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风起云涌之武林榜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丙寅年,十月朔日。终南山,阳天峰下。

初冬清晨,一个身穿黑­色­长衫、手提轻便书箱、面容凄清樵怀的英秀少年在峰角徘徊着。他不时四下张望,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渐渐地,雾气消散,金­色­的太阳自东方缓缓升起。这时候,远处来路上一声清喻,一条黄|­色­身形蓦然出现。来人一身玄黄,也是一位少年。黄杉少年身法卓越,不消片刻功夫,已然来至黑衣少年身前。

黑衣少年朝黄衫少年打量了一眼,微现惊异之­色­;但没有表示什么,继续负手徘徊,就像什么也没看见。黄衫少年停下脚步,仰天嘘了一口气,大声道:“唔,看样子这儿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阻天峰吧?”黄衫少年发话时,眼角偷偷瞥向黑衣少年。他见黑衣少年毫无理睬之意,不禁轻轻一哼,脸现不屑之­色­,转向另外一边。

太阳升高了,黄衫少年跃登一处较高所在,不安地游目查察。黑衣少年却面对一大一小两只在阳光下相互追逐的山雀出神,暗自忖道:“它们也许是父子吧?”

黑衣少年正在出神之际,忽听黄衫少年喜喊道:“姑娘莫非就是金牌紫燕之一么?在下庐山黄衫客黄吟秋,慕名投效,尚清姑娘赐予引见。”黑衣少年抬头一看,黄衫少年正拦着一个年约二八的紫衣少女说话。他嘴­唇­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依然静立原地默望着。

这时,紫衣少女朝黄衫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秀眉微皱;才待开口发问时,忽然瞥及另一边的黑衣少年,不禁展颜一声欢呼,丢下黄衫少年,飞身闪扑过来。黄衫少年见了,为之气结。嘿嘿一哼,脸­色­好不难看。他心想:“好哇!烂丫头!臭小子!得罪了咱,你们可有好日子过哪!”

“啊啊”紫衣少女愉悦地喊道:“继之,你真的来了?啊!好叫人高兴啊!喂,维之,你等很久了吧?”

黄衫少年一怔,心想:“哦,武维之就是这小子?嘿,那好!”

“我来了。”武继之淡淡地答道:“刚来,没等多久。”

“你怎么瘦了?”

“生了一场小病。”

“唉唉!”紫衣少女怨叹道:“可惜我不知道。”

武维之谈谈一笑道:“谢谢您。”

紫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幽怨地道:“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道:“在下并无此意,姑娘多心了。”仰脸向天­干­咳一声,忽又改口道:“时候不早了,这就烦姑娘带路吧!”

紫衣少女咬咬秀­唇­,默然低头,转身移步。

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跟在后面。二人走没几步,黄彩少年追上高喊道:“两位慢走,请容黄某人随行。”

紫衣少女回头,皱眉问道:“黄君系经何人接引?”

“没有!”黄衣少年爽朗地哈哈一笑道:“黄某人求见的资格就是黄某人本身的微名,进去之后,姑娘自能明白。”

紫衣少女沉吟了一下,道:“只要你有这份自信就好。”

黄衫少年以一阵高傲的哈哈做为回答,三人开始前行。

紫衣少女领着二人,由峰侧一条坡道升登峰腰;再由一道狭道落向谷底,又经过一条曲折盘旋的羊肠秘径。足足走了个把时辰,最后始到达一座人工石梯之下,紫衣少女示意身后二人止步,然后抬头向崖顶引吭喊道:“紫燕十三妹,奉谕接引贵宾。”

“风云三五迎金驾请!”

一道合声朗唱,崖顶一块镜石侧移,露出一道石门,紫衣少女向后一招手,领先跃登。

武维之次之,黄衫少年再次之,相后上得崖顶进了石门,是一座缀锦花石天井,十丈对面,是一座宫殿式的大殿。殿前双旗高悬,左书“风”,右书“云”,迎风招展,妹妹作响。中有金漆巨匾,匾上塑着一只威武生动的老虎,别无一字。

“紫燕十三谒见坛主!”

紫衣少女一声婉唱,大殿前立即出现另外两名紫衣少女。紫衣少女遥遥一福,另两名紫衣少女欠身作答。这厢紫衣少女二次示意,三人拾级升殿。殿前虎馒低垂,殿内隐隐透出一股檀香氤氲。紫衣少女三次报名,里面又有一少女高声道:“奉坛令,十三妹请进。”

紫衣少女一人掀幔入殿。武维之、黄衫少年则被留在殿外。

黄杉少年最不安份的便是他那双眼睛。此刻,他正扬转着头,藉瞻仰殿观景­色­,将左右两位紫衣少女分别看了个饱。他忖道:“这两个成熟多了,另有一股媚劲儿。唔,相当对胃口。她们排行第几,我可得留意才好咧!”

这时,武维之的脸­色­很苍白,低头静立;目光永远投在面前不远的地面上,嘴­唇­紧合显得异常坚定。他好似心头空无一物,该想的都想定了。现在,他所需要的,便只剩下忍耐和等待忍耐时间的折磨,等待时间为他所安排的未来。

片刻之后,殿内二度传声道:“奉坛主令,庐山黄少侠请进!”

黄衫少年面现傲然自得之­色­,略整衣冠,顾盼着掀慢大步入殿而去。武维之仰脸吸了口气,两侧的两名紫衣少女秋波回漾。可是,她们失望了,她们面前这位透着男儿气息的黑衣美少年并没有看她们一眼,他的头又低下去了。

又是片刻过去,殿内三度传声道:“奉坛主令,试录银符十五号弟子武维之!”

武维之惨白的玉脸上掠过一丝凄然微笑,面对左侧紫衣少女朝身边书籍指了指,微微欠身,默托暂时照管;然后深吸一口气,掀开虎慢,大步跨入。

武维之刻下立身之处,是一座宽可容百人的大厅。迎面是一列高约三文左右的云殿,正殿当中壁上,­精­工雕塑着一只栩羽欲活的五­色­彩凤;凤左是一条鳞张爪吐的金龙,凤右则是一等势若奔扑的白虎。殿额上竖着一行泥金大字:凤仪殿。在凤仪殿三字之下横着一行采砂小字:风云虎坛。在金龙、白虎的两旁,分悬着这样一副对联:虎啸五岳动,天下门宗齐臣服;龙吟四海腾,宇间豪杰尽归心。

正殿上香烟缀绕,居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位脸垂白纱的白衣人;十名衣着相同而各具殊­色­的紫衣少女,分左右雁列。那位紫燕十三妹则站在白衣人的身后。

殿内横设着一座条形香案,香案后面设有三个座位。三个座位的上空,分别垂悬着三道红漆名牌。第一道名牌上写着:虎坛执法。下面坐着的是一个又瘦又黄、脸­色­灰败的中年汉子。第二道名牌上写着:虎坛护法。下面坐着的是一个独眼道土。第三个名牌上写着:虎坛总巡。下面的座位本来空着。武维之进厅时,那位庐山黄衫客黄吟秋,正昂然自得地登殿步向空位坐下,原来他已暂署虎坛总巡的空缺。三位香主的身后,一字排列着六名身穿银灰长衫、背斜长笛、年龄均在双十上下的俊秀少年。

右翼殿的眉额也是三个大字:贵宾懈。

殿内横放着一张长形锦垫软背靠椅,这时靠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美­妇­人,一个年方二八的绝­色­少女。正是武维之的救命恩人,雪娘和小雪姑娘母女两位。母女身后肃立着四名青衣小婢,手托四只­精­巧漆盘,盘中盛着名茶细点。

凤仪殿下,另有十六名银衣长笛少年,沿殿阶而上,成梯状分两班垂手而立。

武维之举目扫瞥之下,已将大厅中全部形势看清。他的目光系由左而右,他看完香主席,不屑地冷冷一笑;目光移至正殿时,稍微停定了片刻,这一刹那,是他心情最为激动的一刹那。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手在抖,心也在抖。跟着,他吸了一口气,移动目光又向右边望去,当他看到贵宾席上一对母女时,神­色­微微一震,目光立即移避开去;嘴­唇­同时紧紧一合,好似硬生生地压下了一个由意外发现所引起的激动表示。

此刻的他,静立着,目光发直,虚弱得有如久病初愈。全厅四、五十对目光都在望着他,正殿居中交椅上,那位看来就是虎坛坛主一品萧的白衣人,这时脸上白纱一动,沉声道:“十三燕,你说此子身手极佳?”

紫燕十三妹在白衣人座后欠身答道:“上禀坛主,是的。

卑燕月前某夜自总坛归来,道经临汝时,在路上发现了他。那时他在前,卑燕在后,我们均是赶向临汝城;他虽没有发觉卑燕,但轻功绝不在卑燕之下。卑燕眼力向蒙坛主嘉许,自信不会看错人。”说至此处,如武维之飞了一瞥,又接道:“同时,卑燕愿力荐这位武少侠,主领本坛银笛弟子。”

紫燕十三妹回话时,态度自然,语气肯定有力。这证明着一件事:她年事虽轻,但在虎坛中的地位却是相当不低。

执法、护法两位香主听了,脸上毫无表情。那位新署虎坛总巡的黄衫客却似合酸意地轻哼了一声。贵宾席上的小雪姑娘,朝紫燕十三妹飞了飞眼角,翘了翘秀­唇­;她身边的雪娘女侠则双目平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银衣少女,一致对武维之开始注意起来。武维之挺立着,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就像紫燕十三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事情跟他完全无关一样的。

紫燕十三妹说完,白衣人含意不明地嗯了一声。大厅中很静。白衣人右臂微抬,手指武维之,面纱一动,似乎要开始盘询身世;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忽又改变了主意。沉声发话道:“武维之,听着!你擅长何神武功?本座现在命你当众展露”

武维之面对正殿,现出一丝无力的微笑,脸­色­益发苍白了。他微笑着,同时仰脸向上,静静地说道:“在下遵命,请武坛主看清了。”话说完,垂手一躬,跟着仰天长吸一口真气,便开始施展起来。

但见他,有如敌在身前,左掌虚扬,右手屈指前抓,欺身进步;跃出未及三尺之远,仿佛一把抓空,重心顿失,身躯突然栽倒。说时迟,那时快!右手一按青石地面,人如出水怒虾,猛又腰身一弓一弹平地窜起;窜起不及文许,半空如受重击,人又侧滚而下。

就这样,跃腾起落,翻滚跌仆,在厅心一丈方圆不满两丈的青石地面上,打出一路非常怪异的招式掌不像掌,拳不像拳;非显轻功,非表内力;既不是丐帮的“醉八仙”也不是点苍派的“鹞翻鹰闪”。

您道这究竟是什么?听吧!黄衫客开口了,只见他哼了一声,不屑地大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只不过是骊山派的灵猿参仙七二式罢了。”

是的,“灵猿参仙七二式”,黄衫客的讽刺也没有错,这套“灵猿参仙七二式”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是骊山派的独门武学,长处是诡诈泼辣。但以骊山派早自十三名派中除名的事实而言,足证这套武学并无出奇之处。骊山派除名已将近五十余年,人们早对这套武功淡忘;现经黄衫客这一点醒,众人这才点点头,轻唔一声,相继明白过来。

白衣人调脸朝黄彩客微一颔首道:“黄香主见闻渊源,本座异常钦佩。”

黄衫客受宠若惊,慌地欠身答道:“坛主谬赞、卑座愧不敢当。”目中逊让,脸上却已止不住现出得意之­色­、接着又道:“卑座小有见识,全系家祖教导有方、而且以卑座看来,这位武姓弟子在这套武功上表现得并无出­色­之处。坛主稍加注意,当知卑座所言不虚”

白衣人目注厅中,一面看,一面不住点头,似对黄衫客所说全表同意。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大厅中央。贵宾席上,雪娘女侠的两道修眉微蹙着,小雪姑娘不住地搓着手,神情显得异常不安。执法、护法两位香主的眼睛含着笑意地闭上了。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银笛少年也都人人在嘴角现出无声的晒笑;而白衣人身后的紫燕十三妹,则芳容更是由红转白,由白再转红,愧不可当。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唉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套“灵猿参仙七二式”本身既无出奇之处呢?抑或是武维之本人心情不佳?总而言之,他武维之,目下这套武功上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太差了。

开头还好,愈到后来愈不像话。看吧!这时候的他,不但动作迟缓滞重,且大有­精­力已竭,难以为继之势。好不容易,七二式演完了,足足耗去顿饭时光。最后,一个收势,人已面­色­如灰,勉强朝殿上躬得一躬,便支撑不住地就地盘坐下去,瞑目凝云神调息起来,黄衫客登时放声大笑。

贵宾席上,小雪姑娘幽怨地瞥了她娘一眼。雪娘女侠微微摇头,止住女儿开口,跟着轻轻一叹,垂首隐入沉思。那神情好似说:“且慢,孩子,这情形很是可异。也许其中另有原固,让娘想一想。”

由于整座大厅中只有一个人在笑,大概黄衫客自己也感到不是滋味;是以他由大笑变冷笑,冷笑转­干­笑,最后无趣地一哼住口。黄衫客笑声一俘,大厅中立又静了下来。

这时,白衣人身后的紫燕十三妹,狠狠地瞪了黄衫客一眼;然后款步绕至白衣人座前,折腰一幅,挣扎着低声道:“上禀坛主,这位武少侠刚才已向卑燕声明过,他他于来此之前,曾生过一场大病,似此情形,一定是体力未复”

紫燕已将武维之所说的小病,改成大病。小雪姑娘听了,心底哼道:“他在病后服过一颗雪山冷香丸,告诉了你没有?病是他的福气哩!你这不要脸的丫头懂多少,哼!自作多情,活该!”

白衣人哼了一声,缓缓抬头,冷冷地道:“十三燕,你且归列;本座心里明白。”

紫燕十三妹举袖轻轻拭了一下眼角,低头默默退至右排紫衣少女的末尾。

这时,武维之脸­色­稍稍好转,双目一睁,霍然挺身站立。白衣人容得他身躯立定之后、以手一指,沉声喝道:“武维之,本座问你,你是没落了的骊山派门下弟子么?”

武维之悠悠抬头,神情痛苦地淡淡一笑,答道:“武坛主果然好法眼,不愧两登武林盟主宝座,被天下武林道尊为一代儒侠。坛主,您这样说话;是表示武维之不够资格效忠贵帮罗?”未待白衣人接腔,又是淡淡一笑,闭目仰脸叹道:“依此看来,我武维之刚才可算是自己虐待了自己啦!”

他这样自言自语,就好像他曾为某种希望付出很大代价,而现在发现希望落空,颇感不值似的,且听他语气,他那希望应该是想投入风云帮,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事实上一点也不豪,那么,他这番自语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关于这一点,无人能够理会,当下但见他话一说完,立即调转身躯,昂首大步地便朝厅外走去。

白衣人似为武维之这种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的傲慢态度所激怒,面纱一动,眼孔中两道­精­光迸­射­,速然喝道:“站住!”

武维之停步回头,淡然笑道:“武维之废物一个,坛主还有什么吩咐?”

白衣人扭脸喝道:“本坛护法何在?”香主席上,那个独眼道士脸­色­一紧,应声响诺,同时自座中站起。白衣人眼露凶光,大声喝道:“宣读本帮三杀令第二条!”

独眼道士神­色­凛然地大声念道:“本帮三杀令第二条:不尊不敬者,杀!”

演变至此,大厅中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其他的人也还罢了,第一个是紫燕十三妹,抬头之下,芳容已无一丝人­色­;其次是小雪姑娘,丽容生嗔,怒不可遏地作势欲起。

白衣人哼得一声,才待开言时,贵宾席上忽然传出一缕清音:“且慢!武坛主,妾身想先跟坛主说句话,不知可以不可以?”

白衣人一怔,旋即自座中朝贵宾席微微欠身道:“师妹好说。师妹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也就是了。”

本来镇定如常的武维之,听得白衣人这样称呼雪娘女侠,不禁神­色­一震。他讶忖道:

“我父亲艺出终南无忧子门下。如今他喊雪娘师妹,难道雪娘女侠也是终南无忧子的传人!

或是后人么?”

这时,但见雪娘女侠素手一指大厅中央刚才武维之练功的地方,朝白衣人庄容静静地说道:“那下面似乎有些异样,坛主应该先命人下去看看。”

白夜人闪目向殿下一扫,不禁失声一哦,忙指着一名紫衣少女道:“紫燕七,你下去看看。”

左排紫衣少女行列中,应声飞出一人;有如紫电打闪,疾落殿下。她扭身在地面上略一查察,便以惶惑的语气向殿上报告道:“上禀坛主,地上有四句诗句,系以大力金刚指一类的神功书成的。”

所有的人,不禁齐齐一声惊啊。现在,大家都明白过来了刚才那套“灵猿参他七二式”看来毫不­精­彩,却使演练者累得­精­疲力竭的原因,原来在此。

白衣人不知是惊,是怒?是愧?是羞?半晌没说出话来。隔了好一会,这才­阴­沉沉地向下吩咐道:“写的是些什么?念出来!”

紫衣少女在地上又覆看了一遍,返身向上一字字地报道:“写的是:亡母雏鹅仰天哭,丧父孤马绕枝飞;有生既未叹出恭武笋,但愿死化白虎殿前竹!”

白衣人嗯了一声,其余的人,眉头均是一蹙。紫衣少女望望诸人脸­色­,将声调放得更缓,又念了一遍。所有的人,全都凝神谛听着。紫衣少女念完第二遍后,眼望白衣人,等候吩咐。白衣人点点头,道:“好,你上来,我听清楚了。”跟着,音调一变,朝武维之喝道:“武维之,过来!”

武维之默默地走回原立之处,仰脸道:“武维之过来啦,坛主发落吧!”

白衣人怒声问道:“从实说来,你是何人门下?”

武维之漫声道:“不知道”心念一动,紧接着目注白衣人,含蓄地试探着又道:

“武维之只能报告坛主,家师是一位于三年前在洛阳华林园中无意遇上的一位老人。”

白衣人注意听着,但眼神并无任何变化。

“除此而外,别的一概不知。”武维之目注白衣人,继续道:“这是我武维之念念在心的憾事。武坛主一代儒侠,在下此来,上半原因也就是为了请教这点,现在假如说连您坛主也不能据此有所发现的话,那么,师门之谜大概就只有遗憾终生了。”

白衣人­干­咳了一声,仿佛在抑制着一种老羞成怒的情绪,冷冷问道:“你是说,传你武功的那个老人已经死了么?”

“走了!”武维之纠正着,并又叹道:“今后能否再见,却很难说。”

白衣人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武维之仰脸哑声道:”他老人家走了,却没有告诉我师徒再见之期。只交代道:这儿有句诗,你去找两位盟主的一位吧!”

白衣人诧异道:“这四句诗的含意何在?”

“我也不知道。”武维之摇摇头道:“但家师说:这个你不必问,碰上两位盟主中的一位,他们自会告诉你一切。武维之心想,武坛主被许为一代儒侠,自然是满腹经论,找金判不若找一品萧;刚好又遇上贵帮的紫燕十三姑娘,所以就来了这里。”

白衣人哑然无语。武维之目光一扫,忽然拍手一指左侧香主席道:“贵坛那位黄衣香主,甚是博学多才。坛主,何不烦他解释一下?”

白衣人点点头,扭脸大声道:“黄香主,你对那首诗的见解如何?”

黄衫客俊脸微红,起身一躬,­干­咳着道:“这个,这个……咳,咳!依卑座看来,首句言及‘亡母’,次句言及‘丧父’,三、四句虽然不甚可解,大概也无多大意义。咳,单就前面两句来说,诗意好似劝人为善。不,不!卑座是说好像劝人做个孝子。卑座见解如此,对不对还得请坛主指教。”

白衣人想了一下,点头自语道:“这样解说,倒也有点道理。”跟着向殿下问道:

“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武维之仰脸漫声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坛主以为对,当然错不了。”

这时,外嗤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循声望去,原来是贵宾席上的那位小雪姑娘。

此刻但见小雪姑娘旁顾自语道:“古人云:学无止境。事实告诉我们,谁都不能自以为了不起!”说着,目光扫向黄衫客,带回目光,又向她娘笑道:“娘,您说是不是?”

雪娘女侠沉脸叱道:“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多嘴!”

黄衫客哼了一声,起身大声道:“报告坛主,卑座刚才虽然言不尽义,但卑座却知道这儿另有高明之人。”

白衣人道:“谁?”

黄衫客手指贵宾席道:“那位姑娘!”

白衣人调脸陪笑道:“小雪贤侄,是吗?”

小雪姑娘仰脸大声道:“有这么回事。但因为小雪今天是客,没有接受坛生命令的义务,所以小雪想请坛主立下赏格。”

雪娘叱道:“丫头放肆!”

小雪姑娘一扮鬼脸道:“娘又来了,只要主人不见怪,有什么关系?”

白衣人先是一愕,继而笑道:“小雪贤侄天­性­爽直,爱说笑,这个愚伯一向知道。咳咳,好!贤侄女,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小雪姑娘板险道:“先说清楚,我可不是说笑。”

白衣人忙又笑道:“好好”

小雪姑娘接着道:“要什么现在一时想不出。”

白衣人道:“那没关系,等你想到了再说也不迟。总之,事后你不论提什么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也就是了。”

小雪姑娘口道一声:“这样最好!”跟着站走身来,先朝面露讶愕之­色­的武维之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才敛客向白衣人大声缓缓地说道:“关于这四句诗,音律虽不十分工整,但拟之古风乐府,亦无多大瑕疵。”

武维之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眼中现出一种又惭愧又感遇知音的喜悦之­色­。这种反应只有小雪姑娘一人瞥在眼中,其余的人因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是以全未看到。

小雪姑娘目光带过黄衫客,又道:“刚才有人说,这四句诗是劝人要做孝子的意思。是的,这种解释很切题。但是,由于说这话的人只是就字面推测,对待义本身并无了解,所以这种解释仍是似是而非,与真正的诗意还是差得很远!”

黄衫客一哼,又羞又怒。其余诸人,包括白衣人在内,均都逐渐入神。

小雪姑娘要赞扬的赞扬过了,要奚落的也奚落过了;这才心满意足微微一笑。正容开始说道:“这四句诗,来自四个不同的典故。先说首句,‘亡母雏鹅仰天哭’。这一句,出自一部《环宇记》的杂录,述说唐朝天宝末年,德清县一个姓沈名朝宗的人家养了一群鹅;有一次,一只母鹅孵卵,雏鹅出世,母鹅也因肠裂而死,想不到禽亦有灵,群雏居然仰天号哭,同时纷纷衔草至母尸之侧,有如祭奠;祭奠完毕,先后悲号而死。”

厅中很静,小雪姑娘叹了一声道:“第二句,‘丧父孤鸟绕枝飞’,典出《西阳杂阻》。记昔歧山之阳,有个老农的屋前棘树上,歇着一大一小的两只公鸦;老鸦为农子­射­死树下,幼鸦绕树哀鸣,赶之不去。三天三夜后,力竭而亡。”

小雪姑娘又叹了一声道:“第三句,‘有生既未叹出恭武笋’,事见《吴志注》。昔有吴人,姓孟名仁,号恭武,又名一个宗字。时值人秋,距冬笋出土尚久,恭武之母忽思要吃笋;恭武婉禀时令未至,其母回之闷闷不乐,终至成疾。恭武甚孝,日夕嗟叹竹园。七日后,异事出现,满园生笋,乡里皆惊,传为美谈。后人瘦信,为齐王之孝,就这样写道:

“忠泉出井,孝笋生庭’!”

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第四句,也是最后一句,‘但愿死化白虎殿前竹’,典出《述异记》。灯汉代章帝是位有名的孝子皇帝,登位第三年,白虎殿前,忽平地生出双竹;一粗一细,互倚互偎。状若子仰父怀,父抚子顶。群臣议名父子竹,并献孝竹颂,是历史上历代瑞兆中最美也最感人的一个。”

满厅寂然,姑娘瞥了低头拭泪的武维之一眼,仰脸语声激哑地道:“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引喻。可以说是‘斯禽有此,况乎人耶’?而诗意所在,却在后两句。那就是说:“生不能奉之,死当随之以灵’。依小雪看来,殿下这位少侠,定有不知何处可尽孝道的凄凉身世和悲怀坛主不信,不妨试问。”

小雪姑娘话毕落座。众人叹佩之余,似乎齐都感染了一股淡淡的忧伤,是以无人开口。

白衣人目注武继之,良久之后,方冷冷问道:“武维之,本座问你,是这样的吗?”

武维之抬起泪痕依稀的脸,也如白衣人注视了很久,惨然一笑道:“在回答坛主之前,想请坛主先答复在下一个问题,可以吗?”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要问什么?”

第一章

武维之目往白衣人,静静地道:“武大侠目下的地位是风云帮虎坛坛主,这是事实。但不知武大侠第三届武林盟主的身分,是否仍然存在?”

白衣人怔了一下,沉声地道:“怎会不存在?谁能取消武某本届盟主身分?”

武维之点点头,目注白衣人,脸­色­苍白地说道:“好的,现在请武大侠暂以第三届武林盟主的身分听取一名武林后进的陈述。武维之此次冒昧谒见盟主,共有两点请求。第一件,便是武维之的师门之谜,刚才已经说过了。关于这一点,武盟主无能为力,武维之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且作罢。”

白衣人迫不及待地岔口道:“第二件呢?”

武维之日注白衣人,不稍一瞬,声音微颤地说道:“第二件,请求盟主鼎力协助;帮同寻访武维之的生身之父!”

“你父亲遭遇了什么意外!”

“不知道。”

“也是武林中人。”

“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白衣人勃然大怒,叱道:“浑蛋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维之静静地回答道:“我是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父亲的一切,也能口说不知道?”

武维之静静的回答:“不知道的事只能回答不知道。”

白衣人怒喝道:“再说清楚点!”

武维之仍是静静地答道:“我知道我有个父亲,像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父亲一样。但不幸的是,自我有知以来,我就没有见过父亲之面。”

“母亲呢?”

“也不知道关于这个,我可以留待将来问父亲。”

白衣人大声地又问道:“那你是个孤儿了?”

武维之颤声说道:“应该不是,不过现在却可以这样说。虽然我知道今天的事实是我父亲一手造成,但假如他老人家能被找着,我并不恨他。”

白衣人毫无表情地又问道:“那么谁将你养大的呢?”

武维之答道:“另外一位老人,住临汝。”

白衣人又问道:“那老人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武维之道:“一切都只有我父亲知道。那老人已死,我今天只知道两件事:第一,我姓武。第二,我有个父亲,他在我懂事之前丢下了我。”

白衣人想了一下,语气中充满怒意地张目叱道:“武维之,你想想看,你向本座提出这个要求是确当的吗?”白衣人在这以前,一双眼神中所显示的表情只有两种,非怒即疑,再无其他!

武维之在应答之际,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白衣人之面。起初,他显得很激动,脸发白,声浪颤抖,几乎失却控制。但是,渐渐、渐渐地,他平静了;白衣人愈怒,他愈显得安静。他似乎从白衣人忿怒的态度上得到了什么安慰。现在,白衣人如此责问他,仿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白衣人刚刚问完,他只故意低头想了一下,便立即仰脸点点头,跟着躬身大声道:“武大侠责备的是,人非神仙,武林盟主自然也不例外,在下思父心切,一时糊徐,以致有扰武大侠清神。武大侠一代奇人当能见谅,在下这厢告退了!”说完又是一躬,旋即转身二度往厅外走去。

厅中众人,仿佛是听说书先生说了一段“前朝有个蔡中郎”,一个个眼光发直,悠然神往。白衣人也是怔怔出神,不发一言。眼看武维之即将步出厅外,香主席上,忽然有人暴起一声大喝:“站住!武维之”

众人冷不防此,均是一惊。循声急急望去,原来喝声来自香主席上的黄衫客。武维之霍然止步回身,遥对香主席冷冷一笑,神情凛然,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明显的不屑之­色­,白衣人目中闪着疑问,但没开口。”

这时,黄彩客起身朝白衣人一躬,同时恭声说道:“蒙坛主垂青,黄某得授风云帮虎坛总巡之职。卑座现在身分不同,所以有一件有关本帮切身利害的事,卑座不便隐忍。”白衣人哦了一声,目中疑意更浓。

黄衫客顾了一顿,大声接着说道:“卑座前来此间之时,发现一路上哄传着一项可怕而惊人的谣言,不知坛主也已风闻否?”

白衣人讶声道:“什么谣言?”

黄衫客大声道:“应关至终南之间,在前半个月之内,一连出了十三宗命案!”

白衣人忙问道:“什么样的命案?”

黄衫客有力地大声道:“­奸­杀案!”

虎坛弟子,自白衣人以下,人人面面相觑。

“­奸­杀案?”白衣人初惑释然,忽又失声重复问道:“什么?­奸­杀案?”其言下之意,似感怀疑:莫非是你听错了吧?

黄衫客大声道:“是的,坛主,­奸­杀案!”跟着有力地加了一句道:“先后十三案,完全出于一人之手!”

白衣人讶声道:“有这等事?”跟着目往黄衫客,眼光打着问号,好似在问:难道与本帮有关不成?

黄衫客将白衣人的目光领向大厅门口的武维之,同时蓦地以手一指道:“就是他这位少侠的杰作!”

啊?全厅中响起了一阵惊呼,紫燕十三妹粉颈无力颓然垂下,另外十名紫衣少女则以眼角相互勾递着一种只有她们自己能懂的眼­色­。

小雪姑娘芳容一变,一声怒哼,作势欲起,但被雪娘女侠以严厉的眼­色­止住。

现在,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到武维之的身上。但见他脸红如火,双睛暴赤,身躯索索发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黄衫客朝白衣人一躬道:“本来,这件事卑座可以不提,但外间的议论实在令人可怕!”

白衣人哦了一声,忙问道:“外界怎么说?”

黄衫客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怎么说?嘿!他们奔走相告,一致说道:暴徒是个少年,风云帮虎坛十五号银符弟子武维之!”跟着抬起脸,满面怒容地又道:“真气人!坛主,难道本坛已发给他银符不成?”

白衣人勃然狂怒,引身举手一拂,紫燕十三妹娇躯应势栽倒。白衣人吹动面纱,气咻咻地喝道:“紫燕五、七,将这贱货押下虎牢!”两句紫衣少女应声出列。朝白衣人一福,默默俯身抬起|­茓­道被制的紫燕十三妹;按开殿后一道暗门,消失不见。

白衣人扬脸怒吼道:“武姓小子,缴出银符!”

说也奇怪,这时的武维之,在朝贵宾席上瞥了一眼之后,脸上怒恨全消,竟然回复了先前的镇定。当下但见他缓进数步,向殿上昂然朗声道:“武维之愿向坛主报告两点:第一,外间发生了什么,在下前此一无所知。第二,银符被在下丢了,在下当初是被强令接受,所以事后并无保管之责。除了这两点,在下多说无用,信不信全在坛主。坛主如欲威之以武,在下愿凭微末之技,聊尽人事而听天命!”语毕,屹然挺立。

白衣人直如未闻,挥手喝道:“银符一、二、三、四、五,拿他下来。”

殿阶上应声奔出五名少年,将武继之成梅开五瓣状地团团围住。武维之一个旅身,目光分扫五少年,然后仰天大声道:“武维之虽与五位兄弟无怨无仇,但事到如今,彼此均如在弦之箭,不得不发。看样子小弟也只有开罪诸位了。”

银衣五少年稍作犹豫,发声一喊,合拥而上,武维之默运师门大罗神功,一个大旋转,左臂虚扬,以昆仑派一式“秋风扫”作掩护;右手五指疾施“天女散花”手法,电光石火般地分别点向银衣五少年的肩井|­茓­。银衣五少年齐觉左肩一麻,先后踉跄跃出圈外。

白衣人狂喝道:“执法香主”

香主席首座那个又瘦又黄、脸­色­灰败如烟鬼的中年汉子,半死不活地一哼;身躯微微一动,才待离座而起之际,黄衫客已抢先飞身下殿。人在半空中,口里发话道:“报告坛主,卑座愿效微劳。”白衣人没有拦阻,双目如电地盯着黄衫客的身形,似颇有意藉此一睹当今三老之一的传人身手。

黄衫客在空中一声大笑,如苍鹰惊雁,迳扑武维之当头。

武维之脚踏九宫步,二闪身,大罗神功运足八成。他恨极这位黄衫客,准备着一招就分生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贵宾席上一道青虹暴泻,半空一声娇叱;玉臂挥处,推出一股劲风,将黄衫客如箭的身形震得一顿,双双落在武维之原来的立身之处。

横路杀出来的不是别人,小雪姑娘是也。

黄衫客定身看清小雪姑娘之后,一声嘿!本想发作,蓦地忆及此女与白衣坛主渊源匪浅,当即不敢轻惹。因此,他悬崖勒马地隐住怒意,尴尬地调脸望向殿上白衣人。

白衣人目光一闪,好似十分意外,口中轻噫着,调脸向贵宾席上的雪娘望去,雪娘女侠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丫头被公公宠坏了,坛主不是不知道”

白衣人点点头,无可奈何地调脸向殿下大声问道:“小雪贤侄女,这位黄少侠乃庐山地老之孙,现今又是愚伯主持的虎坛香主。他是执行本坛公务,贤侄女已经看到听到,为何出手阻止呢?”

小雪姑娘哼声道:“他公公是‘地老’,我公公是”天老’,有什么了不起!”

白衣人勉强一笑又道:“贤侄女,愚伯不是这个意思。”

小雪姑娘以手一指,岔口大声道:“坛主没有命令,他为什么要强自出头?这儿是风云帮的虎坛,并不是庐山地老的‘雾园’。像他这种轻妄的行动,直可视为目无尊长。风云帮如欲树立三杀令的威信,第一个就该治这位香主以‘不尊不敬’之罪!”

词严义正,黄衫客脸上红白不定,白衣人也是哑口无言。

白衣人挣扎了一下,终于先向黄衫客挥挥手道:“黄香主你先归座。”黄衫客扫兴地回座而去。

小雪姑娘朝黄衫客的背影不屑地瞥了一眼,仰险又向白衣人大声道:“现在,小雪向坛主请教,这位武少侠究竟犯的何罪?”秀容一整,紧接着又大声说道:“刚才,武少侠已有声明,虎坛银符系贵坛弟子强令收受,所以说,直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算作风云帮弟子,他既不是风云帮弟子,贵帮就不应以任何帮规加诸于他,此其一。他没有保管那面第十五号银符的义务,他当然可以随便处置。坛主追缴银符的对象应该是贵坛金牌十三燕而不是他,此其二。罪案发生期间,这位少侠正卧病于蓝田,这有家母可作人证,外间谣言之根据纯系于那面银符,那面银符既不在他身上;此案非他所为,至为明显。退而言之,天下岂有抬着招牌犯罪的笨人么?此其三。”

白衣人默然。姑娘声浪一扬,又道:“现在,丢开这三点不谈。坛主刚才说过:“事后不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愚伯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也就是了!”如今;小雪放肆,这就请坛主履行诺言。小雪的要求是:保证这位武少侠安全退出终南山!”

白衣人失声一啊。姑娘高声接着说道:“同时小雪愿提醒坛主一句,武林本届盟主一品萧是无忧子传人、小雪的师伯,一向言而有信。小雪今年十六岁,第一次趋前进谒,小雪希望见到的能跟听到的一样。”

最后这几句话真具威力。白衣人神情微微一震,双目光闪,­阴­沉犹疑的态度突然坚决起来。但见他哈哈一笑,挥手道:“好,好!依你依你。哈哈,遇上你这位侄女,愚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雪姑娘芳容绽笑,深深一福,脆声道:“小雪这厢谨谢坛主赏脸。”调脸朝贵宾席高喊道:“娘,我们也好走了吧?”

雪娘雍容端淑地缓缓起身。“坛主留步。”她向白衣人裣衽道:“小妹告退了!”

白衣人立即起身面向紫衣女行列喝道:“全体紫燕恭送贵宾。”喝罢转脸向雪娘陪笑道:“敝帮主久仰师妹凤仪,刚才愚兄所转达的话,还望师妹赐予考虑。至于愚兄的那支一品萧,它是恩师留在人间的唯一遗物;师妹放心,愚兄自当于短期内寻回。”

第二章

雪娘微微一福道:“那个以后再说倒是一品萧,坛主应该尽速找回才好。”

虎坛高撩,十二名紫衣少女两排前导。小雪姑娘朝武维之招招手,领先走出;雪娘由白衣人伴送跟随。逊让再三,白衣人至外院石门止步。而十名紫衣少女则护送三人直至阻天峰外。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初冬的傍晚,微有凉意。眼望十名紫衣少女的背影消失,雪娘平静的容颜,突然浮起了片­阴­云。她朝两小以目示意,要他们不可任意开口;然后点点头,令两小跟在身后,默默地向山下奔去。一路上,雪娘不许两小开口,也不许两小停歇,直奔西南。经过一夜急赶,第二天黎明时分,抵达离长安不远的子午镇。

进镇后选了一家僻静的客栈,草草过了一餐。雪娘将两小领进一间屋里,闩上门,然后问道:“孩子们,要不要先歇歇?”两小一齐摇头,表示不累。

雪娘问过一句话,即未再开口。她的目光一直注视在武维之的脸上,一瞬不瞬,望着望着。武维之双腿忽然一软,卟地跪了下去,雪娘并不惊讶,她只缓缓将一手按在武维之头顶,轻轻抚了两下;神情一黯,风目中潸然涌出两滴泪珠。

“师姑……”武维之颤声低泣道:“我……我喊错了么?”

雪娘拭泪柔声道:“没有错,孩子,你先起来吧!”

小雪姑娘哦了一声,看看她娘,又看看跪在地下的武维之,好像给弄糊涂了,雪娘挽起武维之,指着他向女儿笑道:“笨丫头,还没弄清楚?”

小雪姑娘满脸茫然。雪娘笑容一敛,轻叹着,又向武维之说道:“当年的武林双奇之一,终南无忧子一生共有三宝:一个独生女儿,一个得意门人,一支一品箫。老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令字。她女儿名叫欧阳雪,便是妾身。那位门人呢?他就是你父亲,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

武维之泣不成声。小雪姑娘梦呢般地自语着道:“他就是武伯伯的儿子?娘怎知道的呢?噢,对了,那首诗!”

雪娘低声一叹,哑声接着说道:“雪山天老、庐山地老、灵台山人老,合称武林三老。

其后,家父仙逝,安身适身天老之子这丫头死去的父亲,雪山无影侠;而你父亲也带着家父传给他的那支一品箫,开始闯荡江湖,成了武林中万人景仰的白衣儒侠一品萧。”

雪娘叙述中似乎略去了很多重要的地方。这从她说完上面短短几句话,竟显得非常吃力;脸­色­微白,同时现出一个隐透出无限遗恨和幽怨的微笑上,可以看出来。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你父亲”她凄然地笑了一笑,继续说道:“师姑一直在疑心这一点,却始终不敢肯定,万想不到你竟能先会意过来。”

武维之忽然仰起泪脸,颤声问道:“师姑,那位虎坛坛主,他不会是我父亲吧?”

雪娘点点头道:“当然不是!”武维之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他不是,连这丫头都知道。”雪娘指指女儿,傲然微笑道:“这丫头虽没见过你父亲的面,但她昨天左一声坛主,右一声坛主,你听她喊过一声伯伯没有?”

小雪姑娘微笑着接过:“娘也没喊过一声师兄啊!”

雪娘轻轻一叹说道:“不过,有一点是证实了。本届武会上出现的,就是他。”

小雪姑娘恨声道:“好个恶贼,娘真该揭穿他才对!”

雪娘未答,继续说道:“太像了,我几乎就被他蒙骗过去了,上次大会上我当时没看出破绽,事后愈想愈疑心,不管他扮得多巧妙,但在气质上,仍是有着距离,而现在他的弱点更是完全暴露了。我这次终南之行就是为了此事。”

武维之又怒又恨地道:“此人是谁,师姑,他扮我父亲怎能扮得那样肖似的呢?”

“关于这一点,目前尚无法求得答案。”雪娘仰脸轻声道:“这次,师姑找他的籍口,只是问他参加上次武会何以没带一品萧?为了避免他起疑,其他有关风云帮的罪行,我连提都未提。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对你父亲以往的一切,竟然知道得出人意外的详尽”

小雪姑娘哼道:“居然还斗胆邀娘入帮呢!”

雪娘黯然叹道:“你们不知道,孩子,我不能跟他翻脸。”

小雪姑娘不服道:“为什么?”

雪娘低声道:“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小雪姑娘忙问道:“什么事?”

雪娘望向武维之,戚然道:“师姑以为。你父亲可能已陷身在他们手里。”

武维之失声道:“他们风云帮?”

“是的。”雪娘目投虚空道:“不然的话,他们绝不敢伪冒你父亲的身分向外招摇而毫无顾忌,问时也不可能对你父亲了解得那样多。”

武维之急得流泪道:“我父亲怎会……?”

雪娘黯然道:“师姑敢相信,你父亲有此一失,绝非由于武功不敌,你父亲一定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唉!孩子,你不知道,你父亲的弱点,就是为人太正直。”

武维之颤声道:“师姑,您能帮助他么?”

雪娘略楞,摇摇头道:“师姑不能。”跟着惨然一笑,仰起脸道:“不是不能,而是—

—孩子,别问这个了。你不知道好孩子,找你师父去吧!他是目前解决问题唯一有力的人物了。”

武维之泣道:“哪儿去找他老人家呢?”跟着又泣道:“同时他老人家到底是谁,维之也不知道。”

雪娘脱口道:“这个师姑已经知道了。”

武维之心头一震,忙道:“师姑,您,快说!他老人家是谁?”

雪娘望着他,咬­唇­沉吟良久,最后毅然摇头道:“不!孩子,你师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别违背他的意思。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用意。师姑虽然从你那手神功上猜出了七分,但仍以不说为好。等到你可以知道的时候,不用你开口,他自会告诉你的。”

武维之点头默然。他知道,师姑的话没有错。师父说过:师又跟他们金判、一品萧渊源很深,这就是不许你展露师门武功,以及明白师门派别的原因。师父此刻正为我父亲的事奔波着,我怎可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雪娘柔声问道:“孩子,你说对不对?”

“对,师姑。”他低头过,“维之是一时激动,不敢再提了。”

雪娘点点头,赞道:“勇于认错,你父亲就是这样子。”提及父亲,武维之又不禁双泪涌流。雪娘黯然不语,小雪姑娘一直在出神,好像在帮着想法子。

这时,小雪姑娘忽然玉手一拍,朝她娘迟疑地道:“娘,何不要他这位维之哥哥去灵台山?”

雪娘微微一怔,旋即又幽幽一叹,强笑道:“对了,维之,假如你现在找不到你师父,你就先去一趟灵台山吧!”

武维之犹豫地道:“找‘人老’?”

“不!”雪娘摇摇头,仰脸道:“人老­性­情古怪,在不在灵台山已很难说,即使在也不一定会见你,见了你,也不一定肯出面。师姑要你去找的,是他女儿。”

武维之道:“人老的女儿?”

雪娘仰脸道:“是的,人老的女儿梅娘!”

武维之心头一震,暗忖道:“梅娘当然就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中的‘梅’字所代表的人物,她与师姑雪娘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而师姑雪娘于洛阳酒馆中听到贺兰病虎说出这两句诗时,又何以会为之­色­变呢?”关于这些,当然不便探问。他疑忖之际,忽听师姑雪娘又幽幽地说道:“她必须为这事设法,她也应该为这事设法孩子,去找她吧!”话说完,又已盈盈起立。

武维之听了,又是暗暗一怔,越发不解。他茫然抬头时,雪娘正挽起小雪姑娘的玉手,朝他凝眸沉吟,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迟疑了片刻,却又微微摇头,轻轻一叹。勉强展颜一笑,无力地说道:“你也累了,孩子,我们大家都先歇歇吧!”

武维之起身垂手恭送。小雪姑娘望着他,秀­唇­微张又合,好似想说什么又忍住,默默地低下了头。雪娘示意他不必相送,然后母女相挽,启门出房而去。

送出雪娘母女,武维之闭上房门,和衣拥被倚在炕床上,瞑目陷入沉思。他想:师姑刚才最后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记得师父曾经约略说过,百年来的武林异人,先有双奇,次有三老,先后计得五位。双奇可能已作古人,当今自以三老为尊。现在,他知道了,所谓“三老”,便是天、地、人三老。雪山天老、庐山地老、灵台山人老。

“终南无忧子,是双奇之一。”他想:“那么,另一奇是谁呢?”

他真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竟是如此般地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微妙和复杂—

—梅娘是人老的女儿?雪娘是天老的媳­妇­?这种发现,是无法事先想像的。尤其是后者,雪娘竟是双奇之一的无忧子的掌珠,父亲一品萧的师妹,谁会想得到?

他又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两句宋人咏雪梅的诗句,乃系指梅雪二物各擅胜场,皆含兼颂并扬,绝无厚此薄彼之意。而当年雪娘听了这两句,脸­色­竟然大变,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说,‘梅’、‘雪’之间,有什么不洽吗?

还有,雪娘既是奇人无忧子之女,又是天老的媳­妇­,更是父亲一品箫的同门师妹。论声威,举世无双;论亲疏,也可说是够密切的了。可是,当他求她营救父亲时,她竟一口拒绝;虽加以解释,也支吾含混地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她可能另有苦衷。”他想:“不然的话,她绝不会因关心一品萧的真假而跑到终南山来。”什么苦衷?当然不是他所能想像得到的。

现在,最令他迷惑的,便是雪娘说的最后两句话:“她必须为此事设法,她也应该为此事设法!”必须,应该?为什么?

“您是我父亲的师妹,都不肯出面。”他反复地想着:“梅娘何人?她难道比师姑您跟我父亲的关系更亲近么?”想着,想着,轻轻一叹;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他实在太累了,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户外无甚动静。心想,既不便去扰别人,饭也懒得吃,索­性­再睡吧!

二度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外;只觉步履轻健,通体舒泰,知道元气业已完全恢复。当下仰脸深吸一口清鲜空气,容光焕发地转过身躯,准备进侧屋谒见雪娘母女。抬头扫视之下,不禁一呆。

门扇敞开,屋内空荡荡的,已是人去楼空。

他暗忖道:“难道她母女昨晚换了房间么?”正在思忖之际,忽然有人在身边含笑向他招呼。偏脸看时,原来是店里伙计。但见店伙哈腰递上一张便条,恭谨地说:“两位女客昨晚走了,这是她们吩咐交给少爷的,少爷房钱已经付清。”

武维之连忙取过一看,正面寥寥写道:“速去灵台,我等有事先走一步。”下角附有一行小字:“请维哥有空去雪山玩。家祖、家母、我,都欢迎你。”从笔迹及语气上看。他知道便条系雪娘所留,下角则是小雪姑娘的附笔。翻过来看反面。是张路线图,用箭头表示出此去灵台山的路线。

武维之看完,向店伙挥挥手道:“谢谢你,伙计,知道啦!”

他执着字条,发了一会儿呆。回房取了他那只仅有的书籍,在前面食堂中饱吃了一顿;惆怅地跨出店门,向子午镇外走去。依图示,去灵台山应经长安,渡渭水;从马鬼坡沿武功、扶风,越歧山,三日便可到达。

长安,名地也。周、秦、汉、前赵,均曾建都于此。城南作南斗形,城北作北斗形,是以又被称为“斗城”。长安的八街九市,极负史名。汉时,丞相刘屈杀妻果首华阳街,京兆尹张敞走马章台街。华阳、章台皆八街之一也。又有万子夏者,号为长安大侠,居柳市。柳市者,九市之一也。

武维之王屋山习艺近三年,修武之余,便从师父遍习经史巨家,于今已是文武兼备。长安之盛,自是无识。但他心向灵台山,无心游览;是以穿城而过,未作停留。

十月中旬,他渡过渭水,自兴平起旱路。

第三章

这一天,时值午后,武维之踏上关洛官道,向马鬼坡进发。由于古道时有车马来往,不便施展轻功,他只好缓步徐行,准备等天黑以后再行急赶。

古道黄尘飞扬,他走着走着,又不禁神思驰越起来。不知隔了多久,正当他心不在焉之际,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蹄之声。他发觉自己走在路心,欲待闪避已是不及。“霍!”一鞭自背后拍下,马上人大喝道:“滚开!”他急运神功护体,着鞭处虽无所觉,心中却禁不住有气。方欲理论,尘沙暴扬,蹄声得得,人马均已远去。

武维之站定身躯。咬咬牙,举步欲追,旋又忍住。付道:“唉,算了!我有正事在身。

这种人,粗胚一个,何必跟他计较?”摇摇头,轻轻一叹。才待继续赶路,目光溜处,口中一咦;疾跨数步,俯身自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黄绩布包。

抬头一望,人马已无踪影,他有点犹豫起来,他想:“我如等在这里,那家伙当然会回来。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发觉掉了东西呢?我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最后他想:“不等了,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事在身,又挨过他一马鞭,那样做实在太不值得了。”

“先打开看看再说。”他自语着道:“管它里面是什么,他回头就还他。他如怪我不该擅拆,我正好藉此向他讨还一鞭之恨。”他沿道分继续向前赶路,一边走一边解开布结。抖开布包一看,不由蓦然一怔!里面现出来的,竟是一份泥金红帖跟一块黄光闪闪的金牌。

泥金红帖正面写着:“恭呈天山蓝凤余美美。”帖内一面写着:“兹聘芳驾为本帮虎坛金牌香主,督领虎坛金牌十三紫燕。”另一边写着:“风云龙虎三杀令:第一条,不服不顺者杀!第二条,不尊不敬者杀!第三条,奉令不行或行而无成者杀!”下角一只彩凤,凤左金龙,下书金判;凤右白虎,下书一品箫。最后一行小字,推荐人:虎坛总巡、金牌香主、黄衫客黄吟秋。

金牌的形式与内容,均与武维之以前所见过的银符差不多,只是末编号数,却镌着“风云虎坛紫燕总额”一行正字。武维之看完,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人一骑,原来发自风云帮终南虎坛,正赶往关外天山。

“又是那黄衫客的主意!”武维之咬牙恨恨地想道:“三届武会上,他不战而退,原来他是向天山蓝风卖好。真是卑鄙无耻!怪不得师父词严­色­厉地一再交代我不许跟此人来往。

唉,三老之一的地老,竟出了这样一位后人,真是令人浩叹!”

武维之哼了一声,暗忖道:“那家伙就是去而复返,我也不能将这些东西还给他啦。”

他丢去黄绞布包,将金牌包在聘帖内收入怀中,继续前行。日暮时分,抵达玄宗回马杨贵妃死处“马鬼坡”。他准备用点饮食,连夜赶往武功。

由于天­色­已暗,武维之急于赶路,行路时不免匆忙。就在他迈步进镇之际,路旁荒草中蓦地伸出一根竹竿;他失神之下,几乎绊了一跤。这根竹竿出现得太过突兀,武维之心知有异;是以他点足跳过竹竿之后,连忙转身闪目看去。但见随竹竿又露出一只肮脏黑手,沿手而上,是颗蓬乱的脑袋原来是个老化子在伸懒腰。

再一凝神细看,更发现这个化子年约六旬左右;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知道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武维之看着看着,心头猛然一震,暗呼道:“咦,这不是那位在本届武会上口喊‘又红了,又红了’!说完‘人贵知足,知足常乐’,就溜出场去的黄河丐帮掌门人‘人见愁’么?”

他本想责问对方几句,因碍于对方身分,始没有发作。不想对方的火气却大得很,两眼朝他一眨,便咆哮起来道:“想拜师父就磕头,瞪个什么劲儿?”

这是什么话?武维之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童心陡起,存心逗他一逗。当下一整脸­色­,躬身答道:“在下年事虽轻,但自信颇能识人。在下已一眼看出长者是当世高人,有幸拜在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可惜”故意顿住不说下去。

化子果然中计,双目闪光,忙道:“只可惜什么?”

武维之忍住笑,装作不胜遗憾的样子道:“只可惜在下已经有了师父。”

哪知化子听了,竟自仰天哈哈笑道:“这个么?哈哈,没关系,来来来,你小子说说看,你师父是谁?假如他比我化子高明,咱化子自是没有话说;不然的话,为了不让他误人子弟,请他让贤!”

乖乖,好自负。化子说完,两眼盯着武维之,就等武维之回答:武维之微微一笑,才待开口时,忽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师父是谁,不由心中大急。

化子见他皱眉不语,又催道:“怎么哪?小子,说呀!”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道:“很抱歉,家师名讳,在下尚未蒙他老人家示知。”

化子怪眼一翻过:“什么?你连自己师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武维之知道对方无法相信他虽曾想跟这位滑稽有趣的前辈寻寻开心,但却不愿被对方误会他为人不诚实,心里一急,脱口便道:“在下只知道,家师是自称天仇……”他的意思是说:我只知道我师父是一位自称“天仇”的老人的徒弟。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化子已放声大笑起来。

“天仇?哈哈!”化子笑不可抑地道:“好家伙,这样说来,你小于简直可当我化子的师父哪!哈哈,哈哈哈!”摇摇头,敲敲额头又自语道:“这小子准是自知师门报出来没甚光来,偏又好强,竟将平日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前代异人拿出来吓人,也没想想这中间差了多远!天仇,天仇,换了别人也许会给你蒙混过去,碰上咱老要饭的只好算你小子倒运。这小子看上去采华内蕴,资质极佳,但有这种不可救药的缺点,还有什么可取?唉,耗去半天大好时光,真是冤哉在也!”

化子自语毕,蓦地扬脸喝道:“胡乱自抬身价,依老夫脾气,本该掌嘴,姑念事因老夫而起,暂且饶你过去。下次碰到你小子再向别人胡吹,两次并做一次算。”轻哼一声,一顿那根破竹竿,向镇内扬长而去。

晦气,晦气。武维之摇头叹道:“真是活见大头鬼!”听化子语气,好似天仇老人的事迹甚少人知,只有他一人知道得特别清楚似的。师父曾吩咐他不要泄露师门一切,他正在后悔,这样以误会解决最好。于是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入镇中。

马里波镇市很小,头尾不过百来户。武维之停步四下打量,这时家家点了灯火,他见前面不远有个羊­肉­铺子,便紧走几步赶了过去。一进门,那位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赫然在座。化子正一手抓着一条羊腿,一手搂着一只酒壶在猛啃狂喝。武维之犹豫了一下,移步在门边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人见愁”曾了他一眼,不屑地又掉过头去了。

武维之安心,暗想;咱们谁不理谁,再好不过。

武维之要了一碗羊杂、一盘粗麦馒头,吃完算清账,才待离去。店外忽然冲到一骑,门口一黯,从马上跳下一位银衣少年。少年身本人内,已在店外喊道:“烧酒、羊­肉­、馒头。

伙计,快!愈快愈好!”

来人好像有急事,语气中充满了迫不及待。武维之头一抬,正好眼来人四目相接。武维之一怔,来人也是脸­色­微变。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云帮虎坛风仪殿中奉命拿人、曾被武维之分别点中|­茓­道的五名银衣少年之一。

武维之知道在来路上,打了他一鞭的就是这位仁兄;但因身上捡有人家东西,怨气已消。那位银符弟子大概刚才因风沙关系,自背后没将武维之看清,此刻认出他是武维之。他深知武维之厉害,是以略现不安之­色­,戒备着退向远远的另一边。

银衣少年摸着桌角尚未坐下,一双脏手已搭上他的肩头。

“唔,一根银笛,”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化子果然没走眼,虎坛银符弟子。唔,稍安毋躁,要饭的姓古。你小子一动,肩头就要跟身子分家。来,拿符出来看。”

“人见愁”右手按在少年肩上,左手仍未放下那根只剩了骨头的羊腿。少年脸­色­如灰,汗珠滚滚而下,颤抖着自体中摸出一块银牌。“人见愁”一把在过,对着银符念道:“胡元根,银符第三号!”念着,口喊“不对”,将银符还给少年,大声问道:“你们虎坛有个叫武维之的第十五号银符弟子没有?”

银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武维之暗道一声糟,心想:误会又要来了,这怎么办?果然,“人见愁”噫了一声,翻眼讶道:“就是对面那小子?”银衣少年点点头,“人见愁”嘿嘿一笑,放开银衣少年,身形疾扑而出;一把抓向武维之左肩,同时口中冷笑道:“怪不得你小子支吾其词,说不出名堂来。”

来势既疾且劲,武维之识得它是丐帮八仙拳中的“采和换肩”,左肩一低,闪过来势;同时脚踩九宫步,飘身门外。

“人见愁”抓不中,怪嚷道:“好哇,小­色­魔!你连八仙拳都会,怪不得敢胡作非为。

既然这样,你小子再试试老要饭的苦修四十年的功力啊!”如影随形,跟踪追出。口中喊着,一掌劈出,势若狂规。武维之不敢硬接,心想:先跑一程再说。脚尖一点,腾身向镇外飞奔。

身后一声怒吼,“人见愁”紧紧跟上。武维之心中又气又急又怒返身接战吧,假的也成了真的,误会只有愈来愈深;一味逃下去吧,逃到什么时候为止?这时候是百口莫辩,说什么也是枉然。在别无良策之下,只有一条路好走逃,拼命逃!

他展开上乘轻身术,一时尚不虞被“人见愁”追及,但心中这股怨气也就够受的了。他恨恨地想道:“我武维之做过什么亏心事?今天要被人家这样当贼追?”想到恨处,真想回身一拼。但转念一想,使不得!打赢了,得罪一位前辈,可能要为师门惹来一场麻烦;输了,冤沉海底,就算口后真相大白,“人见愁”的失手也可以得到人们的谅解,还是自己划不来。

“人见愁”的怒骂愈来愈近,武锥之大急,他忽然想起杯中带着雪娘母女的字条,可为凭证,证明自己不是匪人。他想着,顿即脚下一缓;身后哈哈声起,“人见愁”已逼至一丈之内。

“我真糊涂!”他忽又想起:“条子上没有上下款呀!”

条子上不但没有上下款,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它又能证明什么呢?第一,“人见愁”不一定认得雪娘笔迹;就算认得,写给谁的?第二,什么时候写的?对方不讲理,大可断为条子写于我犯案之前,认为雪娘母女也知道我在最近做了坏事。远水不救近火,哪能找着雪娘母女对质?

武维之想到这里,方待再度起步,只听身后大喝道:“拦住他!余女侠,这小子就是汉中­奸­杀案的主凶,风云帮弟子武维之!”

武维之闻喝大慷,脚下一错,猛向侧面问开,编脸一看一位年约甘四五,身穿淡蓝劲装,外罩天蓝披风,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仪态万千的绝­色­佳人,正手横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脸笼薄霜,不怒自威地向自己缓迫而来啊!天山蓝风余美美!

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剑法,­精­绝奥妙,武维之本身习过,当然知道。而且在三届武会上,他更亲眼见过天山蓝风在这套剑法上的成就;就剑论剑,他绝不是人家对手。

“一个蛮化子已够头痛了!”他叹道:“唉,想不到又来一个!”

变化子指他犯­色­,天山游风又是女­性­;他从蓝风眉梢上所疑的热气,就知道蓝风如果一旦得手,手下绝不会留情。想来想去,生路已绝。只得心一根,暗吟道:“咎不在我,拼就拼吧!无论造成什么遗憾,也只好委诸天命了。”思定神清,神功默运,昂然挺立,满脸凛然之气。

天山蓝凤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武维之的脸部。这时她秀眸微转,又朝武维之详细打量了两眼;忽然现出疑讶神­色­,脚步一停,按剑向“人见愁”微微蹙眉道:“化子叔叔,你没有弄错?”

“贤侄女没听说?”“人见愁”大声道:“你自何处来?”

天山蓝风摇摇头道:“我自巫山来,我姑姑那里。”

“人见愁”道:“你姑姑?巫山神女?”

天山蓝民点点头,又遭:“开完第三次武会就去了,月前才自巫山动身回来。”

“人见愁”拖长尾音噢了一声,意思好像说:怪不得你不晓得。他似乎为了礼节,同时也不担心武维之会飞上天去,是以又问道:“贤侄女这就要回天山去?”看那神情,只要天山蓝凤一点头,他一定会接一句:“见了你爷爷,记住为化子叔叔向你爷爷问声好啊。”可是意外的,蓝风党摇了摇头道:“不,暂时不回去。奉姑姑之命,要先去趟灵台山。”

蓝凤也要去灵台山,武维之心念一动,脱口道:“在下也正要去灵台山”底下一句“想不到碰上这个飞来之灾”没出口。蓝凤哦了一声,才待反问。“人见愁”已大声急喊道:“别理他!贤侄女,这小子口舌贼滑得很,他竟说他出自天仇门下,你看他多会耍花样?你如理了他,保管他会说他连你爷爷也认得的呢。”

第四章

一言提醒梦中人,武继之智珠突朗。他忙放下书箱,朝天山蓝风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维之,此去灵台山拜谒梅娘女侠,系奉雪山雪娘女侠之命。有雪娘女侠亲笔谕在身,女侠不信,尽可验看。家师因本门另有隐衷,是以一直未将帅门派别及名讳见示,这也是武林中常有的事,讵知这位老前辈不予置信。现在见着女侠,在下忽然想起一事。在下说出后,只须女侠为在下洗脱清白即可,家师名讳仍请保留,女侠一人明日就好。为了不违家师吩咐,关于这个,在下目前并不希望知道。”

天山蓝风忙道:“什么事,你说吧。”

武维之正容道:“三次武会上,令祖曾以一支‘量天尺’令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知难而退,不知女侠尚还记得否?那致蹭‘量天尺’之人,便是家师。”

天山蓝风明眸闪光,惊哦一声,“人见愁”已忙着问道:“贤侄女,他是谁人门下?”

天山蓝凤斜了“人见愁”一眼,微嗔道:“化子叔叔,你急什么呢?”

蓝凤口里说着,掉脸又朝武维之望来。明眸中闪漾着一股惊疑参半、亮如秋雷般的异采,直似欲将武维之的整个身心一眼瞧透。武维之举目相接之下,心神意止不住微微一震,双额一热,心中不禁又惊又急,当下忙从怀中取出雪浪的那张留条,送上说道:“这就是雪娘女侠的留字,请女侠验看。”

天山蓝凤轻舒玉手接过,袭着月­色­将字条反覆查看数逾;然后抬脸目注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语气还像旁边这行小字,是雪山天女写的么?”

武维之讶道:“雪山玉女?”跟着摇摇头又道:“这个在下不太清楚,我只晓得她叫小雪姑娘。”

天山蓝凤点点头,眼望武维之,含有深意的道:“玉女芳名司徒雪,你说小雪姑娘?那就是她了!”蓝凤说着,又瞥了武维之一眼,默默地将字条交还给他。

“人见愁”忍不住从旁大声又道:“一纸便条,万难凭信!贤侄女如不能确定是雪浪女侠笔迹,断乎不可听了他的花言巧语!”蓝凤眼角一扫“人见愁”,黛眉微蹙,“人见愁”

立即住口。

蓝凤自“人见愁”身上收回目光,咬着秀­唇­,低头又想了片刻,始又抬脸问道:“除此而外,你身上带着师门信物没有?”

武维之犹豫地道:“家师曾经交给我一包东西,但我一直没有打开看过。”

蓝凤忙道,“快点打开看看,看里面有没有一颗水火珠?”

武维之深手人怀,自内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儿,这是他师父离开王屋山时留交给他的。据他师父说,里面是几件小玩意;遇有必要,可以向珠宝店换点银子,不然的话应该好好收藏。他为了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所以始终没有打开查看。

现在,他以微颤的双手将布包打开,里面约有七八件形式不同的小物件,但首先人目的,却是一颗几乎滚出掌心、约有鸽蛋大小、碧绿浑圆、上绕无数不规则血纹的小玉珠。武纸之目光至处,不胜惊喜。忙用双指站起,举向蓝风,急急地问道:“这颗珠子是不是?”

蓝民轻轻一啊,明眸中又现出异采。武维之未待蓝风进一步有所表示,忍不住紧接着又问道:“请问女侠,难道说这颗珠子就是在下师门的信物不成?”

蓝风摇谣头道:“少快误会了。”跟着嘘出一口气,脸露欣慰之­色­地又道:“是的,它就是水火珠,功能法除百毒。平日含在口中,亦可消暑生津益气;但它并非少侠师门信物。”

武维之不解地道:“那么”

蓝风接口说下去道:“它是我们天山派之物,系令师赠家祖量天尺时,家祖回赠令师,聊衷心意的一件小小礼物。”武继之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蓝风话说至此,蓦地一拧娇躯,转向“人见愁”庄容道:“报告化子叔叔,就凭了这颗水火珠,侄女斗胆,愿为这位少侠的清白向你老人家提出担保!”

武维之听了,眼望蓝凤,内心泛涌出一股近乎眩晕的激动。

“人见愁”望望武维之,又望望蓝风;扬着满头乱发,拿不定主意地道:“贤侄女,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连你也遭他……”蓝凤玉容注红,一声咦,双目狠狠地瞪向“人见愁”。

“人见愁”话一出口,立即发觉出语欠当,颈子一缩,扮了个怪脸。尴尬了好一阵,这才敲敲前额,讪讪地道:“那么,他这位少侠,究竟是谁人门下呢?”

武维之目注蓝凤,内心充满了矛盾。

蓝凤掠了掠额前散发,语意仍微带不悦地仰脸道:“关于这个,侄女可要抱歉了,化子叔叔你年高位尊,遇事还可打打商量。人家少侠的师父年纪虽不太大,却与家祖辈份平行,侄女儿这个忌讳可犯不起哦!”

武维之一面感到失望,一面却又感到宽心。他暗忖道:“每个人都尊重我师父,我够自豪的了!”

“人见愁”一手紧揪着自己的乱发,两只怪眼不住乱翻。想了好半天,忽然跳了起来,快活地喊道:“好了,好了!不用你再说,化子叔叔已经知道啦!”

蓝凤朝“人见愁”看了一眼,点头笑道:“化子叔叔看样子是真的知道了。”

“人见愁”笑道:“当然,当然。”

蓝凤也笑道:“化子叔叔到底不愧一派领袖,侄女儿佩服。”

“人见愁”大为受用,笑声一扬,慷慨地道:“那老儿教的徒弟准错不了!算我化子孟浪。你们请便,我化子还得再去找正凶,将功抵罪。”大笑声中,人已挥动竹竿转身走去。

走没救步,忽又回头扬声道:“来年元宵,少林众悟大师为了风云帮的问题,将在北邙落魂崖召集临时武林会议。贤侄女回天山时,别忘了禀知令祖一下。”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人见愁”一走,明月当头的荒凉古道上,只剩下武维之跟天山蓝凤二人。

武维之仰天喃喃自语道:“说来说去,我师父是谁,还是我一个人不知道。”天山蓝凤没做理会。徐徐的夜风,轻轻吹动着她天蓝­色­的披风。她凝眸远处苍茫的夜空,正陷于一片沉思之中。武维之瞥了蓝凤一眼,不敢惊动她,各想各的,谁也没有再开口。

武维之仰视繁星。繁星闪睐着,忽然幻成无数双美丽的眼睛;狐媚而挑达的,像白虎坛的紫衣群女;情深款款的,像紫燕十三妹;晶莹无邪,冷傲中略带关切意味的,像雪山玉女小雪姑娘。最后,无数双眼睛幻成一双了。眼波中闪动成熟的美,有如秋霞;接视之下,令人心摇魄荡……他悚然惊醒过来。

武维之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项,夜已经很深了。他见蓝风仍然呆立在原来的地方;略作犹豫,终于走上两步,躬身轻轻地说道:“今夜之事,多亏了女侠”他想不出底下接什么好,只得住口。

蓝风晤了一声,迷惆地转过脸来;望了他很久,始强作嫣然一笑,问道:“你说你也正要去灵台山是吧?”武维之点点头。

蓝民伸出润如春葱般的玉手,优雅地理了理被风吹散了的发鬓,比较自然地又笑了笑,说道:“既是同路,那就一块儿走吧。”

武维之抬头见远处路边有一匹俊马正在低头哈草,知道那是蓝凤的坐骑,不禁有点犹豫为难起来。蓝风望望他,微笑道:“男女同行,有所不便是不是?”

武维之听了,先是一怔,跟着俊脸飞红。温柔似水的蓝凤,爽朗时竟然不逊须眉,这真有点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没容他开口,掩口浅浅一笑,低声又遭:“或者是怕天山玉女误会?”

武维之这下可急了,谁想到愈急愈开不了口;除了摇头红脸之外,期期艾艾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蓝风掩口笑道:“不然为难什么呢?”

武维之挣扎着用手一指道:“那是女侠的坐骑么?”

蓝风点点头,武维之得救般地忙道:“就是这个原因,在下怕误了女侠行程。”

“为了这个么?那太简单啦。”蓝民朝马儿瞥了一眼,跟着又朝武维之招招手笑道:

“你随我来!”口里说着,娇躯扭动,已向马儿走去。

武继之提起书箱,人虽跟在蓝风身后向前走着,内心却是非常不安。他暗忖道:“莫非她要我与她合乘一骑?唔,那可使不得!虽说江湖儿女应该不拘小节,但终究欠妥。”抬头看时,蓝凤已在解卸马背后部一只包裹,似欲腾出一个空位。武维之无法再沉默了,鼓起勇气大声阻止道:“女侠千万不可如此!”

蓝民回头诧异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武维之情急之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蓝凤已从马背上拉下那只仅有的小包裹,回头一笑道:“天山余家虽不富有,一匹马儿却不须少侠你痛心。”顺手一拍马臀,马儿负痛,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看谁运气好”蓝民喃喃说着,目送马儿在夜­色­消失不见,这才转脸笑向武维之道:“难道跟你走在一起不比伴着一匹马儿强么?”她说着扑哧一声,掩口格格娇笑起来。

武维之暗道一声惭愧,深深嘘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唉,我还以为……”话说一半,发觉不妥,连忙咽住。

蓝凤秋波一转,敛笑忙问道:“你还以为什么?”

武维之双顿一热,支吾地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蓝凤注目而视,摇头道:“不行,让我想想。你语未尽意,一定藏了什么没有说出来。”说完,果然咬­唇­思索起来。

这时的武维之,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心头鹿撞,面孔火热。蓝民略一沉吟,蓦地一声哼!抬眼朝武维之狠狠一瞪,翘翘朱­唇­,以不屑的神情朝地下轻啐了一口;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前路奔去。武维之张口想唤住她解释一下,但一想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一向拙于词令,很可能愈解释愈糟,于是轻叹一声,没喊出口。

蓝凤已经走出很远了。但背影仍依稀可辨,而且去势亦并不太疾。武维之盘算了一阵,毅然展开本门身法,飞步追去。他想:走在一起,早晚总有剖白的机会;不然的话,岂不误会定了?

飞奔了约莫顿饭光景,已赶至蓝凤身后两丈之内。篮风不疾不徐地,以同一速度行云流水般的走着;天蓝­色­的披风两翼飞舞在空中,像一只巨大的蓝蝶;轻灵曼妙,翩翩有致,令人悠然神往。

她应该已经知道他在身后了,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武维之不便迫得太近,二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继续向前飞奔。又走了盏茶光景,前面的蓝凤脚下突然一缓,武维之未曾防此,一成收势不住,一下扑至蓝民身边。这样一来,二人便走了个并肩。

蓝民缓步而行,再没加快,好像在想着什么,武维之当然也只好陪着放缓脚步。就在这个时候,蓝风突然掉脸庄严而平静地问道:“化子叔叔所说的汉中罪案,真的确有其事?”

蓝凤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那份庄严就有点显得勉强了,她好似故意冲淡另一种受了抑制的关切。武维之微感意外地怔得一怔,连忙点头。

蓝凤望着他,紧接着又问道:“这事怎么会牵涉到你身上的呢?”

武维之苦笑了笑道:“除了莫名其妙四个字之外,我没有更好的说明了!”

蓝凤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呢?”

武维之恨声道:“是在到达终南风云帮的虎坛之后。”

他先将前往虎坛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罪案不断发生时,我正卧病于蓝田一家客栈里,雪娘母女便是最有力的证人,设非如此,她们母女又怎肯为我辩冤?”跟着轻叹道:“雪浪母女两次救我,恩重如山,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蓝凤移开目光,漫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有办法。”

武维之一愕,忙道:“什么办法?”

蓝凤仿着他刚才的语气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武维之瞪目不明其意,蓝风膘了他一眼,佯嗔道:“瞪眼唬人么?怪相!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有所本,要明白,何不多想一下?”武维之赧然一笑,他只明白了后半段;蓝凤的前两句话,他以为是她放意拿来为难他的,是以也就未再深想。

蓝凤望了他一眼,幽幽一叹,倏而掉开脸去。同时,口中喃喃说道:“唉,真想不到武林中会出了个风云帮。”她似乎想令武维之明白,这事就是她刚才怨叹的原因。

听到风云帮三个字,武维之心头一动,忙道:“女快慢走,在下忘了给女侠看一样东西。”蓝凤愕然止步。武维之从怀中取出那份聘贴和金牌,一面交给蓝民,一面约略说明了取得这两样东西的经过。

蓝凤听完,方将聘贴展开;一面看,一面冷哼不止,看到聘贴最后一行,更忍不住黛眉凝煞,咬牙说道:“又是他,果然是个下流东西。”

武维之知道,蓝风口中的“他”,除了黄衫客,当然不会有别人。

这时但见蓝凤骂得一声,立即将手中聘贴撕得粉碎;同时将金牌捏成一颗金丸,合怒掷入荒野。徐怒未息地又道:“第三届武林大会前几天,洛阳附近也发生过几件这类的案子,那时候就有人怀疑是他。我当时听了半信半疑,心想:那怎么会呢?他是三老之一、地老黄玄的孙子啊!我还以为时值三届武会前夕,洛阳城中龙蛇杂处,良奏不齐,可能别人做的事,被他的仇家用以打击他。之后红榜相遇,他那轻薄态度实在令人生气;但为了尊敬他祖父的地位,未便发作。早知如此,余美美不以鱼龙绝招砍下他那颗狗头才怪!”

蓝凤说毕,又沉声问道:“你有否怀疑到是谁抢去了那面虎坛十五号银符?”

武维之想起三届武会人,当黄衫客现身时,师父好像说过这么一句:“晤,大概就是他。”师父的语气很怪,似乎隐含怒意。难道师父早就断走洛阳当年的案子就是这个黄彩客作的不成?他一面想,一面回答蓝风道:“我有点感觉但在没有得着真实据之前,我却不愿多说些什么。”蓝凤望着他,点点头,明眸中流露出一丝钦赞之­色­。她默默转过桥躯,继续向前走去,武维之默然相随。

东方透出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武继之偶然抬头,看到前路隐隐现出一排黑影,知武功已然在望,­精­神不禁为之一振。这时,蓝风忽然脚下一援,偏脸向他道:“喂,我问你,你说你去灵台山找梅娘是奉了雪娘之命?”

蓝风说这话时似乎显得十分疑讶和意外。因此武维之心想:“雪”、“梅”之间,看样子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存在,而且这事蓝凤好像也知道。他又想:梅娘是人老之女,雪娘是无忧之女,后者且是天老之媳;双方均是名门女侠,难道还会有甚纠纷不成?

他只顾忖想,竟未立即回答蓝风的话。蓝凤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找梅娘是为了什么事?”他闻言一怔,因有所顾忌,不欲就此表示自己是一品箫之子,是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苦笑着,一脸尴尬之­色­。蓝民见他仍不置答,奇异地又望了他一眼,蹙眉道:“难道你又是什么也不知道么?”

武维之苦笑着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以。”

他惟恐对方误会,正想婉言解释一番,蓝凤已自摇了摇头道:“我不愿强人所难,你大概另有隐衷,别说算了。”跟着淡然一笑,幽幽据叹道:“其实说不说都一样,横竖我不了解你。”

武维之有点发急,忙道:“话不是这么说。”

第五章

蓝凤侧目盼顾,强笑道:“依你该怎么说?”

“是的,该怎么说呢?他挣扎了半天,始期期艾艾地道:”我一时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了。“蓝凤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又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停步问道:“那么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梅’?”

武维之一愕,怔怔地道:“你说什么?”

蓝凤重复说道:“我问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海?”

武维之茫然道:“什么叫玉杖?什么叫寒梅?”

蓝凤也是一愕,大奇道:“玉杖是人老信物,寒梅是梅娘信物。听你语气,好像你身上这两样东西一样也没有,那你如何进得了灵台山?”紧接着,黛眉微蹙,自语道:“进入灵台山的规矩,|Qī-shū-ωǎng|雪娘女侠不是不知道,她既命你来,竟没有为你安排这一点,真是令人费解。”

武维之听了,不禁有点帐然若失。他呆了片刻,抬脸道:“那么你呢?”

蓝凤道:“我是去见人老。”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只长方的锦盒,打开盒盖,里面盛着的是一支长仅有三寸左右的白玉玲球寿星小杖。

武继之好奇问道:“这就是玉杖么?”

蓝民点点头,不安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低声道:“如果不是我也有要紧的事,这支玉权我一定会转赠与你。”

武维之感激地道:“我知道”

蓝凤望着他,忽然摇摇头叹道:“尤其不巧的,是你­性­武。”

武维之失声惊道:“什么?要上灵台山,姓氏也有关系?”

蓝凤启口微言,目瞥武维之满脸惊煌之­色­,似有不忍,是以改口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依我想,雪娘既叫你去,她或许另有想法、另有安排。”

武维之对她这些安慰之语未予理会,只是喃喃自语道:“是的,我姓武难道武字是个不名誉的姓氏么?”

蓝风见他说得很伤心,目光发直,神情凄然,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轻轻摇撼着,且故意伤着他刚才语气逗他道:“噎,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啦!”

武维之果被逗出一丝笑意。二人对望着,片刻后,蓝凤蓦地低啊一声,粉面飞霞,娇躯一拧,于黎明钩中向武功镇如飞奔去……

武功在扶风县东四十里,是汉末兵家重地。

蜀汉建兴十二年,诸葛武侯伐魏,由斜谷至鄙,陈军渭水之南。司马懿曰“亮若先据武功,依山而东,诚为可忧。”嗣后武侯进兵五丈原,迳取武功,果如司马懿所料,司马懿为之束手。又因武功为关洛道必经之地,是以城镇虽小,却极繁荣。

初冬清晨,武功城内,出现了一对年轻俊美的少年男女。男的一身黑衣,手提轻便书籍,面目清秀契挺,略显憔悴之­色­。女的一身蓝,腰配短剑,体态轻盈,貌美如仙,娇媚中不失端淑雍容。

这双少年男女,正是相遇才只一夜,各为要务,急急扑奔灵台山的武维之与天山篮凤余美美。二人走进一家客店,订好两个比邻的房间,又略事饮食之后,便各自进房休息,以恢复整夜奔驰的困乏。

中午时分,蓝凤的房门首先打开了。这时后院中正好有四名银衣少年匆匆走出,蓝风秀眸一亮,迅速瞥了武锥之的卧房一眼;略作沉吟,立即跟出。蓝凤尾随四名银衣少年走出不久,武维之的房门也打开了。

武维之经过半日调息,疲劳顿消,­精­神业已完全恢复。他走至院心,仰脸望望天­色­,从容转身,缓步踱向蓝凤房前。举手在虚掩的房门上轻叩了两下,不见回应;便又推门探首一看,屋中空无一人,方目睹感惊疑,目光忽然瞥及桌上放着一只蓝绸包裹,认出是蓝凤随身之物,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原来她已经起来了。”他点点头,付道:“这样看来,在内功方面的成就,我目前似乎还差她一筹呢!”他想着,人已朝前面食堂走去。来到前面食堂,定身扫目一看,座中十几名过往客商都是男的,连一丝蓝­色­的影子也没有。他微微一噫,忙前一各店伙招招手。

店伙趋前躬身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武维之指指身后道:“跟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呢?”

“噢,噢,”店伙道:“她出去啦!她没有留话,走得似乎很匆促。”

武维之暗贻吃惊,忙问道:“出去多久?走的哪个方向?”

店伙想了一下道:“没多久,出门右拐,好像是向西,奔扶风那方面去了。”

武维之匆匆交代道:“伙计,我也要出去,她若先回来,请她等我。”话说完,转身便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问道:“伙计,你再想想看,她走之前,这儿可曾有其他的客人动身?”

伙计又想了一下,忙道:“有,有!四位骑马的客官。”

武维之一怔,路一沉思,促声接口道:“四人都是一­色­的银灰长衣是不?”店伙点点头,满脸疑讶。武继之目光一扫,有如寒电,什么也没再问,身子一转,人已闪至街心。

出了西城门,一阵急赶,片刻之后,到达一处平整空旷的高地。武维之心想:这儿大概就是五丈原了。他瞥及左侧方有一座枫林,身影急掠,纵上一株树顶。放目遥望,十里方圆尽在眼底;可是古道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紧皱双眉,大为踌躇起来。不追下去,有点不放心;再追下去吧,又不知方向对是不对。他想:“店伙说她走没多久,我的脚程也不慢;前面十里无人,是店伙看错了呢?还是她走了别的岔路呢?”他又想:“盲目追下去,万一她先回店,又免不了为我着急,说不定也要追出来。可是我此刻回店,要是仍然见不到她的人,又将如何呢?”他怅怅地跳下树梢,沿林徘徊,始终拿不定主意。

初冬的中午,有点像早春;太阳无力地照­射­着,没有多少暖意。树枝被风吹动,像乞丐从破袖中伸出­干­枯而颤抖的手臂。卷缩的落叶,绕树盘旋,像不忍离去。嘶嘶之声,有如饮泣。武维之悲怀又动,不知不觉地向林中走去。

树林深处是另一个世界,给人一种隔绝尘嚣、幽幽意远的宁静感觉。武维之停足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化成一声深长的叹息,悠悠吐出。

唉唉。这一厢,他的叹息甫落,另一声叹息忽然继之而起。先后两声叹息,此起彼落,好像是互相呼应。

武维之听了,为之惊然一惊。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及至凝神细辨之下,徐音犹自悠悠在耳,乃感大讶。他惊忖道:“咦,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

屏息静待了好久。说也奇怪,这时林中除了风吹落叶发出沙沙之声外,竟是什么异状也没有。他不禁又忖道:“真的是我听错了么?”思忖末已,又是一声低叹,幽幽而起。

武维之心神大震,定神辨清叹息发出的方向,蹑足向前掩去。他估计着已经到达了发声之处五尺之内,便在一株巨枫后隐住身躯,缓缓探脸,凝目往前一寸寸的搜视。可是,怪事又来了,目光所至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二次的叹息,他听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不会有错;而现在,应该有所发现的地方依旧一无发现,他真的有点迷惑了。

他想着,剑眉紧蹙,沉思着垂落目光。目光缓缓垂落蓦地,身心猛震,他呆住了。

原来他现在的目光,正迎接在另一双目光,四目相对,对绞着,像两柄交错张开的剪刀。

另一对目光来自树根下。它的主人是一位少女。年力二八上下,芳容秀丽而苍白,宛若葬花黛玉。而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穿的是一身紫衣啊!紫燕十三妹!他曾于虎坛亲眼见到白衣人喝令押下虎牢的紫燕十三妹。他望着她,目光发直,如在梦中,半晌,他的神智才清醒了过来。

她的目光太宁静了,令人有一种平和而清凉的感觉。

她朝他凝视了片刻,忽然自语般地低声道:“你果然来了。”她喃喃说着,摇摇头,如释重负地深深嘘出一口气,缓缓收回视线,闭上双目。俭­色­虽较先前苍白,但神情却比先前更为宁静;­唇­角漾起一沫满足的微笑,呼吸均匀,似已进入一个甜美的梦境。

武维之走到她前面,身心飘忽,有如一片被微风吹落的柳絮,是的,柳絮,一片柳絮。

当他有着这种感觉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按置在对方的膝盖上。

他轻轻摇撼了两下,她的眼皮张开了,含笑望着他;眼光中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感的表示,只像在平静地说:“要说什么吗?说吧!我在听呢!”

他抑制着一种激动的情感但他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感哑声道:“你,你刚才是说,你早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闭着双目,微笑道:“我忽然发觉,发觉我该怎么说呢?嗅,对了,这样说吧,我有两颗心。”指指胸口,浅笑道:“另一颗藏在这一颗的最里面!”面露喜慰骄傲地一笑,又道:“它也是我的,没人知道,我偏爱着它。”

武维之听呆了,他弄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双目仍然闭合着,这时笑了一下,继续以一种吃语般的声调说下去道:“我从终南山出来的时候,我心中想:这个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杏目微启,脾睨一笑道:“我说的他,就是你。”

武维之怔怔地道:“你在找我?”

“一定找不到的!”她似乎没有听到武维之的问话,杏目复合,接着说道:“我不断告诉自己,找不到的,这个世界太大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抗争道:”

不,不!别听它的,你会找到他的,一定会!向前走吧,无论你去哪里,只要你想见他,他就会来。一定的啊,心底的声音。“她嘘出一口气,又笑了:”从那天以后,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有两颗心,我留着第一个告诉你。“武维之怔怔地望着她,一阵凄然,低声道:“姑娘,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先到临汝,又去洛阳。”她继续说道:“那都是你提到过的地方。我没见到你,但我并不失望,也不难过。我的心在嘲笑我,而我的心中之心却安慰我道:”这些地方找不到他,你不是不知道;相信我,只要你真的想见他,你会找到的。““我当然相信,我回答说。”她又嘘了一口气,苍白的玉容上有了红润:“我要去关外,看着沙漠和骆驼,准备将来向你夸耀。走到这里,我累了,便进林休息。就在刚才我忽然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多好啊!”她睁开眼睛,望着他,高兴地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来了。”

武维之轻轻移开手,坐了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沉默了片刻,始忽然抬头吸声问道:“他们一定折磨过你,是吗?”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没有,他们不敢。”他轻哦了一声。她理理秀发,解释道:

“虽然我犯的是死罪,但是我的身分不同;因为我是帮主的义女。”

武维之啊了一声,想了一下,忽然目中闪光道:“那么,你现在自由了?”

她点点头道:“是的。”跟着凄然一笑,仰险道:“可以自由三年。”

武线之忙问道:“三年以后呢?”

她依然仰着脸道:“让你猜。”

武维之紧张地道:“重返虎坛?”

她摇摇头,淡淡地道:“不,回家。”

武维之怔道:“回家?”

她又谈谈笑了一下,道:“回老家,回到我来的地方一切结束,像活得再久的人也终究免不了的结局一样。”

武维之心头一震,失声道:“三年之后,你仍然难逃一死?”

她笑了笑道:“三年时间够长呢,他们都是些大傻蛋。”

武维之怒哼一声,目闪­精­光,愤然道:“你已经出来了,就可以不再理他们,三年之后你如不回去,他们能将你怎样?”

她注视着他,笑道:“这一点他们倒没有硬­性­规定。”

武维之方感兴奋,她又笑道:“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武维之听得一呆,怔怔地道:“这怎么说?”

她自注虚空道:“我姓在,小字解语,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现在,我又回复到本来的身分。”她说完随手拉起一片枯叶,轻轻捏碎;然后将碎叶托在掌心,伸到武维之面前,以另一只手指着碎叶道:“花解语已不复是风云帮的金牌紫燕了。喏,看到么?捏碎这片枯叶,这便是我现在所能使出的气力了。”

武维之失声道:“他们已废去了你一身武功?”

花解语苦笑着接道:“同时也赏赐了一颗药丸。”

武维之一声惊呼,完全明白过来。

“废去我武功,我不稀罕。”花解语仰险道:“只能活三年,我也不在乎,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而现在我知道了,是为了希望。也就是说,心中经常有一件有意义的心思盘踞着。可以想想,能这样,生和死就差得有限了!”

武维之心头一酸,哑声道:“都是我”

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落叶,柔声唤道:“不许你这样说!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幽幽一叹,又遭:“我得到的已比失去的为多,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武维之说不出此刻心头的滋味,挣扎良久,方强定着内心的激动,仰脸注目问道:“请姑娘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呢?”

花解悟微笑道:“为了你呀!”武维之听得一怔,她仰脸叹道:“你的武功令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了追查你的师门,因此要利用我在三年内找到你,将功抵罪。”

第六章

武维之忙道:“那样你就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她点点头,忽又摇摇头道:“哼,我会那样做吗?”

武雏之促声道:“除此而外呢?”

花解语叹道:“除非双奇再生,我就可以不死。”

武维之失声道:“这怎么说?”

花解语苦笑道:“除了人老的‘南北两极丹’,尚须一种绝世神功打通封闭的百|­茓­,灵丹人人可致,绝世神功何处去求?”

武线之诧道:“假如三年内我跟你同返风云帮去,他们凭什么能使你复原呢?”

花解语道:“义母有一种药叫做一元丹,功效与‘南北两极丹’相仿。而义母的一身功力,为我通经畅脉也可游刃有余。”

武维之暗吃一惊,付道:“风云帮主,那五­色­彩凤所代表的人物究竟是谁呢?”他想着忍不住问道:“你义母是谁?”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知道。”

武维之不解地道:“你是她义女,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她低声道:“别问了!知她来历的人,谁也活不下来。”

武维之哼了一声,本想再说下去,但见对方辞­色­诚挚而凄楚可怜,不禁大为不忍;因此他顿了顿,改口问道:“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没有打算。”她低头道:“你可能有事在身,你走吧!”

武维之心中一酸,黯然道:“是的,我有事,但我不会忘了你”顿了顿,又适:

“我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身体。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会为你没法的。”

她瞥了他一眼,双眸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低下头,没有开口。

武维之深深吸进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去一边;停了停,这才转脸现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低声问道:“离开这儿以后。你就去关外?”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去了。”

武维之有点奇怪道:“为什么呢?”

她拭了一下眼角,仰脸微笑道:“我去关外,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现在,我感觉心里很平静,好像一点牵挂都没有;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下来,安安静静地让日子过去。”

=奇=武维之想了一下,道:“那你准备去哪里找个地方?”

=书=花解语毫不思索地答道:“洛阳,或者临汝。”跟着望了他一眼,低头道:“因这两个地方你住得最久。”他想说话,但喉头却似有东西梗着。

=网=花解语低着头,又拭了一下眼角,虚弱地道:“你不必因我误事,有了今天这一面我已满足。如果有缘,以后总会再见的,你说是吗?”声音微颤,低低地又道:“有空时,能常想想我,已经够了。”

武维之的嘴­唇­微微塞动,却是仍未说出什么来。

花解语幽幽一叹,吃力地立起身子,一手捋发,一手按在他的肩头;苍白的脸颊上流露着甜美的笑意。他没有动,头却低垂了下去。

花解语望望他,忽然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笑道:“我走了你站在这里,不许动。”

她的手移开了。他抬起头,她已向东走出四五步;他望去时,她也正好返脸回望过来。她迎着的他目光,挥挥手,盈盈笑道:“无论你在什么时候想到我,我都会知道的。喂,再见了,要想我啊!”

娇小玲珑的身躯、亭亭乏力的步伐,她走了。像微风吹去一片飘忽的紫云。……武维之呆立着,像一只对海发楞的沙鸥……他喃喃自语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呆立着,一动不动。

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下来。一阵晚风扑面,侵肤的凉意令他猛然惊醒过来。

关洛古道在暮­色­中像一条灰黄的长带;灰黄的长带上,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正朝武功城飞驰。“唉,蓝凤没事吧?”武维之一面飞奔,一面心急如焚地自语道:“我耽搁得太久啦!”

他进得城内,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他像发疯似地奔进客栈,前屋不见蓝凤影子,又迳奔后院。后院,他的卧房门前,一个店伙正托着杆旱烟筒在仰脸出神。他去势又快又疾,店伙一让,旱烟筒中洒出一大片火星。他顾不了许多,一把扯住店伙,急急问道:“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喘着气,定了定神,抱怨过:“唉!少爷,你吓了我一跳。”

武维之奈­性­子说了声:“噢,对不起得很。”跟着迫不及待地又道:“伙计。我问你,忽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磕磕烟斗儿,点头应遵:“回来啦!”

武维之闪目四下一扫,咦道:“回来了?人呢?”

店伙慢吞吞地又道:“又走啦!”武维之一愕,满头是火,又很又急,真想顺手赏去一巴掌。但他知道,碰上这种人气死了也是枉然。因此哼得一声,又忍了下来。

店伙在烟斗中装好烟丝,取出纸捻,吹燃,烧烟。呼啦呼啦地吸了三四口,这才一顺烟筒,喷着浓烟解释道:“刚走,没有多久,”武维之啊了一声,身躯同时微微一动。

店伙望着他,摇摇头道:“想赶上她,这下子可来不及啦!”

武维之怒道:“你怎知道的呢?”‘“我怎会不知道?”店伙又喷了口烟道:“她走时正好有人牵马而过,说是在东门外官道上捡来的;只要有人要,随便出个价钱就行。凑巧得很,马儿跟那蓝衣姑娘很投缘;一见姑娘,扬鬃长嘶,就像见了故主。姑娘看了也很喜欢,三言两语,立即买了下来明白了吗?少爷,她是骑着马儿走的啊!”

武维之唤了一声,心中明白了。

店伙摇摇头道:“真巧,她刚走,你就进来了。就像午向她刚出门你就出去追问一样,先后都只差一步。”咳了一声,又道:“假如你也有马,本来也可以追得上;但经过这阵子耽搁,可就不行啦!”

武维之目光一闪,忽然问道:“你站在这儿是专为等我么?”

店伙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少爷真是聪明人,姑娘要小的守在这儿,等你回来解释给你听。”

武维之忙道:“解释什么?”

店伙一惊,忙道:“噢,噢!小的说错了!姑娘没有说什么,她只说:”他回来后,你告诉他,就说我有事先走了。“‘武维之蹙眉付道:”这家伙言词缠夹不清,真罗嗦得气人。“他心中烦着,智珠猛然一朗,立即有所省悟。他想,这店中一共有四五个伙计,就以这家伙最迟钝。蓝风不找别人,偏偏托付于他”难道说,她是有意叫这家伙跟我折腾,好让她去得更远,使我无法追赶么?“心念电转,立即抬脸问道:”姑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店伙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有还有。姑娘又说:”你告诉他的时候,话说慢点、详细点,别让他对我发生误会才好。“‘武维之跺足叹道:”果然不错!“心头同时感到一阵茫然,付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店伙见他失声而叹,不禁大急,忆道:“唉,少爷果然发生误会,一定是我话说得太快了。唉!少爷,你别生气,小的还可以重说一遍”

武维之怒道:“省了吧!”跟着忍怒又道:“除了已经说过的,还有没有?”

店伙忙不迭地道:“有,有,有!”

武维之诧道:“有就快说。”

店伙见他发怒,虽然脸露惶然之­色­,但言语和举动却无法迅速。这时他越急越慢地在怀中掏出块一两多重的银块,在武维之眼前晃了晃,笑道:“看到了没有?少爷,这就是那位姑娘赏的!”

武维之怒极之下,反而笑了。店伙却叹道:“今年有个肥年好过啦!唉,小的说话,他们总是不信,因此这一带,只小的家供的是观音”

武维之怒哼一声,店伙一惊住口,他深深嘘出胸中之气,一手搭在店伙肩上,柔声道:

“伙计,善有善报,我羡慕你,这块银子很重,但离过年还早,请你先收起来。”店伙十分高兴,乖乖地将银子放入杯中。

“好事做得愈多愈好。”武维之日里说着,左手一递,店伙空手上又多了一块银子。武维之揪住他的肩头,沉声说道:“姑娘一共交代了你多少活,请你将没有说过的,一口气说出来。告诉你,现在你手上的这一块,不比刚才那块轻;只要你能说得简单详尽,你就可以有个双料大肥年!”

店伙一惊,忙推让道:“不行,我不能收你的!”

武维之奇怪道:“为什么?”

店伙愁眉苦脸道:“小的早知道唉,小的话说光啦!”

武维之诧异首:“刚刚你不是说还有吗?”

店伙惶然地道:“姑娘最后交代我说:”你站在这儿等,除了他,别让别人进房去。

“脸一抬,以无穷期望的语气道:”少爷,就这两句,算不算?“武维之心念一动,忙道:“算,算!你去吧!”丢开店伙,手一推,疾闪入房。奔至床前案头,剔亮油灯,目光至处,果见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这样写道:“维之弟弟:弟弟,我能这样喊你吗?现在你听我说,愚姊此去灵台山,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杖’向人老交换一颗‘南北两极丹’,备她完成某种绝学之用。人老是当今有数几位异人之一,惟­性­情古怪,无人敢近。他老人家只有一支玉杖在外面了;两极丹是无价之宝,舍玉权交换一途,别无他法可以取得。这样说,你就明白愚姊无法以玉杖相赠与你的苦衷了,因它不是愚姊之物。而现在,弟弟,我忽然改变主意,不去灵台山了,愚姊一切转托于你,请你在进入灵台山之后,顺便代姊姊完成此事,然后并烦你去一趟巫山。知道么?弟弟,这就是姊姊对你的惩罚。

紫燕十三妹花解语,武功被废,且身中奇毒,她自己说过:非两极丹或一元丹再加绝世神功为助,别无可救,而你却说:我一定为你没法!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给人家一个希望,将来如证实是谎言一个,那该有多残忍?那花小妮子的一片痴情不知有没有感动你,但却已先感动了姊姊我。为了使她不后悔她爱的是个轻话寡信的人,姊姊正奔向一个远在天涯的地方。姊妹从家祖父口中知道那儿出产一种奇药,如能觅着,即可为你履诺全信。恩姊此行,如果一路顺利,往返约需二年;逾二年而不归,那就是愚姊先那小妮子而去了,因为,愚姊去的那个地方,实在太危险了。知你在林中有一会儿好待,先赶回来,又怕你撞着,故就此搁笔。“条本添注两行:“玉杖就在枕下。愚姊午间追踪之人系虎坛弟子,似往关外去,别无异行,是以中途折回。愚姊又及。”

武维之一口气读完,侧身一锨枕头,枕下赫然现出那只锦盒;开盒检视,玉杖果在。他捧盒呆立,心头一阵难过,止不住清泪满流。“是的,我错了!一错再错,错得太多了!”

他喃喃地道:“父亲、师父、雪娘、小雪姑娘、紫燕、蓝凤今后我活着,我的生命究竟有几分之见是属于我自己呢?”

第七章

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鹅毛,像柳絮。

关洛古道像一匹洒开的白绩,歧山像一个巨大的细麦馒头。就像人们化冥纸一样,西北风呼啸,无比慷慨地,向人间遍洒着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银。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灵台山之间的思贤镇上一家临街小酒店里,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双目光华隐蕴。唯神情则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面对门外飞扬的雪花发楞。少年身边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轻便书箱他这时一手按着一只酒壶,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弄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小酒店里没有几个人。

室角一个老头在翻着破裘捉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咬得卜卜作响,津津有味。

另一角,两个有着七成酒意的汉子,正在畅论三国。他们已为“假如吕布死晚点,跟常山赵子龙对上,究竟谁厉害?”争论了足足二个时辰。

“我说是吕布!”一个说:“喝!双戟独战刘关张,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个翻眼道:“长板坡,救阿斗,纵横曹­操­百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段你看过没有?”

前者呼道:“算什么?曹­操­要捉活的嘛!”

后者吼道:“贪财、好­色­、绝情寡意,吕布又算什么东西?你***值得多少?”

面红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终没有翻脸。二人争这个,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门而坐的美少年听到这里,愁名顿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侧目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只阔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头。少年一惊,猛回头闪目一看,身旁正站着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紫脸、短髭、驼背;伸出来的一只右手,只有四根指头。少年打量了来人一眼,颇觉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厮好无礼!”

少年剑眉一皱一挑,星目闪光,才待发作时,驼背紫脸汉子却忽然扳着他肩头猛摇,亲热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驼子好苦啊!”他躬着身子,几乎是整个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着,快活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虽然此人并无恶意,少年忍是不耐。当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问道:“阁下看错人了吧?谁是你家少主人?”

紫胜驼子闻声一怔,注视少年一眼,忽然失声道:“啊,真的是我驼子认错人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诚恐惶恐,一脸卑虚之­色­。

少年益发不耐,不住挥手道:“算了,算了,请便吧!”

紫脸驼子感激地打了两躬,并又喃喃道:“唉,雪这么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驼子命苦,哪儿去找人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

少年经此打扰,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锦盒,喊醒打吨的酒保,结了酒帐;挺挺胸,深吸一口气,提起书箱冒雪走出小镇。大雪封途,路道隐形,举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继之心头闷着一股气,也不向人打听,约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展开身法,踏雪朝前飞奔而去。天黑时,抵达一处,打听之下,地名永寿。再从怀拿出雪娘的路线图一对,不禁又气又急,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把路走岔了。要去灵台,还得再回头。雪夜容易花眼,说什么也得在永寿休息一宿。这样一往一返,浪费了两天时光,同时也多跑了百把里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点。武维之返至原路,抬头忽见身前走着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长发披肩,迎风飞扬;矮胖子一身白衣,像个披麻孝子。仅从背后看去,武维之也认得出这二人是谁。

黑白两天常仅分别回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头向前继续走去,好似并不认识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继之大为庆幸,他暗忖道:“这对宝贝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我已由绸衫换上布袍,同时那夜又戴有面纱的缘故吧!”

黑白无常并肩而行,身法虽不太快,但武维之怕对方起疑,却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听前面黑天常以一种刺耳的尖锐之声,向白无常大声问道:“老白,你说此去灵台还有多远?”武维之不禁为之一怔,心想:“什么?他们也是去灵台?”

这时白无常侵吞吞地道:“这个么?晤,不太远。”

黑天常有点冒火地道:“不太远算多远?”

白无常慢条斯理地答道:“有人说二百多里,也有人说三百多里。如依了咱,咱以为可能还要远些。”

黑光常追问道:“据你所知,应该是多远?”

白无常­干­咳一声,好整以暇地道:“老实说,咱也不知道。”

武维之差点忍俊不住。

黑无常勃然大怒,尖产道:“老白,你这是放什么屁?”

白无常无动于衷,仰脸嘘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这个么?当然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喽!”黑无常哦了一声,没有开口,他知道白无常的话还没说完。白无常顿了顿,加以发挥道:“本来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为这场大风雪,现在非四天不可,这样一米,路程不无形中加长了不少么?”

黑无常拍手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无常谈谈地答道:“这算得什么?一点小小的常识罢了。”

武雄之几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天已渐黑,前面到达一个小市集,他跟黑白无常歇在一家客店里。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无常后面上了路。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梅娘住在灵台山,但并不知道住在灵台山的什么地方;黑白无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们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无常回头望了他好几次。他怕麻烦,因此在黑无常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自动躬腰大声道:“在下也是去灵台,是以恭附两位长者骥尾。”

黑无常怪眼一翻,咦道:“这小子说话的声音好熟?”跟着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问白无常道:“老白,这小子怎么说他是附咱们的骥尾?‘骥尾’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慢声道:“弄不清楚。”

黑无常听了,迅又掉脸朝武维之望来,怪眼乱翻,似已起疑。这对白无常忽又慢声加了一句道:“意思不会太坏,大概是恭维咱们之意。”

黑光常面露喜­色­,忙道:“何以见得?”

白无常晃晃脑袋,反问道:“他喊咱们是‘两位长者’,你没听到?”

黑天常点头连连地道:“对,对,对!”

黑无常口里说着,眼望武维之,目光显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说什么时,白无常忽以时弯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个小辈说多了,不怕损了咱们身分吗?”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过脸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变得无比庄严起来。

武维之见了,除了暗暗发笑,当然不会在意。

大概是为了“维持身分”的关系,一路行去,黑白无常始终没有再开口。天又黑了,他们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来,雪小了点,但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无常先还坚持着缄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后,他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跟白无常说话的声音虽已放低,但由于逆风而行,武继之的耳目本就灵敏,因此反比前两天听得更为清楚。

一对宝货连这一点都顾及不到,其愚钝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听黑无常捏着半边喉咙,向白无常问道:“老白,于三届武林大会以后出现的那个什么风云帮,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几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们的聘书。按武功成就分筛职事,不顺则杀;而单单只有咱们黑白双侠是例外,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武维之略付道:“有这回事吗?愿闻其详。”

白无常没有接腔,黑无常加重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又道:“关于这问题,咱也不是第一次问你老白,而每次你总是说:”这问题颇不简单,得让咱仔细的研究。‘现在又是很久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研究出一个结论不成?“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够白无常为难的了,连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无常竟回答得非常轻松。他吟了一声,晃着脑袋慢吞吞地道:“只怪你老黑没再提起罢了,咱早就研究出来啦!”

黑无常忙道:“真的吗?快说,快说!”

白无常扬脸漫声道:“说什么?简单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无常脱口道:“因为瞧不起咱们?”跟着握拳怒声又道:“该帮宗旨不明、行为残忍,老实说,咱老黑并无羡慕之意。但假如他们不跟咱们来往,是为了瞧不起咱们的话,舍了两条命不要,咱们也得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脸一偏,尖声又道:“老白,你说是不是?”

白无常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却漫声说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结论不是那样的啊!”

黑无常怔怔地道:“什么?”

白无常晃着脑袋道:“不是瞧不起咱们,应该这样说:惹不起咱们!”紧接着大声又道:“换句话说,这是咱们黑白双侠的光荣。”

武维之暗暗发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这一次未免贴得太勉强了一点。”

黑无常对白无常这最后的警语也觉得有点过分,但见他疑直参半地问道:“老白,你这样说,可以解释一番么?”

白无常傲然扬声道:“三老为什么例外?少林为什么例外?说开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无常猛然揪一下把头发,撕着、扬着,快活地放声尖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直到天黑。

第四天,风小了,雪又大了起来。黑白无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时分,黑无常在口中塞了一把­干­粮,一面嚼着,一面大声的问道:“老白,快到了吧?”白无常点点头,没有开口。

灵台山快到了,武维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时,他疑忖道:“黑白无常此去灵台,难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们身上带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蓝凤说过,人老流传在武林中的玉杖只剩下一支。他俩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俩找梅娘?”武维之又想:“难道仍是为了寻找我父亲一品箫?”

最后,他心跳着想道:“是的,不会错!黑白无常十数年来没有忙过第二件事,他们找梅娘一定与我父亲一品箫有关。这样说来,梅娘与我父亲一品箭之间,一定有着非常的渊源了!”但是什么渊源呢?他渴切地反复追索着,不得要领,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两只翅膀,一下飞到梅娘身边。

就在他心情烦躁之际,忽听黑无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箫呀、一品箫,现在看你躲到哪里去!哈,哈哈!”

武维之心头一层,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黑无常笑了一阵,忽又大声道:“老白,虎坛那个白衣坛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到底根据什么?”

白无常没声道:“余判应该有金判,一品箫也应该有一品箫,如此而已!”

黑无常力赞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武继之不禁皱眉忖道:“虽然被你们侥幸言中,但这种论据却也大以武断,真正的一品萧身上现在也没有一品萧啊!”

黑无常紧接着又大声道:“咱最佩服你老白的,还是三天前的那一手!”

白无常矜清够道:“哪一手?”

黑无常赞叹地道:“你老白能一眼使看出那家伙身上有宝贝,当真是了不起!”

白无常漫声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怪那家伙做贼心虚罢了。”

黑无常快活地大笑道:“咱们原想去天山找白眉老儿,请他提供一点有关一品箫的线索;想不到半路上碰上那个倒楣家伙,双手奉上一个给咱们兄弟进人灵台山的机会,省去不少冤枉路。真是快活煞人!哈哈,哈哈!”

武维之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对宝货在三天前以黑吃黑的手法弄到了一件灵台山人者父女的信物。好险!他想:“还好我这只锦盒没落入他们眼里,不然可够麻烦呢。”

“细说起来”白无常谦逊地道:“这次宝贝到手,你老黑的功劳也不在小。”

黑无常扭头,一哦,不胜惊喜地道:“什么?咱也有功劳?”

白无常晃晃脑袋道:“那家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并不是等闲之辈。如非你老黑露上那一手,他会服服贴贴地拿出来么?”

“对,对!”黑无常狂喜道:“咱忘了咱也有可佩之处,哈哈哈。”跳脚、拍手、扯头发,笑了又笑。黑天常一路笑声不断,到天黑。

“到了,到了!”黑无常突然尖叫道:“灵台到啦!”

第八章

武维之蓦然抬头,眼前正横着一道阻天白壁,黑白无常已双双向山腰纵去。武维之猛提真气,腾身追上。约盏茶光景?来到一座峰顶。左右均为峭壁,下临深谷,前有丈许宽阔的一道小涧;涧水业已结冰,安步可渡。

小涧对面,一块如屏巨石当道而立,屏后连着另一座更为峨耸的山峰。可是,奇怪得很,黑白无常至此忽然停止前进。双双并立于小涧边缘,一动不动,神态至为肃穆。

武线之暗忖道:“哈,人老,梅娘大概就住在对面”思忖未已,一阵风过,对洞那座石屏上的封雪突然纷纷飞落,赫然显出三个孽巢大字:无情屏。

三字现出。黑白无常蓦地双双跪下。

屏后这时传出一个苍老浑劲的声音道:“来人通报姓名!”

黑无常以手支地,垂首朗声道:“大名府,黑白无常兄弟。”

屏后静了一下,冷冷地道:“呈验信符!”

黑无常右臂直举,手掌前托。武维之因在身后,因此看不清黑无常所示何物。正猜忖间,屏后苍老的声音已冷冷吩咐道:“好了,过来!”黑白无常互望一眼,喜­色­顿露。当下双双起身,朝无情屏躬身一揖,然后谨慎地跨越冰涧,双双于无情屏后消失不见。

武维之见黑白无常已去,知道接下来该轮着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清气,昂然举步;庄严地缓步走至黑白无常刚才站立的地方,目往对洞无情屏肃然挺立。他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

“除非由对方加以解释,我可不愿面对一方石屏下跪。”

正思忖间,屏后突然传出一声沉喝:“跪下!”语沉声劲,直叩心弦,武维之被喝得心神为之微微一颤。纵然如此,他也只犹豫了一下,依然挺立如故。他暗忖道:“我武维之虽然只是一名未学后进,但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拜也得拜有道尊长。巨石何物,要我下跪?”

这时,屏后再度沉喝道:“二次传呼,来人跪下!”

武维之心中有气,付道:“你如不解释,百次千次也一样。”

思忖末已,沉喝又起:“来人跪下!这是最后一次了,稍有延迟,老夫立即依例封山!”

武维之听了,心头止不住微微一震。他迅付道:人贵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已。我这次到灵台来,梅娘见不见得着?肯不肯帮忙?固然是未知之数;而退一步想,纵令此处碰壁,我仍可以去找师父,作其他打算。所以,假如对方言出必行,我自己的事尚在其次。但现在情形不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蓝风姑娘的姑姑巫山神女,她所需要的“南北两极丹”仅有此处可以取得,我如不能完成此项使命,我还算得是昂藏男儿么?

“更何况人家蓝风不顾生命之险,不惜虚掷两载光­阴­,毅然远奔天涯,也为的是我啊!”他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赌口气,有什么意义呢?唉,横竖人老为当今三老之一,辈分比父亲一品萧还高,拜就拜吧!”念转如电,念定立即俯身拜倒,口中同时朗声喊道:“晚辈这厢参见人老!”

他这样喊,是想令对方知道:你如果是人老,我是拜你;如你不是,这就算对人老的敬意。不管怎么说,我拜的绝不是那块什么没有一点人味的无情屏。

武锥之语音甫落,屏后立即冷峻地接口斥道:“老夫无情叟,系人老座前、灵台山守山之奴。人老乃当代神仙,老夫仅一鄙叟,孺子不得误会!”

武维之听得一征,付道:“这等狂激之人,也会如此自谦?”他又想:“此人自称无情臾,看守的是一座无情屏,屏名系取义于此人之号,迫无疑问。此山为人老、梅娘父女所居,此处又当本山门户,而意以一介家奴之名讳当道示人,其意何在?”正疑思时,屏后又喝道:“孺子通报姓名!”

武维之朗声道:“河南临汝武维之。”

屏后隐传一声轻噫,沉声道:“什么?武维之?文武的武?”若就刚才黑白无常进山的经过而言,无情叟此问,显已溢出惯例之外。

武维之心念一动,猛然忆及蓝风似乎这样说过:“听你语气,玉杖和寒梅两件东西你一件也没有,那你怎能进入灵台山呢?更何况你又是姓武?”他当时虽感惊奇,但因斯时心绪不宁,蓝凤又不肯明说,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现在,细审无情叟的语气,以及无情叟在发问之前的那声轻咦,他发觉事情的确有点蹊跷。

他愕了一下,定神朗声答道:“是的,文武的武!”话完突生异想,索­性­大声加了一句,道:“跟本届武林盟主之一,一品萧白衣儒侠武盟主同姓!”话出口,立即凝神谛听。

无情屏后,无情臾果然又是一声轻咦,寂然片刻,方始再度冷冷发问道:“你是说,你来自河南临汝?”因为武维之此刻是全神贯注,所以他觉察得出,无情臾问这句话时,语气虽冷,却无法尽掩声调中那股急于得到答复的迫切意味。

武维之应声答道:“是的!”但一听无情叟在听得这种答复之后,仿佛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武维之心念又是一动,星眸闪光,大声接着道:“但那儿并不一定是在下出生的地方。”

果然,无情叟立即促声问道:“那么你出生的地方呢?”

武维之目闪异光,暗暗点头,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答道:“至于何处是在下出生的地方,在下目前尚不知道。”

无情叟语气中微挟怒意地道:“岂有此理!”

武维之静静地答道:“虽似不经,却也并不出乎人情之常。鲁哀公渭孔子曰:”人有善忘者,徒宅而忘其妻儿……‘长者没听说过么?“无情叟沉声斥道:“不伦不类!”

武维之凄然朗声道:“在下虽不若斯人之善忘,然不明自己身世则一也。”

无情叟惑然沉声道:“你莫非是个孤儿?”

武维之沉声道:“不,弃儿!”凄然一笑,接着又道:“在下父母是否业已去世,在下不能断定、不敢断定,同时也不愿断定!”

无情叟默然良久,忽然冷峻去道:“你先说,你想求见的是人老还是梅娘?”

武维之征了一下,抗声道:“长者先前并未以此询之黑白双侠,何独厚在下?”

无情臾冷冷地道:“老夫有权取舍斟酌。”

武维之显然扬声道:“先见人老,后见梅娘!”

无情叟冷冷地道:“梅娘不会见你。”

武维之大声道:“长者自云乃本山主人之忠仆,何敢背主违例决断,专擅乃尔?”

无情叟怒叱道:“小子住口,老夫何事专擅?”

武维之亦怒道:“持有玉杖者,可见人老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怒声又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沉声道:“长者安知在下身无寒梅?”

无情叟冷峻地道:“有也不行。”

武维之厉声道:“规例订自物主。无情叟怎敢无理?”

无情叟嘿嘿冷笑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唯姓‘武’者例外,这就是拜山者必先报姓名的原因。无理?嘿嘿,谁无理?”又是一声冷笑,蓦地喝道:“武姓来人,呈骆玉杖!”

原来蓝风说他难过灵台山的原因就是这个。武维之不明内中详情,一下子由理直气壮变成理屈词穷。他有生以来,虽以童稚之年尝遍了颠沛流离之若,但在­精­神方面,却从来遭遇过这等打击。他心头一酸,泪已夺眶而出。

“雪娘女侠啊!”他暗暗怨泣道:“虽然你是我的两度救命恩人,虽然你命我来此是一番好意,使你并非不知道我将要遭遇到什么困难,你该事先告诉我呀!我武维之并非畏难之人。你先让我明白一切,我一样会不计成败,舍命一试的啊!要是那佯,我现在又何至于被这无情老鬼讥刺揶揄呢?”

突然间,仿佛有一个熟悉而慈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柔地道:“唉,孩子!我是你师站,难道还会有意令你受委屈不成?好孩子,坚强起来。师姑用心之苦,无法明说,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慢慢体会得到的”悚然一惊,茫然举目,这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心底的声音。

“是的。”他清醒地想:“师姑这样做,定有良苦用心,应该知道的,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应该做的应该马上就做,不怨天、不尤人一一我要坚强起来!”他举油拭去眼泪,顺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感有玉杖的锦盒,放下左手书箱,目往无情屏后,左手一掀盒盖;右手一托,斜斜用向无情屏。

无情屏后,两道寒星一现而没。雪、飘着,天­色­­阴­晦。无情屏上“无情屏”三个大字又渐渐为雪花掩没。空山沉寂,万籁无声。

武维之浑身被雪,一动不动,像个雪人。他等待良久,不见屏后无情叟出声,还以为无情叟有意折磨于他。星目光闪,怒火陡增,咬咬牙,厉声向屏后喊道:“无情叟,装聋作哑难道也是你的职权么?”

屏后冷冷地答道:“少侠有何吩咐?”

武继之厉声又道:“你要我这只右手还要再举多久?”

屏后冷冷地说道:“如你高兴,你可以永远举下去。”

武维之怒发如狂,才待宁舍一命,起身扑到对岸向无情叟大兴问罪之师时,屏后冷冷一笑,又道:“老夫认得那只锦盒,它胜过玉杖,但并不能代替玉杖!”嘿嘿冷笑,渐去渐远,终至不复可闻,武维之屈臂摊掌一看,手中所托竟是一只空盒,哪还有什么玉杖的影子?

“噢,那紫脸驼子八指天王偷而黑白无常又拦劫了他蓝凤,蓝凤,我怎对得起你?我对不起所有关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天哪,天哪!”一时疏忽,误人误己,都缘自己阅历警觉不够。武维之忧惭交并,急怒攻心,一阵嘶呼,扑地载倒,人已晕厥过去。

雪,飞舞着,像要埋葬整个大地。西北风横空呼啸,似在怒吼:醒来!醒来!

风雪交加,天­色­逐渐灰暗。

也不知隔了多久,武维之这才轻唉一声,慢慢的苏醒过来。

他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风雪中一直飘忽着一种若断若续的呼唤。而这时,当他神智略清,身躯稍微缩动了一下之后,那种呼唤立即在耳边更为清晰地响了起来:“醒来,小子!

醒来,小子!勇敢一点,冲过无情屏。要死,死到那一边去!”

武维之惊然一惊,霍地翻身坐起。举目四顾之下,空山岑寂,万籁无声,除了雪在漫天飞舞,风在横空呼啸外,触目苍茫一片,哪来的人影?

他揉揉眼睛,暗忖:“是我听错了么?我没有听错啊!”凝神追忆,耳际似仍索绕着袅袅余音。他坚决地相信,他没有听错,一定没有听错!不但是从人口中喊出来的声音,而且听上去非常耳熟,就好像以前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般。至于以前究竟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尤有可异者,那人传呼的虽是激励之词,声浪却十分焦躁迫促,且同时透着一种近乎谴责的愤怒。言外之意,好像在骂:“小子,你假如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除了啖狼喂鹰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哼!真是没出息!”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