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落地的应当是左胳膊肘,因为我看见左胳膊的下部都有两条细细的“血溪”在无声地流淌,两个膝盖也在隐隐作痛。我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所幸意识还是清醒的,受伤的左臂没有将手里拎着的提包敞开。提包在我头的前方躺着,那里面装着3本两天前才出版的我的长篇纪实文学《立马中条》。
我在花砖铺砌的小街上躺了大约有3分钟。初秋的阳光烤得我热汗涔涔,耳边是小街上嘈杂的车声人声和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们悠闲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听到上次我跌倒时从人行道上传来的惊呼声:呀!老汉爬不起来了!更没有接触到任何一支伸向我的手臂。
最终我还是靠着右臂的支撑自己爬起来了。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向我身前身后的店铺扫了一眼,每个店铺门口都有人。我从人们冷漠又迷离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些内容,其实他们一直在观赏着我跌倒的狼狈,或者说一直在犯嘀咕:这老头是真的跌到了?还是……
172.上卷.向谁倾诉(68)
173.上卷.向谁倾诉(69)
( 院子不算大,却无一处阴凉,我只好呆呆地站在毒日头下烤晒,汗水像小河似的顺额头朝下淌。ww
好容易等到院内人影稀疏,那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人了,我拭去满脸的汗,走了进去。
“同志,早上我闯了红灯,警察让我这会来接受处理。你看……”我的那份虔诚、恭敬,简直近乎“骚”。
那警察在写什么,头也不抬,只冷冷地问:“谁处理的?”
我怎么知道警察的名姓!可我也不敢顶撞眼前这位警察呀,只好赔着笑脸说:“不知道。不过,上午8点左右,北大街十字口值勤的。”
“噢。”警察这才从书案上抬起头,侧身打量了我一眼,说:“刚才他交完班,说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了。也许还要回来。你等着吧。”说完,又低头写他的什么东西了。
让我等,却没说让我到外面去等,那好,我就坐在办公室等吧。屋里有电扇,比太阳地里好多了。
电话铃响了。那警察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后,脸上顷刻涌满笑容,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起来:“周小姐啊,哎哟,难得难得,你还能记起我……你等等。”那警察用手捂住听筒,声音很小却很严厉地对我说:“到外面等着去!”
我又被驱赶到“鲜红的太阳”下。
我一站就是半小时。亏了我身体好,不然,三伏的太阳非烤昏了不可。
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风未住,一声炸雷,暴雨便突兀而来……夏日就是这么风雨无常。
我浑身淋得精透。而暴雨三晌,第一晌刚停下,第二场又来了。
我得找个地方避雨。办公室我是不敢去了,那么……四下寻觅,终于看到西边山墙上有块黑板,黑板上面用油毡搭着一个遮阳棚,虽然很窄,总比雨地里强。
我急忙跑过去,将脊背紧贴在黑板上,膝盖以下虽然仍难逃雨淋之灾,上半身却好多了。
第二晌暴雨又过去。我不能离开,因为还有第三晌哩。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蓦然,我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物什猛刺了一下,睁大了,又紧紧闭上了。闭目养了养神,这才缓缓睁开,把目光投向黑板。
没错,不是幻觉!这个砌在山墙上的宽大的黑板上整整齐齐、工工整整地抄录的正是我三天前在报上的一长诗。三天前是“八一”节,我的诗题是:《南昌的枪声》,洋洋洒洒,一百二十行。黑板上一字不漏,且进行了很内行的美术装饰。而题目下面,署着我的名字,仿宋字,端庄大气……
那一刻,我很冲动,我真想跑到办公室去,对警察说:“黑板上那诗是我写的。我就是……”
可我没敢动。理智提醒我,别自讨没趣。如果那警察不买你的账,反问一句:是你的又怎样?难道名人就可以不守交规吗?你该怎么回答?
名人,只有在崇拜者面前才有效应;在不崇拜者面前,你是臭狗屎一堆!
三晌雨过后,我再次走进办公室。那值班的警察说:“你明天再来吧。看来,他不会再来了。”
“明天再来”,话说得多么轻松!明天我该有多少事要办啊!中国的大小衙门、大小官员、大小府第,都会用这轻松而温馨的语来搪塞人,“研究研究”、“明天再来”……中国人也习惯于接受这种敷衍,因为中国人的时间是不值钱的。
我只好灰塌塌地离去。
走进单位大门,迎面碰上狗蛋。
狗蛋是单位一位退休职工的儿子,这一带有名的混混,陕西话叫“闲人”。单位将会议室改装成歌舞厅,狗蛋是承包经理,这二年也混得人模狗样的了。
“老叔,早上出去见你骑着车子?这会怎么徒步跋涉啊?”狗蛋见了我,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唉,闯红灯,车子让交警队扣了!”
“哟嗬!谁敢扣俺老叔的车子?好歹老叔也是社会名流哩嘛!”
“屁!”我苦笑一声,低头朝进走。
狗蛋却拦住了我:“别走,老叔。不就是一辆自行车么?告诉我谁家扣的,然后,你立马找他去取。看不起小侄不是?这种事,小侄一个电话,推不回来,小侄赔你一辆摩托!”狗蛋拍着袒露的胸脯,一副包打天下的英雄气概。
174.上卷.向谁倾诉(70)
( 我仍困惑,问:“凭什么,你?”
狗蛋神兮兮地笑着:“书读多了,人就迂了。市场经济嘛,老叔……”
狗蛋打开手机,大不咧咧地不知与对方说了些什么。末了,对我说:“去吧,老叔!”
二次折回交警队,果然顺顺当当地推回了我的车子。还是那位值班警察。这回见了我,不仅笑容可掬,而且还温和地嗔怪我:“你看你,咋不早说你是狗蛋的老叔呢?下回有事,找我好了!”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推上车子就走,心想:还敢有下回啊!
海的惩戒
我是在黄土地上长大的。大海,对于我是个陌生的地方,而愈是陌生,愈是神往。25年前,我曾随一群癫狂的年轻人到过湛江。于是那绿林掩映下的城市,那一碧万顷的大海,那散落着彩贝的海滩和滩头摇曳的椰林,便镶嵌在我的记忆中了。ww我常常为此而自豪,与朋友们闲聊时,总少不了要眉飞色舞地神吹一番,常常惹得那些旱鸭子们心旌飘摇,豪勃地说:“什么时候,咱们到海边去一趟!”
去年夏天,我终于又一次来到海边,不是湛江,而是青岛。
把行李放在宾馆,趿着宾馆里的拖鞋,我便匆匆地赶奔海滩。
大西北,此刻该是夕阳滑入西山的时候了吧?而在海滩上,那夕阳,却正被无垠的海水轻轻托起。许是绿波的映衬,夕阳是橘红色的,在海天接壤处,闪动着金子般的光环。
海滩上人很多,海风撩起各色的衫裙。夕阳为那些仅穿着游泳短裤的人们**的脊梁镀一层金辉。海浪从天边层层叠叠地涌来,海水中有许多人。无数个人头,随海浪上下浮动,尖叫声、欢笑声此起彼落。而更多的人是在海滩柔软的细沙上或坐或躺,或半躺半卧着,观潮起潮落。孩子们则在海滩上奔跑嬉戏,捡拾海浪退去后留下的贝壳、海螺……
我知道我是个纯粹的旱鸭子,平日,进游泳池也像进澡堂一样,只能享受水的沐浴而不会划波畅游。可此刻,我见到了我牵梦绕的大海,便管不住自己,既忘了自己的岁数,也忘记了自己旱鸭子的身份了。于是,匆匆租了一副救生圈(实际是个打了气的汽车轮胎),把上衣褪去,只穿一只大裤衩子,腆着大肚皮,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海水中走去。
租赁救生圈的人好心地告诉我:到水里后,要将头从圈中间钻出来,双手扒住救生圈,注意安全。我依他的教法做了。一进海水中,身子便被海水托了起来,轻飘飘,荡悠悠,如腾云驾雾。海水好凉爽,好舒服!这一刻,我想到了我的黄土地,想到黄土地上的十里长街;头顶太阳火辣辣,浑身汗珠儿扑扑嗒嗒落下地,地上也是火辣辣的,人走在街上,像是在笼中蒸,锅里熬……
大海真好!
就这样,我在海上漂荡着,向海水深处荡去。可是,我看到,许多人都不用救生圈,在海水中自由行动,那才叫潇洒呢!我也想扔掉救生圈,但还有点理智,始终没敢扔。我又看到,即使那些用救生圈的人,也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死死扒在圈上,像一个落水呼喊救命的人似的,太没神了!
于是,我便用双手将救生圈朝下一按,身子从圈中间掏上来,四肢伸展,平平地躺在了救生圈上,漂漂荡荡,任海浪将我抛起抛落,那感觉畅快极了!这时,最后的夕阳收尽了洒在海面上的点点光环后隐没在海水中,向晚的风越吹越紧,海浪也就更加汹涌了。我时而被海浪高高举起,瞬间又像一根羽毛从浪尖下飘然而下,起起伏伏,真够刺激!双目望天,浮想悠悠:生活是海,命运如潮,起伏漂泊,原是人生之必然。倘波澜不动,生命岂不是走进“死海”了……
正遐思间,忽一股巨浪扑来,高扬起数丈的浪花,长啸一声将我的救生圈打翻,我猛地被掀入海水中。救生圈被海浪冲走了,又苦又咸的海水大口大口地朝我嘴里灌。身如浮萍,任海浪颠上抛下。我手脚并用,死命地挣扎,而愈挣扎身子愈往下沉……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是:“完了,我这小命交代给大海了!”
175.上卷.向谁倾诉(71)
( 正当绝望之际,海风却又送来一缕温柔,海浪也复归平缓,我竟然被托出了水面;而那只救生圈也朝我姗姗而来,像失散了的“人”。ww***
这真是“有惊无险”!大海,真的是在“逗你玩”吗?
我想,这也许是大海的惩戒:一个不谙水性的旱鸭子,岸边观海可以,若无视海的威严,浪的冷峻,恣意儿轻佻狂放,灌你一腔苦水还是对你的客气呢!
暮色四合,海天苍茫。我该走了,可我仍站在海滩上呆……因为,下水前扔在沙滩上的那双拖鞋不见了!这里离我下榻的宾馆至少有一公里,光脚丫子让我咋走回去呀?
奇迹再一再二地生了:先是一阵海浪涌来,浪花轻吻了一下我的脚脖便退走了。低头一看,呀,拖鞋,一只拖鞋乖乖巧巧地横在我脚下!没等我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又一股海浪匆匆来去,另一只拖鞋也回来了!
太不可思议了!这大海究竟是无还是多?
“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拉着拖鞋,哼着小曲,我告别了大海……
纵山水(5章)
醉卧青山
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逛山,山是我永恒的“人”。ww
早年逛山,常邀三五友人,一路呼啸而来,在山上恣意撒疯,狂呼乱吼,追逐嬉戏,猜拳行令……将平素交际场合那副人模狗样的儒雅斯文尽数撕去,将大都市拥挤喧嚣给心灵中淤积的块垒尽泄入青山。大有一种绿林草莽啸聚山林的豪放淋漓!
我辈老矣!近年就很难组织这样的“壮行”了。旦相约,或曰:家事太多;或曰:公务缠身;或曰:身体不适。实则是人老身懒,没有那份热了。
唯老小子我痴难改。初春时节,便独自逛山去了。
一个人进山无需作任何准备,两袖清风搭上远郊车。下车后在山下的小镇上买一瓶老酒、两袋花生米,塞进衣兜;再买上一张报纸,不为读看,而是在山上另有用场。
进入山口已是正午,太阳早已逾过山的遮掩,高高悬于山之顶了。有岚有雾,从谷底飘袅而上,阳光却将这雾岚分割成一团一簇。经阳光分割的雾岚色彩绚丽:金黄、淡蓝、乳白、绯红……将个莽苍苍的大山装扮得妖娆多姿。来时,整个都市中未见一片新绿,而漫山的树木此时却皆已披上青翠的绿衣,层层新绿中,又见一丛黄澄澄迎春花,格外撩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朝上走,脚下野花凄迷,红黄青蓝紫,尽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摇曳;山雀儿叽叽啾啾地叫着,在绿树梢头飞来飞去……山中无人语,因为此山非名山。我劝世上诸君,逛山不必慕名,名山必是人流汹涌,与大都市中的商业街无异,那又何必呢!山之魅力在于质朴自然,在于“野”,名山皆被人粉饰过、雕凿过,魅力自然就失落了大半。
山中无人语,却并非无人过。有精壮山民从山上下来,肩扛一捆壮檩,大约是要在山下的集市上换些油盐钱;有农人荷锄从山腰下来,老式烟锅上冒着轻烟;还有三二尼姑,在庵前的菜地上无地劳作……常年与山为伴,这些人只为生计忙碌,并不喧嚣张扬。
终于走到第一座山的顶头。仰再看,那峰峦一层叠着一层,山色一层淡似一层,远近高低各不同,近的见雄浑,远的透缥缈。起伏无垠,横亘无垠,真叫人识不得其中深藏的奥秘了!
山顶有一块平展展的绿草地,草地上开满星星般的小花儿。这块地大不过三亩,左边是一道谷,右边是一面坡,前面是一片林,后面是通向另一个山峰的路。
我坐在草地上,那张报纸就成了餐桌。嘴对嘴喝酒,就着那香酥的花生米,孤独么?不!山风伴着我,阳光伴着落,青山伴着我,啁啾的山雀儿伴着我……山谷里有一股清泉,潺潺的流水伴着我;山石上有一丛迎春,淡淡的花香伴着我……我无需心怀忐忑,没有人暗算我;亦无须环顾左右,没有人指责我。满目青山满目芳菲满目清平世界;满腔怡然满腔潇洒满腔无怨无悔。酒至半酣,心中忽有一缕沧桑涌起,半生坎坷半生风雨踉踉跄跄地竟要从脑海中挣扎而出……凄然一笑,站起来,解开衣襟,一任山风吹拂。风撩衫袖,如临风酒旗。极目青山,是无垠的辽远雄旷,是无尽的氤氲葱茏。读得懂大山始能读得懂人生,解得开山之神奇才能解得开历史之诡秘。帝王狂呼:高山在我脚下!狂傲得可笑复可怜。人之于山,如一粟落入沧海!山在你脚下是山托着你,如雄驼托一只虻蝇;小民高呼:寿比南山,也不过是看到了生命之短暂,于悲凉惊恐中的一声哀哀祈祷。面对青山,想尘世吾辈争争斗斗蝇营狗苟实在是猥琐得可怜!青山不倒绿水长流,而人只不过是匆匆过客。活着时,身志当如山之坚挺,胸襟当如山之宽厚,那屈指可数的岁月才会青葱鲜活。至死时才会回眸一笑:此生无愧!
176.上卷.向谁倾诉(72)
( 就这样想着,那缕沧桑便化作了一股豪气,复坐地再饮……终于醉了。ww***醉眼蒙眬中扯过那张报纸垫在身下,又脱下风衣盖在身上,口中却迸出马致远的一句词来:“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吟罢,倒头而卧。想那鼾声也够惊飞山雀儿的了……
一觉醒来,夕阳西下,站起身,拍拍土,竟忘了自己是何时误入这青山绿地了。脑海中忽然跃出欧阳修的一诗来:“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吟罢自笑:欧阳公吟之为画眉,我是画眉鸟儿么?
顺着来时山路,凄迷的山花送我下山,南腔北调的歌跌洒了一路……
此山有名字却无名气,不必告与诸君。天下此等有字无名之山居多,正如芸芸吾辈。而无名并非无,无名也并非无用,诚如这青青野山,徜徉其间,能使你感悟纯真之美。诸君不妨一试,只是不必如我狂饮大醉为好。
浪迹海滩
久居黄土高原,梦里都想着在大海。
到武夷山参加一个笔会,坐飞机先到厦门。在厦门只有24小时的逗留。当天便在暮色中乘轮渡逛了一趟鼓浪屿,第二天又叫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找一个能下海游泳的地方就行……
这话说得多豪爽,好像我们是游泳健儿似的,其实是一对旱鸭子。
车在环岛公路上疾驰,一路上满眼都是碧海蓝天。
司机把我们拉到一个海滩浴场,奇怪的是,浴场上几乎没有人在游泳。说“几乎”是因为我们只见到了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穿着泳装却没有下水,只是在海滩上嬉戏。
问岸上做生意的人,为啥没人游泳?回答是:快中午了,这时的海水太毒。浴场一般到下午4点以后才有人。又劝我们:你们也别下去。
不知道海水太毒是什么意思,我们要乘晚上8点多的飞机离开厦门,让我们等到4点再下海显然不赶趟。
那海水实在是太馋人了!波涛摇曳,无边无际,远处烟波浩渺,近处碧绿清亮,一排排雪白的浪花向着细沙铺就的海滩长啸着涌上来,又轻吟着退下去……无论是长啸还是轻吟,那声音都撩人心魄。
不远的地方错落在海水中的是几座小岛,听当地人说,那就是金门、马祖、大担、二担。最远的不过三四千米,水性好的人是可以游过去的。但是不能,因为那里归台湾,岛上驻的是国民党军队……
于是我们便有些怅然。
虽然没搞懂海水太毒的意思,虽然眼馋大海,我们还是决定听从当地人的劝说,这会儿暂不下海,先找到地方吃午饭,候到两点以后再下。
岸边有一座挺豪华的酒楼,我们挑一个可以临窗望海的地方落座。服务员小姐款款而来,用闽南普通话说:二位先生请点菜……
张敏兄一边看菜谱一边问:有酒么?白酒,高度的。
小姐说:酒是有的。不过,下海之前还是不要喝白酒为好。二位来瓶啤酒吧?
我奇怪地望了小姐一眼,心想:哪有开酒店怕人喝酒的?这又不是景阳冈,怕我们喝醉了,遇上老虎啊?
张敏说:就喝白酒,最好是北京二锅头。
小姐退去,不一会儿拿一瓶酒放到桌上。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只有二两酒的小瓶。
小姐拿走吧,给我们拿瓶一斤的。
小姐迟迟疑疑地说:我们这里没人这么喝,你们……
我们是北方人,知道不?北方,黄土高原,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听过这歌么?我们就是那里人,能喝酒的!张敏像唬小孩似的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莞尔一笑,转身去给我们换酒。
一瓶二锅头,分倒进两只大玻璃杯里,我俩边喝边海吹神侃,眼神却多数时间投向窗外的大海。
三个服务员,一男二女,站在旁边看我们喝酒,眼里流露出惊奇的神色,意思是:啊哟,北方人就这样喝酒噢!两个老家伙……
一瓶酒终于被我们喝光了,桌上也杯盘狼藉。叫服务员来结账,小姑娘问:没有喝醉么?先生小心点!
177.上卷.向谁倾诉(73)
( 说声,没事,道声,谢谢,我们便直奔海滩。ww这时还不到下午两点。海滩上仍是“几乎”没人!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是匆匆过客,不在海水中折腾一下,岂不抱憾半辈子!
两个老家伙终于走进了大海。一百多斤的身坯子放在海水里,连自己都觉得如一捆麦秸,被水冲得漂漂摆摆。八月的太阳在天上悬着,这时的海应当算风平浪静的,就是这风平浪静,你也能感受到海的魅力。一个人,不论你在陆地有多大本事,多大名声,多大派头,到海里你就渺小得如沧海一粟了!你挡不住海浪的冲刷,挡不住海水的举托和浮沉。不过这冲刷和举托却是一种享受。你在起落沉浮中感受海水的清爽,感受生命的张扬。
“哇……噻”张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老夫聊少年狂,少年狂啊……
在海水中漂浮了一阵,张敏钻出海,跑到岸边拿起手机,大声地喊话:“喂,现在我们就在厦门海滩上,对面的金门马祖大担二担看得清清的,老蒋的兵正在岛上打麻将哩。ww有个家伙手里拿的是九条……狗哄你,能看见……哈……哈……”
这老小子是在胡说八道,岛是看得清清的,但岛上的人是看不见的。他大概是听人说:岸上有架高倍望远镜,花钱租来可以看清岛上的活动,于是便展开了作家的想象……对,台湾迟早要回归。到时候,咱到岛上搓麻将去!
一个多小时后,海滩上果然拥来一拨又一拨的红男绿女。浴场热闹起来了,我们却该走了……
我们在海滩上用傻瓜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回来一看,自己都笑了:照片上全都是海,我们自个的形象却看不清,像大海中一个不明漂浮物。我常常想:人生有三个好去处,一是山,二是海,三是火葬场,常去对人有好处。山让你感悟永恒,海让你感悟辽阔,火葬场让你思索生命的沉重、世间纷争的庸俗。常去这三个地方,你就知道人该怎么个活法了。对不?
下午4点,当海滩成了“人市”的时候,两个狂浪的西北汉子离开了大海。挥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大海赠与的辽阔……
遗失在厦门
相机丢了!
现相机丢了是在我们从海滩上归来之后。张敏在宾馆前台结账时突然回头问我:相机呢?相机?我茫然地摇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
现相机丢了的那一瞬间张敏的脸色很难看。我知道他不是为那区区几百元的傻瓜机,我俩身上都揣着足以买十部相机的钞票。他在乎的是那机子里装着我们在厦门海滩上扯疯撒欢的写真。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是113岁,但113岁的我们却是头一次身临厦门。我们从黄尘弥漫的西部高原来,在厦门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那一刻我们真的忘了自己的年纪,身着仅为遮羞而备的泳裤一头扑进大海的怀抱,在海浪的冲击下孩子似的恣意嬉闹。随后便轮流上岸,用那部傻瓜机为留在海水中像个不明漂浮物似的另一个拍照……这回我们是张狂到极致了!我说,把这些照片拿回去,看咱的儿孙们怎样笑咱吧!
但是相机丢了!我是个慢性人,但那一刻我也急出一身冷汗来。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张敏恨气地说:走,找去!
我当然也同意找去,可上哪儿找呢?厦门不像西安,西安的街道方方正正,状若棋盘,厦门的街市逶迤多姿,宛如游龙,这里对于只待了18个小时的我们简直是个迷宫。
出门便挡了一辆的士,我们前不搭后语地向司机说明了我们的要求:先找相机,然后直奔厦门机场,去赶飞往武夷山的班机,可我们不知道相机丢在哪了。
别急,大叔,别急,好好想想。你们刚才从哪里来?在哪里停过?我会尽力帮你们找的。年轻的司机温声细语地劝导我们。
饭馆?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一家小饭馆吃过饭,相机肯定遗到那了!司机的劝导使我惶然混沌的大脑忽然划过一道电光石火!但那是条什么街、什么路,却全然记不得了。
张敏说:我们从海滩上来,回来的路上穿过一个长长隧洞。出洞行驶了大约5分钟,在一个卖兰州拉面的饭馆吃的饭。
178.上卷.向谁倾诉(74)
( 司机沉吟片刻,说:请上车吧,我有办法……司机拉我们三拐两拐,车便停在了过街隧洞出口处。是这里吧?好,现在我再朝你们住的地方开。请注意路边的饭馆。
果然,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眼睛一亮,认出了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那家拉面馆。惊喜只是瞬间的,我和老张几乎同时喃喃自语道:人家要是不认账咋办?
但忧虑也是瞬间的。车一拐过十字,我就看见饭馆门口站着的两位伙计,冲着我探出车窗外的脸憨憨地一笑!
有戏!我激动地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敏说。
性急的张敏推开车门跳下车,半分钟后,将失而复得的相机高举着,摇晃着,找到啦,哈哈,找到啦!老顽童笑得一头银颤抖。
整个寻找过程仅用了20分钟。
车又启动了。司机说:二位大叔放心,不会误了你们登机的。
整洁漂亮的的士在绿树摇曳的大道上飞驰。美丽的厦门,多的大海,温柔善良的厦门人,我们就要与你说声再见了。
但是,不愉快的事却在我们挥手告别厦门的时候再次生了——
在即将登机的时刻,张先生现他的手机丢在了出租车上。ww
但这怨不得别人。临下车,我在前面掏钱准备付车费,我分明听见那位带我们找回相机的年轻司机回过头去对张先生说了一句话:哎,把你的手机拿上。别找到了相机又丢了手机,然后友善地笑笑,转过身来跟我结账。
谁料想:被厦门的美丽灌醉了的张先生竟然没有把司机的提醒收入耳房!
但这并没有使我们沮丧,更没有冲淡我们对厦门的眷恋之。张先生说:这么好的地方,也该给人家丢下点啥!
相视一笑,我们在华灯闪烁的厦门机场登上了飞往武夷山的班机。
那棵树
多少年来,总是想着那棵树。
山上下来的泉水,从龇牙咧嘴的山石之间冲开一条路,于是便成了小溪。山溪将弯弯的山路拦腰截断,上山的游人便在溪边犯起了踌躇。
跳过去?
我用目光测量了一下山溪,自己先摇头了:这五短身材是完成不了这等跨越的,别自我“现眼”。
蹚过去?
初春,乍暖还寒,没打过赤脚的丫片子肯定受不了溪水的刺激。玩来了,别自讨苦吃!
总该有办法,不是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目光顺山溪而上,哦,终于见到了路!
不远处,有一棵倒下的树,正好横架在山溪之上。几个走在我们前头的游人,正依次从树身上踩过。我们也凑了过去。
哦,那倒下的树够粗壮的了,我伸开双臂试着搂了一下它的底部,双臂竟不能合拢!如此粗壮的身躯何故能颓然倒下呢?
“一场风暴!”朋友说,“它肯定是遇到了一场风暴!”
对,是风暴,一场突兀而来的风暴。也许,这风暴生在春天,就像祥林嫂不曾想到春天里也会有出来觅食的狼一样,那风暴在树不曾设防的时节突然刮起的,所以,它倒下了,夭折了!
“迂!”朋友总是比我多一些见识,“树对于风暴,设防不设防都是一样。在风暴面前,树是弱者!当然,如果这树再粗壮一些,自身能抵抗风暴的袭击,那就不管什么时节刮起风暴也不怕的。记住,狼叼走的是小阿毛,不是贺老六。”
我点头称是,心里却同起这棵树来。一粒漂泊的种子落在这山溪边,春风一吹,苏醒了,接着便顽强地拱出乱石垒砌的山地。先是一株嫩芽儿,经几番风雨雪霜,吮几多日月精华便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昂白云蓝天,擎一片绿荫,为攀山的游人遮阳蔽日……可它却在一场突兀的风暴前倒下了!我想,当它倒下的那一瞬间,该是怎样一种壮烈:雷鸣电闪中,它必然出一连串的声响,“咯吱吱──”是悲苦的长吟,是向大地出不忍别离的挣扎与哀告;“咔嚓嚓……”是生命被夭折时凄惨而痛楚的呐喊。然后便轰然一声怒吼,倒下了,将一条数丈高的身躯横铺在汩汩潺潺的山溪上……风暴完成了对它的行刑后,狞笑着走了。山沉默了,树沉默了,那被风暴惊散的鸟儿却又盘旋着飞来了。它们曾在这棵树上筑过温暖的巢窠呀!可精明的鸟儿知道,树倒了就会死,于是鸟儿们便离去了,另找一片绿荫筑它们的新巢去了……
179.上卷.向谁倾诉(75)
( 树,就这样躺着,默然地躺着,任岁月如身下溪水飘然逝去;任游人从自己身上舞蹈似的踩过;任身旁依然耸立着的伙伴向路人炫耀着峥嵘……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烟一支接一支抽着,并不急于从树身上踩过去。ww***心,隐隐作痛。我似乎不忍心踩这棵历经劫难的树了。
“喂,你来看……”朋友出一声惊呼。我忙站起,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看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那横架在山溪上的树,干上竟然伸出几根小拇指粗的枝条来!枝条分布在树的各个部位,却一律向上张扬着;而每个枝条都有三五片嫩绿的叶儿,风一吹,沙沙有声,显出勃勃生气来。
“这树没死!”朋友说。
是的,这树没死!我顺着树身向下寻觅,终于现这生命造化的奥妙:那祼露的根须告诉我,这树的根仍深埋在大山的胸膛上!
我笑了,很欣慰却又悲壮地笑了。
我知道这树是站不起来了──风暴只管摧倒,却从不负责扶起──但我相信,那些细的枝条还会长壮实些,而那些叶儿,还会织起一片绿荫,向青山倾诉它忠贞的眷恋;向蓝天昭示它生命的蓬勃。
因为:上有不灭的阳光,下有不死的根!
香烛
“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古老的故事开头从古老的年代流传至今,不管后面跟的是什么样的内容,人们总归记住了:有山就有庙,上山就得拜庙,因为庙里供奉着神灵,诚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再低的山也比楼高,再近的庙也在半山腰。不信教的人好纳闷:庙既然要接受人间香火的供奉,为何不修在山脚下,给进香者以方便,而偏要“深山藏古刹”,让香客们受尽攀爬之苦呢?
其实很简单,因为庙里有神,神就要有神的威严,神的神秘。受一番攀爬之苦始能考验香客对神的虔诚。
那山里就有一座庙,很有名,四季香火不断。从山下就可以隐隐看到,袅袅的雾岚伴着袅袅青烟在高高的山林间升腾、游弋。
通往庙的路实在是太艰难了。怪石嶙峋中仅有一条人踩出的羊肠小道,走不出三五步就得一拐。带刺的灌木野花不时撕扯裤角,稍不留神就会刺伤脚脖腿肚。仅用脚是难以完成这种跋涉了,必须手脚联合作战。于是你才理解了“攀登”这个字眼:登是用脚,攀则是用手臂。只有连攀带登时,才是爬山最艰苦的时候。
“何苦来着?”我气喘吁吁地问朋友。“其乐无穷!”朋友热汗涔涔地回答我。
忽然,寂静的山道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呐喊——
“上——来——了……”声音从上面传来。“上——来——了……”是山谷的回应么?不对,先是一个声音,从山路的下端传来的是另一个声音。
我循声上下巡视,终于看到了:在我们的前面,有三位老太太正在向山上攀爬,一面攀爬,一面回向下面呼喊;在我们的下面,有四五位老太太,也在向上攀爬,一面攀爬,一面呼应着上面的呐喊。
我们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时,终于等到了下面的那几位老太太。哦,老人们多在六十开外,一手拄着小棍子或小木杖,一手还拎着小篮子或小布兜儿,里面盛的肯定是奉给神灵的香火供品。她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仍然不歇脚地爬。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沉沉的敬意后又是淡淡的忧郁……老人们对神的虔诚果真能换回神对她们的恩赐么?
正当我们站起身来准备起步时,我却蓦然现:在我们的右侧,一块大石板下飘出一缕青烟。石板很大,两边因有乱石块垫住,下面便形成了一个洞茓,烟是从洞里飘出来的。我走过去,低头细看,只见洞口的石缝中Сhā着一支粗大的燃烧的红香烛,半截烛旁还放着两个中间点着红点儿的白馍馍……
“诗人,你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机敏过人的朋友笑着问我。
我想想……
山风轻柔,如诗如梦,山泉叮咚如歌如弦;山花红一簇,紫一簇,山林深一层,浅一层;山雀儿高一声,低一声……而那庙台,却在崎岖蜿蜒、怪石叠叠的路之尽头……
180.上卷.向谁倾诉(76)
( 我终于悟出了:准是一位年轻的香客,耐不住攀爬的艰辛,又经不起山色的诱惑,便在这里举行了一个形式上的朝拜。然后,折一支山花儿,撩逗着山雀儿的啁啾,在山林间体味人间的潇洒去了!
“有道理!诗人的想象力不服不行!”朋友并非调侃地说。随后又问我:“你说,那些老太太与你想象中的这位年轻人相比,谁更聪明更可爱呢?”
我当时做了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回答,可现在我不想写入我这篇短文。因为我相信所有的读者都比我聪明十倍。
“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这古老的故事的开头还能流传到什么时候呢?
防贼告示
木然是位文人,在小区租房独居,以写稿卖文为生。ww
一日。左邻夜间被盗。清晨,女主人站在楼道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俺是下岗工人,家里穷成这个样儿,贼还来偷。贼心坏了,难道贼眼也瞎了?”
木然摇头叹息。并说:“敢贼是不知道你家的境况?”沉吟片刻,又道:“不妨在门上贴个防贼告示,或许能起点作用。”
有看热闹者问:“那告示该怎么写?“
木然无须七步,即成七打油诗一。
“小偷先生莫劳神,此屋住的是穷人。
提心吊胆撬开门,我家更比你家贫!”
众人皆笑,唯失窃者说:“我家已被偷光了,贴这还有何用?”
右舍偏是位小官,听木然吟诗后突奇想,忙说:“先生此诗甚好!能否请先生书一告示贴在我家门上?”
木然对赞美之词绝不“木然”,见有人吹捧自己,便欣然命笔,将防贼告示写好交与右舍。右舍兴冲冲将告示贴于门上。
一日无事。二日无事。三日无事……
半月后,窃贼竟然光顾了右舍!主人现损失惨重,愤然出门查看,那告示却不翼而飞了。
其实飞得不远,斜挂在木然的门上,风一吹,左右摇摆。
右舍说:“那就物归原主吧。”
木然说:“窃贼既知告示应挂在我家,我要它又有何用?”
木然伸手撕告示,嘴里却喃喃自语:“难道贼的瞎眼治好了?”
撕碎的纸屑从窗口飘散而下……
181.中卷.为谁歌哭(1)
( 卷语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四季寒暑,纵横阡陌,风雨无常,人心难测……人活一辈子,真的不容易!
唐代大诗人张九龄叹曰:“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那么,人该凭什么活着?
答案太多!答案太多了就等于此题无解。
我是个头脑简单又崇尚简单的人,要我说,人要凭良知与良心活着。
良知就是,我知道我该干啥;反过来说就是,我知道我不该干啥;
良心就是以向善之心,悲悯之心,感恩之心,仁爱之心,真诚地理解、关爱这大千世界和在大千世界上艰难行走着的芸芸众生。
知道我该为谁而歌。
知道我该为谁而哭。
“谁能与我同醉?”与你同醉的人多半会同你一道耽误了行程!
“谁能与我同行?”找不到同行的人你就不走了吗?当然找到更好,但你要懂得珍惜……同时也该清醒地知道:“有些人值得你牵手,有些人却不值得你等待。”
简单了点?是。越简单越纯粹,能做到就不错了!
·作者·
野樱桃
17年前,一位小姑娘送我一把野樱桃。
小姑娘五岁,胸前挂着绣花的红裹肚,穿一条红底黄格格的单裤儿,圆脸像熟透的苹果,脑后扎着两只一拃长的小辫儿……
小姑娘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我们也在山坡上,不过,我们是坐着的,坐在刚刚被犁铧耕翻过的土坎上。十几里的山路,我们翻了两架山梁,当我们找到这爷孙俩的时候,两条腿实在是没有力量支撑疲惫的身躯了。
我们坐在土坎上和老人谈话。
老人身后是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身后是一头老黄牛。
老人招呼我们坐下。小姑娘牵着老黄牛走到山坡的尽头,将牛拴在一棵大树上。
小姑娘蹦着,跳着,两只小辫儿摇着,身影儿一闪,便闪入山坡下的绿丛中去了。
“哎……哎,孩子,小姑娘……”我慌乱地用手指着山坡,提醒老人注意孩子。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摇摇头,说:“没事,她去给你们找喝的去了。”
我问老人:“大伯,这地有几亩?”
老人说:就这点坡坡,二亩三分。
哦?老人扛着犁铧,领着四五岁的小孙女,牵着牛,翻过两架山,就为耕作这二亩三分贫瘠的山坡啊!现在是上午10点,这地显然已经翻了一遍,我想,老人一定是踏着晨露,伴着鸡啼开始上山的……
这山叫交城山。
这山本无甚名气,只因当年山里有一支有名的游击队,游击队的政委后来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于是这山便在赞美的歌声中成了名山。于是我们便来寻觅历史的辉煌。当地政府让我们去采访这位老人,老人曾经是游击队员。我们一早便赶到老人居住的小山村。老人的家门敞开着,村里人说,老人到山上耕他的自留地了,带着他五岁的小孙女。
我估摸:老人年纪应在七十开外,但老人的身板却像年轻人一样硬朗。瘦高个儿,须皆白,布满岁月犁沟的脸庞上挂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我们请这位老游击队员讲他过去的故事,特别是他与当时的政委的交。
老人把目光投向苍茫起伏的群山,沉思着,缓缓道来——
“说甚哩?俺是交城山游击队员,在山里打过游击,打过几仗,也受过伤。俺这村在山旮旯里,政委经常到家里来,晚上就和俺挤到一个炕上。有一块玉米面饼两人也要掰开吃。有一晚政委在俺家开会,鬼子进村了。政委带人翻窗子走了,俺被鬼子抓了,受了刑。叫我招。招了还算**么?鬼子临投降那会儿,我才放出来。政委随大部队南下了,俺就回了村。从那以后就一直当农民。本来就是农民喀……”
我问:“那你为啥不去找政府?就是不封个什么官,也不至于让你到这把年纪还为这二亩地爬沟过坡的吧?”
老人眯着眼打量着我,似乎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好半晌,老人才站起来,拍拍ρi股上的土,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我还冤枉么?唉,那年月多少好兄弟都死了!这山里,连块碑都找不到……”
182.中卷.为谁歌哭(2)
( 日近正午,秋阳暖融融。老人站在阳光下,眼眶中有泪溢出来,亮闪闪的……
“爷爷……”一声清脆的呼唤,小姑娘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双小手撩起红裹肚,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到我和老赵跟前。小姑娘低下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落在裹肚上,嘴里轻轻地说;“吃吧!”
红裹肚兜着满满的一堆小红果儿,红得像玛瑙,闪着晶莹的、宝石般的光泽。
老人用蒲扇似的大手轻抚着小姑娘的头,微笑着说:“山上没水,俺们常用这果儿解渴。”我和老赵说声“谢谢”,一人抓一把填进嘴里。呀,果然是又甜又酸,一股凉丝丝的液汁顺嘴角淌出来,比城里的果汁饮料强多了!
小姑娘歪着头望着我们,很神气地说:“山里到处都是,吃完了,我再给你们采去。”我们没有吃完,临走时,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用小手一把一把地抓起,往我们衣兜里塞……
我们爬上一道山梁,回头望去,见老人吆着牛,仍在那二亩三分地上默默躬耕。挂红裹肚的小姑娘身影儿一闪一闪,像簇跳荡的火苗儿……
老赵问我:“你知道小姑娘给咱们吃的是什么果儿么?”
我不知道,但我却认真地说:“樱桃,野樱桃!”
老赵没有说话。ww他肯定认为我说的不对,但他却不说破。
我执拗地认为那小姑娘送给我的是野樱桃:大山深处,于寂寞中默默地开花,吮天地之气,结成红玛瑙般的果儿,把甘甜留给世人,却从不炫目于长街、争宠于闹市……
哦,野樱桃!
我的工人兄弟们
我曾对家里人交代,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一行字──
“这里埋葬着一位喜欢吟诗的工人。”
儿子们说:现在火化,哪里还兴埋葬呀?
我喟然长叹。
可我的工人兄弟们却说:师傅,别难过,兄弟们记着你哩!你永远是咱的叔——哥!
小兄弟们放声大笑,笑声如机声奏鸣般爽朗。
我也笑,却笑出了眼角的热泪……
34年前,初中毕业的我走进工厂当上了学徒工。我热爱工厂,日夜轰鸣的机声使我激动不已,熊熊燃烧的炉火使我诗澎湃。我相信我会成为一名好工人。然而,我压根就没想到,自认为大脑不笨的我,手脚竟是这般笨拙!师兄弟们三下五除二就干出的话,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大汗淋漓依然弄出个三扁四不圆的怪物来;12磅的铁锤抡起来,落下去却砸在掌钳师傅手中的火钳上。师傅虎口震伤,冷汗渗出额头……师傅们没有责难过我,师兄弟们没有嘲弄过我。而我每站在钳台前时,总为技不如人而自惭形秽。师傅们开导我:别急,慢慢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的长项不在这。小工厂大社会,有你露脸的地方……班组里最有权威的老八级师傅用威严的口气对班组里的人交代:别难为这孩子,这里的活他能干多少干多少,干成啥样是啥样。我不会看走眼,这孩子是个人才,只是,出息不在这儿!
于是,师傅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总是主动帮我干活或收拾我的“残局”,而让我腾出手来,去为车间出墙报、写黑板报。每当一期黑板报经我手摆治出来后,师傅们便围了上来。
“毛三,这是你整的?嘿,漂亮!”
“这回给咱车间壮脸了。你看,那几个车间出的啥玩意儿!”
师傅们用大手拍着我的肩膀;师姐师妹们悄悄掸去我衣襟上五颜六色的粉末……面对着一张张热洋溢的笑脸,我那因钳台前的笨拙而潜藏在心底的愧疚便释然了。
一天夜里,生产车间的一座正在燃烧的炉窑出了故障。我们车间炉工组的七八位师傅连夜赶到现场,冒着灼热的火浪奋力抢修。天明,炉窑恢复运转,师傅们多有烧伤烫伤。我被师傅们的英雄气概所感动,向车间主任提出要采访他们,为他们写东西。主任将师傅们召集到办公室,几位年长我十几岁的师傅坐在我面前接受我的采访,谦恭中带着腼腆……这使我一下子悟出了:这工厂,工人们在创造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的同时,也需要大大小小的秀才替他们抒怀啊!
183.中卷.为谁歌哭(3)
( 于是,在车间的钳工案上,我写出了第一唱给工人的赞歌。ww***那是一段山东快书,题目《英雄大战火焰山》。几天后,我亲自粉墨登场,在全厂的文艺晚会上为两千多名工人演出,台下掌声如潮。不久,我又写了一段对口词《我们是工人阶级新一代》,厂里竟将这玩意儿按通讯稿的惯例,推荐给电台、报社。广播电台由两位著名播音员播出,《西安日报》以1/3的版面在头条刊载……
那年,我18岁,是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的小徒工。
20年后,当我的一篇为普通女工立传的散文在都的《工人日报》获奖时,编辑让我写篇创作体会。我想到了我的学徒生涯,想到我的笨拙和师傅们的宽容厚爱,于是便真依依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不敢忘记他们》。
真的不敢忘记他们,我的工人师傅们、弟兄们!虽然他们没有帮我成为一名优秀的钳工(那是因为我朽木不可雕),却扶我走上了文学之路,用挚爱,用宽容,用理解,用掌声,乃至用他们的心血与汗水!当我熬到了师傅的份上,我的徒弟们也看出了我这个师傅不是干活的料(说白了:这师傅是个混出来的假冒伪劣品)时,每逢到了抢修现场,徒弟们便找把小凳儿或摞几块砖头,对我说:师傅,你坐这,指点指点就行,出力的活让我们来干。ww厂里的活不让我出力,就连我家的买煤买面搬东西刷房子,工人弟兄们也说:师傅,你歇着,看你的书写你的字去,这些活我们全包了,只要你能给咱写几篇好文章……
我是在工人们的呵护下走过这风风雨雨的人生之旅的啊!
“文革”风暴初起,我被打成“小三家村”,大字报铺天盖地……我一时惊慌失措。那个雨烟朦胧的夜晚,我在工厂旁边的护城河边苦苦徘徊……师兄弟们到处找我,扯着嗓子在雨雾中喊着我的小名:“毛三……毛三……”当师兄脱下工作服裹住**的我,搂着我的肩膀朝宿舍走时,小师弟竟在我ρi股上踹了一脚,骂一声:还像个工人么!还像个男子汉么!
啊,这一脚真踹得好!抹去满脸泪与雨的混合物,我觉得,所有的懦弱被这一脚踹散了,所有的忧郁都在骂声中远去了。
以后,我离开了工厂,走上了我一生苦苦迷恋的文学之路。我曾有过炫目的桂冠,有过一时的辉煌。我曾踌躇满志,神采飞扬……但那时,我的工人兄弟们没有一个人登门求我帮他们开一扇方便之门。然而,当一阵突兀而来的风雨将我从辉煌的山巅吹落于深深的谷底时,睁开酸涩的双眼,我听到的第一声呼唤仍是工人弟兄们真而焦灼的声音。
我当年所在的那个工厂的厂工会主席、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大姐用温热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殷殷切切地说:回来吧,工人们理解你。你是咱工厂走出去的孩子呀!你在外面受了伤,你就回家来嘛……
哦,那一刻,我潸然泪下……在此以前,虽饱经磨难,在血与火的磨砺中我没有掉过一滴泪——我在泪雨朦胧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我生命之所依。
我知道,我的生命中注入的是工人弟兄们澎湃的热血,而我的生命与热血只有在工人之间才能澎湃如潮,炽热如火!
我回来了,我的师傅们却大多退休了。可他们还是来看我,拉我到他们家吃饭、喝酒、聊天,让我帮他们读家书、写信,帮他们的儿子们孙子们补语文课,给孩子们起名字……这一切,我皆欣然从命。
一帮子年轻的工人,总是跟我没大没小地嬉闹;车间里搞活动,总要将我拽去,让我吼两嗓子海派京剧或秦腔,于是满堂喝彩,满堂闹笑;班组外出春游,也要将我拉到车上,到了山林绿野间,几个人一嘀咕,猛地将我抬起来,“咚咚”打一阵“夯”,浪漫的笑声便摇动了山林……他们问我:该把你叫啥呢?叫叔?我们有点吃亏;叫哥?你又有些吃亏,干脆就叫叔哥吧!
众人为这“伟大的明”而欢呼雀跃,“徐——叔——哥”……我就笑着叫他们“瓜兄弟,傻娃们!”
184.中卷.为谁歌哭(4)
( 我就这样活在工人中间,这里是我活得最得意、最潇洒的地方,如鱼在水,如虎入山。工人弟兄们信任我,凡几个人为某个事争论不下时,总会有人出来说:不信,去问咱徐叔哥去!工人们最讲义气,不管我有什么难办的事,拍一拍小兄弟的肩膀,回答便是:没麻达,那还不是你当叔哥的一句话嘛!
这中间,没有庸俗的利用,没有等价的交换,有的只是真诚与友谊!心无须设防,口无须设防,心海中是一片蓝天,蓝天下飞出一串串酣畅淋漓的音符!于是,我创作的激就喷薄而出……
前年,朋友委托我筹办一次会,我说:全交给我了。会议开始,主人才到,一看会场布置得井井有条,主人惊讶地说,这要费多大劲啊?你一个人干的?我骄傲地指了指我身后的几位工人兄弟:看,咱的这帮子弟兄!咋样?
然而,我的这帮至诚至爱的兄弟姐妹们,许多人现在已下岗了……
我想对弟兄们说:别叹息,别沮丧,路,总是会有的!
而我,将永远为弟兄们而歌,歌唱弟兄们创业的操,更歌唱弟兄们战胜困难、走出风雨的勇气!
相信我,因为咱们永远是哥儿们!
神秘的指路人
人生十五六,是充满幻想的花季。ww
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很遗憾,正是国家最困难时期,历史上称为“三年自然灾害”。我正上初中。尽管受到饥饿的威胁,但少年人的幻想总是不会因填不饱肚子而消失。好像梦幻与现实总是成反比:越是贫困越是充满幻想。
我是个幻想最多的人(如今依然如此)。从小学到中学,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酷爱历史,就想当个历史学家;能依样画葫芦地涂抹几笔,就想当画家;溜进戏园子挤到人堆听几场戏,出戏院门鹦鹉学舌般地吼几嗓子,无人喝彩,却自我感觉良好,顿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名角儿,于是就闯进剧团招生处报考演员……
当然,也爱文学,那是因为爱看书,便做起文学家的梦。
梦幻太多,也常常陷入苦闷,觉得每个梦都是美好的,而每个美好的梦都很遥远,很缥缈。于是便常常生出一个更离奇的幻想:某一日,我在山谷中迷了路,忽见一位鹤童颜的仙长,驾云乘风,飘然而至,对我说:“孩子,你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顿见祥云萦绕中,一座仙山琼楼正向我招手……
回到现实,什么也没有,我仍然是我,一个爱幻想却懒散的少年。
1960年的春天,学校要举行一次全校歌咏大赛。歌曲全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当曲目单到我们班的时候,不少同学都在嚷嚷:“这些歌都唱了八百遍了,多没劲!”练起歌来,大伙都懒洋洋的。忽一日,有位同学对我说:“你不是爱写诗么?咱们自己写一歌,怎么样?”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我在文学上是个“傻大胆儿”,叫我写什么,我都敢接。何况那年我还不满十六岁。同学一恭维,我的傻劲就上来了:“写就写,有啥不敢的!”于是,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写了一歌词。
前面我说过了:那个时代,虽然穷,虽然饥荒,少年的幻想并未消失,对祖国,对党的热,对未来的憧憬,乃至对**的向往从来没有减弱。我写的歌词题目是《金龙啊,展翅飞翔》,把祖国比喻为一条金色的巨龙,展翅腾飞,飞过荒凉,飞越贫困,飞向美好的明天,飞向**。
至于明天是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也只能凭从当时的报纸上看到的一些宣传去想象。无非是:拖拉机奔驰在绿色的原野,高楼大厦遍布城乡,一片灯海一片辉煌之类。
歌词写好后,十几位同学一齐去找负责歌咏大赛的老师,居然被恩准了。曲子怎么办?我们去找音乐教师方强。
这位方老师,在我们学生心目中,是一位神秘的人物,是一个谜。
他只有20多岁,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模样。他给我们上音乐课,不仅歌唱得好,还能弹风琴,拉手风琴。教学上,他更是个“全才”,好像什么课都能上。学校设俄语课,他教俄语;数学老师有病,他给我们上数学课;历史、植物、几何……不论是哪个教师不在,他都随时能顶上,而且讲得特棒,所以,他很受同学们的尊重和敬佩。
185.中卷.为谁歌哭(5)
( 但是,我们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处境比其他老师差。学校的领导总是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他。他与其他老师也很少交谈,也不在一块办公。一下课,他便从兴奋中冷却下来,端着课本和粉笔盒默默地走回他的宿舍。那宿舍在操场北边,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中间孤零零的两间残破的小屋,里面是各种体育用品。这位多才多艺的老师又是体育用品保管员。屋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再有一架风琴。学生放学后,常有琴声从小屋飘出,那是方老师在弹琴,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小屋琴声、才华横溢却又沉默无的青年教师,给我们心中蒙上一层神秘的阴影。
方老师看了我写的歌词,没有说什么──留下了。第二天,他让我去找比我们高一级的两位同学,一个叫赵季平(现为陕西歌舞剧院院长,著名作曲家),另一个叫鲁军民(现为军工报记者)。见到他们时,他们已为我的歌词谱好了曲子。随后便由方老师亲自指挥我们练唱。大赛结束了,我们班得了奖。我想:获奖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全校唯有我们的歌是自己创作的吧。
歌咏大赛过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学校打乒乓球,直到暮色苍茫时,才离开球台。校园静悄悄,我懒懒散散地朝外走。刚走到最前一排教室的山墙前,迎面碰上方老师。除了在课堂上,平日方老师是不与学生多说话的,而这时,他却叫我站住。
我站住了,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他那清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笑容,用一种低沉的、近乎忧郁的语气对我说:“你不要再瞎慌慌了。你应当认识自己,选好自己的主攻方向。我看你在写诗上有展前途。以后,你就好好写诗吧!”说完,他就走了。那景,真有点像电影上演的地下工作者在秘密对接头暗语。
而那一刻,我却如走出迷谷的顽童,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从那以后,我抛弃了一切幻想,专心一意地读诗,写诗。
十年以后,我在文学圈子中已经混出点名气来了,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方老师,心格外激动。我说:“中学时代,多亏您为我指了条路!”他说:“我现在在另一所中学教学。你有时间来一趟。这几年,你所表的诗我几乎全看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后来,我去了他所在的学校。他向我谈了他对我的诗的看法,热而中肯。我打心眼里更加敬重我这位恩师了。但我仍对中学时代他留给我心中的谜不解,问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不说了吧,等待历史吧!”
二十年后,历史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这位老师,在我们学校属于监督改造的对象——右派……直到“四人帮”垮台后,他的冤案才得以昭雪,并被调到西北政法学院当教授,系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
记得已故著名作家柳青说过:人生有很长的路,但往往最关键的只有几步,需要认真选择。人生十五六,正是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那时,我遇到了一个好心而充满智慧的人为我指点迷津。这是我一生的幸运!
使我感到愧对恩师的是:至今,我在文学上的成就平平。
但我还在努力……
平生风仪兼师友
——回忆褚国华先生
去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其实是个很无能的人,一生又命运多舛。其所以能撑到今天,是因为每当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之际,总会有朋友朝我伸出热的手臂,拉着我走出迷茫,走出风雨……
在所有搀扶过我的人中,褚国华先生是“出手”最多的一位。
扶我走上文学之路
1965年。那时我在搪瓷厂当学徒工。听说厂里来了一支社教工作队,队长是市总工会副主席褚国华,我心里就开始犯怵,因为我家成分是地主,而社教工作队就是来搞阶级斗争的,说不定哪天会将我押上批判场的。果然有一天,工作队的两个队员把我从车间叫出来,让我到宿舍把我所写的稿子——不管表的还是没表的一律抱到社教队的办公室。对那些稿子我倒不怕,因为全都是歌颂的东西,怕的是工作队说:地主阶级的后代不能写东西,那就惨了!我平生就这一点小特长,不让我写,我还能干啥?活着还有啥价值?两周之后,还是那两个社教队队员,将我的稿子“完璧归赵”,对我说:“稿子没问题。褚队长还夸你有才气,让你好好写哩!”
186.中卷.为谁歌哭(6)
( 我真是如释重负,并且对那位褚队长产生了感激之。***看来,那位褚队长还是位爱惜人才的好人!
一天,我正在车间干活,车间书记让我到褚队长的办公室去一趟。我心里又犯了忐忑。我一个20岁的小学徒,平日离厂里的政治中心八竿子打不着,写点小文章又没审出什么问题,社教队的队长找我干什么?
我走进褚队长的办公室,褚队长正趴在桌子上写什么。见我进来,他很高兴地用浓重的山西口音招呼我:“来来,坐下,坐下。今天我想请你这位大诗人帮个忙哩!”大诗人?我竟成了大诗人?我以为这位大干部在调侃我,可褚队长态度热诚恳,不像是拿我开心。
我没敢坐下,不是怕官,而是因为我穿着一身被机油和尘灰糊得不见布丝儿的工作服,一坐下肯定弄脏了椅子。但是褚队长硬是将我按到了椅子上,随后便将桌子上的材料推给我。原来,他是要在全厂树立几位生产能手作标兵。他不愿用那些大白话来介绍这些标兵的先进事迹,要给每个人写诗。他说这样生动、形象、好记。我觉得他这个点子很新鲜,一时冲动,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这位队长一字一句地讨论起来了。有时他说这样写,我却说,这句不好,应当这样……对于我的争论,他一点也不在意,而当我说出一句好词时,老头竟连声称赞:这句好,这句好,就用这句!
第一次合作的成功,使我完全消除了对这位工作队长的畏惧心理。以后,老头就经常找我,以平等的姿态和我磋商文字方面的事。每到这时,我们就像一对诗友,斟词酌句,各抒己见。我常常得到老先生的赞扬,这就使我这个平素木讷的小学徒工找到了自信。那年秋天,市总工会举行全市职工文艺会演。褚队长鼓励我写个节目参赛,我就写了个当时很流行的对口词《我们是工人阶级新一代》。褚队长把它推荐到市上,会演中获得好评,报上又全文表。不久,市总工会组织了个市职工演出队,褚队长对我说:“我推荐你参加演出队,专门搞创作。去吧。”于是,市职工演出队里就有了一个专门搞创作的我,我也从此和群众文艺结下了不解之缘。
然而,好景不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市职工演出队一夜间成了反革命组织,我也在一夜间成了“三家村”的“过河卒”。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朝我压来。没经过大世事的我吓得慌了神。我去找褚队长。褚队长说:不要怕,你没有参加演出队的聚会,我可以作证。那天你和我在一起修改材料来着。你的作品我们审查过也没什么问题。**是讲实事求是的嘛!
褚队长的话使我平静下来。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形势会恶化得那么快。1966年7月,我终于被厂里“驱逐”出去,流放到东郊狄寨原脚下的一个专门生产耐火砖的小厂去了。临走时我想见见褚队长,有人告诉我:别去找他了,他是泥菩萨过河——吾身难保吾身了,现在正在写检查呢!这话我信,因为我已经看到厂里到处贴大标语,说要揪出执行资反路线的褚国华呢。
从此我几乎很长时间没见过褚队长。只听说他挨了批斗,甚至被造反派拉着游了街。我心里就难过:不仅是因为老汉对我有知遇之恩、扶助之功,而且是觉得老汉可怜:他的腿有战争年代留下的残疾,走路一跛一拐的,到了这把年纪,该如何受得了造反派的残酷折磨啊!于是便哀叹世道之不公,好人之多难……
“风暴”终于平息了,听说褚国华又回到了市总工会,仍担任副主席。我本想去看望他,可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小人物。老褚蒙难之际,咱又没出过什么力,如今人官复原职了,咱去看人家,怎么个说法?莫非想“攀龙附凤”?咱才不是那号人哩!不过,我还是替老汉高兴,并且时时记住,是老汉用热的手臂将我拉进文学之路;是老汉的诚挚、信任使我确立了对文学的信念和自信。
扶我走进编辑队列
1979年秋天,市总工会借革命公园会议室召开了一次工人业余作者座谈会。会议由褚国华副主席亲自主持。他在会上大讲职工业余文艺创作的重要性。他的热感染了与会的工人业余作者,于是大伙纷纷呼吁,要求市工会创办一个工人自己的文艺刊物。散会的时候,我和褚副主席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我本想跟他寒暄几句,可没等我开口,老褚便一字一板地对我说:文艺刊物要办!要给作者一个表作品的园地,不然,繁荣创作就是一句空话,是不是?刊物由你来办,明天你就到工会来上班。就是明天!
187.中卷.为谁歌哭(7)
( 我说:我现在还是工人,在厂里……
老褚坚定地说:不用管,你明天来上班好了。ww其余的事有我呢!
那一段我关系虽然还在厂里,人却被陕西省青年杂志社借去帮忙了。第二天一早,我对《陕西青年》主编赵熙说了老褚让我去办工人文艺杂志的事,赵熙很惊诧:噢,市工会还有这么一位热心文艺的领导!那你就快去。现在咱陕西就一个《延河》,工会的刊物你这儿办好了真是一块园地呢!我从赵熙那里背了一捆稿纸,当天就赶到市俱乐部上班去了。
那时,文艺刚从“四人帮”的禁锢中走出来,尚处在复苏阶段。陕西的文学刊物只有《延河》一家,对作品的要求比较高,大量的业余作者还是望其门而不得入。《西安工人文艺》的创刊,引起了全市乃至全省业余作者的极大关注。作为主持工作的副主编,我对这刊物也很投入,所以刊物在社会上产生了比较广泛的影响。ww如今,活跃在陕西文坛的一大批成名作家,大牌编辑、记者几乎没有人没在此过作品的。1981年,我还代表陕西参加了在京召开的全国职工思想政治工作会议。我是唯一的一个在会上介绍办刊经验的代表。会后,全国十几家工人刊物在西安召开经验交流会,《西安工人文艺》被推到了全国工人刊物“老大”的位置上,可谓风光无限!直到现在,还有许多文学界的朋友说:工人文艺是徐剑铭一生最成功的一段。对这一点,我也不想谦虚。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一段的成功,靠的是褚国华先生的鼎力相助。没有他的支持,我也会落荒而逃的。
创办刊物的经费是他让市总工会拨给的;编辑人员是他帮着调来的;大小会议,他必参加,鼓励作者支持刊物;他还经常亲自为刊物写文章,点评作品。那年,编辑部请天津作家蒋子龙来西安作文学报告,他亲自接待,并亲自主持报告会。会上他对蒋子龙作品的分析、评论,连蒋子龙都很震惊。子龙对我说:你们西安有这么一位懂行的工会主席,直是幸运!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调动问题。我到编辑部上班半年了,工作关系仍未调来。褚国华知道后,立刻把市总工会组织部长叫到办公室,问:徐剑铭的调动为什么还没解决?组织部长说:我们到厂里去了多少次,他的档案找不到啊,这事难办……(在此之前,有几家文化单位要调我,档案转来转去就转丢了)
褚主席说:档案有什么了不起!我在他厂里搞过社教,查过他。年轻人嘛,没什么问题,就是出身不好,那算啥?我们用的是人才!没有档案,另填一个就行了嘛!
说这番话时,我正坐在他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里。褚主席说话明显绪激动,而听到此话的我更是几乎落下泪来……一是感激褚主席对我的信任,二是觉得这位副主席思想开放,有胆有识。
而更让我怦然心动的是:一次,某个与褚先生私交甚厚的朋友告诉我:你知道褚主席为什么坚持要你来工会工作?我说:不就是看我能写点东西么?那人摇头:这只是一个方面。褚主席是位平民出身的干部,是很讲义的人。他曾多次对我说:徐剑铭那小伙有才,人也诚实,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不公正的处理。我是社教工作队长,却没能保护住小伙,真是对不住他啊!
我连忙说:哎呀,这话从何说起呢?他那时已经受到了冲击,靠边站了,想保我也是有心无力啊?这责任怎么能揽到他身上呢?
由此,我就更加敬重褚国华先生了,原来,这位从战火中走来的老干部竟是如此重重义!
我在《西安工人文艺》工作了六年,不仅使我写作上有了进步,而且锻炼了我编辑工作的能力。以至于以后我到报社、到许多杂志社搞起编辑工作来都能应付自如。后来,我虽因不测风云,而落到了自由职业者的行列,但因有了写、编这“两把刷子”,日子总算能对付。每念及此,我就想起了扶我走上文学之路又扶我走上编辑之路的褚国华先生。
感君义重
188.中卷.为谁歌哭(8)
( 我是个性格上有偏执的人,尽管我知道褚国华对我有有义,但对“官”敬而远之的心态使我从未踏过褚先生家的大门。***1993年,我结集出版了一本小册子《站出来一条汉子》。书出来后我托人转给已经离休的褚先生一本。那时的我,早已因一场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而沦为庶民,在搪瓷厂打工。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接到褚先生打来的电话。电话中的褚先生绪很激动,他说:你的书我仔细地看了,写得好!你身在逆境还能写出这样正气的作品,真是了不起!站出来一条汉子,这书名也好!什么是站着的汉子,剑铭,我说你就是一条站着的汉子!记住我的话,一个作家,只要自己的精神不倒,谁也打不倒你!因为你是用你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
听着这样的赞许,我不禁潸然泪下……
1994年10月,几位古道热肠的朋友为我从事文学写作三十年策划了一个小型纪念会。我觉得此事无论如何要通知褚老。但我知道,褚老已年近古稀,身体又不好,怕是不能来的。没想到,开会那天,褚老来了,而且比别人来得还早。我感动地握住褚老的手说:褚老,我是觉得不通知你有悖理,可并没指望你来啊,你……
褚老说:你的纪念活动,我一定要来。我还写了一诗,等会你找人在会上念一下。”
这时,我已明显地感到,褚老身体很弱,原来魁梧的身板已经很消瘦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褚老的诗在会上由一位青年朗读了。会场一片寂静。当我听明白了老人诗的内容时,不由得热泪盈眶,与会的众多作家、企业家朋友们也一片感叹之声……诗中除了对我的赞扬与鼓励外,又意切切地,说他没能在“风暴中”给我以保护是他终生的愧疚,请求我的宽恕……
多么善良的老人啊!他以一位师长的真,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学徒工一路搀扶,走上正道;而对于自身已处于危崖时没能拉我一把的事却反复自责,这该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怀啊!
那天晚上,我扶他走出会场,我说:褚主席,你可千万别那么想!国家乱成那个样子,你自己都遭了难,就是想拉我一把也够不着啊!
褚老严肃地说:可我是**员、是干部啊……我还是有责任的。
……
褚老走了——在这个世纪之交的春天里。
褚老的灵堂上,悬挂着一副长长的挽联:
真真义真磊磊落落真君子
好人好心好事兢兢业业好公仆
横批是:天日可鉴
吊唁的人们都说此联概括了褚老一生的精神与操,问谁拟的。
联是我拟的。
因为我了解褚老,尊敬褚老,这挽联是我心底流出的真!
“平生风仪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是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悼念刘蒉诗《哭刘蒉》的尾句。诗人对正直而不幸的刘蒉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和沉痛的悼念,自谓不敢以刘蒉的同辈身份哭吊于寝门之外,而应以晚辈学生的身份在寝室内哭吊。这篇拙文借李商隐的诗作题,是想告慰恩师褚国华先生:寝门之内,您的学生在为您洒泪送别!
后记:有褚老参加的那场纯民间性质的“徐剑铭文学30年纪念”活动,竟然有150多位各界知名人士前来祝贺。其中有前辈作家、编辑王丕祥、路萌、韦昕、董得理、王愚、韩慧君等、朋友陈忠实、叶广芩、丹舟、武元、石国庆、刘文龙、田永生、张敏等;师长方强、赵世贤;书画大家吴三大、钟明善、薛铸、赵熊等;企业界的朋友苌春福、刘笑予、李殿元等。会议的起人是女企业家孙彦玉、谢岩红;现场服务人员则是搪瓷厂我的那帮子年轻的兄弟姐妹们。
图左:王丕祥,右:路萌,中:我的学生孟西京
送君远行雨潇潇
──悼高平
我不知道,为什么送报的直到12日黄昏才将11日的报纸送来?
当那被黑框围着的一行大字闯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仿佛猝然遭到利刃的痛刺,惊呼一声:“高平,高平死了!”
189.中卷.为谁歌哭(9)
( 妻在客厅喊:“谁?高平?你神经什么!高平怎么会死?”
我愤怒地将手中的报纸摇得哗哗响:“可是,高平,他就是死了嘛!”
我就这样喊,这样吼,可我的心却在疯狂地与我的喊声抗争……于是,我泪眼蒙眬地给报社的朋友打电话。ww***
当从朋友的口中证实了这噩耗,我的心再也无力抵抗这残酷的现实了……
可是,高平,你这个如风如火的诗人,你这个乐呵呵的“老顽童”,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就这样撒手人寰呢?
你看,春天来了,终南山该是一派葱茏了。莫非,你是“急不待东风尽,自上高山揽春风”去了么?
一
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与高平相识的了,只记得初次见面是在省作协大院。那时高平在剧协办的报纸《舞台与观众》当编辑。我到作协开会,作协的朋友向我介绍高平,说:“这就是高平,力夫。”高平这个名字是头一次听到,但力夫这个名字却如雷贯耳。“十年动乱”,文艺园地万木萧索。可是,就在那乍暖还寒的季节,中国的权威新闻媒体《人民日报》副刊上却突然破天荒地了一篇革命故事《起根苗》。那篇故事不过千把字,作者却妙笔生花,写出了浓郁的关中风,洋溢着强烈的生活气息。这篇署名“力夫”的革命故事,与后来署名“秦云”的众多华章相比,也许算不得高平的上乘之作。然而,它在那个时代出现,又出现在那么显赫的报纸上,不敢说是对全国,至少对陕西的文艺界是一声报晓的鸣啼,是坚冰被打破后溅起的第一簇鲜丽的浪花!于是,陕西的文艺界开始瞩目这个叫力夫的人。以后听说此人在高陵县文化馆工作,不仅自己写故事,而且带起了高陵的故事创作和演讲活动,高陵成了故事之乡。高陵的故事活动又推动了全省,使陕西的故事创作在全国独领风骚。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故事集,作为书名的《石头赶车》又是这位力夫的作品。语的纯熟、谋篇的老到使我惊叹不已。记得我曾对人说过:“我是业余作者出身,我相信这篇文章绝不是出自业余作者之手。这力夫是位隐士!”
与高平相识后,这位隐士的真面目才逐渐搞清:原来,这是位老报人,延安时代就从事新闻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在《陕西农民报》当副刊编辑。听说,那位名满全国的农民诗人王老九最初的诗作就是通过他修改润色后见诸报端的。高平很健谈,每次见面,总要拉住我侃一阵。侃到激动时,手舞足蹈。我常常笑他:这矮矮墩墩的小老头,倒有点列宁的势头!他讲的是一口浓重陕北话,讲得快了,我真有些“解不下”。有时他见我态度不明朗,便直拍我的肩膀,甚至拉住我的手摇,反复问:“明白不?啊?好好闹事。”我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他的每一句话,但那精神却常使我很受感动。他总是在宣传他的主张:干点事,干点实事,许多事瞎就瞎在了窝里斗,斗来斗去,把事耽搁咧!现在“四人帮”倒了,机不可失,要抓紧时间干点事。文人要写作品,拿出自己的作品来才是本事!于是我就想:这个高老头儿,年纪轻轻的就被扣一顶右派帽子“流放”到小县城里劳动改造,受人监督,历经磨难却仍不安分,竟领一帮子农民娃儿把个高陵搞成了故事之乡;回城后,又是这般风风火火地扑腾着干事,哪来的这么大精神?
受过磨难的人,是会倍加珍惜光阴的!高平用行动昭示这一真理!
二
1984年,高平从《陕西戏剧》调到《西安晚报》任副总编。
高平打电话找我,要我到报社来一趟。
那时,我正准备到省上一家杂志社去工作。高平见我的头一句话就是:“哪都别去,到这来,跟老哥一块办报!”不等我回答,高平便一把将我推到长沙上,他自己却站着,胳膊一扬一落地说:“咱们晚报副刊办个文学专版,啊,就叫“终南”。终南山,秦岭主峰之一,有气势!啊,作品要创出风格来,创它个“终南流派”!国画有“长安画派”,文学不能有个终南流派?终南流派由西安晚报竖起大旗。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嘛!文学是需要倡导的。终南流派倡导的就是终南山的坚实挺拔大气磅礴又逶逦多姿咋样?老哥这主张不错吧?人活着干什么?总得干一番大事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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