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
容隐与成亭田,弱冠之年,进京赶考,一见如故,结拜兄弟,一路过关斩将,同闯入最后的殿试策论。
“容老弟!”在鸦雀无声的偏殿候旨晋见时,成亭田终于耐不住安静地扯扯容隐的衣袖,容隐本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桃树发呆,被他一喊,倒有些恍惚。
“你还在想刚才那事?”成亭田轻声问道,“别再想啦,谁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看新鲜。”
容隐摇摇头一笑。
刚才在国子监领牌时遇到件怪事。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被前日主考过他们的段大人领了进来,只站远处打量他们,却不做声。等着殿试的考生倒也不介意,还是或嘻笑或严肃,三两人凑成一团,讨论着策论的对策。
容隐敏锐地觉得那个少年奇怪,还是从他那双眼睛看出来的。
那少年的眼睛颇与众不同,一双眼睛像被墨点过似的,黑漆漆,水黝黝,有些苍白的脸色,被这双眸子一衬,便变得生动起来。
等他们领了号牌排队出门时,容隐走在最后,却听得那少年轻声对段大人说,“……四皇弟既然开了口要状元,那我选榜眼也是一样……我看着都好……”
——能顺口说要状元或者榜眼,又是四皇弟……容隐心说,要是哪家的“普通孩子”才奇怪呢。
只可惜了那双眼睛,那种不会藏起一丝情绪的眸子,太过通澈,总是让人觉得脆了些。脆生生的,好像轻轻一划,便会开裂碎了般似的。
“喂喂!容老弟!”成亭田又借着太监转头的机会凑过来轻声说,“我在你前面,一会儿我答完了,就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告诉你考题,你可要留神听哪!”
容隐心中闪过一念,懒懒一笑道,“何必要等考完,你我的功力,还怕人家听了去不成?你一听到皇上问的问题,就马上传音给我就是——还是你功力不够,怕传不了这区区三十丈远?”
“嗟!谁功力不够!”成亭田怒道,声音略大了些,被太监一瞪,便又压低嗓子,“你等着,看我给你传个清清楚楚的!”
容隐笑眯眯地点头,他这个新结拜的义兄,比起诸葛正我那个“小”师弟来,实在是好相处得多。诸葛仗着年长几岁,便老是来教训他这个大师兄,一点点芝麻大的事情都能让他说个公理正义,实在是——无趣啊!
两个爱算计别人的人是绝对成不了朋友的。
一个单纯的家伙如果跟爱算计别人的人成了朋友,却也是不会吃亏的。
于是,殿试放榜之后,成亭田回到客栈便暴跳如雷:“容隐!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把策论的应答都传音给我!奶奶个熊,难道老子还答不了皇上的问题?”
容隐笑道,“你难道答得上来?是谁跟我说从小只爱习武不爱阅文的?况且皇上问的是西夏的应策,你知道西夏在哪里吗?”
成亭田闻言更怒:“那你也不应该直接告诉我答案!男子汉大丈夫,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满脑子都在听你给我说那些个应策,答皇上的话,一句我自己的话都没有,全是跟着你说的!现在倒成了什么破状元!这他奶奶的算什么男子汉!”他越说越气,“还有,你这小子自己答的时候为什么就答不上来了?你为什么会是榜眼?你能帮我答,就不能帮你自己答?你不是天天吹牛你有国策十论?你的论呢?论呢论呢?”他一迭声地骂道,看样子是恨不得把好整以闲的容隐揪起来暴打一顿的。
容隐嘿嘿笑出了声,“状元不是挺好吗?你爹在天之灵若知道你是状元,一定也会颇感欣慰的!”
“欣慰你个头!我爹知道我这状元是跟你作弊来的,非打死我不可!”成亭田红了眼睛。见他真的动了怒,容隐忙站起来一揖,“成大哥,小弟先给你赔个不是,只是情有可原,我们也看过那些同期,资质皆在我之下,状元本该就是我的。”他自信道,“我让个状元给你,只是顺水人情,我殿试之前,已经是冲着榜眼而去。让别人居我之上,倒不如便宜自己家大哥——我这是不情之请,还请大哥体谅小弟——当我是欠你个人情都好,这次确实是我鲁莽,让大哥背了污点之事,日后我必多加补偿。”
他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倒让成亭田不好再发火,忿忿地一拳打在饭桌上,骂道,“哪有人让个状元出来说是欠人情的!奶奶个熊,你这小子心思太多,我争不过你!去买酒买肉来,你这人情就给我欠着,等我的火慢慢的发,你再慢慢的还!”
容隐一笑,“正是。”招手叫了店小二,打发了些碎银子,吩咐去买了些酒菜来。
陪成亭田饮酒欢笑,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他本是最后一个殿试的,于是在走出来时,正遇上那锦衣少年进去,领着他的太监忙扯着容隐,口呼“太子”而拜,容隐虽然拜下,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他,那少年王储察觉到容隐的目光,微微一怔,跟着竟然是柔和一笑,很俊,很清朗,甚至带点赫然,看得容隐也开心起来。
太子么?容隐慢慢转着手中的酒杯,心中暗笑,这样望之不似人君的人竟然生在帝王之家,竟然还是将来要继大统之人!他若能平安的登上皇位,那才真叫奇呢。
不过,以己之能,即使保不得他登上皇位,总也可以让他不受伤害的。
容隐笑着饮尽这杯酒,总要保住那双清澈的眼睛才好。
想来情劫,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五年后,当容隐想到殿试初见时,不由得如此唏嘘。
很多时候,人都不会害怕前路坎坷,只怕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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