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我前天刚服过一粒,再不知今天怎么会再次发作。
如今我的手臂无法活动自如,一旦突然病发,只怕很难避过旁人眼目服药。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巧,只有一个相思在跟前。
我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我早有顽疾缠身,可能这辈子都已离不开这种安神药丸。肋
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药,把药当作控制我的工具。
我垂眸看向相思,低声道:“那……娘再服用两粒吧!”
她便在我指点下拧开貔貅尾巴,笨拙地倒出两颗,用她白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托到我唇边,笑嘻嘻道:“娘亲乖,吃药,吃了就不疼啦!”
我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一口吞了下去。
相思便把玉貔貅装好,放回我的荷包,忽抬起头,若有所思道:“娘亲,父王也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话?”
“我有几次吃坏了肚子,肚子疼,父王都说,相思乖,吃药,吃了就不疼啦!”
我怔了怔。
相思却抬起亮晶晶的眼眸,一脸企盼地望向我,轻声道:“以后相思若是吃坏了肚子,不仅有父王疼我,还有娘亲疼我,是不是?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吵架。”
“永远……”
我苦笑道,“你小人儿家的,知道什么是永远?”镬
“知道啊!等相思长大了,就是永远啦!”
“等相思长大了……”
我怅惘地叹息,牵着相思的手慢慢往木屋方向走。
相思长大了,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那时候,我当然已经不在她的身畔。
若是那么久还不能摆脱淳于望的控制,我还不如现在就拿上承影剑去和他来个了断,哪怕即刻死了,也胜似成年累月的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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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并没有遇到据说换件衣服就回来和我赔不是的淳于望。
在我是意料中事;但相思便有些忿忿,陪我坐了片刻,便跑了出去,估计是去找她父亲理论去了。
待她离开,我便借口疲累倦乏,放下帐帷休息,趁机取了那截“枯枝”细看。
果然是中空的,轻轻一折,中间一道极浅的细痕便裂了开来,露出用蜡细细密封好的几样物事。
两枚极精巧的小焰火,和数粒不同颜色的药丸和一张折叠好的信笺。
是司徒永的亲笔。
轸王府虽是深宅大院,守卫森严,但他已诸多安排,又有内线里应外合,救出她没有太大问题;但狸山戒备之严出乎他的意料,不但山口有重兵把守,连梅林附近的山腰都有高手巡视,加上淳于望身边的近卫,想救出武功受制的我竟比救出嫦曦公主难上十倍。
他原先怕先救了我打草惊蛇误了救嫦曦公主,现在却更怕先救了嫦曦公主让淳于望进一步加强狸山的防备。
因此,他打算七日后再动手救嫦曦,而我需在这段时间调养准备好,到时以焰火为号,由他们接应我逃离。
他给了我两种药,一种是散功丸的解药,未必完全对症,但至少可以减弱散功丸的药性,削短药性发作的时间;另一种则是培元补气的雪芝丹,只要我能运功行气,便可以用其快速补足元气,提升内力。
后者极是珍贵。
三年前我误中柔然人的埋伏,重伤败走,若不他赠的三颗雪芝丹,只怕早已是雪漠里的一缕孤魂。
可他再不会料到,我也从不曾想过,苦苦挣扎着活下来,只是另一场更大劫难的开始……
不敢去回忆那段生命中最灿亮最温馨的明媚时光,更不敢去回忆那段有生以来最痛楚最暗无天地的浑沌日子,将所有的不堪回首都弃到脑后,我盘算着前面的路。
形势很是明朗,我必须自救,并且在他们救了嫦曦、消息没来得及传到淳于望耳中时逃出去。
七日……
可自那日接到司徒永的信号到现在,已经有五六日了!
雍都到这里,信使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只怕两三日便能到了!
也就是说,我必须在三四天之内就让自己恢复过来?
额上冒着冷汗,我匆匆把那三颗解药都服下,把焰火和两颗雪芝丹藏好,试图运功调理时,一时却无起色。
正焦急之际,隐隐听到外面传来淳于望的声音,忙向里卧了,只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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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脚步声行近,伴着相思细细的喘息。
她失望道:“呀,娘亲真的睡了!”
淳于望轻声道:“那我们呆会再来,好吗?”
相思道:“呆会?呆会你肯来赔不是,说不准娘亲又怨上你没诚意啦!你都不晓得我和娘亲说了多少的好话,她才说不生你气了。可她那么疼,睡一觉醒来,说不准又怨上你了!”
“她……哪里疼了?”
我想象得出相思此刻一脸骄傲的神情,心下有些黯然。
可惜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却是淳于望的女儿。
淳于望没有回答相思的话。
许久,微凉的指触抚上我的脸,慢慢地沿着面颊滑下,小心地触碰着我的肩部。
我皱了皱眉,那手指便触电般飞快缩了回去。
好一会儿,淳于望低低道:“相思,我们到外面等着,行不?你娘亲只怕是累了,总得不能唤她起来听父王赔不是罢?”肋
“哦!”
相思答得心不甘情不愿。
想来淳于望半醉不醉,实在给她逼得没办法,才会真的跑来向我这女俘“赔不是”。
两人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虽多服了两粒安神丸,我情绪却不曾安定下来,脑中走马灯似的奔腾来回,却不仅在为无法及时恢复的武功和难以预测的未来忧急。
这父女俩离去时那轻缓的脚步声,不知为何总在耳边回荡,让我忐忑不安。
我宁愿维持这般彼此视若仇雠的状态,也不愿意他低下心气来和我重归于好。
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若非前来送亲,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见面。
眼看着很快会在司徒永的配合下采取行动了,我又何必戴上副假惺惺的面具,装什么贤妻良母?
最让我郁闷的是,明明是他欺我辱我折磨我,硬生生地逼我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每次相遇,反是他郁郁寡欢,一副备受辜负委屈求全的受伤模样?镬
自然是睡不着的。勉强逼自己卧床休息许久,也未觉出那解药有甚疗效,反是心头更烦躁,竟出了身汗,连小腹都在强行运气中隐隐作痛。
既然预备近日便逃走,离开之后我有的是机会处置这个根本不该到来的胎儿,我再不想此时伤着胎气,影响我下一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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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天色已近傍晚,料得淳于望早已携了相思离开,我披衣下床,随手拿了根银簪,松垮垮地把长发绾了个髻,便推门出去走动。
外面有厨房传来的阵阵饭菜芳香。腹中很是饥馁,可这饭菜芳香并没吊起我胃口,反让我嗓子口一紧,弯了腰便扶了门边干呕起来。
“娘亲!”
相思的嗓音甜甜地传过来,倒似夏日饮了口甘芬清凉的山泉,把我心头的躁烦不适冲淡了许多。
抬头看时,那株渐沁嫩芽的百年老梅下,端端正正放了一张书案,淳于望握着笔教相思画画。
见我过来,相思早从她父亲手腕中敏捷地滑脱出来,笑盈盈地奔向我。淳于望一眼看到我,好看的黑眸像落入了夕阳的余辉,顷刻间明亮潋滟。
我淡淡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依然把他当作一株不会说话的梅花,直接忽略过去,转到相思漂亮可爱的小小面庞。
相思已奔过来拉住我的手,直往那边拽着,说道:“娘亲快去看,父王教我画了幅画儿!去看啊!父王夸我画得漂亮呢!”
我无奈,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过去时,发际的银簪已经掉落,黑发凌乱地披向肩背。
淳于望在那边温和说道:“相思,走慢些,你娘亲肚子里有个小弟弟在睡觉呢,别吵醒了小弟弟!”
相思顽皮地一咋舌,立刻放缓了脚步,又拿手来摸我肚子,满眼的惊叹:“真的有小弟弟吗?长出来会像谁?像我吗?”
她浑不解事,却在摸着我的上腹,却叫我好气又好笑,拉开她的手道:“别听你父王胡说,哪里来的小弟弟?你看娘亲的肚子扁扁的,像有小弟弟在里面吗?”
谁知她却道:“小弟弟小呗!等他长大了,娘亲的肚子就大啦!”
说话间已经走到老梅下,一眼瞥向那画纸时,却是画的梅林。但见一团团深深浅浅的朱砂色已经氤氲开来,细看时立觉运笔稚拙,分明是小孩子的涂鸦之作。
可就是这样的涂鸦之作,淳于望拿褚黑色墨汁随意勾勒,随着那朱砂的走向铺展树干枝条,竟颇有眼前梅林的蕴雅之气。
相思犹在向我卖弄,指点着画纸道:“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我画的!父王只画了这里,只画了这么一点……”
我敷衍道:“嗯,相思果然聪明,大字还不认得几个,便会画画了!”
相思听得称赞,顿时咧开嘴儿,洋洋得意叉起小腰,向淳于望道:“父王,你看,娘亲也夸我呢!”
淳于望瞥她一眼,含笑道:“嗯,要不,我把你也画上去?”
相思想了想,道:“好啊,还有娘亲,都要画上去!”
淳于望点头,轻捷运笔,片刻后便在梅林前画了个女子领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缓缓前行。
人物画得甚小,面目并不清楚。但淳于望技艺不俗,小女孩仰脸望着身畔女子的娇憨和孺慕一览无余,而身畔那女子……是我吗?
高挑冷峻,黑发飞扬不羁,连素白衣袍上随风卷起的衣角都似渗着某种不甘驯服的桀傲,的确像我;可这女子本该凌厉挑起的眉目却很柔和,看着小女孩的神情轻暖如春风拂拂。只那眉目间的温软,便消尽了通身的肃杀冷冽。
定格于女子与小女孩对视的那一刻,这整幅画立即灵动起来,连寒梅都似因此而绽开得温馨恬和。
我皱了皱眉,正要转身离开时,手臂忽然被淳于望握住。
他轻轻道:“我从不想伤你,我只想留住我们的孩子。即便你对我毫无情份,可不可以看在相思的份上,不要这样决绝?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们的孩子好好的。”
我心念一转,说道:“想我听你的,这也容易。你需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肋
他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却有汗意渗出,“哪两个条件?”
我看了相思一眼。
她正歪着头专心听我们说话,意图用她的理解力来判断“父母”间的是非。
淳于望会意,弯腰道:“相思,你先和温香姐姐她们玩去,父王有事和你娘亲说。”
相思有些不甘地扭着小身子时,淳于望已起身唤道:“温香!”
远远侍立着的温香早已跑了过来,牵开相思。
相思嘟着嘴跟温香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父王,娘亲说什么你都要答应哦!”
淳于望笑了笑,向她挥了挥手。
片刻后,不但相思,连原来值守着的近卫也已避得无影无踪了。
淳于望便微笑地望向我,“晚晚,你说吧!”
我便道:“第一,放了嫦曦公主。”
他思忖片刻,答道:“我本来有我的打算。不过……那些也不是我想要的。罢了,我呆会便让人回雍都,悄悄把她送回大芮去。”镬
他答应得爽快,倒让我有些惊愕。但他坦然与我对视,眸光澄净,并无作伪之色。
“第二条呢?”
“第二条……”
我慢慢道,“我给你生下这个孩子,满足你给相思添个弟弟或妹妹的愿望。我把孩子留给你,但你得放我自由。”
周围忽然冷了,连他的手指也失去了原来的温度,只是掌心的汗水却似更多了。
“你……还是想走?”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冰火交织般的苦涩,好久都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早有打算,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见状轻笑道:“若不答应,也不妨事。隔两日我手臂长好了,殿下力大无穷,自可以再过来扭断。”
我想甩开他的手离去,谁知竟没甩开。
他将我的手抓得更紧,说道:“好,我答应你。”
我一呆,愕然站定时,他已上前拥住我,低低叹道:“待你生下孩子,可以行动自如时,应该在十个月以后了吧?若留你十个月都不能让你重新接受这个家,我也没有资格再来留你。”
重新接受这个家?
我不可思议,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淳于望,我是秦晚,并不是你的盈盈。”
“是不是盈盈并不重要。是你就够了。”
他抱紧我,忽然便吻住我。
我有些傻眼,木讷地承受他的亲吻,眼睛从他不知是欢喜还是迷离的俊秀面庞闪过,飘向谷外耸峙的高山和缈杳的天空。
落梅正在风中飘舞,朱砂色的花瓣蕴了落日的浅金,颜色出奇的明烈。
恍惚之际,一朵梅花盈盈飘下,打在我的眼睫上,掩住了仿佛近在咫尺的青山白云。
我闭上了眼眸。
暗香潜袭,暖意醺醺。
竟不想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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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我是和这对父女一起吃的。
应是为了照顾我的胃口,菜式清淡的近乎寡薄,但他们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相思的话特别多,差不多的问题我足足问了我几十遍。
“娘亲,你不生父王的气了吗?”
“不生气了。”
“娘亲,以后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去梅林散步吗?”
“可以……”
“娘亲,你真会给我生个弟弟吗?”
“会吧……”
“娘亲,晚上父王会和你睡一起吗?”
“……”
我连敷衍都敷衍不下去的,很想用米饭把她那张嘴给塞住。
可她并不惧怕我,偎在我旁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生生地叫我一肚子气发作不出来。
淳于望还是一惯的温雅,看着相思闹我,唇边不时弯出笑意,很是心舒神畅的模样。
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幻像被黎宏的突然冲入打断。
“殿下!”他也不行礼,上前将一封信函摔在桌上,“这密函是殿下让人送回雍都的?”
缄封处打开,密函早已不密封了。
淳于望瞥一眼,答道:“是我吩咐的。”
黎宏脸色青白,怒道:“殿下,你竟然让人放了嫦曦?我们准备了多少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你却……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淳于望站起身,含笑道:“黎宏,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我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黎宏额际的青筋根根跳动,猛地用手指住我,厉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吗?殿下,你看清楚了,她是秦晚,她不但是我们的敌人,还是出了名的地狱恶煞,人间魔头!”
淳于望皱眉,摆手喝止黎宏道:“住口!你先出去,我呆会和你详谈。”
黎宏却不肯离开,推搡着淳于望向我这边挣来,只是叫道:“殿下,你别给这妖女迷惑了心智!她根本不是你的妻子,她根本不是当年的盈盈!小郡主,你父王认错人了,她根本不是你的娘亲!”
话音刚落,便听两个声音一起响起:
“她是不是我妻子难道我认不出,要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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