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老宅
聂不平既戴了人脸面具,易容后再上路,中途便不再发生意外,数十日后便到了父亲故里凤翔府。父亲自小父母双亡,又无兄妹,廖廖几门远房亲戚也不多帮,早早出门闯荡。父亲成年后回来几次,向聂家祠堂捐了供奉,置了宅地一所,想是内心求得些许慰藉罢了。聂不平偶然回过来几次,其时年幼,故乡远亲更是毫无印像,因此倒不会“近乡情更怯”。聂不平到了离故乡数十里地镇集上,又改扮一番,先住下来。一路经历已使其小心谨慎不少,若是有人难为自己,难免不会驻守了老屋守株待兔。
白日里,聂不平装着不经意路过老屋,远远见到大门开着条缝,那看门老奴乃是去年才由父亲由京城派过来,聂不平倒还熟悉。他正坐了小凳,在门前青石上晒太阳,不时和过往村民打招呼,看来并无异状。聂不平回到客栈,待夜深时,侧耳听了许久动静,才换了另一张人皮面具,这才越出窗,策马向老屋奔去。远远见到村口大树时,便将马放在草丛中,施展轻功向老屋摸去。待离老屋尚有数十丈时,聂不平轻轻飞身上树,慢慢运起玄元真气细察,四下里毫无异状。潜伏良久,聂不平正想动身,这时右侧房后闪出一条身影。那身影看身躯粗壮,动作却十分灵敏,几个起落到了老屋前。身影试着推推门,看看地势,猛然跃上低矮院墙跳入院内。聂不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人复又跳出院来,却是双手空空,觅了路走了。聂不平正想尾随那人,耳边忽听到几声粗重呼吸。聂不平连忙收住身形,果然自左边草丛跳出几条身影已抢先尾随而去。聂不平一惊,竟不知那些人几时来埋伏的。既是对方不止一人,想必有人盯了后路,聂不平倒不敢立刻追踪。这一拖延,片刻后,自老屋右侧树上又跳落一人,又尾随那些人去了。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下聂不平反倒更加犹豫,思量再三慢慢爬下树来。摸回原路,叫了马儿回了客栈。
次日清晨,聂不平来到镇集大道旁茶楼,拣了僻静角落消磨时光。日头初升不久,便见几名官府衙役快步跑过去,聂不平心想,这下可有热闹瞧了。会了帐策马蹄蹄踏踏,不远不近地跟了去,行不出数里,前面一条小道已被聚集村民堵得水泄不通。几名差役喝开众人,聂不平也趁机挤上前去,只见前面一人横躺在地,后背斜斜Сhā着一剑,显是已死去多时。看那人身材粗壮,应是昨晚偷入老屋之人。聂不平昨夜见此人身法灵活,若是追他却也未必能追上。如此一剑致命,可见身后追踪之人轻功之高。数丈远处又有两具尸体,其中一人门面已被掌击得变了形状,七窍流血而亡,腰间空有剑鞘,想必方才那具尸身上长剑乃是此人所有。另一人和他靠得较近,却是胸前中了一掌,那掌力极其雄厚,拍得他胸骨尽数陷落,此人死后手中仍紧紧抓住剑柄,只是长剑已寸寸断落在地。聂不平看看周遭环境,似是这后两人猝然杀了前一人,而后便立刻受了别人攻击,否则断不会连拔剑时间也无。后两人似是被相同手法击毙,尤其一人临死手中依然抓了残余剑柄,偷袭者比他们两人功夫定是强了许多,当是一掌击断长剑,另一掌同时拍死他。聂不平寻思道:幸亏昨夜没有追踪而来,否则今日要陪了这两人躺在这里。只是见到诸人胸襟被人扯乱,显是有人在他们身上搜查东西。
正此时,另一名差役远远惊呼。聂不平随了众人奔去,只见一具尸体被人高高吊在大树桠上,绳索套着他脖颈,尸身兀自转动着。其时深冬天气,大树枝叶脱落净光,聂不平看得清楚,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却是一和尚。那和尚面露恐惧神色,似是死前见到十分惊怖之事。再看那和尚双掌宽大,青筋跳出,聂不平寻思:难道便是他练了那无与匹敌掌力,除去前面两人。但如此功夫死前却如此惊怖,杀他之人功力之深可想而知。那和尚双臂下垂,软绵绵无一点筋骨,随了微风轻轻摆动,竟是生前被人节节折断。聂不平内心更惊,需知和尚练了如此强劲功夫,恐有数十年功力,双臂自然久经磨练,对方偏生生拣了他胳膊折断,自是对和尚功夫不屑之意。朝阳下只见和尚后背隐约几个大字,聂不平凝神看去,却是“信候宅地,擅闯者死”几个大字!看那字竟是用鲜血所写,此刻看去十分狰狞。
聂不平由第一人身法推起,那杀大和尚之人功夫,比师傅天童子已是大大超出数倍。虽出江湖不久,聂不平所见高手中,恐怕只有金顶候可以相比。看来江湖中卧虎藏龙,这些人云聚于此,定是为老宅而来,聂不平不由想起苏间离所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他们果真是来此处寻什么宝贝。此时一位年老村民低声道:“又是这几个字,看来他们定是去闯了聂信候老屋,才丢了性命。”另一壮汉接口道:“这十多日以来,恐怕已有上十人丧命。他们真是不知好歹,不知聂信候有天神保佑么?”聂不平听得不由一竦,居然如此多人猛闯自家老屋,看来苏间离所言非虚,无论有无宝贝在老宅里,这江湖人均已是信其有了。另一人尖了嗓子辩道:“我看聂信候并非天神保佑,他老人家亡后定是自己化做天神。”顿时旁边几人随声附和,又一人道:“不如大家快快捐了钱财给里长,那供奉聂信候之庙如今建得如何?”先前老者道:“这个且不必担心,里长就是不吃不睡,也会做得好好的。”另又有人讲道:“待那庙落成后,应请些和尚道士。为聂信候大做法事,希冀他老人家日后能庇护大家。”聂不平听得不由咂舌,这般村民真乃愚昧。那料此人提议顿时引起周遭村民一片附和,聂不平深感谔然,却不敢有所反对,若此时出口反驳,定会被村民群起而攻之,保不定也会被挂在树上,同大和尚做伴。
聂不平却不知,聂尚仁原本行走江湖,除暴安良之时,虽快意恩仇,却和寻常百姓干系不大。待到受了民众托付,代寇大人上情愿折,冒天下之大不韪单身进宫,那才轰动天下,黎民百姓无不崇仰。聂尚仁进而舍弃逍遥,立誓效忠朝廷,换来皇帝更弦易张,百姓日子有几年好过,百姓这才感激不尽。之后听闻聂信候为尽忠义而自尽,更是嗟叹不已。因此故乡百姓传得越来越玄妙,因此要捐钱修庙供奉聂信候,殊不知天下各地建了关帝庙供奉关二爷也只怕类同此理,这也是人之常情。聂不平虽和聂尚仁亲为父子,对父亲崇仰之情却却远不如平常百姓。
聂不平回到客栈,寻思片刻,倒有些自责。那些亡命之徒私自闯入老屋,自然不该。可一栋空落落老屋能有什么,他们自相残杀,暗中又有绝顶高手相助,这些人只是徒然送了性命。这暗中庇佑老屋之人又是谁?“六小妹”她们尚不能和言老三正面交锋,不知寇三娘功夫深浅,或是她暗中相助也不定。聂不平思来想去毫无结果,干脆不再去想。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躲在一旁,任由别人潜入空宅子,纵是别人不对,却也因此毙命,故此于心不忍。
聂不平思前想后,便会了帐。骑马先出了镇集倒回来路走了数里,待四下无人时除去面具,在路旁破了冰,用溪水洗净面容,恢复翩翩公子风度。心道:我聂不平这下才算真正回来了。策马不紧不慢踱入镇集,又专门挑了最热闹酒楼用了中饭。而后又在镇上转了一圈,心下想,这下一来,那些江湖人士,只要眼睛不瞎,理应知自己回来了。聂不平暗暗留意,果然已有数人远远跟踪。心下冷笑,这才施施然拔马去了老屋。
聂不平到老屋门口已是午后,大门紧闭着。聂不平用力叩门,良久从院内才传出老奴咳嗽声音,一把苍老声音颤悠悠问道:“谁呀?”聂不平放了喉咙叫道:“邱老爷子,是不平回来了。”心想这下喊,跟踪之人和埋伏之人只要不是聋子,定能听得清楚了。聂不平喊过,院内顿时一阵跌跌撞撞脚步声,老奴奔来拉开大门,一把抱了聂不平到:“我苦命少爷也,老奴可终于将您盼来了。”老奴眼泪鼻涕齐流,弄得聂不平肩上一片狼藉。若是半月前,聂不平最是讨厌无端端被人当小孩般抱住。只是这老奴自看着自己长大,原本疼爱自己,此时父母双亡,自己连日凶险,终于到了老屋时被老奴紧紧抱住,反倒别有一番感触,聂不平鼻头也有些发酸。
邱老头好一阵才松开,伸手才去揩了鼻涕,又伸手去摸聂不平额头,嘴里喃喃道:“少爷又长高不少。”聂不平只觉那鼻涕几要粘到自己头发,连忙道:“邱老爷子,先进屋里祥谈吧。”老奴连忙敲击自己额头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少爷您先进屋歇息。待我将马匹拴好。”
宅院不大,十分简朴,被邱老头收拾得清爽干净。地面铺了条条青石,院落一角老槐树在冬日里早落尽树叶,惟余下刚劲枝条Сhā入晴空。聂不平本对这老屋既不熟悉也无感情,此刻一种归宿感却无端涌上心头。入了正堂,供桌上已有父母牌位,牌前几缕青烟袅袅升起,牌位前摆着一支宝蓝玉簪和一顶旧帽供奉。聂不平缓缓将父母灵坛安置好后,恭恭敬敬叩了头,这才起身和邱老头交谈。邱老头年事已高,讲起话来口齿不清,耳朵也是半聋,对有无人夜里来犯自是浑然不觉。老宅只是简简单单三间,也无地室,家具陈设更是寥寥,片刻间聂不平便能草草检视一便,也看不出老宅有何异状。
聂不平问邱老头为何摆了宝蓝玉簪和旧帽,老奴哀叹道:“老屋并无老爷和主母任何遗物,这两件还是上月老爷路过时所留。那时他自不曾提起朝中事务,不料十几日后已归了天。真是人生无常。”聂不平怦然心动,上个月父亲追凶已到了最后时分,为何还抽空过来?若非他心灰意冷,便是有紧要之事布置。聂不平表面不动声色,凝神运气,确定屋外并无人偷听,这才缓缓问道:“不知父亲那次来,却为何故?”邱老头咂咂嘴道:“这个老奴却也不晓,老爷只是天快黑时过来,说是出公差,顺便路过。”聂不平追问道:“他有和旁人一起来么?呆了多久?有无留下什么?”邱老头摇摇头道:“老爷独身一人,只是住了半宿。除过给老奴留下些银钱,并无旁的交代。第二日清晨等我收拾屋子时,他已远去。收拾床铺时发现玉簪和旧帽,想是走得匆忙才遗留下来。”老奴忽然压低声音道:“公子,您可知道?我觉得老爷魂魄还附在上面。”聂不平明知纯属无稽之谈,任由老奴继续道:“这两件物品也怪。这十几天来,每日清晨我清扫之时,总见它们位置有些变动。甚至有时左右位置会对调过来!”聂不平寻思,难道他们所夺便是这两件东西?却是不断有人夜晚抢走,天不亮又有人送回来罢了。
老奴落去备饭,镍不平上前拿起玉簪细看,玉质极其寻常,虽不曾记得母亲何时佩戴过,可母亲生平不喜奢华,这东西值不了几钱,反倒更可能是她老人家生前所用。玉簪极其简单,又是透光,一目了然并无甚特别。那顶旧帽也是普通单布秋帽,聂不平缓缓拿起,罩在自己头上,居然大小合适。聂不平想:“不知何时,头居然和父亲一般大小。那么是否已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父亲绝命那日相见匆忙,兼之情绪激动,此时居然无法忆起是否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聂不平头戴了父亲旧帽,感觉却如父亲大手正轻轻抚摸头顶,一时心神荡漾,两行清泪默默自聂不平面上淌下来。
忽然,背后一股凌厉劲风袭来。聂不平本想避开,只是身形方动,目光落在父母灵坛上,若是避开那劲风,父母骨灰定是无法保全。念及此处,聂不平不避反而迎上去,双手紧推住灵台边缘,将玄元真气尽数运于背部,去受这一击。“砰”声巨响中,聂不平饶是运了玄元真气,也禁不住这重创,背后受了重重一击,一口鲜血直喷到父母灵牌上,顿时不醒人事。
待聂不平再醒来时,眼前正是邱老头干瘪老脸,他通红双目里俱是关切神情,窗外已是阳光普照。“少爷,您终于醒过来就好了,真是老天保佑谢天谢地呀!”聂不平挣扎着想起身,胸间传来隐隐阵痛,试着提了玄元真气,身体已无大碍,只是那记偷袭着实厉害,居然硬生生被震晕过去,便说道:“我没什么。”邱老头点点头走开,过了一会捧了热腾腾饺子上来,说道:“少爷,将就吃几个,图个吉利吧。今天已是大年初一了。”聂不平耳边听到村里传来稀落鞭炮声。往日里无论在家或是仙人谷中,春节自是最热闹时刻,父母和师傅受了他们拜年后总是给些压岁钱,大家定要着了新衣,包饺子吃,而后一起乐融融地玩耍。如今在这荒村里,只有一位老奴做伴,饺子入口时,聂不平真是不辨滋味。
等聂不平用完饭,老奴才提到那日他正在厨房忙碌,听得响动,察看下发觉聂不平口吐鲜血伏倒在案,门外院内仰天倒了一人,却已死了。老奴担心聂不平受牵连,便不敢报官,只是出门向乡村大夫要了些草药调身理气,抓来煎了灌给聂不平服用。聂不平让老奴扶着去看尸体,二人来到院落一角,老奴指着一堆柴草道:“我亦猜到少爷要查此人,故并为掩埋,只是推了些柴草遮掩住。”待拨开柴草,冬日里天气寒冷,这尸体几日里倒无腐变,那人乃是一名和尚,无论装束还是临死表情,俱和那日被高悬树桠上那个一模一样。更奇的是,他双手双臂也是一样格外粗壮,如今也一样被节节折断。聂不平寻思,这些人以前是夜晚才来,如今居然大白天入室偷袭,想是看到自己回到,担心以后行动更难,才如此铤而走险。聂不平弯腰在那和尚胸襟里探摸,发现玉簪和旧帽尚在,另在那和尚怀中发现一本薄薄册子。便也顺手取了来。
聂不平和老奴将和尚在菜园掩埋后,这才看那小册子,封面上几个篆体是《周子全书》,扉页上几个刚遒大字。“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落款却是茂叔谨与聂大侠惠存,看日期却是二十年前。那时自己尚未出世,父亲正在浪荡江湖。想是父亲旧物,不知这和尚在那里翻出来。聂不平也不知这茂叔为何人,展开后只见总纲写道“自无极而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聂不平寻思,在学习禅宗根基心法“玄元真气“时,倒是听师傅讲解过无极和阴阳,只是这太极却又是何物,却是首次听说。聂不平继续向下看去 “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只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看至此处,聂不平只觉这几句话看似简洁明了,转而却让人回味无穷,内心恍然觉得触及了什么,却也内心捉摸不定。聂不平再沉思默想,慢慢觉得身体正中自,自命门而下,隐隐生出一条线来。这条线越来越粗,也有些弯曲,慢慢感到身体不由被分了两半,一半依旧静静呆坐,另一半已起身去了。一忽儿那半身子又回来,合为一体。而后又上下分了,一半慢慢飘了上去,另一半却沉落在地。如此数番折腾,身体觉得十分舒坦,内心却隐隐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如此放纵。最终摄收心神,发觉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聂不平继续向后读,只见后面写道:“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一段却是在谈如何如何圣人,如何如何君子。虽聂尚仁一生英雄,聂不平却素来讨厌仁义道德,只盼了能逍遥自在,昏昏噩噩一生也无甚紧要。再向后翻,其后皆是进一步描述这总纲内容,在聂不平看来无甚意思。至最后一页,却见几行小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聂不平知道此诗乃是前朝陈子昂所作《登幽州台歌》,看笔迹正是父亲所录,只是不知年月。心道:“看父亲语气,难道这周子全书乃是空前绝后?父亲二十年前不过一江湖游侠,若得此书并十分激赏,那多与武功有关,看来里面奥秘却非一时半会可以揣摩得通。聂不平再想,难道这些人舍了性命,绝不会为了这周子全书吧。聂不平在房内思索良久,也不得其解,但却有了主意,叫来老奴安排一番。接下几日到也安静,堪堪到了初六,聂不平只觉身体已无大碍,便分给老奴银钱,要他另谋生路,老邱自是依依不舍,但聂不平其意已坚,也只能告辞而去。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