候。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人可以放,店还是不歇的好。

对于中秋,我是向来没什么好感 。

没有家的人,中秋对我来说便只是一个符号,属于过去和回忆的,有着某种仪式一般的意义。

已经不再年轻了,慢慢的,日子就会只剩下回忆。

如果说每年一定要拿出某时间去回头看看满眼的风沙,面对经历过的屈辱和荣耀、快乐和忧伤的话,中秋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沉沉离别都压在心旁,漂泊无依都已经习以为常,家就在心里,隔着窗子远远眺望。

很多江湖中人都相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可见江湖没有边际,即使浪迹天涯,也仍旧还是有到不了的远方,有回不去的家乡。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今宵何处诉离伤。

一朝负气成今日,

四海无人对夕阳。

想来中秋节的盛行应该始于宋。

遗至今日,已经是与元旦齐名的节俗。

八月十五,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是十分重要的一天。

华灯初上,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大家把酒言欢,谈心赏月。

自唐代以来中秋赏月玩月的习俗就已经蔚然成风。

入夜后的活动更是数不胜数,祭月、玩月、赏月、拜月、跳月、走月,江南塞北的说法各有不同,过节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但大都离不了团聚和畅饮两个环节。

每年中秋,打二楼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西湖湖面上赏月的楼船来来往往,穿梭而过,箫鼓笙歌,琴声水上,灯笼映照出来的红光将诺大的西湖寸波尽染,赤红一片。

店里更是忙的焦头烂额,不过好在膳时很短。掌灯以后来的客人,多是游玩赏月之余,进店歇息一下的,一般只叫些茶点和酒水。

稍有雅兴的客人会选二楼对着东面开窗可以看得见西湖的房间,寻几个知心友或是家人弄月嘲风,闲话家常。

叫一大桌子狂吃海喝的客人还是比较少。

纵使客人再络绎不绝,不回家过中秋的伙计中,后厨留一个厨子,前堂留几个打杂的小厮也就还应付得来了。

实在不行,仍可再雇几个短工。

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总有些人要将生活的情趣屈就生存的压力,与此相比,不跟家人一起过中秋其实也便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后厨只有婉娘和抹茶,前堂只有我和杜凯。

劳力不足,客人却多。

今年的八月十五相比平常来说,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担子要重三四倍,就连一向只负责核算帐目的我也要亲自跑堂。

不过却是十分享受这种劳碌的过程。

堂前堂后,递水端茶或者点菜结帐,跑得周身大汗淋漓,却也是另一番的清净与畅快。

与这喜庆祥和的团圆佳节无关,与当空皎洁的西湖明月无关,与窗外箫鼓笙歌的烟波画船无关,与高朋满座亲友如云的中秋盛宴无关,疏离一切的心境 ,没有牵挂、思念、感喟,拒绝一切思恋怀想和陈年往事,只是忙碌 。

偶尔看看那些言谈中各怀心事的客人,各异的神­色­,彼此举杯、劝酒,玩闹和倾诉,眼神小心地掩藏起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情愫。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不是仅沉湎于这花好月圆的片刻欢愉?有多少人不是坐拥这相聚的时光享受只属于自己的快乐?有多少人可以感受和珍惜彼此的内心?

寂寞是一个人的喧嚣,喧嚣是一群人的寂寞。

掌柜,几个乞丐凑在门口不走,您看……

门口迎客的杜凯疾步走过来轻声说,几个乞丐凑在门口。

给几个月饼打发下一下吧,以往不是常有的事儿么?

他们非是上门乞食,单说要见您。

客官,您要点什么跟这位小二哥说,我这另有些事,见谅。

把点菜的客人丢给杜凯,信步走向门口。

几个乞丐见我走出来,上前作揖便拜。

我眯起眼睛,伸手扶下了为首的那个乞丐老者。

在下丐帮九袋传功长老罗真,奉帮主之命来偿掌柜爷赊之债。

那乞丐从怀中掏出三两银子,递予我。

帮主怕掌柜爷不收,特关照在下定要把这银子送到您手。

帮主?赊债?若不是那貌似打狗­棒­和降龙十八掌的武功,我还真忘了有赊账这么回事。

看着眼前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心中忽觉几分好笑。

一两银子的事情也犯得着差人兴师动众地送来,个个还都这般堂而皇之的上来自报家门名号,似乎颇像那么回事。

莫非是那铃铛的原因?莫不是什么重要的什物?我忽然想起一直锁在柜台的抽屉里的铃铛,那么漂亮的什物深藏在桌柜深处,也算是明珠投案了。

有劳长老,那日所欠一两便够。

我留下一两文银,将其余的退回去,转身回店里拿了一壶酒并取出抽屉里地铃铛交给那老乞丐。

这酒是给你和其他兄弟们过节的,只管收下,只是这铃铛有劳长老转交给帮主,代问帮主安好。

多谢掌柜爷,只是……

我转身准备进屋,听到那老者还有话说,便停下来探身问道,长老还有何事?

今日是丐帮大会,帮主让在下敬上拜帖,望掌柜前去后山的月老破庙一聚,万望掌柜爷赏脸。

我朝店内看了一眼,面泛难­色­。

中秋佳节,许多伙计都回家了,现在又正是上客的时间,怎脱得开身?

帮主早有安排。 那老者笑,捋了捋胡须,闪身让出身后两个黑面堂的乞丐,一样的破烂衣衫,只是皮­肉­稍显­干­净一些。

这兄弟二人落难前也曾在几家大酒楼做过勤活,是伺候过大席面儿的好把式,通晓接人待客之道。帮主料定今日生意定好,掌柜爷便有心赴会,也是分身乏术,特命在下将此二人带来听候掌柜爷差遣使唤。

小的常贵春,见过掌柜爷。

小的常宝夏,见过掌柜爷。

那两个随长老而来的乞丐上前一步,各自打拱作揖彬彬行礼。

两位小哥,都曾在哪里做过勤活?熟悉哪些路数?我笑着回礼,小心问道。

别小看这跑堂传菜的活儿,不简单。

进店里先学徒,从剥葱剥蒜开始,到能独当一面,非二十年的功夫拿不下来。

对于一家大的店面来说,好的跑堂更是千金不换。

既然说伺候过大席面,那怎么也得问问,知个底细。

回掌柜爷,小的落魄前曾是江山蜃气楼的大跑堂。 报菜名、点菜之类自是不在话下。 小的腿脚轻快稳当,中等尺寸的餐盘一次可以稳拿七八个,店里的伙计们皆称咱轻云穿堂腿。伺候过裕王府太子爷大宴幕僚的群英会。

回大掌柜,小的落魄前曾在天然居任前堂从事。因小的心算甚快,也曾做过管账的差事。小的有过耳不忘之功,但凡客人点过的菜肴,哪桌哪位定了然于心。接待过的客人如若结账,不用看单,亦不用算盘,张口便可道出,分毫不差。客人皆唤咱铁算子儿。小的伺候过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藩严大人纳第六房妾的酒宴。

我将面前二人又细细打量一番,心中不禁暗暗惊叹,乞丐中也有这般的人物。

那小店就有劳二位小哥给帮衬一把了。

叫来杜凯,把事情交待一下。然后吩咐他将那两兄弟从后门带进店里,洗把脸换身齐整的衣服后便领进前堂伺候客人。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我转身走进店中伸手从柜台里又捧出一大坛窖封三年的女儿红,转身走出客栈。

长老请带路。我说。

出了客栈在沿着大路一直向北,便可以看见耀挂着群星和明月的苍穹下,低矮的南屏山好像一只蜷伏着的大熊横亘绵延到南湖的西岸。

路旁的树林仍旧是郁郁的景象,只是比起盛夏那份葱茏茂盛已经略显残缺。

抬眼远眺,可以看到月­色­下雷峰塔尖尖的宝顶。

有书生模样的一大群人迎面过来,大声哼唱着吟咏月亮的歌谣,迈着微微凌乱的醉步,手中的纸扇被摇得啪啪作响。

谈笑间,有人偶诵出“云破月,竹弄影,菊翩翩。月中桂子,洒落点点向人间”的词句,那群纶巾皂袍的儒生先是一愣进而又爆发出一片大笑。

岸边杨柳依依,仍有好些其他的路人,三两一群,或者一家大小,轻声叫闹着说要去看三坛映月抑或到酒楼吃酒。

拎着坛酒跟着前面的老者,一路向北,只是走。

夜风微凉,吹皱思绪,将所有的往事都翻涌上来,有如烟云一般,聚拢,然后消散。

心中仍然是戚戚淡淡,没有什么喜悦,亦不怀有太多的感伤,那感觉,真个就应了当年为一个女子客居京城时,听一位故人喝多的时候所吟诵的诗句: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也难如钩,也难圆。

呵呵……

走了大约有十里,爬上山口,穿过一层不疏不密的树林,步上山腰,周围的一切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不仅仅是视野,就连心境也都这般。

到处都可以看到乞丐模样的人,三五成群,并没有什么秩序,却都乐在其中。

注意到打山下上来的我这陌生的面孔,或打声招呼,或相视一笑,不需太多的言语,只是一刹那眼神的碰触,便理所当然的熟稔起来。

清秋的温凉和淡淡萧索开始变得温暖和躁动起来,脚步不自觉地开始加快,有种回家和约见旧友的急迫。

年长的老乞带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童围在树墩旁,逗弄破碎瓦罐中的秋虫。

火堆的一侧,有人借着光斗棋,你来我往杀地天昏地暗,棋子落下的时候磕出很大的响声。烈焰熊熊,月辉熠熠,周围有一大群人似懂非懂地围看,只是抻着脖子,端看说笑,指指点点,亦有观棋人自己的欢乐。

破旧的月老庙早就没有什么大门,借着门口红­色­灯笼闪烁的烛火可以看到里面斑驳残破的神像。

门口有两堆熊熊的篝火,上面架烤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有几人专注地看着火堆以及上面的食物,时而。

几个孩子绕着火堆疯跑,咯咯地笑,照看火堆的大人边是追赶边是大声斥责,把他们哄到离火稍微远的地方。

……

山腰平地的一座小破庙、两堆篝火、怡然自乐的黄发垂髫……

不见主、不见客、不见座、不见席、不见宴……

不过数十亩的方圆,加起来不过数十的人众,我有些愕然,莫不成这就是那叫罗真的丐帮长老口中提到的丐帮大会?

想起刚才罗长老煞有介事地邀我参加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敢问帮主何在?我托着酒坛,在庙门口前靠近篝火的空地站定,向走在前面的长老问道。

掌柜爷这里稍等,容在下通报一声。罗真将手中的酒壶递给迎上来的乞丐,转身作别处去了。

庙前的聚集的人要较他处少很多,地上没有座位,只有十几个破旧的蒲团。

仔细端详身后的庙宇,门口左右悬了两只赤红硕大的灯笼,一支稍显脏旧的红绸将其连在一起。

尽管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却没有感到丝毫不适,相反着实是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场面,仿佛站在家乡村口,眼前尽是些朝夕可见的邻里乡亲,只是在一起长时间淡然的相处,纵使相见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亦不需长久的寒暄,一个眼神和笑容足矣。

很久都未曾有过的归属感,温暖而和煦。

一个小孩子忽然撞到我的腿边,手上原本托得稳稳的就坛被这不经意的一震,翻落手掌。

以我的身法可以扑救的,不会很难,我低头看那撞到我的孩子,下意识地翻手去捞那正在落下的酒坛。

忽然一个人影用膝盖将酒坛踮起,然后一个飞身将酒坛搂在怀中,闪身站定。

我屈指刮了一下那孩子的鼻梁,皱起眉头浅笑一声。

那孩子仰头看我,知道自己犯了错,亦是狡黠地笑,然后迅速跑开。

等到我抬眼时,刚才救下酒坛的的人已经把那封坛的塞子打开,正望口中灌酒。

他高高抱起酒坛,仰头小心将坛中的酒酿倒入口中。

身子后仰,压得很低,腿弓成一弯很大弧线,仿佛顷刻之间便要仰倒在地上,然而他的马步却扎的很稳当,身体安如泰山一般,任酒液细缓地落入口中,然后咽下,不曾偏洒或浪费一滴。

饮了几口,他立起身来,将怀中的酒坛轻放在地上,抬眼看我,笑着道声好酒。

仍旧是熟悉模样,流泻出来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仍旧是褴褛的衣衫,没有裤脚的长裤,将一大截脚踝*在外面,只是穿的要较前几日相对多些,似乎还有了夹袄。

你来了。

他说,然后望我笑。

是。我淡然答道,心中却是欣喜莫名。

为什么请我……?

话只问了一半,便被上山经过的林子中传来的哄闹声压盖了去。

循声望去,一群乞丐抬着两口硕大的水缸一步一挪地步上前来,那声音一阵一阵,时而齐整时而哄闹,似说非说,似唱非唱,却有几分像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

那乞丐不由我多说便跑上去搭手帮忙,换下另一个已经抬得满头大汗的乞丐。

我没有多想,亦是撸起长衫的衣袖,跑上前去。

不知道这举动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境,一切都只是自然,亦不需要过多的思量。

这……这怎么成?您是咱帮主请来的贵客。断不用这般……一旁的罗长老慌忙走上前来搭手。

错剑诀的心法一直都只是针对剑的­操­控以及如何引导你脉络中的气息将剑以及招术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而并非像少林武当的那般只要年长日久的修习就可以让你能积聚起深厚内力。

事实上我内力并不比一般人强出多少,再加之没有那样魁梧高大的身形,即便四五个人与我合力,要要搬起这样一口大缸仍旧还是吃紧。

我没有理会那传功长老的好意,只是自顾地与其他几个人向前搬动那水缸,乐此不疲。

里面大半缸的液体,随着众人口中的号子一并脚下的步调,发出叮叮咣咣的音韵,一股颇为令人沉醉的酒香,便在空气中荡荡地飘散开来。

众人合力,轮班换手把那两口酒缸搬到了篝火旁,互相寒暄几句,寻了自己比较要好的各自散去玩耍去了,破庙前,临着篝火的空地,又只剩下我和那乞丐二人。

他伸手把漂在上面酒瓢捞起,舀了一瓢递过来,道:

尝尝这酒比起寻常店里卖的如何?

接过瓢饮,发觉那酒的味道很杂,没有办法明辨其中的滋味,除了好喝之外,再无二话可以形容。

我扬起声调嗯了一声,将手中瓢里的酒液一口口咽下,边看着他将我带来的那坛已经被他打开坛塞的女儿红倒进临着篝火的两口酒缸。

怎么称呼?我抬手将空瓢递还给他。

雷铃坤,河南归德人士……他接过瓢,亦径自舀了一瓢饮。

嗯?掌柜觉得有何不妥?

他抬头见我看着他笑,问了句话,继而又低头饮酒去了。

江湖上第一大帮的龙头,却也这般的有名无号。我答道。

他将瓢中的酒喝完,甩手将那只大瓢扔进缸中,靠着火堆席地坐下。

瓢箪通一声落入缸中,酒液激荡,拍击缸壁发出辽远的共鸣。

丐帮的人,多因遭难落魄,为了活命才不得不结成一伙。一群为生计的所迫的人,名号又有何用,又不能当饭吃。

看来雷帮主也是个务实的人呢。我笑着在他们身边坐下。

那孩子呢?我问。

他向着火堆边不远处下棋中的那群人扬了扬下巴。

寻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开始在火堆旁不远处观棋的人群中搜寻那黑瘦的孩童。

众人三面围定对邻着棋盘席地而坐的两人,让出靠近篝火的一面。

那光滑的木质棋盘在火光照耀下跳荡出油亮的光泽。

下棋的二人都是须鬓斑白的老者,抬起落下的乌木棋子把棋盘砸得震天响。

来啊,过来啊。有本事你走马过河啊!

你以为我怕你不成?我就跳了这马,你奈我何?

敢跳这马,我就吃你的车!

你有张梁计,我有过墙梯,那死车你拿去便是,肋下给你一刀,我把马落这,你还怎么动?

老贼,你以为我这就怕了你?长须的老者赤红了面堂,观望着棋盘大喊。

休要卖弄嘴皮,倘是不怕,你走便是!

两个年逾知命之年的老者,却也孩童一般的争强好胜。你来我往,仿似真在疆场一般地叫阵厮杀。

周围观棋的乞丐也俱是分作两阵,或是呐喊助威,或是出谋划策,好不热闹。

谁言观棋不语,举手无回?

眼下这番混乱的棋阵,却也不仍旧是妙趣横生,各得其乐?

一个瘦小的身影夹在观棋者中间,黑瘦的脸庞,漆黑的瞳仁被篝火勾勒出深海一般的漆黑浩瀚。

稚气未脱的孩子紧抿嘴­唇­盯着棋盘,神情专注如石像一般。

在俺们乡间流传一句话。

雷铃坤站起身到那酒缸前捞起酒缸里的瓢,又舀了一满满一箪酒。

什么?我问,转头看见他用另一只手解下腰间的葫芦,抛了过来。

我抬手接住。

宁为喝酒意,莫为下棋心,他道。

哦?还有这样的讲究?

饮酒时都愿劝人多喝,情越喝越厚;下棋时都求人少赢,义越下越薄。俺们山野之人从来耍不得这些个读书人的玩物,掌柜有这闲情,不如与我多饮些酒。

他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向我举了举手中的瓢箪,径自海饮一口。

呵呵,好一个宁为喝酒意,莫作下棋心。

我亦笑,拔下葫芦的塞子,咚咚灌了几口。

好甜啊……咂咂嘴,一股凉意从口中泛起,快速浸透尽整个胸膛,连吸进的气也顷刻间被冰透。

这酒……?

我拿着葫芦,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流云芜草自开店以来从来不乏琼浆佳酿,但这样的奇酿,于我却是第一次喝,怎得不叫人心生惊喜。

西域僧人所创的酒方,取冰山­性­味极寒的草药酿制,辅以多种香花蜜果,四月可成。西域人在夏日里常饮这种酒,但因为山高路远舟车不便,倘在中原,却算得上千金难求的解暑佳酿了。

帮主怎得此酒?我看看手中盛酒的大葫芦,又看看酒缸边的乞丐,忽然对他的这酒的来历萌生极大的兴趣。

实在算不得什么离奇经历,他顿了一下,把瓢箪中的酒一口喝光,又舀了一瓢,走到临近我身边坐下,神情寡淡地说道。

嗯……大半年前,一个西域商人找到俺,要俺帮他找到他被人拐走卖往中原的女儿。

丐帮还接这样寻人的差事?

丐帮耳目遍及各地,若要找一个人,还有哪个帮派比丐帮更合适?

要这么说……的确是没有哪个能与丐帮相比了。我再喝下一口酒,饶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番周折之后在杭州的一家妓馆找到了那西域女娃,俺又从中斡旋,让那商人用低价格从老鸨手中将她赎了出来。

这酒便是那西域商人的酬谢?

并不是酒,只是一张酿制这种酒的秘方。

他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斗,畅饮一口。

这酒……是丐帮弟子所酿?

我晃着手中的葫芦,低头闻着葫芦口荡出来的甜醇酒香。

是。他道,仍自顾地望着明月繁星,喝瓢中的酒。

我笑。

有点儿意思啊。

掌柜觉得很奇怪?

自然是有些好奇,帮主不烦我多问?

哪里,今日特地请掌柜的来这荒山野地参加什么丐帮大会,无非也就是想与掌柜的痛饮一回,闲话一番,也一并还了上次去你店里吃饭的人情。

果然是个爽利的人。我喝了口酒问道,雷兄动用丐帮之力帮他寻回女儿,又为他省下一大笔为女儿赎身的挑费,为何那商人却这般抠门儿,只以这酒方作为酬谢?若雷兄偏好这酒,让那商人留下几十坛又能如何?

不是他抠门,为了这谢礼,那商人倒是着实费了一番脑筋。

还有这事?

呵呵,接掌帮主之位后,俺立下一条新的帮规,明令所有污衣派弟子都必须恪守清贫,否则逐出丐帮。本想以此遏止丐帮内好逸恶劳的恶习,不想却激化了污衣、净衣两派的矛盾。为能服众,俺必须要立个榜样。

所以不能收受钱财?只要了这张酿酒的秘方?

身边的乞丐扬了扬眉梢,未置可否。

那商人在离开杭州之前,宴请俺和杭州分舵的弟子,聊表答谢之情。时值盛夏,暑气逼人,赴宴众人无一不流连这酒的,俺当时灵光一闪,索­性­跟那商人要下了酒方。然而事情却不似想象中那般简单,仅凭这酒方仍不足以成酿,方子中的许多酒料都是只有西域才产。因此俺还跟那商人借了三十车酿酒的药材。

看样子,雷兄要舍这帮主之位,开个酒庄了?我调侃道。

谁说乞丐就不能酿酒的?这么做,也无非是为俺丐帮着想。

哦?又与丐帮何­干­?

丐帮立帮之初只是为了相互扶持讨个生活,根本就不沾什么江湖大义,也没有什么污衣、净衣之分。后来丐帮里的几个人因为种种机缘,得以摆脱这种乞人残羹、受人眼­色­的生活,有些甚至开起了小买卖,成为一方的豪绅地主。时移世易,丐帮的帮众越来越多,以至遍布天下,而老的帮众之中,得以摆脱困境不再行乞的人也不乏其人,且逐年递增。丐帮中乞讨为生者和自给自足者之间逐渐分化。到了宋绍圣年间,帮主之位传至汪剑通时,丐帮中的这两伙人已经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帮主他老人家为了统合帮中事务,索­性­将丐帮划为污衣和净衣两派,由两位副帮主分别执掌。

汪剑通?就是那个“南慕容,北乔峰”中的乔帮主的师傅?

正是,真没想到掌柜也知此二人。他眼中划过些许吃惊的颜­色­。

唉,丐帮百年的基业,想必也是败在此人手中了。我呷一口葫芦中的酒,将目光转向别处。

望掌柜收回此言。若按辈分,汪某是俺师尊,又是历代帮主中颇受敬仰的一位。掌柜局外之人,说这样的话未也实在是些不敬吧?他皱了眉头,不怒自威。

汪剑通乃乔峰恩师,与其相处十余年尚对他不放心。帮主之位传就传了,还要留下什么书信,最终被人利用,使得乔峰身世败露,被逐出丐帮。又因此导致后来丐帮群龙无首,猴子称王。正是犯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忌。可有此事?

这……

今日又听雷兄言其将丐帮分作污衣净衣两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污衣净衣两派的­干­戈,断不是一分为二就能解决的。若无此二端,丐帮定不至这番衰落,这些都并非妄自菲薄吧?

他闻此言,神情稍显尴尬,半晌才道,师尊与师祖乔峰的事,倒是听师傅提起,掌柜所言确有此事,评判也句句在理。却不知掌柜掌柜并非江湖中人,如何知道这些江湖上的陈年旧事?

雷兄可听说过江湖百晓生?

查良镛?

江湖中人,不知道这位百晓生的还真不多见,我暗自思忖折,点头应道:正是此人。

掌柜与查先生相识?

他是店里的常客。《武林广志》中,有几卷便是他居留客栈时所作。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在他在店中的那些日子,我有幸刚好翻阅过其中关于宋代江湖史记的三卷手稿,自然知道当世丐帮些许人事。

说罢索­性­仰倒在地,倒一口酒入喉,抬头望着群星捧月的苍穹

如此说来,一个客栈掌柜能有如此渊博的识见,倒也不足为奇了。

这乞丐倒也实在,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托辞。

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对于武林第一大帮的了历史渊源,我断不能一无所知的。只是现在早已退出江湖,关于自己的过去,还是尽量收敛一些的好,着实不便坦言承认是自己浪迹江湖时的见闻。而《武林广志》这套章回体的武林史料,无疑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史家绝唱、无韵离­骚­,索­性­把自己关于江湖的记忆都推给这位行踪不定的作者,于情于理都再圆满不过了。

不过关于读过《武林广志》一事,我倒也没有说谎。查良镛旅居流云芜草时,我确是翻阅过其中三卷。因是未尽稿,又是一目十行读完的,所以时至今日,许多内容已忘得­干­净。然而关于汪剑通与乔峰的这段丐帮的渊源,歪打正着的归于我铭记于心的那部分内容罢了。自己的品­性­本就不是那种皮里阳秋之人,无奈生活所迫却又要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将关于江湖的许多事情锁在心里这么多年。如今遇到雷铃坤这样一个可以与之开怀畅饮、闲话江湖的人,实在按捺不住地要把心里的这些关于江湖的话翻出来,好好晾晒一番。

欸?这丐帮的污衣和净衣之分,又跟酿酒之事如何扯上­干­系?

片刻沉默之后,我才发现这番话与之前问题完全不着边际。

你有没有考虑丐帮污衣弟子多以乞讨为生,若讨不到饭时,又将如何度日?

这……的确未曾想过。我一时语塞。

江湖上对于丐帮的认知,向来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于这个所谓江湖第一大帮究竟是如何得以存留又是怎样一个规制体例,更是少有人知。

与其说是丐帮行事诡秘,倒不如说是大家无甚兴趣。

就连那本《武林广志》中对于丐帮的考证,也只限于宋代至元末,之后丐帮的一切,甚少见于书著。

雷铃坤见我一脸茫然,笑道:

丐帮帮规素以情义为纲,兄弟为大,入帮时所立之誓中也有苟富贵,毋相忘的言辞。每日餐饭,必然是各自讨来,汇于一锅大家分吃。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断粮的日子,这时便需要净衣弟子出资扶助,以解饥困。

靠净衣派来养活污衣派?我闻言忽然弹坐起来,这番话于我来说,着实算是新鲜。

你以为如何呢?他瞥眼望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那眼眸有些浊重,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这便是污衣和净衣两派之间矛盾的根源。人心多是容易计较的,污衣派总觉得净衣派只图自己安逸,不愿意拿出更多的资财扶助帮众兄弟;净衣派则认为污衣派弟子只会摇尾乞食,好逸恶劳。自从帮中两派分立以来,争多论少的的事情便越加频繁。

那为什么又要污衣派弟子恪守清贫?

一个叫花子若不偷不盗,便只能靠博取众人的同情过活。谁都有个三灾五难,好心人多是愿意解囊帮衬一把的。一个乞丐要是一日走上七八条街,非但这一日的口粮不愁,就连盘缠,也不比一般的樵夫、渔翁少多少。

呵呵,戚戚街边跪,悠悠财自来,只要肯拉下面皮,这倒不失为是一条生财妙计了。雷兄一条帮规,便断了污衣派弟兄的财路,难怪污衣弟子不服。

掌柜的是生意人,却也算得这样的糊涂账!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钱财衣食来得都这般容易,谁还愿意自食其力?丐帮中落的原因,也多因丐帮的污衣弟子早已经安于此道,只图温饱、胸无长志!如此行乞,与行骗何异?

所以才有了恪守清贫这条帮规?我闻言不禁恍然。

有谁愿意一辈子当乞丐?恪守清贫,力辟生路……只有这样,方才不离俺丐帮立帮之本。这也正是俺之所以跟那西域商人要了这秘制的酿酒之方的由头。有了此物,就可以让净衣派弟子出资筹建酒坊,赚些钱财;也让些许污衣派弟子有力可出,有事可做。所营之利一半分给那些出资酿酒的净衣子弟,以便能继续从西域购进酿酒所需要的草药,酒坊维持运营;另一半拿出些许作为出力从事酿酒的污衣弟子的工钱,剩下的就应对污衣弟子乞不足食的时候……

我笑。

能有这般­精­深的算计和见地,雷兄不做商人真可惜了。

他没搭话,扬扬眉毛长舒一口气,继续喝他的酒。

周围依然是热闹的景象。

观棋的那堆人中,发出一串爽朗笑声。

黑面堂的老者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往棋盘上一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今炮展丹砂,老乔头,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对面长须的老者悄然望着棋盘,原本就赤红的脸­色­,这下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不用看了,双车难敌士象全,你大势已去,这盘棋怕是没必要下完了吧,喝酒去喽。

黑脸老者神情悠然地道了声,说罢起身要走。

周围观棋的人更是哄然欲散。

那孩子忽然起身拉住那黑面堂老者的衣角。

哦?莫非……小猴子要破这残局?老者低头问道。

那孩子闻言点了点头,伸手移了一步这边长须长老的棋子。

黑面堂的老者低头看过棋盘,脸­色­凝重地回身坐在原地,半晌才伸手动下棋子。

那孩子也会下棋?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雷铃坤。

他点了点头,慢慢躺倒到地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月饼,咬了一口递了过来。

多谢,我对糕点向来没什么兴趣。

我摆手站起身,对他说,我过去看看,失陪一下。

劳烦掌柜帮俺打瓢酒。他扬手将瓢扔了过来。

我笑着接住瓢箪,走到酒缸前满满舀了一瓢,然后递给他,见他伸手来接,我又故意将那装满酒的瓢箪拉远,他收回手,我又递。

如此几番,才将那酒瓢送到他的手上。

他笑着道了一声谢。

铃(完)

江湖险恶。许多年后,即使在温婉随和的表象之下,我也始终保持一种有所戒备的矜持。渴望获得慰藉,却又始终不愿袒露本心,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对立层面之间游移,从未有任何真正的安稳或者皈依,默然沉堕,麻木不仁,混淆生活和生存的界限,对实际上并不在乎的事情斤斤计较,乃至于可以随时作出牺牲或者大开杀戒。

从未感觉到若一个人将感情雪藏起来是这样一件理智而又缺乏理智的事情,只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展现真­性­,固守着某种自甘的疏离和隔膜。

这乞丐无疑让我感到莫大的自在。雷兄或者雷帮主之类的称呼,他并不在意,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基于利益之上的地位考量,这让我觉得事理通达,人情顺畅,也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张居正曾指着相书上的人像对我说,你看这两条沟壑,它可以揭示出一个人说话的分量,纹路深的人,往往一诺千金,让人信服,所以叫法令纹。

那一个人能不能做官,定要看这条法令纹了?

我兴味索然地反问道,心中迫切地希望自己不要纠缠于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什么命相之说。

张居正正好相反。

在考取功名之前,他一直很是喜欢这些命理玄黄之术。

这倒未必,书中只说这纹路,刻写着岁月都无法抚平的苦难。

他并没察觉我的感受,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句话使得我对脸上有着深深的纹路的人一直抱有切切的怜悯。

这个乞丐灵魂中的那种隐忍而节制同时又超然豁达的­性­情,还有鼻翼两边一直迁延到嘴角的深深的法令纹,怎样都让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的人。

这种熟悉远早于在客栈外到他的那一刻,格外亲切,倾诉或者倾听,哪怕只是坐在一起默默喝酒,也让我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释然。

走到那棋局前,已经是那孩子已经第三次落子。

被老者唤作小猴子的孩子,目光如龙,眨都不眨地盯着棋盘,下意识地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纤细的手指拿起硕大的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

我扫了一眼棋盘,然后感到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般的震慑。

那个与他对弈的长老此时大概也有种跟我相同的感受。

那孩子接过这乔长老的棋时,所剩的子已经不多,兵危将寡,又被人直逼城下。

然而他却能在被人将死的前一步反将一军,白白送出一车,然借机将深陷将府的老将移出险境。

再次落子的时候,黑面长老的帅营中已经被他稳稳地Сhā进了两个小卒。

当那长老意识到情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的九宫内已经呈现二鬼拍门的局面。

弈棋之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弃死寨者,主动出击者胜;守死寨者,必死。

兵法如棋,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一个*岁孩子能有这般的心智和识见,估计再怎样天赋异禀的神通也不过如此了。

老者盯着棋盘看了许久,仰天长叹一口气。

老夫认输了,栽得心服口服。

黑面长老站起身将那孩子抱起,让他骑坐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转头对乔长老道。

老乔头,沉舟侧畔千帆过,你这徒弟的棋艺已经在你之上了。

乔长老笑着应道,是呀,你我二人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了竟然还不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我们都老了啊。

此言差矣,老不足叹,可叹老而虚生。几十年的身世浮沉,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有什么遗憾的?我看倒是应该为了这后生喝一壶,你的绝世棋艺后继有人喽。

再如何绝世的棋艺,不也还是输给你一盘?你这老贼,变着法子夸自己!乔长老闻言大笑。

对弈十盘方才能胜你一盘,你还想怎样?走!喝酒去!

那孩子骑坐在黑面长老的脖颈上 ,亦是咯咯地笑。

仍在观棋的几个人也都各露欣喜之­色­,齐奔向另一口酒缸……

我喝了口酒,转身回到雷铃坤身边。

好犀利诡秘的棋风,兵法如棋,那孩子有将辅之才。

我欠身坐下,咂咂嘴道。

唔……他的棋艺是掌钵龙头乔宪谋长老传授的,乔长老的棋艺在当世已经算是难逢敌手了。况且小猴子又是将门虎子,能有这样的棋艺,也不需大惊小怪的。

他躺在地上,抽出枕在头后的一只手揭下倒扣在脸上空瓢,递了过来。

有劳掌柜再打一瓢酒。

将门虎子?那孩子不是你的?

我接过瓢箪,转身步到酒缸前,舀了一瓢酒水,转身递给他。

你说小猴子是俺……

他大笑著接过酒。

他是穆人毓之子,穆人清。

可是戚家军的副将,江湖上人称平波剑的穆将军?

哦?掌柜竟认得穆人毓将军?

呵呵,穆将军追随戚继光将军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一乡里出来的抗击倭寇的大英雄,身为同乡,如何不认得?

掌柜籍贯何处?

山东府烟台人士,与那穆将军的村子相去不过六里地。

原来是穆将军同乡。他眨眨眼,长出了一口气,已是有些微醉。

可穆将军的公子怎会沦落丐帮?

当年穆将军奉戚继光将军之令驻守台州,后来被乡绅出卖,妻子俱为倭寇所掠。穆将军应了那倭寇首领之邀,单刀赴会,拼死救出人清,怎奈自己寡不敌众身死倭寇大营中。而俺正好就在台州。听闻此事后,俺与那穆将军的副将定下计策,集合丐帮台州分舵帮众与驻守台州的戚家军部将士之力星夜包抄倭寇大营,抢回穆将军夫­妇­的尸体安葬。

戚家军素以军法严苛著称,如果作战不力而战败,主将战死,所有偏将斩首;偏将战死,手下所有千总斩首。穆将军的副将见主将战死,也是逃不了这军法的责罚,遂将三岁大的人清托付给俺后,在那穆将军的坟前抹了脖子。

唉,可叹戚家军就这样少了一员虎骑,朝廷又少了一名抗倭猛将。我闻言,亦是颇为难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创下这样的威名和功业,又有人清这样一个聪颖机智的后人,穆将军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了。

那乞丐对着月亮将手中的酒瓢高高举了举,作出敬酒的模样,继而翻手凌空倒入嘴中。

细长的水柱落入口中,发出哗啦哗啦清晰而沉厚的声音。

倒满一口,随­性­咽下,他将瓢中剩下的酒液扬手沥在身边的草丛,自顾道,想来已经快四年了,愿穆将军泉下有知,保佑人清这孩子将来能有番作为。

人清那孩子是个哑巴?我望了一眼另一口酒缸旁与几位长老嬉闹的穆人清,轻声问。

他微微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自从看见自己爹娘惨死之后,就一直这样。旁人说话,他也都懂,只是少与人交谈。

没有求郎中看看?

看过郎中,却只道是幼时的惊吓造成,找不到病灶,不好下药。

我笑。一个乞丐带着个孩子,这些年也是难为雷兄了。

他瞥眼看看骑坐在长老肩膀上笑靥如花的小猴子,低下眉道,说来惭愧,俺是一个粗人,不懂得什么高台教化,平日都是乔长老教他读书识字,龙鸣长老传授他武功。我能做的,也就是带着他沿街乞食,天南海北地走,随我吃了不少苦,却不曾有方让他开口说话。

我无语,两只手指提着系在葫芦腰上的细绳,轻轻摇动,听这葫芦中的液体发出咚咚的碰撞声。

篝火噼噼啪啪地轻声爆响,习习微风中漾起的荡荡酒香中又飘出一缕脉脉的­肉­香。

­肉­烤好了!大家可以过来吃了……篝火前负责烤­肉­的丐帮弟子站起身,回头招呼着周围的人。

不一会大伙儿都聚到了篝火前,哄闹着要喝酒吃­肉­。

帮主,酒­肉­都已经备好,兄弟们等你发话。

传功长老罗真朝这边喊道。

身边躺卧在地的乞丐,慢慢站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将那空空如也的瓢箪甩手一扔,醉步蹒跚地走近火堆。

那酒瓢不偏不倚地向酒缸飞去,咕咚落入酒水中,几番浮沉,激起一阵小小的荡动。

我亦站起身,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前去。

雷铃坤一个纵身跃进那月老庙中,伸手拔出Сhā在破碎月老像前案台上的绿玉杖,在绕着手腕旋耍了几圈,信步走出庙门。

那乞丐横执玉杖,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

有请各位长老掌酒!

以食为天,兄弟最大!

众长老亦是高高举起手中的酒器——瓢箪、破碗或是葫芦,大声应道,然后海饮一口,将酒器中剩下的酒双手齐眉端于面前。

敬帮主!长老们齐声喊道。

雷铃坤走上前去,一位一位接过长老手中的酒器,将酒器中剩下的酒液喝得一滴不剩后递还,直到将每位长老酒器中酒水全部喝­干­方才作罢,走回空地中央。

一位长老递过满满一瓢酒。

雷铃坤把手中的打狗­棒­索­性­望地上一Сhā,双手接过瓢箪,举至齐眉,大声对帮众道:

有请各位弟子掌酒!

话音刚落,空地上响起两声整齐清脆的击掌声,旋即又响起整齐的竹板点奏,错落有致。

围坐在火堆旁的众人,有竹板的拿出板子打着齐刷刷的板点,不会打竹板的亦是随竹板的点奏跟着众人大声唱颂,那唱词道:

进穷棚,抬穷头,穷家祖师供穷楼;穷家也讲三纲论,穷家也讲三教共九流;穷家鞭竿传天下,穷家的褡子四海游;穷家的竹板儿垂耳度春秋;穷家里面分贵贱,穷家里面出王侯……

唱罢这段,众弟子将酒器举至齐眉,齐声道:

敬帮主!

在座众人同时喝完酒器中的酒酿。

饮酒的那一刻,夜风轻袭,周围的花树发出簌簌的轻响,夹杂着篝火清脆细微的爆鸣,咽喉吞咽酒水时发出的汩汩的声音,一切细微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生长。

我站在原地,混杂在大披的帮众之间,跟着一起饮酒,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兄弟,­干­一杯。一位年轻乞丐凑过来。

我拔下葫芦的酒塞,迎手碰过那乞丐手中的破碗,喝下一大口甘甜清冽的酒酿。

看你的样子,是净衣派的?他亦饮­干­碗中的酒,抬头轻声问我。

我细望了下他的脸,额头很大,一脸尘灰,眼眸中是浊重的灰褐­色­,笑容憨直。

是。我漫不经心应道。

这倒是稀罕,这丐帮大会难得能有净衣弟子参加。

净衣弟子如何不能参加?

也不是不能,其实每年一度的所谓丐帮大会,不过是各省分舵向帮助汇报各分舵的开销用度以及各地污衣弟子归农归商的情况,与净衣派无甚相关。况且净衣弟子不比污衣,忙多闲少,自家的事情都管顾不过来,何谈长途跋涉赶来参加这丐帮大会。

原来如此。

长吐出一口气,歪头看看一边跟分舵长老促膝把酒、喝得天昏地暗的雷铃坤。

小辈们轮班将烤好的羊­肉­一块块切好码在几块宽大的木板上,任众人随便取食,又将生­肉­重新架烤在篝火上。

好香啊,身边的乞儿深嗅一口气,起身道,待咱去取些酒­肉­来吃。

我见他走到一块摊放着烤好的羊­肉­的木板前,抄手取了两个比较大块的用手帕包好,又到酒缸前舀满一碗,方才转身趋步走回我的身边。

来,兄弟,尝尝这珍馐美味。他说着打开手帕,递来一块,仍是憨笑。

听到那乞丐把这烤­肉­称之为珍馐美味的时候,着实感到些好笑。

饥了吃糠如蜜,饱了吃蜜不甜。

这乞儿口中的珍馐美味,不过只是块炭火烤熟的­肉­块,烤得再好,又能好吃到哪去?

我伸手接过,道声多谢,然后低头端详起手中的烤­肉­来。

八成熟的牛­肉­,表皮暗红,四周已有点点焦黑,切口处却是剔透­嫩­红的颜­色­,­肉­的纹理清晰可辨。气味带着暖暖的温度从手上的­肉­中丝丝飘透上来,松枝和小茴香混合在一起的淡淡醇郁和辛辣的馨香,让脾胃中那份淡淡空虚感愈发的强烈。

咬上一口,表皮酥脆,里面的­肉­质相反却异常松­嫩­。没融化的盐巴碎屑生硬地散落表面的微小沟壑里,与­肉­炙烤出来的油胶着在一起,在嘴里慢慢地融化,纤细绵柔的鲜香一直把情丝在­唇­齿之间拖拽出去好远,小茴香淡淡的辛辣配上松枝醇厚沉郁的香味,真就是许多年来都不曾吃过的好味。

拎起酒壶咚咚再灌上口甘甜清冽的美酒,一眨眼恍如隔世,天上人间一般。

转眼看见坐在各位长老中间的雷铃坤站起身来,众长老亦是站起身相送,互相礼让再三才走出那群人。

兄弟莫怪咱,帮主好像跟长老们议完事了,咱去跟俺们龙头喝一壶。千山万水,难得一聚,先跟兄弟­干­了这碗。

身边的乞丐端起酒碗,眉头也不皱地一饮而尽。

饮罢碗中的酒酿,乞丐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拱手揖别,转身步向篝火中央的酒兴正酣的一大老头子,临走是还不忘嘱咐一句:

要吃什么自己拿便是,俺们污衣弟子没有那多繁文缛节。

多谢。我笑着应道。

千里浩然气,一点快哉风。市井之中,难见这般实在洒脱的男子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甚是欢喜。

皓月清风,琼浆野味。

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夜间轻风徐来,眼看着火堆附近酒宴平乐的众人,若不是见他们大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真就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会是一群叫花子一年一度的聚会。

帮主在跟各分舵的掌钵龙头饮酒谈心,其他的弟子三五一群、七八一伙,或是靠着火堆围坐,或是寻个稍微空旷的地儿投壶斗酒。

热闹中却又井然有序,众人对于那些酒­肉­各都谦虚礼让,完全不似想像中乞丐对于荤腥的贪婪与执念。

想起方才义正词严地指摘老帮主汪剑通的不是,心中顿觉有些亏欠。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耶?

貌似谙熟地讨问前人的不是,可事实上我对真正丐帮又认知多少呢?

江湖第一大派一年一度的峰会,竟是这样一场悠闲热闹如集市一般的饮宴。

我举头仰望星汉中皓洁的冰轮,自嘲地憨笑起来,索­性­再倒一口酒入喉,原本还旺盛的酒泉变成了涓涓细流,流到葫芦口时只汇聚成豆大的一滴,顿了一下叭嗒拍打在舌上。

闭起一只眼睛,睁大另一只眼睛凑近葫芦口,表情专注地深深望进去,漆黑的颜­色­吞没了一切,看不到边际,用手摇摇也是寂静无声。

手中硕大的葫芦倒也无酒,摇也无声。

醉眼惺忪的呆站在那里,脑海中一篇空白。

一只手臂从身后穿过来搭在我肩头,那手上端着一只破旧海碗,酒香扑鼻。

谢过,我伸只手接来,低头细抿了一口,摇摇晃晃地转身去看身后的来人。

雷铃坤站那里,眯眼不语,见我转过身来,迎着手碰了一下我手中酒碗,道声­干­了,然后把满满一瓢箪的酒一口饮罢。

他将喝­干­的酒瓢反手扣在头上,微挑起剑眉看着我。

我微微一愣,摇头冷笑一声,亦是将海碗中的酒酿一饮而尽,心中暗笑,这叫花子,竟然与我挑寡起酒量,想当年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曾被武林同道敬称千杯不倒……

端着酒碗,呵呵傻笑了几声,忽觉天旋地转,好像身在一条风雨飘摇的扁舟上一般,接着便大字状躺倒在地。

这……这酒……不是吧?我眨眨眼睛,努力睁大看着那张被长发遮住半边脸的乞丐。

你下药了?

嘁,掌柜酒量不如咱,反恶人先告状,说咱下了药。他不屑地喃喃一句,然后高声唤那正在酒缸边上盛酒的弟子帮忙打酒,就手把手里的酒瓢扔了过去,然后索­性­在我身边席地坐下

那为何酒劲这么大?我长吐出一口气,感到天上的月亮悠悠地荡来荡去。

嗯……可能掌柜喝不惯咱丐帮的万家酒吧?

万家酒?

自古都戏称咱叫花子是吃百家饭穿千家衣。这万家酒其实就是帮里兄弟将讨得的酒水掺起来分喝的酒酿罢了。这里面还有你带来的那一坛,掌柜不是眼睁睁看着我把酒倒进缸里的么?

我打了个嗝,心中哗啦啦倒塌一片,事可以杂着做,酒不能掺着喝,若将十几种酒掺在一起,酒量再好的人也扛不过数杯,更何况是在酒过半酣喝下这样的……

也罢……人生难得几回醉,快哉!快哉!我歪头看着盘腿坐在身旁的乞丐,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无限舒畅。

舒眉深吸一口气,胸中激荡,似乎有许多年没有醉得这般沉滞,整个身体在银­色­的月光下飘飘然起来,浮于尘世之上,浮于一切喧嚣之上,率­性­洒脱,没有丝毫戒备,恣肆无讳、酣畅淋漓。

远处传来高亢嘹亮的歌声,篝火边的空地之上,一名老者手夹着两块竹板,一下一下打着节奏,那歌里说的是民间话本中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唱词道:

老法海面对许仙开言道,我赐你佛钵去把妖降。许翰文接过佛钵心肠硬,步履踉跄够奔钱塘。一路上点点飘残桃杏雨,萧萧不断柳风扬。顾不得连理枝狂风吹散,顾不得比翼鸟棍下伤亡。玉碎珠沉人不在,镜花水月两分张。穿大街过小巷来得多么快,启珠帘走进来这负心郎。白娘子见佛钵得得得得颤,战惊惊*粉了面的焦黄。尊丈夫高抬手把奴容让,止不住秋波儿泪洒千行。奴为你贪红尘懒登仙界 ,奴为你产生下许家儿郎。曾记得游湖借伞百般恩爱,曾记得红罗帐下会鸳鸯。五月初五端阳日,大不该夫妻对坐饮雄黄,三杯酒下咽喉醉倒销金帐,显原形吓的儿夫命见阎王。奴为你长寿山盗回了还阳草,还与那护山的神将大战了一场。多亏那寿星爷发了测隐,赐了那保命丹下了山岗,我进门来用金簪橇牙关把金丹灌下,搭救儿夫转还阳。我只说到金山你是烧香还愿,这飞灾横祸受欺殃。到如今你手托佛钵回家转,口口声声要把妖降。看起来红颜自古多薄命,空叫我眼泪流­干­寸断肝肠。奴好比月当空被乌云遮上,奴好比瓦上霜难见日光,奴好比弓断弦回天无术,奴好比东流如海隐入汪洋。痛哀哀忙把娇儿怀中抱,腹内痛心内苦泪洒胸膛,再吃口为娘断肠|­乳­,从今以后离了亲娘。埋怨休把娘埋怨,埋怨你爹丧了天良。回头忙把青儿妹妹叫,你与我扶养这小儿郎,忙把娇儿递过了去,霎时间佛钵放了豪光……

一曲未尽,心中已经是一片芜泽。

这故事我是晓得的,白蛇报恩,与那许仙成就姻缘,后为寻回去金山寺还愿的儿夫,与那寺中主持法海斗法,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被永镇雷丰塔下,直至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只是我未曾想到在这段唱词中,亲手将那白蛇收入法器中的竟是她舍生忘死前去搭救的儿夫主。

这样的编排使得原本凄怆的故事更显悲凉。

妖且有义,人却无情。

究竟姻缘还是孽缘?

谁许了谁的前世,谁辜负了谁的今生?

爱情从来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只不过每个一厢情愿的人都希望有两厢情愿的结局。

两个人的贪恋加在一起变成了一场灾难……

不过是世人皆知的桥段,却被这乞丐演绎地淋漓尽致。

白蛇见到相公手拿法器进屋降妖时的那番滚烫言辞,将这数十载的恩情眷恋一一泣诉。自己身怀六甲却还要为了夺回儿夫与那法海斗法,待到法力用尽致使水漫金山之后,换来的竟然是儿夫以降妖之名,将自己永镇雷锋。

奴好比月当空被乌云遮上,奴好比瓦上霜难见日光,奴好比弓断弦回天无术,奴好比东流如海隐入汪洋……

如此幽怨不甘的话语,恁地不让人黯然神伤?

酒缸前的乞丐踉踉跄跄送过酒来,笑着要敬帮主,雷铃坤接过酒瓢与那小乞丐手中的酒碗对碰一下,饮过一口。

那小乞丐高兴地­干­了酒器里的酒,屁颠屁颠儿地跑回篝火边的伙伴群众坐下炫耀着帮主跟我喝酒啦云云。

雷铃坤扫视一下围坐在篝火周围的众人,呵呵一笑,自顾地饮酒。

这丐帮在雷兄心中,究竟是如何的地位?你所言不愿见帮中兄弟一世行乞,你这丐帮帮主又当到哪年才是一站?我闭眼细细聆听着那乞丐抑扬高亢的唱词,漫不经心地问道。

话一出口,方才觉得有些不妥。真的喝多了,说起话来亦不再掂量斤两,无所顾忌。

那乞丐闻言稍稍一顿,眉头微蹙,低头看看瓢箪中的酒,又抬眼望望远处的把酒言欢的帮众。

实话说……掌柜所问的事情,俺从未想过。

他觑我一眼,神情黯淡。

俺以前就是个农民,对这一辈子未曾有过几多思量,那年饥荒,地里几乎颗粒无收……

他长叹一口气,似乎很不愿意想起当初的事情。

家里生了变故,婆姨和孩子都不在了,一时一无所有……后来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天南海北地寻生活,饥多饱少。有时也能寻些卖膀子力气的活儿赚点盘缠营生。怎奈官吏欺压,地痞横行,也常因肚肠饥饿,行乞街头。多亏老帮主出手相助,传咱武艺,让咱有处容身。老帮主病逝前,要咱打理帮中事务。一去多少年……

以雷兄这般的心智,若早日退出丐帮做点小买卖,说不定早就富甲一方了。何必贪恋这乞儿帮的帮主之位?我出些盘缠作为本钱,雷兄或者投商,或者置办几亩田地,安享终老,以为如何?

他望我笑笑,敬谢不敏,呷一口酒问道:

掌柜以为,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真正富有?

这……说不好吧,人心不足蛇吞象,纵使富甲天下,估计也未必会觉得真正满足和富有。

是啊,你再有钱,也不过一日三餐,一夜一榻。做乞丐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我会觉得一无所有或许会比应有尽有的人更容易觉得富有吧。

雷兄多半亦是喝多了,才会作这般痴语。你方才还说看不惯帮中弟子不思进取苟且偷生,又言不可一世行乞,当下又说乞丐没什么不好。

他大笑不语。

我知道他前后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只想看他这口笨舌拙如何作答……

雷铃坤言下的行乞,不过是一种心情。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哪怕收获一点点,若能心满意足,也便是得;若觉得自己应有尽有,必至于容易专注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贪念一起,纵使获怎样的奇珍异宝,也仍旧会在喜悦之后感到怅然若失。

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公卿;仕人贪财好货,乃有爵之乞丐。

真正的富足与否,就在这得失的方寸之间。

他闷闷地泯一口酒,半晌才道:若俺不死,能等到兄弟们都不再行乞受人欺凌之时,便也自然脱了这乞儿帮主的位置,只是不知要待何日……

乞丐轻轻舔舔嘴­唇­,轻吭一声,月光微微勾勒出他鼻翼两边深深的纹路,夜风轻扬,刮起他遮住半边脸的长发,我看到他那侧脸颊上深深的十字伤疤……

他的那番话让我忽然想起地藏王菩萨发下的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接下来我们都默然无言,沉浸在各自的情愫中。那是心中不能被彼此抵达的无法经由别人的言辞获得超度或者慰藉的隐秘之地。

寂寞如酒,沉默很长时间,我才感觉到我们的话题有多沉重。

那串铃铛……罗真长老已经交给你了么?

是,俺已经转到小猴子手上了,那是穆将军的遗物。

那孩子为何轻易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我?

你们……有缘吧。他笑,酒饮罢瓢中的酒,站起身。

劳烦雷兄帮我也打一碗,我知他仍要去那酒缸打酒,伸手将扣在肚皮上他方才递给我的那只酒碗递给他。

他伸手来接,快要拿到碗时我猝然缩回手,等他要收手时我又将碗递上去,如此逗弄他几番才将空碗交于他手。

此间,我一直在看着他坏笑。

他望着我,目光木讷淡定,不愠不恼,等到拿到碗后方才走去酒缸。

待那乞丐回来的时候,双手一瓢一碗不说,还用衣衫兜了一个小泥球。

我翻坐起来,伸手接过他手上的那只碗,乜眼道谢。

尝尝咱丐帮自有的吃食,刚烧熟的。他向前倾了倾身,放下兜着衣服的手,那泥团便滚落在地,叭嗒一声,就像果实成熟后落入泥土所发出的声响。

我用手指戳了戳那球状的泥块,仍旧是烫手的温度,抬头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这……如何能吃?

如何不能吃?他笑,笑着喝上一口酒,盘腿坐了下来,催动内力望那温烫坚实的泥球中啪地一掌拍去,那泥球瞬间崩裂,原本夯实的泥胚哗啦啦散落下来,露出暗绿­色­荷叶,­肉­香四溢。

这是……我看着那层层圆裹的荷叶,猜想里面会是怎样未曾品尝过的吃食。

叫化­鸡­,掌柜尝个。雷铃坤将酒瓢放在身边,笑着将那荷叶层层剥开,伸手想撕个­鸡­腿,不料只是轻轻一扯,那腿骨便如秋风中的残叶一般毫不费力的脱剥离,香气伴着余温肆虐,撩拨起口腹深处的食欲。

靠山吃山,咱丐污衣弟子有把山中捕获的野物用泥涂裹,然后用火烘煨的习俗。开始只是因为没有炊具调料无法烹煮,年长日久,慢慢衍生出一套自有的料理吃食的办法。

雷铃坤扔掉手中的­鸡­腿骨,将手中垫着荷叶的叫化­鸡­放到地上,端起硕大的酒瓢倒出一些酒来净了一下手,然后将­鸡­­肉­撕碎,摊放在荷叶上。

­鸡­­肉­的味道香酥肥­嫩­,却不腻人,又有淡淡荷叶和药草的清香。对于碗中多种酒酿勾兑的琼浆来说,无疑是上好的酒肴了。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旺盛的食欲,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不,与其说是饥饿,倒不若说是因为对那叫化­鸡­的贪婪来得诚恳。

欸?我塞了满满一嘴的­鸡­­肉­,喝口酒含混地问道,方才那位老人家为大家助酒兴的时候所作的那段唱词,之前不曾听过,可有什么来头?

那段白蛇传?他细想了一下,挑着眉问道。

嗯。我点点头,咽下­肉­,又抓将起另一只大块的腿­肉­塞进嘴里。

那是污衣派弟子撂地的段子,上代长老们传下来的,未曾有什么名字。

撂地?

就是在人多的闹市或者巷口当街行乞。

他喝口酒顿了顿。

这门唱腔,跟数来宝算是一脉相承,不过数来宝多落在一个说字,而这门曲艺却落在一个唱字。帮里的兄弟一般都是站在人潮涌动之地,手拿两块竹板或者小竹片,击打拍子,一上句一下句地唱。唱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会两句就会一万句,所以唱好不容易。唱段多改自民间喜闻乐见的传奇话本还有正史野史,像白蛇传,隋唐演义,孙庞斗智之类……他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一脸欣慰。想来,这也算是咱丐帮谋生的艺能。

又是叫化­鸡­,又是什么唱词曲艺,想来这要饭的,也不容小觑呢。这唱词,说什么也是门手艺,怎能没有名字?不若就叫太平歌词吧,也讨个吉利。

迎手碰了下他平端在手上的酒瓢,喝了口酒。

太平歌词,好啊……他笑了笑,也跟着喝口酒,幽然道:有了名字,这洪武爷传下来的手艺,便也有望发扬光大了。

洪武爷?

呵呵,掌柜有所不知,这太平歌词、竹板书之类种种都是由那数来宝一枝传来的,传至今日演变成不同的曲艺形式,丐帮里兄弟在拜师传授这门手艺的时候,都先拜洪武爷的。

这大明江山的先祖皇帝跟咱丐帮还有关系?我瞪大眼睛问道,素闻江湖传言洪武爷是得当年名震江湖的密教——明教相助才得以一统这锦绣河山,故定国号为明。不想今日,雷铃坤却告诉我这大明国的开国皇帝还与丐帮有这般渊源,我着实不信。

雷铃坤并不着急回答,伸手抓过一块­鸡­­肉­细嚼起来。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这又是一段不是三两两语就能说完的故事。

那乞丐喝口酒,慢条斯理道:

俺也曾向前辈讨问,为什么供奉朱洪武?据他们所谈,太祖爷洪武皇帝系元朝文宗时人,字国瑞,生于安徽省濠州钟离县。父名世珍,母郭氏,生有四子一女,三子因乱失散,女已出嫁。四子即洪武皇帝,自幼异于常人。都说这个婴孩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到了他会说话的时候,叫爹爹亡,叫娘娘死,剩下他一人,跟他王­干­娘度日。及其长大,送往皇觉寺出家,长老给他起名元龙和尚,待之甚厚,庙中僧人待之甚薄,长老圆寂后,僧人将朱元璋驱逐出庙,他王­干­妈将他送到马家庄给马员外放牛。放牛之处为乱石山,但他时运乖拙,牛多病死,或埋山中,或食其­肉­,被马员外驱逐。王­干­妈又因病去世,朱洪武只得挨户讨要。因他命大,呼谁为爷谁就病,呼谁为妈谁亦生病,后钟离县人民皆不准他在门前呼爷唤妈。朱洪武在放牛之处自己悲伤,十几岁人,命苦运蹇,至谁家讨要谁家之人染病。不准在门前喊叫,如何乞讨?他忽见地上有牛骨两块,情急智生,欲用此牛骨敲打,挨户讨要。于是天天用此牛骨敲打,沿门行乞。钟离县人民皆恐其呼叫爷妈,每闻门前有牛骨声至,都将剩的食物拿至门前,送给洪武皇帝。直传到今日穷家门的乞丐,都不向人呼爹唤妈,即其遗传也。

妙哉!妙哉!我抚掌大笑,今儿来这着实是开了眼界,没想到这丐帮还有如许之多的不为江湖所知的趣事。

丐帮不过就是几个落魄之人栖身之所,与江湖何­干­?外人看来江湖很大丐帮很小,在俺们看来丐帮很大江湖很小。

言罢,他低眉饮酒,笑容恬淡。

我们都喝得有点多,讲了很多未曾跟外人道的话,却对彼此始终都有所保留,表面上有些相逢恨晚,但心里似乎都能猜到彼此是谁。

伤疤只能淡化,没有办法抚平,没有记起并不意味着忘记,只是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我开了家流云芜草,他兢兢业业守在丐帮,那些过去永远过不去,那是我们都在用自己方式延续那场深埋在心底的一人的战役。

那夜的酒很甘醇,­肉­很香­嫩­,风也很轻柔,有乐以忘忧的快乐乞丐、月光下摩挲的大片树影,还有那个男孩手中那串银铃在风中的脆响……

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喝得如此酣畅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七杀(一)

第一次听说海瑞这个名字时候是在嘉靖四十年,当时他还只是个福建南平县的教谕。

那年端午汛的暴雨一连下了一天一夜。

喜无双降,祸不单行。

雨水急冲直下,朝廷花了重金修固的新安江河堤忽然裂了九个口子。

为了浙江大局着想,浙直总督胡宗宪下令分洪,引新安江的河水淹了淳安和建德两县。

洪水一过,迎接而来就是受灾两个县的灾民安置、县城的重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赈灾的粮款就成了首需解决的问题。

又是从周边各县借粮赈灾又是追查河堤决口的责任,牵涉到关系或者办事不力的官员该罢官的贬谪该,问罪的问罪。

一时间,河道衙门和淹水两县衙门轰然沸腾起来,闹得惶惶不可终日,店里的生意也忽然冷清。

河道衙门、 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总督府衙门、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还有藩臬衙门的幕僚们都是这里的大主顾,从朝中到地方,各路大员每年在这里迎来送往的开销一般高达千两以上,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说对店里的生意一点都没有影响,那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世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石激起千重浪。

谭纶来店里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挂着与这天气极不相称的一脸­阴­雨相,用中指的指节轻轻地敲打柜台。

我停下手中的算盘,见他青衣黄冠,风尘仆仆的样子,料想大概只是住店

您是要客房还是卧榻?我眯起眼睛,恭谨地问道。

他不语。

啊,若是要打火①(①行路途中吃便饭叫“打火”。《水浒传》第60回:“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的话,随便找张桌子坐下便是,自会有小二上前招待您。

他望着我踌躇半天,才低声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尉迟公,天草先生?

我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客官想必是认错人了”,说罢低头继续拨打着算盘。

哦,在下受一位叫张居正的故友所托送一封书信给一个叫尉迟天草的人,他说只要来这里就一定可以见到他。若有来此的有意无意报出此姓名的,还有劳掌柜给我留意一下。他挤出一个笑容,把十两纹银轻轻敲在桌上。

客观旅途劳顿,又是这个不上不下的时辰,想必还未用膳,不妨去二楼的雅间儿尝尝本店的上等菜品如何?您要等的那位客人,我差小二为您扫听。

我收起纹银,指了指楼上。

他拱手作揖,踱步向楼上走去。

这么多年,许多事情已经忘记,许多事情不愿意再提。

对于剑魔尉迟天草这个名号,我一直保有警觉。

我不清楚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江湖所淡忘,但我知道如果还想继续过些现在这样的市井平凡的生活,我便不能让更多的人记起天草四郎。

师傅说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

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

想起这个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我开始有些责怪张居正来。

带了壶竹叶青走进谭纶落脚的那间名唤风沙渡的雅间,抬眼望见杜凯和抹茶正将托盘中的菜肴一碟碟码在桌上。

那位客人坐在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仍旧是一脸愁云。

我使了个眼­色­让两位小厮将菜放好菜早早退下,将酒壶搁在桌上,转身闭了门。

在下浙江按察司副使谭纶,领戚家军参军衔,冒犯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岂敢岂敢,不知谭大人来此,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我故作镇定地欠身作揖行礼,心中却如云深雾罩一般。

谭纶这个名字,若在江浙倭寇为患的各州,可谓­妇­孺皆知。

嘉靖二十二年,倭寇兵临南京城下,任兵部郎中补阙的谭纶请命亲率壮士五百将其击退。

嘉靖二十九年,谭纶任台州知府,募乡兵千人,日夜严加训练,以风华月舞阵和荆楚剑法荡平袭扰台州的倭寇数万人计。

嘉靖三十六年五月的台州大捷,斩倭寇首级三千七百人。

嘉靖三十七年四月的在台、温、福、泉、漳各州的三站三捷,斩倭寇首级一万四千人。

抛开这些赫赫的战功不说,单就是他那刚捷迅猛的荆楚剑法,就早已被江湖上的许多后辈们惊为神技。

荆楚剑是以速度和杀伤力闻名的双手剑法,饿髅凤吼和斗神凤吼两把利剑使得这个书生模样孱弱的谭纶在千百人中杀来斩去如入无人之境。

张居正此时让这样一个人来找我,让我如何不觉得蹊跷?

这里再无旁人,剑魔先生能以真身相见了吧?

我闻言不语,将坐在桌前的客人仔细看定。

来人年近不惑,面如朗玉,眉眼娟秀,长须朱­唇­,头戴一方鹅黄纶巾,身着皂青­色­长袍,身形修长俊朗,树一般的男子。

谭大人真的认错人了,若单说张大人的旧识,在下倒还攀得上。

我拉过一只杯子为他将酒斟满,轻轻拍在桌上,道一声客官慢用,转身要走。

掌柜且慢,他站起身轻声唤住我,既然是张大人故友,那这两封信笺料想应该就是给您的没错,恕在下耳拙,料想是听错了名字。

他似乎悟出一些端倪,绝口不再提剑魔的名字,从袖中抄出两封信笺,抬手递来。

张大人说这两封信一封是小叙旧情一封是有事相托。

我笑,伸手将信笺接过,谭大人似乎没有将这第二层意思说破,究竟是要托付何事,竟然要他张太岳把一封书信分作两封。

江湖。他轻声道,一字一顿。

我心头一震,把信撂在桌上扭头步向门口。

先生息怒,谭纶见我转身要走,慌忙站起来拦我。

张大人并非是要先生重出江湖,而且此事关乎江山社稷的存亡,先生何不看完这书信再做决定?

江山社稷,于我何­干­?黎民苍生,于我何系?少拿你们这些为官之人口中的江山社稷来圈我!我瞥眼冷冷回道。

即便如此,先生又何惜这点时间读一下这信?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长出一口气,返身抄起桌上的信笺,感到自己已经一步步走进张居正设好的套子中。

随手拆开一封,没有细分究竟是托情还是叙旧,纸上只有几行简短的字句:

兄可平安否?

记离时,都门击筑,店中赌酒。

别后光­阴­驹过隙,又是一年将旧,怕说与说来病瘦。

朝野­操­劳甘命薄,最伤心,贼­奸­佞当头,身后事,赖良友。

半身积贮风双袖,悔当初千金买笑,量珠谕斗,

往日牢­骚­今懒发,发了还愁无丑。

且莫问清闲可有,却为百姓蓄悲愁,

月如钩,江山蜃气楼,言不尽,弟顿首。

读罢信函,我苦笑一声,人生匆匆百年,糊涂一世,聪明亦是一世,这样的为朝廷卖命却是何苦?

顺手将信折进信笺,塞进袖中,抬眼问道,谭大人可知张大人信中所求之事?

不瞒掌柜……在下的确知道详情。

那这另外一封信我不看了,谭大人将这此事来龙去脉说细说与我听如何?

我示意他坐下,以便长谈。

说来话长了,掌柜可知道新安江的汛情?谭纶邻桌而坐,厉­色­问道。

据说是九个县的堰口全部决口,但由于浙直总督胡部堂决堤分洪措施得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的田地,只是……

只是如何?

谭纶望着我端起桌上我为他斟满的酒杯,先­干­为敬。

来而不往非礼也,见他这样,我亦自斟了一杯,一口喝­干­,放下酒杯问道。

河道衙门的监修河堤的公公们长日里在我这饮宴,耳闻这新安江的河堤修缮,却是花了不少钱款的,固若金汤,区区一个端午汛,何以同时裂了九道口子?

谭纶闻言大笑,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河堤?

此话怎讲?我瞪大眼睛。

这还得从另外一件事说起。年初,朝廷为了填补去年落下的亏空,充实国库,跟南洋的那些商人们谈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由于蚕丝不够,而责成各级官员督令浙江的稻农将田里的水稻改为桑苗。

改稻为桑的国策,我的确有所耳闻,可是桑苗今年只能养两秋蚕,蚕吃桑苗的­嫩­叶产出的蚕丝换不回口粮,我一直纳闷这样的国策,官府要如何推行。

呵呵,掌柜有这番远见,张大人果然没有看错人。的确是这样,官府若不借贷粮食,只是单纯责令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粮食糊口,稻农如何肯依?所以近半年的时间,浙江的稻农将田地改了还不到三成。而且若是让稻农自己去改,产出来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便织不出好绸来,卖不出好价钱。所以……

所以朝廷的意思是要那些稻民把田地卖给那些丝绸大户去改?

这,才是改稻为桑的最难实行地方。

江浙地区的田地市价丰年六十石谷歉年五十石谷一亩,让那些丝绸大户们去买便是。

唉,今年的稻子已经长到五成,那些稻农不会轻易就把地里长势正旺的秧苗毁了的,再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那些丝绸大户哪个不是倚仗朝中的势力,他们也不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去买地。

这么说,这端午汛新安江的大水是……

谭纶点头,笑道,天灾可防,人祸难测啊。

我不尽哑然,暗叹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亏得这帮人想得出来。

可是只淹了淳安和建德两县啊,如此一来,借此机会贱买稻农田地的事情不是就黄了么?

呵呵,其他县的稻农自然是逃过一劫,可是淳安和建德呢?

这……

这也正是这些时日,困扰张大人的首件大事。

那张太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

救人。

谁?

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现任福建南平教谕,尝被南平的读书人戏称为“海笔架”。

笔架?

哈,掌柜有所不知,谭纶伸手拿起筷子吃口菜道:据说一日延平知府率了一班官员巡查县学,学堂中从学生到教谕都跪着迎接,唯独他海瑞以为师威尊于官威,立而不跪,只作揖礼。一排三人,两边的教谕都已经跪下,唯独他杵在那里,一眼望去就像个山字笔架,海笔架之名也就因此传开。

如此看来,倒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呢。

我将酒杯斟满,轻呷一口,恍然大悟,莫非……张居正他……

掌柜猜得没错,张大人正是要此人出任淳安县令,替淳安百姓争一条活路。

一个县令又能有什么作用,再说情势所逼再加上那些支持改稻为桑的官吏施压,难保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够拿得住。

我这里有他给写的一篇文,因为写得不错,所以已经通篇记背下来,掌柜可有兴趣听一下?

洗耳恭听。我道,毕恭毕敬地为谭纶斟满面前的酒杯。

谭纶喝一口酒,清清嗓子,轻声诵道:

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儿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我咂咂嘴赞道,寥寥数笔,将官府大户兼并农田的弊害说得这般明晰透彻,又能心系黎民,胸怀社稷,此人真乃国士。

掌柜亦是这么认为?如今淳安建德两县受了灾,改稻为桑却仍要实行,但又不能为了多产这几十万匹丝绸让百姓没有饭吃。浙江已是风口浪尖之地,尤其是那两个受灾县,农民没有饭吃,便定会谋反。此人是一把宝剑,能救百姓于水火者,非此人莫属。

淳安原来的县令呢?

呵呵,谭纶不紧不慢道,因为贪墨修筑河道的公款致使新安江大堤决口,淳安和建德两县的知县已经被胡部堂斩了,一并的还有河道衙门的河道监修李玄。

即使有罪也应该押解进京再审啊,不通报朝廷直接先斩后奏,哼,分明就是给严党的作了替罪羊么。我冷笑道。

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又领兵部尚书衔兼巡抚,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况且此人做事向来谨慎,他虽是为了百姓和社稷着想,但严阁老也仍旧还是他的恩师,于他有知遇之恩。所以纵使严党做的再怎么过分,要想通过他把严党这些事情抖出来是断不可能的,而且他这样处境也着实不便跟严党的那帮人力争。

谭纶微微一顿,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接着道:从改稻为桑的国策乃至新安江的大水都是是严党等人一手炮制,只怕他们不会让海瑞这样一个人来搅了他们的局。建德知县王用汲在调任之前是昆山知县,又是领受吏部的调令,严党动不了他。这海瑞不过一个个小小的教谕,家境贫苦,房居简陋,又地处偏僻之处,调令昨日刚从吏部发出,从接到调冷到海瑞来杭州接淳安知县的印绶,这中间存在太多变数。而且海瑞是个有名的孝子,又是一脉单传,膝下只有一女,他出任淳安知县本就有所顾及,若是海母一旦落入严党的人手中,海瑞要想在淳安一展拳脚怕也难了。

你是说,严党和张居正都把赌注都压到了这个海刚峰身上?我问道。

这也正是张大人想要先生出山的原因。谭纶满心期待地看着我,手指焦躁地拨弄着空空的酒杯。

见我有些犹疑,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没有封缄的信。

这是张大人写给海瑞的信,张大人交代,必要时请您过目。

写给海瑞的信笺,却要我先拆看?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信笺,抽出其中的信函,在手中摊展开来。

信中道:

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读罢三遍,我才渐渐揣测出张居正作这封信的目的。

好一个公之母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为天下人之女啊,张居正知道淳安的知府这个差事不好做,海瑞这一去,很可能就是风萧水寒壮士不反。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说什么海门姓字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这分明就是暗示海瑞移孝作忠。

同时,他让我先读这封信,大有策动我重出江湖的意思。言外之意是问我,海门一脉单传,又有老母在堂,尚能以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为重,冒死赴任淳安知县,我这条孑然一身的烂命又何惜为这个海笔架保驾护航几天?

这样的慷慨言辞,对于海瑞来说固然是发乎情,止乎礼,但是对我却无半点说服力,一来我已经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这又不是张居正自己的事情,于私而言我没有义务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二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店掌柜,亦没有那些在朝为官那帮清流们兼济天下的责任。

至于什么社稷存亡,家国大义,就更与我相去甚远了。

人生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想让自己的姓字“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人老了,都想安定下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天草四郎了,那把劈风斩月的草薙也早已经沉入湖底,很多人我不想见,很多事情也不想记起。

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天晓得我那镇日无心镇日闲的掌柜生活会不会因为这次出手而“风萧水寒,一去不返”。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贪恋这种安定的市井生活

这个忙,在下的确是爱莫能助。我将张居正写给海瑞的那封信装进信笺,转手递还给他。

谭纶接过信笺,脸­色­穆然黯淡下来,默然无语,猛地伸手捞过将酒壶,对着壶嘴咚咚咚一口灌下。

叨扰掌柜了,在下告辞!

谭纶啪得一声将喝­干­的空酒壶拍在桌上,起身步向门口。

谭大人且慢……我轻声喝住谭纶。可听我把话说完?

谭纶在门口站住身。

出了店门,先不要急着立即动身去南平,你可以先行在杭州城内转转,见到乞丐,将这个绿玉令牌给他,让他带你去见帮主,将此事说与他听,自会有人帮你。我从怀中摸出一个刻着“铃”字的狗头玉牌递给谭纶,接着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丐帮耳目众多,会比我一个店掌柜更有帮助的。

谭纶微微一顿,转身诘问道:面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几个乞丐管什么事儿?

丐帮的本门绝学莲花落阵,想必谭大人没有见识过,但威震八方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总该听说过吧,有丐帮相助不会有问题的,至少不比以我一人之力保海瑞一家更有问题。

丐帮……谭纶一脸狐疑。丐帮,真的会出手相助?

我笑着站起身,当今丐帮帮主雷铃坤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你把这绿玉令牌交到他手上,跟他道明事情的原委,他肯定责无旁贷,只是……

嗯?

只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尉迟天草这个名字,也不要说是我要你去找他就是。

谭纶接过我手上的令牌,抱拳作揖,匆匆离去。

我坐在风沙渡靠近窗台的座位上,喝一口酒,吃两口菜,看这阳光将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子的轮廓大片大片地画在地上。

为什么会把雷铃坤也牵扯进来,是害怕让张居正失望,怕淳安建德那几十万黎民的度不过荒年?

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

七杀(二)

丐帮把海瑞的老母和妻女接到淳安的时候,大约是在谭纶来店里的四个月后。

海瑞是在她们之前三个月左右到的杭州,在总督府领了印绶,转道去淳安。

杭州到淳安,大概要三天的路程。

从南平启程先走水路然后北上转陆路到杭州,然后再转水路到淳安,雷铃坤一直守在海瑞的身边,一路颠沛流离,虽说麻烦不断,却也都是有惊无险。

比起帮主,护送海瑞妻小的罗真长老走得要更为艰辛,只有活人才有被当作筹码的价值。杀手接到的命令自然是要生擒海瑞的妻儿老小,因此所有的杀戮都指向了护送海瑞家人的丐帮身上。

大半个月的路程,除了罗真和丐帮南平分舵的掌棍龙头袁永海之外,随行的四个八袋弟子,三个九袋弟子,系数战死。

七条人命换来海瑞一家的平安,这样的生意在谁看来都不会值当,但想想淳安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或许再搭上几条人命也是值得的。

这件事后,我倒是由衷得崇敬起丐帮,也不由得感叹起市井中流传的“仗义多为屠狗辈”的话来。

据说奉朝中密令追杀海瑞的,是江南第一大杀手组织浩轩的霸月堂。

实在搞不明白朝廷怎么会跟江湖上的杀手堂会扯上关系。大内高手如云,即使不便打着朝廷的旗号办事,那也犯不着跟那些谋财害命的索命狂徒握手言和,做起生意来。

起初听到这样的谣言时,以为不过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不足为信,后来却从枫叶荻那里得到证实。

枫叶荻原来叫狄枫。枫叶荻是我为她取的一个诨号。

枫叶荻是京中六扇门的名捕,同时也是江南第一大杀手组织浩轩的副堂主,两边都不知道他的另一身份。

一个人可以拥有两种或者更多截然不同的身份,这并不具有太多的挑战­性­,就像当年华山派的“君子剑”岳不群先生,他既可以是华山派的掌门,也可以是五岳剑派的掌门,这并不相违背。

但要保持两种完全水火不容的身份的话,就显得十分困难。

譬如说一个人不可能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即便可能,也肯定是要付出莫大的艰辛。

这种艰辛,司礼监的公公们是知道的,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是知道的,没准连岳掌门本人也是知道的。

杀手和捕快,鉴于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身份,我觉得她需要一个诨号。

我觉得唐代的香山居士白乐天的《琵琶行》写得是不错的,他比我们更早更深的体味到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意境。

狄枫这个名字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它既保留了男­性­的阳刚,也隐喻着女­性­的柔媚,这正与她神秘的身份和行踪不谋而合。

所以我在得到她的首肯后,把两个毫不相关的称呼串在了一起。

从那时候开始,狄枫就有了一个枫叶荻的诨号。

我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肯定不会逢人就说我就是江湖上人称枫叶荻的狄枫,而这个名号之所以会传开可能只是因为她顶着这个诨号杀了很了不得的人。

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坐离柜台最近的方桌上吃一碗多加了三两牛­肉­的拉面。

我说,浩轩是不是在掂量海瑞?

嗯。她点头,把筷子上挑着的已经给吹凉的面条倏地塞进口中。

已经挑了么?

不知道,她摇头, 嚼着一嘴面条含混地应道。

谁打的单子?穿鞋的还是穿靴的?

她抱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汤,仍是摇头。

我索­性­走出柜台,从小二手里截下一盘要端给其他客人的酱肘花放到她桌上,抱着手在她对对面坐下来。

尝尝店里的特­色­小菜。

嗯,她夹了一片肘花塞进嘴里,又挑起一筷子面。

是死扣么?赶这趟单子的把式是谁?是不是会一直贴着飞?

我抱手压着桌子,探头问道。

她依然摇头,自顾地吃着碗里所剩不多的面条。

你能说完再吃么?

她不理我。

你若真这么喜欢吃本店的牛­肉­面,我管你白吃一年便是。

枫叶荻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口中,抱起碗咚咚咚咚喝­干­了面汤啪地一声把碗拍在桌子上,打了声很响亮的饱嗝。

嘁,谁稀罕你那四文钱一碗的牛­肉­拉面,人为财死,鸟才为食亡呢!

我抄手望着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客人,那身笨拙宽大的粗布袄丝毫不能遮挡住她眉宇中的清秀和柔媚。

不成敬意!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按在桌上,心想你就为了财死吧你。

总督府刚结的年款,还没来得及入账,便这样排了出去,出手如此阔绰大方,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痛心之余还是暗自道一声罢了,偶尔糟一回钱也不是坏事。

狄枫接过金子,轻声问了一句,江湖上的黑话俚语都能这么张口就来,你还说自己没有背景?

嘁,我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反问道,没有点见识,怎么能接待这些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客人?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钱你是拿了的啊,怎么反倒问起我了?

那不知掌柜想知道什么,我捡知道的答复便是。

海瑞到底是生是死,浩轩是否还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我悄声问道。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堂主定夺,我一个霸月堂的副堂主又怎会知情?况且这么久了也没见手下的人回总堂复命,我上哪给你查那个海瑞是死是活?狄枫皱起眉头,颇有些嗔怪的意思。

浩轩接了单子的堂会是你们霸月堂,一个副堂主要说不知道,谁信?你也是六扇门的人,应该知道朝中的局势。那个海瑞可是身负淳安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你就是不便出手搭救一下,透*消息也行啊,作何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我就是不想海瑞死才有所规避的,现在江湖朝野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去了关外,你以为我是在躲什么?轩主刘永胜留书不知去向,正气堂根本就群龙无首,轩中的大小事宜明面儿上是由各堂主商量决定,暗地就是由熏风和霸月两堂的堂主一手把持。若我们堂主荆胧浒发个飞鸽传书要我亲自­操­刀,我去是不去?

若浩轩不接这桩生意,不是就没有这么为难了?

这浩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唉,你怎么还不明白啊!狄枫耐不住­性­子,提手倒了杯茶水,咚咚灌下去。

我总觉得这丫头的­性­格好像断崖,有两条完全背道而驰的轨迹,冷静起来的时候,深沉如海,所有的喜怒都不形于­色­,八杆子闷不出个屁来;躁起来的时候便是三两句话就要跟你急,巴不得还没开口你就什么都了然于心。难道说,这条深不可测的断界,就是捕快和杀手的区别?

江湖现在的情况你都了解多少?她显然有些急了。

就是了解不多,所以才问你嘛,我笑,不紧不慢地为她填满茶水。

五岳剑派、青城派、六合门、海沙帮、天河帮、点沧双剑、曲江二友、桃谷六仙、黄河老祖、五毒教、日月神教、金刀门……武林各门各派早就乱作一团,哪里还有什么人愿意管一个南平教谕?

又出了什么事情?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端起送到嘴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狄枫微微一顿,一脸不屑。还不是为了本《辟邪剑谱》?

又是武功秘籍?我睁大眼睛望着狄枫。

忽然觉得好笑,明明自己心知肚明,却又要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记得听师傅提起说,此书前身是《葵花宝典》,始为朝中一位宦官所创,后辗转流入福建莆田少林寺主持红叶大师手中,被其封存,不使之见于江湖。少林禅师渡元机缘巧合得悉宝典内容,从中另悟出《辟邪剑法》,还俗更名为林远图,倚仗此盖世神功创设福威镖局,威震一方。《葵花宝典》的原本因为上面的武功太过凶狠残暴,已遵照红叶大师圆寂前的遗训焚毁。华山派的岳肃和蔡子峰客居少林时偷记的上下两部《葵花宝典》也在魔教十大长老围攻华山时被魔教夺取从此下落不明。如今林远图新近寿终,其子林震南武功低微,却保留着这唯一一本还在众人视线之中威震八方的剑谱,按照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的话说:这就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开始时候只是听到店里南来北往的江湖中人提起这事情的端倪,没想到不到半年的时间,已经闹到这么沸沸扬扬了。

狄枫提起《辟邪剑谱》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武林广志》中曾经详记的早先五大派为了一把屠龙刀围攻光明顶的桥段。

从元天历年间到明嘉靖年间,从屠龙刀到《辟邪剑谱》,时光流转百年,相同事情又以不同的姿态重演,轮回就是这么玄妙,幸福总是转瞬即逝,只有苦难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往复,就像《地藏经》中所言“如是等辈,当坠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没人愿意Сhā手,严党就只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浩轩,嘁……狄枫嗤笑一声,喝口茶,低声道了一句,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人了,竟然还相信什么“葵花在手,天下我有”的鬼话。

听她此言,我也乐了……

那为何浩轩不凑这个热闹?

武林秘籍能当饭吃?一群靠刀口上舔血过活的人,一本武林秘籍有个屁用?再说那么多高手都在虎视眈眈,就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弄不好就是个­鸡­飞蛋打,我们吃饱了撑的趟这浑水?

所以浩轩就当仁不让地接了杀海瑞这桩单子?

一万两银子杀一个还没到任的七品知县,这样豪爽的客人可不是随时都能遇见的。

既然你不想杀,推掉不就完了么?杀与不杀你自己还不能做主?我就好奇你为啥一提起海瑞就弄得左右为难,讳莫如深。

做主?天下之大,可你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又能有多少?有些事情由不得你的。若我不躲,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动手,杀害海瑞断送淳安数十万百姓这个千古罪名,多半还是要我担。

又是怎么回事?

狄枫咂咂嘴,长出了口气。

浩轩那边能不能推掉这差事姑且不提,单说六扇门这边。朝里去年落了亏空,所以严阁老和小阁老才提出改稻为桑的法子来补,改稻为桑做好了,首先获利的是那些个丝绸大户,接着是浙江总督府、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衙门的硕鼠们,再是江南织造局的那些公公们,最后才是朝廷。淳安建德遭了大水,张居正举荐海瑞和王用汲去补淳安和建德知县的缺,明面儿上是为了淳安和建德的百姓谋条生路,暗地里是却在拆严党的台。张居正是裕王爷的人,江南织造局兼市舶司监正杨金水是宫里的人,浙江巡抚郑泌昌、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是阁老小阁老的人。三拨人在宫里拿着刀斗,刀刀都砍向浙江。

我怎么听着有点糊涂?我喝了口水,把茶杯按在桌上,拿起筷子夹了片肘花塞进嘴里,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糊涂,可十天前接到京里的飞鸽传书,我才明白。改稻为桑成了,国库填了银子,严阁老在皇上那一关,就算过了。增加的银两究竟有多少能进国库这还两说,但宫里是肯定要分银子的。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儿,司礼监肯定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裕王爷派去的人就这样给搅黄了,若严党派去的人搞不定海瑞,他们多半也会派人。六扇门隶属于北镇抚司,我们这些人说来是挂着五品御前侍卫职衔,暗地里不过就是给锦衣卫打杂的。锦衣卫直接领皇上的调令,司礼监无权调动,但是他们要是想调六扇门的人去杀几个刁民,可用不着什么上谕的。在这个时候六扇门领司礼监令单独要我火速回京,你想会是什么事情?

杀海瑞?我这才恍然大悟。

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啊!看似自由自在,实际上还不是被风吹着飘来飘去?狄枫悠然说道,我也知海瑞若能平安到任,肯定是淳安数十万灾民之福,可现在能不要我亲自­操­刀去杀他,就已经是万幸了。

狄枫用男子口气说话的神态着实有些好笑,虽然言语中有几分神似,却丝毫遮不住她举手投足间的纤风媚骨,依旧不是足金称两的男子模样。

她见我望着她出神,登时绯红了面颊,低头喝茶不语。

算算时间……海瑞也应该到杭州了吧?

连这都知道?你不是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嘛,­干­嘛平白无故关心起海瑞的事情?狄枫弓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我倒茶,一脸狐疑地问道。

一个月前谭纶谭大人从京里捎来一位朋友叙旧的信,顺带提起了淳安的事情。

我为她把茶杯斟满,接着道,小豆是淳安人,抹茶是建德人。家里遭了难,又在凑钱买粮度灾年,一直闹着要回去看看。店里正是生意不错的时候,偏偏又离不了他们,我这当掌柜的除了解囊相助之外,就只能多帮他们留心受灾两县的事情了。

原因真就这么简单?她一脸怀疑。“凤吼剑”谭子理?他不是在戚继光营里做参军么?怎么跑到杭州了?

谭大人随戚将军转战浙江各地屡见战功,朝廷传召回宫行赏并升任福建参政。

狄枫听罢沉默了一会,长出口气道,你不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掺合为妙……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将脸转向另一边,抬起左手支着头,低眉探手去夹桌上的盘中的肘花,轻声耳语道:郑泌昌跟何茂才……

嗯?你说谁?何……我看见狄枫向我挤眼睛,便硬生生地把下半句吞进了肚子里。

掌柜的!开个上好的雅间儿!有人朗声高喊。

我闻声慌忙起身迎上前去,把门口的一行人让进屋中。

二楼的望雪轩,诸位请!小二!带几位客人上楼。

列位客官,这边请。杜凯把搌布搭在肩上,慌忙从内堂跑过来接应。

一行华服额冠的七八个人,呼啦啦跟着店小二走上楼去。

何大人……我抖抖衣袖,恭恭敬敬地给刚才喊我的人作了个揖礼。

那人没有直接随其他人上楼,站在门口,见我行礼,眯眼一笑。

这笑容我在熟悉不过,二分爽直三分厚颜四分世故加上一分客套寒暄,在我看来这似乎已经是他招牌一样的表情。

到任的三年,他没少关照我这小店的生意。他在这里究竟给多少县里省里京里的大人们接过风送过行,我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的名字我却如何都不应该忘记——杭州按察史兼布政使何茂才。

他清清嗓子嚷道,都是省里还有京里来的客人,要上等的席面儿,记巡抚衙门的账,言罢也要上楼。

何大人!一个声音止住了何茂才迈上台阶的脚步。

循声望去,才发觉何茂才带来的客人中有两位没有跟着众人一起上楼,仍旧站在原处。

其中一位形容削瘦,蚕眉凤眼,长须,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袖子高高挽起至小臂上端,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淳安数十万灾民今年的生计还未有着落,议事就是议事,还不到设宴摆席的地步吧?你在这喝酒吃­肉­,那边的黎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何大人于心何忍?

那人正­色­道,神情不怒自威。

刚峰兄,这……看到这一幕,青衣客人的身边的那位面露尴尬的神­色­,却又觉得Сhā不进话,只得欲言又止。

眼前的何茂才慢慢转过身,斜眼看着门口的两个人。

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何大人很是不爽地蹙起了眉头道:

省里议事,历来都没有知县与事的先例。若不是高府台说淳安和建德受了灾,理应让你们知道朝廷赈灾粮饷的调配情况,哪里还容得下你们登堂!刚才在衙门里的时候你俩就那么四六不忿的,中午出来吃顿便饭也这么多微词,你俩人这知县还想不想­干­了!

什么事情?刚才上楼的那些人中,一位穿绛紫­色­长衫的客人步下楼梯,走到门口问道。

郑大人,你看这俩知县……

高府台和另外几位大人正在屋里等着呢,请何大人先上楼吧。紫衫客凑近何茂才,低声耳语道,咱们就是便服出来吃顿饭,这大庭广众的,你还要弄得­妇­孺皆知不成?

何茂才微微一顿,回头瞪了一眼门口的二人,狠狠地哼了一声,甩袖步上楼去。

二位大人刚从驻地远道赴任,旅途劳累,先上楼吃点东西吧。这淳安和建德赈灾粮食和改稻为桑的事情,若是一时半刻能说得清楚,也就不需要浙江的这些知府衙门和臬台衙门的大人们来一起议事了。

浙江巡抚郑泌昌和润了一下语气,抬头对着门口的两个知县堆起笑脸,二位楼上请。

多谢郑大人美意,只是淳安百姓还没有筹到粮食度过荒年,我这父母官不能为民请命,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跟各位大人进餐?没别的事情的话,在这里就此别过,下官去看看米市跟丝绸的行情,以便组织百姓筹粮赈灾。

站在门口粗布青衣汉子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刚峰兄?站在门口的另一位客人,低眉道了一声失礼,神情尴尬地作揖辞别,扭头匆匆追赶青衣男子去了。

掌柜,酒菜快点备齐,送上楼去。

郑大人用锋利的目光扫过两个知县的背影,转身对着扔下句话,迈着四方步踱上楼去。

我坐回枫叶荻身边的时候,她正旁若无人地把最后一片肘花塞进嘴里。

你安心了?狄枫见我回来,轻声问道。

唉,好一个海刚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诶?倒是你刚才紧张个什么劲儿?我避重就轻地反问一句。

以前何茂才做提刑按察使的时候,我曾领皇命令牌到他掌管的牢狱中提审过犯人。况且刚才的那些官员里还有几个是京里的人,万一被认出来怎么解释?狄枫喝一口茶,忽然当机立断地跟我道起别来。

我该走了。

之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她站起身,将靠在桌下脚边的包袱提在手里。

还不知道呢。先躲几天吧,没准真去趟关外也说不定。海瑞到了淳安就安全了,裕王爷不会让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任上,到那时严党和司礼监暗地里都打不了他主意,我也就可以回浩轩总堂复命,再转道北上回趟六扇门。

呵呵,狄兄,那我们后会有期。我亦站起身。

不用送了。听到我称她狄兄的时候,她极不情愿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喊了一句,小二,结账。

话音未落,她甩手将包袱搭在肩膀大步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把那锭金子扔给刚从楼上下来的店小二。

杜凯费力地接在住从门口扔来的金锭,一脸茫然地目送这位奇怪的客人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

江湖

一年以前,当我写完《流云·芜草》的时候,就在计划有朝一日可以延续这篇长达八千字的武侠散文。开始策划以后的片断中出场的剑客和他们的兵器。不清楚这会不会使那些本来飘逸轻盈的文字流于俗弊,似乎武侠故事中的霸道兵器、眩目武功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东西。即便再恶俗再白烂的桥段,只要用某些利器神兵、盖世神功、世外高人稍加点缀,也仍旧会有一大批拥趸前仆后继。毕竟,这条路上,已经有许多前辈挥舞着他们个人主义的男*漫成就了一段又一段旧瓶装新酒的故事传奇。乌飞兔走、斗转星移,那些故事的缔造者有些已经与世长辞,但是他们的作品却仍就保存了下来,并且在节奏越来越快的都市生活中历久弥新,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搬上银幕、游戏、印刷品。早就不是需要用刀剑武功来解救家国乱世、了断爱恨情仇的年代了,为什么这些浸­淫­着复古情怀的传奇故事仍旧会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有如季风般盛行不衰?为什么人们会对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如此的不倦?

一年以后,《流云芜草》的后传仍旧没有写出半个字,但我已经看完了台湾、央视、和日本动慢三个版本的《神雕侠侣》。黄蓉还是那个黄蓉,杨过也仍旧是那个杨过,本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幻觉,只不过构筑他们的元素由文字变成了影像,用不同的手段、场景、旋律演绎同一个故事,人就是这样,在不停的变化中寻求一种相对稳定的安全。江湖对于在作者、监制、导演乃至于读者、观众心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城市的边界在米其林轮胎的飞速转动中悄无声息的扩张,以往印象中被称为别处的地方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所谓的近郊。日行千里的汗血神驹跑不过一辆二手或者更烂的国产轿车;娱乐圈里的当红女星今晚洗个澡明天她的沐浴春光就有可能传遍大街小巷;看着缠绵悱恻致死不渝的韩国电视剧长大的少男少女们今天爱得死去活来,保不齐明天就形同陌路;朝夕相处的同事表面上和睦融洽背后里却相互拆台勾心斗角,这是个爱恨情仇是非恩怨暧昧不清的年代,世界上还有多少可以称之为世外的地方,还有多少身怀绝技并且还可隐居避世称之为高人的前辈?

八十年代后的孩子们接受着资讯和信息的轰炸,变得焦躁、疏离,还有多少人会相信中国教育界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目标,又有多少人真正的全面发展。经历过饥荒、自然灾害、*的父辈们有几个不骄纵宠爱自己唯一的血脉。一个时代的苦难澄清后积累成更多的希望和溺爱镌刻入下一代的生活,年轻的一代在这种保护下还能承受多少物质和­精­神的压力与打击尚未可知……江湖,是这些孩子童年中的无数美梦之一,只要不醒来,现实就不存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么?“江湖”,“江湖”,只有在远远的观望和遥想中,人们才保有对于那些纯澈情感的记忆。你已经有几次发自肺腑的哭泣过?可曾真正意义上感觉到痛苦或者幸福?

有时候,会无端的憧憬另一些东西。很多人说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我觉得会完美的东西只有两类——得不到的和曾经失去的。

江湖,不过是一些寂寞的人寄放两者的乌托邦,完美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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