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香堇菜尚未谢尽,切叶锦葵已绽出了纯白粉红的花朵,覆遍荒野。
夏来得早,空气里,嗅得到莺飞草长的气息,积了整个春天的生命力正要迸发出来,暖热的能量凝聚在半空。傍晚时,云压得很低,迫得人透不过气。
一只蜻蜓斜斜掠过,捎来云的轻语,曼图赫特普凝神倾听,满意地笑了。神已举高了权杖,站在他的想象里,就要放出电闪雷鸣。
左右不过今晚,这场雨准能下来。
只等风起,就可以进行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
提了亲手做的玩意,去找可纶。在风起之前,他要再详细问一次,免得记错了——毕竟那是很危险的事……
可纶正摊在床上,已膨胀至极限的肚子顶得她呼吸困难,尤其是在这样闷热的天。她的身边散着几件婴儿衣服。她这几个月百无聊赖,跟侍女们学会了针线活儿,不仅预备好了新生儿未来一年的行头,还四处搜罗穿旧的织物,越旧越好,但须得清爽干净。旧织物久经磨蚀的纤维非常柔软,很适合做孩子的尿布。
“那是什么?”
他才刚走进房间,可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玩意。
曼图赫特普递给她,“像不像?”他问,“我照您描述的话自己做的。”
他做的是只风筝——勉强可算是风筝罢——纸莎草纸覆面,软木芯削的支架,线卷绕在一只空心小陶瓶上。
可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很像那么回事哦!”她赞赏地端详手中的玩意,赞赏的不是他的手艺,而是他的勇于实践的好奇心,“你用什么粘的?牢不牢?你放过没?能飞起来吗?”她一迭声地问。
看样子,少年被她一股脑的问题问得非常高兴,他竟因可纶溢于言表的赞赏而微微红了脸。
“抹了层树胶,这是第六个了,纸草很脆,扯扯就碎。”他一一答道,“风和日丽时试过几次,有一次被风托得很高,那算是放起来了吧?”
“很不错了,你可以再做得大一点,写上字,或者画上图画——”
这时正有一阵风闯进来,吹散了她的下半截话。
终于起风了。
少年一步冲到窗前,迎面而来的大风吹得他的衣袂扑拉拉地响,他整张脸都在这一瞬被风点亮了,“可纶姐,我走了!”他匆促地嚷,一手夺过纸鸢奔了出去。
屋里的闷热被这阵风涤荡一清,可纶迟滞地直起身体,想要关窗。窗外的夜,早已拉成了一张厚重的幕,一道闪电骤然刺破,来不及看清照亮的地方,雷声已轰隆着赶来。第一阵雷声滚过,毕布勒城里的星点灯火,熄灭了许多。
曼图赫特普,提了风筝来找她,又在起风时拎了风筝冲出去。
外面,随风而电闪雷鸣,令他兴奋的不是风,三月里天天好风,他也不过是“试”飞几次,风筝的正式“飞”起,不在好风,而在久候方至的电闪雷鸣。
“……富兰克林想取得雷电,以证明天神的怒气和人间的电是一样的能量……在雷电交加的雨夜,他带着儿子,在旷野中放起风筝,刚好一道闪电从风筝上掠过,他用手靠近风筝上的铁丝,感到一阵恐怖的麻木感,他激动喊起来:‘我被电击了!’……”
惟有这个故事——好久以前在尼罗河畔对曼图赫特普讲过的这个故事——才能将风筝、雷电与曼图赫特普联在一起!
“曼图赫特普!”可纶登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她现在只能以声音发威,滞重的身体实在是使不出力道,“有人在吗?去把曼图赫特普叫来!快去!”
居然没人回应,侍女们不该出现的时候无处不在,想找她们办事时永远人影不见,还是我去吧!趁着这小子还没被劈焦!
可纶咬咬牙,尽量扶住腰,捧住肚子,挪出了房间,她拼力加快步子想要跑起来,却不详地感觉到身体在隐隐做痛——没事的,没事的,乖宝,这会儿千万别找麻烦?OK?乖宝,妈妈这会儿真顾不得你,拜托你安静地睡着,就当是摇篮里吧!乖宝,帮妈妈省点气力!只要你这会不捣乱!妈妈会罚那傻小子每天给你洗尿布!乖宝别动!求你~~~~~~~~~~~
一群侍女步履匆促地经过她,她刚想张口喊住她们,她们紊乱的语声已飞快地一路消逝在秘道里。
“快去禀告王……快去禀告王……死期……完蛋了……救……”
这是怎么了?见鬼了吗?
她扶住墙喘气,朝窗外张望,生怕瞧见风筝在飞。此时正有一道闪电经过,刹那间白光罩满城墙,她茫然的视线随之落定——曼图赫特普,这不怕死的少年,拖着无力御风而行的纸鸢,在城墙上狂奔一气!
“曼图赫特普~~~~~~~”
她的喊声被风卷走,少年听不见她心急如焚。
聪明人一旦自作聪明,会要人性命地难以收拾!
可纶努力喘口气,又一阵雷声轰隆而过,乖宝,挺住!要是你连打雷也怕,以后怎么驾驭天下?乖宝,你一定会很聪明,在你聪明得犯傻以前,妈妈先让你看见自作聪明的后果!乖宝,别闹!
好容易移出了王宫,才发现城墙下聚满了人。她听不清他们在嚷什么,无数的窃窃私语交汇在一起,夹上一阵猛过一阵的炸雷,城门那一头传来的哭喊声,嘈杂混乱的世界里,她的鼓膜麻木地感受着音波的冲击,她的身体摇晃着拨开人群,她的声音慌乱地冲出口来:“谁来帮帮我?”她尖叫,“去把他拽下来!快去!”
没人理会她,好象她在对空气说话。她看不清他们脸上惊恐的表情,她不知道巨大的恐惧让他们顾不得别人,只想着自己该怎么逃命,她更不知道守兵们都堵在城门,防着城里的人逃出去,防着城外的人逃进来!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城的人集体害怕暴风雨吗?
万分吃力地独自沿阶梯攀上城墙,“曼图赫特普!”她声嘶力竭地喊,“曼图赫特普!”
少年趴在城墙那一边,朝着城外怔怔而立,他的风筝死在他脚边,城外的火光映亮了半片天。
她摘了鞋扔过去,正中他后心。少年惊跳,回转身来。
半壁火光间,惨白的电光剪过天的那一边,眼前只有曼图赫特普惊惧无措的脸,在她的灵魂深处,那暌别日久的悚然竟被这景象唤醒了,瞬时侵袭全身——绝望,惶乱,惊惧到无以复加——在她逃出新宫地牢时,在她将刀逼住法老时,在德卡第一次吻过她时——曾无数次化身梦魇折磨她,如影随形扑过来,魔鬼在火光里冷笑,笑声凄厉如曼图赫特普的叫喊:“可纶姐!你来看!你来看!”
艰难地爬过最后一级阶梯,少年奔过来扶起她,她终于眺见了城外的景象。
那不是火海,那是人海!
一片海涌动火把……
一片海马蹄声响……
一片海泛出箭镞寒光……
一片海被盾牌挡住了波浪……
火光的尽头,天的尽头,旌旗在电光后扭动,荷露斯神舒展了双翅,扇扇欲飞。
火光的这头,天的这头,被太阳神驱赶着的农人们哭喊如潮,哀告无门,只求进城逃生。
火光的尽头,天的尽头,法老骑在暴君般的黑马上微笑,“封——城!”他高喊,剑尖对准城门。
火光的这头,天的这头,霎时袭来的剧痛撕裂了可纶,她跪下,继而扑倒在沙尘上,“曼图赫特普!”她喊,尽全力大喊,“救救我!孩子要出世了——”
他听不到她的痛楚。
她听不到他的残酷。
他们的孩子要出世了。
大雨倾盆而下。
妖舞的旌旗……埃及的旌旗……王家护身符的模样……我全部的生命……都随痛楚的加剧而积聚……只等着崩溃……或者解脱……
……孩子在极力挣脱……我不能放弃……我要活着……我不能任由生命力流散……痛……撕了我吧……我不会死……
……火海……箭镞海……德卡比夜更深邃的双眼……女神微笑的脸……
“妈妈……妈妈……”她哭喊,“我要妈妈……”
妈妈不在身边,模糊的视线里找不到一张熟悉可亲的脸,曼图赫特普呢?曼图赫特普在哪里?曼图赫特普,你要去找德卡!你要去找德卡!告诉他不能!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曼图赫特普在哪?他又提了风筝去寻死么?他在哪里?
“曼图赫特普……”她撕喊,“曼图赫特普……”
我会晕过去的!孩子就要出来了!我会昏死过去!曼图赫特普!我昏死的时候!请你看好我的孩子!你听到了吗?曼图赫特普!
……雨声……好大的雨声……埃及不下雨……埃及没有这么大雨……这不是埃及……这里没有德卡……这里没有保护……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要出来了……德卡你在哪里?……你为什么没在我身边?……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他就要出来了……
“用力!用力!用力!”有人在大声叫喊,“加把力气!挺住!”
“妈妈……”她呜咽,“妈妈……救我……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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