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议潮听到帐篷外有一百多个人一起走过来的声音。他早已习惯了龙虎军这帮人喜欢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的特点,为此,他的帅帐都特意搞得大了很多,就是同时一百五十个人议事,也不嫌拥挤。但今天,这帮家伙兴高采烈的程度似乎比前段时间半个月内攻克肃州时还高,这让张议潮起了好奇心,就想掀开帐篷出去看看,他刚一起身,帐帘已被挑开,林虎、温龙飞喜气洋洋的头先伸了进来,然后是一众龙虎军的高声说笑的队员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个人进门,其中一个,是自己的侄儿张淮深,而另一个含笑看着自己的——竟然是——张议潮一把将身前的帅案推翻,也不管战报、文房四宝、令牌撒了一地,两步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那人,眼泪已不觉流下,那人也是眼眶湿润,拍了拍张议潮的后心,道:“大哥,别来无恙!”张议潮抬身,道:“剑南老弟,我是日夜盼望着能见到你啊!!”旁边的林虎不干了,嚷嚷道:“我们就不信有谁能比我们龙虎军的兄弟更想见自己老大的!”温龙飞道:“我们听说老大在原州一带十分威风,把那个什么什么‘吐蕃第一名将’和他妹妹打得抱头鼠窜,后来又听说老大不慎被烛卢巩力那小子围在会州,我们哥儿几个摩拳擦掌就要去解围,结果——张大帅不让……”
李剑南呵呵笑道:“不让就对了,你们这百十号人要是去了那里,还不把那里搅翻天,说不定我的计划都被你们打乱了呢!”张议潮道:“我当时也很急,但这边的战事脱离不开,我又不放心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一起过去,现在他们可都个个是义军的顶梁柱,缺了哪个都不行呢!”说得众人哄然大笑。李剑南也跟着笑起来。张淮深道:“再后来就听说李叔叔和崔度将军巧解连环扣,逼得烛卢巩力和尚延心都退兵了。你们在那边一打,让我们在这边打起来就轻松多了!”张议潮关切地问:“老弟你是从哪里赶来?可知现在论恐热和尚婢婢的情况?他们这次火并可是空前惨烈啊!”李剑南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低声道:“大哥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这二人了,他们已经同归于尽,他们的军队也已土崩瓦解了……”众人发出一片惊呼之声,任谁也没想到,这吐蕃几十年来各自雄霸一方的两大势力,就这样忽然间便一起消失了!张议潮试探着问:“这事又是兄弟你做的?我就知道!兄弟你当初就定下了这样的宏图,而今终于还是实现了!了不起!”李剑南疲惫而忧伤地摇摇头,道:“这事还是不要再提了。我现在只想和各位兄弟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没有多久,李剑南就烂醉如泥,然后吐得一塌糊涂。可能这许久以来积压的很多东西,都跟着翻滚了上来,但是,又都不是能这样就吐个干净的。众人七手八脚服侍李剑南睡下,李剑南就这样半醉半梦半醒之间,走马灯般想着前尘往事,不知不觉,就已泪湿鬓发。
夜已深,张议潮仍在帅帐中挑灯观书,看的,仍是当年杜牧注解并赠送的《孙子兵法》上卷。帐内的牛油蜡烛忽然一灭一明,帅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张议潮起身,喜道:“老弟,你的酒醒了?”李剑南呆呆看着他手中的《孙子兵法》,道:“你还在经常看杜叔叔送你的这本《孙子兵法》?”张议潮点头,道:“不管是当初杜大人所言的沙州起义大略方针,还是他送我的这上半卷《孙子兵法》,都使我受益匪浅!”李剑南用仍有些发红的眼睛盯着张议潮,问:“现在义军在河湟一带发展得如何?”张议潮眉宇间露出快慰之色,道:“可以说是一日千里,攻城略地无往不胜,也击退了回鹘和吐谷浑的几次侵扰。只要再打下凉州,整个河湟就都归我们义军所有了!”李剑南嘴角微微上翘,问:“‘义军’?是张大哥的‘义军’,还是大唐的‘义军’啊?”张议潮一愣,反问:“兄弟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李剑南哼了一声,道:“大哥心里清楚。小弟这些年出生入死,为的是大唐的‘义军’,而不是大哥的‘义军’!”张议潮面色一沉,瞬间又缓和了下来,绕过帅案,将手搭在李剑南的肩头,亲切地道:“这些年你帮了大哥多少忙,大哥心里清楚,大哥也知道,这期间,你受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和委屈,但你也知道,我张议潮从没起兵时,就已经是心归大唐了,怎么兄弟你在这时候居然怀疑起哥哥我了?”李剑南从鼻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道:“大哥可曾上表归顺大唐?”张议潮道:“夺取沙州后,曾派出十队信使,到长安报喜。”李剑南问:“结果呢?”张议潮沉吟道:“两年了……杳无音讯,我担心——”
李剑南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又问:“现在我们已打下肃州,现在派人到长安上表,应该容易得多了?”张议潮低头,不语。李剑南冷笑一声,伸手入怀,拿出一卷书,问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张议潮“咦”了一声,看看他手中的那本,又看看自己桌上的那本,道:“莫非是——”李剑南道:“不错,杜叔叔亲手注的《孙子兵法》下卷!你可知,当时杜叔叔为何不一起给了你?”张议潮不语。李剑南道:“杜叔叔猜得不错,你现在势力壮大了,想的就不止区区河湟这一块地方了吧?是不是还想占了吐蕃,之后进犯大唐!”张议潮怒不可遏,手指李剑南道:“这、这是你一个做兄弟的对大哥说话的语气么?谁都可以怀疑我张议潮对大唐的赤胆忠心,但唯独你不能!!”李剑南后退了一步,手按腰间穿云剑,道:“我现在不是怀疑。你的义军迟迟不打大唐的旗帜,你又百般拖延,不上表归顺,不是另有图谋,又是什么?”说着,李剑南抬手,龙吟声中,一把如秋水般光彩流动令人不敢逼视的长剑已跃入李剑南掌中,剑指张议潮。张议潮一动不动看着李剑南的剑,惨然一笑,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这么好的兄弟也要刀兵相见……”李剑南黯然道:“我答应过杜叔叔,你如果不想归顺大唐,只是想自立为王,就随你去,但你如果觊觎大唐江山,我就不能坐视不理!纵然,你我是这么多年的生死兄弟!”
张议潮很欣慰地一笑,道:“谢谢你剑南,谢谢你一直当我是兄弟。你既然这么了解大哥,你觉得我会甘心做一个偏居一隅占山为王的草寇么?”李剑南眼光渐渐犀利,盯着张议潮,道:“不是!正因为大哥不是,我才更放心不下。现在的吐蕃,以大哥的实力为最,而能威胁大唐的,也只有大哥了。当初论恐热势力最大时,我帮尚婢婢对付论恐热;后来我觉得尚婢婢势力更强了,我就帮论恐热对付尚婢婢;如今,这两人的势力都已消散,唯一能对大唐构成威胁的就只剩下大哥!如果你我兄弟今日之战,能免大唐、吐蕃生灵涂炭之苦,那也是值得的!”张议潮苦笑一声,道:“兄弟你怎么就认定我要反自己的大唐呢……”李剑南却不再答话,右脚直线向左趟踏入巽卦,左脚弧线向右趟,踏入坎卦,剑成巽五式,如风刺向张议潮胸口,左掌小指一屈三指一横结乾卦,蓄势待发。张议潮抽剑,还未动,李剑南已猜出他要用的是斜刺自己大腿的“有剑入无间”剑法的那招“有如神助”,这招曾见老骆驼用过。李剑南手中剑忽然向下一斩,张议潮那拔了半截的剑竟被他的穿云剑一剑斩断,两人都是一呆,李剑南左手的乾卦已发出,直奔张议潮胸膛,张议潮虽向后极力闪避,仍是被他掌风扫到,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而李剑南的穿云剑已变兑二式,刺向张议潮咽喉——一声脆响,穿云剑被荡开,“有”剑,挡在李剑南和张议潮之间的,是张淮深,张淮深向李剑南一伸手,道:“李叔叔且慢!我父亲有话对你说!”
帐帘一挑,张议潭进来。李剑南还剑入鞘。张议潭道:“本来我也是要进来的,只是刚才听到你们兄弟在争论,原不想打扰……可没想到你们就动手了……”张议潭将头转向张议潮,道:“为什么这时侯了,你还不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剑南老弟呢?”张议潮抛下手中断剑,擦了擦口角的血,低头道:“我宁可打下凉州后,亲自进京面圣。”张议潭摇头,对李剑南道:“剑南老弟,你和我们张家、和沙州义军,大家就如同一家人一样,不分彼此。但有些事情,你可以不考虑,我和你大哥张议潮却必须考虑,而且有很多事情,又不能主动和你说,说了,反而怕你误会……今天逼到这个份上,有什么话也只能摊开来明说了……”
张淮深亲自去泡了奶茶,四人落座,李剑南默默地听张议潭诉说。
张议潭道:“我们张家,世代都蒙大唐皇恩,从来都做忠臣良将,传到我们兄弟这一代,自然也不例外。我们之所以在这么险、这么难的情况下要起兵,那也绝非是为了这个家族的一己私利。更何况,这支义军组成的成份十分复杂,包括另外的敦煌一带的名门望族,如索氏、李氏、还有一些吐蕃人和其它部族的人,他们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命运,我和议潮都不得不详加筹划……我们本就是大唐的义军,上不上表只是个形式,但这个过场一走,难免会出现一系列问题,正如你剑南老弟所说,现在吐蕃的势力中,以我们为最大,大唐天子必然会顾虑我们这一脉势力的发展和演变,如果天子给我们派个沙州节度使来,我们接受不接受?如果这支义军被大唐的官员接管,那义军原来的各位将领们是不是要被调换?再或者,大唐天子直接命我们义军去攻打吐蕃,或者攻打回鹘,我们去是不去?”
李剑南也是面色越来越沉重,站起身,来到张议潮面前,一拱手,道:“大哥,小弟刚才喝多了酒,一时鲁莽,冒犯了大哥,罪该万死!”张议潮展颜一笑,也站起身,按着李剑南肩膀,道:“我知道啊老弟,你现在是杀顺手了收不住,任何一派势力有可能威胁大唐安全时,你都以连根铲除为己任,哥哥我怎会怪你!”李剑南赧然一笑,道:“大哥教训得是,我也觉得自己的很多做法有些问题。”说着连连摇头。张议潮正色道:“兄弟你的所为其实没有错。但你想,咱们兄弟如此亲近知心,你尚且怀疑、甚至要对我先发制人,以免将来酿成大唐的边患,那大唐的当今天子和各位重臣又会怎么看我呢?张议潮对大唐的忠心,日月可鉴,但未必匆匆忙忙地归顺然后听从大唐调遣才是真正的‘忠心’!对这帮跟着我的出生入死的义军兄弟们,我必须有个交待,事先没有妥善的安排,你让我怎么上表归顺大唐?”李剑南道:“大哥可有什么打算?”张议潮道:“等打下凉州,我自己带着河湟各州地图,上京面圣!有我为人质,圣上当相信我和沙州义军无谋逆之心!到时,让我大哥和淮深主持义军大局,我了无牵挂!你没见我,连‘有’剑和‘有剑入无间’剑法都传给淮深了么……”李剑南动情道:“小弟真不知大哥是如此深谋远虑,差点酿成大错!真是……真是……”张议潮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这么说就见外了,被自己兄弟打一下还要记在心上不成?我几次让兄弟你去做九死一生难比登天的事,你哪次皱过一下眉头?不过兄弟这次好像武功大进啊,老哥哥我怎么连一招都接不住了?”李剑南挠头,陪笑道:“因为我见过老骆驼用‘有剑入无间’这套剑法,故能猜到大哥出招,才侥幸得手一次。”张议潭忽道:“我早已做了个决定,并且和淮深商量过了,这次进京,我去!”张议潮急道:“那怎么行!”张议潭道:“不但我要去,我还要带着索氏和李氏两家的族中长辈去,以消除大唐天子对我们的戒心……我其实早就想回大唐,回长安了。你待淮深,与亲生子无异,把他教给你,我放心。我不会什么行军打仗,留在义军中作用也不大,你在,可以震慑吐蕃和回鹘,你不能走!”张议潮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哥!”张议潭笑笑,道:“我只希望,圣上能让你统领河湟,你我兄弟,深知吐蕃普通百姓的疾苦,自然不愿去荼毒他们,能让河湟一带的汉人和吐蕃人过上安乐日子,我们兄弟就没算白起兵这一回!如果圣上要更换义军统帅,或以我们为人质,要挟你攻打吐蕃或回鹘……那你就把甘州、肃州等一带的河湟土地,交还给大唐,然后率军退回沙州……我们不做反臣……”张议潮流着泪不断答应着,李剑南也拭了拭眼泪,道:“议潭大哥,这次进京,我陪您去!我去说服当今圣上。”张议潭道:“此行吉凶难料,能少去一个就少去一个,剑南老弟的好意,我这做哥哥的心领了!”李剑南一摇头,道:“我决定了,拼上这条命,也不能让圣上作出不利义军的决定!”张议潮道:“也好,有老弟你一路护送,我也放心很多,只是天威难测,不要和圣上起什么冲突,大不了我们解甲归田,回沙州老家去!”李剑南道:“大哥千万别说丧气话,现在的一切情形,都只是我们在推测,提前想到最坏的结果,总没什么坏处。河湟一带百姓的生计,离不开大哥!”
张议潮也生出几分豪气,道:“你们临行前,我就再添几份大礼,趁现在鄯州、兰州等守备空虚,我们义军就将其攻下,一并献给圣上!”李剑南也来了精神,道:“好啊!明天,我带兵去打!”张议潮摇头笑道:“这种小仗,就不要你这大将出马了,你培养的那一百个龙虎军的队员,可个个是将才,正好河湟一带没什么仗打,他们手痒着呢!”李剑南又掏出杜牧注的《孙子兵法》下卷,双手捧给张议潮,道:“现在,我可以放心地把这下半卷杜叔叔亲笔注的《孙子兵法》送给大哥了。”张议潮双手接过,叹道:“其实这下半卷早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你的龙虎军所用的兵法,相信就是得自你这下半卷兵书……其实我早猜隐约猜到当初杜大人只给我上半卷兵书的含义了,我也以此,日夜自警,以免把握不住,留个千古骂名……好在有你剑南老弟一直在左右监督,哥哥我就是想犯错误都没机会啊,呵呵。”李剑南道:“大哥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很多地方,是小弟远不能及的!”张议潮将手中的《孙子兵法》下卷递给张淮深,道:“我手头的《孙子兵法》上卷你已掌握纯熟,现在,把这下卷也好好研习一下吧,有不懂的,问你李叔叔。”张淮深喜形于色地接过,爱不释手,摩挲不已。
义军正在甘州休整,准备出兵鄯州之际,突然便一天之内先后接到三个探马急报:吐谷浑王率本部兵马三万出大非川;凉州烛卢巩力以罗秀为先锋率万人正向甘州直Сhā;尚延心率河、渭子弟兵二万余骑由鄯州向甘州挺进。
大帐内,百余人都盯着张议潮挂在帅案后的大幅吐蕃全景图上标记成红色的三个粗细不同的箭头。张议潮转头问:“淮深,你有何看法?”张淮深紧紧盯着的是代表吐谷浑王的那个箭头,口中答道:“从吐谷浑王的出兵方向和探马报他所带的辎重来看,他不象是来夹击甘州的。”张议潮点头,道:“我也这么判断,吐谷浑王在我们攻打肃州时就蠢蠢欲动,可那时论恐热尚婢婢都对他有威胁,现在,两大势力消亡,他趁机发难,也在情理之中。”张淮深道:“他有可能是要攻击肃州,切断我们和沙州的联系,然后和尚延心、烛卢巩力夹击我们的甘州。”张议潮点点头,又问:“那你看,我军该如何应对?”张淮深微微一笑道:“放弃甘州,退回肃州。”张议潮含笑问:“原因呢?”张淮深从容答对道:“我军刚攻占甘州不久,立足未稳。肃州兵力不足一万,必抵御不了吐谷浑王的三万大兵;甘州距凉州、鄯州都很近,烛卢巩力和尚延心补给充足、进退自如。退回肃州,一可以避免被夹击;二可得到沙州补给,拉长尚延心和烛卢巩力的战线,此消彼长,胜算大增。”
李剑南呵呵笑道:“好一个以退为进,有所为有所不为,一步棋便破了对手三步棋,淮深的兵法运用,愈见功力了!”张淮深脸一红,道:“是两位叔叔教导有方,侄儿能想出来的,二位叔叔定然早就想出来了……还想请教李叔叔,按现在的实力分析,退这一步,仅能将双方的‘势’拉平,并不足以胜这三路大军……”李剑南却对张议潮问道:“大哥如何看?”
张议潮捻须道:“我看这三路联军,不过是以攻代守,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李剑南一挑眉,道:“正是!如今论恐热、尚婢婢两大吐蕃军事势力消亡,吐谷浑王又岂能放过这称王吐蕃的大好时机?所以他和尚延心的联合,不过是为了利益的权宜之计;尚延心如果继续按兵于自己的河州、渭州,那鄯州、廓州、兰州不是被吐谷浑占领就是被我们义军占领,而凉州,也将成为一座孤城。尚延心一步挺进,便盘活了河西诸州、与吐谷浑王化敌为友、和凉州的烛卢巩力也变成遥相呼应……”
张议潮点头,道:“不愧是‘吐蕃第一名将’,先发制人,气势汹汹,那烛卢巩力也是吐蕃五虎将之一,联手起来,还真是让人头痛。”
阎英达重重哼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老阎早就想会会那什么‘吐蕃五虎将’了,可惜现在只剩两个,再不打,恐怕就没机会了!”众人哄然大笑,安景道:“尚延心的‘三股烈焰托天叉’,有万夫不挡之勇,平生未尝一败,莫非你的大斧子能和他一较高下?”阎英达涨红了脸,高声道:“不打怎么知道我斧子厉害还是他叉子厉害!”
林虎接口道:“有个人,不用打,我就知道他不是阎老哥对手。”阎英达一喜,问:“谁啊?”林虎翻着白眼道:“烛卢巩力。号称‘儒将’,手无缚鸡之力。”阎英达一怒,抬手作势要打,温龙飞嬉笑着抬手托住阎英达手腕,道:“小林子净胡说,你根本就没机会和烛卢巩力面对面交手,他帐下的先锋官可是罗家枪的传人罗秀,你铁定过不了罗秀那关。”阎英达摆臂晃开温龙飞,冲张议潮一拱手,道:“给俺三千兵马,俺要去会会那罗秀!”张议潮看了看安景,道:“还是你们两个一起吧,不过不是要你们去冲锋,而是断后,掩护我们大军向肃州撤退。”
张淮深道:“叔叔刚才说尚延心是外强中干,是不是说他的后防不稳固,有机可趁?”张议潮赞许地点点头,道:“正是。”张淮深续道:“吐谷浑王跟尚延心只是暂时的合作,真有事情时不会真心帮他;大唐的凤翔、朔方两地节度使,随时可能出兵袭扰他的后方,而他后方几个州,现在都兵力空虚……”
李剑南也微笑,点头,道:“说得好,我补充两点:一,鄯州。鄯州现在是论恐热旧将莽罗急藏镇守,他虽然归降了尚延心,但未必死心塌地,此人向来奸诈狡猾,可予以利用。二,兰州。现在河州、渭州、岷州、廓州都可以说是城防空虚,只有兰州,还有磨离罴子的一万重骑兵,我亲眼见识过磨离罴子另外一万重骑兵的可怕战斗力。尚延心没带这一万重骑兵出来,就是他也顾忌到后方几个州的空虚和大唐可能的威胁,兰州地处他整个后方的中心地带,可以作为他此次进攻义军的后备军,也可以驰援其它所受攻击的任意一州,是让他满盘皆活的好棋。”
张淮深面色凝重,点头道:“经李叔叔这么一分析,我们的形势更加不容乐观,看来偷袭他的后方也不大容易。”张议潮眼中精光一闪,道:“他尚延心以攻代守,难道我们义军就不会以攻代守么!尚延心、烛卢巩力二人,我们且不去理会,义军佯装撤退向肃州,集合肃州和调用沙州部分兵力,主动出击吐谷浑王,然后从大非川一带,攻占鄯州、河州、渭州、岷州、廓州,就是不与尚延心正面交战,看他能跟着我们耗多久!”
李剑南击掌叹道:“此策略精彩之极,大手笔!恐怕那尚延心也始料未及!大哥也算准了尚延心即使占据甘州、肃州,也不能长期盘踞,等于扔了两根鸡肋给他。吐谷浑王一灭,一劳永逸!我会写信给王宰、崔度,让他们从旁协助,以使尚延心、烛卢巩力腹背受敌!”
张议潮喜道:“那好啊,你跟此二人交情非浅,他们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李剑南一咬下唇,道:“想击溃吐谷浑王的三万大军,就必须让他后院起火、补给不足、军心涣散,如果靠硬拼取胜,义军吃掉吐谷浑部,也无力应付尚延心及继续攻占河西诸州了!”张议潮哈哈大笑,道:“兄弟你心中一定是有了良策!”李剑南朗声道:“正是!小弟这次是自己请命,不过,我要带九十九个人!”帐中龙虎军九十九人欢声雷动。张议潮含笑道:“你是想直捣吐谷浑王王庭,烧他的后备粮草,然后以此隐隐威胁廓州、河州,对尚延心敲山震虎!”
李剑南道:“大哥一猜便中。不过,我还要在途径鄯州时,拿下鄯州!先为义军挺进,扫平一个障碍,增加一份助力!”张淮深奇道:“现在鄯州守将莽罗急藏是当初论恐热手下得力干将,鄯州又城高池深,便是有一万精兵,三个月内也不敢说一定能攻下啊……莫非李叔叔是要刺杀了莽罗急藏?”李剑南摇头道:“杀了他,我可以做到,但鄯州现在残存着一些尚婢婢原来的势力,论恐热的部下也只有莽罗急藏能制约住,杀了他会使鄯州混乱不堪,未必对我们有好处。此人向来自私自利,善于明哲保身,他可以投靠尚延心,也可以投靠我们,只要保障他的地位和利益,就一切都可以谈……”
当晚,李剑南分别写好给崔度和王宰的信,交给张议潮,然后率九十九名龙虎军,趁着夜色,轻骑直奔鄯州。
张议潮、张淮深目送一百人远去。张议潮从怀中掏出李剑南写给崔度和王宰的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张淮深问:“叔叔怎么还不差人火速将信送出?”张议潮叹道:“淮深啊,以后这支义军,是要交给你指挥的,凡事呢,都要多考虑一层……你觉得,我们可以打败吐谷浑王么?”
张淮深眼中光彩流动,坚定地道:“可以!以我们义军现在的战斗力、士气、人数,都是可以轻易击败吐谷浑王的!”
张议潮轻笑了一声,道:“你李叔叔不相信;尚延心和烛卢巩力不相信;崔度和王宰不相信;大唐皇帝不相信;吐谷浑王不相信……淮深,你要记着,一个人的尊严、一支军队的尊严、一个国家的尊严,很多时候,是要靠一刀一枪、流血流泪拼杀得来,不能一味依靠外力,那样不但别人瞧不起你,你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尤其是在你可以借助强大外力时你选择自己扛下来,才算是真正的英勇和成熟!”
张淮深大声道:“正是!当初我们要借助李叔叔、借助崔度的大唐军队的力量,并非仅仅是想投机取巧因人成事,现在,我们足够强大了,就不该再一味避让,而应该痛痛快快打出自己的威风!”
张议潮一按张淮深肩膀,沉声道:“正是!这一仗,就由你来打,义军,以后是要由你来统领的!不过叔父会从旁协助你。”张淮深笑了笑,又皱了皱眉,道:“那……李叔叔……”
张议潮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道:“非常人做非常事,我很钦羡你李叔叔的所作所为,奈何我羁绊太多……真正制服尚延心,恐怕还是要你李叔叔出手的,再说,他用三年时间训练了这支强大的龙虎军,我没有理由阻止他带着这些人驰骋沙场,或许,这支百人部队的真正威力,只有你李叔叔才真正清楚!”
莽罗急藏惶惶不可终日。
顺利打下鄯州城后,等来的却是两个逃回来的论恐热的亲兵带来的论恐热和尚婢婢同时失踪的消息——他立刻感觉到大事不好,并且立刻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如果论恐热和尚婢婢都消失了,自己所占据的鄯州,吐谷浑王早就对之虎视眈眈;尚延心会觉得接管名正言顺;而从沙州崛起的张议潮义军,也定会将下一个攻击目标定为这里!莽罗急藏不想三面受敌。但他又不能同时投靠三面。当他听到尚延心已经从渭州兵发鄯州时,他立刻修书投诚。预料中的,尚延心对他礼遇有加,毕竟,他莽罗急藏还可以收服制约论恐热的一些残部。可是,投靠了尚延心,就等于跟吐谷浑王及张议潮公开对立的起来。他一点都不信吐谷浑王和尚延心的所谓“联合”,好在吐谷浑王全力攻打肃州去了,本来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当他得知尚延心和烛卢巩力在甘州扑了个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心头徘徊不去,如果张议潮取胜或吐谷浑王取胜,鄯州和自己的性命,都将岌岌可危!
远远的,莽罗急藏听到呼喝打斗的声音。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用火石点燃了桌上的一根白蜡。打斗声又近了些。莽罗急藏用有些微微抖动的左手中的银刀,切下了一片已经冷硬的羔羊肉,当他将半碗马奶酒和这片羔羊肉刚刚在口中混合起来的时候,那个白纱罩面的黑衣人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
黑衣人道:“你府内八个高手埋伏的方位都很特别,无论我从哪里进来,都不可能不让你知道。”
莽罗急藏又拈起一粒油炸蚕豆,道:“这八个人,虽千军万马中亦能来去自如,但遇到你,就成了摆设……你是吐谷浑王的人还是义军的人?”黑衣人反问:“你希望我是谁的人?”
莽罗急藏沉吟道:“我原以为你是尚婢婢的人,现在看来,你最可能是义军的人。我对张将军向来景仰,也不想与义军为敌。”
黑衣人道:“我知道你现在三面为难,我愿意做个中间人,让你高枕无忧。”莽罗急藏将上身向前探了探,道:“请高人赐教!”
黑衣人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现在大局未明,我就算逼你投降义军,你也不心甘情愿,义军也不放心……如果义军打到鄯州,你高悬免战牌,我保证义军不会攻打你;如果尚延心要带军队进入你鄯州,你也不要放他进来,我保证他现在不会跟你翻脸;至于吐谷浑王……过几天他就消失了。”
莽罗急藏连连点头。黑衣人加重语气,道:“你朝三暮四明哲保身,虽无可厚非,但你如果胆敢放尚延心进城或出兵帮助尚延心增援吐谷浑、廓州、河州、兰州等,我包你身首异处!”莽罗急藏忙不迭点头。黑衣人语气转缓,道:“如果到时你看义军取胜把握大,你也可以出兵助义军,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莽罗急藏眉开眼笑。
鄯州西北角沙丘上的温龙飞有些不耐烦,对林虎嘟哝道:“早知道等人这么难熬,还不如和老大一起进城。”仰躺着的林虎打个哈欠,道:“这几天都是夜行晓宿,难得我起了睡意,你就别吵了……老大连吐蕃赞普达玛都是说杀就杀,区区一个莽罗急藏,老大亲自去简直是给足了他面子。”
放哨的范辽喊了一声:“老大回来了!”或坐或躺的龙虎军几乎同时立起,一身黑衣的李剑南摘了罩面的白纱,道:“不是让你们前半夜好好休息休息么,不养足了精神,怎么去端吐谷浑王的老窝?”
潘季防喊道:“老大,一想到有仗打,我们怎么睡得着啊?就算我想睡,我腰上这三十支连珠箭也不肯睡啊!”李剑南呵呵笑道:“明天你的连珠箭正好派上用场。这次我们没全配齐勾镰枪,只能等和张大哥会合后才能过瘾了,不过我们这三千支箭,要是一支都不浪费地招呼到留守的吐谷浑士兵身上,那效果——”众人立刻来了兴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李剑南在月色下铺开地图,众人围成一圈。李剑南道:“吐谷浑王庭所在积石山,山势险恶,正面上山的那条大路,机关重重,四周有隐蔽的箭楼,又有铁滑车镇守,强攻就算两万人也未必奏效。积石山山脉的后面,是一道瀑布,只有两三个岗哨,山前的巡逻兵相对较多,山后的,按地图上的标注,大概一个时辰才有一次,我们必须要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攻上山顶,占领王庭,然后点燃吐谷浑王在山顶储备的粮草,之后从大路杀下去。据我估计,山上大概有两千人,山下大概有三千人。吐谷浑其余人马,来不及增援王庭。我们这次行动,要善于在局部上集中力量,以多打少。注意互相配合互相保护,烧了王庭和粮草后,以安全撤退为第一目标。我想,吐谷浑人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支队伍从天而降!”
和在深夜仍然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的积石山顶的王庭相比,山后除了瀑布撞击岩石的轰鸣声,就不再有什么能吸引人注意力的了。等山下那队高举着火把的巡逻兵一过,山顶的相距各五十尺的三个哨兵就一改刚才挺拔的站姿,抱着枪坐倚着身后的石头,开始打盹。下面的巡逻兵要再过一个时辰才会路过,他们路过两次之后的半个时辰,也就是子时交丑时的时候,就可以回山顶兵营的帐篷里美美睡上一觉了。
没有人注意到瀑布下泻的声音有了些微的变化。
李剑南紧闭双目,按着刚才的记忆,手脚并用,沿着一处水流不十分湍急的瀑布缝隙艰难上行。他的腰上,盘着一条粗长的绳索。
就在他手脚都开始微微麻木时,他接近了山顶。一只手扶着峭壁上的凹陷,一只手解下腰间的绳索,李剑南将绳索环成一个活扣儿,轻轻套在了山顶端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拉紧。潘季防顺绳索轻巧地攀缘而上。
二人偷偷露出半个头,看看成品字形排布的三个哨兵,又将头缩回去。李剑南顺绳索下滑半个身位,潘季防双脚踏在李剑南肩头上,李剑南将身子慢慢上移,潘季防摘背上弓,从腰间抽出三支箭,露头,三支箭在左手弓背上散开,右手捏住三支箭箭尾,手指微动,弓弦拉到一半,手一松,“飕”,一声轻响,三个打盹的哨兵咽喉相同位置同时中箭,就都在半梦半醒中一命归西了。潘季防缩回头,李剑南上崖来,猫着腰,先用左手在草丛中轻轻向前摸索,一停,潘季防跟上来,李剑南右手剑轻轻一拉,隐藏在草丛中的一条细细的绳索断开,二人各捏一头,轻轻在左右放松。线上缀着的数个小铃铛才没有发出响声。二人一共割断四条这样的细绳。潘季防收回了自己的三支箭。
龙虎军剩余全体队员顺绳迅速攀岩而上。
王庭外的五个游动哨被依次放倒,拖走。李剑南的眼前越来越亮,高亢的羯鼓声中,正中宝帐内夹杂的男女调笑之声几乎都清晰可闻了。李剑南对林虎、温龙飞打了个手势,四支箭同时飞出,宝帐周围的四盏高高的气死风灯同时灭掉,就在大帐的周围的二十个护卫一愣神的工夫,已经有数十条黑影窜至身边,一对一,李剑南、林虎、温龙飞踢开宝帐的门帘,两柄弯刀左右袭至,林虎、温龙飞分别接住,李剑南顺着猩红的地毯,继续大踏步走向宝帐正中几案后那个脸色苍白的鹰钩鼻老者,周围的歌舞姬尖叫着四散奔逃,那老者抓举起几案,狠砸向李剑南,李剑南左手一伸一缩,几案被轻飘飘放到了身后,人已逼至老者面前,老者大吼,挥刀,刀上镶嵌的猫眼一闪。刀势沉稳老辣,攻守兼备,李剑南一挑眉,撤后一步,老者跨步竖劈出第二刀,李剑南再退一步,老者信心大涨,正要再跨一步攻出第三刀,却听得身后有布帛撕裂之声,接着身后两道劲风袭至,老者刚欲转身,就在半转未转之际,李剑南抬步、出剑。老者抬刀,格开李剑南的剑,身子一振,两截带血的剑尖已从他的胸口左右钻出。
林虎、温龙飞此时也将另外两个用弯刀的护卫料理掉了。李剑南道:“先将宝帐四周的这千余卫兵歼灭,然后林虎带虎队三十个人去烧西边的粮草;温龙飞带龙队二十个人去占领西山口的上山通道,务必控制住那些铁滑车。剩余人协助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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