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姑姑尖瘦的脸庞雪白雪白,惨淡的气色连胭脂都掩盖不住。我摸着她的手也是冰凉,悄悄令人取
了厚厚的狐裘披风来,亲手为她披上。
姑姑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事,我......可开心了呢!”
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有一株极大的老槐树,两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粗壮样子。
大树下方有一处隆起,看得出刚刚培过土,坟帽还是新的,旁边还有几株新移栽的桃杏,都是有
些树龄的,若能成活,说不准明年便可开花结果。
坟前有新刻的汉白玉墓碑,未署官衔,只简洁地写着“司徒子衍之墓”,下面的落款为“未亡人
四儿立”。
未亡人,未亡人,谁家未亡人?
大约从当年祈阳王死讯传来,她也便跟着死了心,把自己当做他的未亡人了吧?
在他眼里,她从不是什么德妃,而只是他的四儿,正如在她眼里,他从不是什么祈阳王,而只是
她的子衍。
这墓碑的字必是司徒凌的主意,难为他如此细致地揣摩姑姑的心理。
姑姑果然没对墓上的题字提出异议。
她温柔地抚着墓碑,仿佛抚着自己久违的情人,本来惨白的脸色浮上一抹艳丽的嫣红,冲淡了萧
瑟秋意,仿佛一枝春日里散漫地盛开于野地的杏花。
此时正值深秋,槐树枝叶已经稀疏,但山间风大,便依然有萎黄的树叶翻翻如失了魂般往下飘落
,
有一片恰落到墓碑,姑姑轻轻将它拈开,又看向那隆起的坟墓,然后走过去——捡起坟上的落叶
。
司徒凌身畔的侍从应该是负责整饬墓地的,见状已是惶恐,低声说道:“王爷,晨间又派人打扫
过,只是风大......”
司徒凌摆手止了报的话语,怜惜地看着那青春已逝的纤瘦女子,黯然一叹。
我走过去,扶住姑姑,柔声道:“姑姑,看,那边祭品已经摆上了。这里冷得紧,姑姑的身子要
紧,上几柱香就回去吧!想来祈阳王在天有灵,也盼着姑姑能珍重自己。”
姑姑果然立起身,黝黑的眸子盯着那坟墓片刻,低声道:“挖开。”
“什......什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司徒凌和身畔侍从,竞也都是满脸的错愕。
姑姑重复道:“挖开。崔勇说,他一直想见我一面。恰好,我也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我看着那抔黄土,苦笑道:“隔了这么久,他哪里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只怕.....
已是一具白骨。姑姑,他在天有灵,能看得到你的,就让他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姑姑道:“我知道他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我也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怕惊吓他,想来他也不怕惊吓我。”
她转向几名随侍,“动手,挖开!”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我和司徒凌。
司徒沉吟道:“姑姑,我想着这里冷清清的,祈阳王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也不妥当,正打算
开春后找个好日子为他迁坟。那时候姑姑的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便是祈阳王见着,也会觉得欣慰
。今日适宜祈福祭祀,似乎......不适宜动坟。”
姑姑道:“我说可以动坟,就可以动坟,我说可以挖开,便可以挖开。”
她转头向我怒道:“晚晚,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我只觉她身子在颤抖着,仿佛风里飘黄的枯叶,随时要跌落下来,也不敢触怒她,只赔笑道:“
晚晚怎敢不听姑姑的话?不过这里的确冷,不如我们先回去,让他们挖着,回头再过来看他,可
好?”
若是回到寺中,大可让桂姑煎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了睡觉,再缓缓从旁劝说,也许还劝得过来。
谁知姑姑甩开我的手,说道:“你不依我,便算了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挖。”
她竟蹲下身,屈起她青葱般的手指,用那金凤仙染就的纤长指甲——抠入泥土,奋力用手挖着泥
土。
我目瞪口呆,等司徒凌一个箭步奔过来,才醒过神来,急急和司徒凌一起将她抱起,说道:“好
,好,姑姑,你别生气,我这就唤人过来挖......”
姑姑似乎也在蹲身挖土的那一瞬间已把力气用尽了,被我轻轻一拉便拉起。软绵绵靠在我肩上,
泪水已簌簌而下。
司徒凌怕我支持不住,忙接过她,侧头向仆从示意,将肩舆挪到近前来,半扶半白抱将姑姑搀到
肩舆中,我紧跟上去,拥紧她单薄的身体支撑她坐稳。
她犹指着前方的素色毡帘,低喘着气竟说不上话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命人将毡帘卷起,把肩舆的方向对着那座坟头,看着他们行动。
司徒凌扭头吩咐一声,早有仆从急急奔往寺中取工具,不一会儿便各自取了锹、锄等物,用拿惯
刀剑的手提起锹,握住锄,刨向那惨淡逝去的一代英雄的坟墓。
不知谁叫了一声:“下雪了!”
我一惊,忙探头出去看,却见细细的霰粒正一颗一颗飘落,渐渐如细剪鹅毛,纷扬飘落,竟交织
作雨雪霏霏的苍茫模样。
司徒凌走到近前,轻笑道:“山间本就比别处寒冷许多,这时候下雪,并不奇怪。”
我忙笑道:“可不是嘛,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也就是这个理儿,以前我在子牙山
住着也是这样,冬天来得早,春天来得晚。”
姑姑抬头看着满天琼珠乱洒,脸上也浮起了如雪色一般苍茫的淡淡笑意。
她道:“这里的确冷。子衍......是不是也很多次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来?不对,不
对,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浑身都在哆嗦,忽然间掩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我忙抱住她,低声劝慰道:“姑姑,别这样
,你身子弱,祈阳王看你这样,一定也会伤心。”
她哭得软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晚晚,他就这样过吗?在这冰冷的山里,什么也没有,又冷又黑
地等着......明知我不会来,依然这样等着......都不肯说,要见我一面。若我知道......若我
知道,绝不让他一个人等着,那样又冷......又黑......”
“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等着......”
我顺着她的话头胡乱劝着,却在提到那个“等”字时,忽然在伤感间闪出一丝庆幸来。
幸好,幸好淳于望不至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是尊贵无俦的亲王,可以悠游自在地选择生活于富贵红尘里,或高蹈于世外梅林中。
并且,他不会孤独。
有相思的地方,总会热闹着。
我略感欣慰地想着,握紧姑姑冰凉的手,努力想把自己身体的暖意传递给她,却意外地发现,我
的手指似乎并不比她温暖分毫。
都那样冷,那样无望甚至绝望的冷。
雪越来越大,附近的山川树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冷风穿过飘摇的树梢,呜呜如诉。
旁边新鲜的泥土越堆越高。终于听到了铁锹碰到某种木质的声音。几人对视一眼,下锹越发小心
。渐渐地,棺木的模样已经呈现出来。
司徒凌目注棺木,柔声道:“姑姑也不用太伤心,他身边的忠心随从应该将他照顾得很好。你看
那棺木一点儿都没坏,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刷过十几层的溱。”
姑姑闻言,探出身子便往外挣去,力气大得出乎意料,我一拉竟没拉住。所幸司徒凌正在旁边站
着,忙一把扶住,说道:“姑姑,小心!”
姑姑也不说话,踉踉跄跄便往那棺木扑去,司徒凌急忙从后架住,扶了她奔过去。
我也赶过去看时,侍从已撬开长钉,说道:“可否请娘娘站远些?埋得久了,恐怕气味会熏着娘
娘。”
姑姑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棺森,暗哑笑道:“他便是变作了灰,也还是他呀......”
棺盖缓缓挪开。
雪下得更大,雪粒落在姑姑仿佛凝固了的眉眼上,越聚越多。
更多的白雪连同冷风灌入棺木,刮向静静躺于棺中的那人。
姑姑跪于棺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揭开上方覆着的衾被,露出裹着衣袍的一副骸骨。
真是已是一副骸骨。
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白骨,再也想象不出那个以文武双全出名的多情王爷俊秀出尘笑谈风月的模
样。
但姑姑竟似看到了她梦里的那个人一般,手指温柔地在那节节白骨上一寸一寸抚过,低低地唤道
:“子衍,我来了!”
我本担心她见了情人的尸骨会愈加伤心难抑,但此时她反而镇静下来,眉目娴静温存,眸底闪亮
的光泽明媚动人,恰似看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天阔云高,杏花飘雪,华锦般的春光荡荡漾漾飘
到远方,与天际明霞交织蔓延,在少男少女并辔而行的欢笑声中绚烂无双。
她微笑地唤道:“子衍!”
仿佛这一节一节白骨在她指掌下有了生机,幻化作了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温柔男子,用和当年一
般缱绻不舍的眼神向她凝望。
手指移到腰间,顿在一枚荷包上。
已经很陈旧,原先可能是粉色的,如今已是发黄的灰白色,其上斜斜绣了一枝红杏,不知用什么
上好的丝线綉的,居然不曾褪色,小小的花朵生机盎然,妩媚多姿。
“红杏枝头春意闹。”姑姑立于翩然而落的雪花中,曼声吟哦。忽然抬头向我嫣然一笑,说道:
“晚晚,你知道吗?姑姑年轻时也学过刺绣,只是总不如旁的女孩儿绣得精致。”
我瞧着荷包上的红杏,柔声道:“姑姑一向聪慧,只要愿意学,必定比任何人都学得好。”
姑姑微笑,然后小心地解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两块玉。
确切地说,是一块被切作两半的龙凤玉佩。
玉色盈润,光华蕴藉,毫无瑕疵。
雕工精致,腾龙威猛,飞凤妖娆,却生生地一劈两半,翅断翼折。
玉质至坚,再不晓得怎样的兵器,怎样的力道,怎样的伤恨,才能如此完美地劈作两半,合在一
起还能这般分毫不差,宛若天成。
姑姑俯首在上面呵了一口气,小心地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雾气,让它们更加莹润,抬了头,带着孩
子般的得意问我:“这玉美吧?”
我点头:“美!”
姑姑笑了起来,“可这玉再美,又怎抵子衍的万一!你们......都没见过他的模样,那样意气风
发地带我策马而驰,连天地都小了......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她喜欢他,何况当年又是那等青春年少,骄傲任性,她的眼里当然只有他,只能有他,再看不到
别的。
当她注意到时层层阻力已经围作高不可攀的墙,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让她透不过气
,却不得不困囿于他人为她营造的小小天空。
他进不去,她出不来。
姑姑将那两块玉佩摩挲又摩挲,直至光可鉴人,才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荷包,然后扣回那副骸骨腰
间。
雪下得越来越大,连白骨上都有了蔳蔳的一层雪花。
姑姑温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拂去雪花,双眸似蕴了一池春水,明亮得不可逼视。
似乎正立于酒肆初见的那株老杏下,为心上人拂去衣襟上的点点落花。
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他依然是烙于她心中的绝世英雄。
他愿意是她一个人的英雄,她也愿意是他一个人的美人。
他们如此般配,以至她以为她可以任性地吟唱,“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欢喜向她许诺,“四儿,我要娶你。”
一枕黄梁梦醒,回首已是百年身。空赢得,雪鬓侵。
我抬头看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轻声劝道:“姑姑,天冷,该回去了!”
姑姑柔声道:“不错,天冷,子衍,我们回去吧!”
她的身子忽然软软地倾倒于棺上,黑黢黢的长发一直拖到棺木里,雪白美丽的面庞贴向她的子衍
的头部。
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敢动弹,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宽大的狐裘斗篷自她肩上滑落,蝉蜕般委顿于棺旁。
她胸前心脏处端端正正Сhā了柄短剑,素色的前襟已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地落在白骨之上,和她
唇边溢出的鲜血一起,点缀着雪霰和骸骨,仿若细致描画着春日里股股盛开的一枝红杏。
她的唇角犹有笑意,很浅的一抹,沉醉般酣然地欢喜着,竟是从未见过的绝美动人。
她仿佛在说,晚晚,我们回去了。
以我之命,酬君之情,也便不枉我们彼此来这世上一遭。
当年,我曾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在十七年后才回答我:“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愿意月,我愿意!
子衍,你听到我在答你吗?
若有来世,我必与君再续前缘。
今生同行,来世续缘,一起踏马天涯,笑看烟云,奔向那开满杏花韶光明媚的曼妙春日......
“姑......姑姑!”
我猛地晕眩,脚一软便要摔倒,忙扶了棺木边沿,无力地跪坐于地。
眼前阵阵昏黑中,连司徒凌的呼唤声都远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家开着老杏的酒肆,美丽的少女初次遇到让她心动的年轻男子。
“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足下贵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嫣然而笑,“管你是谁,管我是谁!对着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
花快我平生!”
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好酒易醉,好梦易醒!
一枕鸳鸯蝴蝶梦,碎了谁的心,断了谁的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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