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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乾隆皇帝(6卷) > 1994年9月18日晨丑时

1994年9月18日晨丑时

琴裹坏囊声谟谟,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心晚照凉!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惨笔

果然是张宜泉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四个人在这残院败屋里相对无,都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谈起。过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们到镇子里先吃点饭,再打听芳卿下落——我估着芳卿是……”他想说“改适了人家”,这话毕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亲戚,或回了南京——咱们问问明白再说罢。”敦敏木然点头,敦诚却不甘心,钻进东灶屋又翻看一气,失望地拍着手上灰尘出来,说道:“走吧。”

张家湾本是个村庄,因京师至热河驿道就从庄北经过,惠济河运河相通,南来向承德、奉天运的货都打此地水旱接转,因此渐渐成了集镇。却也因向北转运的货物不多,虽是集镇,倒也不甚兴旺。只镇北一条街,从南望去却仍是村庄模样。四个人满怀抑郁悲怆,穿巷来到镇北,只见码头旁矗着一座驿站,倒是修得富丽室皇,东西横亘一条街不过半里长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可罗雀,还有什么贡房、纸扎店、棺材铺子都上板儿打烊,只有几处大树底下卖瓜果的,用手挥着破芭蕉扇子,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叫卖:

“哎……开封府新到的无籽儿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

“甜瓜罗——新鲜崩脆儿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头儿瓜,老头没牙吃了长寿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来的挂霜李子,仨子儿一斤……”

四个人问了几家邻舍,都说没听见过曹雪芹这个人,问“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寻问了一户本地人,才晓得这里原住过几户姓曹的,去年都迁走了,只曹家祖坟还留有家人看坟,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时牌,又住了风,热得蒸笼似的,四个人都是又渴又饿,便商议吃过饭再打听。敦敏因指着驿站道:“这街上饭馆儿,苍蝇嗡嗡扑脸的,我嫌脏——我们驿站吃饭去!”钱度道:“罢了罢,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呢?雪芹令尊还不是为­骚­扰驿站,叫人砸了一黑砖。稍检点些,不定就起复了——雪芹也不至于落个……”

“嘻!”敦诚哂道:“那是曹倾公正在晦气头上!上头想整你,你头朝北睡觉也敢弹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驿站用官中银子请客巴结过往官员的地方官有的是——我们吃饭给钱,怕他个鸟!”说着,牵着骡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访不着芳卿心里焦躁,只好跟着。

驿站就在街西头,不到一百步远近。乍从焦热滚烫的日头地里进了宽敞爽亮的倒厦门洞里,穿堂风凉浸浸的,十分宜人。他们都穿的便衣,质料考究却又尘垢汗污。几个在门洞里正吃饭的驿卒都看不出来头,张着眼愣。敦诚却有办法,从袖子里抽出黄带子,一头束腰,舒缓地跺跺脚,对驿卒道:“叫你们驿丞来!”又笑谓勒敦二人:“看看,还是这里­干­净舒展吧?吃过饭就这里睡个午觉,还­干­正经差使去。”那驿卒见里头有黄带子阿哥,早飞也似跑进去报说去了。一时便听脚步声杂沓近来,一个声音说着“是哪位爷来了?大热天儿,还不快请进——”话没说完,驿丞已经从廊下转出身来,一眼瞧见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哟!是我们主子来了——奴才晋财儿给二位爷请安了!”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又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122.第十八章追往事故交访遗书感炎凉邂逅车笠逢(4)

( “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园的那个狗才晋财儿么?”敦敏笑道:“你也会作官?怎么选到这里了?”晋财儿笑道:“肖露不过是个骡马­干­店马厩里的跑堂伙计,还当了汉阳知府呢!天底下的营生儿,数当官最容易了!我这个芝麻官儿,还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他娘的唠叨起来没完——这是户部钱爷,这是新任湖广巡抚勒三爷——快给我们弄饭,有绿豆汤——就他们喝的那,先端一锅我们喝!”

晋财儿连声答应,又向勒敏磕头,起身吩咐:“给爷们饮牲口——上房太热,上房东边过道儿拾掇出来,又凉爽又­干­净。ww告诉伙房,叫他们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爷的衣裳都汗湿透了!这驿里设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换下来。这么热的天儿,洗了一会儿就­干­!”一边说,前头引导四人往里走。张罗着在更衣亭换了­干­净衣服,又导向上房东。果然是个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却洞开着,南北风都可穿庭而过,几个人至此,已浑不知外边炎热蒸人耨恼烦心的天气。

“我走过的驿站不计其数了。ww”勒敏见已设了座椅桌子,一头坐了,端着绿豆汤打量四周,说道:“这样规制的驿站,真还是头一遭见着,这像是庙?——又像是……宫里的规制呢!”晋财儿笑道:“中丞爷看得不差!这是内务府管的驿站,不归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从承德回来,进北京城都要辰时,不能错了,预备着御驾要来得早了,就在这里暂歇驻跸。寻常官员是不能在这里住的,这上房更是禁地。爷们看,西厢房里现住的是黑龙江将军济度,叫了唱儿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说他也不敢了……”一边说着,菜已经端上来。敦诚笑道:“你这杀才,是说给我们听呢!放心——连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们不在这住,吃你一碗凉水过面,我们少歇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那晋财儿高低不依,还是筛了一大壶酒,自在旁边侍候,请他们四人坐席说笑吃唱,西厢间丝竹弦歌,倒也别有一番趣,敦诚正欲向晋财儿打问芳卿下落,敦敏却止住了,说道:“你们听——这诗歌有风韵!”众人侧耳细听,西厢间弦管皆住,只闻筝声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凄,一个女声似歌似吟缓缓咏唱:

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素心违。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想不到这个僻壤偏镇里歌女,也能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厢一个粗喉咙大嗓子男人高声笑道:“相逢难咽这臭驴(南雁皆愁侣)——这是他娘的什么辞儿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尔一笑。却听那济度将军又道:“老子是个儒将,最喜欢读《红楼梦》了!嗯,这个这个——奉天将军跟老子说,他听过一套《红楼梦》曲儿,你会不会?——好!你唱,老子加赏你五两银子。妈拉个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Ъ——牛师爷,她唱你记,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谁真懂《红楼梦川》!”

他没说完,敦诚一口酒没咽,“扑”地全喷了出来。钱度呛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晋财儿忙就过来给敦诚捶背。众人静听时,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盛迎壬日,火树星桥庆上元。

名园草木回春­色­,赏灯人月庆双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华结尘缘……

“这是《鼓头》了。”勒敏叹道:“作词人不俗,只是还欠推敲。翰林院难闻此调。”敦诚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师十大可笑,头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钱度道:“别说话,吃酒静听!”众人便不声,听那女子婉转唱道:

林黛玉薄命红颜,她本是绛珠仙草临凡。灵河岸上,多亏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宫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报,此心耿耿难忘那前世缘……

123.第十八章追往事故交访遗书感炎凉邂逅车笠逢(5)

( “嗯,配上这筝声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飞越!”敦敏说道。“——真好!”西厢里济度的声气也道:“真好……和我读的《红楼梦》一样!老牛,妈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给我记着……”少顷便听他鼾声如雷。一长一短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中,笙歌仍在继续。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丧椿萱,无奈何母舅家中来把身安。外祖母爱如明珠掌上悬,与宝玉耳鬓厮磨一处玩。迎探惜春女娇莲,还有那宝钗宝琴二婵娟……一同居住大观园,国­色­天姿相聚一团,起了个海棠诗社轮流相转。吟诗作赋,赏花消遣,人间佳景乐事全……

那卖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时而道白,描摩《红楼梦》中人物声口,一时贾母,一时王夫人,林黛玉之娇弱伶俐,薛宝钗之沉浑稳重,贾宝玉之痴温存,王熙凤之­精­­干­泼辣……个个声毕现;鼙鼓一击丝弦再起,顿时又清音缭绕,时而绵绵悠悠似咏似叹,时而娓娓絮絮如诉如叙,虽是寻常俚语道词儿,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正经叫堂会的济度睡得黑梦沉酣,旁听的勒敏等四人却听得心醉神驰,不知身在何处。ww一时弦止歌歇,四个人才憬悟过来,忙忙扒了几口饭,便听西厢里收拾杯盘声,牛师爷索茶要水声。歌女谢赏声……接着便有四个女子抱着乐器却步退出来。细步悄没声出了驿站。晋财儿因见他几个已酒足饭饱,正要安排房子请歇,一眼瞧见洗衣­妇­女征着篮子从西厢北角门出来,便叫住了,说道:“方家的,衣裳­干­了么?是这几位爷的,送到这儿来——你上个月还有八钱银子没领,待会到帐房一并支给你。”

“是。”那­妇­人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站在阶下,轻声答应道:“谢爷的照应——衣裳已经­干­了。几位爷要不急着穿,我到南门房里熨平展了再送过来,成不?”

“成!你去吧——待会熨好就留他们那,你回去吃过饭早点过来,西屋里济大人还有一大堆衣裳,早点洗出来,免得临时穿换不及。”

敦敏望着那­妇­人蹒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问晋财儿什么,敦诚在旁脱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钱度大吃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回转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却不抬头,默默蹲了个福儿,说道:“对不住爷,我听转了音儿——还以为是叫我的呢……”敦诚勒敏这才认真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已经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角上沾了不少泥浆沙粒,脸­色­黑里透黄,挽着髻儿的头几乎已经全白,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殷红的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在这三个人面前,永远无法掩饰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诚丢了手中扇子,颤着步儿下阶到天井里,盯着她的脸庞,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连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爷都不认么?张玉儿家那对双生子儿,别人分不清,我一叫一个准,你不是还夸我是‘贼眼’么?”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黄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缝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性­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124.第十八章追往事故交访遗书感炎凉邂逅车笠逢(6)

(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ww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肉­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爽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

“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125.第十八章追往事故交访遗书感炎凉邂逅车笠逢(7)

(世事人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126.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1)

(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ww***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ww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掬花儿亲手Сhā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青天白日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127.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2)

(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

128.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3)

(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ww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纠纷……”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汉人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129.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4)

(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130.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5)

( 钱度犹豫了一下。ww***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ww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善,奴才说‘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笑,这才问勒敏:“状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131.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6)

(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ww***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传开,荐人的、托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儿跟我说,他分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县十字令,我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ww”

“是。”阿桂笑着答应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纸濡笔写道: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弟子殷勤奉

衣服齐整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蝇苟苟,这是宰相之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微叹一声,说道“汉唐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明朱洪武,天威严酷,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元之治亦不能及——”

说到这里乾隆已经霁颜而笑,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你像是预备好了的,这是廷对格局嘛!不要说套话了。说说你的见识。”“今日盛世实在是因为皇上以宽为政,轻谣薄赋的结果。”阿桂一躬身,接着说道,“但凡政务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乱辨忠­奸­,板荡识英雄,治世就不易识辨了。百官之中鱼龙混杂,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见皇上仁德,不肯轻用严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胆胡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尘。长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为,可以借修《四库全书》,征集图书中有敷衍故事的,书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员,要撤裁治罪,收藏逆书隐匿不报的,要从重整治,连同肃贪奖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间治极思乱的戾气,二是可以整肃朝纲,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妇­人之仁。岂不一箭而双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说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谋国之。奴才看,各省图书采访局要和礼部、都察院直接咨会文书,统由军机处隶属调配,这样,他们就不须看行省大员的脸­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纠察,官场亦可振作风气。”

132.第十九章遇旧情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7)

( “好!”乾隆听得兴奋,竟在椅上一跃而起,但他自幼养成的安详贵重气质,讲究的是临事从容不迫,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静气。拖着步子悠悠摇扇,说道:“朕一直在想,怎样不失以宽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风民气。想不到阿桂一个带兵出身的,能虑及此。太平无事,奢堕**风气就在所难免,他一日到晚办不完的差使,办不好要丢乌纱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灵通了——看来阿桂是真读了不少书,真有点心得。傅恒意见也很中窍要,还有些细微末节,你们会同纪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各省施行。”还要往下分说,和珅挑帘进来禀说:“万岁爷,海兰察兆惠已经到了,听说万岁爷也在,不敢轻进。请旨,叫不叫他们进来?”乾隆“嗯”了一声说道:“叫进。ww”

一时便听天井院里脚步声铮铮而近,马刺铁掌踩得叽叮作响,在台级下听巴特尔的声气生硬的汉话说道:“两个将军,带剑不能的——解开给我!”乾隆不禁一笑,隔帘说道:“巴特尔,不必要他们解剑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儿却不遵旨,仍旧拦路伸手、头也不回顶了回去,“谁也不能带剑见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剑才闪路放行。

兆惠海兰察笑着缴了武器,在门帘外报名进来,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笑着回座,见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裤,虽然热得顺颊淌汗,结束得密不透风,因道:“这是九月天气穿的衣服嘛!起来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给他们喝——傅恒你们知道么?海兰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户’,战场上杀人用刀,街市上杀人用镰,监狱里用破碗也照杀不误!”他说得脸上放光,仰头哈哈大笑:“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这就是两员不怕死上将——朕告诉了母后、皇太后,她们也欢喜的不得了。怎么样?你们的两位夫人都进去请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说道,“她们进园子刚才出来。主子娘娘赏赐了许多饰,老佛爷还叫了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勉慰的话,还说皇上要抬她们的旗籍……”他说着已是鼻酸,又连连顿,“奴才和海兰察商议,这恩真的是没法报,只索还去厮杀,报效了这条命罢了。”海兰察也叩头,泣声道:“奴才们是吃了莎罗奔的败仗回来的,哪承想主子这样的恩典!说图报的话没用,除了卖命效力没别的可报。”

“起来吧。”乾隆听这二入出自肺腑的语,心里一沉,已没了笑容,徐徐说道:“不要这么英雄气短么!抱这个必死之心非朕之所愿,朕要你们凌烟阁图像,是一番君臣际遇事业!傅恒阿桂商计了一套新的进兵金川计划,说今晚要见你们。朕来这里看望你们,也为勉励,你们既这样想,朕就不多叮嘱什么了,好歹给朕争回这个体面,就是报恩!”“是!……”“你们商议,朕就在这里坐听。”

133.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1)

( 黄天霸燕入云二人,自傅恒接见后第五天便离了北京。ww***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云也都乔装了茶商,却不同路而行。燕入云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黄天霸却从潞河驿离京走的旱路。明盂兰节在石头城西鬼脸崖下聚齐。他掐着日子计程而行,一路与父辈江湖上的旧友来往酬酢,不动声­色­地打探白莲教在直隶河南安徽江南传道布教的形,有的地方蜻蜒点水一沾即离,有的地方一留连便是几天甚至十几天。待入江南省境内,便不再滞留,雇了快骡昼夜躜行来赴集约,过江待到鬼脸崖时,天­色­已经向晚。

鬼脸崖是石头城极有名的去处,西北一带扬子江半环围绕,贴城一带小巷幽静深邃,都隐在茂竹丛中,小巷西望一片白沙滩外,便是浩渺无际的扬子江,从南向东踅转,秀丽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黄天霸每来南京,总要到此一游,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散步过来,晚照夕霞中只见城外一片荒漠凄凉,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过似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东倒西歪乱蓬蓬丛生在瓦砾中,那条小巷已变成一片断垣残壁,满街都是破砖碎瓦断梁折擦。ww别说人影,连一声­鸡­鸣犬吠也没有,只是长江的啸声仍旧那样无休无歇,连惊涛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清楚。黄天霸有点像作梦,又有点像疑心前头有陷阱的狐狸,四顾张望着往鬼脸崖下走,忽然身后有人喊道:“师傅,您来了——我们在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黄天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一转身,才看见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贾富春和七太保黄富光,看样子是去残壁里刚刚解手出来。因见二人还要行礼,黄天霸笑道:“咱爷们,自己人,又是在这地方,免了吧——这地方是怎么了,像过了水,连竹叶子都冲掉了?是火烧了,又没有烧残了的灰烬,我走遍天下,没见过这种奇怪景儿。”

“先过了一阵蝗虫,树叶竹叶吃光了。”贾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场龙卷风,扫平了这里,江水又涌上来洗了这个巷子。我们来时已经是这模样了,原来梁老六在这定的丁家客栈。我们会齐的,现在改了裤子裆的老茂店。怕您来了等不见,我们哥几个轮流在这守着等候呢!”

黄天霸这才留心,不少大树都像拧断了的葱一般歪倒在墙根路旁,有的竞被齐根拔起,撂在一边,也都是光秃秀的有枝无叶,连‘鬼脸’石旁的丛灌木“胡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骇然道:“我也见过几次台风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树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却没有像这样儿吓人,扫平了这条街!城里边房屋稠密,大约好些儿?这也太惨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说来也真是蹊跷,这风竟没进南京城。”七太保黄富光是黄天霸的­干­儿子,其实年纪比黄天霸还大一岁,见­干­爹挪步,忙在前面带路,口中回话喋喋不休:“这里老百姓说,当时天­阴­得像扣了一口锅。龙卷风打西北长江过来,夹着大雨冰雹,像个黑烟柱子,旋着江水扑到石头城这地块,又分成两股,沿城根扫了一圈,在燕子矶那里又合成一股,往东南又旋了几十里才消了下去……­干­爹记得西门外那座魁星阁不?眼看着卷进风里,连楼基拔起在半天云里,一霎儿就不见了。清虚观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钟被卷起来,就在黑风烟雾里折筋斗打滚儿落不下来,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观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观进香的一个姓韩的妮子,叫风卷上天,直飘出九十里外的铜井村,又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黄天霸与他们厮跟着走,心里想着如何与刘墉会面,又怎样去见刘统勋,一边笑着听,说道:“这就是胡说八道,魁星阁都粉碎了,还说人,就有,还不摔成一团稀泥烂­肉­了?”“这是真的。”贾富春闷声说道:“这姓韩的女子许了城东李秀才的儿子,一股风吹到铜井村,村里人当神仙吹打着送回娘家。李秀才说死也不信这事,说必定是­奸­私奔,女的委屈得寻死觅活,官司打到江宁县。明日袁子才大令要亲审这案,告示都贴出来了!”黄天霸一怔,随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衔的县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爱管这些风流闲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这姓韩的媳­妇­——那是妖怪嘛!”

134.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2)

( “这场风真真切切,这件事沸沸扬扬。”贾富春道:“风过之后,蝗虫也就没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里就起了谣,说这是劫数,‘五月江南遍地蝗,扫尽蒿草扫田庄,万姓仰天哭声恸,惊动慈悲九宫娘,乘风驾云上九霄,拜奏王母并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恳请雷火赦昆岗。遂以风劫换蝗劫,舍去道观旧庙堂。积善积恶皆有报,难逃天数真茫茫……’还有许多童谣,大抵也是白莲教里的切口俚词——所以袁枚亲审这案子,也有个以正压邪的意思在里头。”

黄天霸听了默不声,贾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绿林剪径的刀客,有的是市井无赖梁上君子、赌场屑小之徒,只懂得­鸡­鸣狗盗、坑蒙拐骗,风高好放火月黑杀人夜,能说出这大的道理,肯定已见过了刘墉、听了刘墉的训诲。他心里一阵轻松,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黄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落下来。黄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回回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吹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ρi眼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鸡­、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黄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鸡­鸣犬吠蝈蝈叫、妓汝们拉客打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黄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黄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黄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黄天霸的野­鸡­,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黄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是甚亮:

135.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3)

(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茓­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龙潭虎­茓­,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黄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阴­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春黄富光在竹椅杂错的缝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黄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财!”一边哈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第二间……”黄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黄纱幕严丝合缝,外边灯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边,便不再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黄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吹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ww”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黄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鸡­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乳­臭小儿!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哼哼!”黄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交,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强,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丛剑树,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剑来飞雪气如虹!”

“来人!”

刘康大喝一声:“前后庭堵了,衙役家丁鸟铳封门——你就是土行孙,也难逃今日之劫!”

话音一落,便听得屏后廊下雷轰般答应一声,云中子道长执拂而出,八大散人披仗剑一拥而上,将黄天霸团团围定。

十枝火枪、强弓硬弯将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来黄家英雄此番难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对座客听众说道:“列位看官在下面吃点心喝茶挥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头子­唇­焦舌燥唾沫­干­咽——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了……”一头说,便端小笸箩儿挨座儿收钱。

136.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4)

( 客栈里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个听蹭书的茶客纷纷起身出去,顿时便走得稀稀落落,只紧挨着雅座的一桌男女还不肯散。***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携一个妓汝,乐得嘻嘻哈哈,兀自评说“盖世英雄黄天霸”。蔡富清见黄天霸一脸不耐烦,胡乱扒着饭不语,料知他急着想见刘墉,因凑到他身边耳语道:“这两个是本地码头的舵子,等着收场子钱呢!您瞧,西墙根南边收拾招子的,那是刘先生……”

黄天霸这才隔纱门细看,见果然是刘墉,摆着卦摊,桌前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纸卷儿。刘墉已站起身,摘下墙上“吉应如响,晦开似月”的幌子,微笑着不紧不慢往一只米黄袋子里装铁算盘、判纸和桌上的散乱物件。黄天霸这才知道刘墉也住在这客栈里。因问廖富华:“这位算命的灵么?住在哪屋里?我想去请他起一课。”

“灵,灵!昨晚南京道衙门的胡师爷、周师爷和高师爷还叫过去测了半夜的字呢!”廖富华忙笑道:“老板一点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设在马厩西边北房第二间,和我们紧挨着。您消消停停吃饭,洗涮过了,把他叫过来。伙计们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呢!”黄天霸已知他们安排妥贴,还想问什么,却见老板胳膊上搭着一叠湿毛巾颠着从后店出来,在纱门外对那胖子陪笑,说道:“请爷们用巾——后头预备好了的洗澡水……这是抽头儿火子(钱),请爷点点。”

那胖子用毛巾揩着手,擦着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少坐一时就过去——水不要太热。”老板答应着就要进纱门,那瘦子却叫住了,说道:“告诉那个算命的毛先儿,叫他我屋里候着,就说我金龟子的话:老洪,还有这玉兰玉清两位姑娘,想求问事儿。”玉兰拍手笑道:“还是我们金爷可人意儿,来时间和玉清嘀咕,想请这位毛先儿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贵,你们正好请客!”

黄天霸隔门听着,已知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想和雅间里的人无事生非。他老经江湖的人了,心里生气,却不动怒,接过老板递来的毛巾放在桌上,说道:“我原也想请毛先儿起课的。既然有人抢在前头,先尽着他们——走,洗澡去。”因和众人推门出来,却见挨着金龟子那张桌南一席,还坐着两个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说笑,竟是六太保梁富云和五太保高富英。黄夭霸也不理他们,放肆地在门前伸个懒腰踅身便踱向屏风。听身后那个叫玉清的女子浪声浪气说道:“方才洪三哥说,不信黄天霸的镖打得那么神乎。我们堂子里也有会打缥的呢!叫玉兰妹妹给你亮手绝活儿,你就信了!”黄天霸正走到屏风拐弯处,听见这话,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镖儿?”那个叫玉兰的年可二十岁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妆了的小旦似的,撇着猩红口儿,用手绢子隔座虚打一下玉清,说道:“玉清姐姐教我的,这会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别饶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仰着身子道:“­婊­子打镖,咱愿挨了!——怎么个弄法儿,说个章程!”犹未终,口中已多了个物件,取出来看,却是一枚嗑净了的瓜子仁儿,刚张口要问,见对面玉兰­唇­口轻启,分明一声细碎的爪籽壳破裂,一粒瓜籽仁已又飞进自己口中。膘一眼身边玉清,也在如法炮制一左手向右手递瓜籽,右手瓜籽像着了魔似的从手中直弹飞人口中,全凭舌头、牙齿和练就了的吞吐气息,将瓜籽皮和籽激­射­出去,籽皮儿飘落在一边,籽儿却不偏不倚都打在对方口中。十几个没有走的闲客,连正收拾桌上壶杯碗盏的伙计也都看住了,齐一声喝彩“好!”

黄天霸也看呆住了,两个男的仰坐张口不动,两个女的皓腕翠袖翻飞,瓜籽儿弧线飞人口中,籽皮儿飘飘落在一边,瓜籽儿如连珠镖般一枚接一枚层出不穷­射­出,身法好看,准头也是极佳……他留神看着,寻思自己口中喷气打镖,若也能似这两个女人这样快捷,那该多好!一时便听洪三狂笑,说道:“好,好!真的服你们了!你们的‘镖’打得比黄天霸好——认了!”

137.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5)

( “这叫­婊­子镖打黄天霸!”叫金龟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绝活儿——明日到春香楼摆花酒,我哥两个给你们捧场。***”洪三笑得捧着肚子道:“……这叫黄天霸不如­婊­子镖……呆会儿你们问问毛先儿,将来能不能也当个女车骑校尉将军什么的官儿。哈哈哈……”那个叫玉清的妓汝用手绢儿包指头顶了一下洪三脑门儿,笑道:“我们才不问那些个呢——我们问的是,怎么着从良,寻个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邓通般的有钱汉子,将来立贞节牌坊,叫袁子才给我们写一篇诔文,名传千古!”

所有的看客齐一阵轰然大笑。黄天霸心中陡起疑云:莫非这几个坐地虎痞子嗅到什么味儿,是冲自己来的?因转脸对朱富敏道:“这几个家伙损辱我太甚,叫老七他们不拘谁,教训教训他们!”朱富敏笑道:“喏,您瞧,富英已经凑上去了,咱们走,后头歇着看好戏。”说罢便引着黄天霸往后店走去。

出了屏风后门,黄天霸才看清爽,连东院客舍也是三进:向东踅过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几步,又向东一个小门,里边竟是个独院,三间正房略高大一点,没有西厢,东厢房只北边三间亮着灯,南边几间都是黑洞洞的。十分破旧的院落却极安静,只西北上不知哪一家做法事超度亡灵,鼓钹锃锃,传来尼姑们细细的诵经声:

……毕竟成佛。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时恻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应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

贾富春见他凝神回顾,笑道:“这是裤子裆北宁家给老太太诵《地藏经》超度亡灵——这个院子是老茂客栈创业时候修的,原来堆的杂物。咱们伙计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图个清静。”黄天霸笑道:“我不是嫌弃地方儿赖,严谨些,我们的‘货’就平安……一进门我觉得这地方挺熟的,现在想起来了,这地方原来叫日升店——是富威的盘子。我就在这店里收伙他当­干­儿子的。你们六兄弟当时在北京跟着老爷子,不知道这事儿。”

“这地方儿还是富威带我们来的——都告我们说了,笑得了不得!”贾富春笑道,“您这次是绸缎茶商大老板,住上房东屋,我和富敏富清富华四个住西屋。刘——毛先儿住东厢尽南亮灯的那间破房子——没法子,这是身分儿不同嘛,待会儿请毛先儿到正屋,咱们请他打卦测字儿……就怕有外路子客请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富扬挡客。”黄天霸冷冷说道:“就说金龟子叫走了——咱们正屋里说话。”

于是一行五人都进了上房,待店中伙计打来洗脚水,各人泡脚儿洗着。廖富华笑道:“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头城那边,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孙,起居说话是多么方便!”黄天霸道:“我让富英教训这两个稔儿,也为这个意思。富威在这里是金盆洗手,并没有跌份儿。现在要把盘子拾起来——我们办这么大事,连个小店都把握不住,处处防人耳目,那还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儿,别教他在金龟子那里等了,我料着富英已经得手了。”师徒们正说着话,只见梁富云笑嘻嘻踅进来,忙着给黄天霸磕头时,黄天霸笑道:“咱爷们私地里用不着这一套,你给燕爷行礼是正经。”

燕人云自石头城外下船便一直闷闷的,仿佛心思很重。黄天霸师徒说话,他也无从置喙,只见那两个妓汝,‘镖打黄天霸”时,脸上才略带笑容。此时早已擦了脚,见梁富云要行礼,忙双手扶起,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怎么得手的?神打、­茓­打、跌打还是药打?”

“使的药打,省事些儿。”梁富云笑嘻嘻地说道:“我估着他们也就来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来。”说着已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他便闪身进了东屋。

果然一时间高富英一脸肃穆进来,后头还跟着洪三和金龟子。燕入云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隶武林世家,只为在保定府与“一枝花”同在义合楼营救为恶霸欺占的女子雷剑,心中结下了一段化解不开的缘,甘心拜入了白莲教。黄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却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称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儿流氓无所不有。什么“­茓­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类下九流的玩艺都能来几乎。平日闲谈“药打”,也只听个名头,今儿亲见,燕入云倒觉好奇的。灯下打量洪金二人时,却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洪三脸上略带迷惘之­色­。金龟子黑沉个脸,扫了满屋人一眼,说道:“啥子名堂?摆这玄虚给老子看!”

138.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6)

( “三哥,”高富英没有理会金龟子的话,却转脸问燕入云身边的蔡富清:“你来看看这两个人。他两个在那里玩­婊­子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绵­阴­掌——”一边说,用指头点着金龟子的脸:“您瞧这印堂、桃红里带了暗煞,还有四白­茓­,您瞧您瞧——这里睛明­茓­,还有人中­茓­……”

金龟子被他捣得怔,直眨巴眼睛,见他将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儿圆,狐疑地看着他的脸,摸额头试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会儿,立着眼骂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这里来,涮我的开心!哪里来的野倥子,你他妈敢是个疯子!”

“叫他们走吧。”蔡富清一脸笃定跷足而坐,摆着腿对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们的病,再说,我手里也没有药——我们巴巴地等着要吃酒高兴,你带两个死人来搅场儿。”“这种江湖卖药把戏我见得多了!”金龟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码头,三刀六洞扎得起,煎饼锅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场子——洪三儿,甭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走,明天带算盘来。”说罢转身便走。

洪三迟疑地转过身,刚迈了一步,忽然惊呼一声:“老金,他妈的邪门儿!我右腿木,抬不起来了!”金龟子还没迈门槛,听他一惊一乍,下意识地顿了顿脚,也觉右腿有点凉浸浸的木麻上来,却还能活动,心里也犯嘀咕,嘴巴却仍硬挺,说道:“我一点事也没——你是叫他们镇住神了——这一套我也玩过!”

“老五你不该带他们来。”蔡富清道:“这必定是老六,不知这两个畜牲哪里得罪了他,就下了绵掌——找两个店伙计,赶紧送他们走!他们是这里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这里,我们正经生意人,招惹不起!”

金龟子这下子似乎也有点慌神,蹲身按了按小腿,又捏脚面,只觉得小腿凉,脚面已木得全无知觉,这一惊非同小可,遂转身对众人一揖,说道:“各位老大来到贱方一地,就是我们财神,兄弟岂敢有得罪之心?语不谨无意冒撞之处,老大五湖四海之量,定能鉴谅——只是兄弟见识鄙浅,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绵­阴­掌这等功夫。有罪有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黄天霸倒也赏识这瘦金龟子硬气,心里暗笑,口中叹息一声对蔡富清道:“老三,给他们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这些是非!”

蔡富清满不愿地答应一声,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对金龟子和洪三说道:“把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脱净了脱净了!——不是师父的话,老六那脾气,我也不敢得罪,算你们寻到了真佛!”洪金二人腿上麻木不仁,心头惊慌,惶惶灯烛下各自脱得赤条条的。几个太保一边看着,一个肥若壮猪,胸前黑毛蓬乱,一个瘦骨伶丁,像个­干­猴,都是肚里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运功!”

“是……”

“看着我,东张西望什么?!”

“是……”

蔡富清却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离那二人约许五步之遥,突然左右脚齐顿“嗬啊——”大吼一声,右掌虚空一个白鹤亮翅,在茶碗上空虚绕三圈,自腰功带以上,只见一个气包周身运来运去,脸涨得喷了猪血一般,箕张右掌向二人凭空推去,众人不禁一阵低声惊呼:洪三和金龟子**期门­茓­当中,竟各自显现出一个殷红­色­的掌印!金龟于和洪三看得清爽,顿时唬得面无人­色­。燕入云也自心下骇然,指着问道:“老板,这就是绵­阴­掌?”

“不错,这是绵­阴­掌。”黄天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山东端木世家独门绝学、老六偷来的功夫。为这件事我三次登端木门,送了千金重礼,承认只戏不打不传,才算饶他一命。你们定是口不关风,说什么歪派话惹恼了他。不妨的,他只是惩戒你们,不会要你们命的。”

金龟子和洪三这才知道黄天霸是“老六”的师傅,双膝一软齐跪了下去,只一个劲叩头,求告“那就请大师父金面,让六爷赶紧救治……这会子膝盖下头都没有知觉了……”

139.第二十章破巨案刘墉潜金陵怒口孽天霸闹书场(7)

( “你们方才说‘明天’来。ww”蔡富清板着脸道:“不是老五好心,你们还有‘明天’?”他摆步儿踱着,像私塾老先生给学生讲书,缓缓说道:“绵­阴­掌不传江湖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独秘。这种掌可怕之处,击人不用挨身,五丈以内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无大痛苦,只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风无药可医。最教人不堪忍受的,是到最后形同死人,唯有耳聪心明——你们想想,你其实没有死,听着家人商议料理你的丧事、何日出殡、几时请和尚道士超度、什么时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张听着,是个甚么滋味?”

他没说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体,都是脸­色­惨白、通身汗流,伏身仰脸位声哀告:“师父师父……各位老大……”金龟子还略撑得住,只请“佛手高抬”,洪三己是软瘫在地浑身抖。

“什么他妈的城东双煞,就这副熊样儿?”梁富云笑嘻嘻从里屋掀帘出来,照ρi股一人给了一脚,说道:“老子赌输了钱,本想捉你两个弄几个使使,到你们死不了活不成时候收宝,偏是五哥­操­**这份闲心——给,一个一包药,先护住心,喝掉!”说着,将两个小桑皮纸包儿丢了地下。燕入云端了茶来,两个人抖着手,龇牙咧嘴各将一包土灰­色­散剂吞咽了肚里,苦着嘴兀自道谢:“谢六爷,谢谢……原来六爷赌输了,裤子裆西局子里去,我兄弟包场你收火头。一晚上三二百两是稳稳当当的……”

140.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1)

( 梁富云做张做智,运功跌脚,双手箕张骑马蹲裆,好半日才将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颜­色­。ww***二人内服砖灰老墙土,外经他们这么一做作,挨那一脚踢,麻木也没了,跳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毫无不适,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扑翻身便拜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龟子道:“六爷要不嫌弃,我兄弟愿拜门墙子弟!跟你鞍前马后,三刀六洞誓不皱眉!”洪三也道:“比起六爷,我们那点子三脚猫功夫、铁布衫本事,实在连只池塘边的瘌虾蟆也不如——我们拜你为师,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个莫愁湖东、灵谷寺向西这片,化铜贩盐都无碍的!”梁富云听着,撮着牙花子瞟黄天霸,见黄天霸微微颔,才道:“这得我老板点头,老板也是我师父——虽说洗手江湖,门里头也是有规矩的。”两个人又转求黄天霸,誓赌咒的异常恳切。

“富云,你无端给我惹事!”黄天霸叹道:“我们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搅到江湖伙里去,能安生么?入江湖不易,出江湖更难!——我没有教训过你么?”梁富云唯唯称是,陪笑说道:“徒弟实在是赌输了钱,又听他两个口里胡侵,辱及师父,还想和师父为难,所以下了绵手,也有给师父争脸的心思——你们晓得我这师父是谁?就是名震四海的金镖黄——讳字天霸!你两个小小萤火虫,就敢拿天上月亮开心!”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斗,犯在“­婊­子镖打黄天霸”这句玩活上,越求告不已。黄天霸又微叹一声,说道:“正入我黄家山门,你们不成,因为我带徒弟们要各处作生意。富云,你收他们作­干­儿子,也可传点功夫——金陵是我们常来过往之地,有个脚窝儿在这里也不坏。”

拜师收徒,江湖上体面光鲜寻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别人暗算,就认人家是­干­爹,这个辈分说出来太在朋友跟前扫脸了。二人跪着愣间,燕入云笑道:“怎么,不愿意?”

“岂敢呢!”金龟子拱手陪笑,说道:“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还不晓得六爷尊姓,我们原有师傅,也要禀告一声,场面才走得周圆——可否容我们回去,备好帖子香烛,选个日于,拜叩成礼,似乎郑重些。”

黄天霸知道他们心里并不十分服气,格格一笑说道:“是你们自己要拜师的么!他是我的徒弟,叫梁富云,其实也并没有惊世骇俗的艺业——你说的有道理,回去商议一下,这件事从容再议——你们去吧!”

“这两个要搬他们的掌子来对阵了。”贾富春笑道:“不是文盘就是武盘,只在明日后日。很该在这里再给他们几手,降服了再放走。”黄天霸道:“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没大用场。南京现在局面与当初富名在时已人事全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京黑道儿总堂子叫盖英豪,你们听听这名字,就不像个好惹的主。我们又不是认真来这里争霸,又不想和他们劈霸,强龙不压地头蛇,恰到好处就成了。绝不要和他们武盘生分。”一头说,见刘墉进来,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龙鱼服渔父樵夫皆可欺,当卖卦先生少不了受小人的气的。”

刘墉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绛红市布夹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穿一双双梁起明检千层底布鞋,脚步橐橐进来,显得从容稳重又徇徇儒雅。见众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个礼,黄天霸让着主座请自己坐,轻轻摆了摆手,将铁算盘放在桌上,赴一条木凳摆袍坐下,微笑道:“坐,都坐嘛!万一有人来请卦,我还是测字先生——你还是老板么!”

燕入云在北京只见过刘统勋一面,与刘墉还是初次相识,灯下看去,一样的方脸浓眉,一样的黑红肤­色­,只是个头要比父亲高出半尺,眉宇间也不像刘统勋那般带着严威煞气——单看相貌神,竟和父亲相去不远,谁也想不到他才不过二十六岁,更难想到这么个黑大个子,竟是解元出身,两榜进士,出入清华翰林的朝廷新贵……正暗自嗟讶,刘墉倾身问道:“你是燕先生吧?”燕入云不防头一个问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标下燕入云,承大人关照。”

141.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2)

( “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称谓。ww***”刘墉目光闪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听我说,燕先生,你得改一改装。因为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现在都在南京,这里的盖英豪已经和教匪勾手,他们里头传出铁牌号令,拿住‘叛教贼’燕入云者晋升堂主,赏银二百铜子儿。”

燕入云腾地脸涨得血红,他弃家抛业追随易瑛多年,易瑛虽没有许身相委,二人绸缪相处间不无温,只为来了个胡印中横Сhā其间,易瑛待他日见冷淡,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燕入云,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黄天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恒刘统勋眼里,只是个二等角­色­;在他倾心爱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个铜钱!愤恨、悲怒,和着一丝对易瑛说不清楚的眷恋幽怨一齐涌上心头,燕入云眼眶中突然满都是泪水,却只强撑着不让它淌出来,掩饰着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声说道:“是么?刘先生您瞧着我的,拿住这伙贼男女,我一文钱卖给你!”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不要英雄气短么!”他这份怀黄天霸一群都是心里雪亮,刘墉却理会不得,因抚慰道:“他们这是有意折辱,存心激将,想让你出头去厮拼,摸我的底细。ww不要上当。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诸葛出祁山,司马懿坚守不战,诸葛为激司马出战,派人送来的女人衣服,司马懿当着使者慨然就穿上了吗?这才是能忍能耐、屈伸自如的大丈夫!”梁富云却另是一种安慰,微笑着说道:“燕爷,您听我说几句。毛先生说的太是了,你还有个儿女长的心是吧?易瑛那婆娘我也见过几面,论模样真够拔份子的。可是仔细想想,你是方过而立的英杰;她呢?往少里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易容术这玩艺儿我知道,只是一股真气护着。你盗过古墓没?我年轻时候这营生是拿手戏。有几个女尸真是长得天仙一样,像活人睡着了似的,一见风就变­色­变样儿,一霎儿瞧着就叫人心里犯呕——易瑛要一破身,顷刻就是个棘皮白的老乞婆,比戏上满脸麻子滴泪病的老娼­妇­还难看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

朱富敏见燕入云渐渐平静,便Сhā科打诨儿取笑,说道:“这种事不凭劝,劝没属用处。“’这玩艺儿邪乎,女人动就聪明,男人动就犯糊涂。我本家叔叔看中了我一个寡­妇­舅妈,老爷子说我口齿伶俐,叫去劝。我说“她比你大十三岁呢,你是娶媳­妇­儿还是接妈?”他说‘女大十三怀抱金砖’,说我“懂个屁’!我说‘她穷得掉在地下当啷响,来了能屙金尿银?’他说‘把福气带来,金银自然就有了。’我说‘三丈开外就能闻见她的狐臭气,那是福气?’他说‘我就最爱闻狐臭味儿,提神!’我说‘你图她个什么呀,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那玩意儿也是稀松不紧的……”说到这里众人都已笑不可遏,朱富敏却仍一本正经,皱眉说道:“我叔听了照我脑门心就拍了一巴掌:‘**小不点儿,懂得的还不少!稀松不稀松回去问你妈!’我还不甘心,说‘她一脸大麻子,好看相么!’他说‘那是你不会看,我看一颗麻子一朵花儿!’——人呐,迷到这里头,甭劝。等捉到那个老乞婆,‘一技花’成了老倭瓜,燕爷自然就醒过神儿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墉也不禁莞尔。燕入云被这一阵搅,心胸敞快了许多,苦笑道:“各位爷的心燕某再没有个不领的,我不是割舍不掉易瑛,是这口气太难咽了。刘——毛先生,我改妆是不成的,化妆再细,江湖上还是能认出我来——自投朝廷以来,我还没有尺寸之功,趁着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受封,我独闯金陵大码头,会会这个盖英豪。若能占了这个盘子,不但南京,就是苏杭湖州,到处都成了我的网络。若是占不住,我就是个饵,借他这二百钱的光,引蛇出洞,说不定能引出易瑛这**材儿!”

“义勇可嘉!”刘墉目中熠熠闪光,凝视着燕入云道:“这正是家父想到的办法。黄富宗黄富耀和黄富祖现在已经打进盖英豪身边。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扬原是南京人,在这里名头大熟人多,又都知道他们是天霸的­干­儿子,所以不宜在南京立足,富威在瓜洲已经得手,当了总舵龙头老大,富扬在扬州更了不得,用你们江湖的话说是‘吃遍油头’,还见着了易瑛的‘侍神护法尊者’唐荷!”

142.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3)

(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兴奋,黄天霸本人和六大弟子在北京招摇,想不到七个­干­儿子早已潜入江南,打入黑道中,而且人人占据了要津!燕入云脱口而出,说道:“唐荷——她在扬州,那易瑛也一定在扬州——四大侍神使,韩梅、雷剑、乔松、唐荷,那是寸步不离‘一枝花’的!”

“如今势和你在伙时已大不一样。***”刘墉说道,“‘一枝花’早已不亲自传教,只是让使者联络各地旧徒,秘密设坛设场布施传道,与盐帮、漕帮、洪帮都有来往。雷剑胡印中不知去向,韩梅乔松唐荷行踪也是飘忽不定。三教九流,除了青帮,都和她有若明若暗的勾结。洪帮因为人多党众,除江南几省,直隶河东河西几省也分布着几十万人,和朝廷暗地作对,所以易瑛最重和洪门联络。盖英豪在洪门自立门户,号称金陵地藏王,若能收服了他,江南虽大,就没有易瑛的藏身之地了。”

这样略作譬讲,燕入云和黄天霸一­干­人已是心中洞明雪亮。一方是易瑛,深藏不露,联络诸路豪杰待机而动,一方是刘墉,也深潜渊底,用黄天霸一­干­人混入各门江湖派,相机捕拿。才几个月的辰光,已经知道了易瑛这么多的况。刘墉这人不含糊!黄天霸突然想到傅恒接见时的话,对印比照,立即明白了朝廷的意图,任用刘统勋父子,一手整饬吏治,一手扫去反叛朝廷的江湖野士,竟不惜以侯爵相许——那么自己比之七侠五义里的御猫展昭,位置还要在上!黄天霸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刘墉官位太低”的心思,已丢向爪哇国去了,因执礼更加恭敬,在椅上向刘塘一个深揖,说道:“毛先生,兄弟们都是草莽之士,不通政务不懂韬略,一切请先生主持调遣——以我的见识,皇上这次南巡,易瑛一定要有所动静。要抢先破案,夺掉盖英豪的盘子,拿住易瑛,一来皇上安全,二来也是给皇上南巡添增彩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尹元长已经到了南京。”刘墉浓眉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金鉷卸任,原旨到京见驾述职之后另委要职,今天有旨意就地在南京迎驾。皇上驻跸关防由家父和元长老先生掌总负责。明的那一头我们不管,我们只管江湖动静。告诉诸位暗的这头出了差错,我们就是全粉身碎骨了,也赎不出这个罪来。我现在是‘毛先儿’,这身分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破案的事要靠黄兄燕兄和诸位朋友多多维持。”

“是。”黄燕二人忙躬身答道。黄天霸说道,“您就住这店里,白天不便,晚间夜深,我们给您回事听令。”

刘墉不禁一笑,说道:“夜里有时也出去的,我在这里拆字,已经小有名气。人家叫我,我敢不去么?——”还待往下说,便听院外有人喊“毛先儿在么?”刘墉一下子便提高了嗓门,说道:“请进!——贾先生,你方才出一个‘休’字让在下测生平,听我给你品评……”黄天霸打量来人,却是个缙绅模样,灰府绸袍子外套团花黑缎马褂,戴着**一统瓜皮帽,只在四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八字髭,看去一点也不落俗,也不敢怠慢,伸手让座道:“请稍待,这位贾先生拆毕,再请毛先生给您瞧。”那先生便坐了。

“按这个休字,字意吉凶双半”,刘墉郑重其事地对贾富春道:“乃是一人倚木之像,你幼年早孤,家中只有一个孀母相依为命,可是的?”贾富春原见刘墉捣鬼,也觉好笑,不料他一口就说中了,顿时改容,说道:“先生真让我吃了一惊——请接着断,接着断!”刘墉点头,叹道:“木乃东方青龙之像,一人倚木原本是升之像,草木属­阴­,木即是母,令堂贞静贤惠是不用说了,只是木不能,口角不甚便利,孤儿倚身未免放纵了你,‘休’字不成‘体’,你恕我直,没有体统,少年时人憎狗嫌,原是个浪荡哥儿。但休字又有‘止’的意思,又可折十八成人,自十八岁之后,你才真的立心改过,但令堂人已就木,成了你终身之憾。”说到这里,刘墉长叹一声。

贾富春已是泪如雨下,语不成声说道:“这是我心中永难化解一段伤痛,毛先生……我真是无话可说……”

143.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4)

( “你不要难过。ww***你有后福,可以报令堂慈亲晋禄之德。”刘墉见他如此难过,也是心下黯然,说道:“你自己不成体,但倚了青龙旺相之方,立人是很稳的,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再不致于有什么蹉跌的。”

本来是应付外人的游戏语,众人听他断得如此严谨准当,竟不禁悚然。贾富春更是认真,起身到房角方桌提笔写了个“休”字,恭恭敬敬捧给刘墉,说道:“我头一次见这样高明的先生,请断一断,我后半生前程事业。请……”

“来,请看。你问后半生,看纸背面。”刘墉就灯影里指着纸背说道。众人一齐瞩目,只见“休”字的反面,竟是逼真一个“兵”字,不禁愕然。刘墉多少有点得意,笑道:“你看,正是倒木根基,人卧其上。兵字原是立人之像,原是一条好汉,你年纪已不能再进行伍,那就是玩兵器的,必定身有武功。既是顶天立地人,又身怀武功,事业也就自在其中了。”

一个“休”字被他这般挖剔解析,雕刨凿刻得如此玲珑剔透,既解字又析疑断事,讲得丝丝入扣密不透风,众人都是骇然暗服。ww刘墉啜茶笑道“你这个‘休’字写得像民间俗体‘乐’字,大荣大贵没有,大凶大险也是没有的,一身安乐是不用疑的——您先生问卜问字,还是起课打卦?”他忽然问那刚进来的缙绅道。

“我在江宁县当差,我们东翁派我来请您到府里拆字。”那缙绅也正听得频频点头,见问自己,从容一揖笑道:“在这里听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请先生断一断。”

“你不是自有心事。”刘墉道,“你是替别人断的,是么?”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缙绅也似吃了一惊,身子一探,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真奇了!”

“你口中说话,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刘墉说道:“口下有刀,乃是一个‘另’字,你另问的别人。”

缙绅低垂了头,半晌抬头说道:“这真不可思议。我是奉了东翁的谕问的,问的是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刘墉凝神望着缙绅。那缙绅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个“葉”字,放在了他面前,说道:“占病。请断。”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凶之兆,是已经仙去了。”刘塘端详着那笔极端凝方正的颜书,沉吟道,“间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寻常官员,乃是一个贵人。葉子,非高大乔木,所以病者是个女的,而且身在旁支;叶处树冠之上,乃是问字人的长辈,当是其父的如夫人。字有葉字形,藥不成藥之像,恐是病因误用庸医之药而成藥——这是据字而断,其质直,乞先生见谅。”

那缙绅听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摇着头道:“真令人难以置信!——实相告,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和尹制台的令,专程来请的——这几位大约就是天霸诸君罢?”黄天霸诸人原对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备,至此才松了一口气,梁富云笑道:“我说面熟呢——我见过袁大人断案呢!”

“对店里人说,我出去给人看卦了。”刘墉笑着吩咐黄天霸,“今晚兴许回不来,明天到夫子庙设摊,有事你们那里去‘拆字’。”说罢一让手,说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叼光要坐你的驮轿了——咱们请罢。”

两江总督衙门设在前明沐英园公府旧址,本来就规制宏大,雍正年间模范总督李卫是个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园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亩,修起殿宇,与衙门衔连相接。殿宇是行宫规模,原是备着雍正南巡使用,最终雍正朝也没有用上。现在乾隆有旨南巡,金鉷又拨二百两银子丹垩一新、前府后殿,既不误日常公务,又兼管行宫“门房”,这也是金鉷作事细密之处。但这以来,外观总督衙门,看去巍巍峨峨,蕴蕴茵茵,比着北京的亲王府还要壮观了。

刘墉和袁枚在驮轿里,走了约一顿饭光景,下了轿来,已到总督衙门西偏角。一阵西风吹来,都觉乍然间心清气爽。遥看天上星河薄云如纱轻遮幽隐、黄黄的月亮穿雾慢移,给人一种隐约神秘的感觉。望着乌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错杂的总督衙门,刘墉不禁叹道:“李卫尹继善金鉷大事铺张了,这要花多少钱哪!这是借修行宫改建衙门呀……”

144.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5)

( “都察院御史窦光鼐参了一本。ww***也是你这番话说——皇上留中不。”袁枚一笑说道:“从北京到南京,一路驿道全用黄土铺平垫实,砸得平如镜实如铁,要多少人力?从德州到苏州、运河上所有的桥都重修,说是修,其实是拆掉加高好过龙舟,要花少钱?——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别人的心我们猜不到!”

刘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窦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岁就中了两榜进士,看去腼腆得像个闺门弱女,说话又木讷,同在翰林院共事时,都拿他当不经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胆子拜章弹劾这几个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乾隆屡次下旨,严命各地官员不得为迎驾的事劳民伤财,“一切随分供张,俱由大内筹办”,既有这样的弹章,为什么又闪烁躲开了留中不?……想想袁枚的话,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难测,也只索罢了。移步跟着袁枚,在黢黑的总督大衙院里左折右弯,从二堂西趋,沿雨道径往花厅而来。

两个人报名而入,乍从暗处进入明灯蜡烛照得如同白昼般的花厅里,都觉得有些刺眼。定了定神,才见是尹继善和金鉷两个人在说话,忙上前行庭参礼。金鉷沉着脸坐着没动,尹继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个算命先生请到我这里来啦!来来来,请坐——坐这边椅子上!”刘墉丢下铁算盘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鉷坐了,袁枚笑道:“卑职不敢!《法门寺》里贾桂的话,‘奴才站惯了’——金制台我们厮熟了,和大帅还是刚认识,怎敢放肆呢?”话这样说,却也随随便便坐了。

“甚么大帅不大帅!”尹继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这个官位有什么意思!你的《诗话》,《小仓山集》散篇我读过几篇,早就想结识你这‘才子袁’了!”

这四个人中除袁枚和金鉷稍熟捻一些,其余各人都还算陌生人,就是金鉷和尹继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会偶尔觌面,点头交而已。诸人差使地位天悬地隔,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场合相遇,本都心存几分矜持,但被尹继善儿句调侃,顿时满座春风,都是心中一片温馨。刘墉­性­本深沉,不苟笑的人,也不禁面带微笑,心中暗赞:“怪不得号称国朝第一倜傥总督,这份滞洒,这份循礼亲透着豁达明爽,官场哪里再寻得一个?”因椅中躬身问道:“卑职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见。可否容我见过家父,再过来领训?”

“延请老中堂在北书房接见海关道和巡盐使。”尹继善轻摇一把素纸折扇跷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们不过问,今晚是见见袁子才,有些政务上的事。是令尊叫你过来的。你等一会子就会有人来叫。我们闲聊一会儿——老金,什么呆呀?还在想金辉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无瓜葛亲,一查宗谱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饱了撑的,窦光鼐少年新进,又有些痰气,我也不计较他。”金鉷的神忧郁,抚膝叹道:“我想两件事,一是我从州县做到府道,又任几任巡抚。半个天下转遍,肥缺苦缺全有,怎么南京总督就做窝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养廉银子,余财分文不取,无论军政、民政、刑罚、财政,还有当地缙绅名流,都是竭尽全力维持的,怎么临离任连个攀辕请留的也没有,连把万民伞都没有?好像这个地方有我和没我毫无分别?我这个总督太憋气,我不如袁子才!”又长叹一声,抚着额前稀疏的头,白须颤颤,声音也有点颤颤,“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继善凝神听着,站起身来伫立片刻,突然一笑,说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啊——大家还是极敬重你的。南京这地方和河东河西诸省不同,大事要认真,小事要糊涂——你太想把这里治得井井有条,让它汤水不漏,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军政务、财赋、文政,其实还有海关、盐政、漕务,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去两广才一年多,回来就看得眼花缭乱——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涂帐呢!袁子才是潇洒文人,潇洒治郡,你说不如袁子才,我们谁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爷和纪晓岚提起子才,还欣羡得不得了呢!”

145.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6)

( “制军这话叫我哭笑不得。ww***”袁枚在旁笑道:“这小小江宁县,在南京是块踏脚石,谁都可以踩一脚。哪个衙门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没听人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金鉷是知县一步步做上来的,竟没听过这话。”一个忍俊不禁,竟自喷茶捧腹大笑,­精­神顿觉爽快许多。

尹继善嬉笑之间容光焕,对袁枚道:“我在广里读过范时捷寄来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汉而万象皆虚,望远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阁序》‘落霞孤骛’前后辉映——我已给纪晓岚写信,荐你赴‘博学鸿儒科’,像你这样少壮的人选可是凤毛麟角哟!”刘墉原不知父亲传唤有什么要紧事,坐着寻思,此刻也被逗起兴来,问道:“上次在庄亲王府会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国马’、‘公马’两词,不知是什么意思,想问问纪公来着,出京匆忙没来得及。不知能否见教?”

“‘国马’‘公马’出自《国语》,韦昭作注。”袁枚诚挚地说道,“至于当作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马出处,我也就知足了。”刘墉满意地点点头,“何必一定要知确解!”

尹继善因荐袁枚博学鸿儒科,也想考问一下他的古学,在旁问道:“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你知道么?”

“知道。‘父马’出自《史记·平淮书》。”

“能对出来吗?”

“可以对‘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经·说卦传》。”

尹继善喜动颜­色­,说道:“好!你这位博学鸿儒我没有白推荐——你们两位读过他的《铜鼓赋》么?我觉得序文写得比正文还见颜­色­——”因款款而诵,声如琅玉按节清吟:

盖闻宝以德兴,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龙泉佩自张华。况夫­鸡­娄名文,密须神器,虽陶镕于丹灶,已藏迹于青洪。铜鼓者,汉伏波征交趾之所铸,而武侯擒孟获之所遗也。然而代远年湮。星移物换,商山宛在,谁能复听鸣钟?泗水依然,不复再擎古鼎。此皆神灵呵护,必待传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粤铭仁。福云随银翁俱青,甘雨共金船并紫。于是耕夫前获,渔父复收……目览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紫蔼辉煌。因思雀篆­鸡­碑,久费书生探访;何幸《聊苍》《洞历》,忽为文士观瞻……

尹继善背得兴起,接着又诵正文:

……祖龙失玉于青城,宝玺不传于吴井,玉杯伪设于汉廷……大学鼓中,昌黎未咏;青荒石外,山海无经。固与玉牒金泥,共闷珍奇于天府;直勒商盘周鼎,永为明德之香馨!

背毕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晓岚公昨日随廷寄文书给我寄来的。我辈读书人,得此绝妙好辞,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这赋是江南送呈《四库》编辑选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么?‘三江沐德,百粤铭仁’八字考语你还不知足?”

正说得高兴,一个小厮走来,向四人一躬,对刘墉道:“老中堂见过了人,叫刘老爷过去说话呢!”刘墉忙起身,恭敬答应一声“是!”向三人一揖而辞,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训斥了。”金鉷望着刘墉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缓缓说道:“他在裤子裆拆字打卦出了名儿,老爷子不高兴。今儿上午见面,有几个官儿夸说‘城东毛先儿’,我在旁看着他已经脸上变­色­。晚上就叫了来了。”袁枚因将自己去见刘墉时的形说了,又道:“我原本作游戏问的,是我舅父一个小星,今日才报来的信殁了,他竟拆得和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是来办案子的,拆字出名儿,挨训理所当然。”金鉷太息一声,说道:“挨训斥谁不挨训?比如说征集图书,征集不上来,四库馆的咨文指鼻子骂‘该督所为何事?乃如此怠忽!’征来赶紧呈去,又说‘书中多有违碍语,因何居然不加筛剔?’我这不是民间所说的风箱里头的老鼠么?”

146.第二十一章燕入云情痴悲失路袁于才接差惊焚书(7)

( 尹继善扑嗤一笑,说道:“不错——我们都是鼠辈!老百姓说我们是‘硕鼠’——大老鼠,上头看我们是小老鼠而已——不过,纪昀是断不会说这话的,他是只老油猫。ww***四库馆里新选进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权又有势,就‘该督该督’地训斥我们——征书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们看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丢了桌上,“——四库馆检查红本处抄送给我的。第十批应销毁书目档,共是五十一种。”

袁枚忙捧起来递给金鉷,金鉷笑道:“这是你江宁县的差使,叫你来就为这个。ww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审视那书目,封面上血红朱砂写着《应销毁书目总档之十》,展开看,上面写着:

《昭代典则》一本《明宣宗宝训》一本《明献皇帝宝训》三本《两广去思录》二本《北楼日记》一本《许少薇疏草》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铨题稿》一本《徐忠烈公遗集》一本《冯默庵诗文稿》一本《赵芝亭疏稿》一本《抚予奏》三本《蒋侍御疏草》二本《泡香馆集》一本《宣云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学人,自然留心典籍,见这五十余种书目多是海内稀见的孤本,不免嗟讶惋惜。其中如《冯默庵诗文稿》《泡香馆集》《山居草》《遥掷稿》《张茂仁游山记》《西台奏疏》《风豹陵集》等十余种书,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诗词,都写得美伦清华,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缴已是有些难以割爱,更何况一把火烧掉!翻开册子后边,都在前面目录上加的有注,或因里边有“夷狄”字样,或褒汉贬满,或者只为有钱谦益之类的“二臣”为文集写了序跋,都成了毁禁理由,袁枚咽了一口唾液,想说什么,却道:“这些目录也罢了,后边这注——字写得好,笔锋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评。”尹继善说道:“连字也不能妄评。那是御笔。”

袁枚吃了一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外边一阵风声,鼓得窗纸一胀,风没进屋,他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147.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1)

( 比金鉷揣猜的还要严厉,刘墉一进北书房便挨了刘统勋劈脸一个耳光,听到头一句话是刘统勋的一声断喝“跪下!”

“是!”刘墉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想伸手抚一下烧的脸颊,举了举又垂了下来,规规矩矩磕了头,说道:“儿子一定做错了什么事。***请父亲责罚!”

刘统勋像是刚会完客,满屋里烟蒸雾绕,几个茶几上的残杯剩茶也都没有收拾,显得有点零乱。掴了刘墉一掌,刘统勋自己反而显得有点气馁,端着个硕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着酽茶,满面怒容夹着掩饰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里,许久才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方才接见了南京城门领,还有几个苏州杭州的绿营管带。下午见的金鉷还有尹元长,傍晚是南京知府、海关、盐漕两道。大家异口同声,夸奖‘裤子裆有个毛先儿’算卦拆字响应如神!”

“父亲……”刘墉这才知道挨这一巴掌的来由,又叩了头,说道:“是您叫儿子扮算命先生的呀!这种身分容易和父亲传递讯息。您还说,扮什么要像什么,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着我是个算命的……”他瞟一眼刘统勋,没敢再说下去。

刘统勋没有再怒,咳嗽一声,粗重地喘息了一阵,起身背抄手绕室徘徊。刘墉身材高大,跪在地下还和父亲齐肩高,几个月同在一城不能见面,此刻灯下近看父亲,竟像苍老了几年,连颈下的筋脉上都带了丝丝皱纹,他嗫嚅着张口想说几句宽慰劝勉的话,又觉无从说起,只怔怔地看着缓缓踱步的父亲。

“不错,我说过这话。”刘统勋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书房里着嗡音,“我说叫你‘像’,没说叫你‘是’!没说叫你卖弄名声!”他伸出两个指头举着,“卖弄得名声太大了,招人眼目,惹来一些不相­干­的闲是非且不论,你身处险境,匪类们盯准了你,谁能护得你周全?再者,你卖弄这些杂拌学问­干­么?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两榜进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个‘会算命看风水’的考语好不好?”他站住了脚,又道:“你是来破案的,破的是钦定要案,泼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刘墉直挺挺跪着聆训,父亲的话一句句雷轰电掣地震撼着他的心。一则以公务,一则以安全,且虑到他的日后前程。除了父亲,谁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刘墉心中一阵酸热,哽咽着说道:“儿子已经明白,已经知过了!……卖卜认真得过了头,反而透出假来,儿子忘了中庸,没有做到恰到好处……”

“你是读了《六书风说文》《字触》这类书,趁着办差卖卜,想试试这些学术的真伪,不知不觉进了术数家魔道:“刘统勋道:“无论释道邪教,哪家学术如果毫无灵验,谁信它呢?又如何能流传下来?万法归一,经世治国还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个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亲训诲的是……”

刘统勋盯了儿子足有移时,方吐口道:“起来吧!……”觉得心口一阵悸疼,忙取过书架上一小瓶苏合香酒抿了一口,松弛地歪在安乐椅上,一手抚着烫的脑门,不住地透息叹气。刘墉忙过来,跪在椅后给父亲轻轻推拿揉按。

“墉儿!……”刘统勋半闭着眼,由儿子按摩着,声音已变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着给我按,你个头儿高,这么着太累!……”

“儿子年轻,身子骨儿结实,不妨的。您只管歇着!……”刘墉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苍老,如此伤感!如此温存!泪水夺眶而出。说道:“是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当得这样侍候。”

刘统勋摇摇头,苍老的声音舒缓且带着暗哑:“打你也为生你的气,也有些迁怒于你。张廷玉奉旨到南京养病,就便接驾。今日上午我去拜见,他竟整整跟我吹嘘了半天自己的劳绩……从侍候圣祖一直说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紧事要办,还得硬着头皮听……”

“他老了,父亲不要计较他。”

“我不是计较。”刘统勋Сhā目看儿子一眼,叹道,“我是告诉你,七十悬车,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样子未必能享他那长的寿。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给我提个醒儿,不要学这个张老宰相……”

148.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2)

( “哪能呢?父亲……您别说这话,儿子听得心里刀绞似的!……”

刘统勋苦笑了一下:“也不单为生他的气,是气不打一处来啊……叫了盐道、漕运使来,想问问给高恒钱度他们押运铜船的是谁,是官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妇­机房带的那一千多织机工人,是不是与‘一枝花’党羽有牵连……谁知话没说三句,盐道漕运两拨子官儿,窝子狗一般对咬对叫起来——原来三天前,他们在藏春阁吃花酒,为一个­婊­子争风打过一架。到我这里,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气得晕,他们越兴起,对着抖落,盐帮官儿和净土庵一伙子尼姑明铺夜盖­奸­私,漕帮官员自相­鸡­­奸­,竟是一窝兔子!酒席上商定换老婆­奸­宿……我们大清现今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样的‘吏治’还整顿得起么?”

“儿子也想劝父亲一句话。”刘墉这才真的明白父亲怒的原由,叹着气道,“能管着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顺眼不顺眼的,自己绝不生气。民间说唱儿的现今颂您是‘包龙图’。就是包龙图有十个,一百个,看这样的吏治,认真起来,都要气坏了,也是束手无策的。学一学元长公,那份洁身自好,又活得潇洒……‘他滞洒个屁!”刘统勋道,“他也一肚皮的无名火,今天头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宁道、江南巡风使和金华知府三个人的顶子,请旨查办——金华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儿来了!”

刘墉未及说话,竹帘一响,走进尹继善来,抱手笑道:“好一副行孝图!继善在外听壁角多时了。你爷们谈心,把我牵扯进来——你别动,你有心疾,又太累,就这么歪着,世兄你只管行孝,我们说话。”

“是元长啊!”刘统勋到底还是坐起身来,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边命刘墉给尹继善沏茶,一边笑道:“儿子正在劝我学你,我说你屁的个潇洒,你这曹­操­就到了。”“金华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着,到你这里吃清茶来了。”尹继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是善于调养颐和,眉目转盼间神采流移,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般的­精­神爽朗。尹继善用指头弹着杯,望着刘墉微笑:“世兄大约不知道,江宁道、江南巡风观察使和金华知府,都是我原来使老了的官员。一个人提着条火腿来,为我回任‘接风’,收条火腿有什么?临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用指头敲,我就动了疑,剖开一看,里头是嵌着金丸子写的个‘福’字儿。这东西敢吃么?吞金自杀呀?”这一来连刘统勋也惊诧,说道:“不是说就是火腿变味儿了么?当众喝斥,又摘顶子又说‘听参’,灰溜溜提着东西回去……我还觉得你过分了呢!原来里面还有文章!”

尹继善诡谲地一笑,“这就是我与延清公的不同之处了。摘了顶子,过几天还还他们,叫来训斥一顿,再安慰凡句,真的是好样的,我还要抬举。既能洁身自好,又能教众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扫他们的脸。我说到底是个一方神圣,不能维护下头,谁肯实心跟我作事办差?”

刘墉听这番话,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种实学,真比国子监祭酒在大学里召集诸生,讲“孝梯忠信礼义廉耻”说“知耻善莫大焉”、“利义不可兼得,吾宁舍利而取义”之类的道理要高明一万倍。思量着,听刘统勋苦笑道:“可谓用心良苦!以诈取直,近乎于诡谲不愧于正。可惜我刘统勋­性­子暴烈,不能东施效颦。墉儿,听听你尹世叔的话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择其善者取为你用。不要邯郸学步,他这一套只适用于他尹元长。如今吏治败坏滤漫,没有人挺身出来雷厉风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国舅、什么钱度,也许背后还有更大的黑幕,我们爷们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样?你给我争口气!”说着一呛,顿时吭吭地咳嗽起来,刘墉便忙替他捶背,低声答道:“是。儿子听命!”

“我是真的服气你刘延清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泼天大勇。”尹继善看他父子俩这样景,觉得甚是悲壮感人,撼得心里翻江倒海。竭力抑着自己冲波逆折澎湃激荡的心,尹继善勉强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陕督办军机,不能实地帮办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样个帮忙法?说吧。”

149.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3)

( 刘墉见父亲点头,从容说道:“圣驾八月初九抵达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经知道。ww***据派去卧底的人汇报,易瑛似乎没有谋刺的逆动。但各红阳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议了三次;我们的细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议的什么事。只听堂主回来说,‘月亮十五不圆十六圆。今年要祭红阳老祖,无生老母,慈善人天欢喜,大大热闹一番’。看样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苏杭扬州必然热闹欢庆,使劲搅闹一番,把‘盛世’繁华的牌子给败坏了,让天下人瞧见白莲教的势力。元长公没回来,他们已经知道你复任两江总督,也有给您点颜­色­看的意思。”

“哼!”尹继善­阴­冷地一笑,说道:“我在广里接到兼任军机大臣的诏书,已经写信给这里各地驻军绿营,天罗地网等大鱼!可以先动手,一个号令下去,各地香堂连锅端掉它!”刘统勋道:“为护皇上安全体面,原该是这样。我已经屡次密奏请旨。但皇上三次密谕严旨不允——元长,你可以看看。”说着起身,向书案前窸窸窣窣取钥匙“咔”地打开一个黄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给尹继善。尹继善就灯下抽出来看,却是几封折子的联奏册子,一笔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几十页,俱都写得一丝不苟。密报苏杭宁扬州各地教众活动形,还有几份“清茶门教”和“混元教”在陕在晋与红阳教联络传教的往来,也都详述备细。连南京前些日子的龙卷风,与之随同而来的民谣儿歌,也略无阙漏。最上一篇《臣刘统勋跪奏请旨从速殄灭荡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朱批:“尔可将此折予尹继善看。”

尹继善这才明白,看这个折子也不是刘统勋对自己的私谊,佩服地一笑点头,接着看时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则易瑛又复闻风逃逸矣!前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虽众,多系草莽无知暗昧愚氓之细民,披戴圣化,仰承德泽,享太平盛世,无苛捐暴敛之苦,岂皆有甘心从逆,弃身家­性­命从贼之理?今一网打尽,恐良莽无分尽遭池鱼之殃,焉副朕爱养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车驾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人心危惧、怀栗栗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乐也。易瑛数度造反之渠寇,屡剿不获,实亦具过人之才,且朕与彼曾有一面之缘,甚愿再复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尔与尹继善及刘墉,素号“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观江南民心,断不致视朕如桀纣而欲弑之,合当­精­细筹划,既不扰民,且利朕巡视民观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继善看毕,将朱批交给刘墉,长透一口气,说道:“还是皇上高瞻远瞩啊!甫巡原为藻饰圣治,我们这头大张旗鼓各处捉人,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还不如不来。我们只顾了皇上安全,忘了这个大局呢!”

“但这一来就又出了个大难题。因为据黄天霸的人所报,似是而非,实不敢确保无人谋刺皇上。”刘墉皱眉说道,“看旨意光景,皇上还要我们安排私晤‘一枝花’,这也太——”他想说“儿戏”,话到­唇­边觉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说跟听公案鼓儿同一样,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实尹继善和刘统勋也都在想这件事。他们谁也想象不出,乾隆怎么还曾与“一枝花”有过“一面之缘”,更难设想“再晤”是什么意思,又该怎么个“­精­细筹划”法。

“皇上太爱微服私巡了。”不知静了多长时间,刘统勋长叹一声说道:“傅恒和我,还有坏事了的讷亲,不知谏过他多少次,请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说听谏,其实还是照旧。”尹继善绝顶聪明的人,想了想,虽不知就里,料知这位风流皇帝“一面之缘”背后,说不定就有什么“事”。因笑道:“天心不测么!就想破了脑袋我们依旧不明白。世兄,你其实握着这差使所有细务。我瞧你的。要我怎样出手帮忙,放句话出来。”

刘墉其实早就在绞尽脑汁“­精­细筹划”了。冥思苦索良久,说道:“回去还得和天霸他们商议一下。这种事,擎天保驾,他们比侍卫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两条。一是钱——打进教匪里的细作,要用钱通关节接近‘一技花’——我们化的刑部专用银项,收寄都不方便。”

150.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4)

( “成!我给你出手谕,在海关厘金里随支随取,打个手条我们和刑部结帐。***”

“用绿营兵三千,化整为零,从现在起就扮作老百姓,进城查看各楼堂店肆地理形势,尤其是灵谷寺、玄武湖、­鸡­鸣寺、清凉山、桃叶渡、夫子庙,到石头城,莫愁湖乃至长江渡口这些名胜之地,或有胜境可览的地处。绝不能张扬,又绝不能互不联络。规定了暗语口令,一个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个人迅即响应。”

“成!这一条想得细。我明晨就安排。”

刘墉怔怔地透帘望着院外朦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楼深宇似的,喃喃说道:“安全还是第一。平安欢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缘随自然……”他忽然从恍惚中憬悟回来,提着神又道:“八月中秋城里热闹,金吾不禁。告示各乡,由缙绅里保族长带领入城观光,这都是些老头子,能约制了自己的乡民,设几处酒棚,年过六十的凭身份引子领一份礼,比如脯­肉­瓶酒之类,家人子弟都进城,老人断不肯叫子弟跟着人起哄胡闹的!”

“好!”这一条连刘统勋也听得兴奋起来,本来眯缝着眼睛仰坐着的身子一倾坐直了,说道:“这一条应该请下明旨,设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贤的德意。ww官府还可以设赏月亭棚之类,茶水供应,彩票奖米,祥和之气起来了,人就无心闹事了!”

远处不知哪一家,隐隐传来­鸡­鸣声。尹继善掏出怀表,时针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可谓算无遗策!我还可调三千绿营听你备用,就万无一失了……好,就这样吧,也该叫老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开衙,审理怪风吹走女人一案。这个事惊动四里八乡,谣诼四起。不要看成是民事纠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热闹呀?”

“要。”刘墉微笑答道。

刘墉议事想事错过了困头,再没一点睡意,伏侍父亲安歇了,索­性­洗脸喝茶,就在书房写案汇集,听外边­鸡­鸣一阵阵,树间鸟渐次啾噪,又给父亲写了个请安帖子压在桌上,仍带了招帖铁算盘,悄悄由后西角门离了这座千门万户的总督衙。

江宁县设在玄武湖南­鸡­鸣寺东一带,正衙大堂二堂,后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轴,也甚是高大轩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还要气派,但在这六朝金粉之地,从总督到巡抚藩臬二司、海关总督、各观察道衙门林立闳深浩大的势派,还是小巫见大巫。只这县衙南正门前,原是玄武湖水师的演兵校场,水师移防大湖,校场荒芜空旷、平日到这里来,看去是十分开阔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门烧一场大火,民间谣传有一美少年呼风引火,袁枚带千余军民用龙头水车救灭,第二日便又闹起蝗灾,将南京周匝草木嚼扫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场龙卷风,拔树倒屋,崩坍魁星阁,卷走清虚观大铜钟,又吹走城东韩家女子,飞出九十里开外的铜井村……事事惊世骇俗,又件件凿然有据。案子直拖了两个多月才开衙审理,是傅恒军机处下的廷谕,让金鉷“凉一凉,放一放,观动视静再施为”,饶是如此,谁不要看这个被风卷到天上,又落地无恙的“神女”是怎生一个模样?因此,天­色­不明,金陵县四乡八里、僻村穷壤的人流便赶集般涌向这片校场。

刘墉赶到时看,跑马箭道和阅校月台上已是万头攒动,无数如蚁的人有老有少有­妇­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闹有的说笑,咸水鸭板鸭摊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儿馄饨水煎包子面食汤饼叫卖声,和嗡嗡蝇蝇的议论声搅成一片,连校场墙头上,衙外老树桠上都坐的是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紧闭的衙门指指点点。刘墉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角落,摆出拆字卦摊来,已是挤得顺头汗流,便听远处一群人似乎约好了喊号子般齐声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审娇娘,咱们看!”

“袁先生,断案明,开衙问案看得清!”

“请袁太爷衙前断案,我们要瞧公断了……”嚷叫声中夹着齐声拍掌,口哨说笑乱七八糟。刘墉蓦地涌上一个念头:这群人要作起乱来,这座县衙,还有什么总督衙门之类顷刻之间就会化为齑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谕,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乱想间,贾富春热汗淋漓地挤了出来,到卦摊前蹲下,说道:“毛先儿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庙,没见,猜你是到这里了,还真猜准了!”

151.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5)

( “你先生问卦,还是测字?”

“不是我测,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在哪里?”

“在裤子裆。”贾富春笑嘻嘻的,却压低了嗓门,“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云悄地跟着护你。没事,是两个倥子!”说罢便起身。刘墉刚站起来,便听千万人一声兴奋的鼓噪欢呼,“袁太爷升衙罗,噢嗬……”刘墉跷脚看时,果然衙门已经大开,所有的衙役手执黑红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着向前涌动的人群,呼喝着虚打,再看衙内,袁枚头戴白­色­明玻璃顶戴,穿着白鹏补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着雪白的袖里正在出衙,刘墉一笑,随即转身向外挤,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气度娴雅,满面春风跨出县衙门槛,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滚腾翻闹的人声由近及远便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袁枚摆手命衙役后退,渊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声说道:“大家愿意看我袁某人明审这案子,我顺从民意,在这里立地断案!”见人群­骚­动,袁枚微笑着闭上了口,移时稍静,又接着说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搅闹吵嚷,你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ww我只要三丈空地审案,你们围观静听,一定是审公断明,各造人欢喜。如不能遵这个命,我宁可改日再审。如能答应,谁要在里面滋事,你们将他揪我面前落。这样好不好?”

“好!”

上万的人一齐轰鸣道。

“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温馨微笑,万人攒集的校场上,虽然偶尔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声,但他的声音爽亮,连后边的人也听得清楚:“请前面的乡亲席地坐下,我就在这台级上头断案。断得公,不要鼓噪;断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写揭帖递到东边总督衙门,一句话的事,我这个县令就不是县令了。”说着向众人一躬,双手向前边的人箕张礼让:“请,请坐……哎,对了,老人家慢点,那是您儿子吧?扶着点你父亲……”

其实此刻尹继善、金鉷和江南巡抚范时捷早已闻讯赶来。为怕出乱子,督抚衙门和南京城门领的兵丁都已倾巢而出,散在校场四周防变。尹继善几人都在县衙门房坐着,隔亮窗观察动静。见人们如此循规蹈矩,前面坐,后边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颗心放了实处。范时捷最爱嘲噱骂人的,不禁笑道:“袁枚这龟孙县令,平日瞧着酸不叽的,还真有点门道:“尹继善口中从来不说粗话,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势,这真叫抚琴而治!”金鉷和范时捷却玩笑惯了的,笑道:“哪像你这老乌龟,动不动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说着,三人接着往外看。

“原告、被告、铜井乡的典史里正人证,都带来了么?”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阶上,回身问身边的师爷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签押房侍候着呢!”

“请,请原告。”

用“请”不用“带”。人群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但顷刻便安静下来。原告——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己跟着衙役出来。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出众,万目睽睽下慌乱得脸­色­惨白,脚步踉跄,过门槛时几乎拌倒了,双腿颤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读书秀才,天子门生,不要跪,沉着气听我问话。”

“是……”

“你叫甚么名字,家在哪里?”

“学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说话一样。”

“是。”几番鼓励,李登科似乎横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来:“在牛头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点点头,“你告的是城东虎踞关韩慕义是吧,你们原是下了媒聘的姻亲。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卺之礼的。花轿抬上门去,你拒不接纳,女家打伤了你家守门长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鉴,我五月十五已经申明退婚,他们二十六又送亲上门,哪有这样无耻的?学生是读书人,不会打架,所以告官纠办。”

袁枚扫视一眼静听的人众,说道:“读书人先要知礼,许婚于前,退婚于后,出尔又反尔,这能叫‘循礼不悖’么?”“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静,梗着脖子倔强他说道:“韩家女儿不是贞静之­妇­,我世代书香门第,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婚之女。焉肯纳此不清不白之女人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着说道,“是不是为韩家女子被风吹到铜井的事?有没有别的缘故?”

152.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6)

( “回老父台,没有别的缘故。***”

“平日两姻亲来往,有没有过龃龉?听没有听说过韩家女儿有不安守闺分的事?”

“没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个大活人风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铜井村隔宿而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铜井的人证来了没有?他们乡的典史呢?”门口的衙役一声答应,一个官员戴着镂花金顶,穿一身簇新的黄鹏补服,带着两个人出来。那个穿补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参礼立在一边,后边两个都是农家打扮,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在四十岁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对那官员笑道:“许三畏,久不见面了。——这两个人,谁是里正,谁是当事人?”

“回大老爷!”那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说道:“小人许清怀,是铜井村里正。他叫许义和,是村北许清仁的儿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轻人,本本分分一个庄稼小伙子,穿一身蓝靛粗布长袍,跪在地下,脸涨得通红,紧张得满头都是热汗珠子。ww因问:“你叫许义和?”

“是。小的叫、叫许、许、许义和。”

“作什么营生?”

“种地。”

“家里有什么人?”

“­奶­­奶­、爹和妈,还有我媳­妇­儿和一个小子,小子刚满、满、满月;怕吓着了。她娘呣子没来……”

“嗯,好。”袁枚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木呆着脸的李秀才,问道:“姓韩的女子是落在你院子里的?”许义和叩头碰地有声,战战兢兢说道:“回青天大老爷——不,不,不是落在院里,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麦场上的……”袁枚道:“你不要慌,慢慢把当时形说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许义和。他揩了一把颊上的汗,似乎镇定了许多,徐徐说道:“五月初十晌午错后一点,我在地里锄玉米田。我媳­妇­坐月子,我爹老气喘病儿犯了,是我妈去给我送饭。饭没吃完,天就变了。一霎儿时辰云就涌上来,天黑得像扣了锅……就见西北方向一个黑烟柱子似的旋风,盘着旋着,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几棵柳树一下子就裹倒了,许进士家门前的大旗杆也卷到天上,眼看着几起几落,砸到村东池塘里……

“眼见那龙卷风越来越近,我妈唬得两条腿一软就跪到地里念佛。我瞧那风势头儿像是要卷过来,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妈就跑。就觉得满耳朵风声呼天吼地,身子都飘飘地直要离地。砂石土灰打在脸上,什么也看不清,额头上还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向我家方向飘着跑……

“跑到我家东边不远,觉得风小了些,天黑得像黄昏,麻苍苍的……睁开眼看,几个麦秸垛全没了,麦场四周的风都在旋,连石头带树木绕场儿旋,作怪的是,场心没有风,光溜溜的连一根草节儿也没有。我妈说‘儿呀,这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娘呣子,赶紧跟我跪下念佛!’

“我跟着妈忙向南跪下,合十儿念佛……念着念着,风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从地下拔起来似的,石头瓦块打得浑身生疼。我娘俩什么也看不见,偎在一处趴在地下……约莫半袋烟工夫,忽然觉得没了风……我们都吓怔了,睁开眼看,那黑烟柱子已经旋着往东南越来越远……我妈拉着我,向南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站起身来,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场噩梦似的……正要回家,见一个人歪倒在场边。走到跟前看,满头都是灰土,晕迷在地下,连鞋也没有,要不是那双小脚,连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连架带扶才把她带到家里……”

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上万的人已听得目瞪口呆。还要接着往下说,袁枚问道:“这时是什么时候?”许义和道:“离我吃饭风起时也就一顿饭时候。”“你接着说。”袁枚说道。

“她身上没伤,只是头晕,灌了半碗黄酒就醒了。”许义和道:“这时候天已放晴,满村的人都惊动了,一头报里正,又报许老爷知道,许老爷来时才过未正时牌,我家院里院外拥拥嗡嗡脚Сhā不进,都是看热闹的人。许老爷问了几句话,就用驮轿把她带到镇里……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又叩头,“小的的话句句是实!”

153.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7)

( 袁枚满意地舔舔嘴­唇­,问许三畏道:“他说的有假没有?”“前头的事我没有亲眼见。他们报到我家,我正和几个朋友吃酒,议论刚才过去的龙卷风。一听这事,和朋友一起赶去。也就是未正稍过时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带被告过来!”

“扎!”

安静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须臾间便又寂然。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穿着灰粗布长衫,约莫五十四五年纪,咳嗽着出了衙门,后头跟着两个小伙子,却都是短打扮,看样子是被告韩慕义的儿子。接踵而出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颤得连步子都走不稳,跟在父兄身后跪下,向袁枚行礼,稍稍背转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皱着眉头看着这三个人,移时,问道:“韩慕义,你为什么唆使你的儿子到李登科家闹事,砸落人家门上的匾,还伤了人家家人?”韩慕义连连叩头,说道:“青天大老爷!小人虽没有功名,也是读过书的,并不敢违理犯法,小女素英是个规矩孩子,无端遭人流诬陷,事关名节,直要投井寻死,韩家又赖婚不纳,儿子们气愤不过,上门讲理。年轻人火气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这是小老儿训教不严,老爷只管责罚。但我女儿实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语中伤,街谈巷议说是妖­精­,韩家也这样无无义,叫孩子怎么活、求老爷给我一句公道话,一门九族感恩戴德……”那两个儿子见父亲热泪纵横,也是泪如泉涌,叩着头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干­­干­净净的人,受人作践欺侮……,求老爷给个公道……”说罢伏地大哭,满场的人都听得凄惶不能自胜。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说道:“这样一个弱女子,无端被龙卷风吹走,九死一生而还。本来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满城风雨,流翻沸不绝于巷。本县也是十分矜悯……”他转脸向李登科道:“这不是了不起的纠纷。你若不告,本官可以为你两家和息。孔子之学以仁为本!”

“学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学生只要平安退婚,别无所求。”袁枚沉了脸,问道:“退婚?为甚么?”李登科看了一眼韩素贞,说道:“这件事太骇人视听,风吹九十里,隔三日而归,满城风雨,或以为妖孽,或以为­奸­约私奔。我李氏世代读书,招此女为媳,众口烁金,到哪里申辩,又向谁诉说?”

袁枚哈哈大笑,对韩素贞道:“素贞,你抬起头来!”韩素贞还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成声说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体体面面的清白人,本县给你作主!”

“是……”

韩素贞抬起了头。她的姿­色­说不上十分标致,鹅蛋型儿的脸,脸颊上微有几颗雀斑,弯月眉下一双眼睛闪着泪光,水灵灵的。羞涩得只是回避众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却是端庄稳重。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已经请夫人验过,她是贞女,方才铜井村官证人证的话你也听见了。”袁枚道:“既是白玉无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骇物听,学生还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学生不敢从命。”

“这样一位闺中佳秀,又无失德之处,有甚的辱没你姓李的?!”

袁枚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李登科的腿颤了一下,但随即冷静下来,恭敬回道:“学生并没有说韩家女儿是妖。甚么是‘妖’,反常即为妖,这件事自古无之,风吹人九十里无恙而返,倾动金陵,传遍天下,从此我家家无宁日。就像今日,万目睽睽众口不一,我们走到哪里,都遭人议论,耕读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话音刚落,袁枚接口便道:“如果是美谈佳话,议论又有何妨?”

“美谈?——这是‘佳话’?学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话。”

“古有女子风吹至六千里外者,你听说过没有?”

“老父台说笑了,那是戏,是齐东野语。”

“齐东野语?”袁枚冷笑一声,问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读过没有?”

154.第二十二章严父孝子心长语重风流郡守咏诗判案(8)

( 李登科凝视袁枚移时,说道:“郝伯常是元代泽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学生不曾读过……”袁枚吩咐衙役,“到我书房,叫书僮把《陵川集》寻来。ww***”又笑谓李登科,“我来为你咏诗断案。”

校场上的人一阵兴奋的议论。“咏诗断案”,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都瞪大了眼看着袁枚。

“这诗载于《陵川集》里的《天赐夫人词》。”袁枚面向众人,闲庭踽步似地在檐下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双星会,佳­妇­佳儿好婚对。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摇光照金翠。

黑风当筵灭红烛,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从钟建背。

负来灯下惊鬼物,云鬓歌斜倒冠佩。

四肢红玉软无力,梦断春闺半酣醉。

须臾举目视傍人,衣服不同语异。

自说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来此际。

玉容寂寞小山颦,挽无两行泪。

甘心与作梁家­妇­,诏起高门镑天赐。

儿年夫婿作相公,满眼儿孙尽朝贵。

须知伉俪有缘分,富者莫求贫莫弃。

望夫山头更赋白头吟,要作夫妻岂天意?

君看符氏与薄姬,关系数朝天子事!

他抑扬顿挫,时而高亢纵歌,时而低回咏叹,时而款款平叙,时而激越清颂。看审案的人有的听得懂,含笑点头;听不懂的,也为袁枚儒雅倜傥的气度倾倒折服啧啧称羡。原来那种躁动,瞧新奇看热闹,想窥探秘密的,想观看“妖女”风姿的,都在这一声声曼咏清哦中不知不觉化解尽净。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过书翻开,递给愣在当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岂肯作诗诓人?当年风吹吴门女,嫁给了宰相!不是这素贞如何怎样的事,我看是你儿子有福没福配这女子的事!”

李登科捧着书,又是害臊又有些兴奋,连连说道:“是老朽学术不­精­辨事不明。老朽错了。我这就撤诉,当即接我儿媳回去!”

“好!这就叫通世达理了!”袁枚大笑,说道:“本官来为你们主婚,吃你的喜酒!择日不如撞日——请新娘子进衙,叫夫人给她妆裹起来,披红戴花,我送到李府去——诸位父老,我这样断案可好?”

“好!”

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喝彩声响得震天动地。

155.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1)

( “一枝花”易瑛蜇居扬州已经三年,自从败走山东,邯郸截饷案又逃离,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盘又被刘统勋派重兵逻察弹压,施银赈粮收束人心,眼见乡关难归,只好化整为零,从淮安潜入南京,不料却又被黄天霸一群紧紧追逼,几乎身陷囹圄。ww穷途末路惶急无奈间,听南京上清观步虚道长“向东去”的忠告,只好沿江东下,几经择地,选中了扬州的天雷坛作驻足道场。

按天下名园胜景,洛有《名园》之记,汴有《梦梁》之录,自宋之后己成劫灰。扬州名城大郡,地襟吴越,怀水抱山,乃是天然风尚华丽之所。但自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园胜地,几乎全被兵燹夷为灰烬。不过,扬州是南北运河于长江交叉地,金陵苏杭接连冲要,圣祖康熙六次南巡,皆从瓜洲弃舟登陆。皇帝爱这地方,地方官谁敢不爱?赋工属役,增荣饰观大加铺张,四方商贾士民赶这盛世热场,风涌云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篱间草民,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戈流跄之戏,也就随遇勃兴。壮观异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时还要盛十倍。

天雷坛地处扬州小金山后。原是吕祖道观,是飘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庙院。说透了,其实就是红阳教主的祥之地,易瑛在江西举事失败,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半年,这次重来,见庙院毁妃,已成一片瓦砾断垣。她有的是钱,依着当年旧制,又慢慢重建起来,除供奉吕祖的正殿,又在厅后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厅三座,移来奇花异卉遍植庙中。老荫婆娑中殿亭掩映。数年之间,严然已成胜景。

她将皇甫水强、罗付明和包永强三名“红阳教”的护法尊者改扮为道士,安置在天雷观中主持接待。自带了韩梅、唐荷和乔松三位女圣使,命她们都改了男装,在观东边叶公坟北另辟一处小园,却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门前门后俱都辟了菜园,和叶公坟北的傍花后村连成一片。这样,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农人家,傍花后村的人看去,这又是吕祖的庙产。筹划得­精­细,又上下买通了里正村甲长乃至乡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处得融洽,因此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便安安稳稳地定居下来。刘统勋到扬州私访,也曾踏看过天雷观。登雷坛一望,南北运河漕船往来,高桥、迎恩桥、小迎恩桥如虹横跨其上,草河、市河、护城河交汇于小金山南;天雷观西望,河道纵横间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间豚栅­鸡­栖,绕村傍舍间茂竹凤尾森森,烟柳护房隐隐,刘统勋曾在坛上指着一个居处说“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他哪里晓得,就在这个“人家”中,住着他穷搜苦索,耗尽­精­力,动用数十万国市、牵连四省缉盗司和绿营驻军,必欲捕拿归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织机旁描织锦花样子,一手捏着竹蔑绷紧了的一块月白苏绢,一手握黛石笔坐着出神。

这是一双晶莹得象牙雕琢出来似的美丽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带一点晕红的血­色­。翠绿的竹篾弓弦上的画是一枝横亘的梅花映衬着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胧的茫茫陵岗。画儿、手和她的人一样奇丽的冷艳。她确实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逆贼“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户农家女儿出身,六岁上父母遭瘟疫双双谢世,她就流落桐寨铺街头乞讨为生,被白衣庵的静空师太收徒为尼。只为容颜姣好,招得无赖流氓日日缛嬲不堪。静空圆寂后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连出庙化缘都随身带着剪刀。

雍正年间,奇人异士贾士芳路过桐寨铺传教布道,演法惩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书飘然而去。消息儿不胫而走,不但桐寨铺名声远播。这位法名“无­色­”的尼姑艳声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来的是功名富贵,女人出名却常是祸患随至。她白拿了一部天书,蝌蚪文儿曲曲连连,别说不识几个字,就是饱学儒士瞧了,也以为是疯子弄的鬼画符儿。师姐们被聒吵得不能清静,连劝带逼要她还俗。梢漏点风,不但招惹本镇恶少垂涎,县里“百里王”冯老爷子也打念头将她娶来作妾。镇上无赖们三天两头约好“到庙里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萨提亲”!老爷岭上土匪罗家驹也扬“倾寨去抢压寨夫人!”白天无论走到哪里,后边都跟着些痞子,说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话,晚间院中丢砖抛瓦撒土掷灰地吓唬人。后来,两起子恶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相见,当河滩捅死了两个。官司打到桐柏县,那县令胡斯恒是个正经道学,判词也写得出奇:

156.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2)

( 桃李艳­色­出墙,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邻子窈窕,遂招登徒争风。***天生尤物,骇世惊俗;红颜祸水,流毒僻壤。燕瘦环肥,汉唐因之倾圮;金莲盘舞,后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贞之女,在国倾国,居城倾城,患乡扰邻,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闹事的不究,毁伤人命不问。却判易瑛枷号三月。易瑛一声也没有哭,出狱后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便攀山直上白云岭舍身崖。

当时是怎样的景?秋未的西风呼啸掠山而过。衣衫、散乱的长都在猎猎急抖,云层像白­色­的长河从舍身崖下流移向东,偶尔一处稀薄,像隔着深水透见水藻荡动那样的感觉,遥俯满山的松林和杂树摇动。传来阵阵河啸一样的松涛声。站在这样孤峭得刀切似的悬崖顶端,她觉得世界大得无法想象,漫漫云涌波涛中突兀的山峦像无数陡峭的礁石直绵延到极目处,自己又像秋风中的一片红叶,凄凉无奈地飘零凋落……

“我有什么罪?”她喃喃对着苍穹说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为甚么这么不公道?这么大的世界,怎么容不下我一个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阵空明:“观音娘娘也是女人。ww我奔您去给您捧瓶儿……”她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正要纵身跳下这云海弥漫的峡谷,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慢来——”

易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颤栗了一下,回过头看时,却是一位老人抚松而立。老人鹤童颜,相貌奇古,却是时人装束,穿着件土黄短褐,脖子上盘着的辫子都雪白了,一双青布芒鞋满都是灰尘。她一股作气爬上白云岭极峰,身后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居然毫无觉察!刹那间,她仿佛觉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说道:“我就在这山里采樵,读点书,也练点吐纳工夫,常到镇上卖柴沽酒。活了这把子年纪,没见过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为如果有神仙,他就应该能见到世人这般样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该见善不度见苦不救。”

易瑛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老人的话她不全懂。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摇动起来,而后开始复苏,有了知觉与温暖。她泪水静静地淌着,望着老人模糊的身影,凄凉地说道:“我的罪不过是爹妈给我生得俊。我爱­干­净,爱清静,这世道为甚么不能容我?原来还系念着我可怜的老爹,现在,我该给自己寻一份长长远远的清净了。这世道真脏,脏得连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叹息一声,“这山上开满的是山丹花,杜鹃花,野桃花杏花梨花开时,也是一坡一坡的。过往的行人都满不在意的。可是,偶尔草丛中开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药,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汉,也会特意地费力气,专门为折断它趴着陡坡过来。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贵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许另是一番际遇。可你偏偏生在这里,这里的水土不养这样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齿,望着在云层中流移的山峦,久久没声。老人道:“你太弱了。想过没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断的花,是一株长满了刺的花,触一触就刺得流血,人们还敢不敢伤你?”

易瑛疑惑地望着老人,摇摇头。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艺高强的女刀客,剑侠,谁能伤你?如果你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谁敢冒犯你?”

易瑛仍旧摇头。

“你不是有一部《万法秘藏》的么?”

“您怎么知道的?”

“有人造谜儿,就有人会猜谜儿。”

易瑛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看不懂……有几段看得懂,试试也不灵。没有用处的……”

“有用。我给你个实证,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没有活出来的?”

“没有。”

157.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3)

( “你不是来跳的么?”

“是的。ww***”

“那么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这万丈深渊,掠过的袅袅云层下,是五颜六­色­斑驳的杂木丛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从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阵怯懦,犹豫了,觉得眼晕……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间,那老人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易瑛惊呼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崖顶的岩石上,只见老人穿过云层笔直地坠落下去,直贯望夫石峰……她吓呆了,直着眼盯视,眼见那身影越去越小,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尘埃一样,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阵飘风,那尘埃在风中又波伏飘动起来,随风荡动着又渐渐升起,直升在云层中。越来越看得清楚,连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与其说他是在“驾云”,不如说是在云海中浮动游泳,时而浮,时而沉,时而仰,时而俯,时而倒植,时而直立,竟是翻滚起落从容裕如!……足有移时,老人微笑着移步登“岸”,脚踏实地又站在易瑛面前。问道:“有没有折不断的花?”

“您一定是老天爷派来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这样死了,我也不甘心……收下我作您的女儿吧!”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老人叫宋献策,原是大顺李自成闯王麾下的军师。清兵入关,昙花一现的李顺王朝崩溃不可收拾,宋献策只身逃离乱军,隐居桐柏山中采药炼气,算来已有一百三十岁的高龄了。

七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桐柏山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茕茕萤灯之下,但闻窗外的松涛声翻江倒海价响成混沌一片,雪片击得窗纸都簌簌抖动,风雪松涛仿佛摇撼着整个山峦,要把这三间石屋拔起来似的,连屋顶的石板瓦都被掀得一翕一动。宋献策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默坐石炕上搬运周天,移时,忽然开目说道:“瑛儿,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诧异地问道:“这种天气,到哪里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还能到哪里去?”

“爹!”

“佛所谓涅磐,道所谓冲虚羽化。”宋献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学是治世之学,还是他说的是,也就是‘死’字罢了。”

易瑛手中的柴“当”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宋献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您跪到这里,听我说。生死大道,其理难明,也就因它是最寻常的事。”宋献策脸上泛出潮红,盯着易瑛道:“学道学到­精­微处,反而不知最寻常的事,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条。”

易瑛直盯盯望着他,她还是不敢相信。

“你所学道术,防身有余,攻敌不足。”宋献策喟叹一声,微仰着脸思索着什么,又道:“我师父那是何等的能耐!出山时他反复叮咛这话,我还是忘了——一入红尘,五­色­俱迷啊……”

宋献策的庞眉白一动不动,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凝瞩在灯影里,声音在混茫的松涛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是愈来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识到他是给自己作遗嘱,心中猛地一阵悲酸,泪水已经无声迸出,忙叩头道:“女儿不敢忘……道术无穷,女儿还是井底之蛙,决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术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献策脸上已退了潮红,渐渐蒙上一层土灰­色­,大手印举胸运功,徐徐说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许能让外面雪住风停,但周天寒彻仍是严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风更猛……谁也变不了这个!条条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缩地之法,日行千里,却不向北走,‘术’能通神也仍是北辙南辕。”

易瑛听得朦朦胧胧,双手据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请……爹爹指点迷津……”

“寂寞空山,凄迷风雪……”宋献策的声气丝丝颤抖,听得易瑛心里疹,却也还话语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点’?我替你看过:终身不出桐柏,心修持以劫应劫,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虽大,恐怕你难以安身立命……这实在是过来人的话,你听得进去么?”

158.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4)

( “听得进去……”

“永不动无名。ww听得进去?”

“听得进……”

宋献策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秀,说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踊号陶千呼万唤,只是垂不语,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双修的并能之士,辅佐李自成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统率百万雄师捣破北京的人杰,就这样悄没声地在风雪桐柏山中与世长辞……

“爹爹,爹爹!师父,师父……”易瑛失声恸号,她觉得周天一片漆黑­阴­寒,压得自己气也透不出来,辗转反侧苦死挣扎间,突然醒转来,但见织弓犹握,黛笔尚在,窗外秋蝉长鸣万树斑谰,室内息香未散幽香袅袅——兀自满脸泪痕,却原来是南柯一梦,隔窗犹自听得海子对岸春香楼歌女侑酒的唱曲儿声: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语软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依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问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这是怎的了——从来没有这样儿的!”忙忙洗了脸,拢头掠鬓才了,便见唐荷进来,因问道:“瓜洲渡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笑道:“阿姐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昨晚高恒到了——就是黑风崖太平镇钻碾盘儿那位国舅爷,住了高桥驿站。半夜时分又来了个老公儿,叫卜义,已经上了岸,听高恒已经住了驿站,他不愿住下房,就往下开了一程,住了迎恩桥接官亭。扬州知府裴兴仁、图书征集司的夏正云、城门领靳文魁带阁城缙绅去拜会了高恒。永强老板也去了。这会子是我们作东,在春香楼给高恒接风。”易瑛笑道:“我说的呢,春香楼这早晚就聒噪得热闹——太监那边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义。听说是给皇上打前站,来踏看桥梁行宫的。跟他的一个叫秦慕桧的小苏拉太监,是清茶门教的人,已经和罗二哥他们接上了暗号儿。说卜义老公儿正生闷气,抱怨裴兴仁他们攀高枝儿,只顾巴结国舅,没人理他呢!”

“南京那头来人了没有?”易瑛离开了织机,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了,一边沉吟,问道:“十天头里接他们飞鸽传信,说黄天霸他们来人了。不是已经回信叫盖英豪派人来一趟的么?”唐荷犹未及答话,便见乔松抱着个鸽子进院,口里笑说“辛苦你了!”便放了鸽子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易瑛,细声细气说道:“阿姐,盖家的信……”易瑛转手便递给唐荷,说道:“米汤写的。熏出来看。”

“是!”

唐荷答应一声,打火点着了蜡烛,小心翼翼张着手熏烤那信。易瑛这边对乔松道:“你唤韩梅来,我们商计一下。”说着,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在烛上燃着了,便见乔松韩梅一前一后进屋里来。

“盖英豪要和黄天霸比武。”易瑛摆手示意让三人坐下,叹息一声说道:“太小家子气了。黄天霸到南京,冲的是我们老盘子,蹈晦深藏,让他摸不到底细就是了。比的甚么武?输了怎样,赢了又怎么样?这么不顾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剑携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护圣使者”乔松居。她们跟着易瑛,先败于山东,又败于直隶,山西又遭土匪袭击,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张秋明和尹继善闹生分,疯迷泄露军机,几乎被刘统勋一网打尽。几经劫难波折横逆,她们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脱去小儿女子那份稚­嫩­,变得十分­干­练老成。听了教主这话,一时谁都没说话,心里却在掂着分量。

“我想,有这么几条,”唐荷咬着牙沉吟片刻,说道,“还是逃出南京,孝陵后山会议我们剖析的,以静待动,乘时造乱,决不轻易上山扯旗放炮。黄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摇,无非是刘统勋放出来的饵,引我们上钩就是了。我看可以让他们比,我们坐观成败——盖英豪和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称雄武林,我们想的是施化天下,可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现有红阳教徒二百多万,都看着我们,一着失慎,暴露了,再造这样个局面比登天还难!”

159.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5)

( 乔松望着易瑛,说道:“韩梅从图书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买到了二十顷涸田。ww买进价是三百两一亩,按市价平价卖出,一亩八百两。就算七百五十两一亩,我们可得小一百万的数。加上织坊,染场,铜矿、锡矿、码头,各船坞货栈、行院楼馆码头,我们的收项有四百多万,是个中等省份的财力——我们有钱,就怕动。有钱,又不动,刘统勋累死也找不到我们。所以,我看唐荷说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觉得不能毫无动静。”韩梅蹙额说道:“若说有钱,我们能和皇帝老儿比?江南黄家、劳家、孙家、谢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买卖做到红毛国英吉利国,那才真叫得上富可敌国。我们是和朝廷放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经撕了龙袍摔了太子,这个富家翁当不稳。这里拱一下,那里动一下,他就是块石板泰山,也有裂缝儿那一天!姓刘的爷们盯着我们,钻头觅缝地寻,我们一味只守不攻,能成么?”

这又是一番道理,众人听得无不点头。ww唐荷笑道:“韩梅辣­性­未除,还是那么火爆。说的是,我看可以闹一闹,只不扯旗上山就是。皇帝巡江南,八月十五必有一番庆典,他来南京做什么?一为的游山玩水,二为的也要粉饰太平,造‘盛世’景观,要收拢江南人心,防着我们汉人作乱。这一锅甜汤,我们给他加一把盐,看是什么滋味?”说得大家都是一笑。

“现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转瞬即逝,手按着椅把手说道,“如果我们毫无动静,老百姓都要把‘一技花’这个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个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饼传信‘八月十五杀鞑子’,这法子我们为甚么不能借用?叫春和坊赶制一百万个月饼,一律印上松荷梅三种花样,天炙日到各香堂给孩子们点额祈福的,每个孩子一个月饼,不说施舍,只说可以禳灾。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庙的男女,也都分月饼,传明年南涝北旱,吃花月饼可以渡劫免灾……八月十五六是正经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庙、秦淮河、桃叶渡这些地方,一定有社会大戏,斋月宫、烧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拥挤不动。他要粉饰,一定热闹十倍。可以让叫化子帮、下三堂子的野­鸡­们也都赶去,拉客的拉客,打莲花落的打莲花落,哭的哭闹的闹笑的笑骂的骂——都要加上‘谢皇恩’的话头儿——对了,还有纪昀写的南巡布告里的话叫‘早失太平’(藻饰太平)。我们也不大折腾,败败他的兴头,叫百姓知道并不真太平就见好儿收……”

她说着,乔松三入已经格格笑。唐荷道:“这么着最好,我们‘谢皇恩’尧天舜地中间王八粉头叫化子人,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盐!”韩梅道:“八月十五是佃东佃户结帐日子,穷人心里都窝着火别着气,还担心着业主夺佃。怀着这个心思,再加一把盐,也是另有一般滋味的!”

“我现在心里最恼的是雷剑。”笑说了一气,乔松吁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我们原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事到危难,她自己先脱手溜得无影无踪——还拉走了胡大哥——敢想着我们易主儿从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话便扫了大家的兴,易瑛想想雷剑,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为分争,心里满不是味道,勉强笑道:“人都各有难处,何必强求呢?他们要卖我们,我们这会子也不能这样安生说话了——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儿,清江的二十顷涸田,怎么会从图书征集司买出来?不是说有军机处廷谕,涸田一亩也不许动么?”

“如今的图书征集司,红得连观察使也不敢招惹。”韩梅说道:“如今他们不归地方官辖治,一层一层到顶儿,是纪昀管着。谁‘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广征集局一本参倒了二十三个府道官员,只为了一本什么黄子《钱谦益诗稿》的浪书——他们有权,就有人巴结,说是皇上南巡,图书司里也要预备迎驾,没钱,扬州盐道就送他一百顷涸田的引根票据,一亩只要一百五十两,一转手他就有钱了。”

160.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6)

( “他就不怕追究下来?”唐荷问道。ww

韩梅笑道:“这还是个清官,卖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谁追究谁?——对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两银子,说‘孝敬乾隆爷南巡荣行’,今儿尹继善下牌子表彰,着蔡老二随官迎驾,说是‘忠民义行’,说不定皇上还要接见。易主儿,我们要不要也打个花狐哨儿?作了这些年对头,我还真想瞧瞧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万。”易瑛略一沉思,说道:“我们出十万。迟一点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离儿。”她顿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继善那里。”

捐这么大的数目!三个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禁面面相觑。易瑛笑道:“尹继善比别人聪明就在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学样儿‘乐输’,不但皇上体面,他也体面,输捐的人心甘愿花钱买这个‘忠民义行’的体面——瞧着罢,三千两是个底数儿,这个头一开,行就见涨,比钱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话没有说完,乔松她们已经心里雪亮:尹继善是想不动藩库一两银子,轰轰烈烈把这件泼天大事办下来——既遵了“不扰民”的盲意,又八方周全得汤水不漏!一个黑脸包公坐镇南京暗地缉拿,一个军机大臣兼两江总督威重令行指挥如意,如此绝顶聪明的对头……蓦然间,都觉心头袭上一阵寒意。ww良久,乔松才说道:“以谁的名义捐呢?将来又是谁出面呢?尹继善这人不好对付的。”

“管着铜矿码头的那两个舵头——铜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不是说是南京燕子矶鱼市的么?”

“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唐荷抿嘴儿笑道:“单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给我们加大三成。他们想见见教主,包永强说了几次,易主儿都挡回去了——您想派他们去和尹继善联络?”

“他们在南京鱼市跌霸的事,打听清楚了没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过年头多了,当时的事不能详细——说是一个买鱼的老太婆因斤两不够,和鱼贩子纷争,鱼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个儿子砸了鱼店,莫天派手下将她三个儿子打了个半死,后被黄天霸的大徒弟叫贾富春的出手,空手打败鱼贩子几十个伙计,把他擒了去见官。就此在鱼市上兜不转了。”

“后来呢?”

“跑单帮,和他的把弟司定劳在盐淮道上押盐,又到铜矿闯码头,得了彩。”唐荷说道:“这里头形我们没有握得把细。”韩梅说道:“总舵是不是见见他们?听永强大哥说,他们为人很仗义的,出手也不小气。铜矿出息很大,十万两银子让他们孝敬出来也不是难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说道:“乔松先见见他们,还有台湾来的那个林爽文,也要见见——然后再说吧。这样看来,盖英豪和黄天霸两个人的事,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南京的盘子被黄天霸夺去,我们到那里还有什么安全?”

“这里还有两个活宝呢?”唐荷用手指指东边。

易瑛站起身来,笑道:“罗付明去见见那个卜义,送三百两的礼物,听听他有什么话说再说——告诉包永强,春香楼那群雏儿妮子侍候不了高国舅,叫他派雪狗出马!”

包永强是扬州城百乐总行的老板,所有戏园酒肆行院澡堂子,还有民间喜丧用的吹鼓手挽歌郎,什么纸扎行、棺材铺子、车马杠房都是他的门下。他撒帖子请高恒时,高恒在春香楼午睡刚醒,还带着宿醒,躺在床上怔。却见鸨母葛氏进来,便问“甚么事?”

“裴府台和靳镇台拜您来了。”葛氏见他辫子盘蜷在枕边,曲肱而卧,上身**­祼­一身白­肉­,下身只穿一条短裤,盖着条围腰毛巾,那活儿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儿一笑,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浪声低语道:“爷真好龙马­精­神!我两个丫头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叫痛……”说着,替高恒穿裤子系腰带,有意无意触碰他腰下,一边说着,“请您看戏来的。看完戏您还回来不?”

高恒见她半老徐娘,犹自凝脂般的脖项,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语间风可人,被她撩得动火,待她系好腰带,一把搂了起来,伸舌吮嘴,透手人怀摸着两个柔润腻滑的大**,口中小声胡嘈:“……不是我龙马­精­神,是你那两个小丫头没经过人道。没趣儿……我不去看戏,打她们走了,你过来老将对脸儿三百回合……”

161.第二十三章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7)

( “戏该看爷还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阵,见他还要伸手往下摸,小声道:“看孩子们撞进来,我这妈妈什么模样!……有你的自然有你的,这么大的爱巴物儿我也想尝尝呢!”

高恒这才放手,出门到客厅前振振衣,咳嗽一声,跨步进来,见裴兴仁靳文魁已起身相迎,笑着埋怨道:“你两个王八蛋,还有夏正云小畜牲灌得我好!你们逃席各自回家,把我撂这里昏吐酒。ww坐、坐嘛……这回子不坐衙,又有什么事?”靳文魁因将包永强请看戏的事说了,又道:“双庆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头牌!魏长生演柳梦梅,杜丽娘本地薛白娘子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这个血本,一场包银就是五千!”高恒听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今天春香楼吃酒,御史们知道了个知怎么嚼舌呢!今儿一场戏,明儿一会文,我还有正经差使呢——咱们是朝廷大臣,我来巡视盐务,还要看行宫驿站修缮,说句官话,光是游冶玩乐,对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边还住着个老公儿太监,也要维持维持,他爱闹小­性­儿,今晚我去拜会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想高兴,完事了你们到驿站,叫葛氏带几个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长生的戏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庆班,别想教她客串!”裴兴仁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恒,“老庄亲王来扬州,为看他们的玩意儿,整整多留了三天呐!卜太监那边自然也要下帖子请的。他要去,就好儿戏园子里厮见;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高恒被他们一递一句说得兴头起来,笑道:“怪道的北京红果园西北建的大戏园子叫‘三庆园’,又是庄亲王写的招牌,原来有这个缘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说道:“三庆堂头牌就是魏长生的双庆部;排下去是陈汉碧的宜庆部;还有个革庆部——排完三庆,然后才轮到四徽班呢!咱们沾光儿了是薛白娘子是扬州人,是魏老板的姨妈,同师学艺,洗手来维扬专办梨园教习的。正经唱红了的小玉儿,还不及她一二分呢!你听她这段子《醉扶归》——”靳文魁中了疯魔似的手舞足蹈,队椅上婷婷而起,轻拂“水袖”,清了清嗓子,逼着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是个罗锅儿矮个子,黑得驴粪蛋样的脸上一脸麻子,颧骨上还贴着一帖铜钱大的狗皮膏药,当地就那么舒指伸腿扭怩作态地盼“杜丽娘”嫣然一笑间令人浑身起栗。几个­婊­子隔纱屏瞧着,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高恒也伏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成了成了,我去还不成么?”

“给爷备轿!”裴兴仁笑着起身,说道:“仔细这位罗刹鬼演杜丽娘,唬得人夜里作恶梦!——你们也都跟着到众乐园,场子我们包了。戏完了搓雀儿牌,你们助兴!”

162.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1)

( 众乐园离着春香楼大约也就里许来地。迎驾桥虽然不是维扬最繁华的所在,但因地近瓜洲渡,码头林立,商贾云集,一街两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烟凑辐,水巷橹船相衔,也实甚热闹。三乘官轿打前,后边跟着两个骡车,坐满了粉头歌女,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径奔戏园,所过之处,市人侧身避道侧目而视,车轿过去一片啐声。高恒是听不见,裴靳二人是听惯了,都没有计较。一时来到园门口,高恒下轿看时,却和北京戏园格式儿相去不远,一道广亮门两边都开着店铺,全都是卖点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类物件,供戏客随意方便的。座地半亩方圆,也不甚高大,却是装裹丹垩一新。门旁两副楹联,都是一笔端凝楷书:

大千世界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

十万春华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细看落款,却是袁枚所书朱竹姹的成联。ww高恒摇头咂舌赞道:“字也好,难得这句子也是黄绢幼­妇­,两个人我都要见一见。”

“是!”裴兴仁答应着跟在高恒身后进园子,肚里不禁暗笑着,口中道:“卑职尽力去找他们。”此时,已有两个男的,后边跟着一位女娘迎出来,忙抢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高大司徒兼盐政巡按使高老爷——这位是双庆部老板魏长生,这位是扬州百乐商馆司堂的包永强先生……”

高恒看这位和庄亲王相与得来的戏子,个头比自己还略矮些。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鹰钩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儿的下巴,稀落的头总到一处也只筷子粗细一根辫子,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若不是亲耳听裴兴仁当面介绍,无论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联想不到一处。那包永强却是开气袍子黑缎马褂,剑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气,并排和魏长生向高恒行礼,口中说道:“草下细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位分悬殊,不敢造次登访。只好请我们老公祖和镇台爷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见笑,就是我的体面了——薛大娘子,快见过高爷!”

“高爷万福!”跟在包永强身后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恒的眼顿时一亮。只见薛白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合欢履,天足娇小玲珑,腰围玉白绣带下垂于膝。天生两弯俏眉,中间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鬓边舒展淡去,腻脂样的鼻翅微翘,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一双秋水含目,偶一顾盼,正和高恒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涩地低垂下来。高恒但觉心头一热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说话。听得戏园子里调弦弄筝声,他才回过神来,笑谓包永强:“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然的象牙人儿嘛!比棠——”他想说“棠儿当年”,话到口边打住,“比海棠花儿还要清俊艳丽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兴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视一笑,包永强却冲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红着脸对几个歌伎努嘴儿笑。薛白娘子轻启樱­唇­,莺燕喃呢回道:“这是爷的错爱,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里能比什么花儿……奴奴其实戏唱得不好,不及长生远了。”

“好好!”高恒见她娇笑巧迎天然媚妩,早已酥倒了半边,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抚着她一头光可鉴人的秀,手指儿甚不安分地捏弄着她手心,说道:“你不说,我以为你二十岁不到呢!今晚瞧你们二位的,唱得中了爷的意,教你随班子迎驾侍候,唱红了天下!”薛白娘子轻轻夺开了手,飞个媚眼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先谢爷的抬举了——我们到后头上妆,爷请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长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恒一笑,于是高恒魂儿差点被她牵了去。

这里三人才进园子。高恒看时,园子里分着楼上楼下两层,楼上马鞍型观台,分着十二间官座,中间都用屏风隔开,隐隐约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地面广,支着一根根木柱,柱间摆着十几张八仙桌,三排溜儿向戏台,一桌可容六人,或侧身或正面都能看戏,桌上摆满了月饼点心梨葡萄香蕉苹果并茶水瓜子,已是坐满了男男女女,见他们三人进来,板凳桌椅一片声响,众人都站起了身。

163.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2)

( “坐下坐下,随意坐!”裴兴仁满面笑容,双手张着向下按按,“这又不是在我的签押房点卯。ww***戏园子一进,世法平等都是看戏人嘛!”便引高恒上楼,一边走,笑着解释:“这是扬州阖城的官员和他们的眷属,一为看戏,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风采。大人请这边——左边官座厢里,葛氏带春香楼姊妹们坐右边第三厢——把纱幕放下来,我和老靳在大人右边官座,隔屏风也能说话的。”说着随高恒进来。高恒因见还有两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问道:“这是……”

跟在裴兴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着解说:“左边这位叫阿红,是兴仁的小星;这是我的如夫人,叫云碧——这是国舅大人,你们怎么愣着?”阿红和云碧也都在打量高恒,听说话忙起身蹲福儿道:“给爷请安!”高恒笑着点头,问道:“两位夫人怎么没来?”

“裴知府太太病喘;贱内不爱看戏,都没来。”靳文魁道,“这两个原来也是唱昆曲儿的,筝琴笙萧都能来一下,点几折戏,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余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吧?”高恒盯着两个女子看,阿红韶颜皓齿形容袅娜,云碧玲珑纤秀态度风­骚­,比着薛白娘子也不差什么,不禁眉开眼笑,说道:“吴越颜­色­倾天下,果真半点啾唧唧跳踉而来,半点也不怕他,跳踉着越逼越近……

“张真人又诵内庭黄经,又念《道德经》,见毫无效应,慌了神,大叫一声‘这鬼厉害!’弃剑夺门逃跑,一个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晕了过去,醒了吓得一病几天不起。ww嘴里只是喃喃一句话‘怪事怪事……这鬼厉害……’我去看望,他还是那副模样,请神医叶天士亲自给他诊脉,吃了剂药也就好了。”

龙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吓病,狼狈弃剑逃跑,高恒不禁大笑,说道:“这鬼是人装的,当然厉害!——这是他的尴尬事,你怎么知道的?”“是拙荆得病,请叶天士来看,当笑话儿说的。”裴兴仁道:“一服药就治好了张真人,张真人要谢他银子,叫他不要声。叶天士不要银子,说‘成全我个名声儿——明儿中午我在虹桥下船上吃酒,你坐轿到桥边就下来,说“天医星在下头船上,坐轿过去不恭”——一句话就算酬谢我了’——现在扬州府无人不知,叶天士是‘天医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围破门呢!”

“不错。”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医,现在两江、两淮、湖广甚至广东直隶赶来看病的都赁房住着等,叫他‘天医星’,原来内里还有这个名堂!”高恒笑了一阵,说道:“‘名’这东西真好!当官的要当名臣,文人要当名士,­婊­子要当名媛,医生要当名医。都一样的攒刺,头削得竹签子似的往里钻!——叶天士!是不是本名叶逢春的?我见尹继善给皇后荐医,里头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实学么?”

裴兴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医,不过不是世医,本领再大也上不了台面。这一番是名扬四海了。他治痘疹有绝技,我的二儿子眼见没指望了,他说,只要能撬开嘴灌得进药就能治好,真的是药到病除!”高恒心里一动:他的三公子四公子都还没出痘——因道:“迎驾缙绅名单里把他列进去。告诉他,预备着随驾到北京。这件事你们记着。”

“是!”裴兴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这个人爱喝酒,吸阿芙蓉膏。鸦片禁卖,八爷给他弄些,他准高高兴兴听您的。”高恒笑道:“可见人无完人。这个容易,我寻老庄亲王给他弄几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名医呢!”

靳文魁笑道:“人长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话没说完,几个人都已喷茶大笑。靳文魁道:“不信你们一见就明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给一个人看病,他说‘你没有病,是饿的了。我帮你治治这个穷病,算我给医死的人作功德’——你们猜怎么着?”众人竖耳听他说道:“——他叫那人回去,地里房前房后都种橄榄。”

“种橄榄……”高恒沉吟道:“这能财?”

“待橄榄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给人开方子,都要加上‘药引,橄榄苗一株’。这家子卖了地里的又卖房前屋后的,越卖越少,越少越贵,四个多月时辰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弄得扬州花房铲了花赶种橄榄,他的药引子却又换了。”

164.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3)

( 正说得热闹,台上鼓板铮然响起,笙萧齐鸣,包永强一头热汗进来,向众人请安,又团团一揖,笑道:“请爷们点戏。ww***是唱全出,还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预备。”高恒看了看台上正演着的《五福闹堂》加官戏,点了《诘病》《道砚》《魂游》《幽媾》四折,将戏单递给靳文魁,说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这四出也就不短了。你们想多看,就再点。”裴靳二人哪里肯?都道:“这就好,卑职们没说的!”云碧却道:“加上《闻喜》《圆驾》,六折的好,祝国舅爷六六大顺嘛!”阿红更施出手段,双手晃着高恒,娇声儿道:“云碧姐姐说的是——《圆驾》两出,大团圆大欢喜结局儿,我们玩牌儿兴头也高些……”

“好,两个佳人说了,咱们照办!”高恒高兴得脸上放光,对包永强道:“告诉薛白娘子和魏老板,使出他们看家本领,教爷们开开眼开开心!”包永强一叠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靳裴二人莞尔一笑起身,到隔壁宫座正襟危坐,静待正戏开场。

帽子戏完,略一静场,鼓板笙萧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尘,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轻盈飘然出台,髻上蒙青纱,“呀……”地低叹一声唱道:

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阴­阳。ww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儿有四旬以上,当人生梦一场!

这几声唱,苍凉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几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老旦戏是最不讨人好儿的,高恒竟不自禁喝一声彩“好!”满座客人见他喝彩,也一齐鼓掌叫好儿。老旦毫不为之所动,荡摇拂尘又来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众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红剥了香蕉递给高恒,右边的云碧却递上福橘瓣儿,笑道:“橘子略带酸味,吃过香蕉就不好用了。爷请先用福橘——”轻舒纤腕,竟亲手将橘瓣儿塞了高恒嘴里,又对高恒耳语:“爷还没看出来?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净丑他都来得的!”

“真的?”高恒这才留意细看,果然是魏长生。此刻妆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风致宛然,口街道白一丝不爽,虽然冗长,只说得滑稽风趣,逗得人们一阵阵笑。哪里寻得出方才初见时那副獐头鼠目的模样?高恒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两个女人紧挨坐着时时耳语,吹气若兰跟他评戏,引得高恒意马心猿收不住缰,也剥橘子分给两人,压低了嗓门儿问:”他说的‘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回惊惶’是甚么意思?”

阿红云碧腾地红了脸,低头嗑瓜子儿不声,好半晌,云碧才道:“爷回去问问夫人,我们怎么能……”话未说完,觉得高恒的脚已经在桌下试探着寻摸过来,略躲了躲,也便由他轻轻蹭磨。阿红也觉高恒的脚不安分,她却不躲,反而两只腿轻轻夹住,只嫣然一笑,说道:“爷没听石道姑说的‘那时节俺口不说……俺这件东西,只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两个女子贱民出身,都是偷汉子的积年老手,高恒又是场上老手,递句儿说风话弄小意儿**,隔壁的靳文魁和裴兴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闻“入神”看戏。

忽然戏台上鼓板皆停,筝萧幽幽袅袅绕梁,高恒一凝神,薛白扮着杜丽娘纤纤弱步扶着丫头出场,婷婷如杨柳临池,盈步似风送荷萍,春香丫头唱了几句,杜丽娘婉约低回、莺语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着唱道:

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真个声若柔丝,翩若惊鸿,只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低回叹息,高恒醉了似的,迷迷离离望着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红撇嘴儿笑道:“天下男人贵贱都一样,见一个爱一个……”云碧推推高恒,笑道:“爷醒一醒儿,看晕过去了!——贪多嚼不烂呢……”

165.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4)

( “啊?啊——”高恒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两个女子,也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权着两只脚紧贴着她们的腿,嬉笑道:“有你们两个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晕不过去。***”又让二人凑近了,小声道:“今晚咱们打雀儿打个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儿,你们瞧我的,看我嚼烂嚼不烂!”阿红笑啐着在他腰间推了一把。云碧说声:“你也不是正经人——”在他额上指尖顶了一下。三人各怀心思接着看戏。

不到半个时辰,六出折子戏已经唱毕。楼上楼下看客桌椅板凳乱响,台上戏子齐唱《南双声子》: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恰,真喜恰。领阳间诰制,去­阴­司销假!

魏长生和薛白长舒水袖翩翩起舞,满台翠摇红影间双双裣衽谢幕。满场一片鼓掌喝彩声里,裴兴仁靳文魁先过来说话,魏长生和薛白也过来厮见,葛氏带着几个歌伎也凑了进来议论戏文,把个官座包厢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有说戏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恒“懂戏”的,好不热闹红火。

“八爷今日玩得高兴。”裴兴仁见人多,站着说话不便,眼见园子里人已散尽,笑着对包永强道:“你戏台子后边还有两通间雅室,专门待客的。姨太太们要陪高司官搓牌,预备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好生侍候。帐一总儿在我那里开销。迟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来了个编修,要见见;还有卜义老公儿那,说有客没来看戏、怕是不欢喜,我们也要去应酬一下。”高恒问道,“翰林院谁来了?”“方才师爷跟我说的,叫窦光鼐。为图书征集的事来的,到南京路过这里。”裴兴仁道,“这人有些痰气,纪公又很赏识他学问,不见见不好。”

高恒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未未申初交牌时分,笑道:“忙什么,早着呢!就说给我回事儿,怕他什么?咱们下楼搓几圈,把你的公事说说,用了点心再走不妨的。”

于是众人一齐下楼,径上后台。葛氏等众人等坐在戏箱上说闲话,看魏长生薛白和戏子们卸妆。包永强便带他们到雅室来。高恒看时,屋里春凳桌椅俱全,东山墙大炕上还张着一幅杨妃出浴图,窗明几净十分安静幽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里比公廨、签押房僻静得多,看来你们是这里的常客了。”靳文魁对包永强道:“你先去,我们说会子话就走。待会儿把这八仙桌铺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来。”包永强陪笑听着,连连称是退下。

“你方才说甚么来着?”高恒坐了正中椅上,屏气啜了一口茶,用杯盖拨着碗里浮沫,似笑不笑问裴兴仁“扬州还会亏空,真是闻所未闻。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是财神,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琐碎烦难。”裴兴仁苦笑道:“扬州是百姓富官穷。掏实话讲,要单指那几个养廉银子,我们都得穷得卖裤子,老靳手下有几千人,能吃点空额;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准了不痛不痒的纠纷,又是富户的,拘了人证折腾着慢审。两家息讼能送点好处。结结实实打赢了官司的,谢我公道,我也敢笑纳一点。可扬州这地方过往官员有多少?来两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东、湖广的京官大老,哪个得罪得起?哪个不要应酬?不从库银里支借一点,日子过不下去呀!”靳文魁笑道:“我那里也是一样。比如说您高大人要视察我营务,兵士们衣装太破烂的,得换新,营房得翻整,破战舰得赶紧修,不应酬成么?也在库里借银子呢!”

高恒手托下巴静听着,点头道:“这都是实话。库里有银子,官儿没钱办差,天下皆然。你们缺着多少?说说看。”

“不敢狮子大张口”,裴兴仁龇着黄板牙一笑,“八爷把扬州今年的盐税移给我们扬州征收,大约能得三十万。钱度银台来了,我们再要一点,亏空也就差不多补齐了。”说着,将一个削好的梨递过来。

高恒将梨放在盘子里,一个劲沉吟,撮着牙花子为难地说道:“盐税是国税,户部查了几次帐了,幸亏钱鬼子跟我交不坏,说了许多好话。刘统勋爷们在南京,一为迎驾,二为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来信,说刘统勋问金鉷,知不知道我和钱度运铜的事。我看这爷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揽尽天下的事!那是给老佛爷造铜佛,往圆明园里请的——我等着他们查!”他说得唾沫四溅,忽然觉得离了题,略一顿,心里突然泛上一个主意,极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扬州盐税给你们,瓜洲渡盐运司过往盐船,你们也可征一成,盐政收两成——这样,你们能征一百万!”

166.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5)

( 一百万两!靳裴二人都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ww***

高恒的心里也在疾速转着念头:他偷运铜想造铜器大捞一票,德州事,眼见遮掩不住,先制人上本谢罪,说明是为孝敬太后使用,刘统勋就是撞死在乾清门也告不赢他。但盐务亏空是明摆的事,而且也担心刘统勋追查从前贩铜的事,所以从盐税上设法。借去年“蠲免天下赋税”这个圣旨,免去官盐税,由盐商官卖私盐,除了填平亏空,还落到手四十多万银子。现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税,就把盐政帐目搞得浆糊一盆,恐怕把户部累死也查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真想跳起来闹一嗓子二簧。兴奋之后,高恒冷静下来说道:“你们不要惊诧。这一百万我不能说是给扬州填亏空的,那没有道理。这钱用来筹备迎驾的。至于你们怎么花用,要造个册子弥补平了,给我一百二十万的收据——要知道,我也有应酬亏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里高兴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连声答应。裴兴仁道:“这真帮了扬州府的大忙,扬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爷的光儿了!”

“你们够朋友,我当然讲义气——嗯?”高恒笑得脸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长地冲二人点点头。二人自是心领神会,即便笑着起身告辞。高恒道:“忙什么,玩一会儿。吃过晚饭再去——窦光鼐这人我知道,才学是不坏,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处没意思。现在准是夏正云陪着他,你们去迟点,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还以为你们办差勤劳,心里欢喜呢!”

二人一听都笑了。于是叫过包永强铺张牌桌。裴兴仁坐了高恒对面,包永强在高恒左边上,右边靳文魁和包永强对面。薛白阿红葛氏云碧四个女子各坐一人身后,端茶嗑瓜子削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强还要叫春香楼的女孩们过来奏乐。高恒却道:“玩牌就是玩牌,她们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么——赏些银子,教回春香院去——这里人尽够使的了。”

四人因一边打牌一边说话,一两银子一注,输赢都作东道。不图银子,只讨个高兴。由窦光鼐又说起征集图书的事。高恒一边看牌,一边说道:“你们扬州有个叫马裕的,是个古董商是吧?献了一百九十五种书。金鉷原来奏折上说,他藏书极多。皇上叫纪晓岚亲自出借据——白板,碰!——劝说把图书都借去,浙江还有鲍士昌、范懋柱、汪启淑三家,圣旨里都点了名的。在你境里,你们都要亲自登门拜望一下。劝他们——吃!吆­鸡­!——献出图书。皇上只追查今版书——二饼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献。这是皇上亲口给我的旨意。教他不要心有畏惧。就有违碍字句,古人说的,皇上绝不怪罪。孔子还说过——打吆­鸡­——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财——无也呢!不但无罚,还——尽来些西北风,出!——预备着赏他《古今图书集成》。书借用过了——二条不要——准定要完壁归还他的!”

按清时官场规矩,提到“皇上”“今上”“圣主”须得拱手端,听到纶旨,须得起立恭身。高恒如此说话,也不知是传旨还是闲嗑牙,旨意转述里还夹着二饼白板,听得裴靳二人一愣一愣,“是——财”“是——不吃北风”地闹起来、听得四个女人叽叽格格笑不可遏。包永强却脸上挂着笑容,只听不说话。

一时几局下来,各自有输有赢。话题又扯到叶天士身上。高恒庄家,掷了骰子抹牌,一头说道:“皇后娘娘最贤德的,就是多病多灾,荐医的事不敢马虎,叶天上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弄个庸医去下虎狼药,谁也承当不起!”

“要说这个人,原来也真是名不见经传。”靳文魁飞快地理着牌,笑道:“也就是个乡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扬州宫黄老爷子媳­妇­难产。半夜里,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来,寻几家名医都不在家。无奈去敲——一饼!”

“碰一饼。”包永强轻放下一对,又打一张道:“出二万。”靳文魁接着道,“去敲叶天士的门,隔门喊他去给黄家太太接生。叶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边答应,一边对老婆说:‘打盆凉水洗洗脸——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好啊要凑出清一­色­了!”随手打出一张六条。又道,“本来是对两个人说的话,黄家纲纪听成了一回事。赶紧跑回去回黄老太太,说‘叶先儿说叫打盆凉水给太太洗洗脸,他随后就到!’”

167.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6)

( 高恒不禁哈哈大笑,问道:“真的给产­妇­洗脸了?”

“大人孩子眼见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乱成一群热锅蚂蚁,这时刻谁敢不听医嘱?”靳文魁道:“红中!——于是赶紧井里拔来凉水。ww***正是热天,产­妇­憋得浑身是汗,凉水猛的一激,那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叶天士洗完脸赶到,一家子已经欢天喜地,张着彩灯,万响鞭炮响得开锅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几十口子出来迎他——黄家虽说也有几个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凉。他一进黄家,满门都拿他当爷敬——就这么出了名,那年他才十七岁。”

众人听他是这样迹,想想都觉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说也奇,打那起,寻他看病的,看一个好一个,越名声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缘分,不是本领,悄悄愤,什么《伤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读,参酌印证着给人治病,有疑难杂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医药费——名声也有了,本事也学成了。上回太医院的贺东篱医正和他谈了三天,下来跟我说:‘这是真正命世奇才’——医生,我是不敢乱荐的。这种事,拿着小命闹着玩儿么?”

“他既­精­小儿科、会治痘疹天花,这招鲜就吃遍天。”高恒笑道,“皇后娘娘两胎阿哥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压低了嗓门儿,“如今几个阿哥都还没出花儿。新封的一个睐主儿也怀了胎,托傅恒夫人找人算,傅恒夫人在北京给她找人,又写信给尹元长夫人托人,在南京算,寻了个毛先儿拆字,出了个‘九’字问儿子。先生说九字阳极之数,是个男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长没有成人。又说孕­妇­不是正配,因为九字似‘元’而非‘元’,还说似凡而番茄,乃是不凡之子。还叫防着家人里人——”他更压低了嗓门“防着小人使坏害这孩子——因为‘九’字加室字头为‘宄’,外­奸­内宄。宫里妒忌这种事多了,不是也说中了?”

众人都停了牌,入神听他说。包永强是知底的,原还疑心‘毛先儿’是刘墉,此时倒释了怀。薛白却道:“这先儿真神了——他没说能保住这孩子不能?”

“继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问呢?”高恒向薛白丢个眉眼笑道,“毛先儿说‘九’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对裴兴仁道:“你两个代我去访望一下叶天士,他不是爱抽阿芙蓉膏么?先弄几两给他。三天后叫他随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诉他,金鉷那里查禁的鸦片堆着一库屋子,有他抽的。”又道:“你们该吃点东西,好去办正事儿了。”裴靳二人哪里肯再吃东西,都站起来躬身辞行,吩咐阿红云碧“好生伏侍”笑着去了。

包永强见只剩下这四个男女,知道自己碍眼,听了这么多宫闱秘闻,也想早点回傍花后村述说回报易瑛。见天­色­暗下来,吩咐高烧绛蜡,多备果点,陪着高恒等人用了茶点,便笑着告辞:“码头盘帐,伙计店东容易闹生分,小的得先走一步了——爷下锚起帆到南京,我再设酒饯行。”高恒巴不得他这一辞,笑着起身,执手说道:“这里留几个学戏孩子伏侍就成了,生受你辛苦花钱。从今就是相识朋友,我来扬州找你。你去北京只管找我!”葛氏却有点厌这个­色­中饿鬼高恒,笑道:“你只管去。他们打牌,我带着孩子们在台后听招呼就是了。”

高恒的心思却不在打牌上,眼见屋里三个女人,薛白娘子云鬓半偏,笑晕娇羞;阿红眄睇流盼腰身倩纤,云碧酥胸一抹、皓白如雪,灯下看美人,但觉神昏心摇令人不能自持。四个人四双手洗着牌,满桌的牌像一推出网的鲜虾般活蹦乱跳。手和手之间无意有意触摸碰撞,桌子底下八只脚也都探来触去。高恒随手抽牌出着,说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南京莫愁湖驻军,两个绿营管带的事?”阿红和云碧都笑着摇头,薛白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大人们的事怎么知道?”

“两个管带都是游击。”高恒贪心不足地用脚在桌下胡触乱摸索,对三个已被撩得面红耳热**牵动的女人道,“晚上看《凤求凰》‘琴挑’戏,各自夸说自己的三个姨太太,怎么会疼人,会体贴能温柔。吹嘘自己­精­神健旺,能整夜鏖战,弄得群芳凋谢,真真实实的硬功夫。我权且不说他们名字,就叫甲乙吧——甲说他浑名叫‘赛谬毒’,裆里那活儿赛过驴肾粗,挺起来好似小**槌,女人沾身就筋软骨酥。乙说他浑名儿‘真如意’,惹翻了挺身而起,不刺秦王,西入咸阳刺败阿房宫三千佳丽,Сhā进磨盘眼儿里能把磨盘挑起来……”

168.第二十四章龌龊吏献宠攀冰山愚国舅纵­淫­众乐园(7)

( 三个女的都是风流场里的领袖,这番话听得她们心头弼弼直跳,佯羞诈臊地搓衣角蹲蹭尖儿。ww阿红啐道,“男人们好恶心人么,灌醉了就满口胡侵……”云碧指尖拨拉着牌,娇嗔道:“高爷跟我们说这些……也忒不斯文的了……”

“你们看那些个读书道学,满口里子曰诗云地斯文,一沾女人身子就变了‘斯武’了。”高恒包着眼嬉笑,脚下一个一个做光,接着说道,“甲乙二位游击将军争执不下,乘着酒兴商计,半夜子时二人同时出来‘解手’,然后掉换回房,事毕叫各自妻子品评二人能耐。

“谁知甲游击却是个惧内的,嘴上说得响,其实是银样蜡枪头。ww他夫人有个点灯睡觉的癖­性­,因就没敢熄亮儿。乙游击胆小,隔窗看看,灯亮着,不敢进去;趴门缝儿瞧瞧,甲夫人翻身咕哝着说话,更不敢进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始终没敢下手。甲游击已是得胜回朝,说‘我已经完事儿,你呢?’乙说‘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甲说,‘­干­这种事哪有叫我“等着”的道理?’……

“两个人在门外头你我语争执。不防甲夫人一翻身跳了出来,伶伶丁丁提着个门栓,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甲被拦ρi股打个马爬,乙将军头上鼓这么大个包——”高恒手比了­鸡­蛋大个半圆,呵呵笑着道,“两个将军被打得抱头鼠窜,那女人兀自‘天杀的,挨刀鬼’呼天喊地追打。乙夫人这时也知道吃了亏,率着三个姨太太出阵,甲的三房姨太太也出来助打太平拳,八个女的对打,又打两个游击,竟是一团混战!——那是大营,驻着几千兵。巡哨的还以为来了盗贼,筛起锣吹起号,顿时满营沸水开锅价热闹起来……半夜三更的,一直惊动到总督衙门金制台那里。金鉷赶来,一群女人两个落魄将军,哭的哭,号的号,叫撞天屈,骂‘炮崩挨鸟铳’的,揉ρi股摸头的,活似一群妖­精­乱吼乱叫……”

说到这里,三个女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阿红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制台爷怎么给他们和息的?”高恒笑道:“金鉷劈脸一人一耳光,骂着说,‘这是军营么?——你们两个到夫子庙卖三天杂烩汤!’”

众人越大笑,高恒竟起身来,搂了这个亲那个,在屋里追逐嬉戏。见云碧要逃,一手扯了过来,口里叫着“都是我的小亲乖乖儿——一个也不要走……都教你们快心畅意……”

“高爷是要和我们一锅杂烩汤了!”阿红姑娘却是毫不做作,一边说“不信我们三个对付不了你”一边过来帮着高恒给云碧解衣,又自家脱了。薛白娘子也脱得一身白­肉­缕丝不挂扑了上来。煌煌灯烛之下,四个男女赤条条滚在炕上,腿夹口吮手乱抚,­淫­喋浪语也不知是怎样说话……此地巷深夜暗,此时云遮残月,正是钟漏将歇辰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更声“邦邦邦——托!”枯燥单调里带着几分凄凉地响……

169.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1)

( 内廷出明诏,乾隆皇帝订于七月二十六日自北京启程,八月初八辰时正牌抵达南京。ww***明诏因用的是寻常驿站传送。八月初三才送到两江总督衙门。尹继善是“兼理”两江衙门事,金鉷是留任交卸的总督。廷谕抵达,二人正在会议驻宁的京师隶属衙门和江南浙江两省三司堂官,还有武职游击以上将领,布置苏、杭、宁、扬、海宁、湖州等处行宫关防。见火漆通封书简上贴着明黄标签,二人便忙站起身。尹继善道:“议得差不多了,布防调动由杭州将军随赫统筹。除了原来安排听延清中堂调遣的,都要听令。调动移防一律要在夜间,声势越小越好。城市各政府衙门在城区关防一律便衣,明松暗紧是宗旨。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松柏万年寿彩坊,其余一概不设。民间自愿搭彩棚迎驾的不禁。迎驾的事一要庄重礼隆,二是不扰民。就是这样——金制台还有什么补议的没有?”

“我说两条。”金鉷已得着出任两广总督的票拟,心头高兴,双手据案板着脸说道,“两江总督衙门现在没有实任总督,但尹元长刘延清两位军机大臣就在这里坐镇,我没走前也要负责,谁敢怠忽玩职,不遵宪命——”他扫视着众人,“我王命旗牌在手,一定军法从事。二是要赈贫,各地府县令守亲自登门,晓谕田主业主,一律不准夺佃辞工。万寿万年的月饼要加紧制作,所有贫民乞丐中秋都要分。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陈酒两瓶、­肉­两斤也要从速准备,各县至少设两处粥棚舍饭赈贫——我们要派人逐县查实——听明白了?!”

议事厅在座所有官员一齐起立,上百号人齐声轰鸣应答“扎!”纷纷按班就序躬身却步肃然而出。

尹继善和金鉷不离公座,就地拆看了廷谕。尹继善笑道:“皇上总算如愿以偿。几年都说要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走,见见延清去!”金鉷也是一笑,说道:“办完这事我回广州,你去西安再回南京,我们两个竟是难兄难弟来回换位置!”说着二人联袂而出,却见袁枚带两个衙役抬着一个箱子站在议事厅门口等候。尹继善笑道:“我要的东西送来了?是云土?”

“是印度运来的。”袁枚笑道,“听说比云土还好几倍,共是一百斤——我库里还封着两箱,要不够用,大人批条子我再送来。”

金鉷却听不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打开箱子看,一­色­的黑红砖块似的东西。摸一摸,软腻温滑,拿起一块端详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毒物!”尹继善笑容一瞬即逝,语气唬得金鉷手中物件滑脱。尹继善道:“名叫鸦片,俗称阿芙蓉膏,吸上了瘾,任你腰缠万贯千顷良田,准教你穷得一文莫名。你去广州走前我们细谈,一定要严厉查禁。”金鉷笑道:“听说过没见识过——既是毒物,你要它做什么?你也吸上了?”“我死也不会吸这东西。”尹继善道:“高恒给太医院用的,这玩艺儿也是良药呐!”

袁枚交割了差使躬身要辞,尹继善却叫住了他,问道:“叫你访查文革萃坊刻印的《石头记》全本,你去了没有?”袁枚道:“全本是刘啸林送来的,银子已经过付,版也已经刻好。因刘啸林病故,图书采访局说是内廷要这部书,老板害怕,愿银子孝敬出来供奉迎驾,把版给烧了。原稿采访局收去,我去看了看,收来的文稿堆得几屋子满满的,实在也没法查清……”

“烧掉了……”尹继善无声舒了一口气,“慢慢再访吧——子才,皇上中秋肯定在南京过了,你是博学鸿儒科征君,处事谨慎些,就是会文邀聚,也要舞鹤升平,别生出是非——你且去,万事周备了,我请你来手谈围棋松泛松泛。”

袁枚才去,门上戈什哈又来禀说:“翰林院窦光鼐编修求见。”尹继善却对窦光鼐没有好感,笑谓金鉷:“硬书生铁头魔上来了,就是二十四亲王劝酒不喝,扔了酒杯扬长而去那个学究——你请他先回去,下午签押房里我见他。”说着,拔脚便走,和金鉷一道逶迤去西花厅北书房见刘统勋。

170.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2)

( “你们来得正好,刚接到傅六爷的书信,正要请过来商议呢!”刘统勋满面焦的,头上渗汗,一失平日稳沉从容气度,背着手正在书房来回逡巡,一见二人,劈头就说:“你们看看这是怎么弄的!——这样紧要的文书,在清河驿站竟耽误了四天!”说着,将一封刚拆了火漆的通封书简丢在了案上。ww

尹继善和刘统勋相交有年,见他光火得近乎气急败坏,诧异地取出信来,匆勿浏览几遍,已是面­色­土灰,目光直,喃喃说道:“傅恒办事也会这么鲁莽?旱路十三天,无论如何也进了江南境的,我们做封疆大吏的,竟还蒙在鼓里!”金鉷接过信,急急看时,信并不长:

延清老中堂如晤:顷接主子急召,弟即与纪昀、海兰察、兆惠并官中宜惠二妃奉驾启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东而后旱路抵宁。阿桂留京主持军机。主于不允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于太监房中急笔告诉,并请速告继善金鉷作候驾预备是荷。密勿匆匆,傅恒七月二十四日。

写得很草,后来的笔画都毛了,看样子连蘸墨傅恒都来不及。金拱也觉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道:“这,这,这白龙鱼服,六人里头还有两个女的,纪昀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护驾?两千多里旱路,出了差错闪失,怎样保护?这不是要命么?”

“不要慌张。”尹继善已经冷静下来。直着身子坐下,眼望着窗外日影说道:“这是皇上改不掉的癖­性­——当阿哥时从来就是这样儿的。如今直隶山东安徽江南四省境内,并没有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儿。主子天生睿智圣明,并不鲁莽,他要体察吏风民,自然这样最好。阿桂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无护驾措置,他也断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出的,但‘日’字写得太草,也许是‘二十四’出,难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出,如果从容行路,现在也还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么差池,我料我们早就得着信儿了,因为阿桂比我们还要急,一针一线的差错他也不能出的,他没有廷谕书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联络。这十几天北京没有八百里六百里加紧文书过来,肯定都把驿站马匹用到和皇上联络上去了。清河驿站误了书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要紧,皇上安全着呢!”

这一番剖析入入理,三个人都略觉安心。但毕竟和乾隆断了联络,心头都空落落的不踏实。金鉷端茶喝着只是出神,刘统勋颓然坐下,拍着烫的脑门,叹息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气的就是阿桂和傅恒。这是唱连环套儿戏本子的么?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不起来,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刘统勋哪里去寻你啊……嗬嗬……”说着竟失声大恸。尹继善和金鉷见他如此恋主,想着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驾,殚­精­竭虑苦耗心血地办差,思量心地,也都听得凄惶。

“延清老大人别这样,我们见着心里难过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劝慰道,“静静心儿,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儿给我们的。”

刘统勋雪涕说道:“我不是恐惧,一天不得着主子的讯息,别想叫我安宁。你们两个知会刘墉今晚半夜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我这就给刘瞎子写信,叫他留心江湖;文给山东安徽臬司衙门,所有盗案一律报过来,无论大小都报,鲁、徽、两江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赶紧办!”

他说一句,尹继善金鉷答应一声。刚要辞出,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蹇槛而入,问道:“什么事呀,要‘赶紧办’?”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几乎同时跳起来,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刘统勋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主子呢?”话没停音,帘栊一响,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脚步橐橐有声,已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门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个奴才热锅蚂蚁似的,正商议着救主子呢!”

171.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3)

( “上苍!”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通”一声匍匐在地。ww***刘统勋一ρi股软瘫在安乐椅上,双手努着劲想撑身起来,手却抖得厉害,乾隆忙上前双手按住,轻声说道:“着实叫你受惊了,你脸­色­不好,怕犯心疾……药瓶在哪里?取出来……”

刘统勋右手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乾隆见他手拧瓶盖儿抖得厉害,一手接过来,拔开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这老延清啊……唉,好,就这样躺着,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统勋老泪纵横,暗哑颤声说道:“皇上……叫老臣说什么好呢?唉……”尹继善和金鉷长跪在旁,也是泪如走珠。

一时,刘统勋觉得心跳缓了一点,尽自乾隆命他“安卧不动”,还是挣扎了起身伏地行礼。便见纪昀手里握着个大烟锅儿进来,禀说,“臣到那边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点,比臣这个烟锅儿大些。喝了一碗,没有砂子,多少有点霉味儿。勺子小,人就挤,掌勺儿的也太横,教他添一点,牛蛋眼这么一瞪,勺子磕着锅边说:‘你生的老母猪肚子么——连锅你端去吧叽去!’人乱哄哄的,后来来了个司棚的衙役,嚷说:‘都排好队,排好!**毛拌韭菜,乱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来了。”书房里本来一派伤感气,被他几句话打得­干­­干­净净。尹继善金鉷这才打量纪昀,穿一身破烂滚丢粗青布袍,油渍泥垢,袖子脏得像剃头匠的逼刀布,乱蓬蓬的头,上头扣着顶茶壶盖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个模样,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见这形容儿,二人都掩嘴葫芦一笑,连刘统勋也收了悲凄之容。

“换换你的行头——都起来坐着吧!”

乾隆却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枫叶套花月白底宁绸巴图鲁背心,套着灰府绸袍子,束着蜂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须稍稀疏点,极整齐地撇在两旁。只是晒得黝黑了点,顾盼之间容光焕。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过茶来。

刘统勋­精­神恢复后,在椅上欠身要说话。乾隆笑道:“你不必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阿桂苦谏,傅恒哭谏,纪昀笑谏,你又要来铮谏——万乘之君,不该轻出九重,而应该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错了,还不成吗?反正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你要硬谏,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欢喜了?”恰纪昀更衣进来,打千儿行礼,笑道,“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在京畿直隶,这次走远道儿,仍旧不听我们的。您可真是知错不改……”他突然觉得说得太过分了,灵机一转,接口说道:“——嗯,这个这个……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还是头一回听说!”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着笑。乾隆笑一阵,说道:“延清公,还有你们几个的心,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朕前旨南巡,里头有句话说,叫‘藻饰天下’。就是说看看屋子哪里走风,何处漏雨,修补一下,整一下妆。让百行各业都能舒畅安顿太平渡世。这和‘粉饰天下’是绝不相同的。朕入继大统,头一次到江南来,坐着法驾一路招摇,何处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饰得天衣无缝?朕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岁收,连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猪的都能蹩脚说两句文,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野老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你们这舍饭棚,现在用小木勺盛饭,朕的法驾一到,准换了大勺——你们敢说不是?”

尹继善金鉷起初还危坐恭听,听到后边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针对你们而,”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们坐下,似笑不笑他说道:“朕是说自己,不能坐法驾乘龙舟,一味相信两岸一片山呼万岁声。多少体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谀词滥调蒙蔽。倒是切切实实在下户人家食住了几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没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饱肚子,也和讨饭的叫化子聊天儿,冬天不好过,饭还能讨来,春荒有时要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多。都说世道比从前好混,朕心里稍觉安稳。但淮北一带去年过了水,逃难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尹元长你以军机大臣身分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每人赈粮五十斤,只实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柴草、农具、牲畜,秋播麦种都预备好。朕回銮时,若还是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172.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4)

( 尹继善见点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来,听乾隆说完,忙道:“奴才遵旨。ww***现在拥来江南趁食的,约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没有,河南约不到两成,山东有一成多,其余各处杂民流动不定不好计算,总数常在十万上下。主上这旨意,可否给这几省巡抚都写一写,由傅恒、阿桂、刘统勋和奴才联名去信,似乎更为稳妥。淮北过了水,芦苇必定长得好,江南各义仓、粮库的苇屯也都该更换了,除了安徽藩库出钱粮,江南以粮换苇席,两头生业都得周全。这么处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这里的粮已经屯得霉了,官粮不如义仓粮,义仓粮不如大业主自藏粮,尹元长不妨出一点钱,劝购些新粮,叫业主认售。然后腾挪一百兆官粮分各省受灾处调剂。这里头有差价亏损的,数目不大,可以由户部给江南些补贴。江南存粮换新,各省穷民也得救济。这样,皇上南巡又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听着,已经喜形于­色­。但他本­性­不善纳,一笑即收。说道:“朕离京时召阿桂纪昀议过,想用古北口、宁夏军库陈粮赈荒赈贫,再从江南调粮,这么着朝廷多花银子,却不扰民。你们这样识大体,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灾地方百姓也有了生业活计——可见是集思广益。你们回头再议一下,纪昀草拟出来,用明谕旨缴各省督抚办理。陕北等处军粮可以仍按原旨赈济贫荒、就地调剂新粮。钱算什么?各省库府充盈,百姓安居,还怕朝廷穷了?”

纪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议时,只说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动声­色­加上了“济贫”,已与原旨有所不合,得赶紧知会阿桂加进旨意里去,忙陪笑道:“这要从速料理,因为甘陕宁新粮要从直隶山西河南调运,别的不要紧,种粮是不能迟的。臣今夜拟好,明日用八百里加紧递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贫瘠灾荒地方官,督责百姓生业救荒这一条。臣越想越有道理。”刘统勋道,“这里的叫化子,有许多是年年都来,家乡有灾无灾都来。他们有句口号‘地是刮金板,不如讨饭碗。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有的地方相沿成习,秋种夏收一毕,倾家出动出来富庶地方讨饭,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钱背回去。本乡还给他们‘赈荒粮’!这里,苏、杭、扬、湖,还有无锡南通,无赖游民结成‘花子帮’,白天装可怜乞讨,夜里聚赌­淫­盗,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头一件就要捣毁这个‘花子帮’——有的帮腰缠万贯妻妾成群。臣还要查实劣迹,奏明请旨明正典刑!”纪昀笑道:“延清说的是!他们这是‘聚众结帮’,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来老实百姓,进了这痞子帮,许多变了歹徒,这不是小事。有些人何尝可怜——**县汤家镇饭店那个小叫化子,主子还记得吧?问他是哪里人,他伸着手,这么——俺是商邱的……爷呀……可怜可怜……爷呀!——我心说你是‘爷’,我倒成了孙子了!”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乾隆点头指着纪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当时还觉得你太忍呢!”纪昀忙躬身陪笑,说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彻地的,臣只一颗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恒见乾隆欢喜,在旁凑趣儿,笑说:“他在佛爷跟前是平常菩萨心,有时也不平常呢!上回说要作诗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说你试着说两句。他说‘四个黄鹏鸣翠柳,两行白鸳上青天’又说‘新松恨不两千尺,恶竹要砍两万竿’!”众人听了又复大笑。

当下金鉷又向乾隆奏说了几处行宫修复形,又说及自己将赴广州。华洋杂处民风刁悍,请旨再铸几门红衣大炮,筑炮台御海寇,还有各地驻军绿营布防调防设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乾隆听得也甚专注,待金鉷讲毕,皱眉说道:“教堂的事已经屡次有旨。他们洋人蛮夷愿意信天主、信那稣,可以听便,教堂就是给来天朝贸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国传教不行,我们有儒释道,足够用的了。传教的要赶出去。中国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里!鸦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药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里有几个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经传旨内务府,查一查,都是哪些亲王、王爷、贝勒贝子吸食鸦片?要重重处分!”

173.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5)

( 因乾隆不肯住行宫,金鉷恰要搬家,已装裹好行李。***几个人都建议住进金鉷私宅,金鉷自然千万愿,乾隆笑道:“住到谁家,都要搅闹得阖门不安。住总督衙门呢,刘统勋身子骨儿打熬着,又办差又侍候,你们都有公事。朕住毗卢院吧,还是他们几个跟着,这里差使依你们平日制度,不要过去请安,有什么事请见,告诉纪昀他们一声就是了——尹元长金鉷,朕还没用早膳呢!他们必定也是饥肠辘辘的了。尽一尽地主谊罢?”

“已经过了午时,主子还没用早膳!”尹继善听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恒道:“你一来就该说的——我们一开始吓懵了,后来又欢喜昏了,竟没有问一声!”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们又不是饥民,你就慌得这样。随便用一口,我们也就去了——朕来南京的事声张出去,你担不起­干­系的。”尹继善忙躬身陪笑,说道:“奴才理会得,主子放心!既这么着,小伙房原来给奴才预备的,主子用;奴才们吃师爷们的饭,师爷们到大伙房吃去。”说得众人一笑,尹继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刘统勋陪着用膳。尹继善傅恒金鉷兆惠纪昀五个人在前面花厅吃饭,一边吃一边商议如何在毗卢禅院四围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护卫绝不能松弛,又绝不能带半点“声张”。尹继善和金鉷的全部亲兵马弁戈什哈加到一处,也有千余人。金鉷犹觉人不敷用,尹继善道:“毗卢院东北藩库、织造司库、守库的兵营还有两千号人,一声号角传过去,顷刻就能围了这座寺。只是皇上身边近卫少了些,应付不了仓猝肘腋之变。但人带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

“不碍。”傅恒口里嚼着馒,凝神看着地理形势图,对兆惠道:“你吃完去换海兰察来——吴瞎子、端木良庸都跟着,都是天下顶尖儿的好手,还有巴特尔几个护卫,两个贵主儿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领,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几层保驾的呢!就这么着安排,我和纪昀就住藩库、勤着点联络就成。我们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张皇了不好。只是毗卢院太破败,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继善笑道:“一年前已经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谈禅说法,也可防左道妖法伤损主子。”恰海兰察下岗进来,纪昀笑着拍凳子,“这里坐,赶紧吃。我还有好东西送给你!”

海兰察捉起箸挟一块牛­肉­便填了嘴里。他天生的活泼人,一路相处,已和傅恒等人“老傅”“老纪”地闹起来。接着尹继善的话说道:“哪有什么左道右道?制台忒仔细的了。世上有鬼神没鬼神,问我和兆惠,杀人论千,尸积如山,我和兆惠还专门去寻鬼来着,瞎!除了鬼火,什么鸟鬼也没见过!”

“兆惠那么严肃凝重的人,还跟着你­干­这个?”纪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渍,从座下取出两套书递给海兰察,一边问道:“寻鬼做什么?寻男鬼还是女鬼?”海兰察嘴里呜噜着吃东西,翻着书,皱眉道:“这是沈约的诗韵,我只懂得白刀子进去红刃子出来,要这破玩意儿­干­嘛——男女鬼都寻,寻见男的瞧个稀罕,要是女的,就把来个鬼婆娘睡。”

傅恒还在看地图,听得扑嗤一笑,问道:“女鬼要多了呢?”

“多多益善,咱是韩信点兵!”

“要是一大群呢?”

“我也有一大群兵!”

众人哄堂大笑。纪昀笑得胡子乱颤,说道:“兵鬼相配,我可没那么多钱买诗韵送——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给你们两对鬼夫妻的新婚贺礼!”金鉷笑道:“雅得很,之子于归四大韵部!”

“你们绝不要往雅处想这位纪大烟锅子!”傅恒一手捏地图,一手指着书笑道:“只管往俗处想,越俗越对头!”纪昀扇子拍膝说道:“元长已经看穿了,我就直说,真的是新婚四大韵部——难道你们不要‘平上去入’?”众人听了又复哗然,待接着要议事时,却见刘统勋偕兆惠款步进来,便都停了说笑站起身来。

174.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6)

( “从现在起,护驾的事由我统筹。ww***”刘统勋面­色­凝重,立在当门说道,“傅恒和海兰察兆惠三人,明天启程去四川整军。勒敏在汉阳已经接旨,在汉阳你们停三天,然后到成都行营去——这是旨意!”

傅恒等三个人忙齐跪下,昂声说道:“扎——奴才们遵旨!”刘统勋抬手命他们起身,己是换了微笑,说道:“主上刚用了膳,就说要接见你众位,我劝皇上稍息片刻,一会子巴特尔叫再过去。”傅恒就便将方才议的备细告说了刘统勋,又道:“从现在起,主子由你负责了。原说待过了中秋再去整军的,怎么忽然变了?”

“乱兵闹得太不像话了——勒敏和岳钟麟都递折子。皇上膳也没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刘统勋随意坐了靠窗一张椅子上,对兆惠和海兰察道:“原说南巡完了给你们三个月假,在南京完婚、各处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议你们随六爷去成都整军的,该不怨恨老刘头不通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废国事,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ww”海兰察也道:“跟着六爷准能打胜仗!先在金川出了这口鸟气,回来欢欢喜喜成婚有什么迟的?”刘统勋点头,说道:“乱兵成了没王蜂,康定巴安两府、抢商贾,­奸­­淫­掳掠良家­妇­女,县令约束不住,逃到府里。乡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烧牛­肉­吃。省里也混进几百号溃兵,抢了商号银铺当铺,金辉命三千绿营进城,才弹压下去。青海那边也有流散溃兵,没人管没人问,抢藏民的牦牛宰了就吃。这群畜牲没了人­性­,比土匪还不如!”

傅恒此刻与海兰察兆惠有了直接隶属­干­系,便不肯苟于笑。站着手扒着窗台望着外边,喃喃说道:“金川地气高寒,现在恐怕就有霜冻天气了……元长,借拨二十万银子,我要在四川买砖,每个军帐都要盘地火笼,不然,要冻伤减员的……”

“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两黄金,原就是军费,海兰察的银票也已经启封,南京票号子就能取银子。还缺的就不多了,从藩库里提出来你带走,这里藩司和兵部冲销,不就结了?”尹继善永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脸,轻摇竹扇徐徐说道:“九月重阳之后,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实还是辅佐你这位主帅,连人你都‘借’走了,别说银子了。大家齐心苦战,擒住了莎罗奔,嗯这个这个……省得我们的红袍双枪将军到野坟堆里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说得众人都笑。傅恒因见墩墩实实的蒙古侍卫巴特尔过来,便对兆海二人说道:“走吧。”

乾隆午后小酣一睡,起身后­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宁绸袍子,腰带也没有束,散趿了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览,见他三人进来,头也不抬,摆手说道:“免礼赐座!”便接着看书。

“是……”

三个人轻手轻脚打千儿行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视乾隆。乾隆凝神注目着书,良久,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还是纪昀博闻强记,竟连书卷目页数都记得一丝不错!——你们知道甚么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脸上略带愧­色­,说道:“奴才只粗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看过《三国演义》,请师爷譬说过《孙子》。这样的书奴才看不懂。”海兰察却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傅恒冥思苦索着直摇头,乾隆已掷书而笑,说道:“海兰察是在顾名思义啊!你这是弄聪明,不是弄学问。傅恒,你呢?”傅恒此时已经忆起,却不便说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的,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别的……奴才不能记忆了。”

“要紧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主何吉凶,龚遂的回话耐人寻味:遂曰‘此天戒。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天成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

175.第二十五章访民风微服下江南感吏治书房说冠狗(7)

( 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一肚皮的“整军”,计划着在金川叱咤风云,杀莎罗奔一个人仰马翻,想着乾隆必有一番训诫叮咛,军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么忽然谈起学问掌故来了?傅恒惴猜着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与乾隆日夕接谈,这主儿是越变越深沉练达。学识也愈来愈博通,跟着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离谱儿。因从自己身负差使逆着想,一时间便豁然,稳沉在椅中一拱手,说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见怪见幻不足为奇。如今圣上尧舜天日在上,内无萧墙权争之变,外无强寇入国之患,国力强盛,自秦始皇以来无可比拟。吏治败坏确乎不疑,也是历代盛世伴之而来的痼疾。主上不必过于忧虑,惕然惊觉,徐徐整顿,自然渐渐就好了。”

“两位武将,你们怎么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忧郁,点点头,又问兆惠和海兰察。ww兆惠老实说道,“我是心里诧异:我虽然不懂史,老人家们都说如今圣治比圣祖爷时还要好,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们侍候过来,平安出北京,安全进南京,连个贼影儿也没见,怎么突然说起‘冠狗’,听起来心里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兰察一本正经说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点不假。照奴才的想头,也就‘如此而已’四个字。现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顿吏治么?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头那叫那叫……”他搔着头皮想不出词儿来,兆惠在旁耳语一句,海兰察接口便道:“对!那叫悬之国门——不是军门——杀一儆百。看哪个直娘贼的还敢当冠狗?”

乾隆满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顿时爽快了许多,因叹道:“朕仔细想想,冠狗何尝不可解为‘狗官’?‘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察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审堂下之荫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必定要­精­溃神乱,像昌邑王那样,没来由的满座渗血,还不知道修时应天变?物反常即为妖。譬如赈灾,冒赈的历来都有,哪有现在这样,冒领了库粮,实到百姓手里的只三四成?无论海关、河督、漕督、盐务,还是刑名钱粮,银子过手就蹭掉一层皮,比夹剪还锋利。这样的贪婪,怎不令人惊心!”

他屈下一个指头,又道:“尹继善不论。金鉷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顶尖的能吏。就这么一个江南省,烂掉了二百多官员。罢掉了再换新的,说是地方官须用读书人,不用笔帖式补缺——结果如何?”他目光扫视三人。兆惠傅恒只凝神聆听。恰海兰察与他目光相对,受不了乾隆的注视,躬身说道:“就奴才听说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乾隆哼了一声,“毫无起­色­!今儿认个同年,明儿寻个亲家,就又蝇营狗苟起来,一道儿刮银子,带着姨娘丫头滚到秦淮河­婊­子窝里去!尹继善回南京,头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个九品以上的官,有的还几个官带着妾侍包揽妓院,一道儿没明没夜地­淫­纵,**子的,把妾室女儿送给上官买路求差使的。种种不堪人口的龌龊事都做了出来。这样的卑污下贱,怎不令人心惊?”

他又屈下一个指头。

176.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1)

( 三个人默不声。ww

“过江渡船上,纪昀给朕背了一段《陋室铭》。”乾隆一哂说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权则名;职不在长,有银则灵。’‘谈笑有商场,往来皆灶丁’!无锡县令在他衙门前写了‘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脚。不要钱: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贪婪,卑污……伊于胡底?长此以往,激出民变也未可知。更逞论盛极之世?”

傅恒的心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舒展了一下,透着气说道:“李德裕论汉昭帝本纪曾说:‘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好,则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莱,这就是至明。冠狗虽多,但奴才以为,冠狗尚未走近帝侧。人,有时修德不谨律己无法,也会变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铉之侧,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刘统勋、纪昀、阿桂无论新进宿旧,也都是良实­精­白臣子,就连赐死的讷亲,也不曾敢在机枢中央胡作非为过。因此,现在还可说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辅,不至于出大乱子的。从百姓一面说,无非吏治钱粮二事,这里有极要紧的一条,皇上自临极以来不曾有过疵露——天下无苛政。有了这一条,徐图整顿振作,绝不至于攘出乱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说的两头好,中间有弊。”乾隆咀嚼着傅恒的话,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动,“这个见识有意味。”他顿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经几次和傅恒纪昀阿桂议过,吏治败坏要整顿,但其实没多大效用。他登极以来,已经杀掉了两个大学士,一个大将军,黜掉几名封疆大吏,杀刘康时还专门命百官观刑。可谓煞费了苦心,但过后却依然故我,震慑不大。上下瞻对、金川两战虽然败溃,想起来令人羞愤欲死,但军机处却添进一个少壮有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识出兆惠海兰察两员能将……他觉得里边有点什么道理,却一时揣摩不透,因问兆惠:“你们怎么不说话?”

兆惠和海兰察只是随朝会觐见过乾隆,这样少的人,密弥咫尺天威侃侃议事还是头一遭,自忖身分不能多,乍听乾隆询问,都是毫无准备。兆惠是个沉稳人,思量着斟酌字句,海兰察已经开口:“皇上,奴才恐怕说错了。您这问的是国家兴亡大计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着,听这话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谁要你句句玑珠,不出疵谬?国家兴亡大计匹夫有责,何况你是大臣!”海兰察觉得坐着说不合体礼,也想略活动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读书阅历不多。就带兵这一层,不能叫兵闲着。兵营里都是单身汉,闲着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说着,乾隆傅恒都已笑了,乾隆手虚按着笑道:“你说下去,说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时的兵好带,练兵苦一点,兵也好带。”海兰察受到鼓励,碰了一下头接口说道:“就怕屯兵,其实是养着没事­干­,聚赌的,嫖娼的,偷趴东厕墙头看女人解手的,砸饭馆子茶园子的,都出在这种时候儿!将这个比那个,这些官员不但闲,而且有钱,长官约束又远不及行伍,叫他们不混帐真比登天还难。所以奴才的见识,除了制度上严,犯律严惩,差使给他们砸磁实,塞满,办坏了差使,不但丢了顶戴,也许丢了脑袋,一是怕,二是忙,混帐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头说话:“海兰察说的千真万确,如今四川的败兵胡作非为,也有这个缘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吏治也是这样。史贻直管着詹事府——那是个闲衙门——奴才去看过,极有规矩条理;尹继善在广州,那边的同事来信说两广是有规矩的地方,官员们并不敢拆烂污。既然中间有弊,各省督抚将军的责任不能推卸——海兰察的话,奴才本想说的,他既说了,奴才也就没的说了。官场不比兵营,局面要大得多,事也繁琐得多,没有个德才识兼备的,确实也料理不起。”

“说得都很好,还要加上教化这一条。朕已经告诉尹继善,官员,学政,教渝、训导要一级一级按制度考试,列入考功档内。”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轻挥竹扇含笑说道:“整顿振作,方才傅恒讲的是。无事享太平,就会生出些冠狗样的怪物。大兵一兴,不但军气尚武之风起来了,各省也都得张忙起来,也就闲不得了——”他突然心中灵动,“一潭死水,凭资格作官升迁,见的人才不是庸碌无为之辈,就是协肩馅笑之徒,振作起来,作起事业来,人才也就脱颖而出!整顿振作双管齐下,忙起来管严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诱,既然两头好,不怕中间有弊——无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还怕这些官儿反了不成!”

177.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2)

( 傅恒听得神飞扬,也长跪了下去,说道:“要不要将主子这些旨意写出诏旨下去?”

“不要明了,心里明白就是了。ww***你下去,他们又在这上头揣摩升官经。”乾隆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时才道:“召你们来议金川军事,先说这么多政事,不要觉得离题了,其实相关相联的。军事上的筹划,傅恒已想了几年,和岳钟麟阿桂反复议了,向朕奏过几次的,扫平金川,确保上下瞻对安全,入藏道路也就畅通了,这也是个大政务。你们平定不了这地方,朕就要亲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缚莎罗奔,一定要荡平!……至于整军,肯定要杀人的,但一味诛戮,那只叫整肃军纪——是要整出士气,出斗志,‘禽之刹在气’,古代不乏这样的战例,淝水之战、官渡之战、昆阳之战,上溯到牧野之战,无不是一个道理。”他缓缓住了口,良久,说道:“你们跪安吧!”

三个人深深叩下头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门用,却是傅恒、金鉷、尹继善陪座进餐。ww纪昀下午接见了江南图书采访司的官员,一同吃饭,又到北书房见刘统勋,安排乾隆贴身护卫的事,又说了传递阿桂和各省送来的黄匣子传递事宜,刚说了句“你的身子骨儿——”半句公事外的话,刘统勋已下了逐客令:“你还是多­操­心点主子的饮食起居罢!留着­精­神,主子回銮北京,我专门设席,作彻夜长谈。一会儿我要见臬司衙门的堂官,还要见江南大营提督,刘墉子时时分也要来见,今晚一夜工夫不够用呢!还有一条丑话说到头里,南京这地方风俗不好,防着坏女人勾引主子。我们私谊是私谊,这上头出病儿,体尊面算你扔掉的。”纪昀素知他的­性­子,也不见怪,笑着起身道:“临行前三天,老佛爷见我进慈宁宫两次,都是你这个话头。主子娘娘叫了傅恒,大约也是约束弟弟不许沾花惹草。放心——主子虽然倜傥,并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当江彬!”说得刘统勋也笑了。

纪昀辞出来,天已经麻苍上来,踱到前面花厅后墙,却见兆惠过来,便问:“主子用过晚膳了呢么?谁在值岗?”“这会子是巴特尔,海兰察已经去渡口,接两位主儿去了­鸡­鸣寺。”兆惠说道:“主子叫我唤你,预备香烛供银,和驮轿,这就去毗卢院下宿。我和海兰察送你们到山门外,护卫差使交割给按察使衙门。江南大营、臬司衙门、总督衙门几股子拱卫还不够么——您还要刘老爷子再­操­这份心?”纪昀笑道:“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这一个主子,哪有一两个衙门统管护卫的理?我告诉你一个信儿,那个在监狱里欺负你的狱头儿——叫什么来着?”

“胡富贵!”

“对了,胡富贵。”纪昀望着一天红霞中渐渐南去的雁行,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缓沉地说道:“他为躲你,求人调回健锐营,兵部调人点名要了他,到金川大营中军当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马了!”

兆惠没声。

“听说你曾对天誓要杀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么知道的?”

纪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迟疑地说道:“你奏过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说,英雄快意冤仇相报,昔日李广曾杀灞陵尉,朕为什么不能成全兆惠这个心愿?”

“圣上!”兆惠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五内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说道:“主子知道我的心,这样体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报!”

纪昀也站住了脚,不知怎的,他叹息了一声,只说了句:“你真该读读《李广传》——我要去给皇上预备驮轿香烛了。”说罢便扬长而去。

这一声叹息,索在兆惠心里,像一个谜破解不开,战舰开到武汉码头,兀自在船头沉吟。傅恒几天来一直在舱里览阅从前金川的军奏报,对着木图­精­研金川形势,也是焦劳困倦,听戈什哈报说座舰将进码头,他便出来散步,谁知却碰见海兰察站在船边扭着身子晃来晃去向江里撤尿,不禁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毛病?连撤尿也不老成!”“回大帅的话!”海兰察笑道:“我是努着劲多撒一会子,等到了战场,好甩开劲打仗!——”海兰察嘿嘿一笑说:“喂,兆惠,你这几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个云丫头子了吧?”兆惠听见,一笑走了过来。

178.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3)

( “海兰察说的是,”傅恒随舰颠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ww***”

兆惠因将纪昀的话告诉了傅恒二人。海兰察道:“这事犯的什么嘀咕?一刀杀了狗娘养的,值什么鸟?纪大人不过是仁义心肠——这事有甚么吃心的!”傅恒望着汩汩东去的江水,许久才问道:“你要杀他?”

“你兵权在手,杀他如同捻死一只蚂蚁。”

“傅中堂……若是你当时身历其境,亲受其辱……你也会起誓杀他!”

“会的。”

傅恒眯缝着眼,望着一江血红的水,和夕影下愈来愈近的黄鹤楼,长江上绚丽壮观的落日是那般沉浑,排浪一层层带着细碎琳琅美玉相撞的声音,在长啸一样的江涛中,轻轻击拍着船舷,像亿兆人在遥遥合唱中的和声……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许久,一声沙鸥孤凄的叫声传来,他眼皮一颤,才清醒过来,缓缓转向二人,对二人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灞陵尉吃醉了酒,李广又是赋闲将军,遭辱忍不下这口气,再掌军权,就杀了这个不晓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仿佛。”

“那为什么纪中堂又——”

“就皇上而,死一个胡富贵,得一员上将,这个出入帐不消算的。”傅恒的衣袂辫子都在江风中微微飘动,脸上似喜似悲,说道:“司马迁著文提这一笔,可不是在夸奖李广,是贬说他的器量——韩信受胯下之辱,拜帅之后又用了辱他的人,提这一笔,却是在赞赏韩信——你们好生想想。李广百战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时,还是他的器宇不够?”

这一说二人都怔了,兆惠还在沉吟,海兰察摸着头笑道:“真有点那个那个……人家说的‘提壶(醍醐)灌顶’的味道,我得生方儿读点子书中堂您多多的提几把壶,常开导开导我们。”傅恒一笑,已听黄鹤楼边鼓乐吹打细细传来,便住了口,也不再进舰舱,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兰察后跨一步,钉子似的按剑倚侍立在后,舰上卫护的亲兵早已列队,佩刀站在官舱两边,霎时间,满船都是刀光剑影,旌旗帅旗间甲胄林立,十分森肃威严。

江岸渐渐近来,连临时搭起的接官亭边的人都看得清爽,却是勒敏居。湖广将军济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边,第二排站着李侍尧、钱度、岳钟麟、庄有恭和卢焯,靠偏左一边的稍隔距离站着几个人,傅恒也都认识,是户部、兵部的几个主事堂官和湖广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员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后。这群人向西,列队而立的是湖广水师和汉阳旗营的仪仗,还有随从傅恒西下四川的亲兵中军,肃立仪仗队西侧,一个个目不邪视挺剑凸胸凹肚,显得更是­精­神。傅恒一眼瞧见小七子穿着武职把总冠袍,头矗得葱笔似的站在中军前列队侧,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便又敛去。

须臾间舰船下锚扎定。“桥板”是早预备好的,足容三人宽窄,向江中延伸,与傅恒的战舰对接。待后边两艘护卫兵舰下锚,铁索啷当响过,三声大炮雷鸣般轰响,顷刻间岸边鸦雀无声,只有被炮声惊了的黑老鸹呱呱叫着,在黄鹤楼的飞檐翘翅边翩越翩落。傅恒略弹弹衣角,爆竹鞭炮已经响起,在夕阳中五­色­迷离的硝烟中徐步下船,勒敏为,所有迎接钦差的官员和武汉三镇选来的缙绅,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跪在地,伏身叩头说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

傅恒代天受礼毕,显得稍随和了点。微笑着扶起勒敏,又和钱度李侍尧等人握手寒暄。笑着对北京赶来的几个堂官道:“生受你们了!到武昌给我提调军务——还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们三个月假。”因又执手对岳钟麟道:“话,来往信里都说了。你就驻节白玉寺——身子骨儿要紧,平常信件用信鸽往来——给我驯的军用信鸽到四川了没有?”

“回大人话,”岳钟麟已皓似雪,仍是矍烁­精­神、声如洪钟,笑着答道:“驯鸽手七十人,鸽子三百六十只,都已到了汶川,试了几次,没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恒又转头同别人说话,因见济度看着自己傻笑,上前拍着他肩头道:“这不是‘儒将’么?这地方过得惯?”济度哈哈笑着,说道:“我还是想回东北,这地方儿太热,妈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还离不了扇子!”李侍尧也道:“和云南真是不能比。汉阳知府费祖德来见我,说着话,手里扇子摇得蝴蝶翅儿似的。我说既然热,贵府就去了冠袍。他脱了袍褂,依旧扇个不住,我说你再脱脱,他略推辞一下又脱了里头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挥!我说‘你再脱!’也就居然脱得只剩下个坎肩裤头儿,依然故我摇扇子——敢是个活宝——赤­精­打条从我驿馆里辞了出去!”

179.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4)

( 他没说完,傅恒已笑得浑身乱颤,笑着对勒敏和钱度道:“户部那个费糊涂外放汉阳府了?抽空儿引见一下。***”钱度自觉傅恒年来待自己冷淡了些,见笑着和自己说话,忙也笑道:“是——我和户部几个堂官带着印信到成都,准误不了六爷的差使!”

“好生做!”傅恒笑着和众人搭讪,勒敏凑近说道:“这次在江滨五福楼给六爷接风。黄鹤楼风大江涛声噪——”傅恒一口便打断了,说道:“无非上次讷亲是在黄鹤楼——金川的事与黄鹤楼有什么­干­系?我还在黄鹤楼!”说罢一笑,向缙绅那边过去,无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细述。

在黄鹤楼丰盛的筵宴上,傅恒滴酒未沾,也几乎没有和几位方面大员交谈什么,只在湖广名流缙绅几席上轮番劝酒,说一会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讲一回子两江福建的风土人,淮南的丰收,淮北的水灾,又说设义仓的好处,又谈地土价格,各地药材粮食油盐瓷器绸缎行,又问当地名士著述,时而又说到天气灾异,谈中绝不提及军务政务,“旗开得胜班师回朝”一类的话也只一听一笑。几个跑两广江南的大商贾见这位天子第一信臣随和得如同家人,都为他的风采倾倒了,当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银票,要给“中堂大人军威壮壮行­色­”。顷刻之间就兑出八十多万两银子。傅恒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殷殷劝酒,兜一圈儿回来席上,见海兰察正和李侍尧叽哝耳语什么,笑道:“怎么像女人一样,嘁嘁喳喳的说什么呢?”

“他说他要是个女人,死乞百赖也要嫁给你!”李侍尧指着海兰察笑道:“我说你猪模狗样的,只能去给六爷倒夜壶!”一时二席的济度醺醺地红着脸拖着一个五品顶戴的胖子来,介绍说:“这就是那位汉阳太守费禄。”傅恒看这位费太守时,手里仍拿着那把百摇不厌的扇子,还在不停地扇,几乎忍俊不禁要笑出来,因指着席外一张空倚,说道:“不必拘礼,请坐吧!——你是哪年的进士?”

费禄一脸端庄,只是两只眼睛多少带点刚睡醒似的迷糊相,那把扇子却是不停手匆匆地摇。也真个好看。此时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也似乎并不在意,谢座挥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进士,张衡臣的座师。”

“汉阳府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万四千零七十一个人,一年来生死的不计。”

“米价是多少?”

“寻常在三钱五分一斗。昨日涨到三钱七分,征军粮,粮价自然略高些。”

“猪­肉­呢?”

“猪­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涨一点,因为米价高了一点。”

“汉阳府去年秋谳勾决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个。今年一个刑毙的,给了我个记过处分。”

“刑毙?”

“是!他偷东家的­鸡­,少东家说了他几句,­操­起扁担就打了少东家个马爬——这是个恶棍,穷的富的都惹不起,几次到官,又够不上罪。乡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担点­干­系,除了这一害。”费禄舔舔嘴­唇­,不咸不淡说道:“这种人不弄掉,境里的风气好不了。您瞧着,明年本地人不定连一个勾决的也没有。”

儿句话问下来,傅恒已对这位“费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这人并不糊涂。”不禁笑着点头,满座的道府官员翎顶辉煌,听傅恒问这些琐事,都揣摸不出意思来。照理说,既然傅恒无话,费禄就该辞座的,费禄却不懂这个,讪讪的没话找话问道:“大人还很盛壮的,敢间春秋几何?”

“痴长四十三岁。”

费禄便又结住,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镶黄旗下的?”

“您该是在正黄旗才好。正黄旗卑职觉得比镶黄旗好!怎么不在正黄旗呢?”

此语一出,满座宾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满洲八旗,以镶黄旗最为尊贵;费迷糊没话找话,不但问得狗屁不通,也甚触满人忌讳,一片沉默中,连勒敏头上也渗了一层冷汗。

傅恒也被他问得一愣,旋即放声大笑,众人以为他怒极反笑,正惊惶间,傅恒反问道:“贵府没有在北京供过差吧?”

180.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5)

( “没有。ww”

“你今年多少岁数?”

“犬马齿四十又九。”

“你该是二十九岁才好。”傅恒笑道:“我觉得二十九岁比四十九岁好。怎么不回二十九岁上呢?”

黄鹤楼上众人轰地一声,哗然大笑。费禄先是一个懵懂,继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点紧张气氛顿时化作乌有。

“主上忧虑之时,非我辈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恒因见杯盘狼藉,大抵主宾已经吃饱,敛了笑容说道:“兄弟还要在武汉逗留几天,这期间就不能再叼拢众位了。待我办差回来,反宾为主,还在这黄鹤楼,我请客!嗯……方才有三十几位先生,忧国之忧虑君之虑,深明大义,捐助军费八十六万两,傅恒深感欣慰——我替三军将士领致谢了!”在众人一片鼓掌声中,傅恒摘了顶戴从容起身,向缙绅席位那边深深一稽,慌得一群富商达贾桌椅乱响,起身向傅恒还礼。ww

傅恒含笑坐了,说道:“如今国力强盛,人民殷富,朝廷兴军安定金川蛮夷之地,本不指望着这银子。难得众位先生一片忠荩之心,所以兄弟还要奏明当今,请旨旌表。勒碑为记,要请纪公晓岚亲自撰文,让诸位名传千古!我说,请勒敏兄记下来,他们是——湖广荣鑫贸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资十五万;汉阳山西会馆刘三畏先生,离石人氏,捐资八万;汉口罗阳针绣总坊罗阳先生,捐资十万,汉口人氏;汉阳玉石总行丁正德先生,捐资五万二千,汉阳人氏……”

……一共三十二个人,傅恒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劝酒间殷殷询问,某人作某营生,籍贯,捐资若­干­,竟一一历数毫无桀错。这份记­性­真个罕有。他说着,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人,认捐最多,是二十万银子——阳平人氏邹明川。”傅恒倏地收了笑脸,“你的银子我不敢收。因为你的‘药烟总行’一年要进三百箱东印度什么‘公司’的鸦片——作药用,用得了那么多吗?朝廷屡屡有旨禁贩阿芙蓉膏,进口多少我傅恒要下条子批准。你有我的条子吗?——我的兵个个身强体壮,吃你这钱买的东西,要闹肚子的!”

人们一片窃窃私议,众目腰腰,搜罗着寻那个叫邹明川的人,那人早已离座羞得伏地掩面只是叩头。

“邹先生你羞愧,我原谅你。起来坐着听我说。”傅恒一笑说道:“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来要败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从徐州过,见一个讨饭乞丐,骨瘦如柴脸如死灰,给钱打他走,饭馆堂馆跟我讲,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顷地,一家子烧烟泡儿,沦为街头畸零人,讨来十文钱都还要送到烟馆里去。这种东西你不能卖了——勒敏回头给我查一查,所有的鸦片一律充公,你贩烟的钱要没收为军费,拨到金川去!你可听见了——别的人也一样,贩烟的就这样处置!”

邹明川早已被他训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磕头起身,口中连连称:“大人训诲,小的永远铭记在心!”欠着ρi股小心坐下,椅脚一响,兀自吓得一跳。傅恒道:“你是给本大臣接风的,不要这样丧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办,还是安业良善缙绅么!来来来,我再劝你一杯,压压惊!”竟自起身,满面换了笑容到邹明川座前斟酒,一边笑说,“不要觉得晦气丢人,金制台到广东要查禁,我事毕回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还是便宜事呢!”邹明川面无人­色­,哆嗦着手喝了这杯压惊酒,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甚么。

……从黄鹤楼散筵出来,傅恒摒去众人,只约了勒敏一道儿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时分,武汉是有名的“天下火炉”,虽已八月初,江岸吹来的风还微微带着熏热。从黄鹤楼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点点,周匝万家灯火,龟蛇二山和江中的鹦鹉洲黑黝黝地峙矗着,仿佛在连绵跳动,一江秋水泛着白­色­的流光向东滑去,宽阔的堤两边栽满了子孙槐,像两缕浓紫的雾,沿江直到极目处,一阵一阵的流萤在“雾”中飘忽起落……这样的夜­色­中,漫步在长啸不止的扬子江畔,恬适中略带着点神秘的感觉。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181.第二十六章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6)

( “六爷。ww”不知过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说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儿走路,我心里是个什么想头么?”

“唔。”傅恒也是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这家伙去金川,还能不能再回来?莎罗奔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笑道:“这一条早就想过了。在北京我就说过,莎罗奔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更不想这事了。我是觉得跟你一道儿,心里踏实和平,很安帖稳健。”

“是么?”傅恒在暗中转脸看了看勒敏,叹了口气接着漫步而行,说道:“也许吧……我毕竟是头号军机大臣,还是正宗的国舅——你不要打断我,这一条其实也没有什么出邪的心思。湖广总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儿,也会有‘靠山’这个念头。就是乞儿,他也指靠着娘老子,其实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边不着靠的心思,一见着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劲——我们都靠的这个江山,靠的朝廷主子,这么大个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一个人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事练达有条理,跟他一处觉得踏实有力,也是有的。我当年跟张廷玉一处,也是这样想:跟他办差,受他指教,什么难事都办得下来。如今你,一个时辰准教你熬不得!他就那么一套,从康熙四十二年说起,一事不拉说到现在,反复讲,头皮再硬的人也听得心里生厌头晕……”说着已经笑了,勒敏想着张廷玉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老了。”傅恒点头,说道:“我也会老的。有些树,盛壮时笔直挺秀,到老就长出些稀奇古怪的枝节疤块,扭曲得变了形儿——所以靠一个人不成,靠着道理——道和理——才是稳当。从这上头料理自己的心,办事历练学问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个人了。”

勒敏低头思忖着他这些活,从丹田里直透一口气叹息道:“您要真处在我这位置上,或再低一些当府道官,就知道地方官的烦难了。我就说破了嘴,您也只是个‘知道’,并没有‘体味’——国家老了,也会生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的啊……”

“国家老了……”

傅恒陡地想起乾隆说的“冠狗”一番议论,一阵江风掠过来,微汗的身上竟泛起一股寒意。凝视着江中渔火,久久才说道:“孙嘉淦临终,我去看他,他已经说话艰难,拉着我的手只是流泪,喘息着说‘树大必空,六爷……千万留意,千万留意……’话说得多深远啊!……”

“留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脚步随傅恒放得更缓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道:“就比如邹明川,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嗯?”

“老庄亲王的贴身包衣奴。”勒敏在夜­色­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药烟行,高恒有三分股。据说……钱度也有一分。工部尚书也每年从里分红。大约还不止这些人……你这一道钦差指令,背后得罪多少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恒站定了脚,这里江堤下原是一带丘陵,江风过来,将两人的袍摆辫子都撩起老高。傅恒眯缝着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闪烁,略一定神,说道:“不能手软!违禁的烟土,烟土上捞的钱一定查封没官,武汉三镇,湖广全省,作这种生意的全部一例处置。我给你军机处的专门廷谕,办完你向军机处文汇报。”

“至于莎罗奔,”傅恒沉吟着又道,“我仔细想过,其实是个人中之杰。决不单是因为庆复讷亲太过草包才导致丧师辱国!岳钟麟说好将军打仗,越打越小心。我自知还算不得好将,所以更加小心——我要恃众凌寡,倚强欺弱!他毕竟是个偏居一隅的袅雄,毕竟举族只有七万人,没法和天朝大军抗衡的。两次用兵……你知道朝廷用了多少银子?”

勒敏盯着傅恒的脸,说道:“邸报不是说,共是二百二十万两么?”

“邸报?”傅恒冷笑一声,“你相信兵部说胡话!——他们只计算直接提出的军费,各省藩库支应钱粮都没加进去。我算过细帐,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三万两——还欠着大军水陆运费,挑夫脚价银一百万两没有支付!——这是康熙中叶年间天下岁入的一半。够疏通十次运河,够重修两次黄河大堤,够……”他咽了一口唾液,“一百万户百姓度春荒,不致流离失所……真是叫人­肉­痛心更痛啊……”

勒敏被这个数目骇得一震,听他算帐也觉焚心价痛楚,良久才道:“六爷,您放心,我湖广全力以赴助您打好这一仗。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老河口和武汉这两个军需通道,有半点滞碍,您将我正了军法!”

“明天军务会议上再讲。”傅恒说道。

182.第二十七章凉风镇月夜逢刺客牛皮帐老拳释仇隙(1)

( 汉阳全局军务会议只开了一天,因为不是战局研讨,傅恒提出“恃强凌弱以众欺寡,缓进重压以补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连岳钟麟也连声称赞。ww***只是在会议上布置封锁金川粮道,盐道,药品,以及莎罗奔西逃上下瞻对,北逃青海南逃两广流亡的堵路事宜,还有需用兵饷、军资辎重、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医治伤兵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简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当。傍午之际,傅恒当夜在汉阳点起三千中军,兆惠海兰察各带两千左右翼军,在黄鹤楼旁渡口下舰升矗。灯烛火把中傅恒与武汉三镇文武官员一揖而别。舰上十门大炮“轰”地一声齐鸣响,但觉脚底一动,战舰各分序列,已经墨龙一般溯江西进。

船家有谚“不会行船顺风翻,会行船能使风八面”。时值七八月交接之际,长江上多是南风,偶尔东风,时而也有北风,兵舰水手都是太湖水师­精­选出来的行家,勒敏又征集二百名长年在江上运货的船老大,分各舰提调指挥,十分得心应手。ww除了顶头西风走得艰难些,竟比寻常载货船还要快出两成里程。船到沙河与长江交口的凉风镇,计日已到中秋佳节,原定在此弃舟登岸在万县宿一夜,陆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晕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恒便传令兆惠海兰察带兵上岸,千总以上官员住帐篷,兵士们全部露宿。那万县县令名叫万献早已接着滚单,却是十二分巴结,听说大军不在城中过夜,竟亲自带两千民夫,挑着西瓜、苹果、梨枣核桃,月饼之类,还有每个士兵二斤咸牛­肉­,一斤川黄酒赶到凉风镇劳军。七千军士各归统属,在一片广袤的白沙滩上整顿行伍支扎帐篷,叠石砌灶提水烧汤,这都是十七亲王允礼在古北口严加训练出来的­精­锐,虽然人多事杂,海兰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属,指挥起来,竟比金川粮库的兵还要如意得多。

一切预备停当,兵士们分棚在沙滩席地而坐,赏月吃西瓜。中军帐王小七里外张忙,指挥亲兵们摆木图、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亲自替傅恒架起蚊帐,点了蚊香,一头热汗出来,恰见傅恒巡营回来,带着十几个近卫戈什哈,都是傅府的从军家丁。小七子说道:“爷,都预备好了——县里送来那桌筵席就在外帐设着,要不要知会海军门和兆军门过来?”说着便打下千儿去。

“不要!”傅恒说道:“我这边只请中军佐领马光祖,还有八个游击管带过来。海兰察他们各自设帐,麾下弟兄们也不相熟,乘这行军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进大帐,一眼瞧见挂着的蚊帐,指着说道:“把它撤掉——我还算有张床,这就足了。老马,诸位兄弟,只有这张矮桌子,连张凳子也没,当兵就这样儿,这是我傅恒一点私谊,随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么还跪着!起来传令各营,这是进川头一站,除值夜的将弁军士外,可以喝酒。从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谁沾一滴酒,八十军棍臭揍不饶!”小七子借请安稍稍息了力,“扎!”地答应一声飞也似出去了。傅恒因吩咐“赖文英、董子辉、程无恶,你三个人带这里咱家的卫兵,帐外的酒随意喝,不许划拳猜枚。谁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儿背着他行军,听见了?”

马光祖是在成都养好伤,专门赶来迎接这位新帅的,中军几个将弁虽然不在一地驻扎,他在兵部武选司当过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厮熟。算来只有这位主帅,舰上同舟这几天功夫认识,大家都还带着几分拘谨矜持。规规矩矩围着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恒如何行事。只见傅恒帐前月地里还摆着香案供果,都觉心里纳罕。

“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们一起乐子!”傅恒笑着对众将说道:“我身上带点文人气呢!——你们也将就着我一点。”因出帐来,拈香在手,至案前对月三鞠躬,将香Сhā入沙地,又退后一步,仰望着湛青碧天上一轮圆月,呐呐说道:“傅恒仰告上苍:值此团圆明皓之夜,万里戎边之人,于扬子江畔凉风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临不测之地,恒今设誓,愿与部下十万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设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贵之心,或贪功没劳,讳败巧饰之念,即请上苍启示三军将士,诛傅恒以谢今日之誓——谨告,以闻!”

184.第二十七章凉风镇月夜逢刺客牛皮帐老拳释仇隙(3)

( ……兆惠是个­性­严重人,讲究规矩。ww他帐的筵宴格调和傅恒迥异,更不像海兰察那样嬉戏佻脱,连军用木图都用上了,游击管带们分两侧端肃而坐,每人半个西瓜,两个月饼,一斤牛­肉­都切得细细的,还有一瓶酒,连他自己在内,谁也不多什么不少什么。古北口带兵来的参将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话。其余将校对兆惠生疏,更没有多的话。兆惠吃,他们也就矜持着咬一口月饼挟一块牛­肉­,兆惠举杯,便也就饮了。气氛显得煞是呆板拘谨。

直到海兰察营里歌声传过来,人们才活跃一点,几个将弁装咳嗽,别转脸偷笑,有的对脸儿挤眉弄眼,用手打暗号儿,莫名其妙地比画什么。兆惠凝神听了一会儿,叹道:“这就比出来了。海兰察和兵士搭伙计,比我兆惠强啊!”

“兆军门,不是这一说。”坐在身边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与时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还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来,就都搭成伙计了!”

兆惠点点头,说道:“毕竟早一点厮熟了,还是好一点。海兰察比我巧,我比海兰察刚。ww这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严整,没个怕死的——不过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与民同乐,我和众位这么呆坐月下军帐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儿。”他忽然转身,目视着后排坐着的军校,说道:“随便吃,我就这么个胎里带的秉­性­,日久了你们惯了就好了。”

“是!”后排的弁佐戈什哈们一同坐着躬身答道。却没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成算。瞥一眼侧后的胡富贵,问道:“胡富贵,你为什么不吃?”

胡富贵自调拨到兆惠帐下,整日忐忑不安,他心里知道,迟早恶运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他原是京师健锐营的汉军旗丁,后打通关节到顺天府当了牢头,得罪兆惠,又打通多少关节躲回健锐营,为逃这次军役,再打关节,家当卖个罄尽,仍旧毫无效用。料定背后必是兆惠做了手脚,要报狱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这么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到兆惠会点名问自己,当下听了惨然一笑,说道:“回军门的话。标下想着今日八月十五,万家团聚,只我怜丁一人出来为国捐躯。心里孤寂,吃不下去。”

“那么光明磊落么?只怕难说吧?”兆惠颊上肌­肉­一颤,森然对众将佐说道:“我与此人有缘分,冤家路太窄,狭路又相逢!——大约兄弟们也有个耳闻。”因将自己狱中遭遇一长一短款款述了,说到伤处,止不住泪水纵横:“我为朝廷命官,职在不次,身陷平阳蒙羞膺耻,每一思量,就痛不欲生……士可杀而不可辱,辱身过于杀身,你胡富贵懂不懂?”

他在狱中杀人遭辱,是早已倾动京华的事,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却谁也没料到当事人就是这个­阴­沉着脸,天天默不作声的胡富贵。听他说得凄惨,人人心里叹息:胡富贵休矣!却听胡富贵昂然说道:“标下懂的!标下心里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身来,摘掉佩剑丢在沙地上,对胡富贵道:“你站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胡富贵的脸­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一样。他似乎有点恍惚,迷迷离离站起身来,看着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说什么,左右两颊“啪啪”两声,已着了兆惠两记清脆的耳光!

“这是还你的辱!”兆惠毫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伸臂劈胸将胡富贵老鹰撮­鸡­般提起来,“呀”地大叫一声举过头顶,向上一送,胡富贵竟连喊也没来及喊一声,已被扔得飞起人来高,头在帐棚顶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ρi股又挨兆惠一个飞脚,他大叫一声,弹丸似的直飞出去,“扑通”一声一个倒栽葱趴倒在帐篷口。胡富贵抖抖身上沙土,爬起身来兀自怔。

“这是还你的打!”兆惠说道。

这几下出手兔起鹘落,两巴掌一脚打得极是­干­净利落,兆惠口说手挥脚踢一眨眼间已经完事。在坐的都是马上行伍老于此道的好手,见兆惠平日稳稳健健一个人,打起来竟如此快捷,各自面面相觑心下钦佩。兆惠已是恢复了平静,徐徐拾起剑,向腰间扣着剑钩儿,说道:“我若杀你,在武汉没接掌兵权,一刀劈你两片没事!我若辱你,罚你跪三天,你敢少一个时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无毒不丈夫,不能不这样开导你几下——咱俩个的私帐从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省得你心里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杀人,我还得提防着指挥军务时,后头有人给我一刀!”

207.第三十章瘟高恒途穷计后事曹鸨儿避祸出异域(5)

( “连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高恒喝了两口酽茶,苦涩地咽了,将方才尹继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脑儿讲说了,见两个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说道:“我也宣旨剥过别人官职顶戴,别吓得这种熊Ъ样儿——旨意里训人,哪个不是狗血淋头?过后该没事的还没事!皇上现就在南京,兴许是他私访出来点影子闹出来的,也许是刘统勋老小一对王八蛋砸我的黑砖,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提起来一条,放下一堆,叫他们勘问!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贼官,有几个不吃黑的?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里!曹老姑­奶­­奶­你听我说,安顿好你儿子,派妥当人去见钱度,赶紧收篷弥缝儿——不要写信!我的帐查不清,最终还是清楚不了糊涂了!”

“那我呢?”薛白没想到一来南京就挨这么一闷棍,头晕心慌身颤手摇,尽自高恒夸口,她也知道事凶险莫测,由不得问道:“我该怎么办?”

高恒略带浮肿的眼泡儿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马搭子里头还放着些银票,几十两金子,满够你使的了。我封着子爵,爵位还在,进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儿翻了,你别回扬州,在这里不显山不显水安生过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没吃什么亏。”高恒冷漠地看着门外风雨凄迷的院落,说道:“­干­净利落和我没瓜葛,要不然,你还得往养蜂夹道的狱神庙给我递送饭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赚钱买卖就是了……

“爷!您怎么这样儿看我?我虽然下贱,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种人……”

高恒一声也不语。

曹氏垂泣陪泪,良久叹道:“爷别说这些丧气绝话……我们身子贱,论心,只怕比那些贵人们还要值钱些!”她猛地想起高恒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别人指望不上,难道贵妃娘娘也袖手旁观不成?还有爷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爷、桂相爷,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果不成里头连一个讲点义气的都没有?”

“你们不懂。这不是小门小户家亲戚样儿,舅爷姑­奶­­奶­说见就见。”高恒长吁一口气,尽力搜罗着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讲义气”的,一时竟连一个也想不出来,口中道:“就是见着她,也比你们强不哪里去。紫禁城各宫门前,世祖圣祖世宗爷都立有铁牌谕旨‘后妃­干­政者杀无赦!’——白教她着急而已!这种事,只可借她的势,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临离北京时去见棠儿,棠儿说想给皇后送一块葱绣万字璇玑图压灾。他一直认为,棠儿对自己并非绝无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而已,填送棠儿那许多珍奇宝物,总不至于连点香火分都没有——他突然打住,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觉有理,眼中放出光来。说道:“曹家的,记得你上次说,藏珍阁有一块万字璇玑蕙绣,贵得吓人,出手了没有?”

曹寡­妇­一怔,说道,“这会子爷怎的问起这个了?没呢!半月头里,藏珍阁老板来问,说愿落点价,六千银子出手。我说你给我收着,蕙绣遍天下也只有十几块了,贱卖了你后悔。藏珍阁藏珍阁就是‘藏珍’的嘛……”高恒问,“他原价是多少?”曹寡­妇­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恒站起身来,“今明两夭就给我买过来,我有使处。”至门口望着外头出了一阵子神,说道:“薛白给我取一件夹袍,颜­色­素一点的。我到驿馆打个卯儿,该拜的客人还要访一下,看形再说。”薛白便忙着打人传轿子,替他挽衣裳,又让他含一块醒酒石,送他出门打轿而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面对满桌残杯剩菜,竟一时无话可说,渐浙沥沥的雨声中呆坐移时,薛白目视曹寡­妇­,恰曹寡­妇­也看过来,目光一对,都是一个苦笑。

“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命,”许久,曹寡­妇­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怜,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说错了,就当我没说。”

“嗯,婶子只管说。”薛白满腹心思点点头说道:“我心里很乱,想听听老人家的话。”

208.第三十章瘟高恒途穷计后事曹鸨儿避祸出异域(6)

( 曹氏叹息一声,说道:“南京这地方,官道儿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黑道上是盖爷管着。***你我都在教,又都有点子产业,其实是脚踩两只船。”

“这话再真不过。但盖英豪和易主儿并不一回事,盖英豪兴许是想自立门户,不大听号令,不然,易主儿这次就不来了。”

“盖英豪哪里是想自立门户!”曹寡­妇­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说道:“他是甘凤池的大徒弟,甘凤池死后,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着时也认得他的。李卫一死,断了投靠朝廷的门路,黄天霸来,又要和黄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夺了盘子,其实呀……”她顿住了,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薛白起初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思量着,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惊悸得打了个寒颤:“无量寿佛……天公祖菩萨!他要拿易主儿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凭空打了个焦雷,她美丽的面庞惊得扭曲了,“……这太险恶了……我亲眼见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铁烫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于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险恶?”曹寡­妇­冷笑一声,“跟他娘的官场那些卖Ъ官儿一个样儿!告诉你,毗卢院法空和尚师徒,早年都是康熙爷的侍卫出身,那个­性­寂,还帮着早年的魏军门在毗卢院捉过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一把火烧白了毗卢院,谁帮他重建的庙宇?其实是死了的魏东亭和武丹两位大军门!就为防易主儿有法术,盖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卢院——你懂吗?一套一套的,引着易主儿上钩,易主儿还蒙在鼓里——比武,只不过是想和黄天霸争这个头功,在朝廷里卖个大身价罢了!”薛白听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竖,瑟缩着浑身抖,只是呐呐自语:“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去毗卢院一趟报、报知……”曹氏道:“那里是天罗地网张好了,单等瞎眼雀儿白投进去呢!”

一阵秋风裹着雨急洒下来,刷刷一阵,又渐渐缓去。ww

“钱度跟我只是露水恩爱。高国舅跟你也是一样。”曹寡­妇­抚着酒壶,声音中满是凄楚,“男人们不是东西,可女人又离不了男人。这就是我们的难处。跟你不一样,我和钱度还有了两个儿子……”她的眼一酸,泪水扑簌簌落出,哽着声儿道:“不然,变了家产扔蹦儿远走高飞,世上谁也寻不到我们!”

薛白见她难过,想想自家处景,扬州回不得,南京举目无亲,也是心里绞肠刮肚难受,位道:“我也不愿那样。易主儿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国舅爷也待我分不薄——只是眼下这势,就没法处。”

“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壮士断腕——钱度跟我说过这话。”曹氏说道:“你在南京没有亲友,我和易主儿早已没有往来,她派你和我对切口真是上天保佑!不趁这时候儿下贼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细软钱财,预备好,到时候儿一声走,抬脚轻飘飘去了,去到一个连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儿!”

“哪有这样的地方儿?”

“不是没有,是你不敢想。飘洋过海,到交址、爪哇……那几处国里都有我的分号,我都去过,生意好作得很!英吉利,法兰西虽没去过,买卖上往来熟人多得很,他们不讲什么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更没有三从四德这一套,就是娼­妇­,只要标致,会唱歌儿,比王爷还吃香呢!只要有钱,能做会挣,就是王八戏子也不下贱——就只不能没钱,再尊贵的人没钱了瞧着也是猪猡一样。只要有钱就是人上之人,像你这模样体格儿,妆裹起来,就是公爵伯爵见了,保准还要打千儿请安,当众亲你的手,亲你的额头脸蛋儿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听得神往,却忍不住,红了脸道:“跟男人亲都当众的?那里的女人没丈夫么?我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儿……”

曹寡­妇­哼地一哂,说道:“咱们这搭儿礼仪之邦,明面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见了女人钱,都说不爱,背地里什么样儿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礼数,譬如男人偷人家老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头,粉头见粉头也没什么羞的——跟你说不清,去了自然明白——我们不说这闲话,你觉得我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209.第三十章瘟高恒途穷计后事曹鸨儿避祸出异域(7)

(……“行得。”薛白娘子脚尖儿拧着地,嘤叮答道:“不过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么定再说。这会子不到绝路,热剌刺说声走,一者舍不得故土热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当然不能立马就走。”曹寡­妇­见她应允,松了一口气,“高爷钱爷没事儿,谁愿意背井离乡?从现在起,你不和易主儿联络,也不见人,保你安全!我买一条船,要紧东西装上,说走一风飘儿……”说罢便起身出门。

薛白追着她问道:“曹家婶子,这会子哪去?”

“去给高老爷讨换蕙绣!”曹寡­妇­在院中雨地里扬声答应一声,踅脚儿去了。

210.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1)

( 四天之后,高恒为棠儿买的万字璇玑蕙绣织锦图便传送到了北京。***高恒送这物件还是沾了那顶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为乾隆旨意里并没有“革去顶戴”的话,又没有明,除了尹继善和几个当场聆听旨意的人,整个儿宫场上都还不知道。因此,总督衙门签押房的堂官连个顿儿都没打,将高恒给北京的家信和装在卷宗文书给“傅恒”的织锦,同着旨意和尹继善等人的咨文书信,都用八百里加紧直军机处阿桂手中代转。

自入军机处,阿桂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过。乾隆在北京时还不觉得,军机处里上有傅恒掌总,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刘统勋管着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纪昀管着礼部、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其余工部、户部、吏部都向傅恒负责,他只管个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觉得看不完的文书见不尽的人办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揽子砸到他一人头上,还要照料转递各省的奏折,随时掌握太后、皇后车驾舟船南巡途次行踪,接见外省进京述职升转降黜官员,河防、海防、海关、盐粮漕运、圆明园工程,一处不理一处起火冒烟儿。事到其间,他才真懂得什么叫“日理万机”。起初三更退朝五更来,还沾一沾家,后来觉得赶到家来请示事的官儿更难打,索­性­就住进军机大臣当值房,连轴儿转料理差使。每天倒能睡足两个时辰,还能打一趟太极拳活络活络筋骨。饶是他武将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儿,这么拼命办差,一天下来也累得泥巴似瘫软。

接到南京递来的一厚叠文书,阿桂立刻停止接见官员,盘膝坐在炕上,命身边的大章京:“告诉外头来见的官员,只要不是军机处委办的差使,都到部里汇报,特别有急事的,几句话先写个节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员,你们四个大章京先见——这都安排过的,不要一听要请示我,就带进来接见。”一边说,口里喝着酽茶,一手倒换着看文卷。因见尹继善直寄自己的通封书简上有“亲启绝密”字样,用小刀裁着,又叫过一个大监,说道:“这份厚卷宗是六爷的私件,你走一趟送过去给夫人。代我问好。告诉夫人,有什么事要办,跟军机处说一声就成——这一件是高恒大人府里的信,顺便给他也带去。”

说罢便不语,抽出来看,除了尹继善纪昀的,还有傅恒离宁前夜的信,嘱咐自己“任重务繁,大事宜细,中事调协,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无暖昧、处事不以上诿。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数语,写得甚是恳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杂务之中,得这几句“宰相缄”,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凉。感念着傅恒,又拆看尹继善的,却是累累数千,因内里说到甘肃秋雨,又索来甘肃省的晴雨报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这时候甘肃陕西雨量和黄河涨落水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黄漕交汇处历年秋汛形势。因见纪昀信中提及乾隆“观海兰察夫人雅函,圣颜解颐大笑。知吾弟在京万事百务堆如山积,谨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请夫人前往彼府时加慰恤……”见纪昀述及乾隆处分高恒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读,却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后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职,高恒还能托人递送八百里加紧邮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恒不在北京,刚离南京,送傅恒府东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着了一会子呆,听着军机处门角大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当当”颤悠悠两声,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着对几个站在一边准备回事的章京、太监道:“未末申初时牌了,从天不明一直坐到这会子,头有点晕。我要出去走动走动——你们除了轮班见人的,把今天送来的奏议、条陈、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与金川军事有关的,河务漕运秋汛水的,冬小麦备播的、弹劾官员的奏章、各部部务汇报,分门别类理出来,紧要的挑出来。可以下值回去了。下一班来当值的交待一声,找出去两个时辰,天黑之前赶回来。”

“是!”几个军机大小章京躬身应一声便散去。阿桂从桌上挑了几份文书夹在腋下,径出军机处。十几个站在景运门口等着向军机处回事的外省官员正聚着低声说话,见阿桂踽步出来,忙住了口,一齐打下千儿请安,景运门口的苏拉太监也都一个个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211.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2)

( 被空旷的天街上的凉风一吹,阿桂觉得心头一爽,望着秋空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甫移,巍峨的三大殿,飞檐翘翅间“人”字形雁行唳鸣南飞,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笑谓众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务,太忙乱,让老兄们久候,这里道个歉吧。ww你们的名字军机处有备档,要是部里转上来,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实在要当面谈,不要琐细,就是抬爱体恤兄弟的难处了——哪一位是台湾知府?”

“卑职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闪身出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胡罗缨,乾隆十二年赐进士出身——”‘我看过你履历。”阿桂含笑摆手说道:“你任上离得远,还隔着海路,今天我要见见你,一是钱粮,二是倭寇水盗,三是白莲教匪在台湾的门派。我们先谈谈,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见——这会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着,过两个——两个时辰一刻你再进来。”

阿桂说完,出景运门,却见棠儿从慈宁宫东夹道里出来,走了个迎头照面。ww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脚,道:“嫂子安好!我正要过去请安呢,可可儿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么?您这是哪来哪去呢?”棠儿觑着他脸­色­,凑近了一点,笑道:“当宰相当得越成了人­精­猢狲了,这是迎头碰上了,就说‘正要过去请安’!还‘可可儿’的,下头人听着你满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宰相还有这些话,也不怕人笑!当心着点,悠着点办事儿,你瞧瞧镜子,眼泡子都瘀了,颧骨也泛红,好歹也剃剃头刮洗刮洗,既歇了,也祛祛火气儿——我是进去给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绣,她虽南去了,我在钟粹宫小佛堂观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过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紧话传给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爷府,顺便儿请安,还有点事要说。”阿桂一笑,认真地说道,“既这里见着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帮,”他嘴努了一下景运门内“都等我说话呢!我陪嫂子转一道,看看海兰察家的,兆惠家的——她们未正经过门,京里没人照应,我一个儿去也不方便。一道儿过去正好。”棠儿笑道:“罢哟!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儿反说你陪我!人家是越历练越深沉,你倒历练出一张好嘴皮子!”一头说,跟在阿桂身后不远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捕营侍卫太监多,二人便不再说笑。

海兰察和兆惠赐的宅子在虎坊桥石虎胡同,坐东朝西两处大宅院相比邻。对门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垩一新的倒厦门,沿街粉墙新刷石灰,与周匝栉比鳞次的百年老屋比衬着,显见格外鲜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轿,棠儿是竹丝凉轿塞进胡同里要占多半个巷道,怕别人轿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拥着棠儿出来,阿桂却只带了两个内务府的笔帖式,徐步进来。刚转过巷角,便听里边前头隐约人声嚷成一片,接着便听兆惠家哭闹声,广亮门“咣”地一声山响,一个­妇­人披散头,黑白红三­色­羊毛统裙外套绛红袍子,踏着长统皮靴,一手握匕一手拽着兆惠的未婚夫人云姑娘跨着大步出来,口中叽里呜噜大声说着什么,似乎在怒叫骂。后头紧追着出来的是丁娥儿,还有几个小厮丫环,都是吓得脸­色­煞白,叫着:“抢人啦!快……快拦住!”棠儿见那­妇­人一脸凶气,拖着云姑娘直近前来,吓得一个趔趄步儿,忙闪到阿桂身后。胡同里胡同外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前后围了起来,却没人敢近前。

阿桂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两下,兀立不动挡住去路。他的威势似乎震慑了那­妇­人一下;那­妇­人站住了脚步,用尖锐嘶哑的声音叫嚷着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懂。

“你是藏人,对吧?”阿桂凝视那­妇­人移时,心中已知大抵缘故,定住了神,不紧不慢问道:“会不会说汉话?”“会!”那女人高声吼道:“你让开!”接着又是一串藏语。阿桂钉子似地当道站着,说道:“我也不是汉人,你白骂了。我虽然出兵放马,在金川打到你刮耳崖,曾在战场上和藏人对阵,其实藏人我很佩服的。你怎么欺负一个弱女子?”

212.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3)

( “我也是女人!”

“噢!”阿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道:“可是你会弄刀枪,她只会玩绣花针。ww你懂吗——”他比了一个穿针引线的手势,‘——会缝衣服的——裁缝——懂吗?一个拿着匕的人,不应该欺负拿绣花针的人,不应该的!”他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摇摇头。

那­妇­人竟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着看了看文弱的云姑娘,手松了一下,立刻又攥得紧紧的,眼中喷着怒火,厉声说道:“我,就是金川故札夫人朵云!他的丈夫现在去杀我的故札,杀我们的兄弟姐妹,抢掠我们的牛羊草地,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啊!朵云——”阿桂目光电火石光般一闪,“是金川的女豪杰嘛!一个女豪杰,这样待一个无辜的女人,不好!”他的脸­色­变得平淡如水,毫无表他说道:“攻打金川是我阿桂请旨兵的,是朝廷的旨意。你有话应该向朝廷说,要报仇,应该对我,要杀女人,应该杀我的夫人,你松开她,我绝不为难你。你懂么?你的丈夫并不是死心和朝廷作对。你杀掉她,我们连讲和的余地也没有了。以命抵命,是大清律条里明白写着的,你不要你的丈夫儿女,不要你的金川草地,白云牛羊了么?那是多好的地方啊!”眼见两个顺天府的衙役已抄她们身后蹑足贴近,阿桂显得更加从容镇静,口中娓娓而“……那么高的山,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白雪,雪水从山上淌下,到处都是清澈的溪流,常青的松柏、落叶的乔木,望不到边的草地牧场……拿下!”他突然暴喝一声,那两个衙役猝然之间,饿狼似地猛扑上去,一个一把搡开云姑娘,一个反手便拧朵云胳膊!

这一下乍然变起,连听得怔的朵云也是毫无防备,反劈被拧,一个急转回身,劈脸向衙役刺去,正中衙役眼窝,那衙役杀猪也价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捂着脸翻身倒地,打滚鬼嚎似叫着挣命。那个推云姑娘的衙役回身拔刀,却哪里来得及?朵云身形飘忽,一个箭步跨上,衙役急蹲下一个扫堂腿,小腿肚子已着了一刀,闷哼一声扑身马爬在地。阿桂身边两个笔帖式见她勇悍,扑上去想帮打,见她咬牙切齿,已摆脱衙役纠缠直扑过来,叫一声:“番婆儿厉害!”吓得腿肚子转筋,竟当地僵立不动!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阿桂见他来势凶险,一个闪身放她匕直刺过身侧,一只左手已紧紧攥定她左腕,只一扳,已将匕夺在右手。巷北对面的几个衙役见阿桂已经得手,哇哇叫着一拥而上,登时将朵云按倒在地。阿桂战场马上马下厮杀,是举朝有名的勇将,这几下徒手夺白刃­干­得­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棠儿云姑娘丁娥儿尚自惊魂未定,看热闹的人群已是雷轰价一声喝彩:

“好!”

“不要捆。”阿桂见几个衙役揉搓朵云,上绳儿扣枷要锁捆朵云,皱皱眉头说道:“带到海府去,我有问她话处。”困见顺天府知府劳环冰此时也一溜小跑赶来,不等他请安便吩咐道:“把瞧热闹的赶开。你也进海府,先问一问这个朵云。”

于是一众人等步行进了海兰察府,果然里边瓦舍高矗迂路回折,各院天井却不甚阔朗,往往返返几折几道门才到正院。丁娥儿请阿桂棠儿云姑娘坐了客厅,仆厮丫头忙着送茶送巾栉。棠儿尚自心有余悸,见云姑娘脸上也是红白不定,因笑谓丁娥儿:“瞧你倒像能撑得住似的,手不颤脚不软端茶递水。我心里这会子还扑通扑通直跳呢!”丁娥儿抿口儿笑道:“我已经闹过一出子了,我们那口子在德州也这样,那回我是人质。云妹子我们投缘,缺了这一项就补上。我心里细想,不但不怕,还欢喜呢!”

“遇上这种事还欢喜?”阿桂蹩眉笑道,“她一刀子下去,我怎么跟兆惠交待?”一眼见劳环冰探头儿,又道:“你不必过来,先过去审她。只许问不许打。去吧!”丁娥儿道:“当然欢喜。这是替我们前头男人消灾,本该他在前头受的,我们在北京替他受了;又有贵人相助,这不是欢喜事?明儿我还拉上云妹子到大觉寺上香谢佛爷保佑呢!”

213.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4)

( 两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有理,竟一齐说道:“是!”棠儿道:“该他们受的,我们替了,真是好事儿。ww我也去。今儿我见着了,也算我们老爷在金川见着了。”阿桂听她们议的奇谈怪论,却都一脸庄重认真,心里暗笑,一口茶几乎呛出来。听她们十分虔诚地议论个没完,忍不住偷偷看怀表。

“你是忙人,有话说你先说吧。”棠儿笑道:“我跟你说的是大事,却不是急事,好歹抽一点空我府里去,跟你细说。”

阿桂道:“嫂夫人也忒伶俐的,哪里就忙得那样儿了呢?”话是这样说,还是复述了纪昀的信,说了要给云丁二人诰命的话,“……不过要等出兵放马回来,这其实是天子主婚,我也只在戏上见过,本朝还没有先例呢!你们再写信,交兵部直邮四川,他们已经离开南京了。”又笑着对棠儿背诵了丁娥儿的信,笑得棠儿手绢子捂着口咳嗽,指着娥儿说不出话。

丁娥儿却诧异,说:“这信写得不好么?怎么夫人就笑得这样?”阿桂笑道:“谁说不好?好着呢!万岁爷就是看了信才有旨意的……是谁的手笔?”

“是我,我识几个字……”云姑娘红着脸,忸怩地说道:“是她逼着,非叫我按她的原话写嘛……‘狗蛋他娘致狗蛋他爹’,写着就觉得似乎不对,可又没什么不对,就照录下来了。ww”棠儿笑问道:“你们狗蛋儿怎么没见?这名字得改改了。他如今跟傅恒一路打仗,按他的位分,打完仗建衙开府,正经八百的提督军门呢!”

说起狗蛋,丁娥儿便皱眉,说道:“皮得很,在学堂不好好听讲书,狼一群狗一伙地领着人下河打水仗,每日回来鼻青眼肿的。背不上书,恨得我打了一回又一回!”阿桂笑道:“是少爷了,该打打了!”说得众人格格儿笑成一片。

“我来没要紧事,就是看看你们有什么需用的。”阿桂笑了一阵,说道:“我忙,别不好意思,到我府跟我家夫人说就成,或者去六爷府也一样。”丁蛾儿和云姑娘都没口价称谢,“­鸡­鸭鱼­肉­不断顿儿,绫罗绸缎穿不完,还要什么?人不知足天必罚,中堂爷,六爷府里已经很照应了……”

阿桂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瞧着使唤人太少了,你们这宅子都照应不来,叫内务府从洗衣局辛者库拨过来二十名宫女,你们一家十个,月例还从内务府出。我再选两个老成点的过来侍候看个门传个话的,也就将就够用的了。”棠儿道:“说的是,要有门上奴才守着,也不得出方才那种事,我回去也给你派几个使唤人,知道你们一时使不起,月例也还从我那头开。海军门兆军门回来,你们就有钱了。”阿桂便叫传唤朵云过来。云儿和娥儿便要回避,阿桂道:“这又不是公堂问案,回避什么?”便都坐了听。

一时劳环冰带着朵云一前一后进来。劳环冰一脸尴尬,讪讪站到一边,朵云却是英气勃勃,略带野­性­的眉毛竖着,昂身立在屋子当中,盯着房角不语。

“你带刀白昼入民宅,劫持­妇­女,知道犯的什么罪么?”阿桂问道:“这是帝辇京华,堂堂天子脚下,容你这里撒野?”

朵云轻蔑地一笑,说道:“我们那里老人家就这个样儿——我要为了杀她们,两个拿那个……什么针的,两刀就结果了她们。用得着拖她出来?我带她出来,是想让北京城的人都来看,都来听我说话。我从金川带着五百两黄金跑了多少衙门,请大人引见乾隆皇上。门包钱塞了,收了,没一个人出来见我!这些猪猡拿了人的东西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她的声气里带了哽咽,随即提高了嗓门问道:“你是阿桂?你开个数目,要多少钱才能带我见皇上?”

阿桂不禁心下骇然:莎罗奔的夫人在内地投了许多衙门,居然没有一个衙门报上来!忍着心头一窜一窜的怒火,说道:“这件事回头我叫都察院去查。你的金子一两不少还你!且问你,见皇上作甚么?”

“请皇上退兵。我们金川人的金川,为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再三派兵打我们?”

“你错了,听我来说!”阿桂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哪里,无论何人,不听朝廷功令,擅自割据,朝廷都要用兵征剿!这是个上下尊卑,国家法统一律的大事。凭你这样胡冲乱闯,就能见皇上?莎罗奔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弑兄夺位,收留班滚,侵蚀苗谣,扰乱驿道,屡次抗拒天兵,不肯面缚投降,他犯的十恶不赦的大罪——凭你来见皇上,难道就罢兵不成?!”说罢目视朵云不语。

214.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5)

( 他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这番话慷慨激扬,侃侃而,句句犀利,几个女人听得身上起栗,竟心里颤儿。ww朵云却不能全懂他的话,问道:“依着你,怎样才能罢兵?”

“迟了。”阿桂冷酷地一笑,“当时班滚从上下瞻对逃亡金川,你们缚了他去成都,不但没有­干­戈,还有封赏;庆复讨伐,如不抗拒,面缚大营请罪,可保金川不遭兵火;讷亲再征,举族受降,自锁进京请罪,可免九族之灭。现在十万天兵奉旨征讨,你孤身进京,就想扰乱天听天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到刷经寺。告诉你的丈夫,自己绑了,带着妻儿老小,到北京听问待罪,不然,大兵入金川,­鸡­犬难留!”

“那就只好打下去!”

“打?”阿桂仰天大笑,“你从金川到南京,从南京到北京,看到的只是天下小小一点。ww你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打是什么结果!”

朵云略一思量,已经明白了阿桂的话。她仰起脸来,绝望地凝视着黯黑的天棚,忽然惨笑一声“活佛!这是谁造的冤孽?我——”她纵身向柱猛地扑身撞过去,连柱上房梁上的浮上灰絮都簌簌纷纷落下……人,已是软倒在柱边……

“啊!”阿桂和棠儿娥儿惊乍站起,都是大吃一惊。云姑娘柔弱,竟被唬晕了过去!劳环冰也惊呼一声,急抢两步蹲下身于,试试鼻息,又抚抚脉搏,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头部,说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还有救……”

听见有救,棠儿紧得缩成一团的心才略放松了点,对劳环冰喝道:“有救你愣什么?叫你的人抬她到太医院,就说我的话,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几个人还在愣,似乎在作一场噩梦。阿桂搓着手踱步沉吟,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嫂夫人说的是。她不是节­妇­,却是个烈­妇­……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写信告诉六爷——顺天府派狱婆子看护照料朵云。伤势不要紧,送她南京,由皇上亲自落……”又温语抚慰叮咛了二人一会子,笑谓棠儿:“天快要黄昏了,台湾知府胡罗缨在军机处等我接见,高雄县令是纪晓岚的门生,有个叫林爽文的,在台湾闹白莲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还有要紧事要说么?明儿午饭我回府吃,请嫂子过去说话,我的夫人上回还说,这么许久没见六爷夫人,想得慌呢,——咱们走罢。”

丁娥儿和云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广亮倒厦门,只见巷道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顺大府派来的人戒严,阿桂问劳环冰,“是你叫戒严的?这是个偶然事故儿,北京城和穆安详,千万不要弄这些事,一惊一乍如临大敌,反而要起谣。”

“卑职没有叫这么着戒严。这里没有住大臣,从前防备不周是有的。从今晚起,顺天府增派一队人来巡逻,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门户。”劳环冰道。他一向奉职小心,还是冷不防冒出这么件糟心事,连凶手都是阿桂中堂亲自动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处分训斥自己,听阿桂这么一说,隐隐对京师治安颇有嘉许之意,不禁如释重负,忙又笑道:“中堂爷训诲的是——卑职这就叫他们散开。”

说罢未及转身,便见和亲王弘昼带着一群太监,有的抬着箱宠,有的提着鸟笼子过来,阿桂对劳环冰匆匆说了句:“你回衙办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爷来了,这些人是给他净街的——五王爷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棠儿娥儿云儿也都忙蹲身万福。

“别他娘来这一套了。”弘昼笑嘻嘻对阿桂道,又转脸对三个女人虚抬抬手道:“三位请起——别闹虚礼儿,我受不了——听太监娃子们说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头出兵放马,家里照应不好,我们是做甚子的?”棠儿见他一手挽着个开脸丫头,一手提着个鹌鹑笼子,笑道:“王爷真会享福,来串门子瞧客,还带着玩的!”弘昼大咧咧笑道:“这得谢谢阿桂,我虽然是留京坐纛儿王爷,阿桂办差没的挑,我乐得清闲自在。我一见麻烦事,一见人跟我说差使求官,脑袋瓜子仁儿都疼——这些箱宠里都是些尺头,还有点银锞子,她两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两对鸟笼子,一对鹦鹉一对金丝鸟,送她们——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这么站门口风地说话?也不往屋里让让——真是的!”

215.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6)

( 丁娥儿和云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乾隆这位亲弟弟。先是紧张,见他散漫不羁,大大趔趔毫无架子,说话随和风趣,又觉好奇,都听愣了。丁娥儿忙道:“恕奴婢失礼。奴婢们乍见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儿,心里头拿捏——王爷请里头坐。”

“什么王爷不王爷!你们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爷;生到乞丐家,就是讨吃的。还不是这回事儿?”弘昼嘻嘻笑着,满不在乎说道,“你们叫进去,本王爷倒不想进去了。六嫂,那些话——你跟我福晋说的那些,跟阿桂讲了么?”棠儿抿口儿微笑,说道:“本想遵王爷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说的,这里遇上了,想说又碰了这么件事,没来及呢!”“那就我说吧,你任谁别再提这事儿——这些东西,鸟,搬送海夫人府里,你们滚回府里。”弘昼一头吩咐太监,一头竟从怀里取出一粒­干­­肉­喂手里的鹌鹑,“乖乖儿,吃,别吃得太饱,又不能饿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难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轿,咱们走路说话,送你西华门,我回王府去!”众人见他这形容儿,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昼的八抬大轿,阿桂顿时觉得自己那顶四抬大轿比起来真是寒碜。ww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师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轿。出京巡视倒是允许,但那轿也比不上这轿轩敞适意。柞木轿杠桐木镶板,对面两座,足可坐四个人,中间轿桌旁还可立一个小厮侍候茶水点心,原木­色­轿厢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视如琥珀触之似玉,两边嵌着大玻璃轿窗,挂着明黄流苏金丝绒窗帘。座儿上还垫铺着丝绵软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软又松……弘昼笑道:“满新奇不是?别说你,皇上的銮舆我也搭坐过,也比不了我这轿舒适!放下机括,这上头还能搭蚊帐睡觉呢!——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儿用,回军机处就不用再吃饭了,喏,这桂花糕是今儿上午新打制出来的——这一碟不要动,是我喂鹌鹑的……”说着,拈了碟子里­鸡­­肉­糟黄豆丁儿又喂他手中那只宝贝鸟儿。

“五王爷虽然平素不理政务,据我阿桂看来,打圣祖爷府下的阿哥爷,没一个比得五王爷深通无为而治的。”阿桂在弘昼面前已经熟惯了,毫不客气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说,“五王爷您是通了­性­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们能料理的;您认真要料理的差使,没有一件不是事关军国根本的,也没有一件办砸了的。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昼抚着鹌鹑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铁嘴钩爪剔翎抖擞,咕咕舒翅直叫。弘昼笑道:“你这是马屁,也许是你的真心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听得受用!不过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爷,看戏串馆子,在戏园子里让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戏子们串戏玩儿,恼起来在茶馆里和人揪辫子打架,高兴了喝一碗豆腐脑儿,丢五十两金子起身就走。这只鹌鹑,你知道多少银子?——八百两!”

“八百两!”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个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错。”弘昼爱怜地看着这只小把戏,“还够买五个上上好的妙龄女丫头,置一处宅子,周济一百家穷亲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还值钱?不是的。可我适意!《红楼梦》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宝玉是坏人?她撕得高兴!上回马二侉子来,哭丧个脸,说送了纪昀一对鸽子,值三百两。这鸽子听人奏乐,能按着节拍起舞振翅膀。过了几天问纪昀,纪昀说‘味道吃起来和别的鸽子一样’!……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强就出错儿的。”

阿桂品味着这位王爷的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蕴含着有个道理在里头,一时寻思不清楚话中真意,想着马二侉子曲心奉迎纪昀,纪昀却大嚼会跳舞的鸽子的样子,不禁一笑,说道:“煞风景,纪昀居然也焚琴煮鹤!”弘昼笑道:“这是马二侉子不会想事。你高兴送了,他高兴吃了,这叫各得其乐。纪昀岂是焚琴煮鹤之人?他是军机大臣,心眼儿成千上万——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场;第二,告诉众人他不吃马屁这一套——请客人吃老茧皮水角子,是诡谲不是滑稽,处今日之世,没有比纪晓岚这家伙更聪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昼叫来同轿而坐,听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笑,略定了一下,笑问道:“棠儿嫂子的鸽子也叫人吃了?”

216.第三十一章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7)

(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ww”弘昼点点头,隔轿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凝视街两旁向轿子驻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还没有宰;但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过两胎阿哥,头一胎没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涟出花儿,九岁上薨了,都没有养住,第三胎这才两岁,太监们弄了个百衲衣送进去,说是给孩子压灾。那­奶­妈子不放心,先让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稳稳的轿似乎颠了一下,阿桂的脸­色­变得苍自了:“这是出天花孩子穿过的百衲衣,有人谋害阿哥!”

“皇后、陈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爷从驾在外,钮祜禄氏主持宫务。ww”弘昼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睐主儿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赐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怀胎已经八个月,每日挺着个大肚子帮钮祜禄氏料理宫务。钮贵主儿就叫她查问,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妈子突然中风,瘫得不能动,不会说话,只能翻白眼儿。几个太监众口一词,都说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这样,黑锅她就背定了。钮祜禄贵主儿叫她说清白,可她又说不清白,只说见过这件百衲衣,谁接的,谁送的她一个也不认的。钮主儿翻了脸,告诉我要关起拷问,我说:‘不行!她怀着龙种,不定还是个阿哥呢——再说,­奶­妈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儿的尾。’她说她主持六宫,有这权。我恼了,拍桌子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坐镇北京,是王爷,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来,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内务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听得心旌动摇,两只眼炯炯生光盯着弘昼,连大轿已经停落也毫无知觉。听外头太监禀道:“王爷、中堂,已经到了西华门外,请爷们……”

“滚你妈的蛋!什么西华门东华门?站远点看着?”弘昼暴怒地朝外吼了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就轿里说,慎密些——我一跺脚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晋嘀咕,一问,是六嫂进宫,魏氏哭天抹泪向她叫屈,钮主儿让她移到寿宁宫后——那是专门黜罚有罪宫人的冷宫,黑心厨子冰凉炕……四哥——皇上子息上头本就艰难,要再作践一个阿哥,你我将来如何交待?”

“现在移宫了没有?”

“没有。内务府两头作难,里头有贵主儿,外头有我,两头顶着呢!”

“­奶­妈子现在哪里?”

“打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霍然开目说道:“王爷,这不但是大事,也很紧急棘手的——我的权管不到圆明园。这样,先派几个太监看护那个­奶­妈子。您随我军机处稍候片刻,我帮您料理这件事。”他按捺着心里的极度不安,压低嗓子说道:“皇上不在,宫里闹家务,全凭王爷作主!”

217.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1)

( 阿桂下轿,天已经苍黑,西边的云像一块烧红之后又渐趋冷却下来的无边大铁板,灰褐­色­里透着殷紫的光。ww***阿桂见卜智正指挥着小太监往门上挂宫灯,他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卜智忙迎上来,笑嘻嘻请安道:“中堂爷吉祥!嘿嘿……园子里钮贵主儿方才打人,送过来一锅子冰糖银耳燕窝粥,到处寻爷不见……”他瞟了一眼那顶鹅黄顶子大轿,“——敢爷去了五王爷府了,我让军机处苏拉给您煨了一碗,那东西最是滋­阴­润肺的……”话没说完阿桂便打断了,问道:“紫禁城这边是你主事儿,圆明园呢?”

“回爷的话,圆明园是王忠。有时奏事匣子送过去,都转过我这边送军机处。主子在圆明园,这边的匣子是卜义送过去……”

“两处宫掖侍候人,谁掌总儿管事?”

“爷说笑话了不是?当然是内务府。园子里是王耻,宫里是卜义。他们都随驾南去了,没有大事,各处管各处。ww”

阿桂“嗯”了一声,拔脚便进西华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叫内务府老赵——赵畏三过来一趟!”说着脚步不停地往武英殿前过御河桥,径往景运门内的军机处去了。来到军机处早有几个军机章京迎了上来,有的回说几份本章南京批转过来,有的抱着下边省里送来的亲启案件,有的说接见外官升转调缺时的形,阿桂只略一驻足,点头道:“凡是明诏谕,拜折明奏的奏折条陈,交誊本处登邸报,直奏皇上的密折匣子,转通州驿站,仍由通州驿站递送。今天我不再见别人。当值的章京留下一个,其余的事明天再办。”因见胡罗缨站在军机处门口,按了按手笑道:“老兄不在内——兄弟事忙,只能谈一刻时分,请进里边说话——”一边说一边进了军机处,吩咐军机处守门太监,赵畏三来了,叫他进来,不用报名。”

其时满宫里大监、军机章京都已知道阿桂空手夺白刃生擒朵云的事,原想听他说希罕儿。见他这样匆忙,料是急着向乾隆奏报朵云和金川事宜,都没有疑到别的上头,却各自整理自家分管文书散去不提。

“劳尊驾久等了,”阿桂因见胡罗缨垂手站在自鸣钟前,满脸拘谨,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笑着让座儿,说道:“请茶,随意一点。本来想多谈一会子的,有些急务要处置,要写奏本。只能简约说说了。”说罢升炕端坐。他进军机处,拜访张廷玉、讷亲、傅恒,都有缄忠告,只要北京城里不起反,军机处房子着火也要从容处置,做什么事想什么事,最忌躁­性­。尽管此刻心头杂乱纷纷,还是按着­性­子,做出若无其事的模佯儿,听胡罗缨汇报。

胡罗缨已听说阿桂生擒朵云的事,见他气度一如寻常,神凝气端稳坐听自己说话,真是敬慕之极,他看阿桂,真有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味道,遂咽了一口唾液,摒气说道:“卑职简约向中堂回说。前番军机处奉旨询问,何以粮食仍不能自给。卑职有些无所适从。台湾地处海域,气候湿热,而且夏季台风三日一场五日一阵,小麦根本种不成,稻子产量一亩也就百余斤,垦荒再多,粮食也是不能自给的,恳请中堂奏明皇上,还是每年从福州调运一百万石米,不能再硬行指令种粮了。”

“粮食不能自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阿桂一边沉吟,口中道:“隔着海,百里汪洋,粮船航运花钱太多,户部算了,一石米要加三两二钱银子,太费了。你有什么好法子,说说看。”胡罗缨道:“其实台湾府这个缺一点也不瘦。历届知府都心里有数,那是个蜜糖罐儿,外头粗糙里头甜。大家宁肯朝廷给个小处分,不愿把底细说透了,就怕户部知道了不再供官粮,减了养廉银吃亏。”阿桂诧异地看一眼胡罗缨,却见赵畏三进来,摆手示意免礼道:“你坐一边稍候——什么底细?”

胡罗缨莞尔一笑,说道:“糖!那地方儿甘蔗节儿扔地下就往外冒糖水,一亩甘蔗榨的糖十亩粮食也换不完。中堂说倭寇,倭寇都是日本国的浪人,到台湾财,一是珍珠二是糖。内地缺糖,台湾缺粮,以粮换糖,两好凑一好,百姓们和官府不闹生分别扭,不但倭患,就是教匪,都是好对付的。中堂,卑职说话直率,放着十倍的利不要,偏逼着人种长得秃子毛儿似的稻,这合算么?”

218.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2)

( “说的是,而且透彻。ww”阿桂不禁含笑点头,历来派去台湾知府的官员,下委时千推万辞不愿去,去了的却又生方变法儿蝉联留任,这蹊跷终于若明若暗有了答案。因又问:“教匪的动势如何?匪林爽文,听说还不到二十岁?”胡罗缨道:“林爽文今年二十一岁,有些邪术。听说能驱鬼捉狐、念咒聚集狼虫虎豹蛇鼠猫狗之类,在高山族人家乡里串乡治病传道,我派人去拿,都是刁民报信儿逃逸了。整个儿台湾教众大约不到三千人,多是女人老太婆愚昧无知之徒;只要糖类、珍珠海品、大陆丝绸瓷器、丁香胡椒这类物品官府调理控制好,小乱子不敢保,大乱子是出不了的。”胡罗缨见阿桂看表,从怀里抽出一份通封书简,双手捧给阿桂,“这里边的由很杂,依着中堂的三条,下午我写了个呈文折片,中堂留下参酌。”

“你是真心为政敢说真话的人。”阿桂接过放在案上,下了炕,望着幽幽灯烛,“大抵我已经听明白了。你到南京,皇上召见,还可以上奏,你这个折片我附奏转给皇上……林爽文到内地来过,去过扬州,见过‘一技花’,又不知道去向。估约是回台湾了——一定要着力捕拿到案!”胡罗缨忙起身连连称喏。阿桂赏识地看着他,拍着肩头道:“你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吧?好生做去,差使做得好,自然要升迁的——你可以去了。”竟亲自送他出门,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宫门灯影里才踅回身,赵畏三早已立起身来迎候。

阿桂看着一桌子待办文书叹了一口气,不再坐下,开门见山说道:“我还要同和亲王出去有事。叫你来,是问魏主儿的事——我没工夫细听。这么大的事,内务府为甚么不报我知道?”

“回中堂您呐!”赵畏三是内务府堂官,是宫里办老了事的老手,他养就了绝好脾气,见阿桂面­色­不悦,忙陪笑道:“这是六宫都太监的差使,我就好比窑子里打磨旋儿的大茶壶,谁喊都得给人倒开水的!里头卜智老公儿也只知会叫把寿宁宫后头那个荒宫腾出来。我问了才知道是给魏主儿住的。我还问要不要知会军机处,贵主儿的话,‘军机处是料理军务政务的,这是家务,与他们互不相­干­”,还说魏主儿又没有降位,只是宫里挪动一下住处,传出谣唯我是问。您想,这地方任谁抬脚都比我人高,我怎么敢违了贵妃娘娘的旨令呢?”说罢又嘿嘿笑。

“我不但是军机大臣,还是领侍卫大臣,内务府大臣,太子少保。”阿桂脸冷得挂了霜似的看着这位活宝,“天子没有家务,家务就是国务!——浑浑噩噩!”

“是是是!浑浑噩噩……”

“不许腾出冷宫,就说我不许!”

“是!有中堂爷作主,事好办——我不怕!”

阿桂见他一脸皮笑,自也知对这­色­人无可奈何,放缓了声气问道:“这宫里还有园子里的太监、宫女,你都认的?有没有花名册?”赵畏三笑道:“认——的!咱是老怡亲王的包衣奴才,十二岁就进内务府当差了。别说是人,宫里的耗子我都知道是哪一房的——就是有的宫女,才新进来的,叫不上名字来……嘿嘿……”阿桂见他这般油头滑脑,再气也不起脾气来,只好一笑,说道:“真是个冥顽不化的宫痞子!”说罢笑容瞬间即逝,接口又道:“跟我一处走一趟——今晚我要看看你肚子里装的什么心肺!”说罢转身就走。

“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心肺……嘿嘿……”赵畏三猥猥琐琐跟在阿桂身后往宫外走,“掏出肚子里都他娘的是牛黄狗宝。有心肺的人在这搭里是立不住脚也办不成差的。”他唠唠叨叨,说得嬉皮笑脸,似乎自嘲又似乎是闲话,阿桂却听得心里一动,一边走一边说:“牛黄狗宝也是好药材,不信你到生药铺问问价儿!不论在哪里作事,能耐大小,无非‘天理良心’四个字而已!”“那是那是!那是自然!中堂爷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赵畏三一边呵呵笑着走,一边说道:“……这就是中堂爷体恤我们办这些差使的人了……如今不比康熙爷雍正爷年头儿,就这么一片紫禁城,就那么一千多太监两千多宫女,头绪不多好照料,圆明园是一片,承德一片,遵化一片,紫禁城里又一片,上万的人吃饭睡觉,拉屎尿尿,什么乌龟杂鱼的没有?跟中堂说个难听话,有些事比打翻了茅缸还臭十倍,都得我去料理。比方说,先头我爹在内务府,拿住了偷碟子偷茶盏的,太监打到奉天皇庄种地,宫女就得进辛者库洗衣裳挑水。如今就是偷了高士奇的字画、纳兰­性­德的原本真迹词儿,也只不过抽几蔑条罢了……一个宫跟一个家一模似样儿,主子们事忙,太监头儿不成器,又都是主子跟前有头脸的,叫我们内务府有什么法子?嘿嘿嘿嘿……不过家大业大了,事多些,也是常事儿……”

219.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3)

( 阿桂道:“我要上折子,宫务要调理一下,这样儿,好好一座紫禁城,要弄成拆烂污铺子。ww***偷东西盗卖古董字画的,要从重治罪!”

“其实事事原都有规矩的,自从弄这个圆明园,就乱了套。摊子太大,人也太杂了……”赵畏三一成不变只是个笑,“说起来爷也觉得可。笑。昨儿一拨子太监,为争‘菜户’吃醋,在御花园里打群架,伤了两个。一问事主,一造儿是那拉贵主儿跟前的赵不仁,一造儿是钮贵主儿跟前的秦不义,我都惹不起。今晚又一起,说起来更脏。两个太监在寿宁宫后空殿搬东西,玩把戏弄ρi股,夹在ρi股里头拔不出来!竟他妈的嘿嘿嘿……狗连蛋似地赤条条抬到内务府,叫了太医院的太医扎了一针,ρi眼门儿才松开了——中堂爷,这事儿忒入不得外人耳朵了,正要请示怎么落呢!”

阿桂听得一阵头晕恶心,想呕又呕哕不出。好一阵没语,加快了步子,直到出了西华门才透出一口气来,问道:“有没有先例?”赵畏三却把“先例”听成了“先帝”,觉得问得不通,又不敢驳回,嗫嚅着答道:“先帝爷最容不得这种事——啊,先前也有这事。ww玩把戏的事我早有风闻,因收了一批福建太监,喜欢凿后门儿,宫里就有些个乱,这种事要不是有这个由儿,哪里拿得住呢?”

“拿住什么了?说给王爷我听听!”二人正说话,弘昼已从北边转悠回来,他刚在宫墙根儿小解了,掩着裤子问道:“别行礼了,又他娘的出了甚么事?阿桂脸都气青了。”一边说,让阿桂上轿,命赵畏三随轿步行跟着。

阿桂待起轿才把太监“玩把戏”的事说了,叹道:“我这个宰相真配不上主子这样的圣君……我想,我该引咎谢罪了……”

“听我说阿桂。”弘昼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随着轿身一颤一簸,徐徐说道:“清水池塘不养鱼,富生奢,奢生­淫­佚,­淫­生祸乱;乱了,或生革命,或生治理,由穷再富……古来世事不就这样兜圈儿?水缸里一个葫芦一按就下去,七个葫芦八个瓢就按了这头起那头,拣着大的按下去就是好宰相。太监们日勾子的事,不要听不要管,叫逮住了打死或撵出去都无不可。只慎密些儿,传出去忒难听的了——这种事历朝都有,本朝也有,就当听说狗连蛋了,这么着犯嘀咕?办太医院­奶­妈子的事,才是个大葫芦呢!出了岔儿,别说你,我更没法见皇上……”说着,这位万事不愁的王爷也叹息一声,“我直犯愁,她不识得字,又不能说话不能动,怎么盘问呢?”

阿桂在暗中苦笑,说道:“王爷这话是金玉良,我岂有不感激的呢?外头官员骄奢­淫­佚,宫里也是七事八事混帐不堪,军机处现就我一人,得向皇上有个交待,难道要皇上说出来再谢罪?我与其说是烦闷,不如说是怕。不是怕哪一州哪一府出事儿,也不怕哪个地方闹灾,更不怕几个**材儿宫人太监这些脏事——是这些事总到一处可怕。天上东一团乌云西一团乌云哪一团也不可怕。一阵风聚了起来,雷霆万钧电照长空,顷刻就翻江倒海。王爷,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浑了,不定哪里就冒出蚊龙水怪,镇压不了的呀!”

弘昼噤了一下,身上一个激凌寒颤。却听阿桂的语调儿变得十分冷静,金石相撞一样铮铮有声:“五王爷,我要您担戴一点事。”弘昼也定住了心,笑道:“你说的太疹人,我身上起栗儿呢!担戴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

“皇上临行,再三嘱托,睐主儿怀的是阿哥,看相的、太医们都这样说……”阿桂咬着下­唇­沉吟道,“要我关照太医院给她保胎。俗话说七成八不成,正好怀孕八个月,就出这种事,怕是有人故意放坏水儿。左右思量,理事是不智,不理事是不忠。请王爷担戴,无论能否间出结果儿,都要把魏佳氏移到个平安地儿,等到皇上回銮。请皇上自己处置,至于为此种祸,我是不能顾及的了。”弘昼嘿然笑道:“你这是扯蛋话,你这份子忠心,还会种祸?”阿桂沉默良久,闷声闷气说道:“王爷,你看过《八义图》没有?有人搜孤,有人救孤,难道不是的?”

220.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4)

( 弘昼轻声惊叹一声,说道:“呀!你说的是《赵氏孤儿》这出戏吧?那是权臣乱国,彼有诸侯纷争。魏佳氏还没有生产,是阿哥是公主现在不能论定;就是阿哥,上有兄长阿哥,皇上盛年,将来还有乃弟阿哥,诸般不同,不可类比。”阿桂笑道:“要论起戏,我现是‘权臣’,二指长一个条子可以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正为不是戏,才更是扑朔迷离;正为不能类比,也才更为吉凶不测——瞧准了是救护太子,舍身取义,光照千秋的事,我敢跟王爷杀进宫中救出子母平安!此刻大闹一场,后来风光体面,何乐而不为?王爷,阿桂可不是鼓儿词摊子上的说书先儿!”

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照得弘昼心里通明雪亮。康熙朝九位阿哥王拼命夺嫡,败死伤残凋零不堪,雍正朝又是三个阿哥,自己玩命地蹈晦,避退三舍当荒唐王爷,三哥与乾隆争位,又身死非命。现在宫中不靖,阿哥们没有长成,后妃们已经各自为自家儿子摆阵势了!……一阵秋风掠过,像是谁在轿顶撒了一把沙土,出细碎流移的声音,轿夫们似乎谁被拌了一下,偌粗的轿杠闪得“咯吱”一声。弘昼心烦意乱,“唿”地一把掀起轿帘,骂道:“**的!怎么弄的?”大轿已是落下。ww

“回王爷的话!”护轿的王府管家王保儿不知弘昼为什么突然怒,忙跑到前面躬身行礼,陪笑道:“太医院已经到了——轿子抬得不稳当么?”

“很稳,给我起轿!”

“啊、扎!——请爷的示,抬哪?”

阿桂见他又要起轿,料知这位王爷己掂出了自己话中分量,要搁担子,便起身说道:“王爷,放我下轿。”弘昼却一把按住了,说道:“你别动——王保儿,派人进太医院问问,原来永琏阿哥那个­奶­妈子在哪一房住,连同给她治病的太医叫过来我问话!”

“王爷,这容易办。不过您吩咐起轿,总得有个去处啊!”

“绕着这个太医院给我转圈儿!”

“扎!”

大轿一滑,又动了。阿桂莫名所以地盯着灯影下弘昼时明时暗的脸没声。弘昼许久才道:“我这人毛病多,一时一个新花样儿。有时八抬大轿在王府里抬着转圈儿想事……荒唐王爷嘛!”他自嘲地说道,一笑即敛。阿桂也便不语,自顾垂思索。

太医院院落并不大,轿于绕了一圈半,王保儿迎头拦上来,在轿前禀道:“千岁爷,奴才已经打听出来了,­奶­妈子名叫刘氏。患的中风涌痰。送到太医院已经人事不省,钮贵主儿还派人来吩咐,叫着力救治来着,方才爷的轿到时,她还有口气,这会子已是不中用了。”

“有医案没有?”弘昼目光霍地一跳,扫了阿桂一眼,隔轿问道。听王保儿答称。“有”,弘昼定了定神,吩咐道:“落轿——你去看着,那个姓刘的嬷嬷是谁瞧的病,一道儿把医案封了,前后救治形写个备细折片封进去。听我的王命料理!”

王保儿一躬,却不就退,又道:“这个新来的医正不晓事。奴才方才说,请他们把医案理出来,保不定我们王爷要看的。他说医案除了给皇上太后皇后和各位贵主儿诊病,都是随看随散的,丢在一大堆包药纸里,收拾着不容易。还说奴才是狐假虎威,想敲他竹杠儿。他说王爷要看,请王爷自个来!奴才说,我生出来就这么个样儿,王爷给的银子使不完,不希罕你们太医院的。几个太医过来帮着他和奴才拌嘴儿,有的还丢风凉话儿,说他们是御医,不是‘王医’,王爷病了,去请扬州的叶天士来看好了!黑天瞎火派个奴才来没事找事儿——奴才赌气动粗,骂了几句出来了,这会子还气得肚子疼哩!”

“妈的个Ъ!他们是御医,爷还是御弟呢!”弘昼听得光火,抓掉头上二层金龙顶东珠朝冠“呼”地就掼在轿桌上,几颗­棒­子大小的东珠的溜溜撒落了轿里,“我是总理王大臣,皇上封的——治不了这个太医院爱新觉罗倒起写!”说罢“嗯”地起身出轿,蹬得大轿一晃,连轿帘子也撕去了半边。

221.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5)

( 阿桂起初弄不清太医院怎么和弘昼拧上了劲儿,此刻才恍悟过来,尹继善招叶天士要进太医院,是弘昼的授意。ww太医们一是吃叶天士的醋,二是不知道今晚弘昼也来了,料着王保儿狗仗人势,在太医院说话也未必那样温存,撩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皇亲御弟大动肝火……急趋出轿,一把拖住弘昼,说道:“王爷您是何等尊贵人?这会子光着脑袋闹太医院,传出去不好听!——这些小事,我就能料理,我还嫌小了自己身分呢!明儿军机处出票,免了这个医正就是了……”又问医正名字,王保儿说“叫迟秉仁,背地里都叫他吃病人——大没意思的个家伙,保胎坠胎都会,瑃药杨梅疮药都造——要不是保住了钮主儿七哥儿,他嚣张什么?”

“这不是小事,这是一团近在眼前的大乌云呢!”弘昼下轿时鞋带子绷断了,跟着鞋嫌不适意,索­性­一脚一只踢脱了,撒丫子脚站在石板地下,对阿桂道:“爷听你说的有理,不亲自去揍这块臭­肉­了——去一个太监传话,就说阿桂中堂的钧命,姓迟的只会给女人和嫖客大官看病,不会给国家大臣疗疾——上回我叫给三河县令汪清河看痔疮,推阻着不看的是不是他?”王保儿应声道:“对,爷的记­性­真好!”弘昼指着太医院大门对应命的太监道:“——告诉姓迟的医正,迟医正已经不是医正了!”

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规的“钧命”,阿桂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万一这太监连“痔疮”都说出去,非闹笑话不可,见太监答应着要走,阿桂叫住了,道:“你去,照我的话说:奉和亲王谕命,太医院医正迟秉仁即着革去顶戴花翎,停职待勘。所遗差使,由副医正戈­性­孝署理。即着戈­性­孝将已故宫人刘氏脉案医方整理封存。此命,军机处,礼部吏部备案,内务府存档——王爷,这么着可好?”

“成!比我的王命似乎好传点——你去吧!”弘昼笑着,又招过一个太监,问道:“你叫高明?记得是你常往宫里送东西的。睐——魏主儿住哪座宫?”

那个叫高明的太监打躬连连称是,忙又答道:“魏主儿原住在延棋宫,主子爷南巡去了之后,迁到了仿葡萄牙国宫那边。那边离着北海子略远点,也背风暖和些……”“葡萄牙宫,是不是一进圆明园直往北行迎路那座?”弘昼问道。高明忙答:“是!”

“这就好办了。”弘昼满脸笑得开花,对阿桂道:“这里离军机处也不远,我的王府侍卫有马,你骑马回军机处,立刻知会丰台大营,善捕营管带,还有内务府值夜的。我带老赵到园子里,把魏主儿接出来,送十贝勒府,交给十贝勒福晋照看——你也不用再来,只管写信写奏折子报南京皇上行在;我办完事儿,回去熬鹰。嘿!我新买这头鹰,秃鹫那么大个儿,翅膀一展八尺有余,才一岁多点!好好熬出来,能叼起黄羊来呢!”说着登轿,说道:“我到圆明园——你快着点——轿夫狗意子们打起­精­神走道儿,今晚每人赏十两!”说罢一蹬轿,轿夫们兴奋地。“噢”地一声号子,偌大轿子轻飘飘抬起,赵畏三骑马后随,一众人簇拥而去。

阿桂站着了一会子愣,才悟出这位亲王貌似七颠八倒,其实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打马回到军机处,写手谕命善捕营、丰台大营放行和亲王入园办差”,又恐宵禁,下谕九门提督衙门“不得­干­碍和亲王入城办差”,这才真正定下神来,打着腹稿要向乾隆密奏朵云和睐娘一外一内两事处置原由,如何自占地步儿,儿自沉吟感叹,将魏佳氏安置在十贝勒府,阿桂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十贝勒已死几年,福晋是个寡­妇­,又是先朝夺嫡败落了的人家,且是当今的嫡亲婶婶,不但绝无嫌疑,伏侍必也十分周到,连将来坐月子都不用别人­操­心。本就有荒唐名声,大雷霆折腾太医院中还夹着惦记着回去“熬鹰”,处置即使错了,也依旧不过是“荒唐”而已,绝不会让人疑到他热心政务,连去看望云姑娘、丁娥儿,都想着带上老婆子丫头……看似行为乖戾散漫,其实心思细密得间不容,敏捷得让人猝不及防,这些都掩在一大堆花里狐哨的“疯癫”之中,这份韬光养晦功夫,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222.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6)

( 一头思量,先写了朵云的事,前后经过说了,又写“据奴才思忖,莎罗奔此举,似有降伏真意,特委其妻万里颠沛投诉,略可见其诚草,希冀感动帝心。***”写写觉得不妥:太真了,没有留出“圣聪高远臣下愚昧”的余步,涂了改成“彼莎罗奔跳踉小丑,妄施诡计,穷途末路之余,乃为此举以为淆乱视听,而图惑乱军心。奴才已严令机密处置。唯此系军国重务,奴才臣下不得自专,用以密奏皇上,并解皇上行在伏听圣裁决策……”

接着又写和弘昼会同处置魏佳氏一事折子,颇费心思才将事经过写明白。他心里清爽,此事万不能让弘昼承担责任,又无法将自己心里想的黑纸白字直接上陈,单就措词下笔便分外踌蹰,好容易将由陈述出来。瞟一眼自鸣钟,已近亥正时分,这才觉得有点肚饿。阿桂正要叫人送点心,听景运门方向一阵细碎杂沓的脚步响,像是轿子落地的声音“橐”地一声轻响,接着便听隔壁的军机章京苏亚哈德出门问了几句,急步挑帘进来,神­色­有点张皇地说道:“钮贵主儿来了!”

“什么?!”阿桂正伸欠,懒腰打半截顿住了。

“钮贵主儿来了……”苏亚哈德苍白着脸道:“说请中堂出去见面。”

“就说我……不在!”

苏亚哈德一脸尴尬,嗫嚅了一下,未及说话,便听窗外一个­妇­人声气说道:“阿桂,我就在这里,你敢说你不在!”

“贵主儿!”阿桂乍听这一声,惊得身上一震,忙挪身下了炕,立在窗前向外打了一躬,又打千儿道:“奴才阿桂给您请安!”见苏亚哈德要退出,忙摆摆手,又指指笔砚,示意他笔录对话,这才从慌乱中定下神来。从容说道:“奴才不敢无礼!”便听钮祜禄氏在外冷笑一声,说道:“还说不敢无礼!明明人在军机处,当面撒谎,我倒不知道甚么叫无礼了!你还算是满洲旧人家,还算读过书的人;还算是皇上的臣子!”阿桂只是在给太后请安时曾见过钮祜禄氏一面,看去很端庄稳重的,想不到语如刀似剑般犀利,顿时心头又一震。他本来已躬着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伏,竭力镇静着说道:“奴才不敢为非无礼。夤夜之间君臣有分,内外有别,求贵主儿鉴谅——不知贵主儿仓猝驾幸,有何谕旨?”

钮祜禄氏哼了一声:“有人抄捡圆明园,我这个主事的贵妃弹压不了,自然要逃难,来向你军机大臣求救!”

阿桂低伏着身子,瞳仁在暗中一闪,问道:“是五爷进园了么?他是去料理魏佳氏移宫的事的,难道惊了贵妃娘娘的驾?”钮祜禄氏道:“‘惊驾’我何敢当?五爷拿着你军机处的放行令牌,进御园如入无人之境,抢了魏佳氏就走,这事原来你竟是知道的?”

阿桂咽了一口唾液,说道:“奴才知道。不过,是请魏主儿挪移宫房,没有‘抢’的意思。贵主儿原有谕旨令魏主儿移宫别住,奴才不敢违背贵主儿的谕旨和王爷的钧命!”

“你好伶牙俐齿!魏佳氏有罪嫌疑在身,黑天半夜被抢出御园,也不知会我一声,试问你是什么罪?”钮祜禄氏恶狠狠一笑,“你要­干­预皇上家务?”

“回贵主儿话,奴才不敢。五爷是当今皇叔,又是总理王大臣,无论家务国务,五爷坐镇北京,有这个权!”

钮祜禄氏顿时语塞,半晌,问道:“我问你,为甚么这样办?”

“回贵妃娘娘,”阿桂更提了小心,说道:“其中原由三两语难以奏明。待皇上回銮,奴才自当奏闻上知。明日奴才让内眷入宫,向贵主儿先行谢罪请安。”“‘谢罪’二字我不敢当。”钮祜禄氏冷笑说道,“请你出来,我带你奉先殿,当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灵位,把你‘难以奏明’的心思说说!”阿桂道:“奉先殿非奉旨不得入内。奴才手上有皇上旨意交办的差使,不得空闲,祈贵主娘娘恕过了。”

钮祜禄氏被他不卑不亢的回活激得怒火万丈,小小一个外臣,大胆擅自下令闯宫抢人,自己亲自来,居然晓晓置辩毫不容让!因厉声说道:“既然你不肯出来,我进去,当面说话!”

223.第三十二章军机臣掩鼻听秽闻尬王爷夜半闯宫苑(7)

( 阿桂心里也冒了光火,亢声回道:“不成!”

“为什么?”

“这是军机处!”

“别说军机处,乾清宫养心殿我直出直入,谁敢拦我?”

阿桂绷紧嘴­唇­,竭力压抑胸中怒气,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却不答钮祜禄氏的活,只高声叫道:“当值的太监听着,在铁牌诏令前给贵主儿掌灯!”

“扎!”隔壁几个太监扯着公鸭嗓齐声应道。ww

钮祜禄氏正怒气勃间,听得这一声,不禁一怔。ww惶惑间,两队太监提着四盏米黄西瓜灯打军机处东厢出来,也不声,走至军机处门东靠墙处,将灯高高挑起。钮祜禄氏日日在内宫转悠,还真的是头一次来军机处,竟不知道这里也树有铁牌。煌煌灯烛下定睛看时,果真有两面回龙镶边狴犴卧底铁牌,一面写着:

谨奉世祖圣祖世宗皇帝遗训,后官嫔妃妄行­干­政者,诛无赦!

一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制日:凡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并内宫人等,擅入军机处者,格杀勿论!

都是乾隆一笔极漂亮的颜书御笔,藏蓝底儿嵌金字俱都是满汉合壁,在灯下熠熠闪烁,仿佛在显示它至高无上的威权。钮祜禄氏满脸怒容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像雷惊了的孩子似的兀立在铁牌前。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贵妃不向圣谕行礼?”阿桂问道。

钮祜禄氏双膝一软,向铁牌跪了下去,伏在地下轻轻叩,再抬头时,已是珠泪满腮,说道:“先帝爷,皇上……恕臣妾无知之罪……爷呀……你远在江南,我的委屈向谁诉说?魏佳氏还怀着孩子,万一叫人折腾了,怎么见您呢?……”

她语气诚挚,几乎是如诉如泣。嘤嘤之声透窗而入,阿桂也听得悚然动容,是不是我疑得过分了?因也放缓了口气,说道:“奴才不恭敬了。贵主儿安富尊荣,谁敢给您气受?今晚您到军机处,我就不记档了。至于魏主儿,事出有因,五爷和我也是不得已,夜深了,贵主儿请回驾,我就不送了。”听着钮祜禄氏啜泣着起身远去,阿桂招手要过苏亚哈德手中笔录,略一过目,折好了浇火漆封缄起来,递给苏亚哈德道:“收到我的奏折拟槁箱里——告诉这里值夜的人,连太监在内,谁敢出去胡说传,别怪我阿桂手辣!”这才又坐下写着奏折写道:

回思奴才措置,鲁莽灭裂处在所多有,唯奴才草莽之材,猥贱粗陋之身,蒙主子不次趋迁,职在枢要,不敢爱身避事,忍心坏礼,致君父于不明之地,至诚在心而才短,唯以勤密以补之,其留有疏漏失慎之处,念及君恩,中夜推枕而起,绕宫彷徨不能自安,谨请主子鉴谅之余,加罪处分以稍安奴才之心……临池感激,思念恋主之不能自己……

写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

224.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1)

( 高恒一到驿馆便被尹继善派人接回了总督衙门。ww说是“请”,但一去便被叫进总督衙东书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气,要茶水要点心一吩咐就到,书房里果品什物、笔墨纸砚书应有尽有,床卧窗几俱各明净,光可鉴人。只是尹继善不见,刘统勋不见,连金鉷也没来打个照面。只说请“高爷在书房候见,我们大人忙过就来——这院里现在几股子衙门守护,大人没事不要走动,以免误会。”

他本极聪明的人,见这阵势,知已被软禁了。不料,事到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谁知成了阶下囚后他反而镇定下来,有吃的拿起就吃,有好喝的端起就喝,时时等着军机大臣传见。他尽自装得没事人似的,但逢这种莫测凶险的大事,他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也不知谁来审问,又恐防钱度被拿,两造儿口供不一,心里还是恐慌不安。一时想北京家里,怕还不知自己出了事,一时又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经不住三推六问……左右踌思,一会儿心里火烧价燔热,一会儿犹如掉进冰窖里,彻骨寒透。浑身没做痛痒处,急盼着乾隆派人来问话,又怕人来问,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索耐抑着­性­子等。

谁知等到深夜,几位大员一个也没露面,第二天一整天,仍旧是好吃好喝供应,依然无人来见。高恒几次踱到院外月洞门口,见两个挺胸凸肚的千总按着腰刀当门而立,黑青着脸翻眼看天的样子,知道想过这道门比登天还难,也就不肯开口,一笑点头便即踅身返回。

头夜一眼没眨,第二夜又到将近子时,高恒外面儿上装潇洒,内心里已是熬煎得头晕心跳,脑袋里塞了一团烂絮般,连自己都不知想些甚么了。无奈间,高恒上床曲腿而卧,痴呆呆愣,眼前一时是尹继善的笑脸,一时是刘统勋的­阴­沉脸;一时是马家婆娘。一时又是盐税铜船,走马灯般来回旋转,神不守舍问忽然房门一响,外人却是和珅的声气:“高爷睡了呢么?人人们来看你来了。”高恒像ρi股下安着机栝弹簧,腾地坐起身来,忽然觉得自己张皇失态,镇定了一下,起身徐步过去开门。果见院卫几盏灯,家人整齐侍立在桂花树下,尹继善当门而上,后边还跟着刘墉。高恒淡淡一哂,说道:“谢二公来看,二公请进。”

“住在这里还好?”尹继善一边进屋,也不等高恒让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倚子道:“二位也请坐。”刘墉便也挨着尹继善坐了。

高恒灯下打量二人,只见尹继善穿着灰府绸夹袍,套着件古铜宁绸小风毛边巴图鲁背心,目光游移,神­色­带者忧郁,刘墉一脸庄重里透着严肃,正襟危坐盯着牙板红标满架图书,二人都不喜不怒,却是神中略带着惫累憔悴。高恒卯足了劲,一肚皮话都咽了回去,遂来个一不。

“主上现就住在总督衙门。”难耐的寂寞中,尹继善说道,他的口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呆板,“几个军机大臣商议了一下,请你先谈谈——挪到这边住,是为你好,怕你在南京乱走动拜客,不但无益,反而加你的罪戾。这份心思,请高公谅鉴。”高恒冷笑一声,说道:“我虽然革职,还没有拿问旨意,且我的爵位还没有革掉。请问,你们这是不是要处置我?”尹继善冷冷说道:“不是处置,不是审你,是谈一谈。这院里戒严,不为你,是因为皇上在这里驻跸。高公稍安毋躁,我们平日是私交很好的,来此绝无恶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恒浮肿的眼泡一闪,问道:“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上届盐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钱粮进项,从我接手,每年上缴国库几何?一本烂盐务帐,我理得­干­净清楚,我自觉有功无过,吃得饱睡得香——”见尹继善严厉的目光扫过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气馁,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谈的。”

尹继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赏杯上的西蕃莲图案,却不声,刘墉略一欠身说道:“有的。第一件便是盐务帐目。旧帐本应封存五十年,请你谈谈为什么下令全部烧毁?德州盐务,任事用人,有没有弊?你都在几处和人合伙做古董瓷器绸缎药材之类的生意?还有,私自贩过国家禁卖物品没有?是自己独作,还是与哪些官员合作?高大人,这些事我只是提醒你,还有别的事,我们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说。”尹继善道:“你有许多事不可告人,形诸笔墨对之公堂,污天下人耳日,太过失朝廷颜面。我们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写出请罪折子,附上你的供单。你自有应得之罪,我们公义私谊两相兼顾——本来今晚还有别的事,看在我们多年的分上,就先过来谈谈,你要想想明白!”

225.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2)

( 高恒听刘墉一番连珠炮价质询追问,已是惊得心中乱成一团。ww额前冒出密密一层油汗:这些“提醒”没有点出一件实事,没有一件是冲他的“荒­淫­”来的,而且留着偌大的余地,无论如何也仅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难说从哪件哪笔帐目上说,刘统勋调理出这个混帐儿子真是难缠!……好半日,高恒才从惊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只要开口说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窝儿全兜出来,千里长堤溃于蚁­茓­,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间“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句话从心中闪过,钱度是师爷出身,刑名钱粮两通,不知审理过多少案子,他的话不会错!……高恒拿定了主意,心里立时稳当,却不说话,低着头只是叹息。

刘墉和尹继善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审问案的行家,看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种最难料理的对手,两个人会意一点头,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恒,在难堪的岑寂中,高恒真比熬刑还要难受,硬着头皮顶了半顿饭时辰,高恒抽抽嗒塔哭了,咳嗽抽搐拭泪擤鼻涕,说道:“……我确是不成人……给皇上给祖宗丢人现眼。ww走一处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戏游山逛景……这些都是有的。这些开销,有的是当地盐务上用扫库余银奉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图奉迎花钱请我的……主子说我‘荒­淫­贪婪’,真是洞鉴万里,明……明察秋毫……高恒再没的辩,革职的处分太轻了……求二位大人转奏皇上,说高恒知罪,求主子将高恒明正典刑以肃纲纪而整官缄……”尹继善和刘墉听他开口,却不料是这样一通不着疼痒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却不便作,端着茶水,咬牙沉思听他巧讳饰,想从其中找到缝隙。

然而高恒却不再说下去了,拭了泪,缓缓坐端了身子,端杯,吹叶儿,吃茶。

“我问的话大人还没有回答。”刘墉说道。

“什么话?”高恒变得绝无脾气,用掩饰不住的轻蔑注目着刘塘,说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都听不懂。除了盐务,我不和商人来往生意。”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烧帐,当时我上奏了朝廷,里边说,昔日帐目混乱无从整理,难以­精­心清理,焚旧更新,重加振作为是。’——你去折本处档案柜里一查就明白。皇上还在上面加了‘所奏极是,足见高恒­精­白之心’的朱批。”

尹继善和刘墉同时站起身来端茶一饮。高恒错愕间,也忙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尹继善道:“听你这些话,真是白耗时辰白费心。你聪明得太过头了,把别人都当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证明你还有一条欺君之罪,什么也不证明。”刘墉也道:“卑职没有多的话。只告诉大人两件事。第一,已经有旨往汉阳,就地锁拿钱度。第二,还有十七八处盐道,帐目尚存,盐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二人举手一揖便辞出来。踅出月洞门,沿制府大堂后墙直西穿过,便径直可达西花厅的北书房。沿着卵石雨道向西踽踽走着,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在经过乾隆居住的琴诒堂时略站了站,向二门鞠躬致敬了才趋过去。良久,尹继善才透了一口粗气,说道:“八国舅看来是咬定牙根了。”刘墉道:“这是可想而知的。仅官卖私盐这一项,少说也有二百多万两,这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贪贿大案。皇上整顿吏治,不拿这样的人作伐开刀?”

“二百万!”尹继善顿了一下,徐徐踱着步子,思量着道:“你是说,除了填补历年亏空,落入他手的净银吧?还有铜,云南的、铜陵的,四十万斤吧,翻铸铜器,为数也在不少,且不说私挖人参,仅此两项,按大清律,够高恒死一百次!”刘墉一笑,说道:“恐怕只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舍不得从他身上开杀戒。”尹继善默谋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刘墉似乎有些难以措词,嗡动几下嘴­唇­才道:“他是国戚,素来盐务差使上办得老到熟练,而且有过战功,国家有‘八议’定规,他占了三条,而且他的案子如果过堂刑审,牵连的要员恐怕不在少数,皇上虽然整顿吏治,但‘以宽为政’还是大宗旨。”正说着,身后有人说道:“以宽为政是指轻谣薄赋、蠲免百姓钱粮,并不指着高恒这样的墨吏!”

226.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3)

( 二人同时回头看时,竟是乾隆从荷塘那边散步过来,身后紧随着吴瞎子和巴特尔!一惊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头。***尹继善道:“奴才们扰了主子的清兴!”

“此时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么‘清兴’?”乾隆望着天上细线般的月牙儿,细白修长的十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心中的不安,口气却缓重平静,‘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恒钱度的贪贿案子又起波澜,还虑着傅恒一路顺利,不知岳钟麟到没有到汉阳。母后和皇后她们虽不用担心,就怕沿途地方官为逢迎讨好儿大事张致。圣祖爷南巡,也是屡下诏书不得扰民,当时,我是皇孙随驾,在旁冷眼瞧着,地方官供俸,那银子花得真同飘雪花一般,怎么不令人焦虑忧心?”尹继善陪笑说道:“主子且宽圣怀,‘一枝花’这次已是网中之鱼,再不得逃脱的,方才刘墉在胜棋楼,还见了黄天霸和盖英豪,只要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不到,就能生擒她!”乾隆看了一眼刘墉,点点头说道:“难为你爷们了,这次差使办得无可挑剔。回北京你父亲休假三个月,你一个月——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听乾隆这样赞扬自己父子,刘墉心头轰地一热,多少不眠之夜,辛苦筹划劳作,所有的惫累、疲倦、沮丧和烦心顿入乌何有之乡,因乾隆还在徐徐散步,不便叩头谢恩,只深深一躬,暗哑着嗓子说道:“主子宵旰勤政,夙夜堇念天下苍生,臣子岂敢怠忽玩职?不惟是不忠,且对不住自己良知。ww主子如此关爱有加,敢不勉效愚诚继之以死!”尹继善道:“这确实是由衷之,奴才在宦场也是几十年了,像延清父子这样儿,不分时辰不分地方儿,睁眼就盯差使,累到不能睁眼的臣子,真是罕见稀有!刘墉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今天在胜棋楼看比武,回来又陪奴才见高恒,这又要到西花厅去汇报差使了。奴才自觉办差也算尽心,相比之下,常们心自愧的……”

“你们到西花厅?朕也一道听听。”乾隆顿了一下,略加快了步子,却接着尹继善的话道:“你们的话都出自至诚,朕心里明白的。刘统勋父子拼命办差,站在朝廷位置,自然是好的。但刘统勋这是一番鞠躬尽瘁的心思,朕又于心何忍呢,你们都在盛年,刘墉还是个青年,朕倒是更嘉许你些,留着把气力­精­神,作养好身子骨儿,多为朕效力些年头,还要预备为朕的儿子出力,这才是长远之计。惟是罕见稀有,越要珍惜荣养,大事收紧,小事散漫些儿,还要读书养­性­,这才切符了朕待你们的至诚之恩……天下多少事啊!真正得力的臣子栽培起来多不易呀……”下不胜感慨,尹继善和刘墉听得心里酸,抽着咽声回道“是……”满腹感恩戴德的心思,一句不能形诸语。

一路说着,早到了西花厅东山墙下,已见纪昀、刘统勋、金鉷三人长跪在地迎候,还有在琴诒堂侍候的太监也都掌灯侧立在雨道旁,英英和嫣红一个提着银瓶,一个捧着银盘也立在旁边。原来他们说话时间,和珅已经报知了乾隆驻跸行在,一众人等绕道儿过西花厅这边侍奉。见乾隆过来,参差不齐向他请安。乾隆因见黄天霸几个人跪在滴水檐下,只微微一笑,吩咐道:“都起来罢。”尹继善便忙抢上一步替乾隆挑帘,又命黄天霸诸人“你们就在廊下,主子有问话时叫进再进。”

“好,好……”乾隆漫不经心说着进了西花厅,随意坐了靠东厢朽架前的交倚上,英英忙从瓶中倾出茶水捧上来。乾隆一手接杯,笑着摆手示意免礼命五人在西侧茶几旁就座,说道:“好大烟雾,这必是纪昀造孽!天气并不冷,嫣红把北窗打开,走一走浊气。”

嫣红忙应一声,放下银瓶便去支起北窗亮窗,又点了几枝烛放在北墙卷案上,屋里顿时亮爽了许多。纪昀笑道:“臣之烟癖,确实无药可医,受臣之熏陶,如今延清公已成吞云吐雾之徒、金鉷也渐入佳境,只有尹继善冥顽不灵,不肯感染臣之流毒!”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上次金殿奏事,纪昀靴中起火,烧得脚根都焦了,两个月不能行走。傅恒说你是大清的铁拐李,朕说,靴中冒烟纪昀仓皇出殿那形儿,是个‘神行太保’的模样呢!”说着大家都笑。乾隆因见英英银盘中放着盖碗,还有几块细巧宫点,径自起身,揭起盖碗看了看,竟亲自端起,到刘统勋面前,说道:“这碗参汤延清用了它——英英把点心放在刘墉茶几上,他还没吃饭呢!”说罢含笑归座。英英一边摆果子点心,口中道:“主子也还没进晚膳,奴婢再去取一份来,只是参汤一时熬不到火候,得稍等一下。”乾隆摇头道:“不用参汤了。”

227.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4)

(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肃穆庄重起来,刘统勋率刘墉谢了恩,端起碗来,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厉害,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眼睛凝注着乾隆一眨不眨,仿佛怕乾隆一下子消失了似的。ww刘墉只拈了一块点心,含在口中轻轻地嚼,泪水扑簌簌直流横溢。众人注视着这场景,心里也热烘烘的,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说说差使吧。”乾隆道:“五位军机大臣,这里就有三位。金鉷和刘墉也都是办差专员,听听参与议论也无不可。继善,你去见高恒形怎样?”因见纪昀下意识地摸靴筒,又笑道:“你和延清可以抽烟,金鉷不许。”纪昀忙道:“臣不敢放肆,待会憋不住再求主子恩典。”

尹继善端肃正容轻咳一声,说道:“高恒的案子眉目还不甚清晰。奴才和刘统勋几次商议,派员分赴山东、河南、江西、湖广、四川和陕西各盐道去查。四川因为金川战事,盐务久已败坏,没法查清,陕西是青盐入关扼口,应该能查出些弊的,但路途太远,回报还没有递来。其余四省帐目毁去十分之九,只有淮安道、开封道、南昌道、安庆道四处帐目齐全,亏空输赢明白。ww还有几个道虽没有毁帐,但从来也没有理过,进出帐单打捆封着,一时很难打理清楚。这样的道有五处。”

“这样看来,认真全体理清是做不到了。”乾隆皱眉吃茶,吐掉一片茶叶说道,“为甚么这九处帐目没有遵高恒指令焚烧呢?”尹继善微一俯仰,说道,“帐目清白的盐道,不肯淌浑水,高恒的指令自然就搁置了。其余的有的是新任盐道,不肯替原任负责;有的盐道留存观望,没有来得及毁帐,有的衙门没有主官。还有一个衙门根本没有拆看高恒盐政衙门的文书,派人去查,他们还不晓得这档子事。”乾隆听得啼笑皆非;一盆烂面糊帐,居然成了“好事”!想怒,又怒不起来,鼻息粗重透了口气,说道:“看来要靠混帐整治混帐了——延清公,你有什么见识?”

刘统勋蹙额皱眉,在几旁欠身道:“臣心里不好过,也正为主子说的这话。高恒与钱度合伙贩铜,铜船被扣了三艘,他用太湖水师标铳方彪的兵护船,人赃俱获。仅此一项高恒和钱度实得三万银子,其余的铜政司都有帐可查。这已经是死罪。官卖私盐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虽然毁了帐,但金辉举四川成都盐道请运私盐引照,也有铁证。成都道已拿出高恒的亲笔手谕,这一笔帐就是七万银子,高恒得了一半。十八行省二十七盐道,这笔帐算下来抵得朝廷月均入库银两!当然,这些银子一半要分给合伙谋私官员下层吏属,原来盐务历届亏空的近二百万也是这银子填还的。总落高恒手的,我和继善一估再估慎重衡量,最低不下一百万两,所以,这案子其实是铜政事,盐政主犯。”

乾隆听得心下骇然,脸­色­也变得铁青,两手紧握着椅把手,掩饰着心中极度的震怒,良久,方­干­笑一声道:“原以为他只是荒­淫­无耻,想不到是这么大一条豺虎,而且上下勾连表里为好!朕真是失了眼,原还想再栽培出第二个傅恒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纪昀沉吟着说道,“高恒办差­干­练­精­明,和钱度一样,不是无能之辈。其实,失察的是我们几个军机处的臣子。记得两年前主子就说,高恒、钱度似乎德行有亏,叫我们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着查实盐务亏空整顿形。他那样地位,又能­干­事,且人缘极好,不是主上圣明烛照,谁能疑他是神­奸­巨蠹?”这话虽不无曲意安慰之意,但确实也不是虚逢迎。几个军机大臣忙于赈灾征赋、筹划金川军务、官员提调升黜、中间还出了张广泗讷亲的巨案,都没有怎样留心高恒钱度的行为端倪,也是实。乾隆听了,颜­色­便渐渐霁和,又问尹继善:“高恒如今怎么说?”

尹继善因将方才见高恒的形备细说了,叹道:“他是抱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这必定是件难审的案子。奴才料着,那钱度是师爷出身,刑名钱粮两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恒如此刁顽,大约也是因为自觉手脚做得­干­净,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横下一条心了呢!”乾隆听着,吁了一口气,说道:“此人人缘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赃官人缘都好。也为他是国戚,替他捧场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这个案子不能松手。再难也要水落石出,还是刘统勋来办差,‘一枝花’的案子结了,刘墉协同你父亲,哪怕牵扯到亲王贝勒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财物查抄,今晚继善就拟旨往北京,还有钱度也是一样,所有赃银要全部追回,藏匿不缴者一体问罪。待案子审清,诏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228.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5)

( “臣等遵旨!”刘统勋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ww***乾隆见纪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开头就准允了你们的嘛!”

纪昀晃火摺子抽着了烟,浓浓吞了一口,说道:“臣有个见识要奏主子。据方才延清公说的,真是骇人听闻。正为如此,臣以为案子要查清,财物也要追回,似乎不必过事张扬。”他看了乾隆一眼,见乾隆沉吟着凝神在听,接着又道,“一来他身分显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圣眷优渥,查出来那么大数目有损朝廷体面。二来,杀他为甚么?他罪过该死是一头,也要顾及朝野影响。这么大的国课给他一手黑了,别说州县官,就是封疆大吏也会想:我贪这点小意思,比起高国舅真不算回事儿!如果公布数目小些就另是一种想法:国舅贪污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所以逢这样的大案,还是该从全盘周详思虑。其中牵涉到有大员的,暗中退赃,不再重用为上,不宜一一明诏处分。整顿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长文章,积重难返,要一步一步去办,才不致­干­碍祥和之气。”

这番话说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从大局着眼,众人都听得心下暗服。刘墉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钻天入地大­干­一场轰动天下的心思,听得心下冷静许多,只是掂掇:只听说他是博学才士诡谲文人,今日见到真正的宰相城府,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乱想间,乾隆笑道:“这是一袋烟的功劳了!很好,是老成谋国之,又合中庸之道,只是不能形诸文字,统勋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药,可以与你儿子再­精­细筹划一下——刘墉,‘一技花’怎么样?今天你毛先生策划的胜棋楼盛会,见识不少奇人异事吧?那个卞和玉是什么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刘墉参议未座,原本就没准备说话,正低头沉思掂量这些当世顶尖人物的识量风韵,冷丁地被点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声说道。见几个人都莞尔而笑,他稳了稳神,语调才平缓了。“她这次从扬州来,只带了二十三个人,分住地点已经完全监控起来。自皇上移出毗卢院,她也移了去桃叶渡,身边只有唐荷、韩梅、乔松三个所谓‘侍神使者’。管联络的是我们的卧底,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

乾隆听这两个名字,不禁一笑,说道:“好名字——摸天牌死定了!”刘统勋在旁Сhā话道:“都是黄天霸的门生。当日‘一技花’劫夺皇纲,两个诱饵,一个叫史(事)成功一个叫杨(扬)天飞。黄天霸要一还一报,所以起了这两个名字,打入铜陵码头,费好大周折才得近了易瑛身边的。”乾隆笑道:“这个黄天霸有­性­子——明日引见一下——你接着说。”

“是!”刘墉尽力抑着心,稳稳重重说道:“南京盖英豪原是直隶高碑店人,五年前来闯码头,当时易瑛劫银已经败露,官府捉捕各香堂堂主教匪风声正急,他有一身横练硬功,能夏日握水为冰,滚油锅中洗澡,各处地棍游民失了依赖,他乘机夺了南京各行码头盘子,暗地里又和易瑛勾手,也通官府,就叫响了。这次胜棋楼比武之前,家父和尹制台就接见了他,许了他一个千总,并答应不再追究他在高碑店伤死人命案,他也就归顺了朝廷——所有这些事都是安排停当,专候易瑛自投罗网的。”

乾隆听得高兴,脸上放光,笑道:“叫你们费周折了,其实在扬州也可以拿下的。”金鉷说道:“扬州教匪多,容易走漏风声。刘墉了两个假号令走扬州府,一个时辰后司定劳就得了信儿。所以要诱到南京——”他突然顿住了。诱到南京后很容易捕拿的,但乾隆又视同儿戏,屡次有旨要“晤见”,安顿在毗卢院晤见了,仍不许动,还要她随士绅“接见。”皇帝葫芦里什么药,他半点也不清楚,如何敢信口开河?舔一舔嘴­唇­,冒出一句“这就好了……”

“这次比武易瑛看得很重。”刘墉听他背后议论过,“见这种贼女人作什么?”见他此刻突然刹车,把抱怨生吞了,不禁心中暗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安排定了打成平手,既顾全两造面子,又留有下一步缓冲余地。为防着易瑛看出马脚,除了黄天霸和盖英豪,手下人一概不知内。

229.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6)

( “卯未时牌,两家师徒都来到胜棋楼前。ww黄天霸带着贾富春、蔡富清、黄富光,由我和黄富威‘领路认门’。盖英豪是‘城东双雄’带路,一个黑矮个子叫‘玄武金刚’的,去过库司档(裤子裆)我认得,还有两个长大汉子,一个肤­色­黝黑,一个白晰,听过名头,才知道是‘石头二无常’,盖英豪我原以为必定是个虬髯毛胸高壮伟大的汉子,见了面才见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细眉修目,说话温声温气,有点像女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乍一见谁也不会信及他是河北第一飞贼,身负四条人命的亡命之徒!

“两边的人经介绍,看去都客气,黄天霸还和盖英豪拉了拉手寒暄,大家拱手作礼,站在楼前有的看景致,有的说楹联字画,楼中酒菜隔门就能看见,却谁也没进去。我这才知道,江湖原来也有‘不吃卯时酒’的规矩。

“我正寻思,父亲说要请端木先生来压阵,怎么没来?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我肩头一掌,回头看正是良庸,手里握着一卷书——原来他早到一步,坐在楼南向阳处湖岸背《四书》,冲着我一笑说,‘毛先儿也来了!方才还和卞先生提起你,几时奉访,请你给我们起一课文王卦,这可不是凑巧?”我这时才留神,卞和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大柳树下,正看着胜棋楼匾额出神,我们只遥遥点点头,互道一声久仰,看众人作为。

“江湖上‘文盘’比试是颇有意趣的,并没有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那一套。看上去文质彬彬礼仪揖让间,已经开始较量。尽管内定和好不分输赢,但保不住盖英豪手下这群人不听约束,闹乱了不好收场。胜非胜,败非败,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真戏假作,假戏真演,这才成功。正担心着,果然白无常先难,冲黄天霸一揖­阴­笑着说:‘黄爷赏脸,一请就到,江湖上有“筵无空过,友无空访”,不知黄爷给我们盖爷带的甚么宝贝,给兄弟开开眼!’

“黄天霸只是微笑,没有答话,蔡富清闪出来,嘻皮笑脸说,‘黄爷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得有坎子礼,我给你们带的凤凰蛋!’说着,右手从怀里一把又一把三两个往外掏摸,却都是­鸡­蛋,足有一百多枚。怀里带这么多­鸡­蛋,一路从城东走到城西南完好元损,这已经稀奇,作怪的是­鸡­蛋托­鸡­蛋,叠叠摞摞在一只手上,像粘在了一处,一个也不落地!”刘墉说着,透了一口气,刘统勋板着脸道:“你简约着些!叫主子坐听你说古记讲书场儿么?”刘墉忙道:“是!”

乾隆正听得入神,笑道:“你这个老延清哪!自己道学古板,要让儿子也学得一丝不苟!就是国家大臣,也百­色­百等的。纪昀诙谐诡谲、傅恒老成­精­­干­、尹继善博学风流、阿桂泼辣勤谨,都像你这么枯燥。朕也无味。”刘统勋咽了一口唾液道;“皇上训诫得是!臣是怕放纵了刘墉。”乾隆道:“讲得很好!能给你主子破闷儿也不错嘛——接着说下去!”

“臣心里诧异,别人却不怎样惊奇。”刘墉偷瞟了父亲一眼,语气放得庄重了些,接着说道,“白无常看了冷笑一声,说,‘这不过是寻常­鸡­子儿,四文钱就能买一个。这位爷真能拿我爷们开心!’说着,隔着丈许远手凭空一推,蔡富清一个着忙不及,满手­鸡­蛋全撒落在地下……

“臣想蔡富清这一手是败了,青石板地砸­鸡­蛋,还不一塌糊涂?谁知那些­鸡­蛋都似鹅卵石般结实,落在地下有的滚有的转,有的琉璃球似的弹蹦乱跳,竟一个也没有破损!

“黑无常嘿的一笑,取起一个­鸡­蛋,说‘这哪里是凤凰蛋,分明是石头蛋嘛’,脚踩着一个­鸡­蛋,毫不费力一拧,周围的石粉屑簌簌响着散开,抬起脚,那­鸡­蛋竟被他生生嵌进石板中。

“我正愣,贾富春上前笑说‘这就是凤凰蛋与众不同之处!不信请看——’他脚轻轻在石板上跺了一下,别的­鸡­蛋安然无恙,嵌在石头里的­鸡­蛋霍地跳出尺余高!落在石板上弹了一下仍是完好无损,第二下碰在石板上却一破两半,蛋黄蛋清液摊流在石板上……

230.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7)

( “白无常先怔了一下,嘿地一笑,说‘这手跳板脚功夫真个少见!凤凰蛋果然与­鸡­蛋不同。’他蹲下身子取了一个,在手里把玩端详,说‘这分明是个熟­鸡­蛋嘛……’用手轻轻一捏,剥了皮,果然是晶莹白腻光润柔滑一个熟蛋,还微微冒着热气……

“斗到这里,我已经看得目眩神迷,仔细推详格物,件件匪夷所思,又都是亲眼所见。正愣间,端木在我耳畔悄声说‘卞先生出手了……我恐怕也得帮帮忙呢!’我偷看卞和玉一眼,卞和玉站在楼前青石护栏边,手里擤一把细杨柳枝条,漫不经心地编着一只­精­致的柳条篮。我想扰她心神,就踱过去,笑说‘先生真有雅兴。此时叶萎枝枯己近中秋,花篮编出来恐怕未必好看了……

“她只看了我一眼,抿嘴儿笑了笑,说‘那要看谁编的,还要看编功巧不巧’,说着,举起花篮。只见丝丝柳条上­嫩­芽新绽如蕊,青葱油亮,青宠碧翠如仲春新技!

“我大吃一惊,看地下,被她捋掉的老叶满地青黄褚红斑驳,再看篮子,­嫩­芽似乎又长了许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你……你会仙法!’她说‘你想说妖法的罢?妖法仙法都是没有的,世间人只有戏法……’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有些优郁,蹙着眉似乎心事重重,又对我说‘你看,他们斗气功玩­鸡­子儿。ww其实争的是里边筵桌上那只­鸡­头,谁吃­鸡­头,谁就坐定了金陵这块风水地儿’。我忙转身回头就听盖英豪手下那个玄武金刚在说话,声音又尖又沙哑,活像夜猫子叫林,‘我们盖爷是主人,凤凰头是吃定了——你吃一百­鸡­蛋算他妈什么本事?我也能!’我定睛一看,地下散落的­鸡­蛋已只剩了五六个,仍旧是那位皮头皮脸的蔡富清,箕坐石板地下,手抛口吞一口一个,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直咽下去……肚子都撑得扣了一口锅似的。

“这景儿实在可笑,连易瑛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黑白无常也捧腹大笑,白无常说‘这贼肚子真不知什么玩艺做的,这一手我真服啦!’黑无常笑得扣跌,说‘这是平素糠攮的了,不是气功,我也服!’

“那蔡富清起身拍拍肚皮,说声‘半饱’,双手叉腰蹲裆面向莫愁湖,口中­鸡­蛋一个接一个喷着激­射­出去,直飞有十丈远近,竞是一串儿直人湖心。前头显那许多功夫,众人虽然也惊讶,都也还矜持,这时候才齐声喝彩叫一声‘好!’

“玄武金刚也说‘好是好,不足以服人,我能不湿裤子捞回一个!’说着就挽裤脚到膝盖间,就栏杆间一滑跃进湖中。他是气功是妖法实在难以断定,但旁边就泊着画肪,湖水不浅,却只淹到他脚踝处,淌着水走得疾速,还左顾右盼地寻­鸡­蛋……

“我正错愕间,一直没有出手的黄富光也下了水,一般模样滑脚漂水直入湖心。眼瞧着二人甩手踏步如履平地,人人看得心旌动摇。这时天近辰时,已经有了游湖闲人,却都被盖英豪手下挡在长廊外,伏栏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两个人各从水中捞出一个­鸡­蛋漂水归来。远处看客呼天叫地一声喝彩‘好功夫!’

“不料归途走一半,黄富光叫一声‘有人暗算!’身子像被人拉了一把,已是淹没过顶,黑白无常哈哈大笑,正想说风凉话,玄武金刚喊了一声‘­操­妈的!’也一般模样沉进水中……

“谁作的手脚?谁也没有下水。易瑛在满意地欣赏她那只翠生生的柳条花篮,端木良庸仿佛刚吃了什么东西,含笑咀嚼着吞咽,边和贾富春闲聊着什么,黄天霸和盖英豪一脸诧异相视不语,其余的人也都似乎满腹狐疑面面相觑……

“一时两人各握一个­鸡­蛋浮水上岸,赤­精­­祼­条地换­干­衣服,口中啐着乱骂。语粗俚鄙俗,也回不得主子。

“黄天霸这才开口,笑说,‘我们到南京来并不要夺什么龙头盘子。兄弟们玩玩高兴,太认真了就无趣了——我们兄弟有自己的生意,盖兄朋友们多多关照,少不得也有挚见礼回赠。南京地儿藏龙卧虎,我大开眼界,开心得很呢!放心,那只凤凰头,我是断然不吃的。’盖英豪也笑,说:‘兄弟们气盛,没见过大世面。黄兄名震天下,今日一见,如逢故友。我也不争这杯­鸡­头酒。’

231.第三十三章总督衙温语抚忠良胜棋楼较艺诱易瑛(8)

( “于是众人各自相揖为礼,还是那个蔡富清,皮头皮脸和盖英豪手下徒子徒孙逢人就握手。ww奇的是,他每和一个人握手,都放一个屁。嘣叭声响,惹得众人都笑不可遏,被他莫名其妙握过手的,却无不变­色­,就有人叫喊:‘这贼日的,会放屁散功!连我丹田里的气都泄出去了!’”

说到这里,纪昀头一个撑不住,呵呵笑起来。乾隆想着当时形,也笑得浑身乱抖。金鉷背转脸控着背直咳嗽。尹继善笑道:“刘塘说差使声并茂,想不到延清公­性­那么严厉,养出个亦庄亦谐的儿子来!”刘统勋皱眉道:“这都是不好生读书养气的过。在市井堆里和小人厮混,练得油嘴滑舌哗众取宠!”刘墉已恢复了常态,无可奈何透了一口气,说道:“父亲训诲的是……儿子一定好生读书。不过,方才向皇上奏的确是实,儿子一句也不敢捏造。”刘统勋道:“皇上春秋毓华,包容得你。你要晓得自爱自重!”刘墉低了头,说道:“是,儿子记住了……”

“不要训他了。是朕让他讲的嘛——你就敢断刘墉将来不如你?”乾隆被刘统勋扫了兴,便不再要刘墉讲由经过,只笑问道:“就这样和息了?”

“是。ww其实­鸡­头早已被端木良庸盗吃掉了。”

“易瑛呢?”

“易瑛在黄天霸和盖英豪交手时就不辞而去。”刘墉说道,“当时臣十分留心,又不敢直盯不放,她转到楼后,再没出来。众人进楼时我去约她,已经不知去向。”刘统勋道:“皇上,易瑛和黄天霸两次当面交手,此种场合不宜露面,臣料今晚莫天派那边就会有消息给我们。”纪昀又燃着了烟,慢悠悠说道:“依臣之见,易瑛既在掌握之中,早些下手擒拿为是,黄盖二人虽然合手,保不住盖英豪手下有她的死党,泄露出去逃掉,再捕分外麻烦。”

乾隆站起身来,将脖子前的辫梢轻轻甩到身后,在轻烟缭绕的烛光下背手踱了几步,说道:“刘墉的差使办得很好。要是各地封疆大吏、部院大臣都能这样实心任事,这个天下哪来许多令朕烦心焦虑的事?——那原本也就不会出‘一枝花’这样的反贼,擒住擒不住也就是件无所谓的事了。”

“易瑛身犯十恶大罪,当然一定要缉拿归案。”乾隆顿了一下,他的脸背着灯,看不清什么神­色­,声音有点低暗,“朕曾亲眼见她在山东除暴,她杀的正是朕要杀的。这是什么道理?她为什么要造反,楔而不舍地和朝廷作对?你们谁能回答?”

众臣子一片默然。

“朕身为天子,不能善听善见。你们捉一个死囚易瑛,朕就不好见她了。”乾隆叹息一声,脸­色­似喜似悲,对着烛光说道,“先帝爷说过,‘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亦无物不可化诲’‘体天之心以为民’,其实说的和唐太宗的‘载舟覆舟’一个意思,易瑛反桐柏、反江西、反山东,一而再再而三怙恶不悛,总有个缘由的吧?就案刑讯,能问出真话么?”

几个大臣仍旧沉默,但他们心里已经明白乾隆执意要晤见易瑛的缘由。但为这点心愿,累得多少人人仰马翻,又觉得太费周折。只纪昀是跟着乾隆到山东的,他玲珑剔透的心思,总觉得乾隆此举特别得出格,而且后语中隐约有出脱易瑛的矜悯心,他抽着苦涩辛辣的关东烟,凝神思量移时,说道:“主上这是尧舜至善明德,俯瞰天下苍生之心,但其中繁琐难办处很多。现今好在与卞和玉已有一面之交,卞和玉尚不知您的身分。待到八月初八,皇上车驾入城,无论如何主上也要在车驾上接受南京军民醴酒香花跪迎。万民瞻仰圣容,再晤见就不宜了。臣以为可由尹继善出面,接见捐资绪绅。皇上屈以亲王身分与筵,防卫周密些,不至于疏露的。”刘统勋道:“筵宴散席,臣即要拿捕易瑛。天下虽无不可化之人,但易瑛身怀邪术,逃逸出走,又到处有教匪掩护。再拿不知要耗多少­精­神。至于可化不可比,拿住了才能知道——臣职分所在,只知道此人为祸社稷,断然不可轻恕!”

“朕知道你们难处——愿你们也体贴朕之苦心。如今天下比圣祖爷时难治十倍。只是垂拱‘无为’,花天酒地下去,朕活着就能见到狼烟四起!”乾隆脸­色­似善似悲,“你们累,不知朕也累,原想早到几日稍事休息,公文奏牍太多,躲进庙里还不是被你们拉回来了?朕累到骨头里,累到心里!”他屏着气息略一沉思,道:“就按刘统勋所奏办理。刘统勋着加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衔;刘墉着晋刑部员外郎,加侍郎衔;黄天霸以下由刘墉具折保荐叙劳。纪昀把这旨意转阿桂,并傅恒知道——就这样,今天议到这里。”

乾隆说罢提脚出花厅,望了望一钩新月,没再说什么,径下阶而去。

232.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1)

( 胜棋楼比武后第四天,易瑛在桃叶渡下处接到尹继善具名的全红请柬,邀“卞先生和玉”于申末酉初时牌赶赴文庙,“聊备水酒薄馔敬谨候见”,随请帖还附着与邀缙绅名流的排名录,易瑛看那名单,位列着“荣养致休原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大臣、太子太保张廷玉辅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烫金特意模压。其余如故相熊赐履的孙子熊孝儒,高士奇的儿子高英,当地名士却是以胡稚威力,袁枚不以官身列在第二,下边还有三四个,易瑛也都不相识。看自己名字时,却列在绅士录名第四,她不禁暗笑:这大约是以捐银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着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排名录”,易瑛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官场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张名单,不知要耗人多少心血。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旧大小不乱,有点像卖古董,分年代论资地看大小讲名气毫不错乱……轻轻折起,丢在茶几上,易瑛站起身来,似乎有点无所事事,在铺着水磨青砖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几步,凭窗向外眺望,想着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叶渡,一带水湾只可有三丈之阔,蜿蜿蜒蜒向东南,与秦淮河交汇相通。河水流得极缓,仿佛是秦淮河的一处河港,远望平明如镜,近看清澈见底,对岸秦淮歌楼Сhā立如林,院挨院楼接楼几乎是连绵不断。家家歌楼酒肆间上有桥亭相连,下面分院都是逼窄的小巷,石阶依级而下直入清流。此地虽名“桃叶渡”,其实岸边一株桃树也没有,倒是岸柳夹河绵延,婆娑婀娜如烟。南京地气温热,八月天时,远观丛树仍是一碧伤心,不留神细看,根本看不到黄褚了的老叶夹处其中……

“卞主儿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间,听见身边有人说话,回头看时,不知甚么时候唐荷已经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攒花镶云大碟子,放着石榴、葡萄、福橘和儿块梅花模压小月饼,还有一包怪味豆,一边往桌上安放,一边说,“南京这地方真怪,前几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里又不离扇子了……您尝尝这怪味豆,像是又换了新样儿,和我们从前吃的不是一个味道呢!”“二八月天变无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这样子。”易瑛笑着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经心地品味着,“倒是你说的和从前味道不一样儿,说得有意思——你们去夫子庙,和曹鸨儿接到头没有?还有薛狗呢?”

唐荷没有听出易瑛话中弦外之音,说道:“我正要回主儿呢——不但夫子庙,连玄武北村我们也都去了。没见曹鸨儿,也没见薛狗的影儿。曹家机坊只留着管帐先生还有几个伙计,都说没听见过薛白这个名儿,曹寡­妇­两天头里说去扬州进货,坐船去了。我和韩梅也都纳罕呢!”

易瑛心里格登一声:曹鸨儿回避自己,尚在理之中,薛白怎敢不来联络?!略一思量,又问道:“她的机坊还在开机织布么?”唐荷点头,说道:“开着机呢!我们就怕她脱逃反水,还进坊看了,没有什么异样。帐房先生说,扬州有一批大买卖,是台湾姓林的带的海外私货,六倍的利,掌柜的就去了。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就赶回来。他说了一堆货名,什么法兰西自鸣钟怀表,还有英吉利的织布机什么的,我们也没细问。”易瑛心里不得主意,皱眉盯着果点盘子,似乎是在问话又像喃喃自语:“不对呀……薛白应该有个消息的呀!难道被高恒缠拌住了,出不了门?”

“高国舅那头也打听了,”唐荷说道,“驿馆的人说高大人的行李在驿馆,人没在那里住过。听说是住在总督衙门。我们又去衙门打听,那里都刚换防,一个熟人不见影儿。只好就回来了。”

正问得没头绪,乔松推门进来禀说:“莫天派和司定劳带着盖英豪一道儿来了,主人见他们不见?”“就说我刚出门,”易瑛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厅里去见见他们!”

于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楼,踅过楼道暗间。寒梅就守在楼下,见她们过来,一掀假墙机括,一道绘砖墙面翻转过来,已进楼底套间,易瑛笑盈盈挑帘出来,笑道:“盖兄,难为你给我安置这么隐蔽的去处。景致好,且是繁华里带着僻静。真谢谢你了!这里确比毗卢院好……”

233.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2)

( “易主儿安好!”三个人都在客厅南窗下稳几坐着,听得声息,早已立身相迎。ww盖英豪满脸微笑,说道:“毗卢院若论轩敞适意,比这里好得多。只是那里是金陵名胜,游人太杂。那个叫‘隆格’的主儿知道是谁?”他顿了一下,说道:“我才打听到,他就是当今万岁的堂弟,怡亲王弘晓!”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万法归藏》中“法不可恃以制众,术不可施之于贵宗,灵动机巧动于无明,则适足自戕”的话头闪电般从心中划过。弘晓自乾隆四年就已经失势,在庙中施“­阴­寒­茓­风”之法居然无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为自己是轻动“无明”。却原来对方是“贵宗”,为厚禄所护!亲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着,点头道:“隆格确实器宇不凡,是个龙子凤孙的气度——那个跟着他的年轻人,在胜棋楼暗中帮黄天霸的那个,他气功很厉害呀!叫什么名字?”

“那是山东端木家的。”盖英豪笑道,“听说在端木门小字辈里,他还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卫李制台救过他的命,成全他和陆小姐的婚事,怡亲王慕名相邀,瞧着李卫的面子,才进王府当了护卫武功教习。跟着王爷给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嘘着,也不看易瑛脸­色­,口气一转又道:“我来见易主儿是想禀一件事。高恒——高国舅出事了,衙门里一个师爷漏出信儿,有旨革职查问!扬州知府裴什么的,还有个姓靳的也吃了挂落,都已经摘顶子锁拿待勘!”

乔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吓,连隔门内屋的韩梅也是心头一震。唐荷脱口而出,问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儿说的那个扬州婆娘——”她没说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问道:“知道为什么事拿了高恒么?谁举的?除了裴兴仁靳文魁,还牵连到什么人?”盖英豪一肚皮心思套问薛白,以利破毁扬州白莲教匪,被易瑛岔了开去。他咽了一口唾液,按着刘墉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试探打问,说道:“那师爷喝醉了,胡天胡地骂金鉷,扫着也骂尹继善,说迎驾搜罗银子,连师爷们也不放过。说‘钱度和高恒的家底子抄了还不够使?’还说‘德州皮忠臣是个狗,疯了,一咬一大片……’还说有个叫窦什么鼐的,给皇上上了密折——别的事再盘问,他也就睡着了,我也不敢直询硬问。”

易瑛目视盖英豪,许久才道:“你不问是对的。高恒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问,我半点也不出乎意料。但这人过去捣弄盐铜,和我们下头人不少生意上往来,也要防着他乱攀胡咬到兄弟们头上,叼登大了。你来报知一下还是该当的。”说罢仍是用目光审量盖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厮混,深知人心险诈如风波之恶,南京非扬州之比,盖某不是自己的嫡传信徒,又对总教若即若离,过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也难以指靠。万一这个盖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设机用谋拿自己献功,那后果真会出现想不到的凄惨。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继善接见前,她不能不多想想势,细观察一下这个姓盖的。莫天派和司定劳初见她时,也经受过她这种目光,直觉比之受刑难过十倍,由不得也替盖英豪担心。

“易主儿,我劝您一句话。”

盖英豪却不似寻常人那样硬熬顶头皮由她盯视,耐了一小会子,扑地一笑说道:“您还是回扬州去吧!南京这地块不好。”

“石头城龙盘虎踞,哪一点不好?”易瑛问道。

“‘金陵王气黯然收’,说的也是南京。”盖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让,微笑道:“你在山东起事夺路向南时,我在保定白昼杀人亡命,早就听过你的名头。你是巾帼英雄,盖某也是豪杰!但凡事都有个缘分。我觉得我们只是惺惺相惜的缘分。你是赫赫扬扬的教主,是龙;我不过是个虫,一条地头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转辗的人,很难取信于你的。”他温逊谦和,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都是单刀直入绝无隐饰,“所以趁我还没有卖你,我亲自礼送你回扬州。你看如何?”

234.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3)

( “我几时说不相信你来着?”易瑛盯着他不放,冷冷说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盖英豪苦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心障而已?简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你这样盯人,就是无罪,就是心里没鬼,也要让你盯出鬼来,也要自己心虚,疑心自己是个叛教卖友之徒呢!”

易瑛听了呵呵大笑,说道:“不心虚的人也会自疑?这个话还是头一遭听见!”莫天派道:“盖兄还是豪爽,直快语!我和定劳头次见易上儿,也被看得毛呢!”司定劳道:“我是心里纳闷子,盖兄已经几次见易主了,怎么还审贼似的看人?”唐荷和乔松也站在旁边笑。ww

“还有两件事要禀易主儿。”盖英豪敛了笑容,说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帮、妓汝行凑热闹搅混一下,现在看来不宜再闹了。秦淮河歌肆总把头接到南京府的传票,新任知府韩克敬说,皇上在宁期间,所有妓汝只能在莫愁湖一带游弋。不能过秦淮河,哪个行院违令,他就封院拿人。花于帮也接到宪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头山下玄武湖东集聚。那里安置粥棚,有破庙草庵住宿,城里净街迎驾,一个叫花子不许进城。易主儿,有几家月饼作坊都来说,袁子才派人专买带印梅花模子的月饼——连起来看,风声不好,像是给刘统勋爷们嗅出了什么味儿,得小心从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白曹氏失踪、高恒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这一串坏消息,连起来看,几乎与自己当初筹谋得停停当当的“早失太平”计划件件针锋相对,思之愈深,愈觉困难重重无法料理。转思黄天霸来南京,这只鹰犬到底打什么主意?比武不胜不败,又不夺盖英豪的盘子。满南京都是陌生人,连个可以依赖深信的人商量一下,也觉得难乎其难!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势单力薄,甚或已经被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包围着。身陷重网之中,一点手脚也难以施展……坐在椅上沉吟片刻,说道:“盖大哥,照你这样说,恐怕朝廷已经对我们十分警惕戒备了。刘统勋是个劲敌,韩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业主不得夺佃加租,乡里人进城观光瞻礼也都按规矩有人领管——处处他都防到,我们再动就蠢了——所有原定计划一律撤销。咱们也安生过个八月十五,九九重阳之后,你陪我到扬州走一遭。不是要你‘护送’,我在那里给你预备着一份厚礼,还要带你结识几个新朋友。”

“是!”盖英豪听一句答应一声,便起身告辞,“易主儿当机立断,这样作实在是几万弟兄姊妹的福。我知道您的处境心思,方才的话说直白了些,也是请易主儿不要自疑不要见外的意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盖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么玄武金刚、黑白无常,您要见谁就见谁,有什么指令他们听什么指令。连我盖某在内,为兴教护主赴汤蹈火誓不皱眉!——要没别的指令,属下要去了,易主儿的指令得赶紧往下传。”

盖英豪辞出去后,易瑛看时,外间天­色­已经苍暗。司定劳道:“决到晚饭时辰了,隔壁养清斋馆定的素斋,要不要送过来?”

“莫兄弟,你,还有韩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身来,“有唐荷乔松跟我就成——天天窝在这小楼上,也憋气得受不得。”

说罢三人出了广亮门,但见北边临街一户户人家炊烟袅袅,南边隔河秦楼楚馆琴筝萧瑟调弦试音,排戏练喉声此伏彼起,西风掠河粼波闪烁,杨柳老树风姿犹在,万千柔细如丝的枝条随风荡摆。易瑛蜇居小楼,乍从方丈之地出来,顿觉心爽气畅,种种窒闷、郁抑、忧煎、沮丧心绪一扫馨尽。乔松和唐荷似乎心也畅快不少,一边走,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乔松道:“这位盖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个秀才呢——先头胡——印中,我瞧着也是个憨厚汉子,可比不上盖大哥呢!”

“是么?”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条在手中掐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看。不过你们该知道,他可是个秀才出身,省试考入副榜的文人。读书人,心曲如钩口直似笔,我恐怕还有点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这人不藏­奸­!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易瑛口中含一节柳条咀嚼着,品那苦味,说道:“——今晚我们移居乌衣巷,不到桃叶渡了!”

235.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4)

( 乔松和唐荷对视一眼,这个易瑛怎么这么多疑?好端端的,就这般样的风声鹤唳?只心想但都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走路。ww

“你们心里想着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里说过重阳节后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叹道:“他虽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处。薛狗来南京,我们一到就问,今日提及,他理应关心,但始终没有向我试探打听。到南京,我们的居住,自己挑的地方他没一处同意的,今天仍说要见谁都可,有什么指令都听,居住地却避而不。至于说我审量他……他说的确是直率,但我隐约觉得他有点以攻为守的意味。大诈似直大­奸­若忠,就是胜棋楼比武,细思也有点像在演戏——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们被他掌握得太紧了……明白么?”

这样说,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实乔唐二人也觉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处处受制约播弄,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详细理剖,由易瑛说出来,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贴切见真。ww唐荷想,若是盖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刘统勋黄天霸更凶险十倍,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乔松道:“本来心里平平安安的,您这么一说,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说的那样儿,该早就出事了吧……”说着,也蹙起了眉头,唐荷道:“要是他想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那个那个,还要一网打尽呢?所以宁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没事可­干­,趁早儿乘船一水飘,回扬州我们就好办了!”

“一切要如常应付,不要动一点声­色­。”易瑛已经拿定了主意。说道:“所有那些话,都是我们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证据。即是真的,我们应尹继善之邀来宁,现在捕拿,别的准备捐资迎驾的都会吓得缩手。尹继善没那么傻!接见缙绅名录上我见也有盖英豪。船预先备好,筵席一终,执礼相别,登船就走。礼节义俱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现在走,本来没事,尹继善心里也要起疑的——你们看那座桥桩,这是桃叶渡的正经名胜。康熙年间不知哪一任糊涂官,说‘这么窄的河,还要摆渡?就在这修了一座桥。李制台来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听她谈说安全离开南京,突然中间转了话题,一怔之下才见已经出了桃叶渡冷僻街巷。渐渐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对岸家家楼亭艳灯辉煌,秦淮河水光摇曳间,画舫烛映华彩慢橹轻摇缓缓往来,已上了游客的船上仙乐飘缈,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绰约可见,附近老城隍庙一带星星点点尽是灯光,到处都是来往观光的游客,这里再说机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乔松因问:“桃叶渡修座桥有甚么不好?主子这话奴才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听老先生们说,反正是煞风景的意思罢。”易瑛说道。因见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榜在看,便踱过去,却见是江宁县令袁枚出的告示,两盏红西瓜灯照着,西方余霞未尽,字迹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宽为政,理天下惟仁孝礼义为大宗。弥年蠲租免赋,彰励教化,黄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泽,虽山野樵父、湖海渔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升平舞鹤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历年犯过被罪释放之辈,每有自暴自弃重新陷溺屡赦而屡犯,终致无可自拔,为刑典诛戮,殊可恨而理有矜悯余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负我皇上仁育伤抚天下之至意。特书告示知汝,以此日为始,凡前因罪入狱罚满释放者,至江宁县衙领取思过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无犯国法、礼敬蒙化者,即为善补恶之良者,各乡里甲保不得以莽民贱视之。用诚切告。进士及第赏知府衔江宁县令袁枚临颖。

旁边有老先生念,唐荷却听不懂,正想问易瑛,旁边有个乡下汉子问身边一个穿袍子的老先生“这是啥黄子玩艺儿?是免捐布告儿么?”老先生却甚古板,不厌其烦按字按句解释一遍,那汉子还是听不明白,旁边一个油嘴闲汉笑道:“好比说——你怪见怪——你姐偷了汉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内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汉子怒道:“你娘才偷汉子——我也好比说!”一跺脚气咻咻走了,惹得众人一片哄笑。乔松脸一红,啐了一口,跟易瑛接着串市。

236.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5)

( 夜市上摆的都是地摊。古董、字画、宋纸宋墨、玉佛、观音、鼻塞、烟壶、陈年家具、湖笔、端砚、古琴、围棋子儿还有什么十二生肖玉雕、烙花屏风,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类琳琳琅琅,应有皆有,有点类似北京的鬼市。不过鬼市是凌晨,这却是入夜。满街的游人徜徉巡追,到处都是灯影闪晃,夹着卖汤饼烧­鸡­咸水鸭板鸭高一声低一声富有弹­性­的叫卖者混淆一片,煞是热闹。正看得没兴头,忽然前面有人高声说话,转脸看时原来一个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的胖子正和一个卖古董的讲价论真假。

“老城隍庙夫子庙一带古董店,哪个不知道我马二侉子?”那个胖子笑说,“你这信陵君虎符见了一百个不止!倒是这一堆雨花石不假。这块秦砖,还有这汉瓦,看着像,也很可疑,一块秦砖要五十两,汉瓦要到一百二十两——你想银子想得犯了痰气了!”

易瑛几个人凑过去,那卖古董的黑瘦­精­神,见来人围观,来了兴头,站起身子举着那块秦砖,唾沫四溅说道:“您老人家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头弹弹砖块“您听这声音,赛过石磬!看看这颜­色­,坚瓷黝黑——真个声如玉­色­似铁!”随手取起原来坐着的砖头,两砖“嘎”地一碰,秦砖完好无损,新砖却粉碎落地“这就叫货真价实!——你再看这块汉瓦!”他又一手捡起汉瓦,“这瓦档,魏晋以后有这个花样儿,料泥纹路有这份细腻么?瓦筒这层土花锈,这纹理;如今哪个坊里假造得来?”他两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砖上铸的‘未央’,瓦上是‘却非’!这是什么字号的!实话实说,卖砖卖瓦的不是寻常人家,当初也是一品朝贵,上千两银子进的货。ww不揭人短儿,他败了家等饭开锅,不论贵贱托我出手。这么齐整的汉瓦,我贩老了古董的,也还是头一遭见着。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识家,十倍的价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钱人家,这也讲究个缘分不是?”

“你真个好一张卖狗皮膏药嘴!”马二侉子接过秦砖,凑在耳边敲敲,说道:“这砖是真货,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没见过汉瓦瓦档有涂黄料底­色­的——二十五两买你的砖,怎么样?”

一块砖还价到二十五两,是中等农户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几个人都是一怔,却听卖古董的说:“您是识货的,五十两不能让价。”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两!”

“五十不让!”

“这样,我出七十两。”马二侉子笑道,“连那块假瓦一块儿搭给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没那个闲钱!”

卖古董的叹了一声,笑道:“今儿真个碰到对头了,这瓦真的是从汉墟堆里扒出来的,别的汉瓦都是朱红底­色­档子,这黄底子­色­的我也没见过,所以来买的人都说是假。这么着买,您算捉了我的冤大头了——不过,哪个庙没屈死鬼呢?一百两两件你拿去。再少,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这么哄来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说着悉悉窣窣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卖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离开,一眼看见毗卢院相识那个“年先生”踱过来,身后还跟着隆格。再细看,端木良庸和那个鬼头鬼脑的铁头蚊也跟在后头,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们也过来转转夜市?”

“这不是卞先生么?”纪昀见在此地与易瑛觌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过神便忙圆场,却先和马二侉子说话,“老马,又买古董送礼了?老年来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隆格贝勒爷,这位是卞和玉先生。别说你是财主,卞先生为迎驾一次捐银十万,特请到南京观光的!——卞先生,怎么这几日又不住庙里了?”易瑛笑着躬身向乾隆一揖,“原来是金枝玉叶,卞某失敬了!——一个亲戚有笔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连告辞也没来得及,爷们鉴谅——也出来走走?”

马二侉子没见过乾隆,三造人邂逅,纪昀自报“老年”,又没听说过“隆格”的名头,自是一阵懵懂。但他其实天­性­极聪颖的,立刻逢场作戏,笑道:“这可真是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竟在这里又遇到年老爷子!和隆爷卞爷见面儿也真有缘——吃饭了么?我请客,准不敢一报还一报!”纪昀摇头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出来随便走走。大家随意些,往后少不了扰你——你买这砖瓦做甚么使?又要钻刺哪个龌龊官儿?”易瑛听得也是一笑。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几十,谁敢风头上触霉头?我这是预备着风头过了送内务府老赵的,一百两银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结好内务府,送的贡货­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纪昀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在这地方和易瑛盘桓说话,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请便!”

237.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6)

( “既然‘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此地相逢就是有缘。ww***”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马,这块瓦我看看。”一边说移步踅向西,众人只好跟着,端木转脸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间杂乱的人群中吴瞎子、巴特尔、黄天霸都混在里头,他什么也没说,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易瑛也回头看,见黑白无常也跟着,绰约还见盖英豪也在人堆里,不禁一笑,却听乾隆说道:“汉瓦像这么完好的,真没见过——马先生,我用一块汉玉换你的如何?”

“爷说笑话了不是?”马二侉子道:“连砖我也送爷了——这瓦是假的,汉瓦档都是红朱砂抹底儿,作假的不懂,上的黄漆,倒是这块秦砖,用来作个砚什么的,底下有字儿,上头雕个蟾蜍蹦塘花样儿,配上紫檀木底座儿,立刻身价百倍!”易瑛道:“马先生有学问!用砖作砚只是个古意儿,使起来渗墨,其实中看不中用。”马二侉子道:“你说的是汉墓砖。秦砖不渗墨。这其实是水渍泥浸了几千年的澄泥砚料,比端砚还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块,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写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砚就不成。ww”

乾隆一听是假汉瓦,就递给纪昀。笑道:“你这人很风趣。读过书的吧?怎么又做皇商?”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读《四书》,总背不过来,八股文写起能把人憋死!倒喜爱读点宋词元曲之类,又似乎过目不忘。十八岁上童生考试还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里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说‘三爷爷是进士,收受银子罢了官,二叔叔乡试举人,选出来当县令,攀结了个知府,知府贪贿,一查他老人家有份。当官要根子硬,朝里有人好作官,咱们有么?当官还要面子硬,咱们皇商人家是虚面子,当好官得赔银子,是蚀本买卖,当贪官没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儿——士农工商,商在四民里头有什么丢人?听说有一本什么书里说‘看破的,遁入商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么?”

“看破的,遁入空门,不是‘商门’。”易瑛抿口儿笑道:“马先生真有趣。”纪昀说道,“这是读杂书入了魔道。作官有贤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笔抹倒么?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还是比当钱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这话我不敢驳回,父亲也是这话。我们府县训导、教谕也都骂我‘不是东西’。”马二侉子说道,“就以‘不是东西’为题,逼我作时文,我写了个破题,两个老头子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问:“你怎么写的?”马二侉子舔舔嘴­唇­,说道: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东西也。冥顽不灵,朽木难雕,虽教谕亦不是东西,训导亦不是东西!

乾隆纪昀略一品味,突然爆一阵大笑。易瑛也笑弯了腰,说道:“好……好!训导也不是东西,教谕也不是东西,大家都不是东西!”又叹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么想的,偏用时文折腾读书人。我们那里有个老童生,考到胡子白,终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恼了,写了篇道,说:‘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一世里白白昏迷。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虽说自嘲自解,毕竟说的也是实。”纪昀想想自己当年苦苦钻研讲章墨卷,揣摩考题和试官意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说道,“老先生这‘道’,也真‘道’出其中真‘’。时文不好用,康熙爷废过的,仍旧恢复了。没有别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几个人说说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风爽人。乾隆已混忘了眼前这个易瑛是个屡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贼”,不知不觉间竟又踅回到桃叶渡残桥旁边。望着秦淮河对岸与天上繁星衔连相接的灯光烛火,天上新月如钩,不时被荡过的歌船摇成一片碎银,几个人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下来,只有马二侉子毫不知由,犹自大说大笑,“二叔捐纳候补,写的竹枝词,说‘宦海深沉不自由,谈何容易稻粱谋。漠落旅舍尘蒙面,匐匍衙参雨打头。无缝可钻孤客恼,有差难遍上司愁。官厅领时相见,仰望真同万户侯!’——您以为吃您的老脚皮是说不得的事?多少人还洋洋自得——‘我吃过年老爷子的­肉­!’上回见个游击,说‘金制台都赏过我一耳巴子!’那份骄人意态难描难画着呢!”纪昀笑着还要说话,见乾隆和易瑛并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吟,便没接话,马二侉子便也不再语。此地离喧嚣闹市已远,桨声水影彩灯纷呈中,隐隐听妓汝细若游丝的歌声传来:

238.第三十四章桃叶渡盖英豪行诈秦淮河乾隆帝徇情(7)

(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揖。ww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真个六朝金粉,风韵绝俗万载啊!……”乾隆慨叹一声说道,“钱塘潮,秦淮月,人思古之幽,令人留连难以忘怀……”

易瑛怔怔望着天光水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浑不觉心在何处,身为何物,点头低沉他说道:“隆先生说的是。这里确实是领略不尽的古今思。秦淮兴南京兴。洪承畴占南京,头一件先兴复秦淮旧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缠头金资十万。这里是有钱主儿的天堂。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香奁脂粉,是银子,还有人的悲泪,离合悲愁……”

乾隆品味着她的话,久久才一笑,说道:“你没有在这里挥霍过么?这是才子佳人风流聚会的地方儿,也是——你说的不错——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朝廷官员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一是格于禁令,二者,要有钱,一年的养廉银子不够**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一会,突然一笑。ww

“怎么,我说的不对?”乾隆问道。

易瑛道:“不是不对。我是听着,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怎么说?”

“比如说你是官,我有钱,我请你这里挥霍,用得到你出那几两养廉银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债务帐面纠纷,要靠你剖断。你的话就是王法。替你花点钱还不是天经地义?”

“我明白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领略。那只是个‘比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台呢?抚、藩、臬司呢?制台呢?——这是清官,赃官又是什么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还是官,不是商人,不是那些漆坊染坊机坊绸缎玉器药材主儿。”乾隆道:“这话恐怕不确。清知府没有十万雪花银,你说的是火耗归公前头的事。你已经知道我是贝勒。我的俸银也没有那许多。卞先生,有钱的还是你们。比如你,为迎驾一次捐资十万。亲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听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

“我笑你说的是雍正爷手里的事。乾隆爷如今又一变局,”易瑛笑道:“小起县太爷,大到督抚,钱粮、法司、民政一手遮天。把上头去掉,他就是一方诸侯,一方的‘皇帝’,手里这么大的权,想弄钱还不容易?”

乾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恒。在暗中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打官司、赈灾、兴工……里头舞弊很多。”“你说的那是赃官,”易瑛沉静他说道:“清官真的靠养廉银度日的也没见过。除了养活家口、照应亲戚朋友,更要紧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恼了你,你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说道:“清官怎么弄钱,弄钱怎么还能叫做‘清官’?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项钱粮火耗归公,外项不归公。本城本地建桥修路围堤河防,征银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项捐赋。也有个成­色­的说头。九成银子说成七成,足纹说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银子还要来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贝勒王爷,下头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钱的手段多着呢!上头逼下头当赃官,赃官逼百姓死,或逼急了造反——就这么回事儿。”

乾隆心头忽然一阵愤懑:父亲从当阿哥起,几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顺了钱粮。不叫“变法”其实也是变法,原以为只是官员冒滥报灾,理刑判案时收受赃银,想不到官场为鬼为蜮、机械变诈,又弄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照旧的刮地皮,照旧地从油锅里捞钱!他的脸­色­在暗中已变得苍白­阴­沉,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闪动着幽暗的光,两手十指交Сhā紧紧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轻笑一声,说道:

“乾隆皇帝不爱钱!”

239.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1)

( 易瑛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颚都看得清楚,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似乎庄重沉浑,又似乎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头,没吱声。

“我说的不是吗?”乾隆微笑着转过脸,他的语气已不再那样浊重,变得十分柔和温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爷的孙子,自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知道他不爱钱,心地很仁厚,待汉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点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侧转身望着脚下的流水,低声说道:“你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说这个话是理当然。我的遭际和你天悬地隔,见到的,听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头,指着对岸说道:“就像隔着一条河,那边的人什么心境什么语,我们怎么知道呢?”

“你的遭际?很苦么?”乾隆问道,“……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

“不,不为什么。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就像这桃叶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这里修桥的。”易瑛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炙热烦忧的煎虑,嗡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话题似乎枯竭了。两个人在秦淮河畔对面兀立,乾隆仰视,像在天上的繁星里寻找什么,易瑛却在抚着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柳条。天心的皓月,瀑瀑缓移的流水,远地白苍相间扬子江上的渔火,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既有一份说不清楚的亲近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对方乃是自己的死敌。

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纪昀和唐荷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走了近前。易瑛听时,是唐荷和纪昀在争论什么,便问:“你们在那边作么子!说得好高兴!”

“这位年老先生在那儿说笑话儿。”乔松说道,“他是河间人,考中进士,当时有个江南同年,一处吃酒。说‘江南才士利如锥,河北名流钝如锤’,年先生说‘难道我这锤砸不断你的锥?’那才子说‘我的是神锥’,年先生说‘那好,我的就是神锤!’”马二侉子笑道,“后来见河边碗粗一株梅树,我说这么大的梅树少见。老年说‘梅花不好,不如他家乡桃树,当不得他神锤一击。’他们又争起来。这位小兄弟爱梅,说‘只宜远望,举目似烧村’,又举陆放翁的词儿。年先生代桃骂梅,说‘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压霜欺,争如我年年得意,占断踏青时’!”纪昀也笑说:“《诗经》里说‘桃之夭夭’,就没讲‘梅之夭夭’嘛!”唐荷道:“岁寒三友松竹梅,没听说过松竹桃!”纪昀道:“我即兴就能说个词儿‘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为使主人解愁颐,家家梅香都是奴’!”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端木良庸,却不见影儿。

几个人说得兴头,只有乾隆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之中,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笑,静静听着,冷丁地冒出一句话:

“桃花、梅花,孰优孰劣,何须批评?音无哀乐,随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谈议的是另一绝大题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缉的易瑛么?”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乔松唐荷摸腰间时,却是寸铁未携;纪昀出了一身冷汗,张皇四顾,见端木不知甚么时候已闪身出来,移着步走向乾隆。他噏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马二侉子惊得傻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懵怔得像个梦游人。易瑛也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但她久经大变的人,倏然间已憬悟回神,咬着下­唇­一笑,说道“隆爷真能开玩笑儿,像是平地一声雷放了个炮仗!”

240.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2)

( “我们主子就爱吓唬人玩儿。***”毕竟纪昀聪慧机警过人,此刻如若翻脸,易瑛逃逸已是小事,万一动起手伤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时就成千古罪人……顾不得细想,嘻地一笑说道“上回去果亲王府,说王爷和年羹尧案子有牵连,皇上要追究,吓得王爷几天躲家里等人来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易瑛——卞和王;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璞!”一句话又打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ww”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过……”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心,“……当时你是女妆,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甚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仁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璜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止。做甚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话么?”

“没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241.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3)

(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听乾隆轻轻一句活,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回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话。”

“我们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命。”纪昀一躬身说道。见乾隆无话,乔松和唐荷也退到远处一个大树桩旁,自和马二侉子退到离乾隆五丈远近的一个菜园子边。

马二侉子犹自呆头呆脑,傻子似地看着青黝黝满地萝卜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晚这场梦做不到头么?”“不是梦。ww听我说——”纪昀眼望着远处两个幽暗的人影,对马二侉子道,“这确是狭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庙,刘墉就在那里,把你的‘梦’说给他听。就说我的话,请他机断处置!”马二侉子道:“可我不认得刘墉啊!”纪购道:“他摆卦摊儿,有名的毛先儿,一问就知!”马二侉子恍恍惚惚点点头,大步去了。

人都去远了,乾隆和易瑛都觉得心头舒缓了些。新月如线,繁星满天。虽不甚明亮,对岸楼亭的灯火闪闪烁烁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将长堤、秋草、杨柳和远处的乌衣巷,都笼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听完易瑛诉说起故事,环眺高远周匝,语气沉重地说道,“此时此心,真没有一字虚设。你……方才听我说要赦你的话,怎么想?”易瑛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压根不信……本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该对你讲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说。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来,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众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蒙上‘**材儿’‘邪术害人’的恶名儿!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乾隆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道:“你?——”

易瑛没语,轻轻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着左臂上一个苍暗的斑点说道:“这叫守宫砂。白天看,殷红鲜亮的——是白衣庵我师父点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铁才能烫得看不清它。就为守宫,不坏我的护身术,不知开罪了多少男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云,又想到胡印中,低头叹息了一声。

“听着,易瑛。”乾隆没有去细看她的“守宫砂”。缓缓移动着步子,说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权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谁都不能因私废公。你我几次邂逅,又有这一夕谈心,这也是造化缘分排定。国家鼎盛,汉唐以来来见,连瞎子也明白这一条。造反,你有一万条理,这一条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无理,不赦有理无。你自思量,该怎么办呢?”

易瑛轻轻移着步子,像是想走快一点,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尽头,喃喃说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没想过好落局,这我想过。别看你这里天罗地网,若是逃走,江湖道那么多朋友,大约还不难——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真的没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脚步,凝神看着乾隆,说道:“你既说有缘,我觉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不依理来办。不知肯不肯?”

“你且说,当办即办。”乾隆也站住了脚。

“我不降,也不再弄这黄子白阳红阳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个清净去处……将来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来求。收了我的骨灰,寻一处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

“你自己寻思,哪一处最好呢?”

“和你讲过的,舍身崖下那块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儿很好的……”

242.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4)

( 乾隆还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乌衣巷,遥遥灯光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于是站定了,转过身说道:“论起风水,还是邙山。***生在苏杭,死葬洛邙嘛……不过,哪里黄土不埋人呢?灵谷寺吧,那地方紧挨明孝陵,左临长江右依牛头山,不但好风水,且游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钟,亦能人深省……”他虽侃侃而,心里却是潮涌澎湃,说到后来,嗓音也带着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谢你了……今晚很开心。真的,多少年都没有说的,畅畅快快说了……前面没有两个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终天之别。”又举手一揖,回身向乌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直落下沉,望着她踽踽步行,脱口叫道:“请回步!”

“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语相劝,不要回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ww逃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这样作?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回夫子庙去。”说罢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场梦,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转脸对赶过来的乔唐二人道:“咱们回去预备一下,马上离开金陵——”说着踅身便走。乔松犹自嘀咕“这人好怪,和主儿都说了些什么?”唐荷笑道:“我瞧着他呀,是个风流种子,十有**对主儿那个那个……没安正经心眼儿!”易瑛恍若罔闻,也不和二人搭讪,急急转进乌衣巷,回头看看,并无人跟踪。巷中茶肆未散,酒楼盈座,说书的拍响木讲《三国》、卖芝麻酥饧糖冰糖葫芦的,妓汝们拉客叽叽格格的浪笑,暗陬里孩子们大笑大叫着捉迷藏……一切太平无事,如同寻常平日,可她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叶渡村下处上楼,仍定不下心来。易瑛因吩咐韩梅,“把扬州带来的文书,片纸不留全部烧掉。我们定的船在燕子矶,收拾一下细软,立刻就走!”

“主儿,出去一趟遇了什么事?”韩梅说道,“神­色­看着有点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劳去了乌衣巷,你们过来,没遇见么?”一边说一边翻弄行李整束文书,“莫天派寻盖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请捐资缙绅莫愁湖览胜会文,主儿吩咐过,请盖爷一道儿赴会,好照应的……”就手儿在灯上引火,烧一叠子花名册。乔唐二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不安,过来帮着在面盆里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和盖英豪见面告别,又寻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会一声,防着株连,出城是一直走水路还是中途弃船上岸……意马心猿思绪杂乱理也理不清楚。堪堪的文卷烧完,便听楼下一阵脚步声,易瑛“唰”地立起身来,问道“谁?!”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楼下高声应道,“还有定劳。卞先生,我们打盖爷那回来了!”

“噢……”易瑛松了一口气,才觉自己心神绷得太紧,大声说道:“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下去——你们三个,现在改回女装,我们一同下去。”说着便换衣服,穿一件月白滚绣球玄缘儿大褂,套了件银红百摺裙,腰间系一条葱黄绦子,松松挽了个蝴蝶结。对镜理妆,打开辫,白玉卡叶子铜簪在脑后扣起一个髻儿,略一整鬓脚,打开法兰西造的一瓶儿郁金香油,倒一点,双手对搓着润抹了一下,际鬓边已是光可鉴人。拿起眉笔想抹,皱皱眉头又塞了袖子里,将胭脂盒儿也装了——片刻之间,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韵颜少­妇­。想了想,易瑛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把金瓜子儿,见乔松三人也已改妆完事。却都一­色­青裙套着浅红比甲的丫头打扮,微微一笑,道:“咱们下楼。”

243.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5)

( 莫天派和司定劳在楼下等得正没奈何处,见四个人这身行头翩然而出,都怔住了。ww莫天派张着嘴,眨巴着眼,半响才问道:“易主儿!您这是……”

“我们立刻就走。”

“走?!”

“对——现在就离开南京,回扬州。”

莫天派和司定劳不禁对视一眼,司定劳笑道:“主儿可把我兄弟们弄糊涂了——出了甚么事,这么急的?盖爷那头摆桌子等人呢!”

“叫门口茶馆跑堂的去知会一声,就说——”易瑛顿了一下,“就说我病了,不能过去,二八月乱穿衣,叫他也当心身子骨儿。”

莫司二人知事有大变,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竟一时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劳见机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扫来,忙道:“咱们遵教主的命——您说得太急,我都回不过神来呢——请示,走旱路,还是水胳?走水路要预备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预备好了。”说着话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问,跟在四人身后疾速出来。

街市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这时分夜已渐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还是桃叶渡那边一大片菜园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这里地近秦淮,烟花女子常来拉客的处所,没人疑到别的。倒是有两个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里叫着“李香君再世……杜丽娘重主!”胡嘈着要招呼易瑛亲嘴儿,被乔松两巴掌掴得马爬在地——早一溜烟儿走了。

出了乌衣巷,易瑛心里踏实了些,又想起“隆格”这个人。说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绝无此理,说他看上自己,谈中又语不涉私。论身分亲八不沾边,论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对头。自己见人论千论万,连待自己最好的燕入云,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竟是满腹凄惶一泻而尽,而他对自己又是甚么心?赠金报信,给自己寻出路?……她喃喃说了句“缘分”,摇了摇头;缘分究竟是怎么来的,佛经里讲是“阿赖邪耶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从人中只有乔松唐荷略知底细,韩梅尚在犯糊涂:出门一趟遇了什么事,忽喇叭儿的说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劳,又诧异又惊慌,再想不出哪一处走风漏气——万一逃掉了这位泼天钦犯,怎么去见­干­爹黄天霸?又有什么颜面在刘墉父子跟前说嘴?担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露马脚,请示无处请示,商议不能商议。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两个人自出道以来,都是在黄家门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饶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来。司定劳是十三太保里年纪最小的,本名黄富扬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黄富名,却是讨饭泼皮出身,撒溜机警过人,走着路突然哼了一声,窝着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黄富名忙停了步,问道:“老七,你怎么了?”黄富扬枯皱着脸,蹙眉缩头,吭哧吭哧就是几个屁,呻吟着说道:“我这人……真他妈的不凑脸……越是上轿……越是腿拧筋……”

“怎么了?”易瑛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问道,“你病了?”

黄富扬哼哼唧卿,前气不接后气,说道,“老盖那几个梨不熟,坏了我的肚于……八月生梨赛利刀……哎哟……他­奶­­奶­的……屎不出来……尽是屁……”叫着“疼得紧”又回说易瑛,“主儿甭顾我,只管走……不然,五哥背着我也成……”易瑛心中陡起疑云,上前摸摸他额头,趋温冰凉的,又断然不像是装病,因道:“要不然……你两个留下,先看病。等风声过了,我派人来接你们。怎样?”

“我背你走!”黄富名也不是笨人,知道此刻无论如何寸步不能离易瑛,当下便蹲身子,一边对易瑛道:“南京我们熟人太多,这次来又都是定劳出头联络,留下就是送他的终了——好老七,忍一忍儿!你这讨饭落下的病根儿,老毛病儿,不碍的。来,我背你走!”黄富扬此举一是想拖捱时辰,二是想近乎点好商议对策,因像受了极大感动似的,哽咽着“谢主儿照应”,顺势爬上黄富名肩头,说道:“这就累了五哥你了……易主儿,咱们依旧快走!”

244.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6)

( 易瑛约莫已过亥正时牌,也真是不敢再磨蹭,因道:“都耐点子苦,我们出城东,不走水路了,上了牛头山,到扁担镇有我们的香堂。就好办了。”说罢抽脚便走。

但这一来无论如何不能“依旧快走”了。黄富扬趴在黄富名背上,大声呻吟小声嘀咕,说道:“五哥,我腰带搭包里有­鸡­爪黄莲,还有几粒紫金活络丹,掏出塞我嘴里——到东城门口翻脸动手……唉哟!……不要出城,外头形不明——别怕颠着了我,只管快走!”黄富扬自个真的掏摸了一把腰间搭包,里边却是下酒的茶叶花生豆儿,微微一个坏笑,填嘴里两粒,一边嚼咽,一边想主意,只盼捱到东城门,已经下钥封门最好。

东城门渐渐近了,这地方向西二里是黄天霸初到南京的落脚地裤子裆,西北明故宫侧旁是虎踞关清凉山等冷僻去处,附近并无居民,此刻夜深更显得寂寥­阴­暗,高大的城墙和箭楼上因张着两盏拷栳大的米黄灯,锯齿堞雉飞檐翘翅都不甚清晰……城门没关闭,十几个守门的兵丁显然已经懈了,伸腿抡胳膊捂着嘴打呵欠的,什么样儿全有。

这个时辰过城门是不要引子牌照,也不盘查的,到灵谷寺上夜香礼佛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轿骑驴,零零星星偶有出入。易瑛心头一松:总算赶在牛炮响前到东门了。她放慢了步子,自忖这身打扮不像香客,口中曼声笑道:“咱们不敢走得太慢了。老爷,姑­奶­­奶­二­奶­­奶­他们只怕在接官亭等着呢!南京这地方,要个轿也这么难的!”又回头叫:“莫家的,司家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黄富扬一声尖叫,浑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便下了黄富名的背,“嗖”地蹿出去好远。几乎同时,黄富名也一般动作大叫一声,直跃到城门口,二人不由分说,已从呆若木­鸡­的守城士兵腰间掣出了刀,恶狠狠狞笑着盯视易瑛。黄富名­阴­恻恻笑道:“**材儿贼婆子,没想到有今天吧?”

十几个守军还在懵懂中,听得迷迷糊糊,看得眼花缭乱。这两个家伙既叫做“莫家的,司家的”显然是这少­妇­家的奴才,怎么突然疯了,夺刀不杀兵,要杀自家主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直脖子探腰,瞧热闹儿似地呆。

“狗奴才,替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易瑛先也是一怔,随即恍若梦醒,此刻才真的领悟乾隆要她不回下处,直接逃出的话,原也不是随口而出。望着这两个人,眼中出火,刚要骂穿,可灵机一动说道“他两个又疯了——看老爷不剥了他们皮!——咱们走!”说罢抽身便走。黄富扬急得高喝一声:“拿下!——这就是反贼‘一枝花’!——快,快关城门!”挺刀便扑上去。

易瑛四人风摆塘荷似的一齐闪身,已是各人手中多了一条皮线缠藤状软丝钢鞭。唐荷一眼见莫天派没头没脸横刀直搠易瑛小腿,在旁觑得清楚,一个紫鹞翻翅,鞭打身后司定劳,脚尖向莫天派中路窝心上勾去。莫天派一人对付易瑛韩梅二人,在舞得如弱似雾的鞭影中,冷不防一脚踢在小肚子上,顿时向后踉跄两步,一个心乱,左颊已着了韩梅一鞭,不禁大叫“快关城门!”见黄富扬左支右绌,应付唐荷和乔松十分艰难,恶骂一声“小贱妮子——我日你祖宗的!”转刀一个铁板桥,闪过易瑛韩梅双鞭,仰身海底捞月向乔松斜扫一刀。乔松见机,平地里云雀纵树一个高跃,趁下跌之势王母划簪一鞭向莫天派脑后打去。打得“啪”的一声响,司定劳此时已挨了三四鞭,脖项手臂血流殷红痛彻骨髓,见唐荷犹自抽身护易瑛,师兄受敌三面,也是熬痛不退,死不放手缠斗,拼着又挨乔松一鞭,单刀高擎,使个把火烧天式向乔松攻去,突然“呜”地一声号陶大哭。

易瑛四人不知在江湖上和多少高强对手交过锋,还没见过司定劳这样的手,只有喊叫骂娘呼喝的,偶而也有耍好狞笑的,像这样临阵,手不停挥地厮杀着,竟有有致地痛哭流涕的,且是闻所未闻,不禁都是一愣。只这瞬间,司定劳哭着,抽风似双手一抖,两个纸包儿暗器分打易瑛和乔松。易瑛一来无心恋战,二来见莫天派连挨三四下开碑裂石之力的鞭子,竟然眼不慢手不滞,实是功夫令人骇异,司定劳又如此诡诈,便不肯接他的暗器,只用鞭梢扫了一下,那包东西里却是摔炮火药夹着石灰,“啪”地一声爆响,四散开来,顿时白雾浓烟弥漫,硝磺气息刺鼻。接着一声,却是在乔松手腕上炸开,她丢了鞭子向后连翻两个筋斗才站定了,右腕已被烧得焦黑。略一定神,从腰里又抽出一柄匕杀进战团。

245.第三十五章一技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7)

( 此刻,守城门的兵士们早炸了窝儿,吆喝的吆喝,筛锣的筛锣,上城门的上城门,报主官的报主官,乱成了一团。ww硝磺白雾中,四男二女倏来倏去,暗影幢幢如鬼如魅,夹着司定劳唱歌似的嚎声,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易瑛以四敌二,堪堪战到略占上风,且战且退向城门口移着,想逼退莫天派司定劳夺门而出。偏是这二人熬得疼不怕死,鞭抽脚踢拳打掌拍全然不顾,竟似膏药般贴定了易瑛。易瑛几次抽手,想打倒一个,苦于另一个立即便似黄蜂般奋不顾身扑上相救,都没有成功,厮杀间,猛听马蹄声一片响着近来,黄富名黄富扬越来­精­神,易瑛一个心乱,鬓边被扫了一刀,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十几匹马纵跃着箭似的到了,守城的军士此刻才整好行伍,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倒是守城门的棚长,在城门领衙门见过马上的燕入云,不禁以手加额,擦着冷汗道;“是自家人来了……­奶­­奶­的,今晚真邪门了!”因上前招呼:“燕爷,您来了!这六个男女出城,到城门口夺刀自己打起来了……”

来的人为的是燕入云,还有黄富光黄富宗黄富威三个太保,带着刘墉留在裤子裆策应各路的**个好手,却都是吴瞎子从青帮里选来帮刘墉办案的。燕入云一头滚鞍下马,一头吩咐:“守城的兵这场子派不上用场。整好队一边策应。这六个人现在分不出好歹,兄弟们,给我一齐拿下!”他大呼一声“上!”挺剑在手,十丈开外,只中间脚尖略一点地又复跃起,直杀入战团之中。兵士们见他如此轻功,雷轰价高叫一声彩:

“好!”

黄富名黄富扬早已杀得筋疲力竭,见来援兵,刚恰也叫了声“好——”**个人已蜂拥而上。那燕入云只看了易瑛一眼,大叫“杀呀”,挺剑一个燕子抄水,一道孤光曲旋,中途竟无端拐了个弯儿,直刺入黄富名小腿中,黄富扬见那剑又向自己削来,竟是恶狠狠冲颈项而来,吓得“妈呀!”大喊一声,就地一个马爬,连滚带爬退到城墙根,他却极是伶俐,立即悟出燕入云临阵造反,在旁大骂道:“我日你燕入云姐姐了——富光哥,他贼心不改,反了!”

“好贼!”黄富光三人见他一不,一剑一剑只是向自己人身上招呼,那黄富名单膝跪地,右臂已被砍伤,只用左手举刀勉强招架,己是凶险万分,黄富光一脚将黄富名踢出场外,用一枝判官笔舞得呼呼生风,打刺点戳直逼燕入云,黄富宗黄富耀也灵醒过来,喊着:“贼婆娘,好贱货,在我兄弟眼里揉沙!”黄富扬斜靠在城墙很,喘息着说“我早看他不是好玩艺儿,狗改不了吃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技起火,燃着了,就手里一送。那起火“日”地一声飞起半天中,“啪”地一声脆响爆开了,红黄白紫蓝五­色­烟花在空中放出夺目的光彩。燕入云知道这是向黄天霸报警,口里喊着“青帮兄弟们,他们都是一路的,统统给我拿下呀!”五六个青帮人物虽弄不明白谁是反贼,但燕入云是受过朝廷封诘的,黄天霸明白指定“燕大哥坐纛,加之黄家门里自居名门,一个个蜡头般大样。几个人紧急议了一会儿,决定连黄家的人带“反贼”见人就打。这几位都是青帮里顶尖人物,有使三节棍九龙鞭的,有使刀弄剑的,冲进战阵,呜呼大喊大叫,竟是逢人就下手。

这一来更煞是热闹番茄。燕入云纵跳闪跃一柄剑舞得团雪一般,见姓黄的就下手。乔松二人也专寻黄天霸的五个人,没命地使鞭猛抽乱打。这样一来,亏了受伤的黄富名和黄富扬看得清,一纵身又加进来,黄家五兄弟已反众为寡。成了胶着一团稀奇古怪的拼死打斗仗。在旁的军士虽多,但不知其中理,只好按兵不动,傻眼看。

只易瑛心里清亮,退进城门洞里,“咣”地卸下梁来粗的门栓,憋着嗓门喊道:“黄家的人开城放贼了!”

246.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1)

( 乾隆离开桃叶渡,没有再到别的地方悠游观览。ww踽踽回步向总督衙门踱着,心中犹自思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还夹着莫可名状的担心与希冀。满街光怪陆离的灯火人群,嘈杂热闹的叫卖呼喝,俱都充耳不闻,纪昀两次请示。“要不要叫个轿子”的话,也都没有答话。直到金鉷在门外请见,乾隆才从遐恩中憬悟过来,觉自己已置身在总督衙门琴诒堂内,乾隆没有立刻叫金鉷进门,眼见英英进上的参汤,他也吩咐“不用”。接着嫣红便捧上茶来,一边往茶几上安放,一边诧异地觑了乾隆一眼,说道:“主子,您好像不欢喜?——纪大人,你们转到哪儿去了,主子敢是撞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朕不欢喜?朕是有点心事。”

“是奴婢瞎猜的。瞧着主子有点恍惚,眼睑下头有泪痕似的……

乾隆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里还噙着泪,忙要热毛巾揩脸,这才吩咐道:“金鉷进来吧!”金鉷一提袍角跨槛而入,就地儿打千道:“奴才金鉷给主子请安!听主子在外遇见了易瑛,刘统勋一急,犯了病儿不能过来。ww瞧主子气­色­,倒像不相­干­似的——没有受惊吧?”乾隆不禁一个愣怔,诧异地看一眼纪昀,又注目一下守在天井外阶下的端木良庸和巴特儿,说道:“这么快的耳报神?”

“是臣通报刘统勋的!”纪昀双膝“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连连叩头说道:“皇上身莅不测之地,见不测之人。臣职在中枢,护卫有责,又不能当场铮谏,只好差马某向刘中堂尹中堂报警……当时势主上明了,实是事不得已。臣心中惶惧万分,焦忧如焚……万一易瑛枭獍禽兽之­性­大,有伤主子分毫,臣……也是不预备着生还了……”说着,已是泪如泉涌。嫣红英英这才约略知道来龙去脉,听说见了易瑛,都唬得脸­色­苍白,怔怔盯着乾隆,皱眉不语。

乾隆一笑,双手一合交叉握起,说道:“世上的事,你参不透的多着呢!老百姓常说‘天理良心’天理就是道,良心就是,一件事除了道理,还有缘呢!你还得好生阅历,单读几本子书,不够用。”纪昀叩头道:“这个‘阅历’臣没有,也不想有。主上一身系天下苍生安危祸福,岂可以寻常百姓理而论?这个话臣不敢奉诏,期期不奉诏!”“你这话也在天理良心里。”乾隆噙茶漱口,站起身来,“易位而处,朕也会这么作。朕自己尚且坦坦荡荡无惧无恐,倒唬得你们个个不安,吓倒了刘统勋——走,瞧瞧去!”

纪昀叩头起身,以袖拭泪,叹道:“岂止不安而已,臣真是魂不附体,犹如身在噩梦之中!直到此时还是骨软如泥——延清公过来了。”乾隆看时,果然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架着刘统勋进来,见了乾隆,挣着要伏身行礼,乾隆忙抢上一步,亲自扶住了,心里感动,口中却笑道:“你这是何必?易瑛也是人,朕­射­虎杀熊,厮打格斗本领不亚于平常侍卫。真动起手,她未必是朕的对手——你就担忧惊吓到这份儿上……你但凡心思放宽些子,何至于刚过天命之年就衰惫到这份于上?好生作养点,你还得准备着侍候朕的儿子……”说着,也淌下泪来,扶着刘统勋坐在安乐椅上。

“臣真是无能无用之极……恨不得心剜出来,感得主上不要再轻离庙堂……”刘统勋脸­色­本来黝黑,此时又青又黄,眼泪拭了又出,颤巍巍接过乾隆亲手递来的参汤。略呷一口便放下了,暗哑着嗓子说道,“臣半辈子主管刑部,审过多少凶险狡恶之徒。江湖上死不皱眉的好汉确是尽有的,但更多的都是心狠手辣毫无理义可之人。主上太仁了,像宋襄公要吃亏的……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乾隆心里酸热,说道:“朕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以后不这样了。”“和这个易瑛,没有以后了。”刘统勋道:“臣已下令,所有原定负责缉捕的军队、衙役、南京地方黑白两道,不延时分,水陆两防,立刻动手擒拿‘一技花’!”

乾隆没有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一眼刚刚从北京阿桂处转过来的奏折,一叠子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子上,说道:“今晚和易瑛谈了一个半时辰。说得很多。也很交心,受益心得也很多。朕亲口赦了她,这个事纪昀是知道的,易瑛也已从化。既已从化顺法,擒得到擒不到,也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了。朕放一句话给统勋,你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功在社稷。为易瑛这案子焦劳忧勤数年,仅就能使朕与她这平和一晤,也是值的。这个案子可以销掉了。擒到擒不到,都以擒获伏法论绩论劳。”纪昀道:“那是主上逢场机变的语,还是应该以律公办。”乾隆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自该依律办差。《大清律》三千条,说到根上,依的是三纲五常。所以纲常还管着律条。君无戏,朕要赦她,恐怕你纪昀难以抗旨。”

247.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2)

( 纪昀暗中咬了一下嘴­唇­,说声“是”,没敢再饶舌。ww***刘统勋却道:“皇上也应遵道,也是依三纲五常仁教义正,这万里江山世界才治得好。以臣布置,易瑛就是Сhā上双翅,恐也难逃出南京。臣切盼皇上以公天下之心剖理此案,不为易瑛巧花语所动。”纪昀这才憋出一句“天若有天亦老啊!”

“道是无还有嘛。孔盂之道,源于仁,仁呢?自人之侧隐而来,还是个“’。有时,人就是天理。”乾隆不动声­色­反驳两个臣子,“你们不要以为朕是个滥好人。杀刘康、喀尔钦,还有前头的诺敏,年羹尧,山东的齐氏,朕都参与其事,还有后头的高恒、钱度,恐也难逃王纲。但易瑛其人,有可恕之。”

“易瑛两次啸聚,三次聚众造反,传布邪教蛊惑民心,劫掠府库,擅杀职官。犯的十恶大罪,这样的巨寇,自三藩之乱后仅见,断无可恕之?”刘统勋听听,乾隆的话怎么说都是开脱易瑛的意思,轻咳一声,在椅上躬身说道,“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礼就是上下之序有定不紊。ww臣以为即使易瑛不能生擒,也必要挫骨扬灰,以为后者儆戒。赦掉易瑛,以后部议谋逆大罪,刑部何所措辞以奏天听?”

他虽体气衰弱,­精­神也显得委顿,但这话说得毫不容让,字字铿镪掷地有声,乾隆也不禁点头,说道:“延清说得有理。易瑛现在能否落网尚在两可之间。但以朕思量,她有可恕可赦之。”

刘统勋纪昀,连同嫣红、英英都用目光注视乾隆。

“她没有立号称王,没有攻城占府,没有想夺江山称帝的心,造反仅为自保。与寻常反贼有所不同。”乾隆说道,“朕……和她谈了很多,原是一个无罪良善女子,被逼受迫一步一步身陷大罪,这又是一条;这样的人上山扯旗放炮,地方官,当地缙绅有罪,朝廷也要分担一点­干­系,朕也为她分一点责。自从山东河南流窜两江以来,她没有再行起事作乱,谈之中,颇有悔罪向化之心,这又是一条。几次三番与朕陌路相逢,这次觌面相交,也没存加害之心,既有福缘见朕,良久良语,毫无冒犯,这也是她的福缘。昔日曾静张熙,怀邪书于说岳钟麟起兵造反,论起心地,曾静之恶远过易瑛,先帝不但不诛,而且授职加官。难道先帝也错了?拿人为什么?还是怕她造反,审讯刑罚为什么?也为的‘以敬效尤’。她不造反,也没人‘效尤’,怎么不可恕赦?”

这纯粹是强词夺理,巧令­色­出脱易瑛了。尽自乾隆信口雌黄,两个人反觉更难措词驳回。刘统勋咽了口唾液,乾隆自己亲自为易瑛分“罪”,臣子还有什么话说?纪昀却道:“天作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道。易瑛大逆作反,公然抗拒天兵,乃是自作孽!皇上即位之初,即下旨诛戮曾静张熙。今日又要赦易瑛援引此例,臣不能明白。”

“易瑛是天作孽在前,被逼自作孽在后。”乾隆一笑,说道,“这真有点坐而论道的意味了。你是不信理学的,朕也甚厌理学家责人苛刻。先帝不杀曾静,朕杀了。朕不杀易瑛,朕的儿子将来要杀,也由他去。”他为自己辩奇思妙想得意,喝了一口茶,又复一笑。

刘统勋和纪昀还在搜寻道理说服乾隆,忽然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看时,却是尹继善匆匆进来,他脸上尚冒着细细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易瑛,已经被围在城东门外二里的观枫楼上了!”

乾隆心里一沉,易瑛到底还是没逃出刘统勋的手心。他似乎有点心慌意乱,又带着莫名的惋惜,还有一丝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松弛地坐回椅中,说道:“起来吧。慢慢讲不着急。现在形怎么样?”尹继善起身擦汗,说道:“她走东门逃跑。黄天霸的底线怕城外没有布置,在东门里边动了手。可恨燕入云临阵倒戈助敌,黄家手下几个人弹压不住,在那里一场混战。黄天霸带人搜乌衣巷和桃叶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矶提调水师封锁过往船只,见到报警赶去,十三太保黄富扬重伤,十二太保黄富名已经活活累死,青帮的人不分敌我乱打一气,易瑛乘乱夺门出逃。幸亏城外歇驾亭驻军接到了刘墉警报,一千多人四面包围,压迫着易瑛五个人退到了观枫楼,现在凭楼据守,抵死不肯投诚!”

248.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3)

( “这个燕入云真是无可救药的混帐!”刘统勋两手拍着椅把手,气得脸­色­铁青,“——喂不熟的狼羔子!刘墉在那里督阵捕拿么?——我要亲自去一遭!”纪昀问道:“惊动了城里百姓没有?”尹继善道:“没有多大惊动。那里居民本来稀少,又是夜里,有几个闲散游人以为是打群架。想看热闹,守城门的兵士把他们挡回去了。”金鉷见刘统勋撑着手站起身,忙道:“延清公,你刚刚气­色­好一点,陪主子这里坐着说话。我和元长去观枫楼。那几个贼男女走了一个,您只管拿我是问!”

乾隆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烦乱,想到方才还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谈心散步,顷刻之间又逢大变,竟尔被困高楼身陷重围,倒像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她似的,说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手中茶杯,说道:“朕也!”尹继善听了无甚说得,但金鉷刘统勋听乾隆方才回护易瑛,深恐他当场再赦易瑛,更令人难措手足。刘统勋正要劝阻,纪昀说道:“主子依着我说,不去为好。现下势如同水火,冰炭总归难同炉!易瑛恶贯满盈大罪滔天,该当如此下场——主上,这里满案奏折文书,无论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紧得多,您不值夜半三更到那里,亲眼看她受擒就死……”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向外走。ww只好跟着出来。尹继善快赶几步出了琴诒堂天井外院,大声道:“备马!——把我平日骑的那匹掬花青也牵出来!”说着,便听拱辰台方向三声沉闷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时牌了。

观枫楼坐落在南京东门外约二里之遥,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侧两箭之遥。北边山坡一株杂树没有,秘道南侧一漫下坡,坡下岭上全是枝繁叶茂的枫林。秋日叶老,登山四望,犹如淹在红海之中,赤潮翻涌叶声如山呼海啸,灌人心目,神道两旁丈许高的石马石羊石象石翁仲像海中游泳的怪兽礁石时起时伏若隐若现,东望长江,浩浩烟水极目天际,西瞻金陵龙盘虎踞坚稳沉实。袁枚游此胜景,因见无亭阁点缀,特特筹金建了这座“观枫楼”,雕瓮Сhā天重阁玉宇,上设亮亭,周环回廊,高矗在万顷枫林之中蔚为大观。

但此刻正是子时极深之夜,山高月小风寒露重,乌蓝的天穹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苍溟的岗峦在虚渺的微霭中起伏不定,仿佛无数魍魉魃魅倏来倏往窜伏跳跃。幽黯­阴­沉的枫树丛在微风中不安地动来荡去,雨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兽也随树时起时伏,伴着枫林似歌似哭又似哗笑的喧嚣,显得分外­阴­森。乾隆一路都无话,策鞭攒行,眼里一片恍惚,心中时而茫然,时而又觉得莫名的凄冷落漠。眼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线围成一个椭圆,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谁用金笔在黝黑的大屏上画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围的观枫楼所在了,心里又是猛地一个沉落。果然尹继善在侧旁扬鞭一指,说道:“前头就是了!”

一众人加鞭飞驰,顷刻便到观枫楼前,刘墉早已得报,火把丛中满脸油汗迎上来,正要行礼,乾隆一摆手道“免了”,便下了那匹掬花青坐骑。尹继善滚鞍下来便问:“势怎么样?”刘统勋一边踏镫子下马,吩咐刘墉道:“小声传令出去,所有火把全部熄掉!你这叫什么?薄薄一个圈子亮给易瑛看!她们武艺­精­强,选一处突出去,你圈子跟着套她?”

“是!”刘墉忙答应一声,传出号令,折身回来说道:“楼上四女一男,燕入云背上挨了黄天霸一刀,伤得不轻。那个韩梅也被黄富清刺了一刀,易瑛三人都带轻伤,现在据楼死守,不肯答话。我想,这么死死围定,待到天明一拥而上生擒他们。夜里不能混战,容易给她可乘之机。”

乾隆望着黑魑魑的楼没声,纪昀说道:“不能等到天明。声势太大了,惊动南京百姓都来围观,这千百人捉四五个人,传扬出去很不好。迎驾日子又近了,添些子谣,有损风光体面,最好是她能投诚。你们喊话了没有?”

“喊了。她抵死不应声!“”刘墉身边的黄天霸一身短打套扣紧身衣靠,手里提着剑,说道:“这贼婆娘是有些邪门——几次冲进楼,里头横七竖八摆着桌椅板凳,绊得人筋斗马爬,根本到不了楼梯口。毛先——刘大人说那是奇门八卦什么阵。我也冲进去看了,瞧着是凳子,靠近了就是墙,一堵又一堵,翻来翻去又回到了原处……既然要生擒,又不能惊众,只好黎明时动手了。”说话间,黄天霸手下四太保廖富华已提刀到楼下叫阵。他是个黑大个子,嗓门儿又粗又浑,像隔着坛子里边说话,瓮声瓮气喊道:

249.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4)

( “姓易的听着!你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还硬撑他妈的什么门面?既然难逃一死,何如出来和老子痛痛快快­干­一场,当缩头乌龟有什么意思?”

众人静听,楼上似乎多少有点动静。ww***一时便见一双隔扇窗户洞然而开。却是燕入云影影绰绰据窗而立,戟指廖富华道:“廖老四,你逞什么英雄?别说易教主,咱们没有一道玩过?你们姓黄的哪个是我的对手?告诉你们,老子要和易主儿成亲,洞房之夜,你少来聒噪!”

易瑛要与燕入云此刻成亲!楼下人都是一怔。乾隆不知怎的,泛上一股妒意,心里满不是滋味,抑着心头火问刘墉:“这个燕入云是不是从易瑛那里投顺过来的那个?”刘墉忙道,“是!他投顺是为易瑛冷落了他,和另一个姓胡的近乎,他救易玻,也还是因为旧不断。”说话间黄天霸一­干­徒弟们已经起哄大声噱笑: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会子还撑门面办喜事!”

“乌龟配王八,真正是一对儿!”

“笑死我了……这连根蜡烛也不点,就进了洞房……”

“这一回老燕可捡了个便宜货,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厮混在一起了,如今轮到燕入云了,哈哈哈……”

“你说的不对,老燕是行院­婊­子里泡出来的,下头杨梅大疮长得稀烂,是一枝花Сhā狗粪堆儿上了……”

哄笑嘲骂侮弄,语污秽不堪入耳。正闹腾间,突然楼上亮光一闪,一枝火把亮了,接着又一枝点燃起来。众人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时都静下来。便听燕入云惊喜地叫到“守宫砂!”他突然了狂似的在火把影中又笑又跳,大叫:“易瑛是清白女子——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我燕入云好高兴,我好有福气——我好有福气!”声嘶力竭的叫声中既有欢愉,又带着凄厉悲沧和绝望,深夜听来使人神颤心栗。

“刘墉你亲自喊话,”乾隆冷冷说道,”说隆格贝勒在这里,问她愿不愿和我再说几句?”

刘墉看了父亲一眼,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金鉷等人都沉默不语。他转过身子,照乾隆的原话呼唤了。便见易瑛临窗站定,似乎向下张望,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我和几位大臣议过,你有可恕之。”乾隆静静说道。“现下悔悟为时不晚。皈服膺罪,我能保你­性­命周全!”

“那——”易瑛终于开口了,说道,“还有燕大哥,我手下的兄弟姐妹们呢?你能统统赦了他们?”

乾隆绷紧了嘴­唇­,这次轮到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以为你不降,他们可以幸免?”

“……我问你,为什么单赦我?”

易瑛见乾隆沉默不语几乎连想也没想,立即道:“谢谢你了。我们缘分尽了……”说着,关上了窗子。

“烧死她!”乾隆脸颊肌­肉­微一抽搐,冷冷说道,刘统勋几个人心头都是一阵轻松。这样处置真是最省事,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了。刘墉一声号令,几百枝蘸油带火的箭一排排向观枫楼­射­去。

火,几乎是楼上楼下同时燃起。楹柱、门窗、扶栏、亭柱、平座斗拱、外檐斗拱、槽升子、沾了油处起火,像一朵朵绚丽的彩花,通楼上下闪烁着,忽忽跳跃着,忽然轰地一响,火焰连成一片,整座楼变得火焰山似的,将周匝峰峦枫林照得一片殷红。熊熊火光中,千百人一齐注目,却没见人跳楼逃命。只见窗上几个人影,似乎喝醉了酒般踉跄跌伏,又好似在火中舞蹈。几个女声歌唱在毕毕剥剥轰然作响的燃声中隐隐约约传来;

碧血花!销尽风摧雨折,断魂植谁家……汉绿垒垒皆成踏青路,惊心王候变黄沙。飘风万丈吹黄沙,直连天地伤地,回迷茫堪嗟讶……滚滚红尘一刹那,哀哀众生,劫来无奈散天涯……天涯无归处,仍归玲珑玉,化为碧血花……

歌声中那火燃得更烈,白赤红黄五­色­流金直冲九霄,爆然一声巨响,歇山亭顶坍落,高楼像被烧得稀软的红炭倾圮下来,下火上焰,爆着的火星在空中毕剥作响,书画纸灰像乌鸦一样在空中盘旋着翩翩起落……

250.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5)

( “回去吧。***黄天霸等人的劳绩,刘墉具本写出奏折……”直到楼坍,乾隆紧得像开水锅里煮着的心才松弛下来,才觉得手心冰凉粘湿全是冷汗。喃喃说道:“君子不近庖厨,今日作一回庖丁……寻出骨灰,埋到灵谷寺去。走吧……我今日真累了……”

但他无论如何是睡不安了。回到总督衙门琴诒堂曲肱仰卧,嫣红英英见他双眸睁得炯炯的,忙着点息香,又请他眼一丸定神安魂丹,伏侍着脱了大衣裳,两个人也不敢睡,就在外间隔栅子旁开交线听他招呼。听着外面微微吆呼的风声,乾隆安谧地斜躺在大迎枕上,心中却像万马奔腾千绪纷来心猿之锁既开意马之僵难收,脑海中一时是五彩纷呈的火焰,一时又是毗卢禅院的曲径,秦淮河畔的水月杨柳,平­阴­县千万人众中易瑛驰骋厮杀的英姿,城前大树下的默然相视……走马灯似的赶走一个过去又来一个。忽然见易瑛搴帘而入,手里擎着一技蟠螭蚯曲的梅花,对乾隆嫣然一笑,说道:“贵人相反当起而眠,隆贝勒好睡……”

“你从哪里折这枝梅?”乾隆起身笑道,“是送给我的吧?”说着接过梅枝,小心抚那花瓣嗅着清香,易瑛笑道,“从梅园里物­色­的,我就要走了,交一场,特来告别。ww送你万两黄金只怕不稀罕,就送这枝梅罢。”乾隆含笑点头,“走?你到哪里去?”

“去奉天呀……不是你指点的么?”

恍惚之间,乾隆已经想起来,叹道:“和你在桃叶渡一番话,思量的事很多,一代江山观气数,崇祯非亡国之君,文天祥史可法非亡国之臣,还是亡国了,只有君臣都不是亡国材料才能靠得稳。”

“我也想得很多……”易瑛神­色­有些黯淡,对面和乾隆坐了,“大清气数没有尽,怎么折腾也是无用。你说的只是官场,如今官场什么气,大约比我知道得清楚;还有个民气,太平日久了,也要生出许多是非;贫富太相悬殊,富的有百年大族,窝里斗还要欺平民,穷极了的越来越多,就想和富的同归于尽,《诗经》里头有这样的话,什么‘吾与汝偕亡’不就指这个?你就像雍正爷,九牛二虎之力扳回吏治,也只稍延时光而已是吧?”

乾隆挥扇一笑,说道;“你说得委婉,细想像画了一幅叫人害怕的画儿。现在是有些糟心事,但朝廷捐赋不重,生业滋繁,岁入抵得康熙爷手里四五倍不止,还是旺相之数。极盛之世,好比大树,树大荫也大,你是树荫下的人,太阳没有晒到。就是矜悯到这一条,所以我才赦你。”易瑛笑道:“你比方得好。我也有比方,极盛之世好比到了山顶峰尖,无论向哪个方向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又好比另一些人,走到锅底谷中,无论朝哪边走都是上坡道儿。大家对头都走,­阴­阳气数运命交错,周而复始,不过如此吧。”

仿佛之间又似乎和棠儿一处游玩杭州西湖,英英嫣红睐娘同在一舟,春风荡漾间,湖岸姹紫嫣红柳垂如丝,苏堤断桥雷峰宝塔倒影摇曳,平湖如镜水绿似茵间歌扇舞袖,正得意间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肩头,回头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易瑛也在船上,看着乾隆微笑,乾隆惊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来给你唱‘碧血花’呀……”易瑛说道,“我的歌不好听么?”

乾隆忽然警悟,易瑛已烧死在观枫楼,张皇之间,棠儿几人都无了踪影,只易瑛乔松几个还有燕入云微笑着逼近自己。急之下大叫:“巴特儿、端木良庸!护驾侍卫们哪去了?!”

“万岁,万岁……您睡魇着了……”

……乾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却仍身处琴诒堂内,原是一梦南柯。晓风清寒透窗而入,檐下铁马晨音贴耳,嫣红和英英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木踏脚前正担心地盯着自己。回思梦境,宛然在目。

一连半个月,乾隆都显得郁郁寡欢,每日批阅奏章,闷着不接见人。除令刘统勋加紧侦讯高恒钱度贪贿两案,明诏“匪易瑛余党,香堂堂主以上自行到官自者,概不捕拿治罪,其余徒众一律不问”,又迭下圣旨,令卢焯从速修复高家堰至清河的黄河河道,令甘陕晋豫徽五省巡抚,除全力赈济水旱灾民外,自保境内黄河堤岸,“任内若有决溃之事,讳过不报以讳盗论处,决溃即革职,由该抚以家产自行弥补,决不姑息”,又下旨河东河西速备种粮牛具,氽赊无力秋种贫户,“各地秋种冬防,俱由该省督抚责成地方全力安顿,冻饿致死一人,即降等考成。致有因责任不力,导民变者,惟以锁拿督抚治以玩忽之罪,朕不尔恕!”又令福建设水师缉察道,“专防倭寇水匪上岸滋扰,并缉查沿岸好民与水盗私相勾连,擅自带货出海者,即行格杀捕拿。至有官员营谋暴利悯不畏死,与盗寇行货银钱交往者,具奏即行正法!”道道旨意语剀切辞气严厉,即使对亲近臣子也没了调侃之词。

251.第三十六章情天子火焚观枫搂陕义女命终颂离歌(6)

( 他心忡怔,只在八月初八“御驾临幸”入城时露了一下面,以后就移居­鸡­鸣寺下的行宫。***八月十五在总督衙门醴酒相待缙绅逸老,在席间接受跪拜,只和张廷玉寒暄几句,问了问饮食起居,向众人嘉勉几句,诸如“缙绅业主是朝廷基业根本所在,诸位忠爱君父,疏财急公,朕心甚慰。惟望以生业余财,广为布施穷民,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是尔等之福”之类的话头。劝酒三杯,即含笑离席。每日只去太后处早晚请安了,就在皇后处闷头批阅奏章。那拉氏等几个后妃借口富察皇后有病,时时过来请安,变看法儿讨乾隆欢喜,乾隆不生气,却也不兜搭她们,只笑说;“忙。ww积的奏牍案卷太多了,你们只管陪老佛爷各处寺观庙院名胜风景游玩去,紧事料理清白,咱们到苏州杭州扬州海宁这些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儿。准教你们心满意足就是。”

待到八用二十六清晨,尹继善接到傅恒的奏折,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匆匆去见纪昀。他立即就要赴西安行在,家眷早已搬出总督衙门,纪昀就住在他原来起居的内院。还在北书房的北边,自乾隆搬出,他又从签押房搬回琴诒堂。五个大军机,这座大院落里住了三个,除总督衙门原班人马,北京来的善捕营御林军、内务府太监也负有守护之责。人­色­甚杂,各有职守,过了几道岗才出了西院月洞门,却见弘昼摇摇摆摆从北书房那边过来。尹继善一怔站住,说道:“王爷,您吓我一跳!几时到南京的?怎么阿桂连封信也不知会一声,真是的……”说着就打千儿“奴才尹继善恭叩主子金安!”

“我是**主子。”弘昼笑嘻嘻的,一如平日散漫放旷的样子,也不扶尹继善,用扇柄敲了尹继善的脑袋一下,说道:“万岁爷才是咱们的主子呢!——是我不让阿桂说,我自己有折子递给万岁了。我和我婆娘一道儿来的,还带了个婆娘,是莎罗奔的——怎么样,够热闹吧?”他手一虚抬,尹继善方站起身来,问道;“您要去见纪晓岚?——奴才有点不明白,莎罗奔——”“不说这个,咱们走——你见晓岚有什么事体?”

“傅六爷遇刺了。”尹继善说道。

252.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1)

( 弘昼同尹继善一脚前一脚后走着,听到尹继善的话突然顿住,可很快他就醒过神来,一笑说道;“奴才主子开玩笑有个题目分寸儿,这可是国家大事!傅恒遇刺你尹元长恐怕不能这么从容。”

“真的是遇刺,不过傅恒没受什么伤。”尹继善道,“是金川部落­色­勒奔的流民­干­的。刺客被拿住又被放了。”弘昼更加惊讶,歪着脑袋说道,“这可真够扑朔迷离了,傅恒这个怪家伙——走,纪昀屋里说话!”

纪昀昨晚接见几个省的图书征集局司的人一直熬到­鸡­叫才和衣而睡,晏睡迟起是他一贯的作派。弘昼和尹继善进来,见刘墉已经端肃坐在外间等候,里边纪昀犹自鼾声如雷,不禁都是一笑。尹继善道:“这是和亲王爷,还不赶紧请安磕头?——这是刘延清的公子刘墉,票拟已经出了,都察院行走、军机章京、挂右都御史衔。”刘墉便忙行礼。

“罢了罢了!忙人跟闲人行什么礼;”弘昼满脸嬉笑,竟用扇柄子敲敲刘墉的头,说道:“不用介绍我也知道他是刘统勋的儿,是刘统勋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丝不走样儿——我来看看纪大烟锅子。”说着挑帘进内屋,拧着纪昀耳朵说道:“起来起来!他娘的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打着呼噜只顾挺尸!”

纪昀黑甜梦酣间被拧耳朵拧醒了,正想脾气,一眼见弘昼笑嘻嘻站在床前,犹恐看花了眼,揉揉惺松睡眼,一骨碌爬起身来,笑着伏地请安,说道:“找们家的带着儿子来看我,正逗儿子玩儿,王爷拧醒了我。您来的真不是时辰儿……请爷外头宽尘,我洗一把脸就出来。”

弘昼笑着出来,也不拣主位客位,靠西墙亮处大咧咧坐了。问刘墉道:“延清公平日吃什么药?问他他不肯说,怕我赏,你说给我听。”刘墉起初觉得拘束,见他散漫随和,也松弛了些,因问及父亲,忙起身回道:“寻常只是川贝、冰片、安魂息神丸。应急用御赐的苏合香酒。喝一小口心跳气闷就缓一点。”弘昼按手命他坐下,说道:“这里放着神医叶天士,昨晚我头晕心跳,一针就好了——回头请来好生给他看看。那起子御医没一个及得他的,我要带回北京叫他主持太医院!”又问:“你这么早过纪昀这边要回差使么?”

“是我叫他过来的。”纪昀用毛力揩着脸出来,笑道:“查图书查出大案子了!有个张老相公:家里藏着崇祯皇帝的玉牒,揪官到府。他原来姓朱不姓张,还有几份福建递来的逆书,说朱三太子的长公子现在吕宋,聚兵十万要打回来寻见三太子再兴明朝。抖弄出来两下一对茬,这个案子比易瑛的还大十倍!所以叫刘墉过来核对一下。”

尹继善不禁心头一震,从康熙八年始,“朱三太子”就像梦魇里的幽魂一样时隐时现,成了历代朝廷天子的心病。在他看来:这连个平常梦话都算不上,但康熙、雍正到乾隆,听见“朱三太子”就像半夜遇见了鬼,有一案查一案,拿一个杀一个从不打个迟疑,如今逆书又查出个张老相公,这人又完了。正想着,弘昼说道:“我算了算,至少也捉过个四个朱三太子了。顺治十七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朱三太子活着也一百多岁了,孙子也老了——你们奏吧,看皇上什么决断,这事是朝廷的忌讳。”

“王爷和元长怎么一道来了?”纪昀也不愿沿这题目说,笑着一一奉茶,“您来南京,见主子必定有要紧事。”弘昼似笑不笑,扇骨儿打着手心漫不经心说道,“我送那位朵云——莎罗奔的夫人来朝天子。北京下霜了,这里是江南仍旧秀­色­一片,高处不胜寒,也想来暖和暖和。有些活奏折不好写,想当面跟皇上奏说:”纪昀笑道:“那一定是要紧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弘昼因将朵云在北京叩阍不成,劫闹兆惠府的事说了,却只字不提魏佳氏移宫形。尹继善深知这件事不足以惊动这位王爷亲来金陵,也将傅恒弃舟上岸骤然遇刺的经过备细说了。弘昼听了一笑,说道:“她这一闹朵云就更不好办。和张老相公的事一样,事无关相连,哪个庙都有屈死鬼真是一点不假!”

253.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2)

( “不早了,咱们一处去莫愁湖吧。ww***”纪昀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刘塘道:“张老相公玉碟一案不可忽视,一定要查出他本来姓氏是不是朱姓,是不是假冒的朱三太子,据你上次提审,似乎暗地没有结党聚众的事,四邻具保也说他平日安分,我看就不必当做逆案料理。皇上正在南巡,要有祥和之气,查案子声势越小越好,不要动不动满街都是衙役,善扑营的兵。牵连的太多,下头人好大喜功只图买好,于政局不利。你是方面大员了,要有大局观,不要拘泥到案子枝节里去,黄天霸他们升官心正旺,不要把劲使在这上头,青帮盐帮漕帮江湖黑道里明面维持朝廷,吴瞎子是侍卫,顾不过来,叫他们一处会商一下,由黄天霸接管缉捕拿盗的事。告诉他们,皇上有话,缉拿黑道贼匪同伙,要按野战军功行赏。三年军治安太平,封侯也是指望得的。就这个话,你去和他门会议。”

刘墉得了指示立即起身告辞,尹继善便也起身,对弘昼和纪昀说道:“我今日过江起程去西安,这也就别过了。昨儿陛辞,万岁爷还说,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延清杂务太多,见大家没法分劳他又不肯偷闲,刘墉身上的差使不要砸得太重。纪公雅量高致诙谐多才。除了公务,要上下照应,我们多通信,有事多替我主子跟前担戴。”纪昀一边同着往外走,笑道:“这些何消吩咐?倒是你在江南久了,西安的羊­肉­泡馍未必吃得消——你带谁去?”

“我带袁枚去。”尹继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总督衙门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纪昀笑道:“会意得,怕是到那边单丝孤掌,连个弹琴下棋的朋友也没有吧?”尹继善和刘墉直送弘昼二人到仪门方才回来,刘墉去北书房,尹继善自预备行装约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轿赶往莫愁湖,待到时正是辰牌。行宫就在毗卢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开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从来也没住过这里,是怕长江水涨漫堤决溃淹了这处低凹所在。自李卫当总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条石和石头城相连。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离堤顶还有丈余,可谓是万无一失。乾隆爱这处景致,上倚寺观可闻暮鼓晨钟,下临莫愁湖可玩胜景颜­色­,因就住在这里,百年老松翠竹杨柳掩映间红墙黄瓦丹垩一新,遥瞻与北京畅春园仿佛。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驻跸于此,关防所禁,莫愁湖黄芦白茅败荷清涟依旧,没了游人画舫点缀,偌大湖面不见片帆舟影,便显得寂寥肃杀,秋风一涌寒波激岸楼亭孤疏,少了几分柔媚。

行宫门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很多,几乎都认识纪昀,见他过来,几个司道小官只远远站着痴望,山东安徽福建江西几个省的巡抚忙就上来请安问好。纪昀笑道:“你们这些家伙,这回买椟还珠了,这是和亲王爷!喝面糊汤喝醉了么?”几个人忙又跪下给弘昼叩头谢罪。弘昼笑道:“我没穿王爷行头,不怪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吃纪昀恶骂了还不知道。当日苏五奴长得漂亮,人们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说‘灌酒没用,多拿银子,喝面糊汤也能灌醉了我’——这叫饮糙亦醉。成语,你们晓得么?”说得几个巡抚都笑,弘昼却朝站在彩门旁的一个五品官笑着招手,说道:“这不是归德县的段世德么?好嘛,五品堂皇当上了,认不的五王爷了!——几时升的?”

“是是,卑职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过来,磕头请安笑道:“王爷一下轿我就认出来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给王爷请安。托王爷的福,今年信阳府出缺,卑职考成‘才优’,就选出来了……”弘昼笑道:“你给我弄的几只蛐蛐儿,铁头苍背声如嘎王,好极!连十三贝勒的‘无敌大将军’都叫咬断了大腿。先说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给我弄几只鹌鹑来,信阳府鹌鹑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满脸花,说道:“这好办,回去我就叫小厮们去买。王爷放心,一定不去搅扰百姓,这是卑职的私意儿,谁叫我是王爷旗下奴才呢!”弘昼摇头道:“春天的鹌鹑叫‘春草’,最窝囊软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罢了。冬天的鹌鹑蛋人暖出来,叫‘冬英雄’,要养过三年皮老筋强,要常往人堆里带,教它不怕人不怯阵,太瘦没劲太肥了榔榔,养得听见公鹌鹑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红眼要斗。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254.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3)

( 他口说手比正说得兴头,卜义从仪门里头小跑着出来,打千儿请了安,微喘着说道:“万岁爷在长春轩,听说五王爷递牌子,叫和纪中堂一道进去呢!”弘昼兴犹未尽地咂咂嘴,对纪昀道:“晓岚,咱们进去。***”

行宫没有秘道,大小错落的殿宇亭阁都是请江南山子野按苏州园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栏长亭衔接,栏边长板相连,随时可坐可依。卜义带着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随手指点着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左边“月恒殿”,是皇后居处;右边“星拱院”,是那拉贵主、陈妃何氏魏氏嫣红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宁宫,是太后住着……说着已见王耻笑嘻嘻迎了出来,便道:“这回廊向西那座压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亲王书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这里批折子见人,叫‘长春轩’。”说话间王耻已到跟前,急打个千儿说道:“二位爷进去动静轻些,皇后在轩里弹琴,皇上在那里吟诗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听见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过,轩外庞廊站着一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官员,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苍白,戴着六品顶戴。见弘昼盯着他看,纪昀小声道:“窦光鼐。二十二岁中一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现在跟我在四库全书上行走。头一份弹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写的。”弘昼点点头没语,便听琴音袅袅中乾隆吟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栗,煮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县令分给民,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胜,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应永识,爱民悉予志……

纪昀听着,这诗就温婉藻饰上说,无论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来,悲酸矜悯之溢于表,尤至‘我食先坠泪’一句,心凄心颤出于至至感,听得纪昀和弘昼都心里一阵酸凉,眼中滢滢泪珠欲垂。正凄楚间,乾隆在轩内说道:“你们三个都进来吧。”于是弘昼打头,纪昀窦光鼐随后鱼贯而入。

窦光鼐还是头一次离得乾隆这样近,寻常像这一等官员都是匍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他却恭敬叩了头便长跪挺起身来,见迎门一张硕大宽阔的木榻上乾隆盘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垒垒叠叠垛的都是文书奏折,还放着几只小黄布袋,都可只有通封书简大小,中间还摆着一个深口宽沿的大碟子,里边的黑米煮熟了,吃得还剩一少半,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皇后却不在外间堂内,窦光鼐留神看时木榻北边一­色­明黄纱幕墙隐隐微风鼓动,才想到是一纱之隔皇后在里边屋里。

乾隆见他这样瘦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毫无愧作畏缩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胆大如斗。”却先不理会他,对弘昼道:“这么远的道儿,难为你一路不停赶来,也不住驿馆,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几时才能改?”说着挪身下炕,亲自扶起弘昼,对纪昀说道:“你也起来坐着。”却不理会窦光鼐,又命王耻:“给你五王爷和纪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够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昼,说:“似乎瘦了点,不过­精­神气­色­看去还好。”

“皇上气­色­没有臣弟想得那么好。”弘昼接茶不饮,轻轻放在几上,也是一脸兄弟亲盯着乾隆,“我是个没头神,住驿馆太嘈杂热闹,地方官上手本参见说话,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烦听。走一道儿住千店听小人们议论钱粮,评涉朝臣忠好好歹,说家务甚或听泼­妇­敲盆子骂街,我觉得比在驿馆里迎来送往听请安说奉迎官面话要受用些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连满面正­色­的窦光鼐也不禁莞尔。

乾隆笑了一阵,恢复了常态,指着那盘子黑米,说道:“这是安徽太湖县唐家山百姓的口粮,窦光鼐送来的。今天单独名见光鼐,也为说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爷,所有后妃每人一盘,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两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进,还没有进完……午膳还接着进黑米,朕要永世记着这米的霉味……”说着深长叹息一声,“那些黄袋子里也是黑米,由内务府分赐诸王贝勒,看着他们吃完它!”他说着,几人已听见皇后在内间隐隐的啜泣声。

255.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4)

( “皇上此心乃是尧舜之心。ww”纪昀听得鼻酸,已是坠下泪来,拭泪跪了说道:“太湖县鱼米之乡,乃至百姓受此饥馁,这是宰相之过。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赐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亲自再吃了……”说罢连连顿,膝行数步端起宽边盘子,手抓着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流泪,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窦光鼐直挺挺跪着,也是热泪横流,暗哑着嗓子道:“臣奉召见,原是预备着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体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苍穹,仁心已被饥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无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无不可治之事!”弘昼也心沉重,点头道:“我从内黄过,内黄百姓有吃观音土的——当然是为数不多。但臣弟想,为数不多也不可轻忽。”

“粮食放霉黑才分给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职责任!”纪昀吃惯了­肉­的肚子,多半盘霉米下去五内不和,恨恨地说道:“为富不仁的劣绅,要榜示四乡羞辱他们!”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窦光鼐,朕读过你的殿试策论。学问很好,字写得也好,硬直了些,没有点进三元传胪,也为辞气显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气。你还很年轻,朕寄厚望于你,不要在四库上行走了,回都察院办差,专管民间采风的事。叫你进来不为让你看朕进黑米膳,是给你密折专奏之权,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耻听着,已从大顶柜上格里取下一个镀金页子包镶的小明黄木匣子,捧过来递给窦光鼐,说道,“这把金钥匙窦大人您收着,一把留主子爷那儿,有奏事折子不交军机处,送内务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个亲自写,批下去的朱批看过之后要回缴皇史处存档的。请大人记好了。”

“谢皇上恩!”窦光鼐将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头,说道:“臣尚有要奏的话。高恒钱度狼狈为­奸­,贪读收受贿赂肆无忌惮,求皇上早下明诏交付有司严加审谳,以正官缄,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在扬州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不要着急,要查出与案子有关联的并案处置。今日还要议别的事,你且跪安,有什么条陈只管写折子奏上来,朕自有曲处。”窦光鼐像抱着襁褓婴儿一样怀着匣子躬身却步退了出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是个憨直人,巴特尔跟朕说,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宫外望阙行礼的。朕原以为他有些矫,看来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这又是一个孙嘉淦史贻直呢!”

纪昀忖度,弘昼亲来南京,绝非只为送朵云,必定还有造膝密陈的事,自己不宜听也不愿知道,因见有话缝儿,忙将张老相公家抄出崇祯玉牒的事奏了,沉吟着说道:“刘墉提审张某,臣在一旁见了这人,是个七十岁上下的龙钟老人。年纪无论如何和崇祯的儿子对不上。民间有些人喜爱收藏孤本杂书,不分优劣良莠。明末乱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烂,有些文书字画档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没有邀结党羽散布谣,也查不出与江湖帮会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见,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骇视听。”

“朕看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这样寻常。”乾隆大约是累,脸­色­苍白带着倦容,轻轻啜着茶说道:“这十几天除了批折子见人,把江南图书采访总局查来借来的**也随意浏览了几部,有些书说妖说邪朕不介意,有些书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华亭举人蔡显写的《闲闲录》你读了没有?他的《咏紫牡丹》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尽称王’,称戴名世是旷世‘绝才’,南明唐王流窜福建,书中纪事都用永乐年号!视庭净不过一个区区秀才,妄自编写《新三字经》,说元代‘被左,衣冠更,难华夏,遍地僧’吴三桂降我大清说是‘吴三桂,乞师清’,还有一位老遗民家里搜出三藩之乱时吴三桂的起兵檄文,这个张老相公家藏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这几本书纪昀一本也没有读过,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图书不分门类所有忌讳一概不追究,有利于民间踊跃献借图书。乾隆这一说与前旨大相径庭,要追究藏书家眷明反清和攸关华夷之辨的悖谬狂妄字句了。这样以来,不但与前面旨意出尔反尔,治起罪来也都要按“大逆”律条穷究酷刑惩治,谁还敢献书?他嗫嚅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收上来的书太多了,现在不但文华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满了。有些书是前明遗老著述,于本朝确有不敬之词,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鉴不识时务见书就献,以图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人,难免也有无心过错的,似乎不必一一穷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易瑛一案兵连祸接,扰乱数省,公然扯旗聚众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悯全命之旨,也不穷治党徒。比较起来,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谬书的人。”

256.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5)

( “那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说道,“治天下与平天下攻心为上,治术次之。信奉白莲红阳教连易瑛在内都是被逼无奈挺而走险,愚昧无知芸芸众生,自然可矜可悯。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们手中有笔,心里有学问计谋,食毛践土之辈还要感激君父之恩,他们是无父也无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乱,岂可等同视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书递给纪昀,说道:“你纪晓岚是胸罗万卷之人,看没看过这部奇书呢?”

弘昼好奇,扇柄支颐凑到纪昀身边看,见蓝底白字一部新书装订整束,上写:

坚磨生诗钞

便问“这个名字好怪:坚磨生是谁?”纪昀道:“这话出自《论语·阳货》篇‘不曰坚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说坚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腾——这必是个不安分人写的诗。”

“此人朕和五弟都见过。”乾隆蔑视地一哂,瞥一眼那书,说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内阁学士,在陕西广西当过学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经死了的鄂尔泰的高足,诗中自名‘记出西林第一门’,狂妄自大目无君父,什么样结党营私蝇营狗苟的事都做得出,岂止不安分而已!”

纪昀蓦地一惊:如果再和皇上顶,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庇护造作“逆书”的人了。ww他的作官章程是“顺”,皇上变了他也变,这叫“顺变”,与皇帝见识不同先尽力寻自己的不是,实在不能“顺的”,拣着合适时机从容进,自己起名这叫“良谏”。像乾隆这样学识淹博鸿才河泻的皇帝,外面上看犹如谦谦儒雅风流学士,心里那份自负刚硬其实远过乃父雍正,如果“诤谏”龙鳞触圣怒,不但自己倒霉,说不定盛怒之下变本加厉大兴文字狱来,就更苦了。

思量着,纪昀叹息一声,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臣太拘泥,也太喜欢从细微未节词章小句上看人想事了。胡中藻臣也见过一面,那还是在翰林院,觉得这人满有才,只谈举止里透着大样——他看人这模样——”纪昀一笑,学着胡中藻枯眉翻眼挽斜视,像把别人倒转看似的,逗得乾隆和弘昼都呵呵大笑。

“他就这副德行。”纪昀笑­色­余容犹在,语气已变得郑重,“他写过一诗‘南斗送我南,北工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粢阔’我还问过他一统天下何分南北之说,是个甚么意思?他说‘诗无达佑’你连这个都不懂。伪而辩行僻而坚,孔子所以诛少正卯。主上必不冤了他!”说着,随手翻看,想寻出违碍语迎合乾隆。

但一翻书他立即明白,根本不用自己再来吹求,书上圈圈点点红杠抹勒触目皆是,诸如“虽然北风好,难用可如何”“一把心肠论浊清”“斯文欲被蛮”……“与一世争在丑夷”——“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随处加有朱批,血淋淋狂草御笔如“丧心病狂以致如此”!“混帐!”“朕之愤懑犹如此獠之恨朕”……还有的批反语“这才是好臣子,非‘忠臣’不能出此语”“好,写得好,骂得痛!”……乾隆捉笔时切齿愤恨之跃然纸上。纪昀看着这些字句只觉得头一阵阵眩晕,脸­色­苍白,手也微微抖动,但他毕竟极世故练达的人,颤声说道:“这……这……实在是个枭獍!不但毁及先圣,且词气诽谤加诸皇上!此其可以覆载而容,此其可以覆载而容?!”他自己的惊恐忧惧也就掩饰在对胡中藻“悖逆”的意外惊讶和震惊之中了。

弘昼抽出书翻着看了看,他却不像纪昀那样惊慌中带着自疑自危,沉吟着说道:“文字上的事看来确是不能一味怀柔,怀柔无度就是放纵。皇上英明,即不作处置也无妨碍,谬种流播传之后世,未必保得住大清代代都像皇上这样天纵英睿,由着他们胡说华夷之辨南北之分,出了乱子就不是小乱子!”他将书呈回桌上,口不停说,“所以乘着极盛之世,这样的书要抄,要烧,这样的人要杀。礼部的人真不知­干­什么吃的,居然没有见一份折子说这种事的!”

“晓岚听见了么?这是远见卓识,这是真正的谋国缄!”乾隆的郁气平复了一些,喝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时曾说老五是卧虎,轻易不动爪牙,动起来风云­色­变,他小事一概不拘,遇君国攸关大事真是杀伐决断一丝不苟。”弘昼忙笑道:“臣弟哪来偌大本领,自小跟着皇上一书房读书,听皇上讲经说史偶有心得,口没忌讳而已。倒是说起玩蟋蟀斗鹌鹑恐怕更在行些儿,依旧是个荒唐王爷——还有另一说,臣弟也要奏,烧、抄、杀都是要的,不宜声势太大。皇上,今日乾隆之治自唐尧以来仅见,比贞观之治远远过之。不知皇上记不记得登极之夜,召臣弟那番语重心长的训诫?”乾隆怔了一下,随即一笑,说道:“纱幕后头是皇后,晓岚是军机大臣。朕想听听你记不记得。”

257.第三十七章危世情举纲张文网伤民瘼奋发求治道(6)

( 弘昼也是一笑,说道:“臣弟不敢有须臾忘怀。ww***皇上说了三条,头一条就是要作圣祖那样的仁君,创开辟以来极盛之世,法天敬祖,如果得享遐龄,能做到六十年乾隆盛治之世,心满意足,文治武功要超迈前世;第二条不敢或忘身是满洲人血是满洲血这一根本,谨防汉人­阴­柔狡­奸­积习浸­淫­;第三条说到臣弟,臣弟不敢复述,总之是凛遵圣训,不敢越礼非为,不因皇上有免死铁卷放纵­淫­佚。皇上说李世民是英拔千古的雄主,玄武门之变屠兄称帝终是一憾,皇上不学他的忍酷,要以仁孝格治天下。”

纪昀这才知道,乾隆元年登极之夜,这两兄弟还有这番促膝深谈,其中“满汉之别”的话能让自己听,可见乾隆对自己眷隆信任还在刘统勋之上,本来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宽了。弘昼也是不胜感慨,笑叹道:“私地下,臣弟常把皇上和李世民、朱元璋还有圣祖相比。贞观之治,一年只处决二十九名死囚,除了这一条,皇上处处比他强。朱元璋洪武之治,酷刑整饬吏治,天下贪官闻风股栗,如今吏治不及洪武年间,但民殷国富明主良臣济济明堂,皇上是大拇哥儿!他是——”他比了个小指,“不能同日而语。ww圣租文武谟烈堪为千古一帝,但开国不久,接的是前明和李自成的烂摊子,中间又有三藩之乱。若论生业滋繁百务兴隆天下熙和,皇上之治已远过圣祖。这都是‘以宽为政’夙夜宵旰呕心沥血所得,皇上您不容易。兄弟虽不管事,心里给您叫好儿呢!”

“兄弟你说的是真实语。”乾隆说道,“除了你,没人能也没人敢这么披肝沥胆把朕和先贤比较优劣。你不用往下说了,朕已经明白你的意思。除了本朝人毁谤本朝大政的,反清思明的,包藏祸心乱政的,朕不加追究。就像胡中藻这样儿的,也不兴大狱株连,稗官小说除禁毁之外,不作人事牵连——朱元璋是泥脚杆子,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一个文字狱动辄成千上万杀人,造下戾气也给子孙种祸。就是胡中藻,你们没细看书上朱批,谤及朕躬的也只当他狂吠——对,是桀犬吠尧——狗叫不足为意。除有直接­干­连的,也不大事株连。但若不动刀子煞一煞这股风,由着他们造谣生事,他们就会以为朕是宋仁宗、宋襄公,也是不成的!你们都讲得很透了——晓岚,就照这番议政,张老相公,还有胡中藻这类案子,你分别拟旨,一件一件斟酌处置!”

文字狱案自孔子诛少正卯,“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秦汉以来历朝皆有。纪昀熟透经史当然知道。他也对一些文人不识起倒,著文写诗谤讪朝政甚或厌清思明深觉忧虑。只张廷玉之后,他已是文臣脑,自觉有佑庇文士责任。一怕兴起文字狱大事株连,二怕下面官员仰顺圣意无端吹求搞得人人自危,方才看乾隆朱批,“亦天之子亦莱衣”本来是称颂乾隆孝顺,只是语欠庄重,也指为“悖慢已极。”皇帝自己就吹求,他怎么敢直谏,真能作到不事牵连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只好承颜顺旨,陪笑道:“臣告退,回去细看原案奏章,草拟出来呈御览修定。”说着便起身,却见秦媚媚从纱屏后轻步出来,到乾隆眼前耳语几句。乾隆脸­色­一变,匆匆进了里边。纪昀也不敢离开,听乾隆轻声细语问道:“你到底怎么样?晓岚就在这里,要他进来给你看看脉,好么?”

皇后声气很弱,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便听乾隆笑着安慰,“晓岚忙,参酌一下也不费什么。你既信得及叶天士,叫进来给你瞧瞧也成……”

弘昼和纪昀这才知道富察皇后卧病在榻,乾隆在这里一边守护照料一边处置军国重务,这样夫妻敦谊,别说皇帝,寻常官员里也极少见的,二人心里一沉,都感动得有些脸­色­苍白。一时便听窸窸窣窣,似乎乾隆替她掩被角,接着便出来,对纪昀道:“你去见见刘统勋,叶天士给他瞧过,问问此人医道到底如何,如若好,就叫进来给皇后看脉。”纪昀连声答应着叩头退出。

“老五,你写来的专折已经看过了。”乾隆说道:“莎罗奔的夫人现在不能急着接见,恐防乱了傅恒的心,皇后体气本来就弱,一路劳顿,在德州云看苏奴国王王后墓,又受了点风寒,身热不退,宫里那些烦心事她知道了)也有点着急上火——先不忙说公事,进来见见你嫂子吧!”

“是!”弘昼忙一躬身,跟着乾隆进了里间。

258.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1)

( 纪昀奉旨出来,骑马回总督衙门。ww***思量着如果先见刘统勋,一旦叶天士好医道立时就要传过去,不如先传叶大士在签押房等候,再去问刘统勋较是便当,于是迂道先来签押房。这里尹继善金鉷的全班人马都已搬走,这院里住了许多朝廷重臣,暂署总督的江南巡抚范时捷许多日常公务差使在肩,在这里办差不便,没有移过来,因十分冷清,只一个姓牛的师爷管着各地往总督衙门递来的案卷公文,转呈给范时捷。牛师爷孤零零坐着抽烟,见纪昀进来忙起身陪笑请安相迎,见问起叶天士,笑着说;“那是个没头苍蝇,吃饱饭抽足了阿芙蓉膏(即鸦片)就去串朋友,说‘特特请我到南京,有个汉子把我叫到毗卢院,原来病人就是他自己!刘大人的病十年之内没事,贵人劳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没有病人,闷煞我这郎中!”纪购想着叶天士邋遢模佯儿,不禁一笑,说道,“他这会子在哪?”

“在总督衙巡捕司东院呢!”牛师爷道:“巡捕司把总媳­妇­死了,在东院下房摆桌子请客送丧。ww叶天士在这院和看马厩的、掏东厕、挑水夫们都混得厮熟。叫扯了去凑热闹儿,请您宽坐,我去叫他去。”纪昀说:“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师爷还殷勤着要带路,纪昀道:“我已经听见唢呐远远在响,寻声就能到,你一去这里关门,不好。”

说着纪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着几重院隐隐传来。循声逶迤向东,隔着巡捕厅一个大院落,再向东是轿库车库马厩菜窖,还有专供衙门大伙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驻驾衙门都撵了出去。空落落几处大院破轿烂车什器杂物垛得到处都是,纪昀连穿四重院,踅过一道角门,那唢呐声乍然响亮,聒耳震天。看时,是两部鼓吹,各坐一张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盘杯狼藉,各有四个吹鼓手戴着孝帽子,都是脸憋得通红脖子筋涨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带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着四个席棚,长袍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号褂子,杂­色­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离。

纪昀张着眼挨桌搜寻叶天士,却寻不见。丧主是在衙里站班的,见他进来,起初以为是朋友吊丧,细看是纪昀,吓了一跳,忙离席出来小跑着上前跪叩请安,说道:“小的柳富贵,犬­妇­新丧,这里举哀,惊动老爷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纪昀乍从华衰庙堂天子驾前到这地处,也觉眼目迷离,自己没来由搅了人家的场,歉疚地一笑即敛,“听见这边乐声哀哀,我是信步走来的——叶天士在么?你和他是亲戚?”

“小的和叶大夫都是扬州人,认了­干­亲。”柳富贵道,“犬­妇­产后失调缠病几年,有幸认得叶大夫,专门从扬州赶来治病的,谁知她没福,走半道儿上就去了……”说着便拭泪,“家里不宽裕,送枢回去又得几十两,就这里送了算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小孙子了……叶大夫也助了几两银子,他老人家也伤心,正在枢前哭呢!”

纪昀顺灵棚望去,纸花白幡间围掩灵床,长明灯前供张水陆丰撰瓜果俱全。那少­妇­只可在二十仿佛年纪,却被叶天士揭了脸上遮天纸,伏在身边痛哭流涕。几个守灵人看去都是死者长亲和娘家人,见叶天士这般如丧考妣,僻踊大哭搂身抱头看着个年轻死女人,个个心里厌憎面现尴尬,但叶天士是皇家待诏身分,也都只好忍气吞声。纪昀心里也觉这姓叶的不像话,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这般亲切的,见柳富贵端着灵牌过来,料是请自己点神主,摸摸怀里只有二两银子,都递了上去,便提起朱笔。

“纪大人稍慢!”叶天士突然收泪止哭,拍着膝上灰土过来,对柳富贵道:“你媳­妇­儿是厥晕,只断了气,还没真死。快着,有纳鞋底儿的锥子没有,取来!缝衣针也行!快着,日你妈的愣什么?”

柳富贵仍旧愣着,连吹鼓手也停了乐,一百多双眼痴痴茫茫望着这个医生,像是平地冒出个活鬼。纪昀这才知道叶天士是借哭为名,在那里把脉察诊,想起扁鹊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医嘱,别迟疑了!”叶天士急得跳脚,说:“快着,多拿些来,越多越好!”

259.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2)

( “啊……啊!”

柳富贵似明白似糊涂地答应点头,转脸就跑进屋里,只听呼呼訇訇稀里哗啦乱响,也不知是怎样折腾,却抱着一把锱女犯人用的锱指铁签子出来,说“针锥子都他娘的没有,这玩艺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将就能用!”叶天士一把劈手夺了过来,摸十几根在手里,就着长明灯焰儿燎烧,直到烫手烫得自己瞅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纸上,纪昀料他必先扎人中­茓­的,那叶天士却连撕带拽却先脱死人鞋袜,冲着两足涌泉­茓­一­茓­一签,咬着牙直攮进去。ww接着扎刺足三里、尺、关、寸等­茓­,又叫众人回避,“嗤”地撕开女人衣襟,**峰下肩头臂膀下签就扎,有的连纪昀也认不得什么­茓­,手法之快如高手击剑,直令人目不暇接。叶天士一声不吭,提起笔在黄裱纸上一顿划,说:“抓药去,这边煎水等着!”

柳富贵见媳­妇­一动不动敞胸露腹­祼­身在床,实在不好看相,心里狐疑,见儿子呆着怔,喝斥道:“还不取件衣裳给她盖上!”遂将药方交给一个衙役,说:“好兄弟,帮哥子跑一趟。ww我这会子腿都是软的。”纪昀一直盯着那少­妇­,只见似乎颜­色­不那么蜡黄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叶天士喝着茶悠了几步,又看看那女人,将茶杯顺手一扔,倒了一杯烧酒,走近灵床,却仍不向人中下针,两手一只一个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头动,扳开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进去,接着啪啪两个耳光,骂着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众人看着,有的见他作贱死人,心里愠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芦,要笑又不敢。纪昀突然失声叫道:“醒过来了!”胡富贵一惊,死盯着看时,果然那少­妇­嘤咛一声,似叹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开樱­唇­翕动,细若游丝般道:“我……这是在哪儿?……”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声:“天医星,救命王活菩萨!”接着轰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围向了叶天士……

……纪昀带着叶天士到签押房,一边请牛师爷给叶天士寻新衣服换,一头知会行宫,说叶天士奉召,立刻进去给皇后看脉。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礼,起揖行让制度,这是尹继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叶天士还是作得差三落四,总归是教不会。纪昀只好说:“多跪,多磕头称是……说话——这个这个……就像没出阁的女孩子,总之是温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贵儿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没你的好儿……至于下针用药,辨证治方,该怎么用药,那是不必忌讳的——你的医道我是领教了,君臣分际大如天,我最怕你失仪。”

“医病救人要遵医道,无论贵贱分际一视同仁。所以我药铺子名儿就叫‘同仁堂’。”叶天士嘬着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样,尸厥已经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纪中堂放心,我着意守礼,权当是给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鸦片瘾犯了,便忙着寻烟枪,烧烟泡儿。纪昀看着这个有真才实学的活宝,又好笑,又实在担心他失仪,在旁­干­叮咛万嘱咐,知道说些空泛礼教等于对牛弹琴,只说:“你这样想,是在心礼上近了,我说的是礼貌,要表里一样,望闻问切时当她病人,说话行事要像庙里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说得叶天士“明白”,他烟瘾过足,卜义也到了,抬轿喝道扬长而去。纪昀舒了一口气,便赶到北书房来见刘统勋。原想略说几句,亲自赶往行宫照应的,不料一进门就一惊,高恒和钱度正在和刘统勋说话!高恒铁索缠项,钱度木枷在肩,都裹着黄绫,却没有跪,并排坐在木杌子上。刘统勋也不是审案格局,对面在东墙稳几而坐,刘墉侧立在旁,黄天霸站得略远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恒钱度看去气­色­还好,衣衫整齐,都不显狼狈,只是一个多月没剃头,辫前都长起寸许来长短。神­色­都有点惶惶然,像是两只小心翼翼怕落进陷饼里的野兽。见纪昀进来,两个人以为是传旨处置,乍然间惊得身上一个哆嗦,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都没有说话。见刘统勋起身让座,纪昀并无异样,颜面这才还过原­色­来。

260.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3)

( “方才见过皇上,皇上叫我过来看看你身子骨儿!”纪昀对刘统勋说道,“叶天士的药用了可还好?”刘统勋忙道:“叶天士说我是缓病,不急躁不劳累就不要紧。***他的药用了似乎心里清爽些,不那么气闷,也不见有什么奇效。”

纪昀边听边点头,打量着高钱二人,心中不胜感慨。这是多熟悉的朋友呐,平常见面拉手拍肩诙谐打趣,无话不谈,一转顾间都成了铁索锒铛的阶下囚,身分犹如云泥之隔。连说句安慰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叫你们来,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刘统勋脸上却是毫无表,“两个人招供口词不一,都还在狡辩。不但于事无补,很可能会触圣上雷霆之怒。你们说我刘统勋不讲私交,错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恒山海关私吞私盐三千二百两,你诅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赃了事,没有举劾你;你钱度从李侍尧借铜三万斤,私卖给铜匠,从中取利差价银子七千两,我也照此办理,赔补了事。就此而,已经不纯是私交,是我代友负罪,你们自己不知悔改,索­性­大肆胡为!”他手指敲敲茶几“两个人缴的家产赃私不足四万,这和我们查到的实据离得就远,何况还有许多无帐可查的事!”

高恒钱度都不安地动了一下。铁索木枷略略响动。高恒道:“银钱帐目焚毁是请旨允准的,我和李侍尧、庄有恭、卢焯、勒敏、鄂善、礼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讷亲互来帐目能记起来的都写出来呈上了。就算供词吧,请老大人召来当场对质,也就明白了。”钱度道:“我以官经商,确实有罪,向李侍尧借铜两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价我使了,李侍尧并不知。京官清苦,许多事应酬不来。这也是无奈,尽自无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请死,若能死前当面向皇上谢罪,死也瞑目!”

纪昀一听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高恒想把事搅得越大越好,攀连得乾隆信任的臣子尽皆不是好人,弄成“法不制众”的局面。钱度却是揽罪于一身,尽量缩小罪名,护着那些有银钱来往的,指着他们在乾隆跟前替自己开脱。纪昀心里骂高恒“笨伯”,却也替钱度惋惜,从靴子里抽出烟锅打火抽烟,想镇定自己心绪。刘墉在旁说道:“高恒列出与朝中各位大人往来帐目,前后三次,数目、时辰、银钱用途,不能自圆其说。”刘统勋道:“今天不和他们说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们,天威难测,天恩难负,天度难量。老实将赃银全数退还国库,据案定罪,量刑斟酌从宽。我还可从中说话——给你们的时辰不多了。交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们消受不起。”

“是。”钱度艰难地躬身答道。高恒却道:“就是三木五刑,不清不白加我一身,死了也不服——高恒也要求见皇上,请中堂大人代奏。”刘统勋道:“早就代奏过了,皇上说,每年刑狱入牢的论千论万,顾不过来召见。不过,你二人格外加恩,供单供词随案卷直呈御览。晓岚大人也在这里,他也知道:“

二人便目视纪昀,纪昀只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自古以来,除了忠­奸­瓦汗水火不容,政争中引出的冤狱。主明世清之时这类贪渎案子,都是自己整垮了自己。你们其实是辜负了皇上的仁德,自蹈火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还是从你们自心认罪靠得住些。你犯罪,求皇上饶恕,视皇上是何等主子?”

“你们的案子不在南京审。明天分船解回北京,暂押养蜂夹道狱神庙。”刘统勋道:“叫你们过来也为说知这件事。北京你们朋友多,探狱的人也不会少,不要乱钻刺走门路。认罪招供感动天听,才是唯一的活路。有的人面上眷顾,心里想着落井下石,就算真想救你们,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只剩了这条窄窄一线生机,要断送也由你们。”说罢便命黄天霸“带他们去,仍旧分别拘押!”又对刘墉道:“你把榆林卫呈来陕西布政使克扣灾民赈粮的原案文稿,还有布政使阿山的申辩呈文都写出节略。要送皇上御览。原文取过我这里,我再看看。”

261.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4)

( 纪昀没有听见他父子说事,望着越去越远的高恒和钱度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高升酒楼和钱度一道掣签行令呼卢喝雉吃酒的往事,那时都还没有入仕,身无公务心无牵挂,何其兴高采烈,仿佛只展眼间,世事人面目已经全非……刘统勋叫了两声,纪昀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在想,我那边一个胡中藻案子,一个张老相公案子,还要查一批悖逆文书案子。到你这里,刑名案子钱粮案子,傅恒还出了遇刺案子。主子这次南行,满案都是案子,竟比在京还忙十倍!”

“我已经两天没过去给皇上请安了。虽说奉特旨不必天天过去,可这样忙着臣心里也实在惦记。”刘统勋道:“皇上忙得这样,你跟着,得劝劝不要太琐细了。死了刘统勋,还有张统勋李统勋。”他突然觉得碍口说错了,即时打住,“——咱们一起过行宫去,成么?”纪昀心里索着怕叶天士失仪,笑道:“坐我的大轿吧,走动走动,整日伏案,你照镜子看看,五十来岁的人,比张衡臣看去还老!”

二人刚说要走,远远见两个太监扶着一个白苍苍的老人蹒蹒跚跚过来,却正是张廷玉。“说曹­操­曹­操­到”二人几乎同时想起这句话,不禁相视苦笑,心想,这饶舌老头一开口就若悬河滔滔,又不知会说到什么时辰了。ww果然,揖让进屋,张廷玉一落座便开口,说的却是胡中藻:“……皇上来南京第二天召见我,第三天又亲自到我府里看望,都问起胡中藻。又把他的《坚磨生诗钞》给我看。我回奏皇上,这真正是个施两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举人,鄂西林取的进士,到我眼前说鄂尔泰满人可气,矫自大,我说鄂尔泰我们并无芥蒂,你在我跟前讲人不好,到人那里必定讲我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来见我了。这样无行止无­操­的人根本写不出好诗来!”

接着,便从头说起,从尧置“谏鼓谤木”,到孔子诛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异端邪说立“诽谤律”,一直论到南朝文人“轻薄”君主,隋唐五代诗文“谤君骂世”……他­精­神矍烁,也真­精­熟掌故好记­性­,结论却甚奇特“元代享国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间邪说横流,把诗文曲赋视为小道不足一顾,所以渐渐蛊乱了人心,乱风一起,四方响应,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国也没有弄清楚,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岂可以等闲小事视之哉!”接着,又讲“谏与谤之别”,什么是“归美于君亲”“存诚正于心”……刘统勋有案卷在手,还可以边浏览边“嗯”着听。只可怜了纪昀,一个饱读经史修着四库全书的文臣领,硬着头皮听先生讲“三字经”。

张廷玉在总督衙门给两个军机大臣说古记,叶天上给皇后看病出了点麻烦。历来太医给后妃看病,规矩是太医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只伸手出来,凝神抚脉反复思量,然后肃躬退出斟酌方案,交皇帝看了无话,用药了事。

他打定多磕头多行礼,“说话像女人”的宗旨,开初见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脉,“木­色­”立刻掩饰不住,切了右脉扶左脉,一时摇头自语喃喃不知说些甚么,一时又沉吟摇头,放个皇后手臂,过来就给乾隆磕头,捣蒜价也不计其数。乾隆倒也不厌这样的人,笑谓弘昼:“你看,这还是元长调教出来的,进门就磕头,磕头不论数儿!”弘昼也笑,说道:“磕头多大礼就不错,这准是纪晓岚教的。”叶天士口无忌讳,说道:“纪大人还叫小的说话像女人一样,这一条真的作不到——小人想禀皇上,要看看皇后娘娘气­色­,说几句话。问一问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昼听纪昀的“要像女人”正在笑,听他要“恩允”这许多事,都微怔了一下。弘昼道:“皇后娘娘除了病危病急,历来只是看脉治病。你怎么这么格外?太医院的医正太医也没有你这许多罗唣。”

“单就切脉,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肠胃。”叶天士连头也顾不得磕了,直撅撅说道:“医者四妙,谓之神、圣、工、巧。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医。望、闻、问一概没有,他就是华佗,也只是逞能,拿别人的病试他的运气。我投拜过一个名医,他用五根丝线缚了病人脉,切诊脉象,说是“悬丝诊脉”。大抵富贵人的病,一是胃气弱饮食欠妥,男的说他个暴饮暴食,女的说她个惜福节食,损胃伤脾那是必定的,胃脾伤损,心火上眩,命门下衰,循这个理说症候,永不会说错了。二是­淫­恣无度,伤了肾,肾伤损志,肾水遭伤,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难制,女的说她个呻吟不绝……也是永不会说错的。我想试师傅能耐,抱了一只羊缚起,他也那么胡诌一通!这不是拿人命闹着玩儿?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何况缺了三项!或许小的学艺不­精­,比不及太医本领。皇上身边有的是太医,请他们岂不更便当?”

262.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5)

( 他这篇高论,前头说的头头是道,并无桀谬之处。ww***毛病在最后一句,在皇帝面前摆起名医架子,直是抢白乾隆。乾隆听他“缚羊”的话正笑,倏地变了脸。弘昼喝道:“叶大士你有狂疾么?怎么这样和皇上说话?”乾隆道:“食毛践土之辈,谁不知以忠孝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这样说话?!”

“皇上,王爷,医有六不治。”叶天士上了牛脾气,什么学女人当香客统忘得­精­光,立即顶了上来,“医者易也,随病行药千变万化。七里八表浮、芤、滑、实、弦、紧、洪、微、沉、缓、墙、迟、伙、濡、弱。不但随人而异,还随四时不同。春弦夏敛秋毛冬石。现在是秋天,皇后的脉象看似‘浮’,其实是轻灵,换在别的季节,那就是浮脉!治病打仗一个道理。统率六军战病,所以信巫不信医不治,形弥不能眼药不治,藏气不足不治,衣食不适不治,轻身重财不治。骄恣不论理在六不治之——懂了吧?”

仍旧是说起病事鞭辟入里,稍带出人事半窍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骄恣不论理”,像老子训儿子问“懂了吧?”弘昼见乾隆脸­色­愈来愈­阴­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作,抓耳搔腮思量着解劝。皇后在里间声气朗朗说道:“皇上,赏他医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紧,你也不值生气的!”乾隆犹未答话,叶天士聆声辨音,跪着梗着脖子问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问您几句成不?”

皇后不语。ww

“午后温烧,眩晕,可是有的?”

“夜梦惊悸,作噩梦,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早起心跳,辰时后胸闷不适,可是有的?”

“……有的……”

“夜间盗汗,前胸后背都湿,经癸月月后迟,隔三月又反提前,癸水不时,却又不痛经,可是有的?”

“有的……连前头说的,都是有的……”

叶天士低下了头,手指头抠着砖缝,喃喃呐呐不知说些什么。乾隆和弘昼看着这个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收场。叶天士已恢复了平常神态,仍是不住点地磕头,说道:“皇上啊,王爷呀!我这人一见病人就晕头,想着自己就是个皇上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的,磕着头说:“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写两个方子,头一个服三天,停一天半,连饮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觉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个方子,吃过药两个时辰,缓进饮食。千万不要自误,千万不要信庸医的话……”磕着头又问:“娘娘瘦吧?脸­色­不黄是吧?”

乾隆此时已知,此人一心一身都在医术治病上,于世路宦半窍不通。听他说“想吃”,“自己就是皇上”这些大不敬语,也没有再生气,只淡淡说道:“瘦,面­色­还好。你且写方子,但愿你不自误才好。”

一时药方呈上来,第二个方子寻常,只是当归、黄芪、黄芹、山楂片、枳子、蝉蜕,还特加一句“此方用过一月,再吃高丽参”。头一个方子却与众不同,除了甘草、银翘,还有西蕃莲叶三钱、麻黄一分、积石一分、曼陀罗花一分,用量虽微,却都是通常所谓“虎狼之药”,乾隆看了,默不声把方子交给弘昼。弘昼看了也不敢妄说一句话。

“赏他二十两银子。”乾隆说道,“叶天士你退下吧!”

叶天士这里磕头领赏,乾隆见他要走,又问:“头一个方子是泻的,第二个是补的。你没有弄颠倒了吧?”叶天士忙又磕头,说道:“没有弄颠倒,信不信田皇上!”

他仍旧是礼貌过于繁琐,语过于无礼,乾隆也拿他没法子,不禁一笑,弘昼摆手道:“去吧去吧!”叶天士又一磕头去了。乾隆便进里屋,揭开帷帐,见皇后挣着要起身,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头垫得平整了问道:“你怎么样?这会子可好些?还是头晕心闷的么?”

“不妨事的。只晕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儿。”皇后笑道:“别看我病,这几日你没离这书房,一辈子难得心里舒展。听你在外头见人,你高兴我也欢喜,你忧愁怒,我就想你仁德聪明,总归有法子的。离着你这么近,这么长时日,真是难得的。”乾隆道:“赶咱们回北京,你移住到养心殿,夏天到圆明园,你也住到我里间,这叫忧患喜幸与共——你觉得这个叶天士医道怎么样?他是山野之人不习礼仪,说话乖谬处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后摇头着:“这是个有真本领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讲礼数,寻常人家不计较,惯成了说话没分寸的坏­性­子。皇上别恼他,这人只是嘴碎,没有歹心眼儿……”

263.第三十八章医国手烟徒侍凤阁莫愁湖风波无奈何(6)

( 乾隆一笑,说道:“他有几句话,放到别人说,当场就打杀了。ww***我听得真想掴他耳光,后来也不恼他了。曹­操­杀华佗,我好学曹阿瞒?——不过,他的方子用药太胆大,我还是要交太医院,让太医们斟酌一下,叫太监们试试,没有大妨碍然后你用——还有,老五上回说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着急,老五已经保护起来呣子平安,等回北京,孩子抱过来你亲自抚养。总归宫里有家贼,家贼闹家务,哪朝哪代都有的,看准了再惩办,惩办就不轻饶,这是你的话,朕听你的就是了。”

弘昼在外听这帝后夫妻絮语对话如琴瑟调和,一片都是仁德温馨,心下也是十分感动,隔着纱幕躬身说道:“娘娘放心,我福晋到灵谷寺给您抽签,是上上大吉的签。傅恒在外遇惊无险签上也都说了,老五这回来南京,是因为闯宫夺阿哥,自知有罪,娘娘不计较,我更放心。还有桩子祥瑞,无锡孙家桥有棵老愧树,已经枯死了,今年忽然枝叶繁茂,更奇的是:老树仅上冒出一丛迎春花,人家说这叫“老槐抱春”。过了正月十五,春暖花开,您的灾星也退了,娘娘陪皇上奉着老佛爷一道儿观赏去!”

“五叔是个放达人。闯宫的事我不但不计较,还感激你呢?”皇后隔纱幕说道,她的声气一时变得分外柔弱“皇上国事忙,阿哥们将来指靠五叔的时辰多着呢,老槐逢春抱树又长,不算稀奇,就算祥瑞,原没有去无锡的打算,御驾一动,得惊动多少人,花多少银子?你该劝皇上别去才是。”弘昼笑道,“南巡是盛典,枯木逢春又槐抱迎春花,不,岂不辜负了上苍赐的祥瑞?银子花不了多少,就是花了,也还是散到百姓家了,娘娘只是个太心细。”皇后听了无话,半晌说道:“叫五婶常进来,我们妯娌们多说说话儿解闷。”

一时弘昼便辞出来,乾隆坐得久了,也想走动走动,和他联袂出了行宫正寝侧书房,沿莫愁湖西岸徐徐散步。

“老五,”乾隆望着碧波浩渺的湖水,一边信步走着,问道:“这里只有我俩兄弟,天下亿兆人民,论亲无过你我。睐娘的事,你看是哪个女人作耗?”

弘昼眯缝着眼,似乎水光有些刺目,眨动了两下,舔舔嘴­唇­说道:“难说……您知道,我是个散漫人,国事家务都不大理会。这次事到临头,急了眼,先护住阿哥再说。倒不是真的疑钮主儿,那拉主儿跟您南下,她不在北京,说她预有安排,不但未必有这胆,也未必有这心智,我想,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太监们小人心­性­儿,和哪个贵主儿心里过不去,造作事端嫁祸于人也是有的……皇上,这事查是要查的,和处置国务一样,得小心着点,弄不好出冤案,后世演出大清的狸猫换太子戏,不好看的。明武宗也出过这种事,不好听。娘娘是个最贤德圣明的,她身子骨儿好,您就没有内忧;阿佳傅恒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都是良臣,各自料理好差使,傅恒这一仗再打漂亮,您就没有外忧。清官难断家务事,清楚不了糊涂了,防紧些子就是了。”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好兄弟,说的是。易瑛的事已经完了,大小金川我看也容易办,傅恒遇刺,朵云来哭秦庭。足证莎罗奔已经心里慌乱。文事武备,我都尽了最大的力,有人上请安折本,说如今国运如日中天。但‘日中而仄’可不警惕?所以,要把‘极盛’的峰尖拔得再高些,一直­精­进求治,一直到不了这个峰尖,你想,一旦到了山顶,一览众山小,无沦朝哪边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啊!”

一阵秋风掠湖而过,远处胜棋楼、垂钓台回廊曲折,粉墙碧瓦秀亭红阁一折一折的倒影在湖面上荡动,满眼白茫茫水天之间,大片老荷半枯的扇叶半卷起来随波翻涌,和着水声沙沙刷刷澹澹泊泊响成一片,湖水清澈见底,连湖底的木藻也在摇荡,深邃得像墨染的雾。

“秋高了,风都带了透骨的凉意。”弘昼看了看行宫门口。那里等着乾隆接见的臣子们已经瞧见他两兄弟,黑鸦鸦跪了一大片。弘昼道:“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了,请皇上务必节劳荣养。事大役艰,时移世易,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

乾隆站在杨柳树下,任秋风撩着袍子摆角,似悲似喜地看着湖水动荡,良久说道:“天步艰难,我知道。天步艰难也要走下去……不要紧,还是要走下去的……”

弘昼没有说话,行宫的铜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涟漪秋波一浪接一浪拍岸涌来,忘神之间仿佛又觉湖水没有动荡,像是湖岸在逆水而进似的……

“你去吧,”乾隆说道,“叫他们依官序进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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