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琴见他走远,心头一叹,闭好门户,转身便见冷临风从梅林而来,两厢对望,心头各自复杂。
落琴因走不得而忧虑,忧虑之余也有几分释然,她本不是私心顾己之人,抛下师傅宗门,便是远走避世,余生日子也不会自得如意到哪里去,走不得是坏,走得了也未必是好。
冷临风早已放下先前之事,他听青成说起,落琴身世如何,惟一知情的除了亲父晏九环本人之外,可能只有那个从环月山庄偷出来的小阁女子而已。看情形李大夫跋涉而来,那个青衫女子应是无疑了。
红尘避世,一辈子隐瞒是他的想头,可说到底他心中还是希望若有侥幸,落琴不是晏家血脉,他与她才能坦然相爱。
“五更未到,去歇着,我替你守着”冷临风听她咳嗽,怕她旧患未好,伤寒更重,便接过药碗,示意她回房休息。
“大哥看来,这来人是好是坏?”落琴不知事态,却也知山雨欲来,十分不安。
“好坏无绝对,我知你初衷不改,我也一样”冷临风说得温柔真切,引落琴淡淡的一笑,伸手与他相牵,二人并立庭中,纸扎灯风中摇动,映得彼此脸面澄明清晰,这般情深,相互倚靠,胜过万语千言。
无双推门而入,便见青成端坐,一青衣老者负手面对窗格,身姿佝偻,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却是双目炯炯,面带风霜,似骁勇威仪之人。
“来的正好,如今见面了,往事才能说清楚。”青成并不说多,缘是无双明白,可那李大夫却是一脸疑惑,眼前之人白袍清淡,端的是君子如玉,人中龙凤,可面色如雪,实是久病入髓之相。
“这位小哥,双颊微赤,眉间隐隐有青蓝之色,怕是中了毒,若不能善加医治,怕是……”医道讲究望闻问切,李大夫浸淫多年,看看便知。
“李大夫知往日旧事,无双开门见山,我想知聂将军的一切,还有皇子身边季三其人。”聂无双也随青成一样端正坐好,低垂着眉目,手中把玩着稀罕的青瓷花盏,看不清神情。
医道之术他已通达,怎不知自己拿不到解药,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只是生死之念,他从不执着,况且大仇报后,他已无留恋……
李大夫看得青成一眼,见他点头,便将往事一一说的清楚,其中涉及聂夫人无子,聂氏无后时,无双猛然立起,问得一句“你说你是聂军副将,有何为证?”
李大夫苦笑一声,立起脱下长袍,只见亵衣之下,均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刀伤至肋下一直沿到股处,整个人无一处完好,绕是无双青成见多了杀戮血腥之事,都难免“呀“得一声。
“老夫平生未说过一句谎话,说是凭证?这便是凭证,聂家军擅勇,声名在外,乃是西莫护国脊梁,我等南征北战,定鼎这三分天下,谁人不识得聂将军下李康之名。”
“聂夫人无法生养,聂将军情深义重,那我算得什么,算什么?”无双这一番听来,丝毫寻不到破绽之处,且见他铁骨铮铮,自有男儿硬气,双目微湿,竟脱口失言。
“你……”李大夫听得仔细,连连退后两步,难掩激动揣测之心。
“真人面前不说假,休怪我当时隐瞒,李大夫在秦关时问我,为何对西莫往事如此了解,实不相瞒,你眼前之人,便是聂将军之子,千真万确。”青成见无双失态,便亮出身份,信任二字,本就玄妙,自那日秦关见李大夫其人,便有知己信任之感油然而生,况且他与无双以英雄之后为荣,焉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绝无可能,聂夫人无生育,是聂将军平生最憾之事,退一万步说,便是聂将军有子,也决计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李大夫说的直率,摇了摇头根本不信。
青成与无双皆是敏锐之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谁料到李大夫竟上前一步将无双端详的越发仔细,说的更明“将军马上生涯,倒也不会个个都是威风八面,天人一般的相貌,至少聂将军便是容貌丑陋,五短身形,男儿立志,功业才是第一,容貌好坏反而是其次,便是聂夫人也是姿容平平,小哥如此俊美,实非聂家后人。”
无双惯读医书,《沿袭注》乃医贤孙秋子所著,四国年间流传至今,其中对血缘沿袭一说,有明确的注解,他岂能不明?
李大夫所言,字字句句犹如暴雪寒风,他眼前一暗,用手一撑,不由自主的跌坐入榻,浑身冰凉。
“我不知是何人造谣,骗这位小哥,只是李康我愿以性命担保,聂将军绝无后人,只是这造谣之人其心可诛,不得不防。”李大夫为人耿介,见无双如此形貌,知他遭人欺骗十余年,自然难以接受,便拱手对青成解释一句……
青成淡淡见无双一眼,两人均不再言语,他知这些年来,无双为何而活,心中的念想是什么,如今平日他二人敬若神抵的义夫在李大夫口中竟然成为卑鄙无耻,造谣生事的小人,其情何堪?
“请尊客再讲讲季三?”聂无双暗压内心涌动,口上称他为尊客,虽敬却疏远,只觉自己心神难定,可眼下迫切想听的确是亲近了多年的义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无定,家中行三,入职以来我们都以季三叫唤,他本是西莫司督营喂马之人,秦秋一战,他烧粮草,斩贼首立下大功,竟被西莫二皇子相中,收在身边,此人忠心耿耿,英豪擅勇,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西莫灭国后,二皇子身殁,他应早已不再人世了……”李大夫一声长叹,颓然而坐,往事烟云由他一一回忆,极是残酷伤心。
“喂马之人……草莽之辈……他可出生世家?”聂无双择其言语中的疑问,不免又询了一句。
“西莫军营个个都是莽夫,有哪个是好人家的出身?”李大夫眉头一皱,便答道。
“谢李大夫解惑,厢房在左首,长途来必然辛苦,请”青成见无双目光闪烁,心中清明,起身送客,李康为人利落,也不多言,便告辞去厢房休息。
室内,暖烛微动,窗格外晨光透露,映得无双的落寞,也映出青成的疑问。
“你的意思?”青成先开了口,目光探询。
“你我都知道,武功一事可以靠苦练而成,几年寒暑便大有精进,但是医术,琴艺,绘画,奇门八卦之法,需天赋而不能成,季三是个莽夫,喂马出身,他与你我认识的义父相差太远,根本就是两个人。”
青成知无双全才,可这所谓的全才除了后天刻苦钻研之外,确是义父季成伤寒暑教授而来,实难想象一个喂马出身的莽夫,在皇子殁后,有什么奇遇可以将这天底下的技艺兼修一身。
“如果李大夫不是假的,义父便不是季三,不是皇子身边之人。”双方都知的事实,被无双淡淡的说来,无疑是明湖中投入的巨石,激起涟漪风浪。
慎青成、聂无双局中之人,均沉默不敢深想,迷雾之下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小姐,救我……”
“小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罗床上的青衣女子面露痛苦之色,扭动着身子,口中呓语不绝。
李大夫随着无双,青成入内,便是一叹“你们看到了,初来的时候还要疯,如今好些了,还错认令徒是故人,真是……”
无双走近,手法如电,先制了那女子周身大|茓,后伸手为她把脉,脉象寸关尺三部皆无力,且时断时续,紊乱难定,他眉头一皱便说“是失心疯”
“好”李大夫见他出手,转眼之间便有定论,不由一赞。
“此病非药物可治,俗话说心病难医,怕是要从源头处下手,被晏九环如此关着藏着,便是正常人也受不住。”聂无双收了手,见那青衣女子,面色渐缓,一副聪明之相,脖子上拴着一块美玉,不禁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此乃她身上唯一所佩之物,我瞧过了,是个好东西。”李大夫上前解下玉佩,递到无双手中。
无双抚过玉质光滑,细看更是润中澄亮泽,自古赏玉需看工精、质优、色巧、形奇四点,这块玉四点兼备,且有古拙环云图案,薄薄一片,放在手中掂了掂,有三五块小石的重量。
“可看出什么门道?”青成不耐他们在女子饰物上纠缠,随口问了一句。
“西莫国宝,御制之物,非皇族而不能佩带,你看这里还有暗纹雕刻的字。”聂无双双手拿高玉佩,示意李大夫和青成一起到光源之处细看。
只见光沁之间,隐约有个刻字,无双自小跟随义父习西莫文,青成亦是,二人看的清楚,异口同声的说出。
“桑”。
正在此时,落琴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他几个都在,一一问安,无双收起手上的玉佩,青成顿时也失了言语,看得落琴一笑“师傅藏了什么好物,还是看不得的?”
“没什么,断诊罢了。”无双推门出去,见落琴回眸一笑,心头却苦,西莫宝玉,且有一个桑字,这个青衣女子在失心疯下依然错认落琴,可见渊源颇深,她的身世呼之欲出。
他是她师傅,比谁都知道她的性子,若真相真如想象一般的残酷,只怕她受不住……
“这女子烦劳尊客照顾,以后怕还有大用。”聂无双低眉拱手,李大夫遗憾他虽不是聂将军之子,却是少见的奇才俊美之人,言语也存了几分客气“自然,当助先生行事。”
用了午膳,众人散了,落琴虽做的用心,大家食来确是寡淡,无双接军中传话,晏家军不出一日便可到王帐,就辞行要走。
青成送至梅林外,实是有话要说“桑,应是晏门戚夫人的闺名,青娘殁前听的真切,戚夫人侥幸产下一个女娃,从小便在脚腕处系上银琅,只可惜未足岁便被人偷出府去,这小阁女子……晏九环如此藏着……依我看八九不离十……”
“义父瞒我身世……竟连她也……”无双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竟是恹恹的毫无生气。
“冤孽”青成说来有恨,想起往事如烟云,难道义父真是这般用心?
“人生事,说来说去,单凭着这张口,可见天底下最亲厚之人,也未必可信,瞒着她,绝不能让她知情。”无双一番重托后,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惟有留下这失落至极的言语,青成沉默良久,耳听得异动,大喝一声“出来”
冷临风阴郁而出,面上神情自然不好看,他虽无心偷听,却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玄天宗季宗主,好狠毒的心肠。”
“我也想不到自诩为名门正派的环月世子也是鸡鸣狗盗之辈。”青成回头看他,出言相讥。
“事已至此,我要带她离开。”冷临风知世上之事,绝难隐瞒,惟有避世才能保全。
“有些事儿瞒不住”青成抬眼相看,何时见面前这个自来潇洒的男子,也有如此无奈的言语。
“从今往后段落琴不再是玄天宗门人,告辞。”冷临风说罢要走,青成心中一动,抽剑相袭,剑锋银光乍现,冷临风转身正面迎击,双剑相交,金鸣之声铿然入耳。
青成身形如电,变招使得“风露凄凄秋景繁”剑气浩荡,沛然无匹,直扑人面,冷临风连连退后,脚尖点梅树借力一纵,以“万里峰峦归路迷”相迎,清光铺地,剑招华丽且招招打实。
“就算要走,你也带不得。”青成剑舞银光,似电如风,手中丝毫不落。
冷临风飞纵转身,轻功绝妙,剑招源源不绝,转承之间,竟认真问得一句“还是先前那句话,慎兄为谁留的人?”
青成剑招一迟,便被冷临风占得先机,自己如此咄咄,心中想得无非是践昔日诺言,为青娘留人,可是这打着打着,却也逃不开心头的执着。
他这是……究竟是为谁留的人?
“大哥……师叔”落琴手捧竹器而出,见他二人如此打斗,花容失色,不由撒了手中之物“你们……这是……不可!”
冷临风心中牵动,用眼神示意青成停手,二人会意,同收剑招,干戈顿时消于无形。
“哪里是什么打斗,闲着发闷,与慎兄切磋而已”冷临风淡淡的笑,已将剑悬在腰际。
“师叔……”落琴看青成一眼,似等他开口说话。
“是切磋,只不过环月的武学不过尔尔……先走一步。”冷临风知他向来的刻薄性子,也不反驳,弯身拾起竹器,交到落琴手中。
“原来真是切磋?”落琴怕二人再起争执,见青成开口承认,心头一松,淡笑如梅花初绽。
“谁说不是呢”冷临风见青成急急入内,不似平常端稳,心下已明,说不出失意还是得意,只将落琴紧紧拥住。
他如此坚定,越环越紧,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落琴也不挣扎,默默承受,抬头相视。
眼神胶着之际,冷临风心头涌起了无数的想头,可多年之后,几番回顾,归根结底不过一句。
“人间沧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距王帐东南,连绵群山,迎风入谷,雪积的更厚,放眼望去除了苍素的白,别无他物。
两个男子,粗布棉袍,盔帽压得低低的,徒步而来,山谷前,有楚军驻守,盘查可疑人等,见这二人,正准备上前盘问,睁眼再看,四顾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苦战蹉跎,军营倚着村落,时不时有鬼怪神异之说传出来,不外是西莫旧鬼,楚国新魂,守军骂骂咧咧的啐了一口,合掌在胸,念叨着神灵保佑。
“这里竟是这般萧条?”晏元初掀了盔帽,人已在戎坡道上,负手在后,俯瞰山景。厚雪之下,山道多蜿蜒曲折,易守难攻,看似荒蛮苦寒,空旷到没有什么特别。
“聂无双摆的空城计,秦军师周密,不喜冒险。”孙仲人跟着晏元初不免有点力不从心,倚着覆雪的巨石,气息不稳。
“粮草运来此处,是你亲眼所见?”晏元初还是有些不放心。
“楚军粮草循着前朝的旧例,按天干地支上下分类,支号仓就在王帐相近,地号仓囤在小野,最要紧是天号仓和干号仓,是备粮,保的是楚军顽战时的性命。那日我奉将军令,督运粮草,点验人便是那聂无双,我假意回军复命,实则想看看他们如何储粮,备粮。果然,不久便有人分成两路,一路前往小野,一路在盘山关绕路,绕了三日,才绕到此处。”孙仲人答的肯定。
“你的意思?”晏元初身为将帅,自然知兵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之重不言而喻。
“一把火烧了他,逼晏公行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反。”
“大胆,你可知后果,爹贵为侯卿,是国之功臣,谋反与他有何好处?”晏元初看似不满,随手拍得,石山上雪如细雨,蓬勃的洒落满天清寂。
“仲人该死,可将军这句说的好,贵为侯卿,便是再好,也是侯卿而已,君心叵测,前些日子,将军让我在皇城谋事,皇上密召房子润这个老匹夫说了两个时辰的悄悄话,自此之后,便有了一纸圣谕,晏军消减,编入王帐,环月山庄撤销卫军,眼前骑虎难下,不是晏公要反,是不得不反。”
“起来”晏元初见他下跪,冷冷许他起来。
“晏公因何才能坐上今日的位置?当年事故,许多人记忆犹新,皇上也记得,将军,你如此英才,岂能久居人下?这方看去,秋水为界,一路往南,便是楚国疆域,万里山河,难道将军不想……”孙仲人面色凝重,竟不顾身份,拉起晏元初的手,直指回楚国界。
雪越下越大,徐徐而落,山舞银蛇,说不出的凄然雄壮,关山冷月,绝地寒苦,江山多娇,晏元初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神采,手微微颤抖,多年来的不能告人的心思,他以为无人能懂,什么环月世子,凤城将军,他岂会看在眼里,他要的是……
“火烧粮仓,斩断后路,借晏公谋反,成其大事,更待何时?”孙仲人知他心思,拨动只在顷刻之间。
“不过……君上大才,聂无双也不是好惹的,还有回祁秦得玉。”晏元初自有顾虑,思虑重重。
“皇上、成王,聂无双是兵执的利器—矛,秦得玉是抵御之物?—盾,晏公一反,天下大乱,三分之势,他们三方互相不信,互相厮杀,好比黄螳捕蝉,将军便是那黄雀,可捡现成的战果,乱则可为。”
“好,好一盘乱中求胜的谋局,仲人不怕,汉高祖得天下而诛杀韩信?”晏元初回头看着眼下这位谋臣,心思之细,用心之狠,尤在他人之上,聂无双秦得玉受盛名之累,反而不如他看的透亮。
“属下当然怕,不过大丈夫意名垂青史,谁愿籍籍无名。”晏元初存心试探,孙仲人答的坦荡,二人想法不谋而合。
“好,既然仲人都有此心,我岂能落与人后,煽风点火之事,牢你费心筹谋。”
“将军放心,只管等着看晏公反旗打起,天下大乱,聂无双,秦得玉如何安生。”
晏紫澜数次迁移,从环月别院到不知名的山村民居,均有数人看守,她与邱雨桐,被人以黑布覆面,制住哑|茓,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这日又被抬上马车,一路远行,越走越冷。那次脚骨尽断,晏元初曾派医士相看,无奈孙仲人出手太狠,勉强续接,也无回天之力,她下身尽残,心伤更重,数月不见天日,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念想。
她曾恨,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挖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识人不明,居然爱上那个禽兽不如的人,恨晏元初不理亲情,袖手旁观,到了如今,她似行尸走肉,只求速死,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再去恨人。
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突然听到马车外,刀剑相交,似有异动,转眼之间,已被人打横抱起。
来人穿着粗粝的衣衫,紧紧贴在她的面上,柔柔的涌起无比熟悉之感。他虽气息不沉,行动却如矫兔一般敏捷,将她安置在另一架垫着厚草的马车上,转眼就没有了声响,少刻,他又回来,还带来了另一个人,与她并排安置。
晏紫澜嗅得出雨桐身上的气味,心中一突,听那人出去,驭马狂奔,辨不清他究竟想去什么方向,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雨桐不停的挣扎,却丝毫发不出声音,紫澜却是一动不动,最坏的结局她已看的清楚,又何惧归处到底在何方?
车行半日,风雪声依然如旧,帘布啪啪作响,一下下的敲击人心,不知到了何处,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人喂水喂饭,亲力亲为,始终不为她们解开绳索,拉下眼布,没有杀意,只有淡淡的相助。晏紫澜与雨桐都知道,或许这是仅有的一线生机,她们也不挣扎,也不抵抗,惟有等命运的安排。
野渡无人,路也似走到了尽头,河水冰冻,可直接踏足而上,河中薄冰破水,那人恐马车吃重,便下车背起晏紫澜,提起邱雨桐飞身掠起,踮足着力,飘然然已到对岸。
雨桐不识那一手绝妙的轻功,只觉闯荡江湖以来,所见众人人少有人能达此境界,心下仰慕,苦于不能见上一面。
晏紫澜自负上了那人的背,便闻得一股淡淡的墨香,心中一震,缚住的手紧紧的纠着那人的衣衫,缓缓的加力。
是他?昔日她总爱凑近他,他清爽整洁,身上只有淡淡的墨香。她笑他是个书呆子。每每如此,他也不着恼,提笔为她作画,她爱看全神贯注的模样,将心沦陷。
不是他?别院的时候,他判若两人,没有往日的温文尔雅,只有杀意,只有狡诈,她心中一痛,无奈口不能言,只能死命的扭动上躯,果然那人放下了雨桐,也放下了她。
她有心试探一二,便面露痛苦之色,上躯不住的翻滚,心中越发沉重。
那人略有迟疑,还是伸手解了她的哑|茓,晏紫澜眼不能视,张口就骂“是你,是你……”。她心中悲愤,双手乱舞,依然抓不住他半片衣角“你杀了我更好……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人悠然一叹,如箜篌回转,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落寞。
“是你,果然是你……是你。”晏紫澜本是怀疑,拿捏不住,现在他叹息声起,哪里还有半分犹豫,果然是他,道貌岸然的小人—孙仲人。
孙仲人始终不发一言,径直拉下她眼前的黑布,晏紫澜久不见阳光,猛然觉得眼前一亮,白雪西风,戚戚然混成一处。
河流成冰,玉树琼枝,不远处隐约有雅舍人家,不像是杀她,到像是救了她,可她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
孙仲人示意她不要开口,取小石运力,小石激发,邱雨桐尚未回神,人已昏了过去。
茫茫大地,只余他二人相互对视,久不说话。
“为什么?”晏紫澜悲戚万重,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骂,若她能走,能动,她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剁杀身首异处尚不能泄愤,只是他那双黑真真的眸子,如清水流远,看的她心头一软,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以往的日子多有得罪,对不住。”他神情不变,目光在她腿脚处流连,其中的歉意倒是不假。
“我只想求个明白。”晏紫澜并不傻,只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他一直文弱,虽有武艺,却不出众,可如今……她欲揭开真相,求个心安理得,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孙仲人也不应他,从自己衣裳处扯下一块,混着雪水,为她拭面,情形甚是旖旎,他靠的甚近,晏紫澜先前倒也平静,此时却再也不忍,委屈无奈和悲愤,一时迸发,一手将他推开,重重的移动腰部退后,泪混成了一处,咽不成声悲道“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你这个疯子,疯子……”
孙仲人目光越柔,也不开口相驳,慢慢的靠近,将她搂在怀中,紧紧的,竟不放手“天下将乱……对不起,这一生我最负是你。”他的手抚过她的秀发,还如往常一样,晏紫澜心似熔炉,欲奔涌而出,万千的疑虑和痛苦只换得身躯微微的颤抖。
“你要做什么,不可伤害我的家人,不可……”晏紫澜急急的摇头,发髻散乱“綦哥哥呢?我爹呢?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恨你……我恨你。”她死死的盯着他,恐惧的念头漫然升起,她最懂他,她也最不懂他,但是她知道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往南走几步,穿过梅林,便到了楚军王帐不远的雅舍,有人等着你,还是那句话——好好活着。”他吐字清晰,说的利落分明,先前的情绪掩饰的极好,他还是他,端正清明。
“你放了我,二哥知道,岂能容你,他难道还会信你?”晏家儿女无一傻子,有些事情纵然不说,也不等于她看不明白。
“事到如今,他除了信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当日他忌惮你父,如今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天下诸事,即将分明。”孙仲人说的矜持,却自有风骨,晏紫澜昔日爱他神采,不似池中之物,如今细看,他更如雪中寒梅,正气尤在。
孙仲人见她低头,如此潦倒,不似往日娇俏秀美,辨不清心中情绪,轻手轻脚的替她解了绳索,动作缓的似过了千年。
“放过他们,留下性命,身外之外你尽可以带走?”她低低的求恳,言语压抑在喉中。
孙仲人猛然抬头,眼中的恨意如此深远,却始终不发一言。
“我求你,以命换命,他们活着,我去死。”她自小残疾,虽锦衣玉食,却如笼中珍雀,始终飞不出环月山庄的那片天地,终于,有人愿意带着她展翅高飞,她却折了翅膀,摔的粉身碎骨。
孙仲人听得那压抑着的无穷悲哀,手依然不停,顿时,晏紫澜手中绳索立解,手腕处红印深重。
她解脱了,他放下了她,救了她,可她却顿时失去了方向,记忆中有他的欢笑和沉着,淡淡的如影随形,始终挥之不去,她似迷了路的孩子,天地之大,不知所措。
原来内心深处将她锁着关着,她还有念想,如今却是空虚,无望的空虚。
“爹爹不是个好人,我知道,綦哥哥知道,二哥也知道,可他却是个好父亲,三岁时我伤寒症发,他不眠不休,紧紧抱着我,哄着我……五岁时我随他去南方探亲,骑马过山溪林,有恶虎拦路,我在马鞍上吓的发抖,尿湿了花裤子,以为再也回不来环月见哥哥,是他搂着我,与虎相抗,我毫发未伤,他却伤及皮肉……十岁时有人嗤笑我跛脚残疾,是他抱起我来,在我耳边说,我家澜儿是最美丽的姑娘,我爹有情,谁说他没有情,他对嫡母桑娘,朝夕眷顾,连话都不曾说重一句,他有情有义,他是个好爹爹,是个好夫君,你不可伤他……还有綦哥哥,不可伤他……”
她面目无光,半天才开口,断断续续的说,无比卑微,泪如雨下,微侧着头,露出皎洁的下巴,柔而秀美,孙仲人微怔,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听,手足僵硬。
“仲人,你可记得初见之时,你说过什么?”她的声音渐轻,回过头来,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盈满了满倾湖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淡淡的看着她,慎重的念出口来,字句斟酌,抑扬顿挫,唯恐疏漏了一处,当初别有用心,只不过随意的一说,她便记了那么久。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她接着往下,声音低而淡蕴,如琴瑟合鸣,丝丝入扣。
“不”孙仲人出手如电,却依然挡不住晏紫澜必死的决心,他腰际的匕首,转眼之间已埋入她的心胸处。
“我早就不想活了……放过他们……”她的脸面顿时失了颜色,惨白惨白的,胜过满天霜雪,双眸如水,依然紧紧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他低下头,用自己脸面贴着她的面,泪水纠缠在一处。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始终环着她,紧紧的,看着她唇角边的笑,似开了一树芳菲。
断断续续的低吟,一直反复,直到生命的迹象消失,风雨淹没了官道,淹没了村庄,淹没了大地。
古来苍茫!
“紫澜”邱雨桐一声呼喊,撕心裂肺,从梦中醒来,满身的冷汗,烛光下,落琴憔悴至极,腹部隆起,雨桐呆呆的看着她,看着她的肚子,似痴了。
“紫澜殁了,才下葬,发现你的时候……她就已经……”落琴侧过头去,泪不可止,她曾想了千万遍与她们再次相逢的情景,却没有料到相逢的时候竟然是天人永隔。
“不会,我们一起遭人救了,不会。”雨桐从床上一跃而起,顿时牵动旧伤,龇牙咧嘴的忍不住痛。
“什么人,说”冷临风一把推开门扉,冷风直灌,他急红了眼,双手颤抖,神色中有亲人相见的欣喜,也有失却手足的悲戚。
“是元初和孙仲人相害,孙仲人更狠……那个恩公不知是谁,我记得,我昏过去的时候,紫澜说过,是你是你……紫澜。”雨桐一生倔强,小时候为晏紫澜腿伤自责流过眼泪之外,不管环境多难,际遇多苦,都不轻易落泪,可到了今日她再也不忍,拉着落琴放声大哭。
“不管是谁,都要他百倍偿还。”冷临风心中激怨,出手一掌,如风雷席卷,书架顿时塌了半边,卷笺纷纷掉落,惹了满地落尘。
三人静默,凄苦无边无际,堪不过是情关,亲伦情爱,红尘诸事无一幸免。
冷临风葬敛紫澜,处理后事,聂无双多次来顾,绝不多言,只是默默相助,青成不出门户,终日与李大夫商量军事,难见人影。
到了傍晚,落琴因受了数日劳累,太过悲伤,气血不足,有滑胎之像,才被雨桐等人拥着回房,等冷临风赶到之时,她已面色稍安。
“紫澜殁了我心不安,你若再有什么好歹……”他心急如焚,连雪裘都不脱,人还未坐稳,便忙不迭的伸出手去,紧紧环着落琴,气息沉浮。
“我已无恙……紫澜报仇一事,不可急在一时。”她自然知道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他怜惜幼妹,心中的愤恨无处可泄,惟有徒增伤痛,劝无可劝,只能顺从的在他的怀中,反手搂着他,手顺着他的背,慢慢安抚。
“聂兄助我查验伤处,不是他杀,她竟然厌世……”冷临风绝不糊涂,谁料真相残酷,更加伤人。
“啊”落琴心中惊动,看得冷临风神情,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喃喃的出口“孙仲人……是孙仲人,紫澜对他有情,他却别有用心。”
“若有一日,让我找到他,必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慰紫澜在天之灵。”她痛,他比她更痛,千辛万苦的走到这一遭,却不料面目全非,世情全变。
冷临风失了锐气,如同困兽,而她却只能压抑悲伤,紧紧的与他相倚,互慰其痛,他的眼中有深重的悔,她全都明白,当日为了青娘,为了自己,他暂时放下紫澜,赌得是晏元初人性未失,紫澜只有险,不会有性命之虞,可如今……
雪天的夜,来的早,暮云低垂,转眼天已黑透,风紧紧的吹,窗棂似疯了一般,来回拍动,如角鼓鸣茄,贯彻长空。
冷临风似睡着了,眼皮阖紧,落琴放不下心头诸事,也不敢起身惊动他,僵着身子搂着他。
腹中的孩子,开始动弹,微微的,与他们紧紧相连。
突然间,雨桐推门而入,人堪堪欲倒,冷临风立刻坐起,知道有变,刚要开口,雨桐却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了,师父反了……军书刚到,他反了。”
谋局
仁庆六年冬,中元682年,时局多事,晏九环奉命助阵,却在南河岭折御剑,掷谕旨,烧两仓军粮,黄袍加身,自封明帝,挥剑直指王帐。
从襄助变为对敌,风云突变,这厢老百姓还未将大势看的清楚,固守秋水的凤城将军晏元初,已三跪九叩,先行朝拜,承认明帝之实,等同谋反,应了那句俗话“上阵不离父子兵。”
晏氏累世功勋,楚大庆年间,为灭西莫之功臣,权倾一方,爵侯英勋,便这样莫名其妙的反了。
消息传到皇城,朝中重臣有晏氏门客者,委实难信,还以为是回祁奸人挑拨离间所致,直到内廷召见,房子润等一干老臣态度暧昧之时,才明白过来晏九环确是反了,千真万确。
自西莫荡平后,晏氏掌兵权,入武事,统领江湖,门生遍布,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兵事上,猛将如云,朝政中,暗线密布,房子润初听军报,在十日卯时,顾不得天色未亮,穿了朝服,连仪容都顾不得整,便侯在乾安殿门前。
仁庆帝三更才歇,五更便起,见堂堂的青英阁大学士竟有些失魂落魄,好笑之余倒也端的四平八稳,将军情一丢,便说道“昔日背信弃义,今日不足为奇。”
房子润见皇帝穿衣传膳,不疾不徐,眼瞅着身姿愈发伟岸,才心知昔日之时,太子虽小,但是旧事难忘。
一个人背信弃义,另择高枝,却也埋下了祸害,人心古怪,一边能够坦然受之,一边却防备猜疑。
他伺君已久,知道皇帝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慎重明晰,选回楚大战之时,首先发难,外人看着不智,可其中必有谋算。
如此想来,晏九环的反是毒瘤,却也对朝局全身,无致命的祸害,又或许利处大于弊端。
他放下心来,方觉起的甚早,不免困倦,皇帝却兴致勃勃的邀他去御苑秋露林骑射。
辰时刚过,皇帝用了早膳,便换了身袖箭锦衣,玄中带赤,君臣上马,飞奔而去,秋露林刚降过一场白雪,冬清气爽,皑皑之上马蹄渐深。
皇帝颇有兴致,下马赏景,与武侍们较量切磋,开弓利落,马步扎的极稳。房子润认得那射箭的师傅,乃是回祁第一神箭手,是回祁王往年岁贡时,与杂耍班子、镇国奇珍,黄金白银一并送来的。
此人虽沉默寡言,却引教有功,至少皇帝昔日开弓十发七中,如今例不虚发,箭箭得靶,便知其能。
皇帝客气的唤他一声鲁安达,房子润知他单名一个秋字,朝中重臣看着圣上脸面行事,皆客气有余。
鲁秋开弓如满月,指尖用得半成力,箭花施施然如月光流泻,眨眼间已稳稳扎入那高耸参天的桐树中,真真是“百步穿杨”。
皇帝喊了声“好”跟着连矢两箭,姿态如雄鹰虬龙,林间的野鹿躲闪不及,腹部腿部皆中,堪堪欲倒之时,皇帝身后已散出一片叫好声。
房子润虽是文臣,也识得这回祁人的绝艺,只觉得皇帝习来,勇健之余更兼有王者之气,他不善阿谀,只在心头喊了声好。
武侍们扛鹿而归,众人面上皆喜,皇帝喊了声赏,同来的注笔官一一记下,侍卫们三呼万岁,顿时豪情陡增。
二个时辰下来,皇帝射鹿、獐数头,武侍们唯恐没有机会施展绝艺,纷纷卯足了气力,却也顾及着猎物的多寡,不敢越过皇帝头去。
这一来,秋露林难得热闹,直到皇帝喊歇,才平静下来。
皇帝倚树而立,一边用汗巾拭手,一边似自语也似疑问“邱南山下的猎户,靠打猎、养牛羊过活,若是家里头套了头狼,打外头又来了只虎,这般凶险,是该先灭狼,还是先杀虎?”
房子润知事多年,当然知道君问无好言,尤其是这些没头没脑的问话,看似不经心,其实大有学问,便忐忑不予作答。
可鲁秋是个武夫,倒也不顾及那么许多,只沉声回了句“攘外必先安内。”
皇帝笑了笑接着又问“这猎户也傻,早杀了狼便可了事,何必等着虎也来犯,两害齐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些凶险?”
“臣看,猎户不傻,狼之凶险,惟有虎至才可平,两害相争,猎户取其利,不但不傻,还聪明的紧。”鲁秋金石之音,慢慢响起,犹如祭祀大礼的奏乐礼器,沉沉的击在房子润心头。
皇帝得兴,笑的淡蕴如风,骑射一毕,立刻布下三道谕旨,明发各郡县督抚。
“督军聂无双升三品衔,为楚军副使,次成王下,伐明大将军,节制三郡十一县兵权,赐御剑青龙。”
“朝审晏氏余孽,着司刑御、理政院、三阁学士同审武林盟主夏止儒旧案,亲拟檄文,诛晏氏逆臣贼子。”
“聂无双,取舍从公,文姿武略,放适自遂,诚忠家国,应予厚赐,思敏公主,孝惠端敏秀淑懿德敬皇后季女,天子御妹,壁人如双,实为良配,择时成婚,同楚隆国之喜。”
皇命在上,众人看得清楚,赏赐拉拢,排斥异己,晏氏多年经营,所得的荣褒信任,一笔勾销,烟消云散。
圣谕辗转到了王帐,已是五日之后,王帐下众人,齐齐来贺,一拨未走,一拨又至,说的都是漂亮的场面话。什么佳偶天得,绝世良配,只听得聂无双面色苍白,偏偏无春风得意之喜,应对勉强。
好不容易用了晚膳,来人走尽,才困倦的倚在榻桌前,却听门帘掀起,心头一苦,正想打发来人,却见青成似笑非笑,拱手道“驸马爷大喜了。”
“你也来”聂无双连连苦笑,却也只能无奈的长叹,眉头一抬示意他坐下相商。
“皇上好深的谋算,看来这四海升平之像倒也不是平白得来的。”青成调侃过后,恢复神色,与聂无双对榻而坐。
“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有君仪,当然不简单。”聂无双虽不在朝局,却时刻留意朝局之事,他自然知道皇帝要除晏氏一族,自然不能倚靠冷临风、成王等人,他身在局中,不做第二人想,只是善意拉拢之事,竟连着公主裙带,让人无所适从,心烦意乱。
“义父有何打算?”青成最关心的还是西莫复国,奸贼应死之事。
“按兵不动。”司马素素入了戎关,带了数千教众,这事青成自然清楚,只是如此纷乱之局,正是他们下手的良机,义父多年经营,怎么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来一句按兵不动,实是让人费解。
聂无双掌灯火,观地形图,一边估算着与晏九环对峙的凶险,一边更要防备盛江北秦得玉的咄咄逼人,看不多久,只觉头昏眼花,宿毒发作,青成瞧他面色不妥,立刻与他过血调息,只累得满头大汗。
“义父有令,晏元綦走不得。”聂无双自赐婚以来,最怕去雅舍面对他人,更不想听恭喜道贺之言,对落琴避而不见。
方才凶险,他的毒一日不除,日渐沉重,原来每过五日便周身疼痛,一时似寒冰近身,一时又如炙焰上涌,生不如死。而今越发厉害,三日不到便发作一次,身痛还在其次,心痛更在其上。
“早走了,你我留不住,她也留不住。”青成撤了掌,将身立起,眉目间似有几分无奈。
“你……那还不去追”聂无双一时心急,岔气入虚,顿时呕出一口血来,面色如白霜一般。
“他该走,一句话,人之常情,她在,孩子在,总会回来。”青成缓缓落座,想起临出雅舍时见到的一幕,心头复杂难言。
天底下最搁不住掩不住的便是坏消息,雨桐的一句反了,不知激起冷临风心头多少波澜。他一直存着顾念,希望自己的亲父,纵然不是英雄豪杰,却也与家国相宜。
他十岁时,夫子教授“藩宣”、“秉戎”、“驰张”“张良”“苏则”之学,曾说大丈夫需成就功名方可立世,他却不以为意,念得是“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弃孔孟之说而取老庄之学,自有胸襟宽广,遵循自然之德。
可眼见亲父谋乱,手足相随,又将他置于何地?他不求功名,却也磊落,如今晏氏从功臣变成了贼子,天下之大,他已无立场。只觉得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自打他出生至今,从未陷入这样的难题当中,一时失了前路,竟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落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自喜他昔日欢欣自得的笑容,偶尔无拘的言语,澄明清晰的心境。怎忍他做困兽之争,当即下定决心连夜为他收拾行装,推他出门。
“孩子即将出生,我不能走,再说了,如今这般身份,还能去哪里?难道真如元初一般反了?笑话”冷临风发髻松散,白衣蒙尘,多日来压在心头的那些兄妹悖伦、紫澜之死,晏氏之乱,犹如扑天盖地的巨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晏氏谋乱,是男子之事,可环月山庄还有家人,有女眷。晏公要做皇帝,不怕舍不得夫人女眷。元初他连自己的妹妹都敢害,哪里还会顾及自己的娘亲?大哥纵然不愿意,可晏家人的身份始终抹不去,皇上为了挟制晏公,已囚禁晏氏一族,这些人还眼巴巴的等着大哥去救,大哥还在犹豫什么?”
冷临风抬头见她,腹部日渐隆起,素衣乌发,却压不住神情蓄满,双目点漆,别样的风致,不由一楞。
“弟妹说的不错,师父谋师父的反,我们行我们的事,几位夫人无辜,自然要救出来,紫澜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师父若是知道元初如此行事,必定……”雨桐锐气还在,推门进来,听落琴此言,连忙接口,可话才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
如今局势已变,昔日看不入眼的儿子,成了第一个揭旗响应的功臣,若她是晏九环,也不会那么傻,在这个当头追究其事,爱恨本在一线之间,父子亦不能免俗。
“大哥”落琴唤了一声,见冷临风不答,便从身后将他紧紧拥住,头贴在他的背上,细细低语“晏公谋事,突如其来,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难道你不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胜败难测,若胜了改朝换代,若败了呢?性命攸关,大哥若是坐以待毙,大祸就在眼前,孩子出世,如何活着,大哥要三思。”
冷临风身子一僵,落琴的言语自有触动,在他心内翻腾。
“度云寺的时候,你与我说过来许亭的故事,许重两次寻死,都被和尚所救,世事大抵如此,不外乎两种结局。大哥比我看的透,自然明白,紫澜之死,错不在大哥,究竟是她厌倦尘世,还是元初、孙仲人所害,还待大哥查明。大哥不可消沉,我想见的是原来的你,随淡,睿智,生意勃勃。”
冷临风无奈一笑,比哭还难看几分,他向来风雨江湖,孑然一身,上天入地皆可为,可现在多了牵挂,多了责任,竟也犹豫迟疑。
“不必惦记我与孩子,我会顾好我自己,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性命宝贵,大哥去做应做之事,上有厚德,我们一家人以战火消弥之时为约,定会重逢,往后的日子永远相随,不离不散。”
“傻瓜”冷临风回头将她拥紧,神色已松,他早有去意,却牵挂娇妻幼子。除此之外,战场之上,究竟是凭良知热血护国之根本,还是重儒慕亲手足,维护晏氏利益,不到最后关头,他依然犹豫。
情理法为难,法理情依然为难……
饶是雨桐坚强耿直的性子,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落泪,她知冷临风如何为难,也知落琴舍小家而取大义,自然委屈。又恨紫澜已死,自己却还活着,一时不忍,便推门而出,青成正想赶去王帐,恰好遇上了这一幕。
他眼见着冷临风与落琴紧紧相拥,密不可分,神情中有旁若无人的深情,又有即将离散的无奈、热烈动容。如双生之子,自出娘胎便是紧紧相系,打散了血脉连着筋骨,任何人介入其中都显得抵触累赘。
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心事,只怕只能付诸东流了……
青成不露痕迹的掩去心头落寞,用指节轻叩门扉,现身出来。落琴面薄,十分尴尬,快速的与冷临风分开,腮边泪痕未拭,如带露芙蓉一般清雅。
“先恭喜晏兄了,若明帝事成,那就不仅是世子而已了。”
“师叔”落琴压低了声响,气恼青成说话伤人。
“……慎兄说漏了,事成之后的确不仅是世子而已。可若是事败了……砍十次脑袋都嫌不够,成败皆不由己。”冷临风清醒之人,即便是世情残酷,偶尔消沉,也能尽快明晰。何况落琴说的不错,他被亲父手足所累,无关紧要,可他的孩子需堂堂的活着,难道一生随着自己漂泊藏匿,永远见不得光。
“若我是你,便躲在此处不出去,眼下楚国所有郡县,高贴榜文,肃清晏氏余孽,晏元初弃秋水,与你父会合,带着五万精兵。你却身单力孤,无事可为。昔日他顾及着你这个世子嫡长,眼下大业若成,争得就是太子之位,只怕你尚未见到晏九环,就该身首异处了。”
青成说的残酷,却并非信口开河,落琴抓着冷临风的衣袖,紧紧揪起,神情彷徨。
冷临风覆手安抚她,眼瞧着青成,十分紧张之余竟然生出了三分笑意,认真的驳得一句“若慎兄是我,只怕一日都不会多留,早已孤身上路了,从今往后是生还是死,无愧天地,不扰他人罢了。”
青成尚未应答,冷临风却嘱咐落琴先行收拾行装去,落琴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讲,只能离开,远去之时,再三回顾,终究不忍。
二人在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半晌,冷临风忍不住开口道谢“慎兄激我,在下感激,此去凶险,却不得不行,我有一事相求。”
“你做冰尖舞,我吹杨柳风,无愧天地,不扰他人,我没你说这般清正,有什么只管说。”
“我曾问你为谁留的人,今日推心置腹,还是那句,慎兄为谁留的人?”冷临风不似玩笑,眉目深重,别有所指。
青成被他反将一军,哑口无言。
冷临风将身一屈,行的是军礼,青成举手一抬,脸色十分难看,硬是挤出一句“不敢当”。
“我敬慎兄为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我环月也非是鸡鸣狗盗之辈。我也是这句,无愧天地,不扰他人,往后的日子,重托慎兄了。”冷临风深知此去断没有活路,而今聂无双已是驸马之身,难得慎青成大义,落琴与孩子自然能够周全。
“世上绝无勉强之事,她对着我不会如意……你小子不能死。”青成知自己言语无味,他在意她,却也是不存私心的磊落光明。
这一刻他见冷临风身处困局之下,却也一如既往的风光霁月,情怀若素,大起惺惺相惜之意,这份亲近之感,竟与自小一同长大的聂无双有不相上下之感,倒是有些奇怪。
“自此别过,青山绿水,相见……”冷临风知多说无益,与青成执手相顾,这一刻男儿心头自有天地,有期无期是造化,是天命,终究强求不得。
晏元初领军前来,扎营落马,仆仆风尘。第一刻要拜的便是晏九环。只闻帐中寂静,惟有一股暗香袭来,看不清所以,人还未走近,便遭晏九环举手一掌,俊美的脸面立刻高高肿起。
“皇上,你”
“畜生,你还敢唤我。”晏九环英武端凝,鬓发含霜,在微斜的日光下似又老了几岁,双目如电,只看着晏元初心头一震。
“爹爹,孩儿何错?”晏元初知谋算败露,可眼下冷临风生死难料,晏氏骑虎难下,他有精兵五万,不容小觑,晏九环怎舍得打他。
“烧粮草是为不忠,逼父反是为不孝,害死你兄长妹妹是为不仁,陷晏氏于困局是为不义。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活着何用?晏九环毫不留情,几下重手,只打得晏元初头晕眼花,玉容受损,面上顿时鲜血模糊。
这般暴风骤雨般的狠打,扭曲了晏元初心中的暴戾,鲜血顺着眼角流下,翩翩公子、风城名将似疯了,笑得欢畅淋漓“打得好,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是得了你的真传,我才真正是你晏九环的儿子,你杀尊师戚不凡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忠孝仁义?你杀大哥夏止儒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忠孝仁义?难道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便做了叛国的小人?”
“放肆,你这畜生”元初字字句句如闪电落雷,直击晏九环心头,沉淀的往事翻出来,不堪回首。
“如今大势已成,晏氏对楚来说已是异己,你只有我一个儿子,若真想杀了我,我眼都不眨一下,动手吧!”晏元初以退为进,索性闭紧双目,脸面上素白与殷红混淆在一处,触目惊心。
晏九环所遇大事无数,此时却感残钟日暮,力不从心,初听一双儿女死讯,他竟双腿发抖,久不能起。上皇廷请兵就要来前线,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年岁越大,所能依仗的事越来越少,顾及确越来越多,他一生是赢,输不起。
“皇上,明帝已成事实,是天命也是人为,不管你心中如何怪责,我晏元初依然是你的儿子,如今没有后路,唯有放手一搏,若是成了,天下为我父子共享。若是败了,身首异处我决不后悔。”晏元初屈膝一拜,脊背微微颤抖,抬起来头来,面容狼狈,乌发沾尘却双目炯炯,此心坚定,非朝夕能变。
“我乏了,下去”晏九环知绝无退路,早年叛国,为的什么,他心中清楚,除了那个女人,还有男子不输与人的一口气,这个世上有的人钟鼎玉食,出生便在九霄之上,行事顺遂,如好风渡水,而他……
晏元初不执军礼,行的是朝君顾上之礼,恭和慎严,额头磕得咚咚作响,转身便走,风过尘尽,只听得帐外旗风猎猎。
大战如潮涌,三方军马调度,楚成王病体沉疴,未来驸马爷责无旁贷,副使身份号令王帐,军纪严明,赏罚有度,广得褒赞。
晏元初兵贵神速,以昔日之勇,领明军五万,势如破竹,与楚军三番交战,入华容坡,下关水河,双方僵持无胜负侥幸之说。
两军对阵,都看着第三方脸色,聂无双笃定秦得玉壁上旁观,自居矜贵,况且楚军便是形势凶险,也不该有与回人合作的念头,他不议和,也不游说,反观之晏元初,却三番四次派孙仲人过江访友,一时战局如绷紧弦,无敢松懈。
战事起,民不聊生,盛江百姓迁徙,拖儿带女的往关内赶,都说江南富庶,可后方吃紧,军需所用的粮草,锦缎,棉布,竹器,需源源不断的送去。
南方民怨沸腾,自不能万众一心。
冷临风自离雅舍,一路乔装往南而行,跛马吃力,走走歇歇,看似流民也似半个江湖人,无人注意。
他一路留心战局,朝廷重审夏止儒之案,已提交三司共议,他知自己幼年时曾在夏府小住,若不是夏府的一场大火,自己的娘亲也不会死于非命,便加倍留心,欲知所以。
晏九环反后,环月层层驻军围守,环月山庄二百来口,从主子到仆役,无人幸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眼人都知道,晏九环若胜,这些人自是活不成,若是败了,九族诛灭,也是死路一条。
月半时,冷临风已到环月,先不打听,只是吃饱了就睡,到了夜至,换了锦衣,稍做打扮,便入了酒寮。
酒寮茶馆,自不理朝事,依旧水榭歌台,金粉奢靡,冷临风寻常商人模样,混了几日,醇酒落肚,便探得不少。
现驻环月守军,是先前李得贵的旧部,共有千余人,分两轮看紧,每到子时便换一拨。除了守兵重重之外,当然另有机关局布,他知父亲在山庄时,应有秘道,只是这桩隐秘,远水难救近火,他如何才能保全万一,将人偷偷的弄出去?却百思不得头绪。
那日,出了酒寮,已是深夜,城中宵禁,他一副醉鬼模样,朝湖边慢行,身姿摇晃之间,远远见那环月华庭,笼罩在暗色之中,沉威不存,竟然有几许凄凉的意味,寒风紧紧,他拢紧棉袍,不敢走进,唯恐打草惊蛇。
这片地,有他幼时回忆无数,修第一册卷,习第一个字,历历在目。一直以为它会经久伫立,就如晏氏的基业与亲父的威名,却不料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皆不长久。
正在怔仲十分,子时梆子由远至近敲响,深巷中冷月斜照,薄雪如纱,黑影一晃而过,冷临风突然想起守军换班一说,握拳之手一紧,毫不迟疑的飞身去追。
那黑影人轻功甚好,踏湖而过,如壁虎游墙,转眼便在镜台之上。环月镜台,因巨石平滑,月映碧波如镜而得名。
而今,人在上,身影袅娜,投影碧波之上,显然是个女子。冷临风不敢惊动,静气屏息宛如死物,贴在石墙边。屋檐甚窄,一旁有守军徘徊,一面需顾着上头这位,冷临风双足双手借力,竟也丝毫不晃。
只是他心中大奇,到了如今除了晏家人,还有什么人会来环月相救,若不是相救?难道是……
正在这番想头上,那女子已跃入内墙,动静颇大,守军机警,发现不妥,一时锣鼓喧天,口喊着“抓刺客,抓刺客。”
夜深人静突闻喧闹,冷临风暗叫一声不妙,一记漂亮的“燕子抄水”渡水犹如平地。
那黑影又现,利索的翻身攀屋脊而行,冷临风穷追不舍,身影如鬼魅,一前一后,在这商阳城内瓦脊之上疾步如流星一逝。
前头的女子见他追的丝毫不落,一时气急,抽剑跃起万丈锋芒,冷临风用巧劲移转手中的香木,紧随而上,两物如丝藤纠缠,百招内圈圈相罩,内力沛然如风轮流转。
打斗之间,冷临风便已想出几分头绪,这个女子自然不是晏氏门人,若真是鼎力相助,绝不会打草惊蛇。可见非友即是敌,他来商阳本是绝秘,哪时哪刻入的城?哪时哪刻来的酒寮?连落琴和青成都不知晓,这个女子公然引起守军注意,可想而知,至明日起,守军把守自然更严,他要救人应比登天还难。
那女子手腕一震,寒剑已带到冷临风鬓边,冷临风见她的眼睛,秀长内敛,竟然有几分熟悉。便索性放手一搏,干脆不退不避,那女子显是一愣,自然不想伤他性命,收剑不及,剑尖擦过他的左肩,鲜血顿现。
冷临风哪里顾得自己有伤,趁她迟疑,巧施折梅手,一把拉下蒙在她面上的黑布,那女子低声一唤,整个脸面呈现在他面前。
“竟然是你”冷临风便是诸葛在世,谋尽了天下,也绝想不到眼前这个难得的高手,竟是昔日那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简儿。
“是我”简儿一改羞怯的模样,说不出的意态沉静,拱手施礼,落落大方。
四周极静,若不是人还在屋脊之上,冷临风还以为是故友相见,可眼下……
“环月山庄的人救不了,你应该清楚。”简儿曾唤他姐夫,今日你我相称,恍若隔世。
“所以你跟踪我,阻我?”回忆如云烟,乍然显现。他忘不了鹫林那一战,是这个小女子拔旗引开他人注意,保护聂无双相救落琴。当时他不曾多想,只以为她护主心切,急中生智,原来她懂得兵策谋略,还有这绝好的武功。
“无论你去多少次,我都会阻拦,不会留情。”简儿面无表情,月影下隐隐有绝然之意。
“当日的情份也是假的?”冷临风自负看人识真,他亲眼见她对落琴的情意,原来这只是局中之需。
“任你怎么说,若再去环月,必然后悔。”她见冷临风没有阻拦之意,便飞身而下,疾步已在百丈之外。
冷临风目送她远去,才觉着肩头一热,血黏住了衣衫,微微牵动,痛意泛滥开来,反而让他头脑澄清。
可见这是一个局,设局之人用心良久,早在当日,这个简儿就已经安排在落琴身边。细想之下,自落琴来了环月山庄,形势云翻雨覆,想他晏氏从一等荣勋的功臣世家,沦为叛国奸贼,其间虽有晏氏的雄心与野心,可这一步步的行差踏错,未免也太巧了些。
他知青成无双是玄天宗门人,也知他们受职为楚并非这般简单,只是他素来心胸坦荡,从不行失道之事,自然不会深想,可玄天宗,季成伤却想的颇深……
想到此节,他便一刻也呆不住,飞身入深巷而回,客栈已是住不得了,收拾细软物件,便连夜雇车上了官道。
原来他想错了,这条路一直也走错了。
聂无双日夜对战,以静制动,自青龙岩突围之始,便觉身子渐弱,入夜呕血不止,三更挑灯商量军情,到了辰时,又有军报,明军趁山间大雾渐起,突袭粮仓,十分凶险。
楚军粮仓,本分四类储藏,晏九环揭旗谋反时,派人混入楚营,一把火烧得干净,眼下小野补给不足,粮道凶险,运粮之责便落到了青成头上。
消息传来时,聂无双盘腿运功,正做调息。听这战局势如水火,便立即披上胄甲,手持宝剑,指挥先锋营,便要入青龙岩左水域。
此时正值黄昏,大雾渐起,他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四肢渐麻,如千万枚针刺在肤,脸上一时殷红如血,一时却又苍白如纸,显得愈发飘渺。
晏元初行军出奇招且打快战,少刻已入密林。成王手下耿直如郭放者,亲眼见过聂无双排兵布阵,却不懂为什么自开战以来,这位驸马爷端着全是漫不经心。退防为主,绝不主动进攻。他是个勇夫,自然不知什么劳什子的阵法,却知一味退让,楚军士气低迷,到头来只有一个输字。
青龙岩左域就在眼面前,郭放哪里肯忍,第一个上前请战,聂无双强忍巨痛,挥手叱令他归队,只吩咐少甲箭令五百弓箭手,预伏在密林四周。
密林后便是楚军屯粮之地,郭放心急如焚,奈何军令如山,他哪敢造次,只骂骂咧咧的啐了一口。
聂无双骑马在高处俯看,雾似棉网一般覆在密林之上,视线越发混沌,少刻,坡下鼓击声雷雷,如军錞胡茄齐鸣,轰然似天崩地裂。
聂无双知时机已到,顿时鸣金,却不收兵,预伏的弓箭手,在箭上捆扎火器,密密匝匝的弓箭连同火器,顿时齐发,瞬时如万盏明灯,照亮了整个密林。
敌军如洪水溃堤,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
明军都尉左亭琰,是晏元初手下得力猛将,这一局密林伏兵,自是孙仲人的奇谋良策,胜算在八成之上。
此时他见身旁军士,丢盔弃甲,茫茫然不知去处。心头一恨,便用手中的铁戟拨开这漫天的箭雨,杀出一条血路。
青龙岩是盆地之形,东西分左水域与右水域两道天然屏障,左亭琰识得地形,走得是右水域山谷。他历经百战,从未这般落魄,眼见所带的万余人,全葬身火海,惟有二十来人相随,顿时有英雄末路之感。
这厢明军缓行,那厢聂无双早派出等待已久的郭放,带兵预伏右水域溪谷,溪谷之地,皆是山上奔涌而至的瀑布之水,水深且多河床淤泥,只有一桥能过。
郭放先前不服,此时却心悦诚服的听侯聂无双调令,只带了百余人。首戴萌蒲,身衣緼袯,浸身在冰凉的河水之中,手中的千绊索,绳长数尺,带有软钩。
左亭琰犹如丧家之犬,一路前来,见山谷空静,越过梅林便可到明军帐中,心头渐松。忍不住朗声大笑,骂聂无双一介布衣,白面公子,便是再有能耐,也不过只有火逼烧林之能。
谁知他前脚刚跨上石桥,郭放等百余楚军,挥撒千绊索,形成大网,将余下的明军,一网成擒。左亭琰尚未回神,已成惊弓之鸟,再无反抗之力。
密林之战,聂无双火逼水攻,胜局已定,郭放入职以来,尚未打过那么痛快一帐,真真豪气万丈,只将聂无双奉若神明。
聂无双得胜回营,刚脱下战袍,已经是冷汗如雨,军中战士皆来道喜。他却无力气相见,因怕影响士气,只能闭门谢客,倚在榻前用锦被紧紧的裹住身子,瑟瑟发抖。
祭果之毒,已在肺腑,冷热相缠,开始用内功勉强压制,还能缓解。如今半日便要发作一次,便是他内功深厚,却也抵挡不住,这热如炙烟,冷若寒冰的折磨。
“师傅,李大夫带来的那个女子……”落琴在雅舍,见他们日夜辛苦,心里又揣着冷临风的安危,加上怀胎日子渐深,行动不便,自不敢来军营打扰。
可黄昏时分,也正是密林之战最是凶险的时刻,那个随着李大夫同来的疯癫女子,却独自从雅舍跑了出去,雨桐与李大夫分头去寻,她想着青成如此看重此人,怕误了宗门大事,只有前来禀告无双。
“你,师傅……”暖烛下,无双如困兽般无助,脸面阴阳二色,只吓得落琴连跨几步,已到床前,忍不住高呼出声。
“别叫,不能说。”无双胸中真气乱窜,苦苦压抑,怕落琴见着伤心,只能别过脸去,喝止声犹如金石迸裂。
落琴低下身子,见他这般哆嗦,立刻拿来锦袍,皮毯,一切御寒之物,悉数盖在他身上,见他依然冰冷,忍不住上前紧紧将他环住,低咽道“师傅,是毒,我去找李大夫医治,为什么瞒着,为什么?”
无双经她一环,心头渐暖,疼痛让他脱了力,双目渐渐迷蒙,只记着她那熟悉的暖,铺天盖地的袭来,眼一黑,便已失了知觉。
聂无双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晨时,李大夫与雨桐寻回那女子,无奈之下只能将她锁了起来。
青成怕李大夫两头难顾,便让雨桐连人带锁将那女子压来军营,那女子见不得男子,只吓得花容失色,紧闭门户,再也不出。
落琴支额浅眠,守在军床书案旁,却不知无双已醒,只紧紧的看着她,帐内香暖,细闻之下皆是青叶,白芍之类的解毒之物,想起落霞山时教她缝药包的情形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思量了许久,犹豫的伸出手去,指尖轻触,有微微酥麻之感,落琴眉头一皱,无双惊的立刻放下手来。他这般忐忑,落琴却依然未醒,只是调整了姿势,显是累到了极点。
一缕秀发不经意的滑落,更忖得梦中人面如玉,发如墨,掩不住的娇憨雅丽,无双似痴了,手提起复又放下,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青成一声重咳,人已在帐内,无双电光火石一般的收手,收手后却又不知该搁在何处,自有几分被看透心事的困窘。
落琴缓缓醒来,见青成已到,无双亦醒,自是说不出的高兴,正要立起,却被裙裾所绊。
无双青成同时出手,却又都知对方的心思,犹豫矛盾之时,落琴下意识的撑手一按,人已立稳,只担心的抚着肚子,她曾答应冷临风,定要好好的顾着这个孩子。
无双青成见那日渐隆起的腹部,眼中光彩顿失,一时无语,气氛僵持,只有落琴不明所以,招呼青成落座,便掀帘出去拿药。
青成才入座,便忍不住嘲讽一句,也似自嘲,如钝刀一般割在无双心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晨时至,入夜又来,落琴照料无双经心,一直红着眼睛,挂着泪,不敢往深处想,不敢往深处说。
直到无双忍痛,强打精神仍阅兵书,读军报,忍了许久的她才再也不耐,愤然将书卷笔墨悉数拨散在地,无奈的追问“师傅,还要瞒我多久,祭果之毒无药可医,惟有以身过毒之法,你是为了我……”
“不,我岂是为了你,宗门大任不容有失,我岂会为了你,自然不是。”无双立时接口,声音由重渐弱,竟而无声,低头不愿与她相视。
“又是宗门,他便是义父,是恩人,又如何?当日你们将我送去环月,我以为我是这天底下最孤苦可怜之人,可师傅却不知,你和师叔也一样可怜,失了自己,人生何意?”她浑身颤抖,悲从中来,因是知道无双那句“不是”只是为了掩饰真相,减少自己心中的歉疚,可越是如此,她的歉疚就越深。
眼见着相伴十年,曾意气风发,如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傅如此憔悴,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才好,她段落琴凭什么活着,她活着只会拖累旁人。
她掩面痛哭,泪水滴滴落在无双手背上,无双反手紧紧的环着她不肯松开,只怕她如一缕轻烟,会立刻在自己面前消散。
“我求你,去治病,别理宗门战事,回落霞山,回去……”她蜷缩着身子,低声呜咽,似小时候一般求他。
“我的命天早已注定……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我不能回去……便是死了,我也不能回去。”无双停了半晌,还是狠下心肠,回了一句。
落琴缓缓立起,只紧紧的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脸面,迷迷蒙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了帐,怎么就走到了静水之边。
月宁风息,难得的好夜,落琴不记得什么时候还有过这般的好天。是在落霞山,抑或是在环月山庄,早就模糊了。
静水流淌,偶有碎冰拍打,随着水流,发出轻巧的击打声,让人浅醉。
落琴似离了魂,只瞅着水中的倒影,默默伫立。
青成一路飞奔而至,见这番情形,真是心惊胆裂,可是千般关心,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的成了挖苦。
“怎么,又想投湖?也好,一了百了。”
“我不想死,我答应过冷大哥,我会好好活着,只是我不希望有战火,不希望看到师傅现在的样子,不希望战场上你们与冷大哥生死相争,师叔,我怕。”落琴目光呆滞,回神过来瞅着他,说得轻声细语,双目间盛满了悲哀。
青成永远难忘,她第一次害怕,还是在去环月山庄的路上,他平生所见的女子,青娘、司马素素,皆是身有重责、使命在肩之人,便是心中真有惧意也绝不会宣之以口。
他曾以为天下间的女子都是一样,谁想到她在他面前,竟是如此自然,有坚强亦有软弱。
“我……”青成内心深处想尽了劝慰之辞,却因说惯了刻薄的言语,一时之间心潮涌动,变得口拙无措。
“师叔便是不说,落琴也知,你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也是这一刻,你也不会走,便是死了,也要看这结局。”落琴连连苦笑,眉目间更是失落,她用手托着腹部,像是护着世间无上珍宝,步履缓缓,脚步深深浅浅,背影淡若轻烟,透着绝顶孤单。
男儿在世,当报家国,你们是英雄之后,担负着多少西莫儿女的血泪,这一生,只许进,不可退……
幼时,义父日日教训的言语,而今似响在耳际,久久不去。
往后他也许会怨,错失了许多,可今日他惟有进,不可退。
自此后,落琴也不相劝,专心放在腹中孩子身上,只是李大夫开给无双的药方,她必亲手来煎,眼看着无双服下,才会安心去歇。
王帐中,除了军书习卷,多了药包,药香之类,采集缝补,落琴绝不假手于人。
无双青成每每与她说话,她总是听得多,说得少,毫无生气。
那疯癫女子,眼见落琴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便更是痴语起来。
一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恭喜落琴要添个麟儿。一时却却哭得伤心,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她虽疯疯癫癫,巧手却不输人,落琴画图,她便乖乖得绣花。所绣之物,是鸟能飞入九天,是花能引来蜂蝶。
落琴每每赞不绝口,才觉此时此刻,她才是真的欢喜,发自肺腑。落琴不知青成留着这个女子有什么用处,只是素日相处下来,只要她不在发病之时,就如姊妹一般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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