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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煮茶(大结局)

月朗星稀,山笼寒雾。京城西面二三里地的凤竹山,树影幢幢,秋风吹过,沙沙急响,似有万千幽灵乘着秋风倏然而过。

凤竹山北面有一片野坟,据说葬着的都是死于二十多年前逼宫事件中的冤魂。夜半时分,坟地边的林间还会传出阵阵啸声,如有孤魂野鬼在林间游荡咆哮,故此处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这夜戌时末,野坟堆中,偏西北角一座石坟的无字墓碑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向左移动,半炷香功夫过后,墓前露出一个地洞来。

蓝徽容与孔瑄一前一后由地洞中钻出,站于墓前,吐尽地道中的湿秽之气,呼吸着林间的清新与幽寒,片刻后,二人深情互望,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死里逃生的喜悦、从无穷困境中脱身的轻松、终可携手归隐的畅快,让二人均喜极而泣。孔瑄将蓝徽容紧拥入怀,寻上她香软清甜的红­唇­,她宛转相就,直到二人都气喘微微,方额头相抵,又再度紧拥在一起。

月光照得蓝徽容的笑容份外娇媚,孔瑄望入她眼眸深处,低声唤道:“容儿。”“嗯。”蓝徽容将脸埋入他胸前低低应道。

“容儿。”

“嗯。”

“容儿,容儿,容儿。”孔瑄忽然一连串的呼唤,双手将蓝徽容抱了起来。蓝徽容搂上他的脖颈,孔瑄抱着她不停转圈,二人喜不自抑,洒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旋转中,蓝徽容瞥见远处京城方向隐隐可见的火光,笑声渐歇,轻拍上孔瑄的肩头。孔瑄将她放落,牵住她的手,二人望向东面彤­色­的夜空,蓝徽容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心意相通,同时跪于地上,向着那火光的方向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孔瑄见蓝徽容眼中隐有泪花,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皇上遗体当着宁王的面入了棺,又放了这几日,我们无法将他从暗道中带出来的。他葬身于正泰殿,也算是他这一生皇权霸业的最终归结了。”蓝徽容低低道:“虽说是因皇上我们才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对我很好,又救了我们一命。若不是他告知我玉玺藏在何处,又告诉我正泰殿下有暗道,让我用玉玺和他的遗体来相逼宁王,烧毁正泰殿后借这暗道逃生,我们只怕永远都无法脱离困境。”想起之前的绝处逃生,想起未能将皇帝遗体从火场带出,她唏嘘不已。

正泰殿,蓝徽容见简璟辰后扑,急速后退,闪至暗道入口。孔瑄早已在暗道口相候,急速将她一拉,她纵身而入。孔瑄见她隐入暗道之中,镇定如松,控制好手中力道,手中数支火把掷向殿前廊下的火药之中。

火把脱手,孔瑄迅速滑下,顷刻间便已落到底处。这时,蓝徽容早已落到地底,见他落下,用力按下机关,轰隆声响,二人头顶暗道入口瞬间便被巨大的麻石封住。

也就在此时,二人身躯微震,隐隐听到头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知正泰殿廊下埋着的火药已被燃爆,这火药份量恰到好处,可迅速将正泰殿燃于大火之中,却不会危及已逃至地底之人。二人提起全部真气,迅速沿地底暗道前行,这暗道逐步向地底延伸,行得片刻,头顶的轰隆之声和轻微的震感慢慢消失,二人知终大功告成,均在黑暗中微微而笑。

这正泰殿下的暗道是皇帝夺位登基之后,防自己被人逼宫夺位,设下的最后逃生之路,暗道长达十余里,出口便是在这凤竹山的野坟之中。暗道之事,只有皇帝一人知晓,二十多年来,政局稳定,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从未想到居然有要用到暗道的一天,而且也未想到,这暗道竟然不是用来帮自己逃生,而是用来帮清娘的女儿从自己儿子的手中假死逃生。

蓝徽容想起众人最后竟是靠皇帝相救,又想起他竟死于自己的儿子手中,心中恻然。想起以前死在皇帝手中的无数百姓,隐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更觉冥冥之中,终还是母亲救了自己一命。想起母亲,她不由伸手抚上腹部,温柔而笑。孔瑄侧头间看得清楚,觉她此刻容颜如画,温情脉脉,月­色­下,腮边的一抹绯红竟是前所未有的馨柔与安详。

孔瑄大感好奇,搂住蓝徽容腰间,在她耳边轻声道:“容儿,唤我。”

“孔瑄。”蓝徽容低低唤道。

“什么?!”孔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严肃与气恼。

蓝徽容觉他手渐渐有些不安份,笑着要挣开来。孔瑄却用力握住她的腰,她更觉笑痒难止,喘气道:“夫君,夫君大人,好了好了,我记住了,下次只叫夫君大人。”

孔瑄却不放手,悠悠道:“那夫君大人现在命令你,有何事瞒着我,老老实实说出来!”蓝徽容红了红脸,伸手攀住孔瑄脖子,伏在他耳边,话到嘴边却又停住。孔瑄更觉心痒难熬,索­性­将她抱了起来,笑道:“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出去!”说着作势要将蓝徽容抛出。

蓝徽容本能下眼睛一闭,死死抱住孔瑄不放,瞬即清醒过来,捶上孔瑄肩头,嗔道:“从今日起,你可不能再把我抛来抛去的,我倒是没事,另外一人可受不了!”

孔瑄一愣:“另外一人?谁啊?”

蓝徽容只是温柔地笑着,眸中无限深情,见孔瑄仍是一头雾水,右手抚上腹部,侧头而笑。孔瑄全身震了一下,恍然醒悟,颤声道:“容儿,是,是真的吗?你不是哄我的吧?”蓝徽容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还不快放我下来!”

孔瑄的一颗心似要从胸腔中迸出,偏偏此时又说不出一句话,仰头间望见天上明月,只觉自己抱住了世间最瑰丽的珍宝,哪里还肯放手,恨不得将怀中这人捧在手心才好。

蓝徽容见他激动之­色­,心中感动,柔情涌上,靠上他肩头,低声道:“孔瑄,我很欢喜。”孔瑄半晌后终于能说出话来,眼眶湿润,哽咽道:“容儿,我也很欢喜。”夜风中,月­色­下,孔瑄抱着蓝徽容长久站立。这一刻,身后的青山是如此安静而清澈,二人觉天地间一切像静止了似的,耳边、眼中、心里,都只有对方,都只有这无尽的欢喜,欢喜。

德州,位于容州以北,潭州以南。德州城外三十余里处的杏子岭,青山含黛,云雾缥缈,山下河流蜿蜒曲折,渔舟野渡,深秋季节,风光极美。

晨曦初现,鸟儿在朝阳下盘旋,杏子岭深处的杏花峰半山腰,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村里约二十来户人家,均是背天面土,以农林为生。

孔瑄与蓝徽容立于半山腰的一棵古樟之下,望向前方古朴静谧的小山村,遥见村前空坪处的一棵大树下,一群儿童正与一身形高大的人在跳跃玩耍,蓝徽容幽幽叹了口气。

孔瑄颇觉奇怪,二人那夜自暗道逃生,潜出京城,连夜向西北而行,稍稍乔装打扮,日夜兼程,数日内便赶到了慕藩境内,脱离了宁王的势力范围。

二人曾分析过,宁王虽亲见二人葬身火海,那爆炸与大火之力足以让任何人尸骨无存,而封闭暗道的麻石厚达丈许,且封闭后与原来的殿基融为一体,很难发现。但难保他不会心存疑虑,派人四处搜寻于他们。为安全起见,二人还是决定暂时不回翠姑峰,那里毕竟是清娘等人的故地,等过得几年,局势完全平定了,再回那处。

依孔瑄之意,自是要带着蓝徽容回一趟安州,在父母墓前拜祭之后,再寻一处青山绿水过那梦想中的田园生活。

但在安州拜祭过孔瑄的父母之后,蓝徽容便提出要到德州走一趟。孔瑄数次问她缘由,她却只是面露伤感,始终不言。孔瑄知她定有心事,又因她有身孕,一路上倍加体贴,呵护备至,二人自成婚以来,迭遭变故,只有这段路程方体会到了新婚之乐。

蓝徽容凝目望着正与幼童们玩耍的那身形高大之人,轻声道:“皇上临终之前,曾说过一句话,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临死前神智混乱。谁知,竟是真的―――”

“什么话?”孔瑄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皇上说,我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叫璟琰。让我一定要找到他,不要让他落入宁王之手,不要让他陷入皇权之争。我来不及问明白,他便咽了气。”蓝徽容想起皇帝临终前的遗言,想起他最后时刻的善心善言,眼眶逐渐湿润。

孔瑄随着她目光望去,讶道:“难道他就是―――”

蓝徽容哽咽道:“是,他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琳姨入宫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便发生在这个小山村里,是一个傻瓜哥哥的故事。不过这山村的地名她是用虎翼营的暗语说出来的,她还给了我半块玉玦,要我出宫后到这里看看,我当时都没想明白。原来,这里就是她将我兄长寄养的地方。当年,琳姨救下我兄长一命,战乱中抱着他走到这里,便将他寄养在了一个农家,三年之后,她回来看望兄长,却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兄长他,是早产儿,是大费周章才救下来的。一两岁时还看不出,可到了四五岁时,琳姨便发现他不对劲,他,可能是因为早产的缘故,竟是个呆子。”

孔瑄心中一痛,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快别伤心了,他能活下来,你能多个兄长,是母亲在保佑你们。”

“是,我又多了个兄长,多好!” 蓝徽容点头泣道:“琳姨她,发现兄长是个痴儿之后,痛苦难当,觉得对不住我的母亲,更无法向王爷说出真相,只得继续将兄长寄养在这里,更不可能告诉皇上真相。她是存了必死之心入宫救我们的,她并不想将兄长交还给皇上,她想着等我们回藩境,让王爷带着我们隐匿起来,她再―――。但她不想没有人再继续照顾璟琰,所以以那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了我这个地方,那天她临走前,才告诉我,故事中的那个傻哥哥,就是我的亲兄长,让我―――”说到这里,她哽咽难言。

孔瑄不由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前方空坪树下走去。

高槐下,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农夫服饰,蓬松的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绾住,少量落下来的鬓发遮挡了他的眼睛。幼童们正与他玩着踢石子的游戏,眼见他一脚将石子踢至远方梯田之中,幼童们不依不饶,纷纷围上去追打于他,他却更是开心,呵呵而笑,笑容憨厚无邪。

蓝徽容与孔瑄在他面前数步处立住,望着他那酷似皇帝的面容,望着他没有一丝尘垢的笑容,俱是心潮难平。

蓝徽容慢慢地走了过去,慢慢地伸出手来,将高出自己太多的璟琰抱入怀中,想起母亲,失声痛哭。璟琰初始似吓了一跳,后又似感觉到这美丽女子的拥抱是那般温柔,他不再挣扎,反而呵呵笑着,伸出手来,轻拍着蓝徽容的头顶,似在哄着一个孩子。

正在这里,从大树西北方向的一个木屋中走出一个老­妇­,睁着混浊的双眼,颤声唤道:“小琰啊,别玩了,回来吃饭了!”

璟琰开心笑了一笑,挣开蓝徽容的手,往老­妇­蹦去。蓝徽容擦去泪水,走到老­妇­身前,深深向她行了一礼。

老­妇­惊讶间,蓝徽容从腰间掏出半块玉玦,递至老­妇­手上。老­妇­举起玉玦,凑到眼前细看,半晌叹了口气,望向已蹦入屋中的璟琰:“总算到了这一天了,我老头前年就走了,我也快不行了。我还想着,你们再不来接他,要是我一闭眼去了,谁来照顾他啊!”

东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圣威武肃德帝薨逝于正泰殿大火之中。其生前已立下遗诏,诏令皇四子宁王简璟辰继承大统。

但由于正泰殿大火起得实在太过突然与神秘,肃德帝临终前几日始终未有臣子在其身侧,均是宁王一人持令当政,故此朝中民间疑云四起,谣言迭生。

肃德帝遗命中,命皇二子成王、皇三子允王交出各自兵权,在新皇登基后分别迁居东南岳州与松州。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对遗诏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言语间更直指宁王弑父篡位。百官于朝堂数日激辩,分为两大阵营。宁王急调西北风城尚林的五万人马驻于京城外围,城内民心惶惶,局势大乱。乱局中,掌握着八万­精­骑的凌王在沉默数日后,于朝堂上公开表明支持宁王继位,终一锤定音。宁王于九月十五日登基为帝,改元祯和,史称武帝。

祯和元年,成王迁居岳州,不到两月,溺水身亡。允王发布檄文,历数武帝弑父篡位、谋杀成王之罪,联合海州废太子及军中赵氏旧将,在松州举兵起事,东朝陷入内乱之中。允王及废太子之乱,持续三年,凌王也死于战事之中。直至祯和三年十一月,武帝方平定战乱。祯和四年,武帝诏令处死废太子,幽禁允王于皇陵。

祯和五年,武帝颁布诏令,对府兵制度进行重大调整。诸王不再享有兵权,皇帝直接掌握军队的建置、调动和指挥大权,各军府听命于十二卫,十二卫直接隶属于皇帝。自此,武帝结束东朝建朝以来军权为简氏各王分掌的弊状,收回全部兵权。

祯和六年,武帝立长子简昭旻为太子,大赦天下。

祯和七年,西狄二十万大军再度南侵,与慕藩全面开战。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武帝诏令,西北线尚林十万人马,紧急驰援慕军。

这夜子时,莲花关上空风雷大作,乌云急涌,星月消失不见。

闪电劈过,焦雷炸响,中军大帐内,慕王爷眉头一皱:“雨下成这样,明天这一战可不好打。”慕世琮立于一旁,面容冷峻,望向帐外泼天大雨。也曾是这样的季节,也曾是这样的大雨,同样是这个军营内,她将酒醉的自己背回营中,他细心守护于自己的身边。他们,现在可好?可曾象自己时时想起他们一样,时时想起自己?

他的目光渐转幽远,那意气风发、豪情欢笑的少年时光,终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只有这个苦苦支撑着藩国继承大业的慕侯爷而已。

慕王爷的双鬓已见花白,面容也比几年之前苍老许多,转头看着儿子惆怅神情,唤道:“世琮!”

慕世琮仍沉浸在回忆中,浑然未觉,慕王爷提高声音道:“世琮!”

慕世琮惊醒,行礼道:“父王,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

慕世琮眼神一黯,沉默片刻后道:“父王,皇上此次命尚林坚守东线,只怕不怀好意。他前几年刚刚登基,又打了几年内战,根基不稳,方忍了我们慕藩这么多年。现在他兵权在手,朝政渐稳,我怕他这一回会耍什么­阴­谋诡计。”

慕王爷站起身来,走至帐门口,望着遮天雨幕,叹道:“我也有这个感觉,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挡住西狄的这次进攻,总不能将这十二州拱手让给外族。皇上再­阴­狠,在这关键时候,总不至于冒疆土沦丧之险。”

慕世琮神情茫然中隐见痛苦,目光却在这瞬间亮得骇人,踏前一步道:“父王,等这一战结束后,我们归隐吧。什么王爷侯爷,我们统统都不做了,谁爱做谁做去,父王,我们一家人找个地方过点平平静静的日子吧!”

慕王爷怆然一笑:“世琮,你道父王是留恋这王爵吗?自你母妃走后,我早已生无可恋。但我若是甩手不管,这慕王军上下十万将士该怎么办?我慕藩这十二州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多年来,我藩税赋一直远低于朝廷,若是朝廷收回藩境统辖权,推行皇上制订的‘丁税法’,百姓们的负担,会加重很多啊!”

慕世琮愤然道:“皇上他野心甚大,这丁税法只怕还是为日后收服西狄和突厥做准备。我们慕藩,迟早会是他砧上鱼­肉­,如果不趁着现在他未下手时离开,我怕日后―――”慕王爷将手摆了摆:“世琮不用多说,先集中­精­力打好这一战。霍成刚才有信回报,尚林已成功将西狄左军拖在定城。你明日依原定计策,带虎翼营和前军的人马去紫云谷设伏,我们就争取这一战重创西狄,一劳永逸。”

这种湿热的季节,身负铠甲实是有些难熬。慕世琮却仍淡定悠然,立于紫云谷顶,遥望西首方向,前军大将聂葳走近,躬身道:“侯爷,一切布置妥当了。”

慕世琮轻嗯了一声,看着天空渐厚的云层,俊眉微皱:“只怕马上就会是一场暴雨,西狄军不知会不会如我们探得的那样,由此处突过。”

“只要霍成信中不假,尚林拖住西狄左军,王爷那处将西狄后军拖住,西狄中军必要从这处突围,我们以逸待劳,胜算极大。”

慕世琮正待说话,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他移至树下站定,偶有雨点淋上他的盔甲,俊挺的身影更显凛冽。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渐渐­阴­沉,视线所及,一片灰白。慕世琮渐感不安,心头如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正焦虑间,几道人影湿淋淋地扑上山头来:“侯爷,大事不好了,王爷他―――”

雨势初歇,孤星半点。慕世琮狂抽身下骏马,将大队人马远远抛在身后,蹄下溅起翻滚如云的泥水,他周身湿透,心中如有山洪肆虐,又如有烈焰飞腾。

莲花关前,一片悲云惨雾,人人面上戚然。慕世琮一路驰来,将士们纷纷转过头去,他更是惊慌,从未有过的惊慌。

他滚落马鞍,踉跄着奔入大帐,如同一道闪电,慕王爷躺于榻上僵青的面容让他瞬间崩溃。他不敢望向父王胸前那几个箭洞,强逼着自己闭上双眼,双足无力,眼见就要跪落,大将杜常等人上前将他搀住,扶至榻前。

慕世琮跪于榻前,抚上慕王爷僵冷面容,怆声唤道:“父王,你醒醒,你醒来看看儿子啊,父王!”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慕王爷却始终不曾睁开过双眼,再也没有用那冷峻中略带疼爱的眼神看着他,再也不曾用责备中饱含怜惜的话语训斥于他。

他的心中阵阵缩痛,缩痛之后是一片茫然。这荒凉的雨季,这惨淡的战争,让他一次次经历天人永隔,让他一次次看着身边至亲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这世间一切,全都离他远去,他无力的伸出手来,想在半空中抓住什么,却终无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这王位,这藩土,这沙场,还值得自己留恋吗?还要这样费尽心机防备明枪暗箭、苦苦挣扎、步步惊心吗?

祯和七年七月十四,慕军与西狄军主力决战于莲花关前,慕军中西狄反间计,留守三万人马被西狄十万主力强攻,慕王爷身中数箭,惨死于莲花关前。

祯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于战前接任藩王,接印当日,率慕家军八万将士血战一日一夜,将西狄军压至月牙河东线一带。

祯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军与东线尚林所率十万人马联手对缩于月牙河东线的西狄主力发起进攻。激战三日,战况惨烈,终将西狄大军击溃。西狄元帅秋蒙率三万残部向北逃窜,慕世琮与尚林合力追赶,途中,秋蒙回击,东朝大将尚林死于秋蒙刀下。

秋蒙继续率残部向北逃窜,慕王慕世琮不顾将领们劝阻,率数千虎翼营将士策骑如风,奔如闪电。凭一腔血气骁勇和壮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内千余里,终在漠连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残部。

黄昏的斜阳吐着最后的余烈,照亮着西狄最后两万将士凶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营数千将士如虎的骄容。

空落落的暮风吹得慕世琮的战袍猎猎作响,他冷着脸端坐马上,剑眉星目,卓然绝尘。他紧抿的薄­唇­冷峻刚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只黑豹,不动声­色­地望着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残军。西狄元帅秋蒙血染战袍,横刀策马,立于谷口,与他长久对望。漠连山峡谷内的风越刮越大,奇伟嵯峨的高山上有几只飞鹰掠过,似在盘旋观看着这场生死之战。

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两人都如同静守猎物的虎豹,等着猎物松懈的那一刻。天空中的飞鹰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战中死去的将士尸身,激起一片暗红的血雾。秋蒙被那抹轻淡的暗红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声,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枪光已明丽如烈阳普照,刺破重重夕阳,飞向他的胸前。

烟尘滚滚,杀声漫谷,铁马驰骋,战旗翻飞。虎翼营与西狄军于流沙谷展开了最惨烈的一场拼杀。

夕阳下,马儿嘶鸣,尸河蜿蜒。苍凉的峡谷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大厮杀,看着死亡的­阴­影逐渐弥漫整个峡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动。

已将秋蒙刺于枪下的慕世琮立于流沙谷一侧的西努河畔,手扶长枪,喘息着,轻蔑地斜睨着周围不断蜂拥而来的敌人。

身后,西努河咆哮着,奔腾着。他雪白的征袍上溅满了鲜血,金­色­的残阳,照耀在枪尖上,晃的人睁不开眼睛。这个俊美如天神的男子,虽然满身疲惫,但眼中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的杀气,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环视四周,只见虎翼营的战士,以寡敌众,已经所余无几,剩下的,也几乎人人身带重伤。但所有人均是一脸慨然赴死的神情,没有一人后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带来的所有战士均不能幸免于难,铁血男儿此时也不免有瞬间的黯然。他提起真气,朗声大叫:“虎翼营的弟兄们,我们今日毕命于此,好男儿为国捐躯,虽死何憾!慕世琮愿与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营将士齐声高呼:“愿与王爷同生死!”声震山谷,回音轰然。

慕世琮纵声长啸:“好兄弟!我们便一起杀个痛快!”他身形暴起,如朝阳蓬勃,又如闪电划破,手中长枪如怒海惊涛势不可挡,将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刺倒扫落。

越来越多的鲜血溅上了他的白袍,厮杀中,他的左颊新添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长枪丝毫没有停顿,横扫竖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西狄士兵望着这个面容俊美但神情凶狠冷酷的杀神,不禁心胆俱裂。

时光悄然掩面而过,残月如钩,渐渐爬上­干­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银枪如风雷激荡,在月下光点闪闪。西狄军最后数百名将士将他逼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汹涌奔腾的西努河边,慕世琮深吸了口气,凛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长枪回旋,在空中扫过一道道银­色­的光芒,又将十余名西狄兵扫于黄沙之中。

西狄兵惧他勇猛,纷纷后退几步,数十人取过铁矢,箭势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飞来。他在河边巨石上轻灵转身,避过一波波箭雨,但箭势竟始终未歇,不多时,一支利羽袭入他的左肩,鲜血蓬起。这箭穿过他的身体后余势未减,强大的冲力带得他身形直往后坠,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奋力将手中银枪掷出,正中西狄军余下这数百名将士中一名大将的前胸。

夜空中,秋风急飒,流云翻滚。漠漠苍穹冷眼看着那白­色­战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坠入西努河滚腾咆哮的河水之中。

这一役,史书上称之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营将士死斗两万西狄军,与敌同归于尽。这一役后,西狄入侵的二十万大军悉数被歼灭,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后灭于东朝铁蹄之下。而东朝,慕氏父子血洒沙场,大将尚林阵亡。消息传回京城,武帝大恸,下旨追封慕少颜为显忠王,慕世琮为勇烈王,建祠立庙,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节,落霞山脉,林洒秋霜,层枫尽染。

落霞山位于新州以南百余里处,山脉绵延两百余里,将新州与德州连接起来。落霞山山势高耸而不失秀丽,其主峰凤凰峰则山势险峻,常年笼于云雾之中。

这日,晴空如洗,山脚碧云溪畔,十余名山村姑娘媳­妇­们洗衣浣纱,不时歌上一曲,婉转清脆的歌声引得行者纷纷驻足。姑娘们则被行人炽热的目光看得羞红了脸,却又互相取笑,溪边,一片欢歌笑语。

笑闹间,一位圆脸少女忽然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同伴转头望去,只见溪旁的山道上,缓步走来一位青年男子,一袭天青­色­长袍,其面容遮于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凛然,让人心仪。

圆脸少女红了红脸,忽然大声唱了起来:“对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话唉,要问你来自何方唉!”

溪边浣衣的姑娘媳­妇­们哄然大笑,齐齐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听着这纯甜的歌声,呼吸间山间清新的空气,他微微抬起头,望向云雾笼罩下的凤凰峰,俊目生辉。

孔瑄,容儿,你们还住在那里吗?我,终于不当什么王爷了,我替父王报了仇,借秋蒙之手杀了尚林,我又杀了秋蒙,全歼了西狄军。我得逃大难,捡得一命,终于可以无愧于心地从沙场隐退,终于可以不再为世俗名利所累,来这落霞山看望你们。你们,都还好吗?

他沿着山路而上,凤凰峰上云雾缭绕,山崖陡峭,漫山藤萝,虬梅傲立。直行了近两个时辰,慕世琮方攀上凤凰峰顶,他记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记,转入一处古樟林。在林间,他身形左突右转,依着阵势步步前进,不多时穿出林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茶园。

此时是深秋季节,茶园一片呈黄。茶园旁,几间木屋,数棵大树,一带竹篱,竹篱下遍栽秋菊,红黄绿青,在秋风中傲然绽放。

他缓步穿过茶园,在竹篱院门前停住脚步。这一刻,竟觉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记中所说,就是这里吗?自己真的能见到他们吗?

他推开篱门,却听到低低的幼童呜咽声,侧头望去,只见一名约六岁左右的男童坐于院中树下,面上泪痕隐现,低低抽噎。

慕世琮望着他那酷似孔瑄的眉眼,喜悦不可抑制,慢慢蹲下身来,和声问道:“你哭什么啊?”那男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抽噎。

慕世琮伸手将他脸上泪珠擦去,轻声道:“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够哭呢?快告诉叔叔,为什么哭?是不是你不听话,父亲责骂你了?”

男童抬起头来,略带愤然:“才不是,我是乖孩子,父亲从来不责骂我的。”“那你为什么哭呢?”

男童觉眼前这叔叔格外可亲,停住泪水,道:“妹妹她总是欺负我,父亲又不责骂她,我觉得有些委屈。”

慕世琮觉他说话格外可爱,又听他说竟是为了妹妹欺负他而哭泣,不由哈哈大笑。正笑间,一个小小身影从二人头顶树上跃落,清脆的声音响起:“羞羞羞!花脸猫还学会告状了!”慕世琮笑着望向身前这个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只见她扎着两个冲天小辫,如苹果般粉­嫩­的脸上两个大大的酒窝,正伸着右手食指不停在脸上刮着,羞得那男童涨红了脸,气恼下,便欲上来推她。慕世琮忙上前将二人分开,眼睛一瞪,望着那女童:“你为什么要欺负你哥哥啊?这样可不好。”

女童嘴角一撇,斜睨着慕世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我家来?”

慕世琮蹲下身,微笑道:“我是你们的叔叔,也是你们的舅舅,来看你们的。”女童将手一挥:“少来骗人!我舅舅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去了,我叔叔,还在前线与西狄人作战呢!”

慕世琮一愣,女童似是想起什么愤愤不平的事情,走过去,右手一挥,在那男童头上拍了一记:“都是你了,叫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叫孔思琮!为什么我只能叫孔莹,不能思念琮叔叔,你就可以天天思念琮叔叔!你快和父亲母亲去说,我们换个名字!”

慕世琮呆立于原地,鼻间渐有些酸意,眼角也有些湿润。他忽然俯身,将孔思琮与孔莹一手一个抱了起来,放声大笑。

孔莹在他手中尖声而叫:“母亲快来啊,来了个怪叔叔啊!”

“莹儿,你又在胡闹了!”一个清丽的身影从屋后走出,浅嗔薄怒。她手中还端着一个竹簸,抬起头来,正对上慕世琮微笑的俊容。她嘴­唇­微张,手中竹簸掉落,茶饼洒满一地。

日暮时分,孔瑄负着几只野­鸡­,带着璟琰沿着山路回到茶园,听到屋内传来女儿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嘴角不由带上一丝宠溺的微笑。

璟琰今日随他在山间玩得极为开心,听得孔莹的笑声,跳入房去。孔瑄将野­鸡­放在门口,踏入屋中,笑道:“什么事让莹儿这么高―――”

他脚步顿住,望向屋中将自己一双儿女抱于膝上的那人,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微微而笑。孔瑄大步走了过去,将儿子和女儿一把拎开,捶向慕世琮肩头,慕世琮向后一翻,孔瑄随后跟上,二人身形翻飞,竟在屋中激斗起来。

孔思琮、孔莹有些惊慌,蓝徽容将二人搂入怀中,笑道:“要打,你们到外面打去,别吓坏了孩子们!”

慕世琮灿然大笑,身形一纵,跃至院中,孔瑄急跃跟上,二人在院中越战越快,激斗中,孔瑄大笑道:“痛快痛快!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慕世琮笑道:“看来你身手也没再退步嘛!还接得住我这么多招!”

二人同时开怀而笑,同时收手,又大力拥抱在一起。蓝徽容牵着孔思琮与孔莹,含泪带笑望着二人:“打够了没有?打够了,就可以吃饭了!”

皎洁的秋月下,孔思琮与孔莹打闹着在慕世琮身边穿来穿去。孔思琮数次想爬到慕世琮的身上,都被孔莹揪了下来,他自是不服气,转头与她追打,又被孔瑄数次分开,搅得孔瑄与慕世琮这酒未免喝得有些不尽兴。

见蓝徽容入屋,孔瑄向慕世琮挤了挤眼:“明天我带你上山,我们再喝个痛快,容儿现在管我管得紧,自生了莹儿后,她再不陪我喝酒了!”

慕世琮心中无比畅快,大笑道:“好,明天我们不醉不归!”

月挂树梢,蓝徽容从屋内端出红泥小炉,紫砂茶壶,将茶饼敲成小块,再倒入碾钵碾碎,轻声道:“这是我们自己的茶园采出来的茶叶烘制而成的,茶汤清纯,余香绵长,水也是取自山后的碧泉水,世琮你试试。”

夜­色­空蒙,竹篱菊下,众人围炉而坐。听着风吹过茶园的声音,闻着夜空中交织缱绻的茶香与菊香,看月上中天,看花随风舞,看一双儿女在院中追逐、嬉戏、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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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一世人

旷野长天,云彩脉脉流动,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牛马点缀其间,白云似的羊群在绿海中游动。

秋季草原上的阳光极浓烈,耀得常宁的眼有些睁不开来。远处,祭坛下人来人往,悲歌声阵阵,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怆然。

她站在帐门口,眯眼望着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天高地阔,为什么自己不能象那鹰一样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呢?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帐内。从东朝带过来的贴身侍女明画见她似有些无力,上前将她扶住,轻声劝道:“公主,皇上会将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过忧虑了,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吗?您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宁王殿下可还等着您回去呢。”

听到‘宁王殿下’四字,常宁的眼泪如溃堤般落了下来。皇弟,那记忆中的倔强少年,与自己多年相依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后,会是何等的焦虑,父皇他,真的会派人将自己接回去吗?

几年前,那威严肃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从来没有抱过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将自己送到了这塞外草原,大漠­阴­山。从此,自己就为了所谓社稷,为了所谓和平,埋葬了青春与梦想,远别了皇弟与故土,在这陌生的地方日夜体会着孤独和凄凉。

常宁侧卧于狼皮毡毯上,怔怔地想着,泪痕依稀。正幽思间,帐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煦煦然如暖阳的声音响起:“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常宁一惊,猛坐了起来。她认得这个声音,虽然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这个令她胆颤心惊、两个月后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这个人,在草原上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人们歌唱着他的故事,吟诵着他的骄傲。他,是一个汝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着这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古汉王的血。他,自幼便象草原上的雄鹰,­阴­山上的野豹。他能驯服最烈的野马,也能唱出最动人的歌声。

他自幼不被古汉王重视,也始终受同父异母兄弟们的歧视与排挤。十一岁那年,他带着一百名少年远走西庭,在那里逐草放牧,在那里扎根生基。

十五岁那年,他带着五千名少年,纵骑如风,奔袭上千里,将山嵯国两万骑兵斩于马下,逼得山嵯国向突厥称臣纳贡,自此声震草原。

十八岁那年,他带着两万如狼似虎的猛骑,一路东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们,也俘获了无数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挟着雷霆之势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对他刮目相看,赞他为最似自己的雄鹰。他替他的父汗东征西战,令突厥日益壮大,与西狄分庭抗礼。就是强如东朝,也不得不将最高贵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帐之中。

他就象这草原上最灿烂夺目的阳光,人们争相匍伏于他的脚下。当年老的古汉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骜不驯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明画等人惊慌不已,常宁看在眼中,反而平静下来,站起来走到软毯上坐下,镇定道:“请进来吧。”

帐帘轻掀,不知是帐外透进的阳光,还是进来之人的面容,常宁微微闪了一下眼。进帐之人挟着浑厚的气势,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右手横放于胸前,行了一礼。常宁微微欠身,始终不敢仔细打量这位继子,轻声道:“大王多礼了!”

新任突厥王离勒微微一笑,盘膝坐于常宁对面,如烈日般的双眸紧盯着这位高贵的东朝公主。常宁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头去,转念间傲气涌上,猛然抬头直视离勒,略带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让您久留,有何事,您请说吧。”

离勒一口东朝话说得极为字正腔圆,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们东朝的话倒是有些意思。难道你们东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纪,死了丈夫之后便是活死人一个吗?这样岂不是将人活活地关于坟墓之中?!”

常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我朝礼仪,自非你们蛮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会有你们这等子袭父妻的蛮荒野俗。”

她鼓起全部勇气,直望向离勒略带讥嘲的微笑:“大王,常宁今日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要我改嫁于你,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除非乌阙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积雪全部融化!”她倏然站起身来,冷冷道:“两个月后,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宁魂归故里之时,大王请回吧!”说着一拂衣袖,背对离勒而立,努力控制着颤栗的身躯。

离勒坐于地毡上,仰起头来,正好望见她后颈中那一抹白净,就象伊­射­山常年的积雪,纯净晶亮。这高贵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的耳坠也在轻微地晃动,这一瞬间,晃得他有些心软。这也是他首次与这位公主近距离接触,她深居简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会上,她也始终是轻纱蒙面,不发一言。他一直以为,她就象他所知道的东朝女子一样,怯懦胆小,他从来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时候,这烈­性­让他微感心惊。但这烈­性­之后的强行控制着的怯弱,却又让他的心尖有一刹那的疼痛。

他沉默片刻,从容站起身来,沉声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本王今日来,实是有件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还请公主节哀顺变。”

常宁脸­色­唰地变得雪白,转过身来,颤声道:“你说什么?!什么节哀顺变?!”离勒不忍直望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双目微垂,低声道:“您的父皇,东朝圣威武肃德皇帝,于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常宁眼前一阵眩晕,他在说什么?父皇薨逝了?那永远如神祗一般的父皇,那天下无敌的父皇,怎么会―――

她呆呆地望向离勒,这人面上的神情,真诚中带着坦然,还有一丝疼怜,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明画等人的惊呼声尚未出口,离勒已抢上一步,将常宁抱入怀中。

常宁悠悠醒来,脑中一片迷糊,还未来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已见一双炽热的眼眸紧盯着自己。她一惊,身子向毡内急缩,同时想起晕倒之前的悲讯,眼泪夺眶而出。

离勒自十五岁那年扬威草原以来,有过无数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阳,如烈火,一个个争相进他的大帐,为他献上最热烈的情爱。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象眼前这人这般柔弱凄然,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去保护她。

见她惶悲之态,见她泪如雨下,哭得就象草原大雨后风中摇曳的马莲花,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公主,请您节哀顺变!”

常宁沉默良久,垂头低声道:“大王,请您出去!”

离勒怅然半晌,不再说话,稍稍欠身,退出帐门。

常宁伏于毡上,失声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吗?您真的丢下受苦受难的女儿不管,就这样走了吗?您若是不在了,谁来替女儿作主,谁又能震慑住这离勒,让他放女儿回去呢?明画等人上来相劝,常宁甩开她的手,泣道:“你们都出去!”

听得众人退出帐门,她抬起头来,面上有着绝望与决然,她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这是古汉王病重之后,她便随身携带的。

她向东南方向磕下头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宁不孝,不能再为我东朝社稷牺牲奉献了,父皇,常宁就来见您了!

她坐直身躯,泪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见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象从前一样倔强,不要再鲁莽行事,我们,来世再见吧!

她紧咬下­唇­,闭上双眼,高举手中短剑,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颗石子飞来,‘呛’地一声击落她手中短剑,她身躯一震,未及睁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来你们东朝的女子是这般没用!只会自寻死路吗?!”常宁并不睁开眼睛,低声道:“请大王放手!”

离勒却攥得更紧,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上常宁秀气的双眉,感觉她在自己手下剧烈颤栗,是生气悲愤到极致的颤栗。他忽然有种快感,贴近她耳边悠悠道:“你听着,你不用自寻死路,现在,你的亲兄弟,东朝的宁王殿下,为了那个皇位,正与他的皇兄们斗得热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亏一篑,想让我们突厥支持于他,而不是趁机联合西狄攻打东朝,你就乖乖的,留着这条命,做我离勒的女人吧!”

他将常宁用力往地毡上一推,高大的身躯压了过去。常宁正沉浸在他所说话语的震惊之中,来不及闪避,被他重重的压在了身下。

离勒压住她的双臂,吻上她光洁细密的额头,那股馨柔,没有一丝突厥女人的膻气,让他瞬间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正待掠上她的红­唇­,却忽然面­色­一变,疾伸手扼住她的双颊,望向她悲凉绝望的眼神,眼角汹涌而出的晶莹泪珠,他忽然有些泄气,从她身上离开,静静地坐于一旁。常宁不可自抑的剧烈颤抖,欲待捡起身边短剑,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良久,离勒站起身来,柔声道:“是我不对,冒犯于你。从今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不用再行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着你的皇弟登基为帝,想我突厥与东朝世代交好,你就好好留着你这条命。”

他顿了顿道:“只是突厥习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废,我突厥更需一个东朝公主来做阏氏,以震慑西狄。你,必须做我的阏氏。但你放心,我不会强逼于你,我离勒,不愿强逼于任何一个女人,我会等着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常宁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颓然坐于毡上。最初寻死的勇气过后,是极度的迷乱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个皇位吗?他若是得登大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归故土?如果自己现在死了,离勒盛怒之下支持允王他们,自己岂不是拖累了皇弟?!离勒他说的话可信吗?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强逼于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远,星星很亮,亮得让躺于草地上的常宁舍不得坐起身来。秋风拂过原野,她觉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抚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终于成为东朝至高无上的帝王,终于要派人来接自己回去了。那记忆中青涩如榄果的少年,现在穿上皇袍,坐于龙座之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滚开,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这样,我离勒说话算话,绝不会碰你一下!我们,就好好说说话吧,夜­色­如此美丽,若是仇恨相见,岂不是大煞风景?!”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满面警戒之­色­坐于一旁的常宁,双手枕于脑后,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轻声道:“小时候,我和公主一样,特别喜欢这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总想着自己是哪一颗星星,为什么会坠落在这草原之上,为什么要生在这王族,为什么要背负许多自己不愿背负的重任!”常宁心中一动,身躯慢慢放松,稍稍向旁挪了一下,并不作声。

“公主,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可怜之人,用你们东朝的话说,就是‘长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没用啊,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种命运,我们便只有坦然面对。便要成为这帝王之家最强大的人,让其他人都臣伏于我们的脚下,让这大地都为我们而颤抖!”

离勒的话语渐转逸兴豪飞,他猛然转过身,侧卧在草地上,盯着常宁恬静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愿意和离勒一起,做这草原上最强的王者,带着这草原上的人们纵横驰骋,永保康宁?!”常宁被他炽热的眸光吓住,身子微微后缩,嗫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离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来接您回去,他在国书中也对我说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问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阏氏,不放您回去,您又当如何?!”常宁一惊,怒道:“大王,你就不怕与我东朝为敌吗?!”

离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宁倾过来。常宁被他逼住,身形后仰,鼻中呼入年轻男子温热的气息,与那年迈的古汉王腐朽的气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乱,瞬又痛骂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刻还有这些胡思乱想!

正迷乱间,离勒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怕与东朝为敌,可你们东朝,你的皇弟,现如今,更怕与我为敌!他根基不稳,允王已有叛象,慕藩态度不明。在这关口,我若是强留你不放,你说你的皇弟,会为你冒险越过慕藩,越过西狄,来向我要人吗?!”

常宁默然不语,欲离开离勒的气息,向后一仰,细柔的腰肢一软,倒在草地之上,头正磕上草中的一块石子,‘唉哟’一声唤出声来。

离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将她拉起,不顾她的挣扎,揽她入怀。替她轻揉着脑后,感觉到她欲挣离自己的怀抱,用力将她箍住,柔声道:“别动!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怀中之人渐渐停止挣扎,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离勒却只是温柔地替她揉着脑后,手心捂住她的如丝秀发,感觉到怀中之人炙热的体温、柔软的芬芳气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给我三个月的时间,给我一次机会。三个月之后,您若是还不愿留在我的身边,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会与您的皇弟为难,我离勒对着草原发誓,决不食言!”

草原的冬季,风雪肆虐,常宁整日呆在帐内,沉默寡言。

那夜过后,离勒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东朝使者的要求,坚决不放她离去。只说三个月后再给武帝陛下一个答复。而一个月后,她便收到了皇弟的来信,允王与废太子叛乱,他处于极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轻易求死,要皇姐忍下耻辱,再等上一段时间,等他平定叛乱之后,定会来接她。

而这两个多月,离勒日日过来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画,与她煮茶联诗。他对东朝文化的了解,他对诗词歌赋的­精­通,让她刮目相看。原来草原上的蛮夷之族,竟也有这样的风雅之才。他是何时,又是如何接触东朝文化的?他雄伟的躯壳下,为何也有着如东朝男子一般的温柔与儒雅?明画挑帘进帐,带进一股寒风,见常宁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么还未过来?”

常宁面上一红,略感羞耻。曾经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继子便觉生不如死,怎么此刻,竟会在心底深处时时记挂着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这样没有礼节廉耻,又会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贵典雅的皇姐?!

一股风卷进帐内,离勒乌帽雪裘扑了进来,抓住常宁的手就往帐外走去。常宁奋力挣扎:“大王,你要做什么?!”

离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将她抱起,大步出帐,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放于马鞍,自己随即纵上。他想了想,解开雪裘,将她围住,大声道:“坐稳了!”轻喝一声,骏马在风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线白雾,消失在明画等人的惊呼声中。

这日的雪下得并不大,但风极猛烈,刮得常宁睁不开眼来,只得大声道:“大王,你要带我去哪里?!”

离勒不答,风雪中忽然高声歌唱,歌声高亢透亮。

“我心中有一个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

她有乌黑的长发,如小马驹秀丽的鬃毛;

她有娇艳的红­唇­,如小马驹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闪的双眸,如小马驹倔强的眼神;

我要将她带回家,我的姑娘哟,

如果你不听话,我要将你象小马驹般轻轻责打!”

常宁双颊红透,这歌声这般火辣撩人,让她竟冒出一身大汗,这风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闪便过去了。

马儿在一处高崖前长嘶着停住,离勒跳下马来,将常宁抱下马鞍。看着她红晕的双颊,热血上涌,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常宁不及回话,他已拧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宁大急,呼道:“离勒,你要做什么?!”风雪吞没了她的呼喊,离勒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她怔怔站于原地,他,冒着风雪,冒着生命危险,要攀上那积冰的崖顶做什么?他若是有个好歹,可―――风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双足麻木,才见那人由崖上缓缓而下。峭壁上积冰滑溜,他数次踏不住脚,眼见就要跌落,让她一阵阵惊呼,他又稳住身形。这数次险况,让她的心一时飞天,一时入地。茫茫然间,她的眼中心里,再也没有这漫天的风雪,再也没有突厥与东朝,也没有礼义与廉耻,有的,只是眼前这人。

泪眼朦胧间,离勒跃落于地,奔到她的面前,满头大汗,却仍微笑着将一朵洁白的雪莲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平日从容威严的他,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常宁伸手接过雪莲,珍珠般的泪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莲花上。离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公主,你,快别哭了!是不是我离勒做错了什么事,你打我骂我便是,快别哭了!”见常宁哭得双肩直颤,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你老是闷在那帐中,对身子不好。这草原,广阔无垠,你得多出来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里,才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常宁放声大哭,突然扑入他的怀中,雪莲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紧紧抱住他厚实的胸膛,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离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浓烈,让这草原上的雄鹰也有瞬间的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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