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出那只绣着梅花的锦袋,将里面的解忧花抓出,送入口中,然后提起雪亮的银枪,策马冲向
另一面柔然人尚不未合围的山坡。
“好,我们冲出去,一起生,一起死!”
寒风怒号,骏马悲鸣,儿郎长啸。
但见刀锋凛冽,长剑破空,区区数十骑人马,在分不清谁是谁的嘶吼声中冲向敌人。
手起枪落,敌手落马倒地.....
刀来剑往,伤处又迸血雨......
如一时扁舟卷入大海,浮浮沉沉。或被抛上浪尖,或被打入水底。
总是一场灭顶之灾。
疼痛和疲累都已没有知觉,心神在杀戮和被杀戮间恍惚,却像有春日的阳光蓦地破开层云,整个
人通透明亮起来。
忽然间便回到了江南。
江南草青青,月光静如水。
我迷茫地伏于那陌生少年的怀中,闻到了他宛如梅花暗香般的温柔气息,迥然不同于我的凌师兄
和永师弟......
竹林里,他忽然那样坏,让我慌张害怕,却偏有止也止不住的欢喜,春潮般涨了上来,心如鹿撞
般奔逃出去......
他的眼睛里像有一种魔力,低低道:“你是盈盈,你是我的,你是我淳于望的......妻子......
”
我又怕又羞又怒地在他身下辗转,泪汪汪地咬着他的肩膀,他祼着身子,手足无措地为我擦泪,
其实亦是羞惭的模样......
我嚣张地在山野里奔跑,抽根树枝便把拦过来的年轻男子打得抱头嘶喊却不肯离去......
他不说不动满头鲜血卧于山石边,我像是落入了冰窖般寒冷惊恐,于是蓦然发现,我已一刻也离不开他......
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女娃娃......
我说,我们再生一个男娃娃吧......
他说,我们再来练一套剑法吧......
疏影,暗香......
梅英飘落,笑声盈耳......
“盈盈,盈盈,你是我的盈盈......”
他唤着我,手里牵了蹦蹦跳跳的相思,含笑向我走来......
却蓦地被一团冰冷的白雾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我尚听到相思在哭叫:“娘亲,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望,相思......”
我惊呼,疯了般抽打着马腹,奋力向前冲着,冲向那阻止我走向淳于望和相思的冰冷白雾,逼开
一切困囿我的人或物......
胯下的马吃痛,也疯了般嘶鸣着,驮着我向前飞驰。
隐隐听到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喊叫。
那些柔然人好像说,前面是悬崖,悬崖......
悬崖.....
我早就走到绝壁悬崖边上了。
无路可去,无路可退。只能往前冲.....
马儿发出长长的惨嘶时,我的身体忽然一松。
我终于挣开那片困住我的小小空间,在冷冷的黑夜里飞了出去。
满天星光落入眼睛,悬崖边有老梅巍峨,落英缤纷。
我轻轻笑道:“阿望,看我的暗香剑法。”
尾声
弘睿二年正月十七,大芮名将昭侯秦晚率军打破柔然军队,迫柔然人退至燕然山以北。正月二十
,秦晚率一支精兵追击柔然左贤王,随即与主力大军失去联系;数日后方有噩耗传来,秦晚及所
部不幸陷入敌军重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大芮秦皇后本有重病缠身,闻知胞兄凶讯,大恸,遂薨于未央宫。
芮帝司徒凌连失爱将爱妻,哀痛至极,为之辍朝七日。
七日后重新上朝视事,朝臣惊见他们年轻的大芮皇帝已经两鬓斑白。
据说,秦皇后或者昭侯秦晚之死,民间早有预兆。
正月廿二那日,江南江北刮了一天一夜的暴风,三更之后,更有冰雹袭至,叮叮当当的在檐瓦上
响了半夜。第二日天气放晴,云开日出,人们赫然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江南江北所有盛开的
梅花俱已经被打得零落凋零,连花骨朵都不剩一个。
狸山的梅林隐于山谷,但同样没能逃过那场劫难。
冰雹落到屋顶的声音甚至把贪睡的相思豆惊醒了。
她窝在父亲的怀里,闷闷地问道:“父王,那么大风,会把咱家梅花吹落吗?娘亲也该回来了吧
?再不回来,看不到梅花了。”
淳于望已经整夜未眠,却道:”相思,她会回来的。“
他亲亲女儿柔嫩的面颊,说到:“她不会舍得离开我们。无论她去了哪里,她总会回家”。
相思便甜甜的一笑,蹭着父亲的脖子道:“嗯,我等娘亲回来......一起看梅花。”
淳于望抱着暖烘烘的小躯体,柔和一笑。
天亮的时候冰雹终于住了。
温香和软玉一打开他们的房门,然后齐齐发出惊呼。
父女俩好像睡着,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听到她们的惊呼,立时坐起身。
淳于望问:“出什么事了?”
温香惶惑答道:“没......没什么,只是落了些梅花。”
淳于望急忙披衣出去看时,已经呆住了。
秦晚曾经说,除非有一日,江南江北的梅花落尽,才是她的死期。
他想,那是她给他和相思的希望,他也愿意一直盛载这这样的希望。
毕竟,此时正当梅花盛开的季节,江南江北梅花落尽,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奇事。
可眼前,真的已经梅花落尽。
甚至连一个花骨朵都看不到了。
他脚下仿佛是虚的,小心翼翼的踩着那些落花,慢慢在梅林里走着,希望看到哪株梅花还在盛放
。
哪怕只是一枝,哪怕只是一朵。
总比一无所有好,总比满怀绝望好。
来回走了几遍,他渐渐的不敢再往后面找了,也再也不敢往地下踩了。
满园落花,红的,白的、粉的、绿的......
寒蕊犹在,纤纤如玉,如同无数妙龄之际陨逝的芳魂。
他不敢去踩。
这时他听到相思的惊呼,居然满是惊喜。
接着是沈小枫在唤:“轸王,轸王殿下!”
是她吗?
是她回来了吗?
“晚晚!”
他心头一抽,飞奔了过去。
没有秦晚。
却有一株看着陌生却异常眼熟的朱砂梅,正在漫天落花里绽放。
铁骨铮铮,满枝缀玉,朵朵玲珑剔透,殷红如血,居然开的如火如荼。
竟是那株自六年前秦晚失踪后再也不曾开花的百年老梅。
似在一夕间敛了所有落梅的华彩,将最美好的春日韶光盛在他们的面前。
相思问道:“父王,老梅开花了,娘亲该回来了吧。”
淳于望轻轻抚着花瓣,如同抚着伊人灵秀的面庞。
他柔声道:“对,她会回来,我们等她。”
番外一 西风出尽帝宫春
弘睿五年,春天
靳大有提着灯笼,引着司徒凌来到未央宫钱,摆手止住了欧诺个人的通禀。
司徒凌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阶下,出神的望着映在宫纱上的婀娜身影。
她正在灯下,教一个小小的男孩儿认字。
男孩儿很调皮,念几个字,便会拉着母亲说话,不时咯咯地笑起来。
他的母亲却很安静,也不发怒,也不生气,待他笑完了,便摸摸他的头,继续温温柔柔的教他认
字。
靳大有见司徒凌看的出神,赔笑道:“皇上,要不,咱进去看看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皇后应该也
挺牵挂皇上的,昨儿送东西过来,她问了好几次皇上的病情,听说一夜还是会咳几遍,满脸的愁
容。”
司徒凌摇头道:“不用了,咱们走吧!”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叹道:“当年的秦晚若有素素的一半温婉安静,朕和她,都不至于会走
到那一步。”
靳大有道:“昭懿皇后从小当男孩儿养着,性子难免桀骜不驯些。其实皇上已经留了很多余地,
只是昭懿皇后再不肯回头。”
司徒凌道:“她那里还肯回头?仅素素一事,便足以让她切齿痛恨,何况我们之间还有那么
多......那么多条人命......”
靳大有叹道:“她当日先逼皇上立誓不再Сhā手秦家之事,一转头就将素素许给孝烈帝,手段何等
决绝?皇上因此买醉,误将她的侄女当做她,也不算的什么大错吧?其实如今这位皇后的性情贞
静的很,若不是有孕,其实到也惹不出多大的乱子来。”
司徒凌不禁有回头往窗边看了一眼,低声道:“其实她们姑侄长得挺像的,尤其是那身段......
”
靳大有便不说话。
司徒凌极少临幸妃嫔,甚至极少留宿中宫,但他常常这样走到未央宫前,隔着窗纱静静的看着素
素,久久不肯离去。
难道,就是因为隔着窗纱,素素的身影更像秦晚?
又或者,他在想象着,如果他们真能在一起,秦晚也会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养育着他们的孩子,等
待他的到来?
靳大有突然想起,秦晚被册封为皇后后,两人虽然互不理睬,但是司徒凌也会每晚这样散着步,
不知不觉间走到未央宫前,看向那紧闭的门窗。
秦晚不爱说话,也不爱点灯,常常把下人都赶走,静静的立于窗边出神。
偶尔有月光投过时,他们便能看清她的身形。
单薄、瘦削,却挺直如雪地里的青松,偏又有着梅花般鲜妍的风姿,令人移不开眼光。
而司徒凌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的确移不开目光。
可他终究一手把她推上了不归路。
她甚至比被他亲手射死的司徒永还要惨。
尸骨无存。
司徒凌曾下密旨,让杜得昌一定要找回秦晚的尸骨。
北漠寒冷,又值冬天,即便隔得日子久些,多费些人力物力,想来还是能找得回来的。
杜得昌为他办事向来尽心。
再次大败柔然军后,他找到秦晚兵败之处,试图从那些成堆的尸骨中找出她来,却失败了。
激战之中,成千的尸骨叠在一起,被上万的骑兵来回践踏,早已经面目模糊,手足难辨,后来还
给冻作一处,被野兽雄鹰刨食充饥......最终连柔然人或者芮人都分不出了,更别说从其中找出
一个人来。
杜得昌最终只给他带回了秦晚的承影剑,已经断了的承影剑。
承影剑是他送给她的,为的是轻便、灵巧,适宜于女子使用。
她极爱这剑。总会细心的扣上漂亮的剑穗,也算是极少流露出的女儿家心思。但是自从他令人毁
去淳于望送她的剑穗后,她的剑柄上一直是光秃秃的,直到最后光秃秃的断作两截送回他的手边
。
收回所有的兵权,他的天下终于固若金汤。
可他却大病了一场,自此再没有当年子牙山上那位大师兄的矫健风姿,当然也再也没有师弟或者
师妹闯一堆祸后向他撒娇求助。
子牙山上曾经的手足情深,后来回忆着,竟像是大梦一场。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失声唤一声“永师弟” 或一声 “晚晚”。
他几乎不能相信,是他亲手杀了他那么娇憨的师弟和师妹。
就为了......他身下这个高高在上却冰冷坚硬的宝座吗?
或许,是吧?
或许,值得吧?
更或许,他和他们一样,出来都是,身不由己!
司徒凌低低的咳着,问向靳大有:“南梁可曾有密信来?“
靳大有道:’有,摄政王淳于望于上月秘密离开雍都城,下落不明。如今的摄政王府,由一位姓
秦的男子打理。“
他静默片刻,低低道:“这人同样双腿残疾,又有一位姓沈的夫人,应该是秦彻吧?他告病还乡
后,不到一年就病逝了。可到底朝中并没有人亲眼看着他病死,也不好开棺验尸,都是秦家下人
回的话。”
“即便是,又能怎么样?”司徒凌回头又看一眼中宫,说道:“秦家除了这个被逐出家门的皇后
,哪还有什么亲人?便是叛了大芮投了敌,也不能去掘秦家的祖坟,由他去吧!”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靳大有连声应着,又道:“说来这淳于望,奴才当年也见过,还
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看看,这才几年的功夫,居然成了南梁的摄政王了!如今他们的小
皇帝才四五岁,能懂什么?李太后收外戚连累,如今已经吃斋念佛不理政事,这南梁的天下,岂
不就是他的了?依奴婢看,当日荣王谋反被诛,承平帝年纪轻轻就病死,想来都是和这人有些关
系。“
这些话本不该是一个太监可以说的,但是长长久久跟在司徒凌身边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何况,身边有个不断找出话来说的人,虽然厌烦,可到底不觉得那么孤单了。
他甚至顺着靳大有的话头问:“你有没有听说,那位摄政王曾在醉后扬言,总有一天要攻入北都
,屠尽大芮皇族。”
靳大有怔了怔,“这倒没有听说,不过他执政后对大芮的态度的确不友好。不但不再提和亲的之
事,几位将军甚至说他可能会对大芮用兵。”
“哦!”
司徒凌并不放在心上。
没有挚爱的亲人相伴,却能有个致命的仇人虎视眈眈,或许更能让他活的像一个人,而不只是被
供于高处独享香火却也独享孤寂的神祗。
他负手望着当空皓月,慢慢的皱起了眉。
“淳于望不想为晚晚报仇雪恨了吗?为什么离开雍都这么久?”
番外二 暗香疏影,寻取旧时约
“加油!加油!”
几个乡间小童在榆树下面拍着手,仰望着树上的女子。
一只灰扑扑的手伸出,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袖子晃了一下,已够着了树梢上的纸鸢,一把抓
在手中,重心却已不稳,砰地摔到了地上。
“太好喽,拿到了,拿到了!”
小童上前,从女子手中夺过纸鸢,呼啦一下全跑开了。
女子揉着自己的腰站起,倒也没有受伤。只是转眼看到小童们走开,顿时急了,赶着他们飞奔过
去,叫道:“等等我呀,等等我......”
她跑得快了,便能看出腿有些跛,身体也不那么平稳。但是她自己并不在意,往村口赶得飞快,
气喘吁吁的奔到那群小童前,擦着汗水向他们笑道:“我以前也放过纸鸢。”
小童不屑的啐一口,说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记得放过纸鸢?”
“可我就是记得啊!”
女子脏污得已经看不出原来肤色的脸上便有些茫然,忽见纸鸢已接好了线,重新飞上了天空,顿
时眼睛亮了,连连拍手叫好。小童们也不理她。
好一会儿,看小童们玩的有点腻了,她小心翼翼的走到手中牵着线的那女童身边,问道:“可以
给我放一会儿吗?”
女童向后退一步,扁了扁嘴。
旁边便有男童冲过来,将她猛地推个趔趄,骂道“你一个傻女人,别来碰我们!这么脏!滚,快
滚!”
女子退了几步,挠了挠蓬着的乱发,眼底又是茫然。
身畔忽然有很好听的声音问道:“你以前放的纸鸢是什么样子的?”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俊秀的白衣男子站在前方,眼睛亮的出奇,却又像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快
要漫过长长的眼睫涌出来。
他旁边还站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却和村里别的女童全然不同的美丽精致,也正仰着头望向她
,水汪汪的眼睛像要说话一样,可女子却不晓得她想说什么。
她只认得他们旁边站着的是本村的一个长者。
那长者正和那男子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好像是那边山里有谁捡到的,看着是个
女人,就救了下来,想养好伤卖给村子里的单身汉做老婆。谁知这个女子脑筋不好,力气却大,
见人想占她便宜,把人打了一顿就跑出来。先在山里住过几个月,后来就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她
不伤人畜,自己做了弹弓在山里打小兽飞鸟吃,所以就由她住下来了。诺,就住在那边山脚下的
小岩洞里。”
在说她妈?
她还是茫然。
那白衣男子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洁净的手快要碰到她了。
他们的衣服和村里所有人穿的都不一样,即便她没有见过,也晓得他们更珍贵。想起村里小童嫌
恶得连衣角都不让她碰,她退了两步,有些不安的望向他。
那男子看着她那双分明有着极美好形状的眼睛,更加柔和地问道:“还记得吗?你以前放的纸鸢
,是什么模样?”
她竟真的记得。
她比划给他们看:“这么样的一只大蝴蝶,后面拖着个小蝴蝶。小蝴蝶粘得得不牢,常常......
常常一个人飞掉了!”
旁边的小女孩本来只是眼泪汪汪的看她,听她说完,忽然呜哇大哭出声,一头扑向那个女子。
女子一惊,忙跳了开去,打量那父女二人,一种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情绪忽然涌上来,让她无端
的惶恐起来,掉头便往她住的那个岩洞飞奔而去。
身边那俊秀男子凄凉的唤道:“晚晚”
晚晚
晚晚是谁?
听起来有些耳熟......
女子很是怏怏地在岩洞卧了半日,闻到外面有阵阵香气传来,才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
转头看见早上打的那只野鸡又不见了,估料着是哪家的顽童拎回去炖汤了。揉一揉肚子,她抓起
她的破弹弓出去觅食。
踏出岩洞,她又怔住。
岩洞前端端正正的坐着那对父女,坐在那株会开红色小花的小树下。
那树是她在山里发现的,不知怎么就特别喜欢,连好容易打的小鹿也不要了,一气挖回来栽在洞
前,隔年早春便开了一朵一朵的小花,香味极好闻。幽幽的,凉凉的,直沁肺腑。她躺在地上一
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拿花,闻着那香,能安安静静的卧上一整天都不厌倦。
现在,除了那花的香味,还有肉香。
那个白衣男子在小树旁生了火,正把一只野兔烤得喷香。见她出来,他笑了笑,招手道:“过来
一起吃吧,这只兔子肥得很。”
他眼睛有她看不懂的意味,让她的心跳得格外块,不由自主的便坐到他的身边,然后才看看他洁
白如雪的衣物,往旁边挪了挪。
那小女孩子却从她父亲那边绕过来,依到了她的另一边坐下,眼巴巴的看着她。看得她一阵阵紧
张,却不敢乱动,生怕自己衣上的灰尘蹭到这个如白瓷般干净美丽的小女孩。
男子提起野兔闻了闻,撕下一条腿先递给女儿,“相思,尝尝香不?”
相思接过,吹了一吹,小心翼翼的咬下一丝肉,慢慢的咀嚼着。
女子便望着那兔腿吗,咽了咽口水。
相思便嘬着嘴,将那兔腿从头到尾吹了又吹,然后才递给女子,说道:“娘亲尝尝。熟了,也不
烫了!”
女子茫然的接过,咬了两口,忽然觉得咽下去的兔子肉堵在喉咙口,堵得很难受,眼前什么也看
不清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终于能看清了,却沾了满手的水珠。
下雨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
午后的阳光正暖暖的洒下来,日边有几抹流云懒懒的飘着,说不出的静谧宁和。
她转头再看下一左一右围着她的那对父女俩,发现他们都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
有焦糊的肉味传来,她低头瞧一眼,立刻指着男子手中的野兔叫起来,“烤糊了!烤糊了!”
她的声音,沙沙的,哑哑的,拖着闷下去的奇怪尾音。
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三人吃掉了两只野兔,女子很饱,而且特别地心满意足。
她看着依然坐在她身畔的那对父女,问道:“你们以后还会过来和我一起烤兔子吃吗?我可以去
山上打很多。”
淳于望柔和的看着她,答道:“不会了。”
女子便很失望,侧头想了很久,又问道“你们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我可以去看你们吗?”
淳于望摇头,“不可以。”
女子更失望,抓着自己脏污不堪的破袖子,不说话了。
相思的脸上便有些焦急之色,不满的瞪着她父亲。
淳于望却握着那女子的手,说到:“不过,如果你能学会两套剑法,我便带你走。“
女子眼中闪过希冀,然后问:“剑法......是什么?”
淳于望笑了笑,起身从小树上折了两根尚开着小花的树枝,递了一根给女子,说道:“咱们就权
用梅枝当做宝剑吧!”
“梅枝?”
女子看向那小树。
淳于望道:“你不认识吗?这是朱砂梅。我们住的地方有株百年老梅,也是朱砂梅,这三年终于
开花了。”
女子问:“这三年开花?以前不开花吗?”
淳于望笑道:“我家以前有个梅精,当她不记挂着家里时,老梅就不开花;当她记挂家里时,就
是隔了千山万水,老梅也会开花。”
女子低头看着梅枝,茫然不解。
淳于望盯牢她,退了一步,开始舞剑。
剑气清刚沉着,遒劲有力,若有疏影冷冷横斜,霜姿孤瘦。
女子看着眼熟,正迟疑时,相思已跳起来推她道:“娘亲你快去舞剑啊!你会的!你会的呀!”
女子犹犹豫豫,果然走上前去,跟在淳于望后面舞剑。
她果然像是会的,亦步亦趋的舞着,半点也不差。待淳于望换一套剑法再舞时,她同样很迅捷地
随他一起舞着那套剑法,舞得很熟练,却终究不是淳于望期待的那种。
四目相对,则暗香疏影交辉,心有灵犀一点通。
再次重伤后,她真的已失去了双剑并舞时的灵慧逼人吗?
淳于望缓缓放下了梅枝。
女子很不安,目光在他和相思身上扫来扫去,期期艾艾道:“这样......这样不行吗?“
相思连着点头道:“行啊,行啊,娘亲其实......还是记得的,对不对?”
淳于望却道:“不行!”
女子愕然,淳于望忽然提起梅枝,扬手便向她刺去。
虽是梅枝,一样见得到剑气清肃遒劲,从容却凌厉,蕴了逼人的杀气......
女子大惊,不假思索旋步而进,玲珑的身段贴着他的梅枝堪堪避过,手中的梅枝已飞快的袭向他
的前胸......
一剑穿心......
她突然间傻了。
呆呆的看着抵在淳于望心脏部位的梅枝,泪水忽然间倾落下来。
淳于望柔声笑道:“没见过这么狠毒的梅精,每次忘了我,却都会记得怎么样将我一剑穿心!”
女子手中的梅枝落地,呆呆的看他片刻,蓦地冲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再不管他怎么洁净,她怎么脏污。
她呜咽的唤道:“阿望!”
淳于望抱紧她,眼中有泪水滴落,唇角却已向上扬起。
番外三 我念梅花花念我,莫失莫忘
相思很是不解,父亲是怎样帮母亲洗的澡。
离开深山的第一天,他们寄宿在塞外的朋友家中,为了给秦晚洗浴,下人足足换了四次水。
第四次洗浴时动静很大,大得好像浴桶都快给打翻了。
第二天,淳于望日上三竿方才起床,神清气爽地走出屋子,唤人进去把只剩一半水的浴桶抬出去
。
相思进去看时,地上尽是水渍,淋淋漓漓一直漫到床脚,秦晚已经洗浴得干干净净,依然是难得
一见的美人胚子,只是神情蔫蔫的,萎靡不振的模样。
见相思过去,她道:“相思,晚上你跟娘亲睡吧!”
相思刚要答应,领子已被父亲揪起。
淳于望道:“相思乖,去折两枝梅花来给娘亲赏玩吧!”
相思只得掉头出了屋子,到门口时回头看娘亲的神情,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淳于望却是称心如意。
秦晚虽记起了往事,但过了三年半疯半傻的野人般的生活,已把她原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冷锐之气
消磨得差不多了。不可否认,身为大芮昭侯的秦晚,即便乖乖依在淳于望身畔,也会让他诸多忌
惮,偶你还会心惊胆战。
如今,他欺负她已能欺负得十分顺手,她也鲜有反抗的时候。
偶尔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愤怒地一脚将他踹下了床,他也不急不怒,留待以后慢慢来报复。
即便分开那么久,到底已是多年来的夫妻,他深知她的弱点,有的是手段迫她低头求饶。
于是,第二晚,便时不时听得秦晚低低呜咽。“别这样......”
淳于望很利索地把她换了个姿势,“嗯,咱们换一样。”
“不是......”
“那这样?”
“淳于望......”
“还不对吗?”
淳于望很是悠然地把她乱挠的双手给捆上了,另一处的动作却还是迅猛有力,丝毫没有放缓的意
思。
秦晚咬牙切齿,“你这衣冠禽兽!”
淳于望笑道:“边享受边叫我禽兽,晚晚你也太不公平了吧?”
秦晚无语,又想踹人。
这时淳于望贴在她耳边,低低叹道:“九年的聚少离多,是男人都会变成禽兽吧。”
忽然间便满心柔软。
秦晚认命地偎紧了她的男人。
淳于望的观点,越是在意的越要密密收藏。如今他的地位实在和一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但也许他
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急流勇退的准备——只要他能找回他的晚晚。
他已在大芮西南处的雪山附近另找了处隐蔽且适宜隐居的山谷,重新建了座梅园,找回秦晚后便
径自搬了过去。
当年多少名医说过秦晚命不长久,他派出无数人手前往漠北找了三年,等了三年,几乎都快绝望
了。谁知找回的秦晚虽然半疯不傻地独自过了三年,但气色很好,甚至比那几年还要丰腴些,丝
毫不见重病缠身的模样。
再找名医过来诊治时,顶多说她有旧伤留下的一些病根需要调理,半点也找不出其他毛病了。
秦晚自己推测,她自念死前服下的解忧花让她变成了傻子,但也破解了当年移魂术设下的禁制。
既然没有了引她发病的源头,三年的混沌生活又是那样简单无忧,她的旧疾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以往为治病而服食的药物虽在体内积了不少寒毒,却不足以致命,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慢慢散去。
淳于望笑道:“这叫傻人有傻福。”
秦晚白他一眼,“那你呢?”
淳于望道:“我是痴人有痴福。”
傻与痴,天生一对。
于是,他们是天生一对。
秦彻、沈小枫携了他们已经会满地乱跑的儿子过来看望他们时,梅花开得正好。
秦晚左手搀了小外甥,右手携了相思,缓缓在梅林中散着步,一路轻言细语地指点着风景。
秦彻纳罕道:“三年不见,晚晚好像温婉了许多,终于有点女人的样子了!”
近来淳于望万事遂心,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遂道:“驯女人嘛 ,就和驯马一样。得一手抓草料,
一手抓皮鞭。听话时喂口草料,不听说时抽一鞭子,这般恩威并施,才会长记性。你瞧,这不是
温顺多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沈小枫开始在身后推搡他。
淳于望回头看向沈小枫,“怎么了?”
话末了,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奔向他的面门。
他一惊,忙侧头避过,却闻嗖嗖声连连响起,七八颗石子连珠弹般奔袭过来。
饶是他身手高明,猝不及防间肩部已着了两下,立时火辣辣疼痛起来。
抬眼看时,秦晚正若无其事地把弹弓交回相思手上,慢悠悠道:“驯男人呢,就和驯驴一样,得
把草料一直放在他前面,才肯乖乖跟着走。若是他恃宠而骄了,就得狠狠抽一顿,免得他忘科所
以,连自己打哪来都忘了!”
她说完,依旧领着两个孩子向前散步,一路眉目温柔,笑语晏晏。
淳于望目瞪口呆。
沈小枫拍拍他的肩,悄声道:“姑爷,不可恃宠而骄哦!”
淳于望顿了片刻,忙加快脚步追上去,高声叫道:“等等我!”
这份情收获得已太晚,岂能再错曀一刻的相处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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