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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七绝刀 > 第三卷 月夜钓青龙

第三卷 月夜钓青龙

段玉叹道:“而且他们杀了我之后,还是可以将责任推到卢九爷身上,因为卢九爷不愿

正面跟段家结仇,却又不甘儿子惨死,所以就只有找人来暗算我,这岂非也很合理?”

顾道人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真看错了你。”

段玉道:“看错了我?”

顾道人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花花太少,后来想法虽然变

了,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华华凤也总该已有很久没有开口,忽然Сhā口问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道人微笑道:“他看来虽然象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大少爷,其实他懂的事简直比我们

这些老狐狸还多。”

华华凤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猪吃老虎.谁若认为他真是

个呆子,那就错了。”

她眼睛里发着光,脸上也发着光。

顾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爷,不选他做女婿选谁?”

华华凤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只可惜你不是。”

卢九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色­似暗了,风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风里,凝视着那口棺材,缓缓道:“这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儿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卢九缓缓道:“他虽然并不十分聪明,也不能算很老实,但是我却只有这么样一个儿

子。”

儿于总是自己的好,这不必他说,无论谁都能了解的。

卢九道:“他母亲最了解他.知道这孩子天生的脾气倔强,行动好胜,在江湖中最容易

吃亏.所以临死的时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别照顾他。”

他脸­色­更苍白,声音也已有些嘶哑,惨然接着道:“她十六岁进卢家的门,克勤克俭,

辛苦做家十几年,直到临死时,只不过求了我这么一件事,而我———我竟没有做到。”

段玉垂下了头。

他了解这种心情,他也有个母亲。

卢九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样希望能找出

真凶来,为这孩子复仇的,我希望复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卢九道:“但是在没有真凭实据时,我们绝不能怀疑任何人是凶手。”

段玉道:“我明白。”

卢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为什么?”

卢九道:“我的意思是说,青龙会纵然多行不义,我们也不能怀疑他。”

段玉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我们心里若有了成见,有时就难免会做错事的,但青龙会实在太强、太

大,我们只要做错了一件事,就难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肃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卢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来,吹在他身上。

他弯下了腰,连这一阵风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门口,他竟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

停灵的地方,是在凤林寺的偏殿里,殿外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竹和菩提树。

听到了这叹息声,卢九的脸­色­忽然变了,轻叱道:“什么人?”

叱声中,他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衰老而多病的人,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只鹰。

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竹叶“哗啦啦”一响,也有条人影从竹林中箭一般窜出去,身

形一闪已到了院墙外。

卢九的身法虽快,这人也不慢。

墙外也有片树林,枝叶长得正密,等卢九掠出去时,这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何时,阳光已被乌云掩没,风中的寒意更重。

现在毕竟还是初春。

卢九遥望着远山,痴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

么。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他是谁?”

卢九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窥伺?又为什么要叹息?

莫非卢九已看出他是什么人,对自己却又不愿说出来。

段玉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人并没有恶意。”

华华凤道:“没有恶意为什么要逃?”

段玉解释道:“也许他只不过不愿被人看见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见呢,难道他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华华凤忽又道:“我倒觉得他很象一个人。”

段玉道:“象谁?”

华华凤道:“他的脸我虽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着谁的衣服,我总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华华凤问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事实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华华

凤在女扮男装时穿的紫绸衫。

她落水时穿的还是这身衣服,回去后才换下来,随手抛在门后。

段玉记得昨天晚上出门时,还看见这套衣服在那里。

华华凤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是那位被人装

在箱严里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最好就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华华凤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怀疑他,说不定他跟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否则为

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过笑了笑,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他早巳在他父母那七大戒条之外,又加了一条—一绝不跟华华风抬杠。

华华凤却还是不肯放松,还是在冷笑着道:“人家刚说你聪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觉得自

己很聪明,难道别人就都是笨蛋?难道我也是个笨蛋。”

段玉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华华凤的火气更大,手叉着腰,大声道:“你若真的以为你自己是聪明的,你就错了,

其实你知道的事,还没有我—半多。”

段玉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顾道人却恰巧走了过来,已经在微微笑着道:“姑娘还知道

些什么?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华中风狠狠地瞪着段玉,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个人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实在受

不了他这种气!”顾道人虽然没有帮腔,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了解之­色­、好象也在为她抱不

平。

华华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秘密,就—定要先找到花夜来。”

顾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意见本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华华凤冷冷道:“可是你们能不能找得到花夜来呢?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知道她在哪

里?”

顾道人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试探着问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里?”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段玉.道;“现在就算我说知道,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根本

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她还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大家都只有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段玉,好象希望他能回答这问题。

段玉却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华华凤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一定跟他—样.—定也都认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

懂、只喜欢抬杠的小姑娘。”

她又在冷笑:“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也恰巧是

在那时候出现的?这件事本来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偏偏要来多管闲事?”

大家仔细一想,立刻全都发现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华华凤的名字,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她这人就好象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黄昏时掉下来的,恰

巧正掉在段玉旁边。

天下那有这么巧的事?

这其中当然一定另有秘密。

连卢九都忍不住在问:“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华华凤迟疑着,好象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毕竟还是说了出来。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六扇门中,有位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女捕头,号称当世气大名

捕之一,叫‘七爪凤凰’的人?”

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

他们本就全都是见闻渊博的人,何况这位“七爪凤凰”也的确很有名。

据说她近年来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鹰之下。

华华凤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位七爪凤凰?”

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

华华凤悠然道:“那么你们现在总算是已见到了。”

顾道人动容道:“你就是七爪凤凰?”

华华凤谈淡道;“正最区区在下。”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捉拿那女贼花夜来?”

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眼无珠,姑娘你也实在是真人不露

相。”

华华凤道:“其实我早已到这里来了,早巳盯上了那女贼,只不过,这本是我们六扇门

里的事,我本来不想你们Сhā手的。”

顾道人道:“难道站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贼的藏身处?”

华华凤傲然道:“那女贼的确比狐狸还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

她又在用眼角瞟着段玉:“你以为你很会装傻,其实我装傻的本事,比你还强一百倍,

那女贼也一直以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没有警觉,所以才会落在我手

里。”段玉还是只有苦笑。

现在他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华华凤道:“我知道她这两天为了躲避风声,暂时绝不会动的.所以我本来预备等我的

帮手来齐了后,再去下手!”她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现在我既然已将这秘密说了

出来,就已不能再等到那个时候了。”

顾道人道:“我们也绝不会让姑娘等到那时候,姑娘若是要找帮手,我们都愿意效

劳。”

华华凤道:‘我知道,为了你们自己,你们也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顾道人道:“却

不知道姑娘要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华华凤神情已变得很严肃,道:“我也知道你们绝不会走漏这消息的,可是为了预防万

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从现在起,听到了这秘密的人,都绝不能离开我的身

边.也绝不许再跟别人说话。”

她居然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卢九肃然道:“从老朽这里起,我们大家一定都唯姑娘之命是从。”

华华凤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听话的.你要我往东,我从来也不敢往西。”

华华凤居然还是板着脸,冷冷道;“很好.只不过……”卢九、顾道人、乔老三,立刻

同时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华华凤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一定还得另外找个帮手。”

卢九又问:“找谁?”

华华凤道:“江西霹雷堂的堂主。”

卢九道:“王飞。”

华华凤点了点头,道;“要捉狐狸,随时可能要用霹雷堂的火器。”

其实她自己现在看来也很象是条狐狸,而且是条老狐狸。

连段玉看着她的神态,都好象显得很佩服。

华华凤沉吟着,又道:“却不知他是不是肯来管这件闲事。”顾道人立刻道:“我保证

他一定肯的,他本来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华华凤道:“你能找得到他?”

顾道人笑道:“要找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找王飞,那简直比猫捉老鼠还容

易。”

(五)

要找王飞的确很容易,因为他就在凤林寺外,顾道人的那小酒铺喝酒。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道士,正在旁边陪着他。

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两杯酒,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

看来顾道人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到这种老婆的男人并不多。

顾道人已经将王飞拉到旁边,只说了几句话,王飞已经不停地点头。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偷

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顾道人笑道;“我们绝不会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个。”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么我也不会找太多的。”

顾道人道:“你找什么?”

女道士道:“你们出去找女人,我难道不会在家里找男人。”

顾道人道:“幸好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岂非正是再好也没有。”

顾道人大笑,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吃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

婆。

华华凤也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发现这个人的确守口如瓶.就算是在自己老婆面前.都

绝不泄露一丝口风。

王飞却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顾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王飞道:“你至少有—点比我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我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就绝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顾道人又大笑,道:“难怪你总是乘我出去时到这里来喝酒,原来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着嘴­唇­,瞟着王飞.道:“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下次就送顶绿幅予给

他戴戴,看他怎么办?”

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接着,竞有雨点落下来……

(六)

雨下得还不小。

看着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

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的一副蓑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这件蓑衣,戴上了这顶笠

帽,还有什么人认得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值春,也值冬,不但值雨,也值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

可是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了。

湖畔有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得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象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华华凤道:“大

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本就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也就得

受点委曲。”

顾道人不说话,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是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蜂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绝不能冒一点

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象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象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象女贼了.只不过象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

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栖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绝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偏偏却要躲在这种要

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象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蓑衣和笠帽,好象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

蛋,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这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名声赫赫的霹雷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

面前。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被着蓑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

着把破伞.一只

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象还准备到山

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打酒。

—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饿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鬼走下了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

断!

绝不许开口!绝不许开口!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象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式,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是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样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

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

气。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

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

华华凤却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绝不轻举妄动。

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象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我一个人先进

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

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样说,就一定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象是股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是条狐狸,也是万万进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般窜出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七)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亲地坐在灯畔,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风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喜欢

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

她接着道:“只有龙抬头老大,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我是骗人的,我这样做,他

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看得

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

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

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微笑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

地睡一觉。”

(八)

小楼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划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猜他们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

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

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不是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象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绝不会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怎么办呢?”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

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

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丸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这人

微笑道:“看来你好象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象土狗满地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谈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

可是这件衣服……”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

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

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她瞪大了眼睛.瞪着

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

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的雨水,忽然响起了—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

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修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华华凤笑不出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

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谁?”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人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杀错了一个人,不能放走一个仇人。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级然杀

错个把人,也是寻常的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

了,就早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些手段,不妨将

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人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

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

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声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喝声中,一个

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他怎能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能会知道卢九杀过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九)

卢小云竟没有死!看见自己明明巳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

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

“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

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

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这句话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

——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

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

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湖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

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报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

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绝不会出来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

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卢九点点头,叹道:

“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看着的他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

命的!”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

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予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

出的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

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

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谁,你总可以亲口

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泌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

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除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没有试探出什么,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

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华华凤道:“可是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说。”

内儿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

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子旁观,一直

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不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卢九道:“他只不过是

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两的金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华华凤霍然回头,瞪

着段玉,道;“你是怎样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昏迷之中,的确好象看见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

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当真就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

的。”

卢九道:“为什么!”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唯一的线索,

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

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段玉忽然

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还有一个人跟着

来了!”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

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窗外烟波飘渺,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

就传来了—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十)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象是一只明知

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若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

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而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

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这些话

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

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唯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经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柄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深深道;“我救了她,你本该感激我

的.我….”他已没有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了一道曙光,正斜斜的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么样已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仿佛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你本不该死的,

又何必死!”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

认:“我的确是该死!”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

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一一)

红日已升高,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小云、华华风,围着个酒缸坐了下

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咕嘟着:“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

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象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象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会打扮。

她穿的也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长裙。

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细,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

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

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

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

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又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

­妇­了?”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凄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你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士悲声道:“我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象已知道自己已要有

大祸临头!”她的神情虽是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珠滚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

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段玉却偏偏是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

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象今天一样!”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

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着她雪白的裙子,慢慢地接着道:“无论谁从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女道士冷冷道;“该

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已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女道士瞪

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象以前一样美丽动人。

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象见过你。”

女道土在听着,仿佛正在倾听着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

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

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

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

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女道土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铁水绝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下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

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绝不可能!”他又解释道:“铁水本是个疑心狠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

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绝不是被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

的却不是他,而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承担下

来?”

女道士道:“现在自己想通了?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担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

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借牺牲一切的。”

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跟着他本

也就已成为件很痛苦的事。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

水。”

女道人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女道土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

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土又笑了,这次笑得却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个圈套里,只可惜

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问;“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被我救起来,

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巳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又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

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件

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的酒帐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

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

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在那一天之中,他

已犯了段老爷予的四大戒律。

他既惹了事,又跟僧结了怨,钱财也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而因此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

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

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有那么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还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也还了他那一叠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

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虽然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虽然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

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

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笑,道:“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绝不会管的。”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

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

一阵风吹起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碎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象是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问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

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

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地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玉刀。

他当然找不到!

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来,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绝不可能的事。

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

更难受。

因为他知道他这—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

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湖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

样?…

又有风吹过,吹皱了一湖春水。

(—二)

段飞熊老爷子也早巳到了宝珠山庄,他毕竟还是不放心他那第一次出门的儿子。

现在他正和朱宽朱二爷并肩坐在寿堂的花厅里,看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一张本就已很严

肃的脸,似已变成了铁青­色­。

“我是不是叫你一定要将那柄碧玉刀送到来二叔手上的?”

段玉垂着头,道:“是。”

段老爷又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宁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那柄碧玉刀?”

段玉道:“是。”

段老爷道:“现在你的刀呢?”

段玉非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宽朱二爷的神­色­显然和气得多:“那柄刀你既然一直都带在身上,是怎么会不见了

的?”

段玉道:“我……我……我太不小心,是我的错。”

朱宽道:“不是别人的错?”

段玉道:“不是。”

朱二爷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好象很奇怪,忽然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男人,为了

他真心喜欢的女人,是不惜承受一切罪名的?”

段玉吃惊地抬起头,他实在想不到朱二爷怎么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

朱二爷却笑了,笑得也很奇怪,忽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伸出手,指着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眼睛很大,笑的时候鼻子先会皱起来的女孩子。

“华华凤!”段玉几乎忍不忙要叫了起来.他更想不到华华凤怎么也会到了这里。

华华凤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又皱了起来.嫣然道:“连女道士都会是夜来香,华华凤为什

么不是朱珠?”

段玉终了明白了。

为什么华华凤也偏偏正巧在那时候忽然出现,为什么她总是要管他的闲事。

原来她本就是特地去“考察”她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段玉还是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碧玉刀抛在水里?”

“碧玉刀并不在水里,还在朱珠手里,她抛下的那柄刀是假的。”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我着急呢?”

朱珠撅起嘴:“因为我在吃醋。”

段玉道:“吃谁的醋?”

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朱珠在吃华华凤的醋,华华凤也在吃朱珠的醋,你说这笔帐叫人怎么算得清?

(—三)

段玉已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少年英雄,而且也已和朱珠成了亲。

段老爷子的心情却很不好.总是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在叹气。

大家都很奇怪,朱二爷更奇怪:“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段飞熊道:“只有—件事:”朱宽道;“你赶快说出来吧,我实在是很想听听。”

段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段玉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七条大戒.叫他绝不能去做那七

件事.可是他居然全部去做了!”朱二爷道:“他好象并没有吃亏,也并没有惹麻烦上身。

反而因此揭破了青龙会害他的秘密,还多了很多朋友。”

他微笑着,又道:“而且他若不是这么样做了,我女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嫁给他的。”

段老爷子却还在叹气.道:“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开心!”朱二爷更不懂;“为什

么?”

段老爷子道:“你想想,我叫他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去做了,反而因祸得福,变成了个

大英雄,娶了个大美人。”

他摇着头,叹道:“你想想,我这老头子说的话,他以后怎么会听?”

朱二爷又笑了,大笑着道;“你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你就错了!”段老爷子有

点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还说我错了!”朱二爷道:“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

生机敏,但却都不如天生就幸运的人。你的儿子就是个天生幸运的人.所以他这一辈子,一

定过得比别人都愉快,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所以我说的这第三种武器,并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诚实。

只有诚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运气!

段玉的运气好.就因为他没有骗过一个人,也没有骗过一次人一—尤其是在赌钱的时

候。

所以他能击败青龙会,并不是因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为他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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