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114.第十四章宫闱不修帝后反目学士遭遣谪戍西域(6)
(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ρi股么?”玉保瞪着眼道。ww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遣出去的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呣子相知之深,三“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115.第十四章宫闱不修帝后反目学士遭遣谪戍西域(7)
(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ww***”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祼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白的皓压着**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116.第十四章宫闱不修帝后反目学士遭遣谪戍西域(8)
(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捆人!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ρi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117.第十四章宫闱不修帝后反目学士遭遣谪戍西域(9)
( “娘的个Ъ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
118.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1)
( 纪昀和济度策马并辔而行,来语去竟十分投机,这才知道兆惠是从南疆兼程赶来,滚单报说已在乌鲁木齐南二十里接官厅,接见了运粮官就赶过来会议,海兰察是在昌吉也正赶来,也有报马半个时辰到天山大营,因有乾隆的圣旨,计划下一步军务,三位大将要聚头会议,济度是东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纪昀。ww谈之中纪昀也摸清了济度底细,所谓“儒将”云云,其实识字极少,连兆惠海兰察这等“二把扠”也是远有不逮,原是个粗莽武夫赳赳厮杀汉,偏是喜欢转文儿,“妈拉巴子”加“子日诗云”乱来一气,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个“儒将”名号。想想自己把别人谈资耳误当真郑重其事起来,在马上不住暗笑。那济度半点不藏奸,见他不时掩口胡卢儿,便问:“是笑我不学无术吧?”
“是,我听人说你是儒将。”纪昀老老实实说道,“果然必称孔孟语录,不愧‘儒’字,统领雄兵十万于大漠立功,不愧‘将’字。这不能叫不学无术,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是真正的学术。”
济度大喜,说道:“先生这话最对我的脾胃!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嗯,就这两句明儿请先生给我写出来,派人到西安裱起挂到我的军帐上。”又问,“你愿意干什么差使?就留在我的签押房,看看折子写个条陈什么的,闲时候给下头军将们讲讲圣贤之道,游历一下各军,兆惠他们那里也都能去转悠着散心,岂不甚好?”纪昀笑道:“那敢好,可皇上是叫我来吃苦头的,我在这游悠,怕有人说闲话,反而牵累了你。”济度扬鞭大笑,说道:“哪个狗娘养的敢?你还道这里是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杀人如草不闻声——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呆着就是吃了苦头,还要你怎样?”纪昀笑道:“既如此,我听大军门将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马上说说笑笑,已到天山大营辕门外头,大大小小的游击、参将、营前校尉、各营管带副将以下军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门外挺立相迎,见济度过来,一齐打千儿行下礼去,堂呼:“济大军门安好!”纪昀是流配犯官,自然惶惧不安,忙着就要下马,却被济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着众人道:“这是我的纪老师,咱们大清的哈——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这疙瘩来,嗯,吃点苦头立点功,还去当大宰相来管辖我们……”纪昀听他胡传圣谕,唬得两手摆着道:“啊……不不不,不敢……”济度一口截断了他笑道:“算毬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几十年啦!我还不知道吗——就这么回事儿,来了就是第一功,你们,唵——要像敬老子哥一样敬他!听见了?”
“扎!”
“笃!”
济度一催坐骑,一行人怒马如龙涌进辕门,直在议事厅门口下了马,济度吩咐道:“西边那处小院子拨给纪先生住,给他布置个书房加个客厅,要个伙伕过来做饭,按参议的月俸供应。”又道,“老兆老海他们就要过来了,我得去迎一迎,你就在这安置,自己立火,我伙房里有好吃的,只管找他们要。先烧点热水洗浴洗浴,我们碰个头再来叫你……”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话才去了。
这时天已向晚,纪昀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趿了鞋,帽子也没戴,宽松着袍子出来散步。衙门里三位大将军议事会议,已经戒严,一个闲人也没有走动的,满院新栽杨柳都只有胳膊来粗细,在黄昏的风中婆娑舞动,甚是雅静悠闲,西边雪山白头顶峰被玫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红,白玉般晶莹玲珑矗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显得灿烂瑰奇变幻莫测,院外不远就是他午间登临过的草土城垣,也沐浴在奇丽的彩霞之中,无数鸦雀在城头觅食,上上下下翩起翩落,有点像西安鼓楼的黄昏神鸦,景致苍茫隽远,令人心驰神往。纪昀不禁暗想圣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楔而不舍地经营这里,原来是如此大好河山!喟叹间一回头,见玉保云安马四宋保柱四个奴才在土顶房窗前垂手而立,一付毕恭毕敬的模样和自己不曾失势时一模似样,不禁无声叹息一下,问道:“四儿喂了没有?”保柱忙赔笑道:“方才我到大伙房要了一架羊排骨,喂过了哩!”四儿已经听见,“汪”地叫了一声从屋里冲出来,绕着纪昀膝头撒欢儿,又爬在腿上伸舌头舔纪昀的手。纪昀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它,笑叹道:“咱爷们总算有了块安身立命之地了。”说罢起身进书房,盘膝坐在炕上写日记,这是积习所使也不在话下。
119.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2)
( 待到天色黑定,听见东边正院议事厅里一声“扎——”的吼声,仿佛许多人同时答应似的,接着满院脚步杂沓,间或也有人边走边说笑,纪昀便知是散会了。ww铜笔帽儿统了毛笔,又命保柱洗砚、收拾纸墨,便听几个人说笑着走近来,里头有济度嗡声嗡气说话声,兆惠只冷丁Сhā一两句,海兰察仍是嘻嘻哈哈连说带笑踢脚拧腿的不安生,一进院就喊:“纪老师,你终于功成名就身退,来跟丘八们为伍了。”纪昀慌忙笑着迎出去,与三人执手寒暄,见兆惠海兰察都披着绛红大髦,笑道:“红袍双枪将,威风不减当年。兆惠瞧着躯干更伟大了,海兰察仍旧风趣。我犯了罪,落到三位手下,还请以故人份略加眷顾。我是有罪之人,你们要多照应。”
这三位品秩一样,都是将军,济度是本地建牙驻节,海兰察是西征副将辅佐兆惠主力的,兆惠是正钦差,自然以他为主,满是老茧的大手铁钳子似的握着纪昀的手,微笑道:“到这里就是到家了,我们一向敬你是老师,现在你还是老师,你是奸臣谄害流落来的,我们心里有数,先在济老军门这盘桓一阵,闷了,到我军里或去海兰察那里都随便——济老军门,这里没有猪肉,回民区也不许杀猪,纪师傅是要吃猪肉的,叫他们从内地弄些腊肉来,还有菜蔬。这里饭菜一下子吃不惯的。ww”
纪昀的心被这几句话熨得滚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双手摇着他的手道:“不消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也吃得。兆军门,奸臣谄害的话万不可再说,我是有罪之人,万岁爷罚当其罪……这些话传出去对你不好。”
“于敏中已经退出军机处了。”兆惠一笑说道,“刘崇如中堂来廷谕,询问行伍管带军官里头有没有和他私相往来的。万岁爷还赏了我们不少物件。”因将赏赐形说了,又道:“他整你,我们都晓得,济度那时候在湖广,于敏中曾问过他,军机大臣有没有在汉阳府购置家产地土的……”纪昀一边随着走,仔细听他说话,听于敏中出了事,倒觉得意外的,思量着里头纷乱繁复的人事,一时也理不出他“出事”的头绪。随后又说到和珅,他笑道:“这都没有想到,我闭门思过,只想自己的错处,确有辜负圣恩的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聪明得自天赋,处处与人为善,且和我无冤无仇,不至于坑陷我。就是于敏中,我心里眼里看他是个书生,有些个道学气,和我学术不同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学问也不坏,怎么会背后给我过不去呢?”走在旁边的海兰察嘻笑道:“纪老师也真是的,这地方儿说话有毬的个忌讳?还说和珅是行伍,他跟阿桂当跟班我就见过——”他绷紧了嘴唇,像煞了阿桂平时吩咐下人形容儿口吻儿:“——小和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过来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来一桌席面么?”转又嘻起嘴皮,一脸春风媚笑,又是纪昀常见和珅那付干净麻利讨人欢喜形容儿,干脆里头略带嗲声嗲气道:“看桂军门说的,昨个他们说来,小的就到铺子里预定下来了。这点子事儿办不下来,桂军门要小的这些人做什么用呢!”学了二人形象,海兰察才又变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过号褂子算个‘行伍’吧!给阿桂提茶倒夜壶,溜勾子舔ρi股是个好角色。不过,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ρi股就不香了。”济度不熟悉和珅,听他学说得有趣,双手捧着将军肚笑得白胡子乱颤:“我每次见你,都要说和珅。我到北京也见过他两面的,一团和气是真的,到你口里就成了个下三滥。”兆惠笑道:“海兰察学的不差,他就那付**样子。傅大爷活着说过,古人真有舔ρi股的。和珅还不到那个地步,得学习学习。”海兰察道:“这不过比出他的人品,哪里真有那事呢?”
“不但有舔ρi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纪昀笑道,“‘舔ρi股’的典出自《庄子》,楚国的兵到北方打仗,手都冻裂了,有人制出防冻药,打了胜仗,楚王赏这医生五辆车。楚王得了痔疮,又一个人给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赏车一百辆!吃屎的典出在《吴越春秋》,越王勾践打了败仗囚禁在吴国,急于回国,吴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装孝子,拉下的屎就手指头挑着送口里品咂,说:‘粪有谷气,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明朝有个官想升迁,宰相下头那个玩艺儿阳痿不举,他弄些药汤亲自去洗,结果升了御史,所以明朝有个‘洗鸟御史’。名利场上头,什么事出来你们也不要觉得稀奇。”舔痔、尝粪、洗鸟三节故事都有典有据,几个将军无不酱着鼻子瘪口儿摇头皱眉蹙额而笑,兆惠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呕吐出来。”一边说笑着,四人拾级登堂,已见摆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盘旁边,中间一个二号瓦盆,垛得满满高高的是手抓羊肉,旁边也没有盘子,都是海碗,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离芭、黄瓜都是凉拌,还有青椒爆肉丝。宫爆玉兰片,韭菜炒鸡子儿,姜蒜烧茄子——时正五荒六月,别说万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这么一桌菜也是极难得的了。海兰察双掌一合先就说了声:“妙!”济度是东道主,笑道:“听说老年糕(年羹尧)在青海,天天就是这新鲜菜。我是听说你们来,从成都快马传来的,芹菜叶子菠菜烂掉一半……唵唵,这个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呃,孔子食不厌这个精,烩不厌细!”便请兆惠上座,“你是正钦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坏横着陪,纪老师是客,和你对面。”
120.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3)
( 于是四人依安座,兵士们便搬大酒坛子来,兆惠笑道:“纪先生可以用酒,刚刚在会议上下过令的,我们三个以茶代酒陪着。这不是矫,自己定的规矩不照着来,下头知道不好。”纪昀忙道:“我不善酒,你们都晓得的,大家一样,大家一样才好!”又问海兰察,“他怎么总叫你‘大坏’?”济度笑道:“你没瞧他那样子,说坏话、办坏事、笑起来也是一脸坏笑!”海兰察笑道:“——下头你该说‘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约纪先生还不熟悉我们济老军门,无论会议说话办事议论,先说某事某人如何怎样,必定‘娘的Ъ’后头跟着来一段语录。我是个附庸市侩,他是附庸风雅,我不坏,就比不出他的好儿来。日娘鸟撮的弟兄俩比**——毬样儿。”说得大家都笑,举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开筵。兆惠笑道:“天下将军如林,真正好学敏达至老不衰的,还是济老军门。虽说识字不多,天天都要听师爷念书,自己听着背诵,《红楼》呀《西厢》呀,都听。上回海兰察听他讲《楚辞》,说屈原一辈子都喜爱男宠,我说:‘哪有这样的事?’海兰察说:‘你没听济老军门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纪老而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问,济老军门说:‘你们真敢糟蹋圣贤,屈子这儿说的是“裘”,他喜欢这件披风大髦儿,一辈子都喜欢。’我不大理会这些事,海兰察毕竟糊涂,查了查书,原来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师爷读连了,就成了‘毯’字,老军门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当众说出来譬讲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总叫他‘大坏’。”纪昀道:“一字之师原也是风雅事,只有点恶作剧了,有个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事儿。”
说笑着又复碰碗。海兰察道:“这么着拿腔作势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鸟来。不如说笑话儿佐酒。我先来一个。有一个——穷秀才,夏天正午头回家,走到家门口过道里,他姐姐坐着做针线,穷家子穿的衣服都烂着,裤裆里那玩艺儿都露着,这秀才掩了脸说诗‘一蓬莲花铺地开,羞得小弟难进来’,他姐会意儿,脸一红腿一夹,秀才进了院里。这姐姐心里暗地欢喜。嗯——我兄弟会作诗了!就悄悄告诉邻家一个富户小姐如此这般,‘我兄弟中状元是必定的’,这富家小姐也有个弟弟在学堂读书,听了这话不忿儿,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门楼里头绣花儿,把裤裆剪了个洞岔腿儿露着。吃饭时她弟弟也回来了,谁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进门去。她急了,就问:‘瞧见了么?’
‘瞧见了。’她兄弟闷头扒饭说。
‘那……是什么?’
‘Ъ嘿?”
‘唉呀,真俗!那是莲花。’
‘镰把?’他兄弟头一别,说:‘锹把也能戳进去!’”
海兰察连说带手比区划,满庭侍立着当兵的都绷着嘴笑,济度听到说“真俗”已经捧腹大笑,纪昀场面生,听他笑话下道,红着脸讪笑,兆惠却是个严肃人,嗔道:“你也是个有名上将,直是个痞子流氓!”海兰察和他是生死之交,骂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个鬼脸儿,搔着头笑道:“这是磨道里头的笑话儿,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说个真的吧!——我们外婆村里有个寡妇,家门口儿有片空场,我们小时候常去玩儿,打毛蛋儿打立柱(倒立),绷琉璃蛋儿,看不住时偷个枣摘个梨什么的事儿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儿,不防一脚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伙伴们一轰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说:‘你谁家野娃子?赔我的桶!’正着急,村南来了个箍桶的,我指着说:‘那不是我舅来了,我去叫他给你箍!’我跑过去,指着寡妇家说:‘那是我舅妈,桶散板儿了,你去给箍箍。’说了就溜了。”说罢,端起碗喝一口茶夹菜不语。纪昀问道:“难道没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兰察鼓着腮使劲嚼鸡筋,若无其事说道,“听说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钱。寡妇问:‘怎么,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问:‘怎么,你不是他舅妈?”
121.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4)
(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说道:“这个故事我信得实是你。”又对纪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说一个大家佐水。”纪昀笑道:“‘佐水’这词儿用得风趣。看见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请客,我和阿桂两人去的,还有马二侉子也凑了热闹。他叫厨子弄菜,临时厨房里并没有什么菜蔬,红萝卜丝儿、盐水煮黄豆,还有一只鳖,也不新鲜了,这才三个菜,家里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盘端来下酒,酒也是酸的。”三个将军听着已是笑了,纪昀道,“大家都吃不进去,他还用著敲着盘子说:‘来呀,请请,请用!这萝卜是我后院里自己种的,现刨现吃,多脆、多新鲜呐!’马二侉子你们知道,哪里吃过这种菜席?他又指着那盘子鳖:‘这是荤的,请用,怎么老马愁眉苦脸的?’我用筷子点点菜说:‘没听人说,世间万般愁苦事,无非生梨(离)与死鳖(别)?’”大家听了都一个破颜,纪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万里边塞,未知生离死别,笑着笑着已变成了苦笑。海兰察是顶精灵的人,已窥破他几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马在外,说个笑话儿开怀解闷子,偏老兆就有许多规矩,荤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鳖’强些儿——咱们吹牛吧!看谁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着兆惠道,“你先吹!”济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扬眉道:“这最合我的脾性,请,请!”
“好,我来一个!”兆惠起了兴头,笑着说道,“我的枪,你们见过,那个锋利!有时候儿我就用来当梭标使。刚进天山那时候出去打猎,瞧见一头鹿,我‘日’的一声把抢掷出去。准头不好,掷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个洞,天河水漏下来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么。”济度摇头道,“老天爷后来把天补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谁知跟石头似的硬,溅出火来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纪晓岚要抽烟,寻打火石,我说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纪昀觉得挺有趣,笑道:“不劳费神,刀砍缺了没法杀敌,我向来对火抽烟都是把日头摘下来按在烟上跟火丸子似的,抽着了再把日头扔回去就是了。”
海兰察一边笑,说道:“打昌吉,头一阵出去我就叫几万兵给围了,那真是走一处敌兵如海刀枪如林,我横冲直闯杀了一天一夜,冲出来一看,黑马怎么变成白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凶险,是它吓的了。伍子胥过昭关,还不是一夜白了头?”大家听了,看着济度满头白直笑。海兰察又道:“真是人困马乏呀!我叫厨子赶紧上饭,他说现蒸好的包子,士兵们一人一个。我的那个大,和我那匹白马就边儿上吃着进包子里头,一百多里还不见馅儿,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块石碑,上写‘此处离馅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么。我到南疆驻扎,顺手把马鞭子Сhā到中军门口,谁知这竹子就芽了。长得高,顶到天上又挡回来,只好盘着天山横着长,盘了天山三千圈儿,还一个劲长呢!”纪昀问道,“那我们该能瞧见的,在哪里呢?”兆惠指着海兰察道:“他厨子蒸包子,宠屉儿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宠屉儿了。”大家听了鼓掌称妙。
“你们说的都不算稀奇。”济度连连摇头,说道,“我跟老阿桂打苏四十三,也有一个使刀的,那刀法真绝!我那时候正壮年,也不让他,从早晨打到后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门山也劈开了。纪师傅来时必定经过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从刀缝里头出来。当晚回来一看,我的马只留下了两条前腿,我就这么骑着回来了。原来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马拦腰斩成了两截!可怜我的马啊……跟了我多少年……”说着,眼泪汪汪的。
几个人一怔才悟过来,不禁轰然喝彩,“这牛皮吹得好!”海兰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马没了下半身,我们就想拍你,到哪里寻马ρi股呢?”兆惠道:“到你倒运时候,给你马ρi股也拍不成。就像于敏中,万岁爷写字儿难他,连宝剑的剑字也不敢认了。”海兰察一摸头道:“我说呢,有件事心里萦着,只顾吹牛了。万岁爷写给于敏中的字儿阿桂不是抄来了?我们不识的,现放着纪大学士,何不问问。”说着起身,至大沙盘角拈过一张纸——正是乾隆写给于敏中的那一张了——递给纪昀。纪昀接过看着,字都认的,却不忙说,只详推其中意思。见他只管沉吟,兆惠道:“这也不忙在一时,回头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122.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5)
( “这其实是一封斥责诏书。ww***”纪昀审量着字纸说道,“文不连贯可以意会。十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剑、纠、庶、钥。有先秦古简文文风。”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夔”字,说道:“这个字的意思是古时山中一种母猴,是贪兽。昏瞀而且贪婪的禽兽——这个‘(女弋)’字意味更恶,是古时‘女官’称呼。通译出来,就是‘阴柔贪恶揽权乱政之辈,难逃昊天明鉴刑典纠劾黜罚’的意思。幸亏他不认识,真的识别出来,会吓酥了他的骨头的!”又思索着道,“按这个罪名,十个于敏中也难逃一死,怎么又会留下他的大学士?这就猜不出来了。”
大家看着饭桌上那张纸不语,原来不过是好奇,觉得神秘。解破之后,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袭得人心里寒。怔了一会儿,纪昀因问起李侍尧消息,兆惠说道:“他没事了。定的斩监候。要是于敏中在,来年不定就勾决了他。于敏中坏事儿,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绪竟一时走不出于敏中的阴影,又道:“别看和珅凤毛乍翅的,武将们没人怕他。ww我奉旨在文华殿听过于敏中讲学,话不多,很阴沉,吐字清楚不迟疑,有些个绵里藏针。我们几个丘八下来议论,都说这人厉害,有点像傅六爷,拿得住势掌得住权的,有些叫人心怵。”
“他他妈的给六爷提鞋吧!我看他有点像讷亲,冷冰冰的阴得森人!”海兰察笑道,“讷亲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后来怎么样?他识字比不上我们纪师傅,又没带过兵,支架子吓唬人吃饭,像庙里头的瘟神爷,吓人不吓?我他娘的夹脸给他一枪,金装泥皮一脱,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个见石头不语踢三脚,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赖子,泼皮大胆没人收束的家伙,谁和你比?”海兰察道:“我就怕皇上,恩太重了,得小心图报,我也怕阿桂,板起脸来这个样!”他学着阿桂,吊着眉斜视人,咬着牙龈一副沉思模样,“金川突围时,思量过刮耳崖,他就是这付模样儿,杀开血路就冲出去了,见真章儿的事,岂敢轻慢呢?——老兆,这是什么玩艺儿啊?我还想着你一门心思军国大事呢,怎么怀里揣这玩艺儿?”原来他一头说话,一头拧腿动身的不安生,冷不防从兆惠怀里竟掏出一只绣花鞋来,举在手里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学先儿呢!”
本来已经变得有点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又活泛起来。济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风雅,我们兆大钦差是附庸风流。军中不可养妓,你也要小心云儿弟妹吃你的醋。”
“没来由她吃哪门子干醋?”兆惠笑道,“我是个将军,一行一动身边跟几十上百号人,别说风流,就是道边上遇见多看一眼,军校们都知觉了,这是胡富贵到昌吉带回来的,昌吉筑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这么一只鞋来,和我们中原女人的一样儿,你们说诧异不诧异?”海兰察笑着在手中把玩,见纪昀伸手讨看,忙递过来。纪昀细看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只“金莲”,黑市布面儿青布里儿,红紵丝掐线滚边绣成牵牛龙云图样,玫瑰彩线扎的月季花儿颜色鲜艳,连滚边的线也都没有褪色,且是针工细密线脚扎实,有点像内地针线作坊里的活计。他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此理不可解。入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几十年,何以不坏?额鲁特女子不缠足,何以又像弯弓新月?这里头必定有缘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说罢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侵……”
“好,好!笑话,吹牛,考据,还有诗,今晚高兴!”兆惠笑着起身,高兴地说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诸位。待我打下金鸡堡犒赏三军,我们以酒代水尽兴一夜。”海兰察也起身看表,笑骂道:“这表也会日鬼弄棒槌,妈妈的,已经快子时了。”又对纪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赶往昌吉,这就别过了吧!你就在这里安置下来,教教我们济老军门诗词什么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处,一个邮传出去,我们就都晓得了,儒将也就不‘儒’了。只要你在这里,凭谁不能伤你害你,功劳保举折子上顺笔一带,皇上也常见你名字,这就得!”济度笑道:“快滚蛋办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纪昀握手别,一揖辞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123.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6)
( 海兰察兆惠出营上骑,并辔返回驿站,凉风一扑,方才屋里身上微汗全无。海兰察道:“北京早市西瓜卖出来了吧?还有甜瓜。我真做梦都犯馋……”听他吸溜涎水,兆惠笑道:“不但你馋,下头兵们也一样。我营里粮材官已经去哈密,采购点葡萄干哈密瓜。叫你的人也去办些。没有怨兵就好带些。”海兰察暗地里点点头,说道:“我们不比福四爷,他拉屎忘带手纸,兵部也得赶紧进茅房送去。兵部见我们头戴三尺帽、拦腰砍一刀,就那付德性!别看现在大将军八面威风,我还是念记跟傅六爷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马上一纵一送,沉思着微笑道,“吃喝厮杀,没心思。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你打下昌吉,能缓一口气儿了。我呢?还在阿妈河边等军晌!霍集占全都是骑兵,现在草肥水多马壮,一天能运动四百里,我的兵顶多一百里,金鸡堡黑水河这边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动暴露,敌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占的是劣势,一个不当心切割包围,让人吃了饺子的份都有呢!皇上赏了我那么多物件,也附有密旨,那话就不客气了:尔与海兰察非红袍双枪将耶?今海兰察已取昌吉,尔尚观望至何时?还以为我在‘观望’。”
海兰察勒住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语气却十分浊重,和他平日谈大异其趣:“你是主攻大军,万万不能让人切割了。要动就大军齐动。沿阿妈河溯流向西,在黑水河南北住大营。南路大军稳住,我就能从容策应。你打烂了,连乌鲁木齐也保不住,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儿还是要办稳当,胜仗不是急出来的。”兆惠听了默然,良久说道:“福四爷已经到了打箭炉。阿桂信里说英国人已经退出不丹。福四爷还是能干,打仗我看比老公爷还似乎强些儿。且是待我们厚道,你说话留点分寸,别叫少公子没面子。他和我们出身不同,自然恃强高傲些儿。兵部的人一头支应和珅、争军饷,又几头用兵,有他们的难处。”海兰察仿佛在咀嚼着什么,良久笑道:“不过在你跟前口不遮拦罢了,我和福四爷没半点过节儿,傅家是我们的大伞,我绝伞把儿么?那个玛格尔尼,我看分明是英国一个坐探,这里去打金川,那里他就退兵,还不是姓玛的通风报信儿?偏是和珅和他搅不清,套近乎闹礼仪,皇上也信他那一套乱七八糟的花哨。”
“军务上的事还不够你操心?”兆惠听着海兰察有点到处寻人出气的意味,指着又想说和珅里通外国,不禁失笑,劝慰着道,“今儿这几个都和和珅不对,闲说几句罢了,不能认真。也许皇上有意让英国人自动退兵,特特地透露给玛格尔尼呢!你想想,从打箭炉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么道儿?再从须弥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时辰,多少人力军饷?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动手,你我都得预备着带兵穿唐古拉山进西藏。”
他详缕剖析,虽然只是猜测,海兰察已觉大是有理,见他还要譬讲,笑道:“好了好了!我说我是萝卜,你就一个劲浇屎——省得了,不乱说还不成么?——还是以前规矩,每天用快马通一次信儿。你那宝贝师爷,我竞不知是什么托生的,信写得鬼画符儿似的,我得三个师爷辨认,才勉强认得出来。”兆惠笑道:“我带五个师爷,给济度一个你一个,行军时候跟不上队,胡富贵胡乱识几个字,军报就着他写了,写折子就得我自己来,虽说有错别字,皇上也原谅了。这次我原想带纪师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将来必定起复重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说着,海兰察见一溜灯笼从驿站里迎出来,打头的正是胡富贵,笑道:“那不是你那门神来了!该说的军务会议上都说了,今晚就说到天明,还是有话可说。我们也别过吧!”在马上转脸招呼胡富贵道,“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军管带封给你了。参将实缺副将衔,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轿坐上!兆惠的保举折子我联的衔儿,你怎么谢我?”兆惠问:“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马喂了没有?”
124.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7)
( “回大军门,我亲自到马厩里督着饲料的。***鸡蛋不多,加了些黄豆。马掌子都重新安了。带着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马又配了一付软毡,垫在鞍子里头,都试了,请军门放心!”胡富贵一脸庄重回了兆惠的话,这才笑回海兰察。“怎么谢海军门呢?到年下——我那半旧没补丁夏布裤子,借给您穿半天!”
海兰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挥,驿站门口黑地里一群军官“唿”地迎了出来。牵马的,扶掖的撮弄着他下来,簇拥着说笑而去——这就是与兆惠不同之处,他的部将打仗时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却有点狐朋狗友味儿,不似兆惠那般肃威壮严不苟笑。
第二天寅正时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条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饭,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迟,孟夏季节,中原此时天色早已大放光明,这里还只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掬花骢,侧耳听听,驿站西门也微闻马蹄铜铃之声,便知海兰察也动身了,口中嘟哝一声“这鬼东西”,双腿一夹放缰说道:“开拔!今晚到愁水峪宿。ww明日午时赶回阿妈河大营。打前站的几时走的?”胡富贵的马就紧跟他侧后,听问忙大声答道:“回军门,子时走的。”
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那马一纵便跃出去。一众军将戈什哈忙都紧随上来,整队人马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在昏溟苍茫的大草甸上绝尘而去……当晚在愁水峪驿站吃饭歇马,只假寐了一个半时辰便又复起身,接着向南驰骋,天明已到阿妈河流域,计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渐次已见运粮的牦牛骆驼队铎铃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毡包帐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设的,专供运粮队伍军士歇脚打尖——愈离大营近,兵营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帐房式样,蒸笼里的馒头似的齐整排列,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两方相援。有的营房在操练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边洗涮衣物。见兆惠的令旗在前,随从怒马卷地而过,都遥遥立正了行注目礼。行至辰未午初时分,胡富贵在马上扬鞭遥向西指,说道:“军门,咱们到家了!”兆惠手搭凉棚眺看,果然前边一带高埠上大帐密布,四周中军拱卫六个营盘,众星捧月般将中营簇攒着。大约营中已知兆惠返回,各营列队戒严关防,已听得凯歌之声传来,有唱“睿谟独运武功成,天柱西头奏永清,候月占风传自昔,试听今日凯歌声”的,有唱“恢恢天网本来宽,稔恶诛锄务欲殚。宵旰从容宏庙略,偏师重进取凶残”的,都是朝廷颁赐凯歌,暗呜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听左营里自编的军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劲:
爹妈生我命不济,八字不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的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在家便宜。跟着咱将军沾福气,好比是苍蝇附了骐骥!甘罗早子牙迟,大丈夫洒血行万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齐,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个荫子又封妻……
兆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缓缓弛辔徐行,对胡富贵道:“这歌子编得有意思。”胡富贵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军门营,他的兵都唱这种歌。他能编,咱们也能编。上头颁下来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说一万遍‘沐皇恩为社稷’,不如一遍说封妻荫子。”见营中留守大小将官弁雁行序列出来迎迓,便住了口,将军们叩千行礼举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齐叫:“给大军门请安!”
“大家起来!”兆惠稳稳重重下了乘骑,对众军将一摆手,难得地一笑,说道,“出去将近十天,这边大营仰仗维持,回来一路看,蛮好的。我走前递到北京的保奏折子,万岁爷全部照准。老胡升任左路军统领,仍兼管中军事务。海兰察现在昌吉正加紧修城,他的大营半个月后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宽阔的眉字显得更加开朗,脸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带军官,目光一滑而过,接着说道:“这是顶好的消息呀弟兄们!有海兰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罗刹国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枪、还有火药、被服、粮食就接济不上。反过来,济度在乌鲁木齐控住了博格达山、哈密一条路过来,我军粮道畅通无阻,万一我军遇到困阻,海兰察的兵从莎尔里山口出来增援三五天就能到达。这次会议就是议这些,海兰察济度军门都给我画押立了军令状。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现在都封在乌鲁木齐。打下金鸡堡,霍集占全线溃烂,大局一定,功劳大家共享!我要请旨,各营管带都弄件黄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精神。比我独个儿受封受赏要有意思,要得意!”
125.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8)
( 他虽庄重严肃,心思口角伶俐并不让海兰察。ww跟他出征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从了他的,有的是新补进来的亲贵子弟,打苏四十三平定宁夏漠南蒙古,横扫千里祁连山,他和海兰察直是部下“战神”一般,听见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军礼的模样。听他这般鼓动,勾勒那般一幅荣宗耀祖的图画,心里痒痒,脸放红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却是怯他威严无人放肆。兆惠满意地舐舐嘴唇,点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个年轻千总答应一声虎步跨了出来。
“大约你们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儿子。”兆惠突兀说道。人群中立刻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儿子,审量他们父子,果真没人知道他们竟是父子。面面相觑间兆惠又道:“打苍耳口夺大寨门,你斩十七级,其中有霍集占的骁将乌尔滋。打阿沙木,是你带七十勇士冲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赏,因为我是你爹,你应该给我孝敬一点功劳。其实你的功劳都在中军帐簿子上记着,我想昧也昧不掉你。ww皇上有旨叫晋你游击,我暂且还不能奉诏。儿子,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儿,待你厚了没法给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妈那里!”他说着,眼圈已有点红。
众人听他这话,心里都是滚烫,章群却不似父亲那般老成,显得有点皮头皮脑的,大声说道:“儿子不委屈!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使劲儿再卖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种,亲自封我!”
“这才是好样的!”兆惠摆手道,“归队!从今往后你和诸将待遇一样,有功赏功。有过我就辕门斩子!”
“扎!”
兆章群一路后退,规规矩矩退回队里。兆惠便命:“各管带回去收紧队伍,随时待命出。明日上午卯正时牌,游击以上管带到中军听我将令。”又命,“马军门廖军门请到我帐中去,老胡到书办房,把这几天过来的邸报、军机处信函、廷谕都送过去。”说罢,大踏步向自己中军大帐走去。左营都统马光祖和右营都统廖化清紧随着也跟上来。
他的中军帐和济度的规模格调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盘,壁上贴着牛皮纸绘的地图。只他是个精细人,卷案上的军报文书都叠得整整齐齐,Сhā着木签分类摆放在卷案上,像四库书房里的一架书,连沙盘旁没有用完的绿色白色小旗子摞齐,都码在盒子里,不似济度军帐那样零乱。兆惠进来,信手拭了一把木图边上的框子,满意地回到中间椅子上,见廖化清马光祖都还站着,一笑说道:“老马、老廖,坐,坐嘛!刚回自己窝,马上颠得晕,像是地还在动。”又吩咐,“把万岁爷赐的大红袍给二位军门沏上。”待兵士献了茶,这才将皇上赏赐形和乌鲁木齐会议说了,中间胡富贵进来,也没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阅信函,比较着看,分门别类按函时间顺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面前,兆惠也不说话,一手端杯啜茶,眼里浏览邸报,一手虚按命胡富贵也坐。他寡罕语,马光祖和廖化清还在想会议攻打金鸡堡的布置,胡富贵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时间大帐里竟间无人声。
“皇上龙威一振,去掉我们一块心病。”不知过了多久,廖化清见兆惠放下廷寄文书,开口说道,“于中堂我见过两回,怎么瞧都像讷亲那个熊样儿,阴沉得很。我们在前头打仗,最怕的就是后头有个张士贵1。这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在金川之役中受过重伤,半边脸被鸟铳铁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说话有点口不关风,却甚是清晰,他努力说着,一张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两只眼不住眨巴,略略让人看去有点可笑。“大军门,这个仗不好打的,海军门、济军门和我们合军,总兵力只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点。他动我静,我们还要留守天山大营,机动兵力只是他二倍。我们主攻正营其实人数上略占上风。照稳妥的打法儿,确实只能步步为营。但南疆一块地域太大了,而且敌人有退路,可以从伊犁西逃,在克什米尔西屯扎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了,我们队伍一扯上千里,龟儿子拦腰切断各个击破。我们几个老家伙就算逃了命,皇上饶我们不饶?”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从西安调三万人,给我们守老营,前头就能放手了。”
126.第十五章天真武夫饮茶吹牛边将驱驰道析敌情(9)
( 1张士贵,稗官小说《薛仁贵征西》中的人物,以忌贤妒能著称。ww***
兆惠一动不动听着。但廖化清也就这么几句。马光祖的资格还在兆惠之上,也是老军务,盯着沙盘沉吟道:“福四爷带着三千鸟铳队,打箭炉也有几万人马。比起这主儿,他更是个化钱的手。我们再伸手,要了人接着又得加军费,马伕、辎重、粮车是多少若干?仗还没打又是这一套,别自讨没趣。依着我说,派一支千把人的队伍,一色都是骑兵,我们一边行军向前推进,一边每天派他们出去寻找战机,离大军最远二百里。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回来。不受敌诱专门疑敌诱敌。中军大营护卫不少于三万人,前锋后卫最远不过五十里。一旦遭遇战机,就地就能铺开阵打,也不至被分割了。如果平安到达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营结起来,一头令海兰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叶这些地方,济度从乌鲁木齐向南运动策应。我们人力、火器、粮袜是强,敌人运动得快地形熟悉人自为战,格斗是他们的强。我们的短处是行动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单打独斗力弱,敌人的弱处是供应不能如常保障,总的实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护好粮道稳扎稳打。打下金鸡堡他成了流寇,惊弓之鸟,游魂似的绕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内这仗就没打头了。”
他到底是老中军出身,打仗多吃亏过来的,且是能通览全局,一字一板说来都扎实落地,兆惠不禁点头:“老马识途,果然说的有理。你说的一千骑兵巡戈,明天会议就往下布置。我最担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势低,不利于扎营,也要准备着这一条,如果不利,就在北岸扎营。但那样其实是背水扎营,防护上头就要增加兵力了。这一层没和海兰察商量,老马写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贵在旁Сhā口道:“我们的哨探过不去鬼门峪,那边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几拨人马出去都让霍集占的骑兵赶回来了。我在乌鲁木齐遇见个回族里头弹弦儿卖唱的,他说黑水河一带缺水,金鸡堡城里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盖儿第二天就沙土塞满了。所以还得带打井家伙。瓦套子什么的也要拉几套,扎下营来没水吃,那就麻烦大了。”
“我担心背水一战,你倒担心没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长杆指着木图道:“这里是金鸡堡,这条沟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并流,有时分有时合,这水都是从额哈布特山和婆罗可奴山上下来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冻天气,河里就不会没水。有水有草马就好办,粮道护好就成,切记粮道要紧,这是我军命脉,傅老公爷带兵,还有前头的老十四王、年羹尧,能打胜仗,头一条就是护自己粮道,专门断敌人粮道。护粮的鸟铳不够,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贵喃喃说道:“我也是奇怪,名儿叫‘河’还会缺水?可惜那老汉是个瞎子,他说城里有井,河里缺水,这真日怪的了……”
当下四位将军又议论了许久,从粮秣保障到营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粮多少水若干,沙漠里行军里的水囊,携带行装轻重限制,还有病号伤号医生用药——这是要紧的,兆惠当场写信给湖广总督勒敏要他从速预备,又请军机处派人采购云南白药、三七、马勃、毛茛等药材火速运到大营行地。足足议了一个半时辰,因明日军务会议不宜安排这许多细务,只好这里详明安排,待留廖马二人吃过晚饭,才令他们回营。胡富贵直送他们出去,才返回来见兆惠。问道:“军门没什么事,我到各营去转一匝吧?”
127.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1)
( “你留一下,我们聊聊。”兆惠摆摆手,笑道,“我们是打出来的朋友,算来也几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立规矩。怎么瞧着你像有心事,有点忡怔的模样?还是担心河里没水么?”“也担心这个,这里和我们中原不一样儿,你看这阿妈河,这里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滩就洇干了。说没水就没水了。”胡富贵也一笑,“军门是个冷人儿,从来不闲聊的,我也有点奇怪。”说着便坐下了。
兆惠说“打出来的交”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兆惠已经是副将,胡富贵只是个看狱的牢头,阴差阳错一场官司兆惠遭难,分拨在顺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贵打得昏迷几天几夜。兆惠起复后专门把他调进营里,预备杀了出气,听人一句劝,饶恕了他。从那过来几十年,胡富贵就成了兆惠的影子,东征西战打打杀杀,兆惠办什么差都调他去,从不离鞍前马后。名份上是上下司,份上早谊同兄弟了。此刻对面兀坐,提起前,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温馨慰藉。
“这个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凶险的。ww”兆惠默谋了一会儿,嘘着气道,“厄鲁特回部北有罗刹支持,西有波斯接应。从大格局上,我们三路大军围霍集占,外头又受两国挟制。我打得谨慎,也为这个。而且只能赢不能输。”他说着,双手对捏得格崩作响。胡富贵不安地动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经是吃奶劲都使出来了。如今财政明面上好,但开销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计算的军费去思量,单一个金川,兵部户部各一个说法,各省督抚又一个说法,这个三千万,那个两千万,现在军机统算下来,总共七千万!老天爷,金川才七万人啊!我们化多少?恐怕更多!这里打坏了,想再重新来,比登天还难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像方才那种打法,至不济我们也能击溃姓霍的,他败逃外国,还有什么能力?”兆惠没声,轻轻沿桌面推过一个卷宗。胡富贵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来看时;是军机处阿桂转来乾隆在兆惠请安折子上的密谕:
着阿桂阅后速转兆惠行营:似此虚词牍案请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读愈觉不安矣!尔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尔乎?原离京时,朕且望尔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将逝矣,乃尔尚在阿妈河巡逡不进!嚢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广之天理会、川湘之哥老会、闽浙之无极白莲诸邪教日思蠢动,尔非惟不能解君父之忧,劳师糜饷反于内事多有牵掣,是尚增朕之虑。午夜扪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为限界,不能下金鸡之堡,朕即不罪,汝能觍颜不自罪否?此等虚应故事请安之举,是礼而非礼,不知礼之大要惟朝廷纲纪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纸渎案那!
下头“钦此”二字写得潦草道劲,一色血红的朱砂看去鲜亮刺目。下头附着阿桂的信,洋洋洒洒,有两千多,胡富贵看时,却没有指摘的话头,只是解释皇帝急于进军的原故,譬说详明,和将军们猜度的也不大离儿,末了写道:
君父之忧,即我辈之辱。然吾兄前函所虑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从容曲划方是胜算。希功而贪进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宁不惧哉!用兵之艰危弟甚知之,谅兄忧虑粮道遥远输运为难,弟已令西安将军再增一万人马维持。兄放心西指,勿复东顾可尔。此朱批系皇上仆阅看,此函亦经御览,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边看边想,反复品味,说道:“照桂中堂这信,和皇上并不是一个意思啊!”
“是一个意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同唱一台戏就是了。”兆惠说道。阿桂在古北口迹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军务通行伍畅晓战事,乾隆和圣祖处处比拟,但却没有实地带兵打过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号施令,也真多亏阿桂在其中两头周旋。这种事,如果放在和珅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着严词督战的,下头胜败死活就撒手不管了。这些层想头,只是背地能和海兰察谈谈,胡富贵还不到这个份上,因转了口气,说道:“我们带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来糟蹋。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个。要是黑水河一战失利,战死了最好,战不死我也是要自尽殉国的。”
128.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2)
( 一阵寒意蓦地袭上胡富贵心头,外头荒滩草树斜阳低挂,吹进的风暖暖的,胡富贵竟浑身一个激灵起栗,他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了,怔怔地张大了口望着兆惠。***
“丧师辱国,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张广泗,打一辈子胜仗,也还是杀了。这种事只能怪我自己无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着,把我尸骨拖回去埋掉拉倒。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于儿子,战死是他的命,要活着,你保全他一下。”说罢起身一揖。
他说得十分镇静,胡富贵却被他的镇静吓呆了。连礼也忘了回,慌张地摆着手道:“大军门,怎么说起这话?怎么会呢?”
“方才马光祖廖化清我们一处议论,其实是个‘缓进’的方略。”兆惠说道,“确实没什么凶险。但皇上要的是‘急进’,七月打下金鸡堡,压根是办不到的事。”他站起身来,长大的身躯在残阳影里游晃着踱步,像对自己,也像对胡富贵说话,“缓进也有一宗大不好,敌人一看势头不好,逃了。就皇上这旨意,再想想我耗尽半天下财力,那么一个结局,下半生活着也是自己内愧羞辱。留着敌人在境外,这里还要几十万大军年年布防,其实是仗打输了,人也输了。所以——”他停住了脚步,加重语气说道,“过了黑石沟,进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缓进。你从军中给我精选五千强壮士兵,我带着突袭金鸡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们左右两翼夹攻,海兰察从西路增援。合成围剿之势。我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万军队压过来,霍集占他Сhā翅难逃!这个计划在乌鲁木齐就想过,还和海兰察商议过。他觉得太险,方才看了圣谕,我决意这样打了!”
“兆军门!”胡富贵叫道,“这样不成,一定这么打法,我来奔袭!”
“只能这样打。”兆惠道,“这五千亡命之师你带不了。我自信在军中威望,能安定军心。这里头信心是头等要紧。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会战金鸡堡。你照我将令行事,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出了失闪,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条命。你别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贵早已立起身来,他惊怔地站在案前,扑上一步,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兆惠平静果毅的神气,暗哑着嗓子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头?十成胜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军门爷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这样,一个大胆庞大的军事计划铺张开来。五天后的早晨,阿妈河大营五万大军拔寨出动。涌动的行伍集结行军,在这辽阔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纵队齐头并进,前头是马光祖带一万人开道,后边廖化清断后收容。所有运粮的骆驼马匹都和本部供应营队并行。说声就地休息,三块石架起锅就能烧水造饭,满地遍野都是兵,说声“走”,画角一鸣万众蚁聚,白底黑边写着“兵”的号褂子贴着号褂子,骑在马上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涌动前进的号褂子,密得树林子似的刀枪,连同运送辎重的车辆马伕,实际行军的人已逾十万,队伍拉出二十余里,像一股黑潮向西挺进,所过之处,人踩马踏尘土如霾似雾,马刺佩刀碰撞响成一片混淆。草地上因连年征战,早已没了人烟,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无数的野驴野马黄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头,一惊之间,惊慌结队逃逸,引得队伍中军士们兴奋地大呼小叫,夹着时断时续的军歌还有“操他娘,老子就战死在这啦”的自编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喧嚣热闹,声势极是浩荡壮观……兆惠已是建牙开府上将,却也是头一次这般集团野战行军。虽然已经托付了后事,不能心无惴惴挂碍。此刻稳稳骑在坐骑上,环顾前后左右俱是虎贲猛士,喧歌笑语鼓噪而进,人人都是一付吃饱不想家的无所谓神态——所谓“群胆”就是了——原有的一点警惕胆怯竟化作乌有,油然升起“大杀一场”的豪气。
这个行军办法虽然慢了点,但确实平安稳妥,兆章群带一千骑兵,其实是又侦探又扫路又打前站,几次与霍集占的骑兵遭遇都是一触即退,双方遥遥用鸟铳开火打几枪就退回来。霍集占对兆惠这一手似乎颇为忌惮,有时上万的骑兵抄过来,似乎要切断章群后路,牛角号一吹立时撤兵,呼哨着驰骋而去。接连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几次小交火,伤了一个士兵的鼻子,一条马腿挂花而已,已经进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黑水河已横亘在前,离金鸡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129.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3)
( 到了此地亲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并非无稽之谈。这里地势十分怪,黑水河自西向东流北折进一片沙漠,娃娃河从西过来,几乎与黑水河只隔一带沙丘沙滩,却向南流去,两河并行都从雪山流下,数百里间却没有合流,南边是一带高埠,全是沙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状,有像怪兽的,像一群狮虎踞蹲不动,有像房舍的、寺塔样、坟墓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中间沟渠纵横相连,过街天桥土洞相连,又酷肖城堡街衢,“城”外却又是一座又一座皇陵样的沙丘连绵不断。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细流,清浅迂回从“城”下淌过,有的地方断流,有的地方有点浅水只漫脚踝罢了。黑水河倒是宽阔,漫漫荡荡向西北淌,但河里流的却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别说喝,嗅一嗅也颇不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经完全断流,连河道也全被沙湮没,黑水河也变得断断续续,成了大滩小滩的油泊,汪在沙滩里死样活气的动也不动,天上飞禽也愈来愈少,地下景物更趋荒凉。驻马“黑水河”岸,北望苍苍溟溟一带沙漠瀚海直接天际尽头,南眺高丘低岗狰狞起伏,红柳胡杨刺梨仙人掌丛莽横生,间有白草黄茅杂生其间,风飚一起沙飞石走百兽争窜蔼蔼迷蒙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景甚是可怖——没有草,没有水,只有一座“魔城”和茫茫戈壁,而这里正是计划驻扎的大营。
部队驻扎下来,天也已经黄昏,所幸最后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没有刮起大风,还遇到一片低洼绿地,中间还有二十亩大小一个池塘,兵士们一歇下脚便嘈杂不堪,争着往池塘边跑,马嘶人叫十分热闹。兆惠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爱护水源,人马饮用要用皮囊打回营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斩,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罚打八十军棍”。中军带着兆惠的将令旗和卫队直接传令弹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自己骑马,带了两个亲兵出去巡视,一来镇定军心,二来观察地貌地形,回到中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坐下身子,胡富贵已和马光祖廖化清一同进来,见兵士们要点蜡烛,胡富贵便吆喝:“真他娘的笨!河边上结成的油Сhā一把干草就是灯,下头营房做饭都烧油,你们还要点**的灯?”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大帐。兆惠不待他们坐稳便问:“下头怎么样?”
“都累得一到地儿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说道,“这鬼地方我见了也怵,别说当兵的了。”马光祖道:“不是累,是吓的了。他妈的也难怪,谁见过这个?满河没有水都是臭油!过来那一带听是叫魔鬼城,白天瞧着也跟进了阴曹地府似的,粗看跟县城的街相似,细看没有人造的,老天爷造这玩艺摆在荒沙里做什么?有个兵对我说,他看那些东西心里起瘆,腿肚子软……”
“我也出去看了,士气不行啊!”兆惠说道,“等等看,兆章群回来,前头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没有水草,大营就扎在这里了。还是品字营盘犄角呼应。我们靠这池子过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脏了。告诉当兵的,有水有粮有刀有枪,怕的个**毛灰?我说头等要紧的就是士气。怎么弄呢?”他似笑不笑看着三个人,“一是一切操练巡逻站哨要——照常;各营可以派人——不许擅自单独行动——去打猎,给当兵的弄新鲜肉吃,令行禁止,执法要比老营还严。二是活络活络心绪,把会唱戏的兵以营为组,排练唱戏,除了苦戏,什么都成,不许聚赌,可以把些贫嘴的兵邀集起来,讲笑话儿说故事,打过仗的老兵说说从前战事经历、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误警戒不伤人就好。还要比赛唱军歌,告诉当兵的,凯歌是御制的,唱起来百灵相助,我们自编的军歌唱起来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为什么夜里走坟地的人都哼曲儿呢?”
他这么一说,连守在帐门内外的戈什哈们都笑了。兆惠却仍一本正经,摆动着手道:“总之,吃饱睡好玩起兴头来还要加强警戒,海兰察说的好,不能让当兵的闲着,不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乐子——可以拨出几万经费,唱歌说笑话儿按军功受奖。你们还可想些办法,我们处在危境艰难中,要舍得化钱让人家卖命。”胡富贵三人跟他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这一套命令,想想又无一处不是带兵要诀。马光祖不禁笑叹道:“我还以为您只会板着脸下令,带人冲阵,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说道:“这法子成!兵气鼓动起来,什么也不怕了,今晚就让各营军佐传令照办。我看也不用多说,就把兆军门原话说给下头就成。”
130.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4)
( “此地不是久战之地,粮道太远了,也难以为继。***”兆惠说着,一抬头见兆章群拖着步子进来,本来微笑着,又板起面孔,厉声道,“看你那副熊样!打了败仗了么?老子没死,你哭丧个脸作么?给我打起精神来!——前头没有水草么?”兆惠训人从不许人Сhā话,但这是他儿子,又刚刚下了“鼓兴头”的令,眼见兆章群脸色憔悴热汗淋漓,累得有点站不住的模样,都觉得兆惠有点过份,马光祖便道:“你下过的令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的嘛!他前后又跑又打,比我们累十倍,怎么这么待他?来来,少将军,擦把汗喝口水再说。”说着一手递碗一手递毛巾。
兆章群胆怯地看父亲一眼,没敢接毛巾,只接过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说道:“今儿回营打了一仗,儿子吃了亏,马太渴跑不动,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这里北边三十里就出沙漠,偶尔有小水塘子,没有泉,根本不经用。黑水河这块高地再往西都是沙漠,没有水也没有草,不能屯兵的。”说着,双手呈上地图指着道,“这图根本不能用。ww上头标的这座城就没有。这条路,还有画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听着只是拧眉沉思,道路为风沙掩埋荒掉了犹有可说,河流还有标着“客城”的城也杳无踪迹,这就令人不可思议。大军沿河道走上来,莫非河床滚动改道了?再不然就是从开始就走错了?想想一时不能明白,只是反复展看那张地图,问道:“你说北边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没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气,说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这边要好得出去了。那边驻的有霍集占的兵,看着人不多,我们一露头,四面八方就围上来了。我这一千匹马已经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马乏的不敢恋战赶紧就退回来了。”“好,你歇着去吧,”兆惠不无温地看儿子一眼,“中军伙房给我们作的有饭,好歹吃饱再说。”又转脸笑道,“方才说打猎,看来要禁猎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带逮住什么吃什么了。我寻思来去,我们行进没有走错道儿,只能说地图不准。看来——霍集占对我们是了如指掌啊,由着我们进黑水河,把我们挤在沙漠里不能动,大雪封路时断我们粮道,然后他吃饱喝足提着刀来杀。连这个水塘子也是诱我们驻扎的——你们看看他这算盘精不精,太厉害了!”
这就是说,七万大军,三万辎重军士已经陷于绝地,困在沙滩上饿瘦,冬天轻轻巧巧来杀。三个人听了都是心头猛地一沉。马光祖道:“我们不能在这沙窝子里,打出去,在草地上结寨,军中运上来一个月的粮,就可以动手打金鸡堡。兆军门,你带五千人扫荡的方略不成,我们这里接应太难,也没法策应。”廖化清道:“我看我军利于速战。他想让我们在沙窝子里蹲牢坑。我们准备十天的粮,先装孬孙缩着,粮食一齐就全军打出去!”胡富贵笑道:“霍集占胆小,吓跑了。胆大,一头周旋一头向东打,海军门增援不上,咱爷们可要叫人一锅烩了。”
“老胡说的是,不能蛮干。”兆惠沉思着,已下定了决心,一手扣着茶碗,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也确实不能在这里消耗猫冬。原来的打法要稍作变更。兆章群的一千骑兵明天出,不再探路了,直进西北逼近金鸡堡。我带五千骑兵离他十里随后行进。马光祖带一万人在我身后十里,然后是廖化清一万五千人马,再就是胡富贵,依次都是十里。这里没有险关隘口,十里地半个时辰就打上去了,好策应得很。老营里剩下的人只管戒备,防护粮道,一千枝火铳足足够用。俄罗斯送霍集占的火枪一千枝全都被济度扣了。他骑兵虽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条——打出去,即使不能攻占金鸡堡,能在草原上占一块有水的地方站稳脚根,海兰察压过来他就完了!”胡富贵担心地说道:“这是连打带走路了,海军门济度他们不知道计划有变,难以传递军报呀!”
兆惠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攥着拳顶在桌面上,说道:“海兰察用兵在我之上,灵动机变更强我十倍,金鸡堡他天天都在盯着,我们这么大动作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主攻,又隔断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计停当才去办,不要指望别人,心里想着,就我一军之力也要荡平它,这才是汉子!”说着,大声喊道,“吃饭——兆章群呢?过来见我!”
131.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5)
( 差不多半刻到丑时,兆章群的一千骑兵像一条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进了草原,马是新换的,全部都摘了马铃,无声无息钻出沙漠,天还黑得像扣了个瓦盆。紧接着少半个时辰,兆惠的五千人饱餐战饭呼拥而出……这么一级层一个梯队相距十里,前边像尖刀,后边行伍像出巢的黄蜂群,涌进大草甸子上,声势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滚滚铁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静得出奇,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际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被兆惠大胆的突然行动弄蒙了,派出来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骑兵队,若即若离袭扰前队后卫,都是打几枪,射一阵箭一沾即走。一天多时接火二十多次,少时只有七八次。对这样一支大军,不啻挠痒痒一般。敌人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边走一边命后续粮食向上传送,章群每人每骑三十斤粮,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备足二十斤,前锋部队能打猎,只要有肉吃,不许动一粒粮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敌后二百余里。中午时分大军进到勒勒河畔,但见长草翳遮短树蓬生,河流宽可十丈,清浅幽碧的草原逶迤东去,草深水旺迥异一路景致,正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刻传令在河南岸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就地扎营——这里稳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营老营盘移过来,从容进击金鸡堡了。不料水还没有烧开,岸堤上遥遥十几骑狂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兆惠面前勒缰下马来,却是章群赶到了。ww人马都是浑身大汗,章群不及见礼就变貌失色,用马鞭子遥指西边喘着气道:“爹,爹!打上来了,敌人上来了!”
“慌什么?”兆惠呵斥他一声,也是为自己壮胆,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不能踏实,因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人多极了,都是骑兵,西边一股有一万,北边一股有一万五,墙一样压过来了!”
“都是骑兵?”
“都是。离这里大约只有五里远了!”
“你的兵呢?”
“还没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鸟铳火枪,一边打一边退!”
此刻中军的牙将偏将都已知敌人大至,都丢了手中水碗,结束着盔甲腰带鞋袜绑腿预备厮杀,气氛顷刻间变得异常紧张。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爆仗一样的枪声,几个没经过战阵的新兵竟吓怔了,呆呆地端着碗不动,兆惠强自镇定着卜卜跳动的心,从容上马,用望远镜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见黑沉沉一片的人马压地漫来,西北也是一样,全都是刀影剑树摇舞闪动而来,羊皮鼓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也绰约可闻。
“不能损耗实力。”兆惠脸色铁青,语气变得异常冷峻凝重,没有丝毫惊惶犹豫,“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来,和我合为一股,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在外护军。敌人冲阵,只管打枪射箭挡住!你去调你的人回来,烧水、吃牛肉干,再听我的将令。”
“扎!”章群一声答应飞骑去了。
“传令胡富贵,他的差使是护老营粮食,无论这边打成什么样子,没有将令不许增援!”兆惠石头人般一动不动接着下令:“传令廖化清和马光祖立即合兵,在离我二十里处扎寨。我这里火枪多,敌人啃不动我,要防着回头攻他们。要严防夜里被人偷袭!告诉廖马二位军门,敌人是没有粮饷来源的,顶过两天不退也得退。他们每一刻派人和我联络一次,有急随时禀报。稍有失闪,我就不能顾多年交了!明白?”
“扎!明白。”
“复述一遍!”
那中军一字不漏又重说一遍。
“去吧。”
“扎!”
中军答应着飞骑而去,西边清军大营盘边沿火枪已爆豆般海响成一片,马伕们赶着一驮一驮的箭穿营而过向前方运去,兆惠一头命令:“接着做饭,烧绿豆汤供应章群他们。”又命“扎地角钉子搭帐篷。吃完饭照常唱军歌”。他也不下马,说道:“跟五个亲兵,我去巡营!”
他的这一招十分灵验,骑带亲兵,寻常无事一样绕营房溜达一匝,有时下来训斥“锅支得不稳,舀饭时翻了烫着人”,有时拍拍年轻兵士肩头问问家常,时或碰到老部下,捅一拳笑骂几句……说也奇怪,就这么转悠一圈,营外尽自枪声密集杀声动地,人心却不慌乱了——自古就这样儿,当兵的没有怕死的,当官的陪着在死地里,一点儿恐怖也是没有的。晚炊灶烟火起时,霍集占的兵也收回营去了。
132.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6)
( 此后接连两天都是一个形,白天双方列阵鼓噪,千人马队绕营袭扰,晚间戒备偷袭,两军营中都是烛油膏火通明彻亮,提铃喝号不绝于耳,却是彻夜平安。ww***待第三日,兆惠已经猜测里头大有蹊跷,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马光祖大营会议,安排兆章群仍旧虚与委蛇,自带了一百余骑飞驰至马光祖营盘——相距也不过二十里远近——须臾也就到了。此时军急如星火,三人见面不及款叙,立刻商讨形势。
“标下已经派人看过了。”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两万。我们到这里他理应急战,只是玩老鼠戏猫,是等金鸡堡送粮食来。他没有粮,我军火器又强,一战败了,立时就垮得溃不成军。”廖化清笑道:“我觉得有点像两个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粮道只有一百多里,我们是一千五百里。对峙下去久了,只有我们吃亏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贵和老营统都带出来,先吃掉正面这一股再说。”马光祖摇头,说道:“他有五万多骑兵的呀……守城又用不着骑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向阿妈河上游运动,在娃娃河切断我们粮道,再和我们正面作战……”
兆惠一声不吭听他们议论,霍集占向阿妈河运动,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不过,那是七百多里的路,还有沙漠,没有足备粮草水囊,赶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怎么作战?但若敌人从东北方向南运动,从中路切断三路大军和黑水河老营联络,狙击自己回援呢?这里袭扰,已经试探出官军火器强盛,会不会回头避实就虚攻老营呢?……一霎时兆惠心里动了无数念头,却笑道:“真有点《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这个霍集占算得个角色,老谋深算!”他一笑即敛,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昌吉海兰察联络,通报军,让他从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鸡堡。那边道路难走,只用一路招摇造出声势,霍集占两头受敌,就不能放肆来攻我们。”说罢目视马光祖,马光祖道:“这件事标下来办,精中选精分出三拨人,每拨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鲁特兵士模样,趁夜向西北运动。这是让人玩命的事,没有重赏不行。”兆惠道:“每人照两千两赏。说明信送到就银子,不再参战,领银子回乡享福去。想当官的再晋三级。”廖化清笑道:“送封军报六十万,这差使我也跃跃欲试!”马光祖冷冷道:“有十个人能活着到海兰察那里就不错了。”
说到战事险恶,三个将军都一时沉默了。相对无语时,兆惠道:“敌人正面军队不足两万,其余的人干什么去了,现在不能从容侦察。北路东路,草原上没有路,也可说到处都是路。要谨防他们从东边抄过来阻断我们,然后去攻老营。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们,带一百枝火铳今天就回黑水营。老胡的兵也归拢过来由光祖统一指挥。今晚——”他压低了嗓音,阴沉沉的声气让人听得心里森,“今晚我军提前半个时辰吃饭。黄昏时候我带六千骑兵突袭,把他的大营踹烂。他隐藏的兵不出来也得出来。”
这突兀又一个大胆计划,两个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马光祖道:“突袭踹营,都是后半夜黎明时分。黄昏时候满营的人都醒着,怎么打?再说,你是主将,要打,也是老马来。”廖化清道:“这种砍头买卖,还是我来!”
“我已经看了两夜,防得严得很。”兆惠说道,“你们突袭,要奔袭四十里,这头一动那头就知道了。所以得我来。黄昏时候人醒,却恰是戒备松弛时候,他们吃饭我猛地就打进去了。好比马蜂窝,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窝里的蜂就全都出来了。”马光祖目光幽幽地望着帐外,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们从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没有料到。这么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军门,这法子好是好,实在是太凶险了——你捅马蜂窝,所有的马蜂都会涌出来死追猛叮你。我们离黑水营二百余里,又是孤军,是前锋也是主力,万一你被围被迫,怎么营救?你向哪个方向突围?这场混战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营来当面商议就为这个。现在我们退兵,一动就露了破绽摆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过去,局面搅乱了,这是个实力不相上下的阵仗,看准了敌人实力,他在这里围,你们就调老营全军来会战。我要是退不回来,就向南突围,向老营靠拢。他们追击,你们拦腰截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战机不能错过。”
133.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7)
( 话说至此,马光祖想想也别无良策。廖化清是阵前悍将,论心眼子比不过马光祖也比不过兆惠,捶着大腿恶狠狠说道:“干!兆军门先杀一阵,马蜂们出来就向咱们后队靠拢,我接着去杀第二阵。”
“现在宣布军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双手据案,冷冷说道,“下午酉正时牌我带六千骑兵冲阵踏寨。自即时起,马光祖接替大营指挥。要千方百计和我随时联络,老马如果战死,指挥权交廖化清,然后是胡富贵。无论我势如何危急,黑水河老营不许动,如果必须动,你们三人要都一致,有一人不同意就不许动。海兰察的援兵至多十天能到。十五天不到,你们听我将令行事!你们明白?”
“扎!明白!”
傍晚酉正时牌,血红的太阳依依沿着雪山沉沦下去,半掩在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整个大草原罩在一片金红的晚霞之中,漫漫荡流的勒勒河畔,草树丛莽都像浸在殷红的蔼雾中,连河水都像儒染了血色,无声地淌流着,霍集占营中的炊烟一股一股接踵燃起,袅袅然融融然弥漫飘散在渐渐变暗的大草甸子上,看去有点神秘不可捉摸。正当此时,兆惠大营突然响起三声号炮,似乎点燃了炸药包似的撼得大地簌簌抖动,石破天惊的巨响惊得倦归的鸟雀“唿”地翔起一片,在天空中惊惶摇舞。霍集占军营兵士一天巡戈滋扰,回营造饭刚刚吃了几口,便听东边地动山摇的喊杀声漫卷而来。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六千铁骑已潮水般涌了过来。
回族大营立时乱成一团。猝不及防间,人们有的寻弓觅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哭天叫地喊“真主”叫“胡大”,有的忙无头绪提着刀拉马乱钻,人声嚷嚷中杂着军官的喝骂声,搅成一片的马蹄声,号角也吹不出调调,乱得兵寻不到官,官找不到兵,顿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开锅稀粥一般……兆章群手提长枪一马当先直冲而入,他的一千名部卒使用刀枪剑戟不一,紧紧贴身簇拥围随,人人都像疯了似的,赤膊大叫着冲进去,只往人多地方赶上去劈刺剁砍杀得浑身是血。兆惠带的五千人两千在左两千在右,五百弓箭手五百火枪手夹持着从北杀进去,直奔中军大营。眼见敌人乱作一团,兆惠在马上攘臂大吼:“孩子们干得好,杀进中营每人军功再加三级!”
这场大踹营又是一次行险之着,可怜这些和卓回兵毫无防备,建制一时又被打乱,号令不能相通,被这一彪凶悍无比的铁骑杀进来,一时连坐骑都被惊得四散逃开。整个军营被兆惠肆意狂踏乱踹,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刀丛剑树中人自为战,惨叫呼号中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扎伤了腿,劈断了脖子削飞了天灵盖的,“血雨”从天上倾洒,人头在草地被马踢得滚来滚去,人斩马踏死得不计其数。但厄鲁特兵不同中原的兵,人人都是孤胆强悍,虽打乱了部署,兀自单个拼死相斗,有的临死还用刀枪投刺清兵,有的人死了还抱着马腿不放,有的清兵落马,立时被他们拥上来砍剁成肉泥,有时竟团结成队,以血肉之躯拦档马队。兆惠不得已时,也下令火枪队开火,杀出血胡同再向前冲。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马光祖自兆惠出击,便下令全军严阵以待,熄掉了营中灯火,自己登上一带小丘,用望远镜观察动静。一派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中看去纷纷乱麻一般,只见厄鲁特大营南部马队渐渐集中起来,黑鸦般的一大片马嘶人叫。料知是霍集占的兵已经清醒,退出大营集结待战。正思量趁机向西猛击策应兆惠。忽然东边营后一阵枪声,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骤然爆,起火信号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射向本营,大营里顿时也变是异常恐怖慌乱。马光祖急忙下了小丘,命兵士点起火把,拔剑仁立喝命:“这是敌人踹营,各棚各营照我布置,把绊马索拉起来!不许慌乱,结队厮杀——哪个将官敢弃兵——”话没说完探哨的兵已飞骑至前,下马立报:
“马军门,敌人已经冲进东营门!”
“有多少人?骑兵步兵?”
134.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8)
( “前围冲进来有两千,后边还有大队,看不清有多少,隐约看都是骑兵。***”
“后卫——后卫有什么动静?”
“回军门,后营不是标下的差使。”那探兵喘息着,没有说完,抬手一指说道,“那不是后营的魏清臣魏管带,他来了!”
马光祖急转脸看时,果然是魏清臣来了,却甚是狼狈,肩头还Сhā着一技箭,带着三四百人踉跄着奔过来,一头跑一头嘶声大叫:“马军门!我们后营冲进来两千多,还有火枪!廖化清的大营没事。赶紧调他们增援……”
此时东南两面杀声震天,一闪一暗的火光映在马光祖铁铸般的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去异样狰狞。他一动不动兀立着,许久才问:“你的人呢?”
“回军门——我们只有十枝火枪,挡不住……”
“所以你就逃,把南路放给敌人!”
“马军门!”
魏清臣已看出不对,向前趋跄两步,还要解说什么,马光祖反手一挺,冰冷的长剑已经透胸而入,拔出来,魏清臣已经血流如注。ww马光祖道:“哪个将官敢弃兵逃阵,这就是榜样!”魏清臣一翻身“扑通”一声便倒在地下。吓得跟着逃来的官兵惊怔地连连后退。马光祖转脸问那哨探:“你叫什么名字?”“回军门,高耀祖!”那军士秉手回道。马光祖笑道:“好名字!现在就擢升你后营游击管带。这些兵——”他指着那群溃兵,“我再给你拨二十枝火枪,把后营敌人打出去,和廖军门联络上就是头功。”说着把佩剑递过去:“这个你带着!”
“标下遵令!”高耀祖双手接过那柄带血的剑后退一步,“嗤”的一声撕脱了上衣,打起赤膊,大喝一声道:“胆小不得将军座,升官财不怕死的跟我来!”那些溃兵见杀了魏清臣,方自股栗心惊,高耀祖这么振臂一呼领头厮杀,又有二十枝火枪壮胆,愣了片刻,齐一声呐喊向南杀去。马光祖外面上镇静,其实心里紧得揪成一团,两拳紧握满把俱是冷汗,死盯着南方一眼不眨。清军因为步兵骑兵都有,营盘防范最严,在西安兆惠就下令购置大批牛皮绳绊马索,紧急势随时施用,布得蛛网也似,敌军骑兵冲进来,别说夜间,白日也是举步维艰——东边敌军听声息已经退出,他担心魏清臣的后营被打乱了,被敌军占据推进,或放火焚营,整个阵势就溃烂不好收拾——约莫半顿饭辰光,南边杀声骤炽,马嘶人叫兵刃相迸喧嚣腾闹,几处失火都是旋燃即灭,不时响起一排一排的枪声,一听便知是高耀祖在反攻,短兵相接性命相扑的白刃格斗激得他身上一阵又一阵出冷汗,又待移时,遥遥听得南方远处号炮之声,一片杀声隐隐传来,听见是汉话,马光祖才略觉放心,抹一把汗喃喃道:“是老廖来增援我了……”一时间便听和卓回兵号角四面齐起,攻营的敌人没有得手,退了出去。马光祖双眉紧蹙咬着牙算计霍集占兵力和运兵意图,一时也想不清爽,见廖化清一手提鞭一手提刀浑身是血过来,不及慰恤,开口便问:“老廖,你营外头有没有动静?”
“我营东边有两千。”廖化清口中大概溅进了沙子或者是人血,“呸呸”地唾着,骂道,“——溜边儿鱼,他娘的只是放箭不进我的营!我看着你南头不对,就带了两千人过来了!你新提拔那个姓高的有种,叫人卸掉一只胳膊还在打。嘿,这小子!”
“老廖,你赶快回营。”马光祖道,“你那里出事,我们的归路就断了。我这里不要紧,敌人是佯攻,牵掣我不能去增援兆军门。”廖化清道:“我那里也是佯攻。他不敢来真个的,他怕胡富贵的人上来。”
他人虽粗,毕竟也是久经战场的人,粗人粗见识,却说得一矢中的。马光祖心里一动,说道:“佯攻也能变实攻,我们两处营盘万万不能出差错。你赶紧带你的人回去。”廖化清扬鞭一指西方,问道:“老兆惠那边怎么办?”
马光祖此时才得专注留意,侧身西望,厄鲁特的兵似乎已经全部退出大营,集结在营南边,黑乎乎的一大片,却是阒无声息。营北半边忽悠忽悠燃起一丛丛火苗,显见兆惠的兵己在放火烧营,零零星星能听见一两声枪响,像火中烧爆了竹节儿那样的声音,单调枯燥地传过来,让人觉得更加岑寂恐怖。
135.第十六章兆将军进兵黑水河尊帝令马踏踹回营(9)
( “那边已经成了相持局面,他也没有摸清兆军门实力,他在等天明啊!”马光祖舒了一口气,“大营踹成那样,霍集占的伏兵始终没露头,只派了几千人来滋扰我们,这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灵机一动双掌一击说道:“他能佯攻,我为什么不能?老廖,你带你的人就从营南向西打一阵,出手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立即收兵回营,万万不可恋战,你退出去我立刻派五千人过去,营里打枪呐喊擂鼓助威造成声势,看他的伏兵出来不出来?”廖化清兴奋地说道:“好,我一打就退,接着你上——他吃不住劲,埋伏的兵就得出头救援。***”马光祖道:“他出头救援,我就和兆军门合兵回营。他仍不出头,我的佯攻就变成实攻,吃掉他!你给我打策应防护就成。”
廖化清一脸孩子气地笑了,回头一路走扬着鞭子道:“好好,头功给你!”他却行动极是迅速,回到营南,命令点起火把,火光影中升骑挥剑,大喝道:“孩子们,跟着爷上!现在齐声喊——杀!”
“杀!”
他自带的两千人,还有马光祖南营里也有两三千人可嗓子一声大吼,平地响起一声炸雷般响亮,火把队像一条火蛐蜒般直涌向西杀去。
136.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1)
( 马光祖这一举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没有料到。***他踹营得手,霍集占大营全部瘫痪失去指挥建制。只好退出营盘重新整理队伍。藉此机会兆惠一边命人烧营,一边命人收集吃食,喂马饮水稍作休息。好在踹营是晚饭时候,煮熟了的羊腿、馕饼自然不少,人吃饱马也带足了,剩余的全部扔进火里烧掉,一身大汗未落,听见东南鼓噪之声大起,正诧异间,兆章群飞跑过来报道:“爹,马军门的人杀过来了!”
“有这样的事?”兆惠一愣,“过来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满营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问话,左右看看没有高地,便骑上马,举着望远镜向南窥探,又向东方、北方暸望,放下镜筒说道:“是佯动。我们攻了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动,这个人真沉得住气,老马是再来捅一下这个马蜂窝看风色的……”说话间,南边已经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饭没吃就被偷袭,打乱了阵,伤亡惨重仓皇退出,惊魂不定间又遭廖化清冲阵,又累又饿的兵士们立时又是一阵骚动。未及反击,廖化清已经率队退走南去。兵马慌乱喘息不定间、马光祖营里又是大崩地裂般三声炮响,黑地里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骑兵,鸟铳火箭齐直攻上来。清兵这般三番五次横冲直杀连连得手,似乎终于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见官军卷地而来,算计霍集占南边的兵力能战的也不过万余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队绕营出击与马光祖会合,忽然见南方三枚红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开来,接着又是三枚黄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开放……正疑思不定,东北方向闪亮一明,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三响过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得东北方向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像远处的骤雨被疾风卷着渐渐近来,又像涨潮的海啸激浪拍岸汹涌而至,无数的马蹄声踏得密不分个,夹着“砰”“砰”的火铳鸣放,声势浩大直压过来……
“全体上马!”兆惠一摆手喝令,“章群派人传令马光祖,迅速退兵回营。”
“扎!——我们怎么办?”
“他们全军都过来了,我们回营固守!除了吃的什么都不要,我们的伤号随马光祖退。”
“扎!”
兆惠再不说话,带着五千余骑至敌营东侧草甸子上结成方队,沉默观察四周势。只见南边溃出营的敌军火把如龙婉蜒逼来,东边自己的大营里黑沉沉一片横亘数里,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营中收束。隔着大营约五六里之遥,光亮一明一灭,杀声忽高忽低毫不犹豫地越来越近。
“怎么办?”兆惠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如果回攻收回老营,当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这里离老营十里之遥,敌军在老营背后离得近,就算勉强打回去,数万生力军加上背后一万余追兵夹击,胡富贵处虽有兵,远水不解近渴。万一敌人抢先占了老营,迎头强敌,腹背夹击后果更不堪设想。几乎只是一闪他便打消了这念头。退进马光祖营也是一法,但南侧的敌人先就不肯轻易放过,必定死死纠缠,士气一衰百哀齐至,胡富贵照旧不能呼应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横,他勒转了马头,大声对左边将士们说道:“有句古语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诱敌成功,踹营已经将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胆,‘易水寒’!”马鞭指定南方道:“我们不回大营,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营会师。谁怕死?就出来说话,我放他到马军门营里,决不加罪!”
这群将士们都只晓得放火厮杀,听他讲“一水寒”不明其意,后头这话却人人懂的,人马躁动着有人攘臂大吼:“咱们跟军门一水寒不复还!怎么打,大军门只管下令!”“哪个毬攘的孬种,老子屠了他!”
“听着,这是一群被我们赶出营的惊弓之鸟!”兆惠轻轻一笑指着南方道,“我们向东蜇,他们必定以为胆怯要缩回马光祖营,必定要拦截。我们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拦腰斩断,撕开一个血口子,再向南突围……现在是——”他掏出怀表看看,“现在是丑时,下午未时,我们就能到黑水河大营。兆章群——给我领头,杀!各营管带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尽力保持建制不乱。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挣功名啊!”说着,一纵骑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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