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底为什么是柳尚书之女?」
卫一色回到房间,换衣准备就寝时,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因为成长于边塞军营,受尽刻苦天候与战事争伐的磨练,身型也就比关中这些整天诗词书画的男子们还要健硕高挑许多,还有那对细密黑亮的眉和温润纯厚的眸子,端正的鼻梁与爱笑也常笑的唇──除了右脸处长达七寸的刀疤以外,卫一色在外人眼中确确实实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恐怕比更多男人富有男子气概呢,而这正是让卫一色很难受时下女子青睐的原因。她勉强也算是能文能武,但若论起作诗写文,那就是大大的“行不得”了。现今女子皆喜欢清瘦才子,梦想将来能与丈夫在闺房内画眉吟诗、看尽风花雪月,对如卫一色这样的武将自然看不上眼。
这么想来,柳尚书之女也是极为不幸。卫一色同情地咬着下唇。
才色兼备的女子却要嫁给一个边关土包子、一名文采低俗的大老粗,她一定很伤心很难过。我也真是个灾星,爹爹收我当义子,没多久就死了,现在打赢了仗,回来却又害惨素未谋面的姑娘。
她实在越想越沮丧。
「沈军师,快来救我啊…」
在第八百八十遍念着同样的话之后,卫一色才终于辗转进入睡眠。
隔天,睁着睡眠不足的眼,卫一色决定杀去柳尚书府邸问个究竟。一问才知道,原来柳谊与卫子明是多年好友,柳谊卸甲从文之前,跟卫子明订下媒妁之约。卫子明由于膝下无子又长留边关,久了便忘记还有这件事,跟谁也没提过,难怪卫一色毫不知情。
守约义气的柳谊多年来等啊等的,等得自家女儿过了嫁人年纪,就快要迈入二十岁“高龄”了,才终于把传闻中的卫家义子等回来。确定平西将军回朝的那一刻,柳谊便向皇帝讲述了这段佳话,并请命赐婚。
「我这子明兄行军打仗在行,对其他事就着实胡涂了。」坐于柳府厅中大位上,柳谊叹道:「他死得太早,来不及看天下太平和俩家联姻的喜事。」
卫一色虽然也是极为伤感,但毕竟性格乐观,在战场上遇多了瞬间发生的生死,也便能扬着浅笑安慰这名老者。「可爹会轮回重生在太平之世里,也是好事一件。」
「贤侄心胸广大,果然有乃父之风。」柳谊颇具豪气地拍了拍卫一色的肩。「贤侄能平安归来,也算是小女之幸。」
卫一色吞了口口水,紧张地说:「柳大人…呃、我是说,世伯,这个…唔、小侄是在想,皇上突然赐婚,贵千金必定…非常惊讶。所以,您看这成亲日期,要不要──」
“尽量延后”四字还未说出口,柳谊便爽朗大笑,满意地道:「尚未成亲,贤侄已是如此关心小女的感受,我这个老父真是不愧对她死去的娘亲了。」
您误会了!卫一色扯着脸部肌肤,僵硬地陪笑。「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
「叫小姐来见见她未来的夫婿。」柳谊自豪地对一旁的下人道:「叫她来看看将带给自己终身幸福的良人。」
「是,老爷。」
卫一色抿紧嘴唇,在听到“夫婿”和“终身幸福”时,几乎非常可耻的就想下跪道歉。她脚步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发楞般的拿起热茶凑在唇边,闻到茶香沁人温暖的风味后,总算是稍微冷静下来。
沈军师,快来救我啊…。
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出来。
其实卫一色本来就是很爱哭的女孩子,好几个打仗回来的夜晚、好多个受伤疼痛的私下,她都会窝在被中低声哭泣。那时哑莲总会坐在床边,温柔地拍拍她的胸口,卫一色感觉到那份如心跳般沉稳的韵动后,才能逐渐压抑住哭泣,悠悠睡去。
哑莲,我好想妳…。
卫一色低头用手背揉揉发热的眼眶。
她也就希望打胜战后,能留有一些积蓄,跟情同姊妹的哑莲找一处清静地过日子,老天爷为什么就不答应呢?要是娶了柳尚书之女,不仅坏了人家一生清白,连父亲卫子明的声名也定是保不住的。
「朝熙见过将军。」
突然,一道温和雅致、轻柔悦耳的嗓音,促使卫一色从自怜的处境中抬起头。眼前这名盈盈欠身的青衣女子,便是柳朝熙吗?卫一色赶忙站起身,有些别扭地拱手作揖。「在下…呃,不,小王…小王见过小姐。」
女子抬头望来,使卫一色得以亲眼见识何谓国色天香的美貌。那眉眼唇鼻尽是巧夺天工的细致完美,晶莹如玉的肌肤有别于边塞女子的健康,虽然光泽无瑕却隐隐透出某种羸弱的病态,使那纤柔近乎无骨的身子更觉尊贵皓洁。
她应该多吃一点的。卫一色微偏头,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她。这就是关中美女吗?难道关中缺粮?这样的身子如何能承受生儿育女的剧痛?她不会说个几句话就晕倒吧?
「将军…」柳朝熙再度低下头,脸颊泛红,似嗔若羞,风韵媚人。
哗,不是吧?看个几眼就脸红,那要是知道她将嫁与的夫君是女子,岂不是会要了她的命?卫一色不由得后退一步,深怕对方突然暴毙而诬赖自己是杀人凶手。
柳谊自然也注意到卫一色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女儿看的傻样,所有见着柳朝熙的男子全是这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回去后更是失魂落魄、魂萦梦牵,没几天便再度踏门求亲下聘,只是全被柳谊挡了下来。
子明兄啊,你真该至少活着见见自己的儿媳,我对你儿子如此满意,你自然也会欣喜于我这个世上无双的好女儿。柳谊笑着开口:「老夫就留你们两个年轻人慢慢谈天了。」
嗳?!不不不,您别走啊!卫一色惊愕地瞪着柳谊离开的背影,并未发现柳朝熙眼中也闪过一抹隐藏良好的惊恐。
剎时间,大厅静默无声,两人相对无语,各自感到深深的无奈。
卫一色咳了一下。「小姐,妳何不…先坐下?」
柳朝熙轻轻点头,翠簪略摇,配以她越过身旁时传来的芬芳清香,真是形容不出的清雅娉婷。
怎么办才好呢?卫一色的双手不安地别在身后。她平日虽然喜欢与人攀谈,但这情况怎样也放松不了心情。末了,她叹口气。「小姐,我…小王…」
卫一色实在不习惯这些谦词敬称,决定直接说道:「今日承蒙柳世伯看得起,请示皇上赐婚,我想…我想妳一定相当震惊吧?」
「朝熙自小便知晓家父与卫将军的婚姻之约。」
「是这样吗?」对方淡然低柔的声音,使卫一色也觉渐趋平静。「可妳也知道,我打小长于关外,说穿了其实就是个老粗、一个胸无点墨的乡下土包子。反观小姐,才学臻冠京师,贤淑之名连皇上也赞誉有加,妳难道不觉得…下嫁于我实在很委屈吗?」
这番自谦之语使柳朝熙说不上话来。她昔日所见的男子,皆是凭着一点小才气便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之徒,他们或许迷恋她的外表、欣赏她的才华,但绝对不会看重她的内在,不会考虑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毕竟,就连父亲都是如此了,又怎能期盼其它男子会有任何不同?
柳朝熙自然也听过几日来关于卫一色的传闻。说他虽然名震边关,但出身低贱,没受过太好的学识教育,都已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了,居然才第一次踏入关中、进到这繁华热闹的京城,活脱脱就是一个没涵养的粗人。那些批评的人全都忘记了,如果没有卫一色在边关连续多年大退番兵,他们岂还有命在京师高谈阔论,轻贱别人的才名或文学造诣的高低?
当柳朝熙知道那些批评者,根本是抢着上淮安王府祝贺时,比起粗俗野蛮的男子,她对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更觉心寒。况且,今日一见,卫一色那虽然有些古怪却诚恳实在的言谈举止,倒也使柳朝熙对未来和这场婚姻感到心安不少。谁说武将就不懂怜香惜玉?礼仪诗词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自然能学成,但要男子拥有尊重女子的心态,却是怎样也学不来的。
「嫁谁都一样。」她以诚实而未具修饰的方式回答:「婚姻从来便非女子能选择之事,只是对将军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吧。」
卫一色有瞬间心虚地以为露馅儿了,但随即又想,柳朝熙怎可能知道她是女子?后来才明白,原来她是指这场媒妁之约,卫一色本身也没有选择的权力。想到这里,她觉得两人其实都挺为难的,既然如此…。
「小姐,我跟妳做个契约如何?」
「契约?」
「我在边关时,看到那些塞外之民跟汉人做生意,会先写好此后一年的羊马数量、牧场草屯位置和当自己不在时有谁可以接手交易等等。既然妳我对婚姻都没有决定的权力,那便由妳我来决定婚后的一切事宜吧?」
柳朝熙眨了几次眼睛,迟疑地开口:「将军的意思是…做对假夫妻吗?」
「也不能这么说。」卫一色摸摸下巴,想了一会儿才道:「小姐,妳是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困于环境或总是听命于他人,我也是…我觉得我也算是好人,所以我也不想只是照着别人的话做事。皇上既已御赐金婚,这亲事我们便不得不办,可皇上又没命令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在成亲前先拟定一份彼此能接受的契约,照着契约上的安排过着各自的生活,这样不是很自由吗?小姐,我听说关中女子从父从夫甚至还要从子一辈子地遵循礼教,但妳可以不用这么做的,我愿意提供妳无需这么做的环境,只要妳也答应让我自由过自己的生活便好。」
「我可以不用这么做…」柳朝熙几乎是深受蛊惑地念着这句话。
卫一色惊世骇俗的发言,就像是说出自己心中累积多年的梦想。难道她不是总望着高高的屋檐,想象自己如鸟儿般挣脱世间、飞在晴空中的画面吗?难道她不是在看着书本的名山大川、听着各式游记故事时,为那样的自由羡慕地难以自持吗?现在,她可以获得了,只要她开个口,只要她说一句──。
「好,我们来订契约吧,将军。」
只要嫁给这个人,她或许就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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