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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2012年中国武侠小说精选 > 第三天,小男子汉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第三天,小男子汉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

第十天,小男子汉彻底躺下了。他趴在枕头上嗷嗷叫:“冷静有个屁用啊?一次比一次衰啊!他们人是真多啊!那群孙子每天吃完晚饭揍我一顿都成固定娱乐了!”

“男子汉,你好。”楚随波同情地表示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打了这么多天一点长进也没有?”

男子汉瞪着眼:“­干­吗?找不痛快?”楚随波摇头笑:“哪里哪里,我这是向苏大侠你讨教经验。说说呗,你怎么打的?”

苏旷揉完脑袋揉ρi股:“你觉得英雄应该怎么打?当然是奋力一击把他们全打趴下啊。四姑娘,麻烦你回房找你娘玩去好不好?别烦我。”

楚随波偷偷摸摸出谋划策:“我说,英雄,擒贼先擒王,你不会抓着领头的那个把他往死里打再说吗?”

苏旷愣了半天。楚随波耸耸肩离开:“这就是不读书的坏处!”

十天之后,小英雄又雄赳赳地出发了。

这天他回来得特别早,半里之外就能听见他在扯着嗓子唱歌。

“师父、师父、师父!”苏旷摇头晃脑一路冲进来。

“铁世叔还没回来呢。”楚随波不想听他吹牛,赶紧离开。

苏旷眉开眼笑地勾着他肩膀:“喂!大声点告诉我——谁最帅?”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未来江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让你的童年有了光彩,人生有了意义?”

“猪!”

“嫉妒!活脱脱的嫉妒!四姑娘,你慢慢发呆,我去找个知音。”

苏旷一蹦一跳地跑出去,很快又听见他在问:“大声点告诉我……”

准备晚饭的何妈妈赶紧打断他:“哎哟,严老夫子都等你一整天了,快快快,赶紧的,大声点告诉他去,乖!”

于是苏旷就一路哼着歌往账房跑,一路逮谁问谁:“大声点告诉我……”楚随波仰望天空,天真高,比最高的墙还要高,他小声说:“猪。”

楚家门庭若市,告状这种事是跟风的,一个家长来了一群家长全来了。苏旷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叫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结果把王偏将家的小公子打断了一条腿。于是铁敖那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登门谢罪。

苏旷第一次变得很乖,躲在房里不敢出门。

楚随波来探望他,他很是苦恼地枕着手臂,歪歪ρi股给他让出了半边床:“四姑娘,大声点告诉我,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告家长算怎么回事啊?”

楚随波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儿,觉得苏旷不会再一抬腿把自己踢下去:“你没告诉铁世叔……主意是我出的?”

苏旷一翻身,眨巴着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四姑娘你欺人太甚啊,我是出卖朋友的那种人吗?”

楚随波圆圆的脸蛋上酒窝都在泛红:“朋友?”

他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过,半个都没有过,他一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又喃喃:“朋友?”

苏旷受不了,抓起枕头扔过去:“大哥,我是跟你聊天,不是跟你提亲,你脸红什么啊!”

楚随波的脸更红了,说话本来就吞音,一解释起来,更是连听都听不清:“不是的……我容易脸红……我是说……那个……”

苏旷爬起来,抓着他的下巴摇:“你的嘴张不大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哎呀急死我了!”楚随波下巴痛得要命,这是他从小到现在受过的最重的“伤”了,他脸更红了,紧紧闭着嘴,莫名其妙地眼泪就往上涌:“放手放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其实我是挺……那个……”

“滚滚滚,不知道以为我调戏你呢!”苏旷终于抬起脚把他踹下床去,“对着镜子练两遍,说清楚了再来找我。”

楚随波咬牙咬得酒窝都疼,恨恨一跺脚,扭头就走。

楚随波对着镜子练了一遍,又练了一遍,脸还是红的,嘴还是张不大。身后的小丫环边铺床边说:“四少爷,您知道吗?苏旷走了。”

楚随波嘴张大了。

小丫环拍打着枕头:“听说要走三五年呢,这回好了,没人吵少爷了。”

楚随波把镜子扣在桌子上:“他去哪儿?”

“神捕营吧,好像。”

“你先出去吧。”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说什么?”

楚随波声音还是糯糯软软的:“你先……那个……出去吧。”

楚家安静了。

楚随波下定决心好好习武了。

他的运气很好,铁敖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师。文武全才,琴棋书画百道皆通,而且乐于传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随波甚至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他从早到晚泡在铁世叔房里等他回来——只是有一条,铁敖从不留他的饭,每到饭点,必定要叮嘱一句:“你娘等着你呢,去吧。”

而娘亲也欢喜,总是一边一针一针绣着菩萨像,一边听他慢吞吞地说铁世叔的事。有一次楚随波随口说:“呀,世叔病了,一个叫芸娘的姐姐好像来瞧过世叔好几次呢,嘻嘻。”娘亲一针扎破了手指,抿着嘴望着窗外,轻轻吮。

日子就这么被一针一针地绣进锦绣年华里去了。

楚随波青竹拔节一样地长高,衣裳却从未有过不合身,应对也从未有过不合体。父亲、母亲、兄长和外头师友们对他越来越赞许了,铁敖也是赞不绝口,常常朗声大笑:“随波前途无可限量。”

有一天,铁敖拎了一堆糕点糖果进门,又摇头呵呵笑,送了何妈妈。楚随波忽然头痛起来,大白天的,非要睡一觉。睡着睡着,他就听见了稳重又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走向他的门前。

“我家少爷不舒服,休息哪。”小丫环说。

“哦,好。”门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高高亮亮的,一点都没变,然后就是砰砰砰一路冲向铁敖房里:“大声点告诉我,谁回来了?”

楚随波猛地坐起来。

小丫环连忙劝:“哎呀真是的,一回来就这么吵,少爷睡不着了吧?”楚随波爬起来:“我没事了。”

楚随波一路跑到账房先生严老夫子那里,很认真地开口:“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大惊:“四少爷不是在消遣老朽吧?”

楚随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奇怪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呀?”

楚随波字正腔圆大声说:“我认识你很久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抚掌大笑:“好哇,好哇,四少爷,老朽就认你这个忘年交了。”

楚随波微微笑,酒窝深陷下去:“谢谢。”

楚随波吃了晚饭就在院子里散步,走得腿都酸了。然后他就看见了苏旷,苏旷还是和他一样高,可肩膀宽了半圈,两只上臂也鼓鼓地胀起来。他不再穿铁敖的旧衣服了。

“苏兄,久违了。”楚随波拱手一礼。

“好,好。”苏旷一路走,一路扎腰带挽袖子。

“苏兄要去往何处?”

“那帮孙子听说我出来了,要接风。”

苏旷提起膝盖,把靴子也扎紧了,自说自话地咬牙:“也不知真接风假接风,我去会会,合适就喝酒,不合适我欠着半场架没打呢。”

他一路走到小院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哎,随波,听说你这两年练过了啊?”

“呵,苏兄面前,贻笑大方而已。”楚随波散步结束,回屋,“我去读书了,苏兄请便。”

“再烂也多双拳头,走,一起吧?”苏旷扬扬下巴,他已经是少年的样子了,眉毛全舒展开,一双眼睛在晚风中亮亮的,纯黑的长发飘着,像燃烧的火。

“也好。”楚随波慢吞吞地说。

苏旷刚走进一家小酒馆里,就挨个指着每个人的鼻子边点边叫:“大声点告诉我——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少年英雄是哪一个?”

“你他妈又开始吹牛了。”当年被打断腿的那位小公子抄起个杯子就照脸扔了过去,“老规矩啊,我们接风你请客。”

“嘿,腿不疼了?嘴也不欠了?不找你妈告状了是吗?”苏旷接过杯子,走过去,桌子上一顿,“哥儿几个今天怎么说?”

“你少这么小心眼。你说我腿断了,我妈还能不发现?我那是亲妈啊!你让我说什么,闲得发慌自己砸着玩的?”小公子伸手勾着他脖子把他按坐下来,“没别的事,江湖传闻,苏大侠变规矩了,我们就是想问问,有这回事吗?”

苏旷拍着桌子,手指头还是轮圈点着:“过三年了,得长点出息,一人一壶,我就告诉你们。”

酒上来了,大家热血贲张地去抓酒壶酒杯。苏旷想起什么:“哎,老板,再拿一碗酸梅汤来!”

奇耻大辱!

楚随波死死盯着他,抢过看起来最多的一瓶酒,热血往头上涌,意气从胆边生,深呼吸两三次,闭着眼就一口气喝­干­了。

大家很惊悚地看着他。以后的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房里,丫环围了一圈,母亲坐在床边面如寒冰,娘亲远远站着,数着念珠求菩萨,床脚下的夜壶吐满了,簸箕吐满了,连脸盆也吐满了。

隔壁传来苏旷的怒吼声:“师父——住手师父!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喝啊?他不会喝抢得比谁都快——师父!是你要我带他出去的!我今天面子都丢完了!师父——你偏心不能偏成这样!”

“砰”地一声巨响,然后是重物砸到书桌上的杯盘碗盏迸碎四溅声,铁敖低声怒骂:“翅膀硬了?敢招架了?什么时候还手啊?苏大侠!”

一时间万籁俱寂。

过了很久,苏旷轻声:“弟子不敢,弟子谢罪。”

楚随波想要说什么,一歪头又吐了一地。

楚随波躺了三天。苏旷也躺了三天。

之后苏旷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楚随波鼓起勇气想解释点什么,苏旷脸拉得比驴子还难看:“滚远点,你他妈一碰就该我倒霉。”

楚随波默默咬住牙,他发誓,自己的脸不会再红了。

苏旷还在玩,快马快刀,骰子牌九,浓情烈酒。

他不再哼哼“小美人慢点长大了”,而是经常哈哈大笑,说是“天下英雄且慢老,待苏某一会儿”。

铁敖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每月那点俸禄根本就不够这位小爷糟蹋的。铁敖昂昂七尺的汉子整天的清粥小菜度余年,苏旷也是出名的不懂事,砰砰砰跑回来,端着师父的粥碗喝一口:“什么破粥啊,喝了能直接尿出去,扔了我给你煮。”

铁敖只摇头,这孩子变得越来越难管教了,一骂就炸毛。

神捕营没给他立成规矩,只让他学会了糊弄外人,连一众小兄弟的家长都交口称赞,说铁敖有个好徒弟,让自家孩子多跟他玩玩什么的。有时候铁敖生气想揍他,连楚云山都会越俎代庖地多劝几句。

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进神捕营,不是走进去的,是被抓进去的。

很快,楚随波发觉,苏旷是个不吃打的货­色­。

他兴冲冲撞开楚随波的门:“喂,师父说你轻功不错,露一手怎么样?”楚随波翻着书:“我轻功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哥,谁想跟你有关系了?咱哥几个轻功都不好,这不想瞧个新鲜吗?”苏旷嘻皮笑脸地走过来,左手压着他的书页,“走走走,我请你喝两杯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量浅不敢献丑。”楚随波淡淡道,“苏兄放手。”

“你什么人啊?学了绝活不想露一手?让一群人给你叫个好?”

苏旷抓着他的书,楚随波也按住自己的书。

苏旷耍赖不松:“什么书这样好看?哎呦喂《礼记》?你够有礼貌的了,真不用再看啦!我说四姑娘,你看看外面阳光好得呀,天蓝得呀,都想让人飞上去挠两下!这种天小猫小狗都不会窝家里头的,走啦走啦,我们不喝酒,保证不喝酒好不好?跟你说啊,今天要放个特别大的风筝,能把人带飞起来,你肯定没见过。你不想飞吗?”

“我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楚随波还是波澜不惊地,轻轻一拍桌子,“苏兄自重。”

“我好端端的­干­吗又要自重?楚随波我怎么你了?”

楚随波猛抽书,苏旷一把抄住他手腕,铁钳一样,夹得他生疼:“我就不放了,有本事你把我手砍了。”

楚随波轻功很好,腕力却太差,挣了两次动弹不得,索­性­冷笑:“你以为我怕你?小苏,你手贱成这样,迟早有人砍的。”苏旷手上加了把力气:“你他妈也是个男人!别­阴­阳怪气的,够种还手!”楚随波还是微笑:“苏大侠英雄盖世,盛气凌人,还请高抬贵手,放我清静。”

苏旷的脸慢慢红起来,他点头点头又点头,松开手,后退一步,抱拳:“四少爷,失礼了。”

他后退,轻轻带上了门。

楚随波放下书,踱步,打开了窗户——窗外天真蓝,阳光明媚,一如少年欢笑。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笑笑,低头看书。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伸手去拉门,又松手,坐下。

他生起气来,把书砸在墙上——谁会这么无聊?做这种没用的风筝!

严老夫子又兴冲冲地抱着小茶壶,来找楚随波闲话家常。

楚随波抿着嘴,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一类人!”

严老夫子惊恐地看着他:“四少爷……老朽……哎哟哎哟,罢了罢了……”

严老夫子走了。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他乐呵呵的招呼声:“嚯,小苏出去玩啊?这一身鲜亮啊!”

“老严头你不知道,我们做了个房子大的风筝,我要第一个飞上去,穿白挂素的底下看不见哪——”

“哎哎,放下我放下我,老朽……经不起这样折腾。茶……茶洒了!”

“小气鬼,我师父柜子里有一大堆,我回头给你弄两罐不就完了?老夫子我走啦!”苏旷一路大笑,“大声点告诉我,谁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

苏旷是全京城第一个飞起来的人。也是全京城第一个差点摔死的人。风筝飞了十丈高就掉下来了,他的腿也断了,骨头碎得七零八落的。

苏旷养伤期间,何妈妈在院子里捡了本书,叫做《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

然后半个楚家都能听到苏旷的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日的人生啊!最想要人帮忙的时候,他妈人家给你的全是弊端和争议!想吓唬我?门都没有!”

他那段时间正在变音,破音比别的男孩子都要重一点,只要高声,就发出一种鸭子被卡住脖子垂死挣扎的怪叫,所以骂着骂着,戛然而止,可能连自己都不忍心再听。

但说归说,苏旷还是被吓到了,那本书写得很夸张,好像骨折期间一个喷嚏打得用力一点都会落下终生残疾。

楚家人欣慰地发现,苏旷那种自夸的­精­神不见了,如今他和楚随波一样,又安静又乖。

他躺了两个月,还是脚尖一碰地就疼得一头汗,迟迟站不起来。

初夏夜半,做梦时分。

楚随波做了一个快乐的梦,他梦见白云在脚下,清风在肩膀上,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情不自禁要微笑。

但这么美好的梦很快被打碎了,一声怪叫惊破长夜:“那还活什么劲!我死了算啦——”

楚随波遗憾地醒了。他有个习惯,一被吵醒就要去院子里方便。

夜半的小院安静美好,微风里带着豆花的清香,月光下竹影浪荡,一扇没关严的小窗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桨。

楚随波就随随便便地向那扇没关严的小窗望了一眼。苏旷的竹床侧倾,他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抱着枕头在月光里睡得正香。他脸上的冷汗还没­干­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似乎也在做一个快乐的梦。他眉毛拧了两下,鼻子皱了一下,很有些得意地说:“哎,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贱名无须萦怀。”

楚随波冷笑,耸肩,要走。

“等一下!别走!不许走嘛!”

苏旷伸出只手:“要不然……你还是记一下吧,我姓苏……我写给你看好不好……不成,不成,要写的要写的……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抱一下嘛……再抱一下……嗯……乖,……”他抱着枕头,乐不可支地滚来滚去。

“哧。”楚随波摇摇头,转身离去。他重新躺倒床上的时候,听见了竹床“砰”地一声响,然后是“呃”地一声闷叫。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拉拽桌脚的嘎嘎声,然后是桌子轰的倒塌声,茶杯药碗砸了一地的乒乓碎裂声,一本书砸在窗户上、窗纸破裂的刺啦声和窗棂脆响的咔啦声,强自压在喉咙里的咆哮声,刀出鞘的噌噌声,刀刃砍进竹床的破竹声……隔壁是一头野牛,能闹出的声响也不过如此。他是……想要个人把他扶起来么?

楚随波睡不下去了,他赤着脚跑到墙边,砰砰砸了两下墙:“喂!”

“四少爷!”

“四少爷!”

两个小丫环一前一后跑进来,一个取灯一个取鞋。

“­干­吗?”隔壁问。

服侍楚随波穿鞋的小丫环扭头高声:“苏公子,你不睡我家少爷还要睡呢!还请响动小些!”

那边安静许久,传来低声一句。

“你说什么?”楚随波尽力大声问。

“我说——不好意思!”

此后终夜,鸦雀无声。

第二天何妈妈去送早饭,“哎呀”了一声,没多久,匆匆把严老夫子找来了。

严老夫子在那边呆到何妈妈来送中饭,才抱着个大箱子出门。

何妈妈问:“哟,这么多信,给谁的呀?”

“喔。”严老夫子回答,“小苏叫我帮个忙,广发英雄帖。下月十六铁大人回来,下月十五,他约那帮小朋友,老地方喝酒。”

“什么?这孩子不是发癔症了吧?”何妈妈大惊,又嘀咕,“夫子你老糊涂了,这信送不得,我看得跟老爷回一声。”“回不得哟,回不得。”严老夫子拖长了声调,故弄玄虚地说。

楚随波算了算,不到一个月了,他凭什么?可隔壁再没有一点声音了,一点都没有。这小子其实也很记仇。

六月十五。

天热得要命,楚随波衣冠楚楚。出门的时候,小丫环含笑问:“少爷,去逛街?”楚随波正­色­答:“去赴宴。”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去哪儿?”楚随波用最大的声音叫:“赴宴!”

楚随波正好也知道那个“老地方”,那是一家小酒馆,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打理。两口子带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堂上客已满,杯中酒不空。

一个人勾着苏旷的脖子,手里斜叼着碗酒:“你哪儿摔出毛病了?这就要进神捕营?它缺人不缺人跟你有什么相­干­?那什么鬼地方啊?没爹没娘没朋友的人才去那!那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人人都心狠手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挣不着钱的地方!”

苏旷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就着身边人的酒碗喝了一口:“我哪一条资质不够啊?”

“你哪一条资质够?”对面一个人拍桌子:“我记得有人说过,过五年要单挑丁桀,叫我们去助威;过七年要娶江湖第一美人,叫我们去闹洞房。我是敢问苏捕快一声,我们是去啊,还是不去啊?”苏旷嘿嘿笑,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低沉:“说说而已,你们也当真?”

“你不是说说而已的。”楚随波走了进来。苏旷一手按着桌子,慢慢回头。

他的眼睛又冷又黑,又稳又静,像淬过的刀锋。

一屋子喧嚣渐次安静下来。

楚随波自顾自坐下,身边立即空了一大块地方,他也不介意:“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

“好啊。”苏旷冷冷一笑,“田叔叔,端碗酸梅汤。酸梅汤端来了,碗上还有冰镇的露珠。楚随波端起来,慢慢喝下去,放下碗:“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苏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起来拎起酒坛给他满上。楚随波又慢慢喝了,“小苏,我再讨一碗——”

“够了啊,今儿我做东,酒钱没带够。”苏旷拎着酒坛子往桌上一顿,“要喝酒,回你们家喝去;要消遣我,你说一声。”楚随波定定神:“我的酒账我付。”苏旷嘿嘿一笑:“别啊,随波,这老板是­奸­商,酒忒贵,到时候还得掏你娘脂粉钱。”

楚随波还是很镇定:“我零用钱是很少,可也攒了几个月了,喝酒应该还够,真不够的话,我会回家取。”

苏旷有些惊讶了,抬手,又给他倒了一碗酒。楚随波两碗酒喝得又急又快,满脸紫红,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摇头:“我有话说。”

“说吧。”

楚随波盯着酒碗:“我从第一天见你,你,就想当个江湖英雄,连做梦都在走江湖……呃……虽然吧你不是个英雄……呃,但你至少装也装得很像……”

苏旷点点头:“谢谢。”

楚随波也点点头:“不用客气。呃……那天你要去飞……我是……我是想去看看的……虽然你是摔下来了,还摔得挺惨……但总算,你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苏旷沉沉地笑了,提起酒坛,注满他的酒碗:“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楚随波已经是趴在酒碗上喝酒:“那本《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你记得吧?我买的……我走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

“那真是本好书。”

楚随波笑得酒窝深深陷下去:“那天……我其实没在睡……我从你窗外经过……看着你滚下床……你一醒,我就就走开了……后来你在那儿发脾气……我很想过去……可是……可是我以为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就……我真没想到你能站起来……你怎么做到的……”

苏旷挽了挽袖子,头偏偏:“你们都给我躲远点——”

楚随波还是对着酒碗深情款款:“我今天来……就是想……我想大声点告诉你……不要去神捕营……你不该去……你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苏旷挽完左袖挽右袖:“随波,太好了,我想做的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喂喂!”几个人听语气不对,一拥而上把他往后拉,“小苏!你刚刚还在说你要进神捕营呢!别乱来啊!这是田叔、田婶的地头——”

苏旷拦腰抱起一个人就扔到桌子上,砸碎了酒坛子:“叫你们躲远点!谁上来,我连谁一起揍。”几个人不太敢拉了,这人疯起来什么样,大家三年前都见识过。

“小苏!”一个人扯着苏旷胳膊肘。苏旷刚要发作,拳头放下来:“田叔?你闪开,今天我非揍他一顿不可。砸坏了我赔。”

“你赔不起!”老板抓起酒碗就往他脸上泼:“小苏你不懂事啊!你能打他吗?你们爷儿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把人家孩子打了,这吃人饭掀人桌子的事,你不嫌寒碜,你田叔嫌寒碜!”

老板娘也过去,拽着楚随波往外拉:“走走走快点走!我家没你的酒喝!哎呀……你这孩子别惹他!”

“我今天就是来惹他的。”楚随波一甩胳膊,拎出柄剑来往桌子上一拍,“我跟你打一场!你输了,就不能去神捕营!”

“不敢,师门有规矩,外面不许拔刀。”苏旷抹了把脸,勾着凳子,大大咧咧一坐,扯开衣襟,“把家伙放下,想玩是吗?我陪你玩,我跟你赌十把,你赢一把,我不去神捕营,你输一把……哎哟,你说你这上上下下的也没我看得上的,得,输一把十两银子。”

“好!”

“好,你会赌什么?”

“什么都不会!”

满屋子哄笑,苏旷笑得脾气都没了,伸伸手,有兄弟递了骰盅上来:“不会我教你啊,最简单了,三个骰子赌大小,大还是小?”

楚随波愣了愣:“大。”

苏旷一开,三个幺:“喏,这就是我赢了,十两银子啊,替我问你娘好。再来……大还是小?”

“小。”

“二十两。随波啊,我去不去神捕营到底是关你屁事啊?再来,大还是小?”

“小。”

“三十两。人家喝酒你也喝酒,人家玩剑你也玩剑,人家要赌你也赌,你自己会­干­什么?大还是小?”

“大。”

“四十两。你不是问我怎么站起来的吗?挺简单的,骨头接错了,我砸断重接了一回。我没存心吵你啊四少爷,我那晚上就是想要碗水喝。大还是小?”

“大。”

“五十两。我不去神捕营?你去吗?你不是孝顺你铁世叔么?你去吗?天天装装装装给谁看啊?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娘,你一哼哼就要猜你想什么?大还是小!”

“小……”

“六十两!别他妈又哭!我招你惹你了,见我就哭?我真死在你们家里你比谁笑得都开心!大还是小?”

“小!”

“七十两。得了,我也懒得骂你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心不烦。大还是小?”

“小!”

“八十两——”

“不行!不能总是你摇!”

“请便。”

“大……大还是小?”

“小。”

“九十两了随波。我实话实说告诉你,就这三个骰子,我随便你怎么摇。”楚随波抓起骰子,拳头递到苏旷面前:“最后一把,大还是小?”

苏旷愣了。楚随波冷笑:“猜呀?”苏旷也会笑:“谁怕谁啊?最后一把了,银子拿给我看看。”

“你信不过我?”

“笑话,我什么时候信得过你?我输了,说话算话,你输了,回家哭一场,保不准我怎么倒霉呢。吃一堑长一智没听说过?”

楚随波收回拳头:“等着。”

苏旷目送他背影出门:“走!换个地方玩!扫兴!”少年们本来就烦了,哄着他向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旷略有犹豫,抓抓脑袋:“嘶……这人今天到底要­干­吗呢?”

“你要等他我们不等你了——”几个人不耐烦,把他拉了出去。

一群少年,在城墙下或站或坐,各个衣襟散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要离别。落日西斜,将他们的脸染得通红。风吹着他们还不算健硕的胸膛,一个声音在风里飘:“你们说,太阳要落到哪里去?”

“不知道!”

“那你们说,是它跑得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我们跑得快!”

“比一比怎么样?”

“你的腿刚好……”

“跑不跑!”

“跑!”

“不要停啊!”

“谁停谁小狗!”

“赢了它!”

他们一起向前冲,迎着风,追着太阳,追进晚霞里,追进星光里。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直到筋疲力尽,嬉闹地滚在地上,哈哈狂笑,互相枕着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露水把他们冻醒。他们又开始笑了,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青春和欢乐,转个身,向黎明奔去。

去哪里?当然是老地方。

一块玉璧躺在锦缎里,九条龙似乎在玉中游弋。木匣上的封条被扯开,又似乎被人用米浆几次三番地黏回去,终于未果,触目惊心地在桌沿上挂着。

少年们的脸全白了,有人擦汗,有人手抖着找酒,有人看苏旷。 苏旷捂着脸,手也抖:“没事的没事的,睁开眼这玩意儿就不见了。”

田叔腿直哆嗦:“小苏,别这样呀,你想想办法呀,这东西能弄死半座城的人……别捂了你看一眼,它飞不了哇!”苏旷还是死死捂着脸,跺脚叫:“谁让你打开的!”

田叔自抽一耳光:“还不是你婶子疑心重!那那那……那楚家小哥儿说银子不够,拿这东西抵五十两,我死说活说的,你婶子非要看一眼……这一看,咳!”角落里的田婶紧紧捉着膝盖上的儿子,小孩子不懂事,咯咯笑。苏旷的手放下来了。

“最简单的办法,再赌一把。”苏旷抓起玉璧就要砸,“盒子烧了,咱们谁都没见过啊。谁吐了口,一个都跑不掉!”

王偏将军家的小公子扑通跪下了,扯起衣襟要接:“小苏,万万不可,这是国宝啊!”

“国宝也是石头,要死人了!”

苏旷举着手,回头——平时打成一片的朋友立刻分成两边,官府家的孩子要么对国宝跪着,要么上来拦他;街头的小混混都站着表示赞许的,举着胳膊支持:“砸!”

田叔死死拉着他的手:“砸不得,这东西放回去还有命,砸了就满门抄斩啊!”

猝不及防的长大成|人。

苏旷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不能砸,我去找楚随波,想办法把这东西弄回去。大家伙散了吧,别走漏风声。田叔,我们先把这玩意儿埋起来,这几天我师父在楚家,他那双眼……呵,他铁面无私,决不会徇情枉法的。”少年们一众轻松,一哄而散。

田叔手脚利索地埋完了盒子:“然后呢?”苏旷回头:“然后……你们收拾收拾立刻走,离开京城,事不宜迟。

“可是我们家——”

“求你了田叔,听我的,走!”

“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昂着头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神­色­轻松气宇轩昂,“有一个人,他言而无信,愿赌又不服输,他是谁呢?”

苏旷举着棋子,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洪亮:“我们是老地方见呢?还是你出来呢?”苏旷“啪”地将棋子扔在中盘,要出去。

铁敖盯着他的背影:“旷儿,什么老地方?”

“不是,我是想问问随波,他在喊什么。”

“哦。”铁敖拨乱棋盘,“落子无悔,重头来过吧。”

“是。”苏旷捏起黑子,犹豫着,第一步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愿赌服输赌的是什么呀?”铁敖漫不经心地问。

“师父,该你了。”苏旷落子,鼻翼上都有了冷汗,“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铁敖慢慢摇头:“旷儿!”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苏旷抬头,若无其事,“师父,该你了。”

铁敖第一次笑出声来:“呵呵呵,旷儿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苏旷跟着笑:“师父你老人家倒是日益矍铄了。”

“啧,啧,啧。”铁敖拂袖而起。他掀起棋盘向苏旷头上砸过去,黑白子琳琅落了一地。

苏旷摘掉领子里的棋子:“天热了,您老人家恐怕是想多了。”

铁敖阖目:“滚出去。”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我的亲娘?”楚随波一把把娘亲从绣架前拉起来。他娘亲抬起眼,四下看看:“随波……随波你­干­什么?夫人听见会不高兴!小声些不许胡说!”

“娘!我不想再小声了!也不要你再小声了!”楚随波抱着娘亲,欢天喜地地大声说,“我管她高兴不高兴!我只有一位母亲。娘!你什么都不要怕,你在楚家不高兴,我在楚家就过不下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欺负你!”

娘亲的眼泪落在他头发上。她含笑:“娘等到这一天了,你长大了,随波。”楚随波轻轻拔去娘亲鬓角的一根银发:“是,娘,我长大了。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大声说过话,从没有尽力做过事,我怕你担心,可还是让你担心。娘……我,我问你,你等的是不是他?”

“随波你——”

“如果是,你应该大声点告诉他!”

“随波!”

“娘!你怕我瞧不起你吗?我不会的!我是你儿子啊娘!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忍气吞声!没有人生下来就要活得窝窝囊囊的!娘,你想跟他走是不是?我陪你啊!我们去一个大声哭大声笑大声说话的地方好不好?”

楚随波的眼睛在烧,快乐在他生命里亟待怒放。娘亲眼角的泪一直在流,那是欢喜的泪。楚随波也狠狠一抹泪:“娘!你等我,我还有一把,一定要赌完,我马上回来!我们这就走,我们一起走,我们都去该去的地方!”娘亲没有拦,只是问:“赌什么啊,跟谁赌啊?”

楚随波嘴角有坚定的笑:“赌完了,我会大声告诉他。”

阳光很好,苏旷和楚随波狭路相逢。苏旷跑得一头汗:“我正要找你。”楚随波挥挥拳头:“我也是。”

“那盒子你从哪儿偷的?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九龙山河璧,大内的国宝。这玩意儿怎么到你们家的?”

楚随波拳头垂下来,手也不知不觉地散开了,三个骰子一路欢快地滚进草丛里。楚随波牙关都在咯咯乱颤,身子往地上软:“不会的……不可能……我爹不是这种人!国宝怎么会在他手里!我爹他不能是这种人!苏……铁……你们……那个不能……”他又口齿不清了。

“哎呀,不管你爹是什么人了,这件事不能抖搂出去,抖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田叔一家!”苏旷拽着他的手腕直拖,“我师父已经起疑了,我瞒不过他的,走,我们找他解释!”

“我不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楚随波凄厉地一声叫,“不可能是我爹!我爹他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小苏——你胡说!你在吓唬我!我对不起你!我爹没有!”

苏旷急了,跺脚:“没用!随波!那东西我亲眼看见的,田叔亲手打开的,你亲手拿到老地方的,咱们谁都赖不掉!”

楚随波抓着他的胳膊摇,口不择言:“小苏,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没有……会不会那对夫妻俩……一看就不像好人……他们本来就是贼……会不会是他们调了包……”

苏旷闭上嘴,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抹下去。楚随波被他眼睛里的寒意吓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我……你误会了!”

苏旷缓缓捋下他的手腕:“随波,话说不清楚,就不要乱说了。”

他转身,很坚决。楚随波跟上两步:“小苏!”苏旷不停:“我有时候也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你了,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随波,你跟我之间一点误会都没有。”楚随波停下了,他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在衣襟上擦掉手心的冷汗:“至少赌完吧,我开小。”

草丛里的骰子是三个六,楚随波一个一个捡起来,捏在手心:“你赢了。”他转身向父亲房里走去。

这是他天经地义的选择。

苏旷没来得及向师父解释,他直接被带走了,连人带赃送了刑部。

十天之后,案子就结了,盗窃国宝的罪名定给了田家夫妻。说起来虚惊一场,皆大欢喜。楚家今天摆酒,为他们师徒压惊。娘亲把绣架拆了,她再也用不着这个了。她笑着,把一件玉­色­新衫披在儿子肩上:“试试,合身不合身。”

“娘做的,当然合身。”

“随波……”娘亲低着头,“我和你铁世叔商量过了,今天小苏一出来,夜半我们就走。你铁世叔说,这案子这么揭过去,他日后在神捕营也呆不下去了,走了也好,一了百了……随波,你是肯的吧。”

“是。”

“那就好。你跟小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多让着他点。”娘亲的脸绯红,扶着楚随波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将他窝在衣领里的长发理顺,絮絮道,“我也替他做了件新衣服,这孩子这几天,恐怕是吓坏了,你铁世叔说啊,这倒是趁了他的意了,他本来就天天嚷,要去江湖上做个大英雄。随波啊,你说是不是男孩子都想做英雄?”

“我就不是,我只想让娘开心。”楚随波抱着娘亲肩膀,“娘,你不是喜欢山里吗?我以后要在山里建大大的房子,让你在里面养满山花,满山蝴蝶,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乖。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娘亲骄傲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惊讶,“你这孩子,去赴宴又不是去打架,带剑做什么?”

“我带着吧,剑是不该离身的。”楚随波走出门去。

阳光很好,温温柔柔地把希望洒满了人间,楚随波站在树影下,阖目,长长叹息一声。他有些惊讶,铁世叔是怎么想的呢?走?那小子是不会走的。他那么喜欢逞英雄,而英雄……是寸步不让的。今天他会拔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按剑,昂头,一步步向自己熟知的那条路上走去。阳光很好,阳光不是他的。

阳光是所有人的。

小院依旧,只是过于陈旧了一点,青砖碎裂的地方长出了一拃多长的青草,水井的裂痕上长满青苔。

摇椅在嘎吱嘎吱地晃,像桨。这里很安静。如果生命不能怒放,至少应该安静一点。

严老夫子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夫子了,脸上全是斑点,胸口垫着张大毛巾,嘴角时不时流下长长的涎水。服侍他的小丫环有些厌恶,喂完了最后一口饭,拈起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端起茶碗,送到他嘴边。

一只手从小丫环身后接过茶碗:“你去吧,我来。”声音醇厚柔软,极其悦耳。

楚随波慢慢蹲了下来,把茶水喂进严老夫子嘴里:“老夫子,我在山里头给我娘建了座大房子,有许多花,许多蝴蝶,铁世叔也在那里,他们很开心。”

严老夫子­干­瘪的嘴发出嘶哑的音:“大声点……”

“我爹在昭通也很好,他听说你还在,可高兴了,叫我问你的好。”

“大声点……”

“你知道么?我把玄同剑送人了。”楚随波笑笑,“是个很不错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很不错的人,他配得上那把剑。”

“大声点……”

“我已经很大声了!楚家是在这儿倒下去的,也是从这站起来的;神捕营是被你们扔掉的,是我捡起来的。我十八岁回京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一步一步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知道吗老夫子?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楚随波把茶碗搁在一边,声音里有了激动:“你瞧不起我,你总是瞧不起我,可你要我怎么办?我姓楚!那是我家人!今天轮到你家人了,哈,我就想看看你能怎么办?怎么样呢?你也不过如此!”

“大声点……”

“可你说得对啊,我该走我的路,该发我的声,你如今很不错,你他妈还是很能打,你他妈还是老样子,可那是你的人生啊,不是我的。”楚随波轻轻扯了扯严老夫子胸口的毛巾,擦了擦他的口水,“可我就是不明白啊,我们没误会吗?你怎么永远都这么自以为是呢,英雄?我千里迢迢跑过去是玩你的吗?你有这么好玩吗?我就是想问你一句,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啊?”

“大声点……”

“我说了!我已经很大声了!”

严老夫子浑浊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终于把那半句含在嘴里的话说完整了:“大声点……告诉他……”

楚随波站起来,他有双长长的腿,看起来很高,比残破的院墙还要高了一点。他笑了笑,嘴角浅浅的酒窝变得深了。

“说得对。”他点头,“江湖路远,我们总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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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末裔

唐门末裔..(/t|)

壹 开端

壹 开端

二哥从藏经楼上跳崖自尽的那一天,唐染正在楼里翻书。当时他正痴迷于制造一会够飞的木鸟,为此翻遍了藏经楼里所有和木匠有关的书籍。唐染从早上进去,一直看到傍晚,看累了,也饿了,于是准备回去找点吃的。

他刚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二哥唐倾飞奔着蹿上楼来。唐倾看到唐染,脸上微微现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这时候第八层还有人,但他没有停步,继续冲上了最高的第九层。与此同时,几十个包括若­干­叔伯长辈和堂兄堂弟,嘴里乱喊着“不要冲动!”“千万不能跳!”“二侄子你要想开点啊!”也往九层狂奔。

唐染正在纳闷儿,耳边“呼”的一声,一个人影划过淡红­色­的夕阳,从八层的窗外高速坠下。他刚跑到窗边,耳朵里就听到一个沉闷而遥远的声音:“啪”!伸出头往下一看,一个小小的黑点动也不动地趴在崖底,在视野里只有绿豆大。

藏经楼高九层,但是背靠着悬崖而建,图的是开阔的视野。从楼顶到悬崖底,恐怕得有个十八层、二十层高。唐染看着那个小黑点,一阵迷惘:这如果是二哥,大概已经摔得比烂泥还糟糕了吧——至少从九层上传来的那一片惊呼声和哭喊声,可以做此判断。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大哥唐夕在几天前伤重不治而亡,昨天刚刚下葬,如今二哥也死了,这就意味着,父亲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儿子了。他为父亲感到一阵悲哀,却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事实将彻底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唐染下了楼,到厨房里找到几个馒头和一些剩菜,胡乱填饱了肚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摆弄那只折磨了他两个多月的木鸟。天­色­已经黑尽,在烛光的照耀下,木鸟闪动着光泽,挺漂亮的,可它不能飞,唐染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它飞起来。

正在伤脑筋,有人在外面敲门:“三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唐染叹了口气,放下木鸟,跟着敲门的丫环来到了父亲唐庭远的房间。他发现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椅子上,板起面孔等待着训斥他,而是脸­色­灰败地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老爷本来正在练功,忽然听到二少爷跳崖自尽的消息,悲痛之下走火入魔,下半身瘫痪了。”丫环小声告诉唐染。

“小染,你过来。”父亲的声音依旧威严,但已经虚弱了很多。

唐染乖乖来到床前,父亲的大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我的三儿子,所有人眼中和唐门格格不入的三儿子……我实在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由你来接下这副担子。”

“什么担子?”唐染问。

父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大哥昨天早上下葬了,二哥今晚死了,而我……恐怕也将会随他们而去。唐门的重担,只能交给你了,从今天开始,你是唐门第四十七代掌门人。”

唐染静静地听着,喉头嗫嚅了几下,想要拒绝,但父亲哀伤的眼神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大哥唐夕刚刚躺进冰冷的墓|­茓­里,转眼间灵堂里又添了唐倾那摔得稀烂的尸身。如父亲所言,唐门只剩下他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这个掌门。

唐染做了掌门。三天之后,就在唐倾的尸体下葬后不到两个时辰,父亲也溘然长逝了。这时候唐染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按照江湖子弟十六岁成年的不成文规矩,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后来唐染和路语谣聊天的时候,提到自己接掌唐门一事,显得非常无奈。他说唐门嫡系已经连续三代单传,好容易到了父亲这里生下三个儿子,没想到几天工夫就死了两个,于是自己不得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说自己一向被视为唐门中最不争气的弟子,那些旁系远房的孩子都知道苦练暗器,或者是学习制作暗器、配制毒药,偏偏自己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喜欢捣鼓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唐染所制作的风筝比别人的飞得更高,蛐蛐笼比别人的更坚固更­精­巧,哨子能发出悦耳的鸟叫声,木头小狗甚至能在地上走出去好几十步,但父亲还是对他很失望,因为他制作的这些东西都不能和暗器发生联系,有辱唐门之风。

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只是安心做自己的事,半点也没想过掌门之位能和自己发生联系。大哥和二哥是孪生兄弟,从小较着劲长大,在不断竞争的岁月里磨炼出了一身的好本事,人们都觉得,要从他们两人中间挑出一个掌门是十分令人为难的。但命运就是那么会捉弄人,到了最后,足智多谋的大哥和­精­明能­干­的二哥都莫名奇妙嗝儿屁了,最不争气的自己反而成为了掌门。

“幸好你还不是霹雳堂的堂主,”唐染说,“不过以后你会是吧?”

“我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呢?”路语谣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反正你已经是唐门的掌门了,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在一起。再说了,你这么没本事,我要是和你在一起,那多没面子。”

真是这样么?唐染想了又想,很不甘心。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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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意外

贰 意外

唐染继承掌门之位的第二个月,江南霹雳堂就对唐家在杭州的一处驿站发动了进攻。他们借助着夜­色­的掩护,连夜在驿站的各个关键位置埋下了炸药。第二天,正是这处驿站的新商号——当然也就是唐门的新商号——开张的日子,长长的鞭炮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忽然之间炸药就引爆了,整个驿站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伤了三十多个唐门弟子。这一起袭击事件算得很准,正赶在道贺的宾客到达之前,这样不至于波及旁人、额外树敌,却又恰好能让客人们看到唐家丢脸的模样。

消息很快通过飞鸽传回了蜀中,唐家上下一片震怒。平时主事的几位长老立即向唐染建议,发动报复。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唐染有些不明白。

长老之一、他的三伯父唐恒强忍着火气说:“霹雳堂杀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地盘,当然要以血还血了。”唐恒是一个多年都不管事的挂名长老,威望倒是很高,很长一段时间里离群索居,独自钻研着如何改进施放暗器的手法,但唐夕、唐倾两兄弟的惨死极大地震动了他,于是他重新出山,开始成为唐染最重要的臂助。

“可是就算去杀他们的人,我们自己的人也不可能活过来啊。”唐染搔搔头皮。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唐染虽然不通江湖事务,但决不是个傻子,于是他叹了口气:“这种事我不大懂,就请二伯去策划行动吧。大家都说报复,那我们就报复。”

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的仇恨,已经绵延了上百年。起初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双方就像两头蛮牛一样,互相瞪着眼睛斗气,却又谁也吃不下谁,只能在这一百多年里不断地斗争。

唐染过去对这些争斗漠不关心,但十岁那一年,他却险些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当时他迷上了烧制陶俑,天天跑到唐家堡的后山去挖一种紫红­色­的泥土。有一天下午,他来到后山,正在卷起裤管沿着山路费劲地往上爬,忽然觉得小腿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在离地几寸的地方,有一根绷得紧紧的细线,很凑巧,他小腿的皮肤刚刚好触到了一点。这根线细若蛛丝,如果不仔细看压根就看不清楚。

唐染沿着线小心地找过去,发现了一个埋在泥土里的小机关,如果有人用力撞上那根线的话,机关就会触发。他一点点清理开泥土,等到看清了里面藏着的东西时,他两腿一软,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炸药,是足够把一个人炸上天的炸药。这显然不像是一般的恶作剧。而唐染也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足够好,幸好他人小步子小,运气也刚好眷顾着,这一步迈出去恰好刚刚碰到那根线一点点,没有触发炸药,不然现在他多半已经变成无数的碎块。这么一想,唐染觉得自己简直要忍不住尿裤子了。他正在发愣,推想着这些炸药是谁布置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颤抖。他立刻明白过来,炸药不只这一处,已经有人中招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被炸的人。那是唐家旁系的一个年轻人,虽然年纪比唐染大,但算辈分是他侄子。他气若游丝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双腿都被炸没了,右手手掌也被炸掉,腹部虽然被包扎上了,仍然有鲜血不断地涌出。从旁人的目光里,唐染可以判断出,他活不长了。

父亲当时也在场。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叫到一起,指着这位年轻人说:“都记住,这是江南霹雳堂欠我们的又一笔血债,这些债,我们唐门迟早会还清的,一笔一笔地还清!”

大哥唐夕和二哥唐倾都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愤怒与仇恨。唐染低着头,心里想着:这些债要怎么还呢?也炸掉对方侄子的手和腿么?真是很奇怪。

这之后唐夕和唐倾很快成年了,加入了唐门对抗霹雳堂的正义事业当中去,两人的区别也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变得明显,尽管他们的脸长得越来越让人分不清了。老二唐倾长于武功,被誉为百年来最有潜质的唐氏后人,唐家的各种暗器他都用得出神入化。十九岁那一年,唐倾在合肥使出漫天花雨的绝技,以一敌六,杀死了围攻他的六名霹雳堂弟子,从此名声大振。

唐夕的武功则比唐倾略逊一筹,也不像自己的二弟那样锋芒毕露,但唐夕更长于智计。一直在蜀中和霹雳堂遥相呼应、成为唐门心腹大患的巫山排帮,就是被唐夕用离间计收编过来的。他利用斥候假传讯息,骗得霹雳堂安排了一场针对唐门的伏击,但最终炸死的却是排帮帮主的三名妻妾,逼得两家决裂。这是一步真正的妙棋,一下子扭转了之前唐门的颓势。当然了,此计决不能让外人知道,只有唐家位处核心的寥寥数人知晓,从此唐夕的地位也无法撼动了。

两位兄长声名鹊起的时候,唐染仍然在用心地制作着他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那时候唐门在两位青年­精­锐的带领下,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唐家堡里的人们张灯结彩,放着鞭炮庆祝,唐染却捂着耳朵躲在藏书楼里翻书,他是那么地用心和专注,很快耳朵里就听不到鞭炮声了,连父亲走到他背后都没有发现。当父亲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时,唐染才发觉。他有些惶恐地注视着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责罚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是你做的?”父亲的手心里摊着一个圆球。这个圆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唐染知道,只要用力一捏,圆球就会裂开,从里面弹出一只小蟋蟀来,发出清亮的鸣叫。这是他上个月做好的,给了偏房的一位小表妹当玩物。

“是的,父亲。”唐染低下头,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父亲训斥他的时候。但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父亲的大手伸出来,抚在了唐染的头顶。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父亲的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儿子,总是有本事为唐门出力的。”接着唐染被父亲带出了藏书楼,来到了唐家堡的中心地带,在那里,永不熄灭的试炼之火跳动着、喷发着灼热的红光,告诉每一个来到它面前的人,这里是整个唐门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试炼室。每一件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唐门暗器,都是在试炼室里打造出来的。实际上,试炼室虽然名称叫做“室”,大小却比得上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里面包含了上百间石室,分别进行不同的研究和制作。平日里,唐门子弟身上携带的每一枚暗器,都是从这里取出的,而其中的制度和流程也相当严格。

“从唐家堡建立的那一天开始,试炼之火就从来没有熄灭过,”父亲说,“这一团火焰,也许就是最能发挥你才华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对唐染充满了信心,觉得以唐染的心灵手巧,一定可以在制作暗器方面有所作为。他把唐染交给了著名的暗器大师唐焕峰,半个月后,唐焕峰摇着头把唐染送了回来。

“这个孩子不是做暗器的材料,”他直截了当地说,“心不在这里。”

唐焕峰走后,父亲沉着脸看向唐染:“怎么回事?”

“师父先让我从最基本的零件打磨开始,可是我打磨出来的东西,要不然尺寸不对,要不然­精­度不够。”唐染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可以做出一只能叫的假蟋蟀,但是不能磨好一枚零件?”父亲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怒意。

“它们不一样。”唐染想了很久,这样回答说。

“哪里不一样?”父亲冷冰冰地问。

“做暗器,我不喜欢,我没有兴趣。”唐染小声说,“没有兴趣的时候,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说完他伸出双手,掌心摊开,等待着父亲例行的戒尺。但等了许久,父亲并没有抄起戒尺。只是瞪着眼,把他从头看到脚,看得他浑身发毛,然后摇着头转身离开。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唐染心里想。

唐染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心里知道家族里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生辰,于是决定一个人躲到藏书楼里去,安安静静地看一天书。但还没到午时,他就听到了一阵尖锐的长哨声,那是唐家堡的紧急号令,发出这种声音时,外围的暗哨会迅速封闭唐家堡所有的出入口,堡内所有人都不得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必须原地等待。这种哨音通常意味着一件事:堡内混进了­奸­细。

于是唐染乖乖地呆在原地。他本来就带了几张面饼和一壶水作为午饭,所以也不会饿着。此外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千里镜,这是他自己动手做的,这样看书累了的时候,可以用千里镜看看远处的风光。

透过千里镜,唐染看见许多青年子弟都已经被调动起来,手里拿着兵器在堡内四处搜索。唐家堡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它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内堡对外人而言是禁地,外堡却经常有江湖人士和商人来往。而眼下,这些外人全都被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许离开。

他看到大哥和二哥正站在一起,盘查着几个从外地来的客商。这一对双胞胎的长相的确很接近,所以唐染只能姑且以代号称呼他们俩,兄长甲一一和身前的客商们谈话,兄长乙站在旁边面带冷笑一言不发,兄长甲问完话站到一旁,兄长乙忽然伸出手指向一个看起来肥头大耳人畜无害的客商。隔得那么远,自然听不到说话声音,不过可以看到兄长乙发出一连串的问话,胖客商却讷讷地半天答不上来,脸上的表情也很紧张。

突然间,胖客商双拳齐出,向兄长乙攻过去,兄长乙急忙退开,兄长甲迎上前去,和胖客商缠斗在一起。这一下唐染就能分得出来了——打架时冲在前面的是二哥唐倾,退开的就是大哥唐夕了。

这是唐染此一次亲眼见到二哥和人动手。他自己的武功学得很差,在家族的年轻子弟里排名倒数,此刻见到唐倾矫健从容的身手,不禁有点自惭形秽。这名胖客商武功不弱,在唐倾面前却束手束脚,完全落于下风。

交战中,胖客商的左肩头被唐倾重重拍了一掌,整个左臂立刻无法使唤,只剩下单手,败象已现。情急之下,他的右手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手心里捏了一枚小小的圆球。唐染在千里镜里看得分明,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一下就能判断出,这就是霹雳堂令人谈虎­色­变的招牌武器——霹雳雷火珠。这枚雷火珠如果扔出去,那么近的距离,唐倾只怕要被炸成两截。

但唐倾的反应比唐染的脑子转得还要快,胖客商刚刚把雷火珠捏在手里,唐倾的暗器已经发出去了。带着剧毒的唐门毒针准确地命中胖客商右手腕的神门|­茓­,他的右手先是因为神门|­茓­被撞而软麻,随即毒质侵入血液,整条右臂都不再有知觉。而唐倾已经毫不留情地右腿横扫,把他的双腿腿骨踢断。胖客商软软地倒在地上,雷火珠骨碌碌滚了出去。

唐倾轻蔑地一笑,随手把雷火珠捡起来,潇洒地转过身,示意手下把胖客商捆起来。然而就在他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原本瘫倒在地上的胖客商突然张开嘴,喷出一枚雷火珠,朝着唐倾的后背激­射­而去。

唐染“啊”地惊叫一声,手一松,千里镜从手头滑落,直接砸到了藏书楼外的地面上。紧接着,远处火光亮起,随即隆隆的爆炸声传入耳中。坏了,唐染想,这下二哥死定了。

等到走下楼去他才知道,唐倾在千钧一发之际感到了背后的风声,下意识地一个闪身,刚刚躲开了那枚雷火珠。雷火珠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去,大约只相差半寸左右。这半寸的距离救了他的命,却把死亡带给了站在远处的大哥唐夕。雷火珠笔直飞向唐夕,而后者猝不及防,同时也没有唐倾那么敏捷的身手去躲避,于是被炸了个正着。

以后的三天里,唐门中人倾巢而出,几乎把四川境内的名医请了个遍——假如一定要用“请”这个文雅的词——却仍然未能挽救回唐夕的生命。而唐倾则完全崩溃了。和他情同手足的孪生兄弟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正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和自以为是,导致本来已经被制住的敌人发起了垂死的反击,害了唐夕的­性­命。他把自己紧锁在房门里,不吃不喝,父亲不放心,派人去偷听,只听见他自言自语:“我如果不躲开就好了……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就在唐夕下葬的第二天,唐倾冲到了藏经楼的最高层,向着悬崖的方向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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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初见

叁 初见

接任掌门后,唐染曾经认真地问过伯父唐恒:“为什么一定要嫡系的才可以接任掌门?其实我觉得伯父您完全就可以……”

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伯父看起来已经可以从眼睛里放出暗器来了。这之后伯父板着脸讲了一大堆,从唐门的起源一路讲起,直讲到现在和江南霹雳堂的困局,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话:唐门是一个围绕着纯正血统、依靠着家族亲情才能坚固起来的堡垒,几百年来始终如是,这也是唐门最终必将战胜霹雳堂的理论依据。虽然唐染不太明白唐门拥有纯正血统和霹雳堂必败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推论,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傻话以后不要多说了。

所以他乖乖地当掌门,并且慢慢发现也没什么太难的。唐门就像一架结构复杂的机器,每一组部件都能够自如地按照既定轨道运行,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他这个掌门太过费心。他习惯了的事情就是每天在各种各样不同的纸张上签名表示同意:某青年弟子可以出门历练了;某样新研制的暗器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某某和某某将要离开唐家堡执行任务,请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诸如此类。

除此之外就是账目。唐门是一个很大的门派,成百上千的成员都得吃饭,自然要有足够多的进项。几百年来的运营,已经让唐门拥有了遍布各地的生意,酒楼、布庄、药铺、票号……什么都有。不过同样的,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妥善打理,他只需要定期核一下总账,批准一下某些产业的扩张或者合并就行了。偶尔有些大事需要掌门作决断的时候,他也学会了看议事长老们的脸­色­行事,作出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决定。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比在纸上签字费力。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唐染已年满十八岁。三年里,他努力学着去作掌门,居然也没有犯下什么错误。尽管如此,在他主事的这三年里,唐门的势力固然没有被削弱,但也没有丝毫的扩大。与之相反,霹雳堂却抓住这个时机高速扩张,眼看着双方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唐门上下忧心忡忡,就连唐染也从长老们一天比一天严峻的神­色­上感到了危机的临近。他很内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但应当如何纠正这个错误,他心里实在没有数。

十八岁生日过去不久,唐家堡接到了一份请帖,那是由武学泰斗少林寺发起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样的大会在过去四百年里只举办过五次,每次召开,必定是有什么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大事发生。

“我……我应该去赴会吗?”唐染问伯父。

“当然要去!”唐恒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唐家堡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怎么可能错过掌门人大会?”

“可是这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实在有点拿不出手啊。”唐染低声说。

唐恒摇摇头:“拿不出手也得出手!我会亲自陪你去,并选派得力弟子跟随,到时候你只要听我的吩咐行事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唐染想。他整理好行装,几天后随着唐恒出发去往嵩山。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蜀地,却已经不能像寻常的年轻人那样无所顾忌地享受旅程了。他是掌门人,走到哪里都必须首先考虑到掌门的气度和仪态,喝杯茶都得拿捏做作一番,偶尔想要放松一点时,唐恒的目光就像夺魂锥,一下一下地锥着他的后背。

尽管如此,沿途的风光还是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第一次感到天下是那么广大,而曾经在他心目中有如庞然巨兽的唐家堡则是那么渺小。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只始终没能完工的木鸟,如果木鸟真的能飞起来,那它将会多么幸运,可以自由地饱览这片河山。

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嵩山。这时候少林寺已经非常热闹了,各位掌门人都带着不少弟子,上千人的吃喝拉撒睡让负责勤杂事务的和尚们忙得团团转。而自从进入嵩山地界之后,唐恒就开始紧张起来。

“霹雳堂的人一定也到了,”他说,“从现在开始,步步小心。”

于是唐染也跟着紧张了半天,半天后他想明白了:以我的这点功夫,紧张也是白紧张,还不如放轻松呢。

放轻松的唐染以掌门身份在少林寺得到了优厚接待。他每天只听到松涛阵阵,而没有那些烦死人的请示、汇报、警告、诉苦、训导,心情好了很多。

唐染记­性­不错,那些来到少林寺的帮主、教主、掌门人他多数都认识,都是在他接掌唐门时前来道过贺的。唐染一一和众人热情招呼,丝毫没有少了礼数,让唐恒十分满意。但突然唐恒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唐染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中年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中年人面目端方、和颜悦­色­,小姑娘眉清目秀,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应该很讨人喜欢,但似乎除了唐恒之外,其他人望向他们的目光也很奇怪。

“记住了,那就是我们唐门的死敌,江南霹雳堂的堂主,路炎非。”唐恒说。

“那他身边的小姑娘是谁?”唐染问。路炎非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么大的震撼,反倒是路炎非身边的女孩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应该是他的女儿,名字叫路语谣。”唐恒说,“听说她年纪不大,在制作火器方面已经深得路炎非的真传,以后也许会是你一生的敌人。”

唐染有点疑惑,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未凿的女孩,会是个制作火器的高手?至于“一生的敌人”云云,他想,我大概还不配做谁的敌人呢。

路炎非也注意到了唐门的人,他忽然带着路语谣走了过来,唐恒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唐染已经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杀气毕露。

“唐恒先生,许久不见了!”路炎非对着唐恒拱手说。

唐恒还礼,两个人随意寒暄了几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你死我活的生死仇人,倒像是故交老友。这时候路炎非注意到了唐染,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这位就是新的掌门人了吧?真是英雄出少年!”说完也按掌门之礼向唐染拱手作揖。

唐染连忙还礼,脸上一红,心想我算什么狗屁英雄?路语谣像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扑哧一笑,唐染更加尴尬,却禁不住想,这个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呢。

双方绝口不提彼此之间的仇杀,说了几句闲话后,各自分开。唐恒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你是不是看这个人相貌和善,所以对他有些好感?”他问唐染。

唐染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唐恒哼了一声,卷起袖子,露出右臂上老大的一块伤疤。那伤疤坑坑洼洼,呈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色­,几乎覆盖了整条右臂,看得唐染心头一颤。

“这就是当年他送给我的终身纪念。”唐恒淡淡地说。

等了几天之后,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大会便正式召开。

少林方丈闻远大师言简意赅,三两句客套话之后,迅速转入正题。大家这才明白,少林寺这一次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为了异族入侵中原的事。朝廷和异族打打停停,每一次都吃亏,长期以来不得不靠每年纳贡来求得平安。但这一次,事态似乎严重了,异族有了全面侵占中原的野心。

这件事不只关系着武林的气运,更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安危,因此慈悲为怀的方丈希望武林中人能够团结起来,共同为了抵抗异族出力。

唐染不由肃然起敬,与会者似乎也都被闻远大师感染,一个个慷慨陈词,不同门派的武人们的心仿佛在这一刻被紧紧连在了一起,唐染觉得自己就快要热泪盈眶了。但侧头一看,唐恒还是一脸的冷静,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仿佛是预见到了些什么。

果然,等到大家豪言壮语说够了,决心表足了,闻远方丈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所以,我们必须推举出一位可以领导群雄的武林盟主来。”这句话像是往一锅沸腾的热汤里扔进去一块冰块,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冰块融化了,热汤继续沸腾,而且热度相当地不一般。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带有一种古怪的魔力,仿佛比异族入侵更加引人关注。

唐染地发现现场的氛围比之前还要热烈一百倍,只是这样的热烈不再是万众一心,而是充斥着越来越多的火药味。

人们开始推选出一个又一个盟主候选人,然后­唇­枪舌剑地激辩不休:某人适合,某人不适合,你以为某人适合,其实他一点也不适合,与其说某某人适合,还不如说某某人更适合……

大会开到第五天,人们仍旧在争吵不休,也许是少林寺的青菜豆腐比其他地方的青菜豆腐更加长火气,终于有人在吵架吵腻了之后开始动手了。虽然这起小纠纷立即被少林武僧制止了,但人们却从中汲取到了宝贵的灵感。

“比武定胜负!”开始是一个人这么叫,后来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比武定胜负!”

唐染再次把视线移向唐恒,眼神里多了几分崇拜之情。如果我是天下苍生,他想着,我可能不大会指望这么一群人来挽救我的命运吧。

当天夜里唐染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因为白天在掌门人大会上睡多了。现在他又有点后悔,因为白天不睡觉还可以看别人打架,晚上不睡觉就没什么值得一看了,而且他的肚子开始饿起来。

唐染从床上起来,习惯­性­地想要去厨房找几个冷馒头,但又很快想到,这里不是唐家堡,而是少林寺。堂堂掌门半夜三更去人家厨房里拣冷馒头,未免有损唐门的光辉形象,只能郁郁地作罢。正坐在床边发呆,忽然窗户上传来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扔石头。

他推门出去一看,不远处站立着一个黑影,正在远远地向他招手,看样子不像有恶意。反正饿得睡不着觉,他­干­脆跟着黑影走了出去。

那个黑影一路带着他离开少林寺,轻功颇为灵动,他跟在黑影后面,一直来到了后山,黑影才停下。唐染走上前去,边走边问:“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刚说到这里,右脚脖子陡然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接着一股大力把他头下脚上地提了起来,令他的身子倒悬在半空中。唐染一阵挣扎,但哪里挣得脱?

黑影这才走近了,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月光下现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唐染一惊:“你是……你是路堂主的女儿,路语谣?”

“喂,我们只见过一面,你倒是连我的名字都记牢了?”路语谣虽然语气里充满讥讽,但看上去倒不像有恶意。她来到唐染身下,抬头和唐染对视了一会儿,摇头:“你好歹也是唐门的门主,怎么那么没用?我本来准备了五重机关,算好了你所有的躲闪动作,哪想到你居然连第一重都没有躲过,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踩了上去?”

“我本来就是历代唐门掌门人里最没用的,”唐染说,“所以你抓住我也不足为奇。”“最没用的?我看你有用得很!”路语谣瞪起眼珠子,“头一次见面,你就不停地瞟着我看,一点礼数也不懂!”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唐染很诚实地说。

路语谣一愣,偏过头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扔了出去。石子准确地割断了套在唐染脚脖子上的绳索,令他头朝下栽了下去。还没等他叫出声,路语谣一个箭步上前,在他腰间轻轻一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不过摔疼的是ρi股。

“真没意思。”路语谣看来闷闷不乐,“一个掌门都那么弱,我看唐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迟早要被霹雳堂灭掉。”

“难道你不希望唐门被灭掉?”唐染揉着ρi股慢慢站起来。

“灭是一定要灭的,但都被他们灭光了,我还玩什么?”路语谣神气活现地说,“总得等我抢到了堂主之位后,在我手里灭才行。”

听她的口气,活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但从她刚才推自己那一下的身手来看,又不像是虚言。唐染只能讪笑:“你是堂主的女儿,未来的堂主难道不是你的么,­干­什么还要抢?”

路语谣呸了一声:“你以为霹雳堂像你们唐门那样凭着血缘一代传一代啊?要是都遇上你这样的废物,那不是早完蛋了?霹雳堂堂主,向来是能者居之!”“那多好!”唐染由衷地说,“我要是生在霹雳堂就好了!”

“为什么?”路语谣又是一愣。“能者居之,就不会有人逼我这样的废物当掌门了。”唐染说,“那样我还能有时间去做我的木鸟。”

“什么木鸟?”

唐染事后回想才发现,他活了十八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畅快淋漓地和一个人好好聊天。从小他就不怎么合群,大哥、二哥虽然没有对他不好,但也很少主动亲近他。等到他当了掌门之后,周围的人要么仰望着和他说话,要么像唐恒这样恨铁不成钢地训导他。直到这个嵩山上的夜晚,他才意识到,原来仅仅是和人说说话,也能够令人快乐。

而路语谣显然没有唐染那么多的心思,她是简单而快乐的,即便她有很高明的武功和出­色­的陷阱术。才一会儿工夫,她就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把唐染抓起来折辱一番,也开始快活地讲述她的生活、她要成为霹雳堂堂主的宏伟理想。她毫不介意在唐门门主面前讲述她如何消灭唐门的长远计划,这让唐染几乎要感谢自己的没用,没用到连死敌都不对他加意提防。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路语谣看了看天,“天快亮了,要是你们的人发现你不在了,多半要以为你被绑架了。”

我难道不是被绑架过来的吗?唐染有点哭笑不得。但他还是顺从地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沿着原路返回住地。走出去两步后,他又想到了点什么,回过头来:“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有,大概等到我当上堂主,杀进你们唐家堡的时候吧。”路语谣嘴里咬着一根长长的青草,“你也别指望娶我了,第一,我们是仇敌,第二,我也不能嫁给一个没用的家伙。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想到娶你,”唐染摇摇头,“我只是想多和你说说话而已。从小到大,还没有人陪我说过那么多话呢。谢谢你。”

路语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吐掉嘴里的草根,走到唐染面前,举起她白皙的手掌:“好吧,那我们立个约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不杀你,而且还会陪你说话。”

唐染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轻轻拍在路语谣柔软的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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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娶亲

肆 娶亲

天下掌门人大会演变成了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而且不只是掌门人,一些独来独往的江湖豪侠也加入了进来。最后武林盟主究竟给了谁,唐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武当掌门,又好像是华山掌门,管他呢。武林盟主也管不了唐门和霹雳堂的仇恨,无论怎样,争斗还会继续。

离开嵩山时,唐染不断地回头,想要从离去的人流中找到路语谣的身影,可惜未能如愿。

唐染回到了唐家堡,生活依然照旧,但围绕在唐染身边的人们发现,经过了嵩山之行后,唐染变得更加畏首畏尾。具体的表现是,过去当长老们提出打击霹雳堂的某处分舵或是产业时,唐染都会看看大家的脸­色­,点头答应,现在他却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似乎霹雳堂死人对他而言是种痛苦。

“你怎么了?难道是看到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就生怕伤到她了?”还是唐恒老辣,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关窍。

唐染涨红了脸不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唐恒拂袖而起:“荒唐!为了一个和你半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女人,你就要置唐门的尊严于不顾吗?”唐染差点冲口而出“我和她说过很多句话”,幸好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更糟,于是悬崖勒马,硬生生憋了回去。

唐恒对于唐染心里惦念着路语谣这件事耿耿于怀,并且雷厉风行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成亲?”唐染愣住了。

“你已经十八岁……快十九岁了,”唐恒说,“这个年龄才开始谈婚论嫁已经算晚了。你是唐门的掌门人,必须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进入家门,壮我唐门的声势。”唐恒接下去啰啰唆唆回顾了很多过去的历史,唐染的祖父娶了青城派掌门的女儿,从此青城派和唐门联手,在蜀中再无敌人,连峨眉派都得让我三分;唐染的曾祖母是武林豪门岳州杜家的掌上明珠,唐门和杜氏由此成为盟友;唐染的曾曾祖父……

唐染作认真倾听状,心里却有无数纷乱的思绪在搅来搅去。我要成亲了?和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当然了,成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可以多一个伴,而且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可他仍然禁不住去想起一张清秀中带着狡诈的小脸。

我真的要成亲了?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和那个阳光般明媚、月亮般狡黠的女子在一起了?

唐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决不肯浪费哪怕是一盏茶的工夫,立即召集长老们开始商量,看江湖中有哪个实力与名誉都不错的帮派家族正好有适龄的少女,然后派人去考察一番。唐染也因此得到了几天相对空闲的时间。在签完那些表示同意的名字之后,他把自己的身体缩在掌门专用的太师椅上,并很快发现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整个身体团成球塞进椅子了。他已经十八岁,身材比唐恒更高大。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唐染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长大了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决定了呢?

唐染在屋子里想了两天,想得头都大了,后来他的视线无意中投向了屋角的案台,上面放着那只未完成的木鸟,许久没有碰过,早就积满了灰尘,在月光下更加显得暗淡。让这只木鸟飞起来,曾经是唐染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而现在,他已经快要忘了这只木鸟的构造是怎样的了。他成为了掌门,虽然他更情愿用掌门的位置去换一只能飞起来的木鸟。

唐染怔怔地望着木鸟,被积灰掩盖的木鸟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咬着嘴­唇­,在屋子里绕了三圈,最后猛地一跺脚,转身出了门。

事后回想起来,无论怎么样,唐染都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者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敢那样做,可他真的做了。堂堂的唐门掌门人趁着黑夜悄悄溜出了唐家堡,然后变卖掉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换取路费,出了四川,向着江南的方向一路前行。

唐家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片忙乱,他们搜遍了唐家堡的每一处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唐染的半点踪迹。唐恒毕竟最了解唐染,他很快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小子想逃婚!”于是唐门­精­英尽出,沿着出川的道路一路找下去。但这是唐染第一次独自上路出川,走了两天后就迷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恰巧和追兵错过。结果唐染真的出了川,坐上了顺江而下的大船,当唐恒最终抓到他的时候,竟然已经在鄂州了。

“你可真能耐啊,”唐恒说,“我本来一肚子气,但一想到你头一次自己出行,竟然能在唐门的追赶下一路逃到鄂州,又觉得你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掌门人的本事了。”

唐染看着滚滚流逝的长江水,一声也不吭。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会到达江南,也不会再有下一次出逃的机会了,路语谣终将离他远去。

唐染跟随唐恒回到蜀中,所有人都装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只是堡内的戒备大大加强了。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防卫,他也不会再起逃心。那一次临时起意的出逃,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勇气。

公允地说,唐恒对于唐染的婚事还是很在意的,他所考察的世家小姐,不仅仅看家世威望,对于女子本身的才貌品德也要求很严,以期望最终结果能让唐染满意。唐染对唐恒所提出的人选都没有拒绝,最终唐恒为他选定了太原府铁枪王老爷子的孙女。

“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精­善女红,”唐恒活像一个能言善道的媒婆,“而且王老爷子对这位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一直舍不得让她习武,所以她压根不会武功,也不必担心婚后欺负你,哈哈哈哈!”

唐恒笑得很开心,唐染只能陪着笑两声。

掌门没有异议,唐恒就亲自携厚礼前往太原府提亲,并专门邀请了当地有名望的武林人士做媒,礼数分毫不少。王老爷子显然也对攀上唐门这样的亲家十分满意,一来二去,婚期被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别再逃跑了啊。”唐恒在唐染耳边说,“婚期已定,再跑,丢的就是整个唐门的面子!”其实他不说这句话,唐染也不会再跑了。

两个多月后,就在婚期之前的三天,唐门派出迎亲的得力弟子将新娘安全地送到了唐家堡,就等着三天后的吉时行礼成婚了。成亲之前的那天夜里,唐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时候他听到屋外不远处有人说话,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一名跟随着王家小姐陪嫁过来的侍女,正在和他院里的守卫讲话。她似乎是替王家小姐过来送什么东西的,守卫随口问了几句,就让她进来了。唐染开门让她进来,侍女进门后,忽然转身Сhā上了门,然后用手在脸上一抹,路语谣的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唐染的眼前。极度震惊之下,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未来的老婆真是个废物。”路语谣一ρi股坐在椅子上,“当然你们唐门派出去迎亲护送的保镖也都是废物。我半道上绑走了一个侍女,再扮成她,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染想要说“果然是你的风格”,但冲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路语谣耸耸肩:“不危险的事情,做起来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千里迢迢跑到唐家堡里面来看你,可不是和你讨论危险不危险的。”

唐染给她倒了一杯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时候他才有空打量一下路语谣。大半年不见,路语谣似乎更漂亮了一些。

路语谣不回答,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有点奇怪:“我问你,半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次从唐家堡逃跑了?”

霹雳堂对唐门的情报果然掌握得很详细,如果不是唐恒动作快,自己搞不好已经成了霹雳堂的阶下囚。唐染一边后怕一边回答说:“是的,不过刚逃到鄂州,就被抓回来了。”

“你去鄂州­干­什么?”她继续问。

“我不是去鄂州,只是在鄂州被抓而已,其实我要去的是江南。”

“你去江南­干­什么?”

唐染犹豫了很久,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那时候伯父想要我成亲。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想起你,所以我想要去找你,问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路语谣站到唐染的身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躲避。

“我想问你,你说过肯定不会嫁给我,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更改?”唐染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可是我,就是很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说完了,我就死心了。”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又答应成亲了?因为你被抓回来了?”路语谣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

“因为……因为我……”唐染嗫嚅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勇气了。其实那一次出门,是我这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我从离开唐家堡的时候起,就开始后悔,等到了鄂州,就算伯父没有找到我,我也已经几乎不敢再向前多迈出一步了。我那时候想,我如果找到了你,就算你改口了,我又能怎么样?我是唐门的掌门,终究……终究还是不行的。”

路语谣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暗淡了。她退开几步,重新坐下,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我明白了。”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冒险潜入到唐家堡是为了什么。”唐染说。

“我只是被一个人打动了。”路语谣轻声说,“我听说,有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笨蛋,竟然离开了家,冒着被霹雳堂炸成粉末的危险,一个人向着江南进发,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为了找我。所以当我听说这个人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我才会那么的震惊,想要见见他,亲耳听听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想……”唐染结巴了,发现自己无法再说下去。“如果我现在要你跟我走,你愿意吗?”路语谣忽然说。“走?走哪儿去?”唐染一惊。“你离开唐家堡,我离开霹雳堂,”路语谣的脸上带有一种唐染从未见到过的情感,“把打打杀杀的事情留给他们去解决,然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唐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也许路语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从她嘴里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奇,但唐染不是。路语谣同意嫁给他,这句话在几个月前会让他狂喜,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到很多。他明天就要结婚了,有一个无辜的女人正在等待着他,如果现在跟随路语谣而去,那就是悔婚,会让太原王家从此对唐门恨之入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唐门”这两个字了。

可是路语谣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么美丽而真实,有好几个瞬间,在汹涌的情感冲击之下,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那好吧”。但在这几个瞬间之后,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路语谣的笑容消失了,一种寒意出现在眼中。这种寒意在那一刹那浸透了唐染全身,他很清楚,从此以后,他也许不再有和路语谣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了。“你终究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她摇了摇头,“我走了。”

唐染伸出手,想要拉住路语谣,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路语谣推开门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不管怎么样,我说过的话始终算数。今天之后,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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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惊变

伍 惊变

唐染的婚期被迫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门遭到了炸药的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子。在严密的防御下,这名袭击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内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为奇怪的是,袭击者并没有选择如藏书楼、试炼室之类堡内的重要目标下手,爆炸的目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普通房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泄愤。偷袭者最后没有被捉到,只是唐染总觉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个月后,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确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觉得舒适惬意,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另一个人的脸,但那张脸在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越来越模糊,终于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

而这一年,唐门对霹雳堂的战争也稍微占据了一些上风,虽然总体上还处于劣势,但差距已经缩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联姻果然是好处多多。王老爷子虽然早已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他当年庞大的关系网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门利用起来。

与之相反的坏消息是,朝廷对异族的战争再次以失败告终,割让了大片土地,不过这个消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相对显得遥远一些。中原如此广大,割几块地好像也没什么。武林盟主倒是很认真地和各大派掌门商议了一下武人们组建义军的事宜,但此事商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结果义军还没来得及组建呢,仗已经打完了,计划只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觉这两年自己在掌门的位置上做得还不错,至少比前三年要进步了许多,唐恒对他的批评训诫也慢慢减少了一些,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同寻常的挑战因此降临了。

“你说什么,弹劾掌门人?什么意思?”唐染很是吃惊。

“意思就是说,有人认为你在掌门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们唐门的确遵循着很严谨的血统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掌门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里有人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当不起掌门的称号,可以提出弹劾;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人认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释说。

唐染搔了搔头皮,并不显得慌张,唐恒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看起来,至少你面临大事时足够冷静,有那么点掌门的派头了。”

“我不是冷静,”唐染老老实实地说,“如果真的有人弹劾我,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长叹,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细节很快弄清楚了。弹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谱上的侄子,但实际上年龄比他还要大很多。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岁,是唐门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很响亮的一位人物,凭借着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经让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唐嵩的父亲在唐门与霹雳堂的争斗中丧命,所以他对霹雳堂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发动全面攻击。

可惜此时的掌门人是唐染,近百年来最没用的掌门。唐染在掌门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门和霹雳堂的力量对比倒了个,这让唐嵩的复仇宏愿愈发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换一个更强硬的领导者。

按照唐门的族规,弹劾一旦提出,就将在所有唐门子弟面前公开,然后大家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此事。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过半数的人支持弹劾,被弹劾的掌门就得退位让贤。

唐染并不是很在意,某种程度上,他还隐隐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赶下台。不当掌门也好,他想,回家陪着妻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我的儿子也不必被培养成掌门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然而令他极度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赞同弹劾的人并不多,距离一半人数还有相当的距离。普遍的说法是,唐染虽然能力不够强,但毕竟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唐门做事,别无二心,何况这两年唐门的颓势也渐渐有了起­色­,没有必要撤换他。

“你的­性­格的确有点不可救药,但有趣的是,正是你的­性­格帮了你大忙。”唐恒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你下台么?不是因为你多么有魅力多么受人欢迎,只不过是你在位的这五年,受到家规处罚的人还不如你父亲在时半年的人数多。”

“我确实不太喜欢处罚人,总是心软。”唐染点点头。

“而唐嵩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人们自然要掂量了,如果唐嵩上台,也许还不如你在的时候好呢——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

“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唐染若有所思,“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我有这样的好处呢。”

既然这样,那我就接着当掌门好了,唐染想。五年掌门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随遇而安,或者说,逆来顺受。

他这么想着,独自一人来到藏书楼。他来到了第九层,站在最开阔的那扇窗户前,眺望着远处徐徐坠下的夕阳。五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他的二哥唐倾就从这扇窗户跳了下去,摔成一摊­肉­泥。

第九层存放的都是一些很偏门的书籍,平时基本无人来此,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仍然难掩那一股尘土的气息。唐染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他的视线无意中向上一瞟,发现在窗户上方的墙壁,有一根凸出在外的铁钉,铁钉上挂着一块破碎的布条,看来已经非常陈旧,至少得有好几年了。

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挂着一块碎布条?唐染抬头看着这根铁钉,脑子里模模糊糊想到点什么,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很轻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他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会跑到这层楼上来,于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唐染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腿上一麻,低头一看,一枚唐门的银针正钉在大腿上。他张开了嘴,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大腹便便的妻子正在充满担忧地看着他,见到他睁开眼睛,才长长松了口气,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一旁的唐恒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唐门可能出现了内­奸­。”

唐恒告诉唐染,他能捡回一条命来,全凭侥幸。就在他被袭击的时候,两名唐门弟子即将出发执行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因为时间很紧,所以他们被批准直接到藏书楼上去找唐染,结果正好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掌门人。当时他的脸­色­已经得乌青,倘若再晚一炷香的工夫,脸­色­转黑,那就无药可救了。唐染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

“那枚银针是直接从试炼室偷出来的,所以查不到发针人是谁,”唐恒说,“现在长老们有两种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霹雳堂派出的内­奸­,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你的观点是什么?”唐染问。

“霹雳堂不会暗杀你的,因为老实说,由你来当这个掌门,对他们有好处。”唐恒直言不讳,“所以我认为,这是唐嵩眼看弹劾你不成功,于是铤而走险。”

“唐嵩?”唐染心里一沉,“同为唐门中人,他居然会那么狠毒。”

“可我们没有证据啊。”唐恒说,“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对付他,所以你仍然处于危险中,现在除了加强对你的保护,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自己没什么关系,”唐染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到她,能不能先把她送回到太原府住一段时间,躲开这次的危险?”

“可以,我会派专人保护她回去的。”唐恒回答。

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唐染稍微松了口气。相较而言,他自己并不是如何怕死,但妻子的安危一直挂在心头。尤其现在,他已经快要有自儿子了。

他安心地在唐家堡里等待着唐嵩的下一次暗杀。但这次唐恒安排的护卫十分到位,而唐嵩毕竟也是唐门中人,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一个月过去了,第二次暗杀并没有发生。弹劾的投票按期进行,唐嵩仅仅获得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支持,所以唐染的掌门之位可以继续下去了。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唐恒也终于松了口气,“来,喝一杯。”

唐染并不爱喝酒,但他不想让唐恒不高兴,于是接过了杯子,看着唐恒往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杯子举到嘴­唇­边,还没喝入口,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进来!”唐染放下酒杯,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掌门人,不好了!”进来的唐门弟子带着哭腔,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夫人出事了!”唐染猛扑上去,一把揪起对方:“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霹雳堂了?”唐恒也赶忙问。

“不是霹雳堂……”弟子慢慢说清楚了所发生的事。倒真和霹雳堂无关,护送夫人的车队刚刚出川,遇到了两帮江湖豪客火并,似乎是为了争夺某地的贩马生意。唐门的人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于是选择了绕路而行,不料刚刚绕开没多久,那场火并就升级了,激烈的厮杀中,几匹烈马受到惊吓,沿路狂奔而逃,恰巧冲撞进了唐门车队,把夫人的马车撞翻了。

“夫人怎么样了?”唐染大吼着问,两只手几乎快要把那名弟子肩头的­肉­抓了下来。

“夫人受到撞击,早产了。”弟子哭着说,“婴儿活了下来,但是夫人……夫人……没有保住。”

唐染两眼血红,放开了这名弟子,脑袋里一片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思想都被什么力量驱逐出去了。唐恒扶着他坐下,他便乖乖坐下,却仍然做不出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才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晕了过去。

这之后的三天里,唐染一句话都没有说,每天只是呆在房间里,陪着那个初生的婴儿,也就是他的女儿。

整个唐家堡都为了掌门夫人的去世而服丧,唐恒几乎一有空就过来看他,但他在唐恒面前也是神情木然,说不出话来。唐恒很忧虑,不断地对他说:“你要想开些,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为了你的女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唐染仍然没有回答,但是三天之后,他却有了一些古怪的举动——他开始动手为女儿做玩具。唐恒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有事要做,不至于寻死了。至于唐嵩,大概也知道掌门夫人的死毕竟因自己而起,始终没有去探望过唐染,即便是掌门夫人的丧礼,他也托病没有去。所有人都有着近乎雷同的心思:掌门人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不过总算还好,唐染还是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了。时间慢慢流逝,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唐染看起来已经基本回复了常态。虽然眉眼里还带着几丝悲戚,但他已经开始重新打理掌门事务,说明他已经决定把生活扳回到正轨上来。虽然人们都认为,他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还是个年轻人而已。”唐恒仍旧安慰他说,“生活的路还长,日后再续弦也就是了。”唐染每次对这种话题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到了女儿百日的时候,向来不喜欢铺张的唐染出人意料地为女儿举行了一个庆祝百日的盛宴,邀请了家族里所有的重要人物参加,唐嵩也在此列。

现场的气氛相当热烈,人们都看出唐染今天心情不错,自然要努力帮助他维持这样的心情。唐染怀抱着满百天的女儿,手里拿着一条竹节蛇逗弄着她,在筵席中穿来穿去,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

经过唐嵩身边时,唐嵩的表情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站起身来道贺,唐染的微笑不变,和他寒暄了几句,忽然叫道:“哎呀,这小东西又尿了!”他顺手把竹节蛇递给唐嵩,唐嵩接了过来,突然之间,唐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唐嵩倒在了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面­色­变得乌黑,显然中了奇毒。再仔细看,可以看到那条竹节蛇竟似有生命一般,正用毒牙咬在他的虎口处。

唐染把女儿交给丫环,来到宴厅正中央,一字一顿地说:“叛徒唐嵩,勾结霹雳堂,已被我处死。”

人们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宴厅外走进来一个­精­­干­的年轻弟子。他没有搭理其他任何人,径直走向唐染,向他低声汇报了几句什么。唐染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川东青马牧场已经被收为唐门的分支,”他高声宣布说,“川东铁枪会不服从唐门的收编,已经被灭门。”

人们的惊骇程度进一步加剧:川东青马牧场和铁枪会,正是那起导致掌门夫人丧命的大混战的当事双方。大家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在过去的一百天里,唐染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看着唐染的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随意与轻蔑,而是混杂着尊敬、钦佩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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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铁腕

陆 铁腕

在短短的时间里,唐染带给了人们接二连三的意外,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曾被视为最无能的唐门掌门人,身上已经起了一些令人敬畏的变化。他那些曾经消耗在制作无用玩物上面的智慧,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掌门事务上。他开始请长老们向他传授各种江湖知识和谋略,又跑到藏书楼里大量翻阅那些记录兵法和战争的书籍。他头一次认真阅读了与霹雳堂相关的全部资料,直到能倒背如流。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唐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有一天他回到房里,因为实在太疲倦,不小心碰翻了一口箱子,箱子里掉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五六年前他一直在苦心钻研的那只木鸟。

一只木头鸟,怎么可能飞起来呢?唐染想。他随手把木鸟扔在了桌上,第二天它成为了女儿手里的玩物,虽然不能飞,但能在手掌里扑棱翅膀,终究还是件挺­精­致的小玩意儿。

这一年,唐染二十一岁。

唐门和霹雳堂的交锋渐渐成为了武林中人关注的焦点。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残酷。尤其是唐门的掌门人唐染,在前几年近乎打盹儿的情况下,忽然亮出了他的獠牙。在他的带领下,唐门的势力开始惊人地扩张。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势,仿佛一辆巨大的战车,要从一切阻挡他的障碍物上呼啸着碾过去。往日唯恐唐染不够强硬的唐恒,此刻却忧心忡忡,不断劝诫唐染注意分寸。在他看来,战争固然是战争,但把战争变成吞噬一切的泥潭,决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去年我们损失的弟子超过了之前三年的总和,”唐恒说,“这样下去,我们两家消耗过大,可能会被旁人趁虚而入。”

“他们会,我们不会。”唐染胸有成竹,“这两年我们的扩张速度比损失速度更快。”唐恒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霹雳堂也意识到,这个过去他们看不起的唐门掌门人,已经成为了心腹大患。半年之内,他们策动了三次暗杀,但唐染在自己身边布置的防御极严,霹雳堂每次都白白折损人手。

第四次暗杀到来时,唐染巧妙地布了一个局,利用一个­精­心培养的替身顶替自己活动,引出了霹雳堂的杀手。但这一次,其中的一名杀手相当顽强,这名杀手在唐家堡奔逃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炸死了九个人,伤了三十多个,最终才被擒获,押到了唐染身前。唐染凝望着这名杀手,慢慢走到对方跟前,摘去杀手脸上的蒙面巾,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又见面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来杀我的人会是你。”唐染说。说话时,两个人正在唐家的地牢里,唐染坐着,而路语谣被镣铐铐住了四肢。

“我也没想到我会有专程跑来杀你的一天,”路语谣一笑,“上一次跑来见你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后来你成亲了吗?”唐染问。“何必明知故问。”路语谣说,“从你这几年的表现来看,霹雳堂就算死了只猫,恐怕你也一清二楚。”

唐染耸耸肩:“我不过是想找点话题和你聊聊而已。我当然知道你父亲给你订了亲,但你把新郎打了一顿,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也不算打他,只是我想试试他的功夫,而结果令我很失望罢了。”路语谣摆摆手,带动镣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准备什么时候杀死我?”

唐染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我完全可以用你作为人质,向你的父亲要挟……”“你不会的,”路语谣打断他,“你一定会杀死我。”

“为什么?”唐染问。路语谣直直地盯着唐染的眼睛:“因为我会令你软弱,而这种软弱是你要尽力屏弃的。”

唐染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路语谣身边,坐在了地上,声音变得很低沉:“你不但了解过去的我,也了解现在的我。”

路语谣的语声很沉静:“还记得我许诺过什么吗?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会杀你。但昨晚我自己打破了这个许诺,如果你真的进入我的攻击范围,我一定会炸死你,因为你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

“其实我还在软弱,”唐染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来看你。有时候我很想变成另一种人,又不知道那样是否值得。”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路语谣说,“人总是会慢慢变成自己不愿意变成的那种人,然后很快适应,很快习惯,并且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初的目标。可是你还记得你最初的目标么?”

唐染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囚室门口,停住了脚步:“大概是一只永远都飞不起来的木鸟吧。”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着和路语谣的两次夜会,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以为快要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但事实上,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得那么清楚明晰,就像是用刀刻在心上的一样。但那时候的懦弱少年和那时候的明媚少女,终于都被时光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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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终章

柒 终章

一直处于下风的霹雳堂在第四次暗杀失败之后,终于认识到了危机。霹雳堂开始想尽一切方法寻找盟友,为此不惜以他们赖以生存的火药技术来交换。于是霹雳堂在短期内新添了若­干­盟友,声势大振。

这一年刚开春时,太原府王老爷子寿终正寝了。王老爷子是武林名宿,唐染更是他的孙女婿,自然要前往吊丧。这时候唐染的身份已经和当年赴会少林的那个懵懂青年截然不同了。当他踏入灵堂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即便是王老爷子的丧事,唐染身边仍然有几个保镖寸步不离,然而到了下葬的时刻,按规矩只能由最亲近的家中人护送着棺木进入墓|­茓­,那四名保镖仍然贴在唐染身后,这让唐染的岳父终于忍无可忍。

“贤婿,这四个人不能再跟下去了。”岳父说。

唐染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保镖们离开了,剩下的至亲们护送棺木下葬,然而就在棺材已经放入土坑、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棺材板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响动。

“快躲开!”唐染大叫一声,伸手推开站在身边的岳父,人们刚刚跑出两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

这起爆炸带给唐门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尽管霹雳堂矢口否认,但大量证据还是证明爆炸是霹雳堂所为。在一位武林名宿的丧仪上搞爆炸,尤其是把炸药放进了棺材里、令王老爷子尸骨无存,这样的作为实在是超越了寻常的江湖争斗的范畴,激起武林公愤。消息传出,霹雳堂的盟友走了一大半。

坏消息则是,唐染在此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对于唐门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让人们完全没有心情为霹雳堂的衰败而欢欣鼓舞。与唐夕受伤时如出一辙,川内甚至川外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唐家堡,他们的运气不错,唐染虽然伤重,但比唐夕的情形稍微好一点,至少死不了。

尽管死不了,情形还是相当糟糕。四肢受损犹在其次,关键问题在于,一块被炸药崩出的金属片嵌进了他的脊椎骨里,他瘫痪了。

之后的几年里,这场变故的深远影响才终于显现了出来。霹雳堂虽然一时失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中不断有新的帮派涌现,新的帮派需要靠山,而霹雳堂来者不拒,他们的声势益发壮大起来。而由于王老爷子的去世,唐门却失去了不少的盟友。

但对唐门最致命的打击在于,唐染在瘫痪后失去了往日的威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再也没能为唐门出谋划策,人们怀疑那剧烈的爆炸可能震坏了他的脑子。而按照唐门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的幼女并不能继承他的位置,于是唐恒和长老们重新推举了另一位掌门人,出身于旁系的掌门人,千年来唐门只传嫡系的门规在唐染这里画上了句号。他成为了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唐门掌门人。

册立新掌门的那一天,唐染并没有叫人把他抬去观礼,而是始终沉默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眼看着不满四岁的女儿在屋里玩耍着他少年时候制作的那些玩物。远处传来阵阵象征喜庆的鞭炮声,但那声响再也与他无关了。仪式结束后,唐恒来到了唐染的房中,他让丫环带着小女孩儿出去玩,然后坐在了病床边,忧虑地看着唐染。

“唐门的血统论终于可以作休了。”唐染忽然说,“当年你一直坚持着必须由嫡系来出任掌门,现在你难受吗?”

“没什么可难受的,”唐恒说,“事物走到它应该走到的位置,总有原因,我们只需要接受结果就行了。”

“比如我现在变成一个废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种结果?”唐染死死盯着唐恒,语声中充满着深沉的恨意。唐恒皱起了眉头,看着唐染的脸,慢吞吞地说:“你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不只一点,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唐染回答,“但我们不妨一件一件地说。棺材里的炸药,是你偷偷替换的吧?”

唐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的,我猜到了你在棺材里布置炸药以陷害霹雳堂的­阴­谋。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隐忍不发,却背着我们所有长老作出这个决定,就是想要一击致命、彻底置霹雳堂于死地。但你没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你的行动。当我发现了你的计划之后,我明白你的决心已定,所以我也只能下了决心。我偷换了里面的炸药,威力加大了三倍,本来打算当场把你炸死,没想到你真是命大,最后还活了下来。”

“作茧自缚啊。”唐染的脖子轻微摇动着,那是他现在能支配的为数不多的身体动作,“我自己定下的计谋,最后却害了我自己。事后想了很久,除了你,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唐恒说,“我一直在帮助你,支持你。”

“你所帮助和支持的,是过去那个软弱无能的唐染。”唐染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光迸出,“那个唐染能够维持唐门的弱势,你当然要扶持;可当你发现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后,你就改变了主意。这几年,唐门虽然表面强大,却好几次被霹雳堂偷袭得手,背地里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也是你。从头到尾,你想要帮助的不是唐门,而是霹雳堂!”

“我这么做,当然有我的原因。”唐恒低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唐染打断了他,“长久以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而当发现我不是傻子之后,你就开始想办法阻止我,甚至不惜杀死我。我们是亲兄弟啊……”

听到“兄弟”两个字,唐恒霍然站起,面­色­大变。唐染咧嘴一笑:“你当年自作聪明地给我看你手臂上的伤疤,却忘了我记­性­很好,可以过目不忘——它们的形状总是在变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唐染问,“为什么你要装死?为什么你要假扮成唐恒一直呆在我身边?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的二哥?”

唐恒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有那么一刻,他目露凶光,似乎想要立即动手杀死唐染,但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唐恒苍老的容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着唐染的面从藏书楼跳下悬崖的人。这是唐染的二哥,唐倾。十年来,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死去了,但他还活着。十年来,他把自己藏在唐恒的面具之下,尽心尽力辅佐着唐染,又亲手替换炸药,把唐染变成了一个废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唐倾问,嗓音也恢复如常。“还记得我被唐嵩用毒针偷袭的那一次吗?”唐染说,“在袭击发生之前,我正站在你曾经跳下去的那扇窗户旁边。我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唐倾问。

“窗户上方的木板上,有一根凸出的钉子,钉子上挂了一根布条。”唐染说,“根据我的记忆,这根布条来自于你跳楼那天所穿的衣服。但是你跳楼,应该是从第九层坠落,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在比第九层更高的地方被挂破?”

“是我太疏忽了,忽略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唐倾叹了口气。

“当时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在什么情况下,你的衣服会在高处被挂破呢?答案是唯一的:在跳下去之前,你首先借助着绳子之类的东西向上攀升了一段。可你为什么要往上攀升呢?九层楼加上悬崖还不够你自杀的高度么?我再继续想下去,忽然间就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太小看你了。”唐倾摇摇头。

唐染重伤后身体虚弱,说了这么多话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但他还是坚持着往下说:“你根本就没有往下跳,你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藏书楼顶上垂下了一根绳子。当你扑到窗前时,你没有往下跳,而是抓住那根绳子,翻身到了楼顶——你的衣服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挂破的。可是既然你没有跳,摔在悬崖下的尸体是谁呢?你能告诉我是谁吗,二哥?”

唐倾闭上眼睛,眼角隐隐有泪花:“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大哥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我偷偷挖出了大哥的尸体,给他换上了一件和我所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把他的尸身背到了九层,放在了楼顶。第二天,当我顺着绳子爬上去之后,再把他的尸体……他的尸体……扔了下去。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跳崖自尽了。”

“看起来,作践死者的尸体不只是我的独创。”唐染讥讽地说,“在这之后,你制作好了以唐恒的脸为模具的人皮面具,反正他是一个离群索居很久的老头子,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脾­性­了。”

唐染继续说:“可无论怎样我都猜不到你的动机。以你的本领,自己做掌门绰绰有余,为什么你要扮成唐恒培植我?你又为什么只肯培植一个无用的我,而等到我能够挑起大梁的时候,就谋害我?二哥,你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唐染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脸上却仍然­阴­沉着没什么表情。唐倾重新坐到他身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也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让霹雳堂被毁掉,霹雳堂必须要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唐门就可以死而霹雳堂不能死?”唐染逼问。

唐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为了保留对抗异族的最后一点希望。”

“异族?”唐染一愣,这才想起异族存在的事实,想起自己所参加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但对他而言,异族显得太过遥远。

“我和大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从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倾缓缓地诉说着,“大哥从少年时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掌门之位,光大唐门,消灭霹雳堂,我却没有这样的志向。我只是对武学充满热情,喜欢结交朋友,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们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卓著,却个个都武功高强,而他们总是出现的地方,是抗击异族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帮人,”唐染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他们义薄云天热血过人,也有人认为他们自甘堕落,去做朝廷的鹰犬。”

唐倾微微一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在乎身外的名声?那时候我和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江南霹雳堂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组织,但他们的火药技术,独步中原,也许是未来抗击异族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唐染问。

“异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但如果能把原本霹雳堂秘制的火器大规模生产出来,以武林人士为主体武装出一支军队,就有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决心暗助霹雳堂?”

唐倾苦笑一声:“我的决心,是被大哥逼出来的。当时我的内心始终犹豫不决,毕竟唐门和霹雳堂百年来势不两立,我不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们尽力而为。但我没想到,大哥一直在怀疑我的动向,他跟踪我、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后,他就以此威胁我,要我永远离开唐家堡。”

“这是为了什么?”唐染不解。

“为了掌门之位啊。”唐倾喟然长叹,“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门之位为他的目标,我自然就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门。我没有办法,只好故意假手霹雳堂炸死了他。”

“这么说,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倾摇摇头:“不能说安排,只是临时起意。当我把那名霹雳堂的­奸­细打倒后,我看出他嘴里藏有物品,却故意不说破,反而向着大哥的方向走过去,以便引他发弹。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躲闪得稍微晚一点,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自己做掌门,而非要装死让我上位呢?”唐染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怕我意志不坚定。”唐倾迟疑了许久才回答,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毕竟这不只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是生我养我的家。而站在你身边,能够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我是个没用的人,唐门在我手里一天天弱下去,也不会招人怀疑,对吗?”唐染尖刻地问。唐倾垂下头:“但我没有想到一桩意外会那样剧烈地改变了你。你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除掉你才行。”

“那么现在呢,你如愿了么?”唐染脸上讥讽的意味更加浓烈,“经过十年的努力,他们贡献出了他们制作火器的秘方了吗?”

唐倾神­色­暗淡,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们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参加过天下掌门人大会,也应该知道,这个武林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霹雳堂如是,唐门何尝不是这样?要想整个武林协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实现。”

“而且你还忽略了另外一桩事实,”唐染说,“就算一切按你的计划下去,朝廷又会怎么看待这支以霹雳堂的火器武装起来的义军呢?他们恐怕会把你们看成是比异族更紧迫的威胁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所做的事,也许才是真正在帮助霹雳堂,也帮助唐门啊。我们两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终无法真正的壮大,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唐倾没有回答,或许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最后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人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许真如你所说,霹雳堂无法劝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们一定要拼一下,为了中原,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杀掉我灭口?”唐倾摇摇头:“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你已经远离了掌门之位,没有必要把这些说出去了。虽然这几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残忍、最凶狠的一个人,但我相信我当初并没有看错,你仍然是我那个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声,“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四个字放到我身上了,听着还真别扭呢。”

“至少你没有杀路语谣,不是么?”唐倾说,“当时我以为她死定了,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会放了她。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终生不回霹雳堂,但她毕竟活着,你并没有借此机会消除掉你心里最后一块软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你还始终是一个人。”

“你知道她在哪儿?”唐染问。

“我知道,而且我还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唐倾说,“江湖险恶,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你们都与江湖无关了,可以捡回一些年轻时的梦想了。”唐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微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把年轻时候的梦想留给那段时间吧。现在我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只要有人能替我照顾好女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答应你。”唐倾郑重地点点头。

唐染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把我的梦想递给我吧。”

唐倾一愣,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只肮脏的木鸟。这只木鸟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于是被随手丢弃了。唐倾走过去,捡起木鸟,放到了唐染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掌里。唐染努力移动着自己还有一点点知觉的食指,搭在木鸟上。他用这只食指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木鸟,微笑着闭上眼睛。

“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在我的梦里,这只鸟总是飞得很高。”

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画面。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费力地捏着一只泥猫;那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试炼室的火焰,眼神里充满茫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藏书楼上,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倒吊在嵩山的树林中,呆呆望向地面上那个动人的明媚少女。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用来杀死唐嵩的那条竹节蛇。他看见亲人们的面目闪烁,模糊不清,敌人的鲜血流成了奔涌的河流。他看见异族的千军万马越过广阔的平原,冲向中原的每一处角落,他看见唐倾挥舞着一面高扬的旗帜,手里举着火器的义军跟随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看见了天空,天空高远,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只木鸟正飞向蓝­色­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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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铁

人间铁

李亮

南宋绍兴十三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死了两年。沸腾的民怨,终于在血流成河的弹压下,渐渐冷却。万马齐喑,赵构正式向金国称臣,仿佛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八月初三,临安城,秦桧被刺。

一个蒙面杀手从街边民房的房顶上纵马跳下,闯入秦桧的仪仗,手持长刀,一刀便将秦桧所乘的大轿一劈两段。可惜在那一瞬间,­奸­相已听到外面的惊呼,因此提前缩在轿底。那人的拦腰一刀,便只打落了他头上乌纱。

护卫包围过来,那刺客连斩十一人,被伤七处,浴血突围。­奸­相震怒,乃令全城戒严,誓要将他擒获。

据护卫统领章员所言,那刺客刀法大起大落,乃是真正的战阵杀法。其人必为岳飞旧部,­阴­魂不散。

­奸­相立刻着令章员,于天牢中提出孟飞青。

八月初四,孟飞青奄奄一息地坐在涌金门下。

非常时期,临安城全城闭锁,只开了涌金一门,供人出入。城门内外,却是三千御林军严阵以待,专等那刺客现身。那刺客虽然蒙面,但身形、声音,却为多人所见、所闻,确凿是个魁伟男子,年约四十上下。因此老人、小孩、女子,都可酌情出入,而成年男子,则需被门前守军,细细排查。

孟飞青,便是这排查的最后一关。他原是岳飞帐下的书记官,岳飞死后,他在临安奔走,身携万人书,要为岳飞正名。被秦桧发现后,关进天牢,迄今已一年六个月有余。

章员踢了踢竹筐,笑道:“孟飞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相爷让你来指认岳家军的人。你若识相,就好好立这一功,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便给你个痛快。”

孟飞青坐在筐中,被他踢得歪倒一旁,第一眼,便看见了焦锋。

焦锋这时正在一队等候盘查的男子中间,听见“孟飞青”的名字,他不由吃了一惊,后退一步。这一退,便撞上了后边的人,差点露了相。

一年半的天牢拷打,早已将孟飞青摧残得不成|人形。那么大一个人,却被塞在一个破箩筐里,被两个健卒用一根竹杠串着,抬了过来。他被放在一张桌子上,箩筐震动,他的头便在筐沿上碰来撞去,没筋没骨,直似一摊烂泥。那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皮开­肉­绽的一张脸,昔日儒雅俊秀的“妙笔飞青”,如今已成了一只令人不忍多看的怪物。

“孟呆子?”焦锋心头剧痛,“真的是孟呆子?他们对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时候,他距孟飞青尚有三丈,在他前面,尚有十二个普通百姓在排队。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在岳家军的时候,孟飞青和焦锋就总被将士们开玩笑。

本朝军中,昔日孟良焦赞的事迹,早就传为美谈。所以,当焦锋投靠岳元帅的时候,大家马上就把他和原本就在军中的孟飞青硬绑成了一对组合,仿佛他俩天生就该是伙伴。

可是实际上,他俩却偏偏是天生的对头。焦锋出身军门,骄横粗鲁,不守规矩。因为不满上司懦弱,竟率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跋涉数百里,来投岳家军。惹得岳飞大受弹劾,而焦锋也因此被降职到底,又从士卒­干­起,慢慢积累军功,才恢复将职。孟飞青则是儒生出身,据传还是亚圣的旁支。在岳家军中一直担任书记官一职,为岳飞出谋划策,细心周到,虽是文职,却广受爱戴。

他两人­性­格迥然不同,每逢大事,必然意见分歧。以岳飞遇害一事为例,岳飞才被撤职,焦锋便已逃得人影不见,而孟飞青则在军中接受了朝廷整编。后来帮助岳飞伸冤,孟飞青是上书圣上,含冤入狱,而焦锋选择了行刺­奸­相,甘受追捕。

与孟飞青相比,焦锋倒是没怎么变。

他比以前瘦了些,原本赳赳昂扬的身子,也略微被岁月和风霜压弯了腰,他挑着一副担子,一手扶着扁担,一手垂着,手臂修长,宛如铁铸。他还是那么剽悍,只不过,那偶一转动的眼睛中,眼神却由原本的刚猛,变成了­阴­鸷。若说以前战场上的他,是一头势不可当的猛虎,那现在临安城里的他,则像是一匹­阴­沉暴戾的孤狼。

——原来就是他行刺了秦桧。

孟飞青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牛头山,回到那烽烟四举,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他想象着湛蓝的天空下,焦锋自街边的房顶上纵马一跃,快马乘风,巨刀切开人群的惊呼。寒光一闪,已将那­奸­相的大轿腰斩为二,令那杀死岳元帅的凶手,乌纱落地,魂飞魄散……他原本已经­干­涸了许久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焦将军……焦将军……”孟飞青在心里想,“原来你,也还没有忘了岳元帅。”

这时候,他距焦锋尚有二丈七尺,在他们中间,尚有十一个百姓在排队。

焦锋随着队伍向前移动一步,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这时穿着一身布衣,挑了一副空担,打扮成一个菜农——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一个在城外种地,隔日进城送菜的菜农。

只不过这个菜农,却在七天前偷偷运进城中一口大刀;又在三天前偷偷运进了一匹快马;更在昨天傍晚,纵马扬刀,劈翻了秦桧的轿子。

从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日起,焦锋就知道,元帅凶多吉少了。他没有办法改变岳飞的决定,就只好立刻逃出军营,隐姓埋名,准备为他报仇。他偷偷跟着岳飞,回到临安,在临安城外找了个孤老,认了­干­爹,安顿下来。不久临安城传来消息,百战百胜的岳武穆,被下了狱,冤杀在风波亭。

这两年,他老老实实地种菜、卖菜,只是偶尔偷偷地练刀、练马。

——元帅曾说,他的“泼雷刀”,又快又狠,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如今要杀秦桧那废物,已经是杀­鸡­而用牛刀了。

“孟呆子,”焦锋在心里说,“想不到,你还活着……想不到,你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

风波亭后,岳家军分崩离析。一般的兵卒往往被打散,并入其他军队;将领大多被削了兵权,转为闲职;而那些与元帅走得更近的,则遭遇重重审查,拷打折磨。

两年的时间,过去风光无限的岳家军逐渐灰飞烟灭。昔日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如今已经成了令自己人避之不及的一个标记。

焦锋在乡下,因为隐藏得早,没被秦桧的党羽发现。两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岳家军的人。一起同甘共苦的同袍没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没有了,金戈铁马没有了,气壮山河没有了……有的,是一畦畦鲜­嫩­的青菜,以及一天天平庸的等待。

今天,生死一线时,忽然让他看到孟飞青,一个过去在军营中的故人,却让他如何不心潮起伏,悲喜交加?

看孟飞青今日的惨状,想必曾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吧?据闻­奸­相手下颇有几个擅长严刑逼供的酷吏,他们到底想从他的口中知道什么?这样的伤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下来,孟飞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又怎么挨得住……

忽然,焦锋心头一跳,一丝不安蓦地爬上心头。

——孟呆子从来都不是个强人,若是没挨住拷打,早已变节可怎么办?他会念及旧情,放过自己吗?

这个时候,他距孟飞青只有两丈三尺,中间间隔九个人。

“……不是。”孟飞青低声说。

被前面的官兵搜过身的男子,又一一在他的桌前经过,被他辨识。孟飞青宣布眼前这个黑脸汉子并非岳家军旧部后,章员在那人的ρi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滚!”孟飞青的头靠在筐沿上,掀起肿胀的眼皮,迎上下一个人——他的视线,当然又若有若无地扫过了焦锋。

——焦锋,焦阎王,冲锋陷阵永远抢在最前面的……焦将军。

然后,他忽然发现,焦锋的眼神变了。那原本因为重逢而激动,因为看到他的惨状而悲伤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冷酷起来,而在那冷酷之中,更混有几分警惕和猜疑。

孟飞青愣了一下,然后就觉得一颗心,整个儿地沉入了冰窖。

——难道这人竟在怀疑自己?

——自己为了岳元帅的清白,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可是这人竟然还在怀疑自己!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初十二道金牌急召,岳飞执意遵旨面圣,坐失直捣黄龙的机会,所有人都觉得他因小失大,就只有孟飞青觉得,这才是大英雄的担当。

一个为将的,若是连天子的话都不听了,那他的征战又有什么意义呢?打下万里江山,又哪有一个安心的所在呢?

可是如果天子听信佞言,枉杀忠良的话,则又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为元帅洗雪冤情,以慰英魂的时候了。

两年前,孟飞青潜入临安,怀揣一份万言书,串联多位大学士,准备金殿伸冤,却终于败露了行藏,给秦桧的爪牙抓获。孟飞青及时将万言书销毁,自己则被投入天牢。

­奸­相做贼心虚,对孟飞青严加拷打,务求从他口中,问出那些曾在万言书上签名的忠良之士。天牢大刑三十九,小刑如牛毛,孟飞青求死不能,日日如在炼狱。

如今,他自腰椎以下,已全然瘫痪。一双腿子,膝盖以下,已经烂得没了。两条手臂,一条已不知骨折了多少次,如今像条死蛇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另一条却被削掉了皮­肉­,露出白森森的尺骨。

什么样的拷打他都挺过来了。万言书上的名字,他未吐半字;秦桧想安在岳飞头上的罪名,他从未点头。他是天牢里最有名的硬骨头,甚至连自尽都没有想过。因为他求仁得仁。他不愿认输,不愿逃避,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秦桧倒台,好让岳元帅沉冤得雪!

……直到这时,他看到焦锋的眼神。那比最凌厉的刑罚,还要残酷的眼神。

这时候,焦锋和孟飞青之间的距离,两丈整,间隔七个人。

焦锋看见,孟飞青的眼神变了。

那青肿的眼眶里,孟飞青原本还有几分热情的眼神,这时忽然变得一片怨毒,望向焦锋的时候,直令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果然是这样吧,这个人已经被­奸­相的折磨,摧毁了。

残酷的折磨以及持久的孤独,都能把人的勇气彻底磨灭。这两年,焦锋耳闻目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与岳家军划清了界限。

——何况,是孟飞青这样一个爱漂亮又怕疼的人呢?

“焦不理孟,孟不理焦”,在岳家军的时候,焦锋就看不起孟飞青。

也许在孟飞青看来,焦锋这样的将领粗鲁无礼,徒具匹夫之勇,若是没有岳元帅统率,必是一盘散沙,一事无成;可是在焦锋看来,孟飞青这样的小白脸,同样只会指手画脚,根本就是白吃饭的。

不仅如此,焦锋还曾经亲见,孟飞青被流矢所伤,不过是肩膀上破了一点皮­肉­,居然就把膀子吊起来了半月有余,惹得焦锋那时经常有个冲动,想要过去,故意撞撞他的肩膀,听他雪雪呼痛。

焦锋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一个那么怕疼的人,却被拷打成了这样,即使最后还是背叛了吧……其实也算是挺英勇的了。

一阵彻骨的疲惫,忽然漫过他全身。曾经,焦锋曾经认为,他对岳飞之死,早已有所准备。因此即使岳家军只剩下他一个,也一定可为元帅报仇。可是两年来,随着越来越少的人提起岳家军,他也渐渐地,没有了刚潜伏下来时的锐气了。

他开始喜欢种菜,风波亭离他远了,朱仙镇离他远了,昨天他冒险行刺秦桧,不是因为已经有了一击成功的把握,而是担心自己再不动手,真的会成为一个本分的菜农。

如果连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想要背叛元帅的话,那么孟飞青的变节,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了。

焦锋看了看左右。城门口,三千官兵严阵以待;孟飞青身旁的章员,是秦桧身边的第一高手,昨天三招之间,就在自己腰上划了一剑。而焦锋,孤立无援,满身伤痛。他的马,已经在南城放生;他的大刀,已经在西城埋好,现在他唯一的武器,就只剩了藏在扁担里的一口单刀。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焦锋看了看孟飞青,忽然把心一横:“算了,就算是死吧。只要在临死之前,能将这叛徒杀了,九泉之下,我也无愧于元帅了!”

——他想杀了他。

孟飞青看见,焦锋向他这边瞟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知道,焦锋对自己,已经动了杀心。

他太熟悉这个人了。自以为是,莽撞冲动……听说岳飞抗金,便拉来一支队伍,私自投奔,害得元帅四面树敌;猜测秦桧要对岳飞不利,便口没遮拦,落人口实,令­奸­相陷害元帅时,又多一条罪名。

——现在他既然怀疑自己变节,当然就要杀了自己,为岳家军除害了!

他很讨厌自己吧?却不知道自己更讨厌他!

——那么便指认他吧!

反正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已……

轮到焦锋搜身。他将担子放下,按官兵要求,将上衣脱了。只见他身上纵横交织,尽是伤口。只是那些伤口虽然红肿,却都已经结痂,并不像是昨天的行刺时留下的。

搜身的官兵被他这一身的伤吓了一跳,问道:“这都是哪来的伤?”

“俺大大前天从山上滚下来!”焦锋哭丧着脸说,“差点死了!”

“行了行了行了!少在这哭丧,穿上衣服,往前去!”

焦锋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孟飞青却因为看穿了他的把戏,而暗自冷笑。昨天焦锋被伤七道,伤痕一时无法清除,想来这人后来自己便又划了十几刀,才将伤口盖住;至于伤口结痂,则是他又用辣椒汁,擦拭伤口,将伤口强行“烧”住了。

——这个法子,正是岳家军当日抗金时,为求伤势速好,而发明的土法。土法虽灵,但那疼痛,却绝非常人所能忍受。焦锋这一身刀伤,一一烧好,所经历的痛苦,想想都令人胆寒。想到他为了给元帅报仇,而如此牺牲,孟飞青的心里,也不由一阵凄苦。焦锋拾起扁担,想必扁担里,便藏有快刀。

“算了吧……算了吧。”孟飞青默默想道,“便死在他的手里吧……至少我问心无愧,九泉之下,去见元帅,也算有个交代了。”

他们两个,相隔一丈,间隔两人。

焦锋向孟飞青走去,他看着他。

——来吧,让我杀了你。

孟飞青望着焦锋走来,微微侧了侧头。

——来吧,让你杀了我。

“哈哈哈哈!”孟飞青忽然笑了起来。这时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焦锋的手一抖,Сhā在扁担中的单刀差一点抽出来。

“你笑什么?”章员给孟飞青吓一跳,大声呵斥起来。

“刺客已经走了!”孟飞青大笑道,“刚才那个黑脸的,就是岳元帅帐下的大将焦锋!他今天没杀了秦桧,明天也会再回来,杀尽佞臣!”

——算了吧,算了吧……他终于决定,还是要放走这和他命中犯冲的同袍,力保他走出这龙潭虎|­茓­。

他看见焦锋蓦然瞪大了眼,而那握着扁担的手,也在一瞬间青筋爆起。要在即将抽刀的一瞬间,再将刀势止住,也需要很大力气吧。

——我放过你了!

孟飞青瞪着焦锋。

——无论如何,你还是一个不愿忘记岳元帅的人。那么不管你对我有什么误解,你都还是我的兄弟!

章员大吃一惊,仓皇转身,大叫道:“刺客逃走了!快追,快……”

可是就在这时,刀光一闪,焦锋那又短又窄的单刀,却已经从扁担中抽出。血光飞溅,章员的人头飞出,尸身却被焦锋一脚蹬飞,撞进旁边的人群里。

“岳家军焦锋在此!”焦锋大吼道,一刀削断竹筐上的竹杠,拎着筐上的草绳,把孟飞青整个背了起来。

“岳家军孟飞青在此!”

孟飞青大吃一惊,叫道:“你­干­什么?”

“你没有出卖我,我岂能放弃你!”

焦锋大吼道:“今天,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够了,我也很累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和岳家军并肩作战了吧!

“兄弟,我们今天一起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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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散长恨花

风吹不散长恨花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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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引子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红将当然不会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和他所杀过的那无数个对手的真名一样已经湮没在记忆的灰烬里,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这很自然,江湖有一种惯­性­:你投身之后就会被推着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

红将只记得自己当时年纪很小,没爹没妈,生活所迫,于是在黄昏细密的春雨里踏入了江湖。他和他的伙伴们似乎做过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同时也似乎做过一些急公好义的事情,闯下了点小小的声名。然后他在岁月的侵蚀之中渐渐地老了,老到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于是他对自己说,该走啦。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他解散了他们小小的联盟,平分了细软,带着自己那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路远离城市向乡间走去。等到他的积蓄快花光的时候,他来到了这里,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块地和一间茅草房,决定就这样驻扎下去,平静地等待生命的尽头。但是事情总会有什么计划外的变化,红将很快发现种地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当过流浪儿,当过小偷,当过强盗和杀手,可就是没种过地。

云横夕照,红将坐在地垄头看着自己的地,一筹莫展。他举手搔搔自己约略有些花白的头发,计算着日子。别人的地里已经出了半尺芽,­嫩­黄淡绿,非常有生气,而他却连种子钱都没有。

土路上传来一声虽未必亲切却也热情的吆喝,红将回过头。

远处走来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跟他一样处于将老未老之间,满面风尘,一身赭­色­的旧衣服,挎着口刀,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转瞬之间汉子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了下来,脱下裂口的靴子磕打着里面的石子,闭上眼睛舒展着被夕阳照成金­色­的脸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开口问:“红将?”

红将看着他,他想不出来人是谁,对方只是个平常又平常的江湖汉子,这样的江湖汉子太多太多了。

来人又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齿:“你想不起来我了?十三年前我是个镖师,你劫了我的货。换别人也认不出你,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我找了你好久。”

“哦。”红将应了一声——纯粹出于礼貌,他还是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我是镖师,你是强盗,你刀法好,劫了我的,我就得认栽。我还砍过刀法不如我的强盗呢,他们难道也找我报仇?再说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我看着你,就想起当年好的时候……不说那些。我找你,是因为有人要给你带句话。”

红将继续看他的地,半龟裂的土壤之间冒着杂草:“你说。”

“箭马你认识吧?”

“他是我当年做强盗时的兄弟。”红将简单地说,箭马自然也是个代号,“他有什么话?”

“也不全是他的话。他死了。”

红将还是看着杂草,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有眼神在行将西落的太阳中仿佛闪过了一道寒光:“他怎么死的?”

“急病?旧伤?谁知道,总之就那么死了——咱们这些江湖人有这个死法已经不算横死,你知道。他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妹,他死的时候正是隆冬,风雪连天,只有她们守在他身边。他当了一辈子强盗,要死的时候连柴都烧不起,他知道他要死了就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红将,你说,我是箭马的娘……’”

红将站起来,走到田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拔着地里的草。他的牙咬得紧紧的,一阵长风在寂静的山野之间吹过,带来一丝料峭的春寒,草茎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如若有若无的潮水。长风四逸,在四周­嫩­绿的农田里打着旋儿飞走。这种景象他常见,却从未察觉过其中的宁静和悠然。

红将放眼看看夕阳,回过头去:“那,有人欺负她们吗?”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汉子顿了顿——他体会到了红将这句简短的话声语气里隐约带出的凶险和狠毒,“她们要葬他,欠了钱,他的妹妹卖身到乐户做了官妓,又被转卖到凉州道上。他娘想起他临死时的话,四处找你,又找不到。她找每一个看起来是江湖人的人帮忙,给他们讲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可没消息。他娘急火攻心,没多久也喊着‘救救我女儿’死了。但这些话和这件事一直被有良心的人传下来。一个帮她看过病的江湖郎中把这话这事告诉一个强盗,强盗又告诉一个说书的,说书的告诉一个铁匠……总之,铁匠不知道经过多少人告诉了我。”

汉子镇定了一些,又一笑,牙齿在夕阳下白森森的:“我恰好认识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可真难找。箭马让他娘来找你,他娘请你救救她的女儿,我的话带到了。一年,两年。这最少是五年前的事儿了。箭马的妹妹也许在凉州做营妓,也许早就不在了。她长得不坏,脖子后头有颗半月形状的胎记。我就知道这么多——这个给你。”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挂件,红绳子穿着一对染成红­色­的狼牙,“她娘说,她认得这个。”

他也认得。这是箭马从前戴的护身符。红将无言地接过来,还是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夕阳。

“那我走了?”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你会种地吗?”红将忽然问,“江湖不好混,我看你也老了。”

“会啊,咋不会,我是农民出身,侍候五谷是家传的。要是能买得起地,我也不想在江湖上风风雨雨,这事儿说起来挺羡慕你的。”

红将看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这块地虽然看着有点荒,但肯定还是块好地,是我的,便宜些卖给你,要不要?现在种是晚了一点,不过来得及。”

汉子呆一下,慢慢地也笑了。他想了想,脱下鞋子赤脚走进地里,摸着泥土,拔下草茎把草根放在鼻子边嗅着,像一个真正的老练农夫一般。他迷醉地看着这块土地,最后下了决心:“是块好地。多少钱?”

“到凉州的盘缠。”红将打量他一下,“还有你那口刀。”

......

一入凉州肝肠断

一入凉州肝肠断

在中原人看来,地处西域边陲的凉州一带似乎一直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饮马泉水酿成的好酒千杯不醉,安息香里胡姬反弹琵琶的曼妙腰肢,大漠风沙中驼队营地的刁斗筚篥,孤独的云和天地间石窟中传来的悠远钟声,以及边塞文人们那些驻马听遍的乡愁……总之,充满异域风情和高远、旷达的格调。

但这些不过是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一些意象——就好像没来过中原的西域人认为中原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只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点着头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噢。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凉州从汉朝起置了八郡:敦煌张掖酒泉武威,金城安定陇西天水。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丛生的地方,不仅是西域丝路的咽喉要道,又是文明冲突的交汇点,民族混杂,难得有和平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是吃人的死海,你随时会因为脱水倒下,然后乌鸦会吃了你的眼睛。

敦煌西北是玉门关。玉门关外万里大漠人烟稀少,是安西都护府治下最为凶险和荒蛮的地方。那里几乎所有的聚居点都可以被划归为三类:朝廷驻军的军城,胡民聚居的村落,还有沙匪盘踞的匪窝。这些聚居点和关内唯一的联系就是五天一趟的驼队。

红将背着包袱,拉着最后一匹骆驼的尾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沙海之中,猩红的狼牙挂在胸前,在月光中格外耀眼。

几个月来他几乎找遍了凉州八郡每一个教坊甚至窑子,到处打听,都没有消息。这个过程很艰难,别说认出那对狼牙,连一个口音对得上的都没有。

“三年前……有过一个像你说的姑娘,中原转过来的乐户。”最后,敦煌城里的一个老鸨说,“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死了,别的咱也就不知道了。这姑娘命不好,被沙匪掳到了关外。咱们这地方,常有的事儿……你再来碗水?”

红将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接过水。老鸨看看他,叹口气:“我是见你走门窜户地到处打听,着实可怜,舍不下。那姑娘是你的女儿?这年甲不大登啊。依着我,你别找了。玉门关外不是你混的地方,就是真找到了,你也抢不回来,只当这就是她的命吧。听我的,算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要出关就得把­性­命丢在那里,就算没有那些刀客和沙匪,就你这样子连沙漠都走不过去。只有驼队能过沙漠,五天一趟,转一圈得小两个月。现在又是春寒,这罪不是人受的。”

“谢了您啦,”红将还是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是朋友的妹妹。您的大恩大德,在下忘不了。”

老鸨又叹了口气:“算了。老身也在这里混了几十年,认识些驼队的人,我帮你找支驼队吧,你打个杂活,跟着他们出关。再多的我也帮不上什么。你要是死在外面,记得给我托个梦,我好给你烧点纸,咱都是苦命人啊。”她一头说,一头用胖手拈着帕角轻轻地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

红将说不出话,半晌深深地行了个礼:“太谢谢您啦。”

红将就这样跟着一支大驼队走进了浩瀚的沙海,白天扎营,做些铡草喂骆驼烧火煮饭之类的杂活,晚上走路。他虽然累但却充满了希望,对每一个人都摆出热情的微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走了五天,驼队里旁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相当敬佩。

“你是新手,别管荐头说得多么好听,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以为你早该垮了,还为这个打过赌,没想到大叔你一点撑不住的架势都没有,­精­神比我们还好。”走到半夜休息时,一个小拉骆驼的蹭过来跟他说,“你是条好汉,他们都叫我小骆驼,敢问您怎么称呼?”

红将看看不远处的篝火,看看围在篝火边弹着琵琶传着酒袋休息的驼队,再看看小骆驼,笑了两声:“以前大伙都叫我红将,老啦,老骨头老­肉­不知道累。后生,我多嘴问一句,咱这是去哪儿?”

“您别这么说自己啊,没五十吧?我们啊,把能走到的聚落都转一遍,到处做生意,卖点酒、盐、油、蜡烛、丝绸、药,收点兽皮、玉石、珠宝,也收沙匪们弄到的红货。”小骆驼年纪虽小,但在这条道上已经跑了不少年了,“也送旅客,咱们这次就送着一个,听说是去敦煌拜完了佛还完了愿要回金汤城的。可他那样的不像是金汤城的人啊。”

“今年该是四十七,四十八?忘啦。金汤城是什么地方?”红将不由得问了一句。

小骆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叔你不是本地人?哦,对了,我听别人说你是来找失散的女儿的。金汤城是——”他忽然收住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凑过来轻声说,“金汤城是飞沙万里盟的主寨,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聚落,那里聚集着玉门关以西最好的刀客、最强的沙匪和被掳去的最美的姑娘。不过我们不用怕,他们的酒和药都靠我们送,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飞沙万里盟?”红将重复了一次,不明白这是什么名字。

小骆驼又往四下看:“这儿没人不知道飞沙万里盟。飞沙万里盟是安西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的总盟,盟主燕绝人,大总管云放逸,还有十七杆护盟刀,都是了不得的高手。盟下有上千条好汉,势力遍布关内关外,眼线众多,在这大沙海里凡是朝廷不管的他们都管。驼队要定期给他们贡品,讨生活赶趁的要给税,连军州的将军要是不给点好处也休想安稳做官。他们就是安西的土皇帝。”

“哦。”红将漫应一声,忽然心中一动,“那在那里打听人是最合适的了?”

小骆驼几乎跳起来,他第三次前后左右看,看完了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站起来看了一次,然后坐下,神­色­紧张地说:“你疯了!那里个个是杀人如麻的刀客,看你不顺眼就能一刀砍了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至于吧。”红将随口答应,心中十分激动,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小骆驼跺了跺脚,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响箭掠过夜空,危险而激越。

驼队的人纷纷跳起来,紧张地看着四周微明的夜­色­,七手八脚地把骆驼拉成一个圈子。驼铃和人喊驼嘶响成一片,杂乱无章。

小骆驼一把拉起红将就跑进驼圈,蹲下。

红将问:“这是……”

“沙匪。”小骆驼悄声说,声音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沙子被马蹄踢开的沉闷响声,好似夜雨前低沉的闷雷一样连成一片,越来越近,一支马队就突然出现在驼队面前。

沙匪们打马冲至,围着驼队转了三个圈,踢起的飞沙在月光下好像四散的雪。接着他们停下,包围了驼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几乎像是月光下的一个个剪影。

驼队众人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四处看着,沙匪队列里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蹬开弩,搭上响箭,抬手向天,在众人慌乱的注视下击发。

一道刀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亮一展一收,快得甚至让你怀疑它曾经存在。众人心中那一声凶险的响箭声只开了个头就硬生生中止,半段箭头摔着跟头栽在众人面前。

这支响箭刚刚离弦就被另一个沙匪惊雷厉电一般的一刀斩断了——这个在响马行业中叫“亮青”,其实就是炫技的意思。先亮一亮刀法,让被劫的人不敢反抗。

虽然这支驼队没有刀客保镖之类押队,但专业流程不能变,也确实达到了效果,驼队众人全都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小骆驼只觉得一泡尿马上就要夹不住了。

出刀的沙匪喊:“谁是驼队掌柜?我们老大叫你出来回话。”

驼队首领在人群中站起来,毕竟见过些大场面,他有点发抖,但还算镇定。他打量一下对面穿着几乎一样的沙匪,迅速判断出了谁是首领——这是他这类生意人必备的技能。

他冲着对方抱拳行礼,清了清嗓子,用舌头把上牙和下牙定住问:“列位……列位好汉,咱们给飞沙万里盟一直没缺过贡,是不是弄错了?”

沙匪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驼队首领,片刻,纵了两步马走上前说:“叫驼轿里的人出来。”

“啊?”驼队首领的心先是一松,然后一紧。原来不是抢劫,是仇杀。

江湖规矩,抢劫的时候只要不动手反抗就没事,沙匪们要钱不要命,但仇杀的后果很难说。一般仇杀是没人要钱的,但是不是要命,那得看对方想不想走漏风声。

他这条路走得熟,又谨小慎微地给沙匪上着贡,本以为绝对不会有人劫,因此没雇刀客和镖师押队,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情。

沙匪首领不再理他,呼哨一声,几名沙匪跃下马,把当先的几头骆驼拉开。沙匪首领打马前行,众沙匪随后跟上,围住了驼队中央的驼轿。一阵风起,遮住月亮的一抹微翳毫无痕迹地散去,广袤沙漠上连绵的沙丘在月­色­中被映衬得更加黑白分明,有如一列列凝固的波浪。

沙匪首领在距驼轿三丈外停下,下了马,慢慢拔出刀,然后摆出一个架势虚空斩了一刀。金刃劈空,姿势优美。

正当所有人都在琢磨他空挥的意思时,一阵微风吹过,三丈外的轿帘沿着一个齐整的刀口一裂为二,下半截掉在沙地上。

沙匪首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刀入鞘,冲着驼轿喊道:“燕绝人,出来吧。”

红将明显地感到小骆驼浑身一震。周围的人也开始紧张地窃窃私语。空气里因为这三个字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似乎比刚才沙匪首领不可思议的刀法更加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悄声问道:“燕绝人?刚刚你说的那个盟主?”

“是,他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盟主、安西的刀客王!”小骆驼声音颤抖,有恐惧,有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在好奇、紧张和恐惧夹杂的情绪之中期待着。片刻,驼轿里传来一声轻叹。

所有声音一起静下,沙匪们如临大敌,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十把刀就带着危险的摩擦声一起出鞘,在穿过明亮夜­色­的长风之中微微颤抖,只有沙匪首领还镇定地看着驼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掀开半截轿帘,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从驼轿中下来。

红将偷眼看去,其实所有人都在偷看,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燕绝人身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一点都不像一个刀客,甚至有些儒雅,没有什么传说中大人物该有的非凡气度与强悍风范。他穿一身­干­净简单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笔,显得有些疲惫且不耐烦。

沙匪首领轻笑了两声:“燕绝人,赫赫有名的飞沙万里盟盟主,人称横行青海夜带刀,没人不知道你,可你也有今天。你今夜好像没带刀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燕绝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用报万儿,说了我也记不住。有什么事快说,我没闲工夫跟你聊天。我许下一卷《金刚经》要抄,这才刚开个头。”

沙匪首领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沙匪们也陪着呵呵大笑。

沙匪首领举起一只手,众人静下来。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相当狰狞:“燕绝人,你挺会说笑话。但我今天是来要你的脑袋的,没空听。劝你聪明点,别让我太费劲。”

燕绝人举起空着的左手扶住额头。然后他微微摇头,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沙匪,用一种非常无奈的声音开口,话里充满了教训的意味:“我常跟手下说,行走江湖,武功怎么样不重要,人品怎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重要的是判断力。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地方?不是武功低微的人死,也不是坏人死,是那些判断错了的人死。你这样的要是我的手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沙匪首领又想笑,但他忍住了:“那我们什么地方判断错了?”

燕绝人在似乎要凝固的月光中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沙匪首领心一动,拔刀,同时眼前一花,额头一凉,定睛一看,燕绝人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他,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

沙匪首领有些疑惑,看看同伴,却发现同伴惊讶而恐惧地盯着他的额头。他用力一擦额头,伸手看,满指的墨。他一瞬间只觉得心脏被一只狼咬住了,恐惧感真切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疼,汗水也瞬间涌出,想说点什么,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燕绝人用他根本无法察觉的恐怖身法欺身而进,用毛笔在他头上点了一笔。

“站在我面前,你就已经错了。哦,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是我拿的是刀,你就已经死了?”燕绝人再次用那种无奈的声音开口,“所以我说,你真的不适合在江湖上行走,你屁都不懂,一错再错。你死不死,跟我拿刀还是拿笔没关系,只跟我想不想让你死有关系。我心一软,你就活,我心一硬,”他信步走到过度惊吓而动弹不得的沙匪首领面前,提起笔在他出鞘的刀上画下去,“你就死。”

话音一落,千锤百炼的钢刀在柔软毛笔画出的浅浅墨迹上断开,上半截“叮”的一声Сhā进沙子里,镜子一样平滑的断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沙匪首领这才因弥散开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寂静的场子里清晰地传出他牙齿撞击的声音。

“带着你的手下滚吧。”燕绝人转身向驼轿走去,“随便从驼队里拿些东西。你今天运气不错,虽然你屁都不懂,错误不断,但你这么一折腾让我觉得今天挺刺激,我很惊喜。拿点啥吧,好歹也忙活一场,算我给你的赏钱。以后别打飞沙万里盟的主意,我那些手下都是些不懂情调的白痴,不知道什么叫刺激什么叫惊喜,好运气不会来两次。老马?”

驼队首领赶紧哈着腰跑过去:“原来是燕大爷,小的没见过燕大爷,有眼不识泰山,死罪死罪。今天见了您这样的大人物,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宗积德,这一辈子值了。燕大爷有什么吩咐?小的斩头沥血也给您办好。”

燕绝人上了驼轿,不耐烦地回答:“聚队伍,走。我要抄经文,不要来烦我。”接着他放下轿帘,一切好像在忽然间又恢复原状。接着驼铃摇起来,骆驼被拉起来,驼队的人吆喝着,击打刁斗相互传递着信息,篝火也被踩灭了。

沙匪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已经没人在意他们,大家只当他们是一堆石头。片刻工夫,驼队就像刚才一样蜿蜒在沙丘上,走出很远,依然可以看得到沙匪们一动不敢动,只有他们的马不安地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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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好人终将走投无路

每一个好人终将走投无路

金汤城到了。

金汤城坐落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上,一处泉眼,一片活土,养活了这一城人。

只看外观,这里跟凉州的一个市集没有什么不同,几条大道通南北,两边小店卖东西。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民居,有土房,有帐篷,有棚户。有大大的集市、马市和驼市,有酒楼,有妓院,有赌场,甚至还有票号,你能想到的一个市集该有的全有,但只有城门,没有城墙。

最高处是飞沙万里盟巨大的寨子,三进的大院,四周高墙,角楼的嘹望台上有人坐着打盹,一杆大旗飘在长空之中,血红底­色­下金黄|­色­的“飞沙万里”四个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驼队进入金汤城的时候刚过四更,交割了货物,卸下这里需要的日用品和奢侈品,装上一驮驮珍贵的兽皮、贵金属和玉石,向下一个聚落开拔了。它们像一列移动的城墙一样踏过地上铺着的青石,影子斑驳地运行在两侧的土房上。

驼铃和蹄声在晨光中单调而有韵律地摇过长街,在驼队的最后,红将放开骆驼的尾巴,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留恋地看着驼队远去,把自己留在带着黄沙味道的寂寞晨风里,接着,他转过身,消失在金汤城的小巷中。

清晨渐渐退去,太阳升了起来,片刻前死气沉沉的金汤城醒了。大街小巷上渐渐出现了行人,有些地方有了炊烟,但大部分地方依然在做着含义不明的等待。人越来越多,这个城市就这样醒了,但等待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寨里突然有一道烟花蹿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接着大寨的门打开了,几条锦衣大汉策马跑下寨前倾斜的广场,城里的人耸动起来,纷纷拿着水桶等待着,等马跑过身边,就一窝蜂地追上去。

人追着马越跑越远,一直跑到金汤城西侧被高墙围起来的泉水边上,排成一列列长队。

红将也跟过去,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正看,忽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疑惑地转过头,眼前是小骆驼那张焦虑的脸。

“大叔你真是不听劝!”小骆驼脸­色­铁青,“这里根本不是打听人的地方,除了沙匪刀客就是在玉门关内混不下去的逃犯流寇,你又人生地不熟,啥准备都没有,你会死在这里的!”

红将只是笑了笑。

“罢了。”小骆驼眼睛滑溜溜地看着四周,“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头苍蝇一般乱闯,我好歹跟着驼队来过几趟,知道点这儿的规矩,两个人也有个照应。我们这是要上哪儿打听?叔,听我劝,咱们找五天,找着找不着跟着下一趟驼队走,行不?”

“你不该跟着来,虽然我很感激你这份心意。”红将叹息了一声,看着人群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派水。沙漠里水贵,这里的水都是飞沙万里盟的。他们定下规矩:城里凡是挂过号的不拿刀的手艺人,每人每天早上可以领两升水,其他的就得自己买了。在这里,一升水要二两银子。”

红将“哦”了一声,转头去看着长长的队伍,水让他们死气沉沉的躯体似乎有了一些活气。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也是半死不活地守着水槽,每人两升,倒也不克扣。

队伍渐渐缩短,后列的人看着汩汩的、鲜活的、带来生命的水,不由自主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水!”背后传来一声嘶喊,所有人一齐转过头去,红将和小骆驼也在其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从阳光中拖着步子走来,他满口是绿­色­的沫子,花白的头发如杂草一般,额头已经因为年老而秃得不像样子,上面交叠重复着密密麻麻的刀疤。他的呼吸粗重,右手袖子垂下,左手里提着一把——勉强算是刀吧,其实是一把小匕首。他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满是血丝的眼睛努得大大的,盯着水槽,而人们在盯着他,眼神中有怜悯,有紧张,还有麻木。

众人纷纷让开,老人距离水槽越来越近,然后又用那种­干­哑的声音号叫大喊:“水!”

刀客们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耐烦,最后挥挥手:“滚。”

一瞬间,老者提起手,用手里的匕首在额头上斜斜地划了下来,瞬间就是一脸血。他继续大叫:“水!!!”

一个刀客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金汤城跟长安似的,有了开破头了?”

开破头是乞讨的一种方式,也是采用这种方式的乞丐的代称。找个大店面,手里藏着小刀在额头上一抹,弄个血呼啦擦一脸,往地上一躺,任凭你打,就是不走。店面要做生意,不能留着这东西腻味客人,就得往手里塞钱,塞够了,开破头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问题是这泉眼不是店面,金汤城也不是法律维系的城市。实际上金汤城根本就不可能有乞丐。这里没有人觉得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够和谐的。

开破头看着刀客,舔了舔自己流到嘴角边的血,嘟囔一声:“水。行行好,给我点水。我孙儿渴。”

“你趁着还早,去驼市那边找找有没有马尿吧。”刀客指指远方,“这是咱们这里的规矩,你没有手艺又没钱,没有你的水。”

开破头慢慢地低下头,他喃喃地说:“我孙儿渴。”

刀客们大笑,开破头在笑声中身子一软,双手挥舞着向地下倒去。

小骆驼只觉得手上一空,再看时,红将已经扶着开破头,让他慢慢坐到地上。接着他抬头对刀客说:“他说他孙子渴。”

刀客们继续大笑。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看看红将:“新来的?”

红将不说话,低头去看开破头。他不想让这些刀客看到他的眼神。

“这个老疯子没有孙子——没有了。他孙子死了两个月了。”小头目看着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的开破头,“你孙子跟你一样,渴得没办法,喝了生马尿,又嚼了芨芨草,是吧。肚子撑得滚圆,肠子全断了,在你怀里打了几个时辰的滚,死了,是吧。你为了守他的尸体跟乌鸦野狗打了一晚上,脚筋被咬断了,是吧。”

小骆驼跑上来拉住红将,点头哈腰:“几位大爷,小的们是驼队的,有点事在这里呆两天,多有冲撞,莫怪莫怪。”然后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悄声对红将说:“红将叔,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规矩不是咱俩管得了的。”

开破头还是在喃喃地说:“我孙儿渴。”两滴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刷过染血的脸庞,掉在地上,迅速被半沙化的土壤吸­干­了。

红将回头看看小骆驼,看到他腰上的皮囊,问:“这里有水没有?”

“有点,留着咱爷俩应急的。”小骆驼紧张地说。

“拿来,救命。”红将简单地说,一伸手。

小骆驼犹豫一下,咬了咬牙,把皮囊解下来递过去。

红将打开皮囊塞子,把皮囊凑在开破头嘴前。

开破头的喉结急切地颤抖起来,他发出不知道是哭还是感叹的声音,大口地喝水。

喝了十多口,红将收住袋子,塞上木塞,递还给小骆驼。

小骆驼的神­色­有些惋惜,但立刻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开破头的呼吸匀起来,恍惚的眼睛里有了点神采,看着红将,喉咙咯咯几声,吐出一口气:“谢谢。”

所有的人,不论是刀客还是居民,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良久。“金汤城里居然有甘愿把水给陌生人的人。”刚才说话的小头目摇着头开了口,“我看你也活不长了。”

红将扶着开破头,帮他顺气。

一口水就能救人,一口水也能杀人,只为了一口水,刀客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渴死在他爷爷的怀抱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心头的血液在红将体内剧烈地燃烧起来,他想杀人,但杀人没有用。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个该死的规矩,而这种规矩不只金汤城有,在人间到处都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只要有规矩的地方,就有不平。再说,他还要找箭马的妹妹,他不想捅娄子。但是你不找事,也拦不住事来找你。

就在红将努力而缓慢地压抑怒气时,小头目对这个白给一个老乞丐水喝的人发生了兴趣,他看着红将慢悠悠地重复:“新来的?”

“过路的,过路的。不多,就呆五天,找个人。”小骆驼满脸堆笑,下着腰回答。

“没问你。”小头目横了他一眼,看看红将,用手里的刀指指红将的包袱,“包袱里是什么?”

“一些­干­粮,一把刀。”红将低着头说。

“一把刀?”小头目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刀?你居然带了一把刀?这犊子居然带了一把刀?他也不打听打听,金汤城里的刀是随便带的吗?”他笑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周围的刀客也附和着笑,笑声有些单调地回荡在泉水周围,打水的人们好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场景。

小骆驼急坏了,不住地悄悄拉着红将的手低声说:“走,快走!”

红将没有动。

小头目笑了片刻,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么笑没什么意思,渐渐收住笑声,接着打量红将,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他胸口血红的狼牙挂饰,于是伸过刀挑起来问:“这是什么?”

红将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小头目的眼睛。

小骆驼嗅到空气中的危险,一个箭步挡在红将身前:“好汉……”

刀光一动。

小骆驼觉得腰里有点湿,低头一看,水囊里的水正渗出来,然后水囊沿着直线裂开,半个皮袋掉在地上。小骆驼腿上抽筋,瘫坐在地,出声不得,虽然他毫发无伤。

“滚吧。”小头目对红将和小骆驼失去了兴趣,把刀Сhā回腰间的刀鞘里,“继续派水!”

刀客们和金汤城的居民又忙起来,红将并没有看这些人,这些人也并不看他。

红将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他低头,背好包袱,伏下身子,把开破头从地上拉起来,拉过他一条手臂搭在肩膀上,小骆驼赶紧到另一边去搭住另一条胳膊,两人半拖半架地扶着开破头走上长长的老街。没有人说话,不管是刀客还是打水的人都木然地看着他们。

开破头拖着脚走,半晌,抬头直起脖子又是一声嘶哑的大喊:“水!”

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太阳渐渐高了,能吃到免费水的人们陆续打完了水,各自回去­操­办自己的营生。馆所楼院们陆续开了张,而吃不到免费水的那些人睡足了,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街面上换了一批人,一看样子就都是江湖汉子。他们挎着刀,喝着酒,醉醺醺地从溜着街边赶路的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眼前走过。他们不看红将,红将也不看他们,这个江湖跟他无关,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江湖跟他无关。

金汤城分上下两城,上城是秩序,下层是生存。

大概十年前,还没有金汤城,这里只是一处天然绿洲,处在几个沙匪势力交界的地方,每一个势力都想霸占这里,于是这里成了战场,没有一刻平安。

野花在每年战死在这里的刀客们的躯­干­上开满,他们的尸体养肥了芨芨草,白骨在长草间沙化,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这里。凶杀连绵,这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住。

后来燕绝人来了。燕绝人统一了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创立了飞沙万里盟。于是金汤城和平了下来,成为玉门关以西地下势力的中心。

和平之后,沙匪们聚集在这里,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了,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满足这些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很多在关内犯了大事的亡命徒逃到这个国家权力很难覆盖到的、无法无天的地带,于是人就更多了,金汤城也越来越乱。

但是人太多了之后,这地方养不活。所以燕绝人定下了规矩。要想在金汤城生存下去,要么放下刀,做一个为刀客们服务的手艺人或生意人——只要被认为有用,飞沙万里盟会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但如果没有服务别人的本事,就别放下刀,去抢劫没有给飞沙万里盟上贡的驼队,或者去杀和他们一样晃悠在金汤城的刀客,从他们身上取得金银或红货换取食物和水。简单说,就是依靠刀客们相互消灭而控制数量。所以,在金汤城里,只要你拿着刀,就会是别人的目标。无数刀客或逃犯进入金汤城不到一个时辰,就永远地躺在了这里,这还是运气好的。而不得不放下刀,不敢再回去,却又毫无一技之长地渴死才是真正的悲惨。在这里,银子不如土,人命不如狗。

所以,金汤城不能随便带刀,因为只要你带刀,你就不能拒绝挑战。

于是,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之后,这里自然而言地分成了上下两城。上城在中心,是飞沙万里盟的驻地,这里有盟内的人、金汤城的重要人物和奢侈的消费区;下城环绕着上城,生活着那些流浪到金汤城的人,他们中有手艺人,也有买卖人,还有刀客。自然,也有沦陷在这里的妓汝暗娼。

那就是红将要找的地方,红将心里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觉得毫无希望。他没有把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好解决:有人要拿刀砍他。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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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凝香院的老板姓张。凝香院是个妓院。这是个下城的便宜妓院,姑娘没那么好,但价钱也没那么贵,能满足那些刀法一般、混在下城的刀客们的需要。

听说有人找老板,张老板踱步而出,施施然坐在妓院前的一张椅子上,掂着一个紫砂小壶,也不看他们,眼睛只盯着龟奴洒扫,准备晚上做生意。

天气还不错,风带着黄沙的味道吹过,他的心情相当好,不太想理会这三个跟他打听事情的人——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还是个老乞丐。

“给他们点吃的。”他喊了一句,然后摆出非常诚恳的样子对红将说:“没有,没听说过你说的那人。”

红将无言地拱拱手,这是显而易见、早有心理准备的回答。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希望:“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张老板“哼”了一声:“送客!”然后他呷了口茶,“你这样进去,客人会觉得碍眼。我们做生意的,当然不能让客人觉得碍眼。当然,你要有银子点姑娘也成。”

红将说不下去了。

“你也可以把腰里的刀子拔出来。只要整个金汤城没人是你的对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张老板嗤笑一声,“我要是你,就把刀扔了,趁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别跟那老乞丐一样落得走不了。”

一个龟奴包着一包汤饼递过来,张老板示意一下,龟奴踌躇着不知道该递给谁,最后递到开破头面前:“拿着吧。”

看着三个人单薄的背影走远,张老板慢慢地起身,踱着方步走进妓院,跟客人们打着招呼,一直往里走到最后一进小院,跟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人点一点头。

推开门,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一个坐着的,其余站着的。

他听到门响,坐着的黑衣人抬起眼睛,冷电一样的眸子从张老板身上扫过。

张老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拱手抱拳:“主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人问。

“是几个流浪汉,听说来找朋友的妹妹。有两个从来没在本地见过,还有一个是个老要饭的。”

“到这种地方来找朋友的妹妹?”黑衣人沉吟一下,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一个女子:“小夜,我记得听你说起过。一个刀客的妹妹相信有人会来找她……”

他迅速转头:“他们是刀客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中年的那个带了刀,刀不怎么样。”

“好像?”黑衣人冷冷地逼问。

张老板咽了口吐沫:“不是……他没有那股气势。”

黑衣人慢慢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图:“沈老三他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燕绝人倒回来了。他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十个,难道没碰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我知道沈老三不行,我只是想看看燕绝人出刀。我以为他会被人抬回来,那样我就能看看他身上的刀口。没想到他们一个都没回来。一个都没有。”他伸出手来扶住额头,“钱白花了。”

然后他低下头来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派人去西边把沈老三的老巢烧了。把那儿的人杀光,杀无赦。”

“到头来还是没人见过燕绝人出手。”片刻静默之后,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们不等了,照原来的安排办。飞沙十七刀的武功我知道,云放逸的武功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燕绝人的武功。不过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等。燕绝人也许已经查到了什么,我们不能再给他这个机会。金汤城也该换换天了。怎么办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一起抱拳施礼:“是。”

“还有一件事。”黑衣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刀,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桌子上的地图,“老张,我没让你告诉沈老三他要杀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要去杀谁。他算是有种的,知道了都去杀。可他怎么知道的?他拿什么跟你换的?”

众人的眼睛一起盯在张老板身上。

张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说:“他……”

“他知道了你,知道了要杀的人,就有了选择,他也许就选了那边。也许就把你牵出来,把你牵出来了,也许就把我、把我们大家都牵出来。他到底拿什么跟你换的?哦,我想起来了。他有张据说是高昌古国的藏宝图,那东西在你手里。”黑衣人眼神一凛,“拿出来。”

张老板瞪圆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看看四周,所有的眼神都是冷漠、麻木和敌视的。他一个箭步跳到壁烛旁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旧纸凑到蜡烛前:“饶我不死,我就给你,要不就烧了!”

黑衣人慢慢地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步步地向张老板走来。

张老板的心快跳出了喉咙,尖声叫道:“别过来!”

黑衣人停下步子:“那么你就……”

刀光一动,张老板手一凉。他定睛一看,黑衣人拿着一只手,手上是一张熟悉的地图。

黑衣人从断手上取下地图,打开,看一遍,“哼”一声,然后又叠好,塞进那只手里,丢到张老板面前:“烧吧。”

然后张老板才被剧痛和恐惧击倒。他摔到地上,抱着自己的断手刚想惨叫,黑衣人的手一动,一道刀光准确地­射­进他的嘴里,封住了尚未出笼的凄厉声音。

“做大事要懂得谨慎。”黑衣人取出一方丝绸帕子来擦了擦手,“今天晚上动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红将等人游荡在金汤城的下城中一筹莫展。可想而知,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会在乎他们。偶尔有两个刀客走过来,迎着他们站住,看一眼就走开了。

小骆驼看着这些刀客,一再低声对红将说:“把刀藏起来!在这地方带刀很危险!”

实际上也没那么危险。刀客们会向带刀的人发起挑战,本质原因是因为他们有油水,是猎物。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跟毫无油水的人玩命,除非是手痒想杀人。但手痒想杀人的人通常活不太久,因为他是一个公众威胁。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三人的嘴里也越来越渴。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街角蹲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商量着。

“我们怎么进去?”小骆驼说,“你也看到了,他们要么认银子,要么认刀,他们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进去的。”

红将沉默地点点头。

“就算进去了又怎样,你没有银子,这里的女人是要银子赎的。”小骆驼摇着头说,“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来做这件办不到的事。难道你以为随便什么地方就让你进,进去找到了就说这是我朋友的妹妹,人家就能让你带走?咱们的水也没了,我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升水的。”

“咱们得弄点水。”红将沉吟着说。

“何止。”小骆驼悻悻地说,“要想活命要的东西多了。”

红将又不言语了,片刻后说:“比我想的要难。这里跟关内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小骆驼看看天,“咱们撑得过五天?怎么办?”

“我……”一直沉默的开破头开口了,两人一起看着他,“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真的认识。他也许能帮咱们,可是也说不定,我欠他的情。”开破头努力了很久才低声开口,“你们救了我,我得替你们出把力。可是他白天一般不在,咱们得晚上去。”

“晚上?”红将不知道什么意思。

“晚上好。”小骆驼抢着答话,“又凉快,又热闹。这里晚上比白天热闹,也许表子们都会上门口迎客,远处偷偷看看说不定能认出来,再有也可以找找开破头大叔的朋友,要不我们撑不过三天的。”

红将无言地点了点头,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睡觉。”小骆驼露齿一笑,舒展身子舒服地躺下,“走了一夜路了,红将叔你真不困?你真是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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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唤醒梨花梦

东风唤醒梨花梦

星光洒在金汤城的长草之间,沙漠中没有水,自然也就没有云,所以星光分外明亮。入夜的金汤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星空静谧,但星光照耀之处却并不静谧,夜生活刚刚开始。

寒冷的夜风穿过这个角落,红将摇着头睁开疲乏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像火烧一样。接着他看到开破头正蹲在小骆驼身边。他爬起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开破头指指小骆驼的额头。

红将把手贴上去,火烫,没有汗珠。

小骆驼生病了,他需要­干­净的水而不是马尿,需要药,需要照顾,而这些现在都没有。

红将想起那些规矩,他确实可以尝试找一个有钱的刀客,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需要钱,因此必须砍了他……但他不愿意。红将不想遵守这些万恶的规矩,他不允许自己成为飞沙万里盟那样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的原则和尊严,没有商量的余地。天地良心,他不想惹麻烦,但人都有没办法的时候。

所以他就笑了笑,扶住开破头的肩膀,看着老人。

“老叔,麻烦你看着我这小兄弟。”红将看着开破头郑重地说。

他正在嚼芨芨草,把嚼碎了带着绿汁的草叶吐出来给小骆驼摊在额头上。

“我去给咱们弄点水。”红将继续说。

开破头转回头去看着红将,夜­色­中的眼神又悲凉又麻木,声音简直好像劈柴­干­裂的时候发出的一样:“你没有钱。”

“没有。”红将摇摇头。

“那你怎么弄水?”开破头几乎没有任何疑问语气地问了一声,转回头继续专心地涂着芨芨草。

红将抬头看了看角落外面的金汤城,压低声音说:“我去偷。去白天派水的那个地方偷。”

“别去。”开破头立刻回过头,他的脸­色­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明显的抽动和挣扎,“晚上有人守,运水的车也时常有,去了就死。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晚上去偷水,可是没有用。飞沙万里盟有十七个最好的刀客,每天都有至少三个守在那里,谁去谁死,别去。”

“那我就去死吧。”红将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解下那个不离身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口刀和几个­干­烧饼。红将把包裹里的刀拿出来挂在腰上,烧饼塞进开破头手里,转身走出了这个黑黑的角落。

水是一种资源,在沙漠里的水就是生存。不难理解,泉眼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生命线。燕绝人非常懂得掐住资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了水,他才能让金汤城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听他的,遵守他定下的规矩,才能建立起金汤城铁打的秩序。

所以,飞沙万里盟像看守自己的眼睛一样看着泉眼。盟下有十七个匪帮,每个匪帮最强的刀手组成了盟内的十七刀客,如同红将一样,他们也在江湖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胡大、萧七、贺兰十三这样半排行半代号的略称。只有处在江湖最顶层的那些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燕绝人。

胡大叫胡大,但他既不行大,在十七杆刀里也不是功夫最高的,只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又姓胡。

人总是会老的,镖师会老,红将会老,胡大这样的制度维持者自然也会老,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要买一块地过完晚年,从此不必过问江湖中的任何事情。可惜他身在这样一种制度内,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制度就无法生存,虽然这个制度像旋涡一样把他一点一点地吸向死亡,但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他很绝望,所以他很喜欢喝酒也很喜欢杀人,前者使他麻木,后者让他发泄。出于这个原因,看泉眼是他很不喜欢的一项工作,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来动水。他没人可杀,只能跟十七把刀的另外两个在泉水旁的小屋里喝酒。

总而言之,这是个寂寞的活儿。胡大看看萧七,又看看贺兰十三,忽然很想问问他们真正的名字,不过看样子没有这种机会。他们跟他一起当班,也显然跟他一样无聊又寂寞,于是他们都喝了不少。

桌子上的蜡烛只剩一半,歪着几只空酒壶,一只烤羊只剩下一堆骨头。萧七已经睡熟,贺兰十三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夜很深,很静。胡大的脑子也开始不利索了,半是困,半是醉。他的思想变得非常悠远而空明,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听过的江湖故事,如此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他当时很向往那种江湖,当然,现在也一直很向往。可是他已经老啦,他知道那些不过是故事。故事中的角­色­是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

而在他身居其中的这个江湖里,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他每次想到这里就想笑。他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向别人讲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别人想必会猜测此人最终放弃理想了,还是死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大脑中笑一笑淡然回答:他没有放弃理想也没有死,他只是非常可怕。理想主义者非常可怕。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跟你们认为的那样完全不同,他为了理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跟这个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情。

外面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随后一切复归宁静。巡夜的刀客们还没回来,但是胡大却在这种宁静中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什么。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混沌、危险、不可捉摸。

胡大伸手摸到身边的刀,多少年来,他只信任他的刀。他站起来,深呼吸,低头走出小屋,走进清冷的月光里。他看着围墙,看着在泉眼边丛生的芨芨草和乱石,说:“出来吧。”

一个身影慢慢地从乱石中长起来,出现在月光下,看不清面容。胡大盯紧了对手,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握住刀柄。

银星一闪。

胡大面前闪电一般出现刀光,接着是飞针打在刀身上的铮铮声。胡大慢慢地、非常满意地垂下刀,看了一眼被扫落在地的几十枚从一个机关筒中­射­出的飞针:“十巧断魂针?这玩艺可不好弄。关内只有陈鬼手能做这个暗器,一共也就做了十多筒,筒筒都是天价。够下本钱的——可惜对真正的刀客没用。你是谁?”

对面的人影颤抖起来。

“我来问。”胡大回过头,贺兰十三带着一脸酒意从小屋中走出,“我就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来点乐子了。”

胡大点点头,转回头看着那个人影——接着,他全身一麻一凉。

一把刀­干­脆利落地从他后腰切入,划过他的肝、肺,切断肋骨,从他的胸口呼啸而出。胡大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那里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接着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下,至死想不明白为什么贺兰十三会对自己出手。

红将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向着城西的泉水走去,月光很亮,他在回忆。也许他看起来确实不算太老,但他已经走了太久的江湖。老江湖的脑子里总是写满了回忆,或者倒过来说,当你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但是谁又能不老呢。

箭马?那个被他抢过的老镖师?或者是……燕绝人?再可怕的刀也会老。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只会关心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睡,明天早上有没有饭吃,就好像这些无处可去,在金汤城挣扎的人一样。你已经不关心江湖本身,更别说它用来吸引人的那些特质——血­性­、荣耀、侠义­精­神,它们或许存在过,但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

泉水近了,围墙的大门就在眼前,没有关,虚掩着。

红将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掺着沙子的土,用力搓在手上。然后恍惚间记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他认为这样会让他握刀更稳——一种没有来由的迷信。然后他站起来,四下看看,走进了泉水围墙的大门。

第一眼,红将就看到了倒毙在地下的胡大。接着他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非常奇妙地,血腥味让他冷静了下来。

一道刀光倏然而来。

红将一动不动,等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才慢慢回头。

月光下,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口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只是想弄点水。”红将说,“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没有钱。”

刀慢慢地从他的脖子上移开,忽然之间,又重重地压到了脖子上:“那是什么?”

红将低头,看着血红­色­的狼牙:“这是一个朋友的护身符。”

“你撒谎,这是你抢来的!这是他妹妹亲手给他做的!”

红将猛地抬头:“你是谁?”

没有回答,刀移开了,对方把一只装满水的皮袋丢在地上,摇摇头。

“慢着!”红将完全失去了镇定,“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你的朋友还等水救命。”对方的声音恢复到冰一般的寒冷,“不要再问了。别跟来。我瞎猜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碰泉里的水,下了毒。”

“你是箭马的妹妹!”红将大喊,“很多人找了你五年!”

“你认错人了……”黑衣人的声音里有些抽泣的颤音,看着逼上来的红将步步后退。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一个踉跄,软倒在地上。

红将冲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黑纱蒙面,只露着两只眼睛,月光下的眼神非常空洞,眉宇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青气——这是中毒的迹象。

红将的眼睛迅速向两边扫视,发现了地下散布着的银针,立刻把黑衣人的脚抬起来——她的鞋底上Сhā着一枚银针,她踩上了刚刚被胡大扫落在地的暗器。

红将来不及多想,把皮袋栓在腰上,抱起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来处跑去。月­色­温柔,红将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一路小跑,心儿似乎都要飞出腔子了。

有水,有凉凉的草汁,小骆驼的年轻就是本钱。不过一夜,他就好了个差不多,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看样子已经没有大碍。

黑衣人就不一样了,红将把针拔出来,用了一切他能想到的急救法子,她还是没醒。

“红将叔,你是说,她八成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三个人坐在离街道不远的、开满芨芨草的山坡上,嚼着­干­烧饼,小口地、珍惜地喝着皮袋里的水,看着被安置在一堆­嫩­草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双双眼睛也从门缝里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旗,旗帜依然在飘扬,但大门却紧闭着,派水的时间到了,烟花没有响,没有半点开门的迹象。

“多半是。”红将说,“就算不是,她也知道点什么。她看样子死不了,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把她救活。”

“她得罪了飞沙万里盟。”小骆驼吸着冷气说,“救不救活她也得想办法带着她藏起来。”

“我得先给她找个大夫。”红将沉吟着,“等等,那些人怎么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望眼欲穿地等着水的人已经动了。第一个人推开门,提着桶走到街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最后所有的手艺人都走到街上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他们依然沉默着,在慢慢上升的太阳中一动不动。

很久,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爆发似的喊了一声:“派水!”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起来:“派水!派水!派水!”

烟花终于在空中炸响,门开了,一支马队缓缓走出,后面跟着两辆水车,这群人马走下长长的坡道,停住不动了。

半晌,人群蜂拥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派水!派水!派水!”

红将和小骆驼也挤在人群中看风头,开破头还在山坡上守着黑衣人。

刀客们圈出一块地方来,让居民们排好队,接着,大门带着隆隆的巨响又开了,人群观望着,过了很久,才有两名少女打着一对宫灯出来,分列左右,接着传来一阵铃声。

铃声近了。四个年轻的波斯汝奴抬着一具步辇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们轻纱蒙面,体态妖娆,依稀可以看到美丽的面容,短窄的上衣紧紧裹住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肚子,胳膊上戴着金环,下身是宽大飘逸的纱裙。

步辇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大红锦绣袍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马鞭。

步辇上的铃铛随着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客们自动散到两边,让出一块地来。

老者穿过刀客来到众人面前,看着他们。他的脸有如刀砍斧凿的岩石一般,带着一望而知的风霜、经历和坚韧,还有深不可测的不动声­色­。

“这人是谁?谱摆得真不小。”红将轻声问。

“飞沙万里盟的总管,云放逸。燕绝人之下,就数他大。燕绝人只管定规矩,而他管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和事。传说他的刀法比燕绝人还要更高。”小骆驼悄声说。

云放逸淡然地扫视着人群,从他们蠢蠢欲动到逐渐安静,再到彻底安静。他指了指,四个汝奴立刻抬着他走到水车边,云放逸伸出马鞭敲敲水车,那里传出了带着润意的、荡漾的回声。人群立刻被这种声音吸引,急切地伸长脖子。

“大伙儿前些年都过得不错。”云放逸说,“金汤城这个地方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没有战乱,没有朝廷来找麻烦,我们过得很安定。有‘飞沙万里’这四个字飘着,就没有人敢找你们的麻烦。我以为,没人不喜欢安定,可是我错了。还真就是有人不喜欢。”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云放逸停住话头,等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人群又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水了。”云放逸淡然说,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却不啻一声惊雷炸响在人群头上,人群嘈杂起来,激动万分。

云放逸又敲敲水车,敲了两次,人群还是在大声嚷嚷。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拿着鞭子抽过去,边抽边喊:“听云爷说话!”

人群好不容易静下来。

“昨天晚上,有伙人去泉眼边杀了我们的人,劫了一个,又给泉水下了毒,但,我们还有些存水。”云放逸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等泉水自然­干­净,起码要几个月,我们得找解药。下毒的人自己也要喝水,他们会有解药。放心,飞沙万里盟什么招数都有,他们难不倒我们。现在我们大伙得一起度过这个关口,不能让人毁了我们的安定。从今天开始,配水减半,咱们得省着点。有不愿意的没有?”

云放逸连问三声,没有人回答。他满意地点点头:“等会儿城里会出个告示,有看到昨晚那伙人的,有重赏。所有人都得想办法证明自己那个时候不在泉水边。不准收留任何不认识的人。看到可疑的人要赶紧报告。谁要是敢犯,就杀了他,还有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所有的朋友,烧了他的房子。今天没事的都别出门。”

云放逸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里甚至有一丝笑意:“今天我们要打猎。开始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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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大街小巷上充满了刀客。

刀客们被一批批地叫进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一批批地告知始末,然后一批批地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上急切地寻找。他们的反应都差不多。

当金汤城的流浪刀客们被告知有银子也买不到水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爆发,接着他们就被告知只要抓住捣乱的那伙人,逼他们交出解药,生活还会像从前一样,他们接受了。

碰几个捣乱的刀客总比碰飞沙万里盟强。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所处位置,洗脱嫌疑。洗脱不了的也没关系,他们被请进偏房,那里摆着几桌丰盛的酒席,不过看样子没人吃得下去。他们的刀没被拿走,身手也自由,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有了嫌疑,被请吃饭的。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云放逸踱着方步走进屋子,抱了抱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诸位久违久违,久仰久仰。招待不周,包涵包涵——吃啊,怎么不吃?”

刀客们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快的也抱拳还礼。

云放逸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桌边坐着的刀客们,推心置腹地说:“这个事情比较突然,我也不想费神再去查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况且人手也不够。为简单方便保险起见,全杀了算了。死前给顿好的吃,也显得咱也不是不仁义。吃啊,有什么话,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诸位了,抱歉抱歉。”

刀客们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站了起来,有的抽出了刀,最近的刀客凑到云放逸脸边问:“你要把我们全杀了?”

“也未必。”云放逸不笑了,“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相互看着,空气中的紧张情绪浓厚得简直可以用刀子切。片刻,还是刚才的刀客:“你准备怎么杀我们?”

云放逸一笑,锵锒一声把一口刀丢在桌子上:“就这么杀。”

刀客呆呆地看着那把刀,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刀鞘,然后仰面朝天地倒下,压翻一张椅子,摔到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下面一摊血迅速扩大。

云放逸依然在笑:“我还是那句话,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回过神来,发出绝望的怒吼,拔刀杀了上去。

同一时刻,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正一筹莫展。这地方可能有大夫,但是以目前街道上这个混乱场景,想带着黑衣人满街去找大夫是完全不可能的——刀客们气势汹汹、满眼赤红地在街上乱走。

好在黑衣人呼吸平稳有力,脉象也没乱。三人­干­脆在坡地上或躺或坐,看着下面心急火燎的刀客,看着天上偶尔飞过去的乌鸦,他们的心情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渐渐变得平静而落寞。真是奇妙。

“人活不了,乌鸦倒还活得不错。”小骆驼嘀咕着说,“那些刀客是怎么回事?似乎一下子全出来了。”

几伙刀客们吵嚷起来,开始在大街上火并,刀光夹着鲜血和断肢此起彼落。

小骆驼翻身坐起,带着惊恐看着,半晌才说:“他们都疯了。”

“都是水逼疯的。”开破头应了一句,然后继续看着天上飞着的乌鸦。

不算长的时间似乎一瞬间就过去了。桌子上堆满了刀,地上躺满了尸体。

云放逸有些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远处,最后一个刀客惊恐地盯着他看,拼命朝墙角缩去,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墙壁里。

“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云放逸朝他走过来,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知道点什么?”

“……”刀客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回投胎别当刀客了。你说这么多好好的汉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吃这碗饭。让我砍得也这么累。”

“饶……饶命……”刀客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云放逸嘀咕着说,“居然真没人说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也许给你们每人灌一碗毒水看看你们能不能拿出解药来会更好?”

然后一道刀光闪过。

“错就错吧。管他妈那么多­干­什么。”云放逸总结。

天­色­渐渐近午,太阳越来越高。即使是春天,沙漠里的阳光也猛烈刺眼。

小骆驼拿出水袋,三个人每人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润着咽喉,舍不得咽下去。

“我说,”开破头看看红将,又看看小骆驼,“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说过的……勉强算是大夫,他啥都做,算命、相马。他以前借给过我水——那时我还有孙子。但是我还不上。就是这点交情。我们去找他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干­强。反正现在这些拿刀的也打够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去找找他?”

“可是怎么去?”红将问,接着又是冷场,三个人再次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小骆驼看到山坡下被丢弃的一辆破车:“有办法了。”

片刻,他们推着盖满草的车走上大街。他们把车推到刀客火并的地方,把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抬上车,小心翼翼、警惕万分地向前推。

刀客们好像发现了狼群里的羊一样围拢过来,打量着这辆破车和三个推车者:“什么人?”

“收尸,埋了。埋一个死人一两银子。死人堆在这里要生瘟疫的。”小骆驼笑笑,“大哥,搭把手?”

刀客们失去了兴趣摇摇头,一哄而散。于是他们推着车向着乱哄哄的金汤城市集走去。

他们穿过长街,走过大道,街面上的刀客不怀好意地相互扫视,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这些刀客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包括刀客们自己。不过好一点的是在打过几架之后他们谨慎了很多,已经没有心思对任何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胡乱出手了,当然,这也让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这些刀客中的一个正走在一片棚户区,派到水的人陆续回来了,虽然不多,活命还是勉强够。他们小心翼翼地抱着或者提着那几口水,悄无声息地钻进自己低矮的房子里去。没有人看这个刀客,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有飞沙万里盟派下的水,刀客不会动他们。所以他就不存在,这是一般情况。

但他们不明白这个刀客现在渴得很,也怕得很。他四处走动,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不看他,但躲着他。刀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看,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冲上去,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把一个提着水桶的孩子堵进了一条断头道。

孩子把水桶放在地上护着,看着这个逼近的刀客,恐惧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和脸上升起来,他想喊,但喊不出声,只是喉咙里传出几声咯咯的声音,人群早已远远散去,躲起来不见,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太阳居高临下照着这一幕。

孩子的嘴连张几张,终于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救命”。

刀客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刀客回过头,一个老者在外面放下一条凳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把一条腿也搁上去,冷冷地看着这里。凳子上倚着一口刀,刀鞘黝黑,刀把也黝黑,上面缠着的带子却是暗红的。

刀客看了看老者,手悄悄伸到腰上摸了摸刀:“你是谁?想­干­啥?”

“不想­干­啥,你继续。”老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下刀快点,人家小孩子跟你没啥冤仇,别让人家零碎受苦。”

“那你到底想­干­啥,就这么看着?”

老者轻轻地笑了:“当然不是光看着。瞧你样子不傻,怎么就想不明白?咱们这里规矩是你带着刀就得应战,不带刀的你不能碰。你带着刀,他没带刀,是不是?我也想喝水,但我不想杀这个不带刀的人,那样容易惹麻烦,还是等你先杀了他,我再杀你才来得妙。是不是?”

刀客的五官全都缩在一起,怒火从顶门蹿出来。他哼了一声,提起右手,摆出拔刀的姿势:“少吹牛!老子先杀了你,再杀了这小杂种!”

老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只是一刹那,马上就平静,他的姿势依然不变,淡然问:“钱三秋是你什么人?”

刀客的手顿住了。

“你举手的姿势很特殊,从上到下,就像抹下去一般。只有河南卧牛山、安徽百里门用这个起手。你的刀窄,你是百里门的。百里门的刀法讲究偏险急凑漏,在江湖上有点小名堂。后来名堂没了,掌门钱三秋被人一刀砍了,门派散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被怎么砍的?”

刀客的脸有些抽动。

“斜上,挑刀,从左肋砍进去,一刀。那是百里门的破绽。过于追求偏险,拔刀的一瞬左脚前踏,可以借力,离对手更近,出刀更急,但左肋就成了空门,卖了出去。你的空门罩住了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的刀法我全明白,你知道我的刀法吗?你出师的时候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别随便拔刀?”

刀客的手慢慢放下一点,又放下一点,然后垂下去。

“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金汤城混到现在,真是奇迹一件。不过再过一瞬间,你就死啦。我说明白点,你是个失败的刀客,你想想你的过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觉得值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你的运气。你随时会像拂过水面的落花一样,一点痕迹也剩不下。我不想欺负你,要不咱换个玩法?”

老者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制钱,大拇指用力,“嘣”的一声弹起来,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着掉在地上,接着一脚踩住。

“选字背,你对了你捅我一刀,我对了我捅你一刀,我保证第一刀不捅死你,只砍你的手,算是对得起老钱。怎么样?选吧。要么选,要么拔刀。”

老者沉静的微笑在刀客眼中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以至于他无法思索其他的任何东西。他犹豫着说:“前辈……”

他说不下去了。老者依然盯着他。刀客默默地垂下眼睛。老者终于叹了口气:“你想问对得起老钱是什么意思?我跟钱三秋有点见面交情。他应该没跟人说过。”

刀客捕捉到了话里的信息,抬头:“前辈……”

“滚吧。要想活得久一些,就别在金汤城随便拔刀,这是还他的香火情。下次可就没这个运气了。我看看……我选字。”老者把脚挪开,看了一眼地上的铜钱,冷笑一声,“这就叫运气。要是你选了,你的手就没了。”他看看冷汗直流的刀客,“还不走?等人请你吃饭?”

刀客立刻抱头鼠窜,老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满在皱纹里的苦涩。

地上的铜钱是背。

孩子惊魂未定地抱着水桶跑过来,叫着老者:“杆子大叔……”

“小二,快回家去。”老者对小孩说,“你娘在等你。”

“杆子叔,你真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小孩敬仰地看着老者。

老者笑了,苦笑:“厉害什么,我不会刀法。那是假的,是拿话把他骗走的。快回家去,省得他回过味来。小二,你真机灵,一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办。你是好孩子。听你娘的话啊。”

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者捡起铜钱,掮上凳子,在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掌声。他警觉地转头看过去,一个马上就要步入老年的中年汉子,一个青年人,还有老叫花子开破头,他们推着一辆车。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非常迷惘,然后是回忆,再然后是巨大的惊喜:“红将!”

“老杆子!”红将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喊。

“你们认识?”小骆驼疑惑地问红将,“没听你说起过。”

红将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跑过去,跟老杆子用力抱在一起,他们捶打着对方的背,看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欢畅狂放:“十年了,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死了!老天爷没能耐,老天爷弄不死咱们,咱们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

小骆驼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杆子把红将三人引到住处。

这是下城棚户区一处低矮的草房,跟其他低矮的草房没有什么区别。在地上挖一个坑,周围树上木头,搭上顶,盖上芨芨草,这就是个家了。

四人抬着黑衣人,弯着腰从门洞钻进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

老杆子从房梁上取下吊着的半桶水,取过三个小碗,倒了三碗底,分别递给三人:“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开破头接过水,看着老杆子:“我跟他们说你算个大夫,带他们来找你。没想到你们居然认识。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不大好说。”老杆子笑了笑,“我们几个兄弟搭伙­干­点江湖买卖,有钱就做,不拘什么。”

“你是刀客?”小骆驼看着老杆子的刀,小心地问道。

老杆子又笑了,笑容像开花一样绽开在他的脸上。他拿起刀,递给小骆驼:“拔。”

小骆驼用力拔,刀没有如同他想象中一般出鞘。

“没有刀,这东西是木头刻了刷上漆的。是个摆设。我不是刀客,我是骗子。我唬人,出千,谈买卖,讲价钱,也给受伤的兄弟上药。”老杆子平淡地说,“我一点刀法都不会。”

“那……你吓住刚才那个刀客,就不怕他拔刀?”小骆驼惊讶和佩服兼有地问。

“这就是好骗子和差骗子的分别,差骗子撑不住,他就拔刀了。好骗子就得有本事让他死也不敢拔刀——做一个好骗子比做一个好刀手难得多。你得有眼力,你得啥都知道,你甚至得知道那些除了对方再没人知道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你得能骗得了自己。”

骗得了自己?小骆驼一头雾水:“自己怎么骗?”

“你得让自己也相信,只要他一拔刀,他就躺下了,他选个字背,也躺下。他没有机会,全­操­在你手里。只有你自己相信了,你才能带出那股子气,那股子劲,只有有了这个气劲才能骗到人。你只有全心进入这个身份里,你才能用这个身份去考虑,去想,你才能让别人也信服这确实是一个高手的作为。好骗子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往里一寸,不到地方,往外一寸,掉下去了。”老杆子解释道,“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相信我身边是一杆真刀,我随时可以一刀撂倒他。我是最好的骗子。我们­干­过许多次买卖,没有一次失手。”

“可是……总会有动刀的时候不是吗?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小骆驼有点接受不了这个逻辑,喃喃地问。

“有会刀法的啊。我专管骗人谈买卖,有人专管控弦­射­箭,有人专管易容打探消息,有人专管谋划布局,自然也有人专管动手砍人。那会儿的日子真好。”老杆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后来我们分了钱散伙,各谋前程……十年前的事情。自打进了金汤城,我从没想过还有活着见到老伙计的一天。江湖是很小,但江湖也很大。多少生死兄弟­干­了最后一碗酒,你摆摆手,我摆摆手,一转身,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我有点……”他低下头,悄悄伸手抹抹眼睛。

“那谁管动手砍人呢?”小骆驼的兴趣完全被勾起来了,追着问。

老杆子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红将,­精­神振作一些,又笑了:“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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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夜。

开破头出去打听消息了,小骆驼打了个地铺睡觉,屋子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轻轻摇晃。

老杆子和红将围在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旁边,红将按住她的脚。老杆子点了把火,在一个瓷酒杯里晃几下,然后吸到黑衣人的脚底伤口处。

昏迷中的黑衣人抽动一下,酒杯吸到了伤口上,老杆子点燃一束草药在酒杯周围晃着,小小的草棚里充满了药香。

“行吗?”红将问。

“差不多吧。针上有毒药也有麻药,毒药少,麻药多。只中一枚不会有大事。但是中毒时间太长,很难拔­干­净。”

“一定得弄醒她,她是箭马的妹妹。”红将郑重地说。

老杆子大吃一惊:“箭马的妹妹?这是怎么回事?箭马呢?”

“箭马死了。”红将声音沉闷地说。

老杆子不说话,很久,像红将当初一样问:“怎么死的?”

红将的目光变得遥远而空蒙,就像冰河解冻时春夜中的星,在深邃的宇宙里注视着一个水边的少年,一支长笛和一曲悠扬孤独的渔舟唱晚。

他慢慢地向老杆子说起自己知道的一切,寒冷的冬天,死去的人,卖身的少女。以及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的江湖传言。最后,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只身来到了凉州:“我得把她好好地带回去。”

“我懂。”老杆子说。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一言难尽吧。别问了。咱们就是四方漂流的命。”老杆子晃晃草药,在地上踩灭,小心地按着酒杯拿了下来。酒杯里有几滴颜­色­发黑的血,他把血仔细地擦­干­净:“还得再拔几次。“

黑衣人发出一声轻吟,红将和老杆子一起回头,但她依然紧闭着眼睛。

两个老男人对视一眼:“我说了吧,还得再拔几次。没事,夜正长呢,我们有的是工夫。她会醒的。”

门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喊声,奔跑声,金刃交击的声音,最后是倒地声。

红将侧耳听完,冷静地说:“我们时间不多,怎么能出去?”

“要么等三天后的驼队,要么自己走。不认识驼道,不知道怎么在沙里走,就是找死。”老杆子一边拔毒一边说,“我们混不过三天,就算飞沙万里盟的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没有吃的和水。而且我们没有马,没有骆驼,走不出去——不用看你的刀,在这个城里别动刀。”老杆子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咱们的江湖了,咱们老了。”

床上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呻吟,红将和老杆子立刻围过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接着发出几声咳嗽,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迅速坐起,缩到床角。

红将摘下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递到她的眼前:“别怕。你认得这个,你记得我吧,你很安全。”

老杆子倒了一点水递过去:“箭马是我们的兄弟。来,先喝口水。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不出声,警觉和惊吓的目光轮流在红将和老杆子身上扫来扫去,悄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

红将拎起她的刀扔到她身边:“你踩上了毒针,不过没大事。”

黑衣人一把抓住刀挡在胸前,依然不出声。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现在他们全盟都在搜你们。”红将问,“你这种刀法连江湖上九流的小毛贼都不如。”

“我没有办法!”黑衣人爆发式地喊出来,“我是个妓汝!有人把我赎出来,我就听他的!”她一把撕掉蒙面的黑纱,指着脸,“这是我不肯接客,被用火筷子烫的!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救我……”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平行伤疤,从腮帮一直延伸到脖子,牵动着周围的皮肤和肌­肉­,让她的嘴角向下歪着,表情扭曲而怪异,而且永远也回不去。

老杆子为之动容,红将尽力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感情问:“谁烫的?”

“她死了。”黑衣人重新用黑纱蒙住面,“有些仇是注定没机会报的,我破了相,没身价,被卖到最黑的窑子里,陪最脏的男人睡觉。后来,我们的首领把我赎出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适合吃这碗饭。我会帮你,我会救你,我带你回家乡,我跟你哥哥是生死兄弟。”红将郑重地说。

黑衣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失神。片刻后,她似乎在喃喃呓语,又似乎在回答这个请求:“我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会来找我……算了吧,算了吧。我现在过得很好,让我走……”

老杆子摇了摇头,又递过刚才那点水:“喝点水,休息一下。”顿了顿又继续说,“命不好,世道不好,俩不好碰在一起,就是苦难。孩子,出来吧。”

黑衣人缓缓地摇摇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杆子问。

黑衣人犹豫了一个刹那,然后说:“我叫小夜。”

黎明前的天­色­透出微微的光芒,小夜睡着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多少力气。她在半明半暗的光芒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是摇曳的山花,凄凉的明月,温柔的晚风以及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就在这花月风雪之间站立着孤独地等待,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她只是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变老。

然后她醒了。正午的阳光正穿过草棚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转动脖子,坐起身来,发现对面的墙角坐着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呆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夜从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能这么笑,这和她的世界不一样。于是她问:“你是谁?他们呢?”

“他们出去了。你叫小夜是吧。我是小骆驼,因为我是个赶骆驼的。他们叫我看好,不,是照顾好你,梁上吊着有水,橱里有­干­粮。”

小夜认真地看着小骆驼,他的脸­色­不好——实际上,几乎看不出原­色­,他的嘴­唇­发黑,­干­裂。但他的眼睛非常有神,这把他和她记忆中那些麻木的、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苦难者的眼睛区别开来,就好像一滴湿润的绿意把春天从冬天里区别开来一样。

小夜笑了笑:“他们叫你看住我?”

“其实你那么想也行。”小骆驼说,“一回事儿。反正你不能走,外面好多人在抓你。他们去准备了,他们在想办法搞水,搞牲口,打听消息,他们会带你走的。”

“带我走又能怎么样。”小夜疲惫地回答,“回不去。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小骆驼问,“他们在想办法,他们会有办法的。”

小夜不回答,半晌,她看着小骆驼,揭开自己的面纱。

小骆驼脸上的肌­肉­一抽,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剧痛。

那种剧痛小夜感受过,最开始,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后来,她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都失败了。于是最后的最后,她开始故意地暴露这件事情,从别人的眼里读出惊吓、痛苦和畏惧,并从中获得快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好像刺猬的刺,要想不受伤害,那就先去伤害别人。

小骆驼也害怕了,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后,前所未有地,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而这也是小夜从未见过的。

小夜在这个刹那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爱她,可以恨她,可以瞧不起她,可以无视她,但就是不能可怜她。这种怜悯对她的伤害尤甚于钢刀。她把面纱重新戴起,不动声­色­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没什么。”小骆驼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这真的……没什么。真的。”

小夜冷笑两声:“是啊,没什么。”

“没什么。”小骆驼重复道,“你可以弄块地,弄间房子,弄……”

“还可以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是不是?”小夜说。

“是的。”小骆驼立刻回答。

而小夜凝视着他黝黑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谁会娶一个破了相的妓汝?”

“那只是你命苦,不是你有什么错。”小骆驼说,“会有人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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