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没点灯,却被外头的夜光映得黑影憧憧。德卡跳进浴池,头枕在水阶上,身子浸在水中,凉意漫涌上来,很是写意。
仰望着映满水光波动的天顶,想起可纶碧波荡漾的眼眸。
紧跟着而来的,是觥筹交错间赫梯王子的眼神,盯着可纶,怨怼,绝望,恋恋不舍。
许久以前巴比伦城中偏执的爱恋,仍然苟活在他虚妄癫狂的梦境里。
可恶!
法老不觉微皱起眉,直想吞口酒,刚伸出手去取,忽然便有一只酒杯被递到他眼前,捧着杯的手柔美纤秀,幽幽散出百合花的香气来。
“罗德庇斯?”他问,回转头来,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歌妓的双眸,清亮若水流。德卡心惊,这女子的脚步声,他居然没有听见!
“法老!”歌姬施施然向水中的法老行了一礼,妙目流转,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只听她柔柔问道:“今晚您只呆了一小会儿,是罗德庇斯唱得不好么?”
德卡冲她微微一笑,答道:“你——很好!”
听了如此回答,罗德庇斯心中高兴至极,大着胆子在上下埃及之主面前绽开笑靥,温软的嗓音低低地道:“奴婢谢过法老赞誉……”
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步入他的寝殿,没有人帮助是不可能的,法老调转目光,询问的语声听起来有点飘忽不定:“是纪斯卡多让你进来的?”
“是,奴婢想亲为您呈奉美酒——”
她再一笑,仿佛后面难以启齿的话儿能籍由这一笑传达至年轻法老的心中。她的牙齿在夜光中隐现着珠圆玉润的光泽,很美,很美。
而侧头凝视她的德卡,似乎也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法老王了,只是一个为罗德庇斯美貌而迷茫失措的青年。
“罗德庇斯,”他最终开了口,低沉地令人心动,“你果然是一味不可多得的人间佳酿,很值得珍藏……”
“法老!”她轻问,“您是在等候王妃么?”
法老不语,暗夜里她听见水波轻响,法老在回避她的娇艳与芬芳。
这不是第一次了,顾忌着王妃,法老始终克制自己,一再拒绝她的祈求。
她很清楚‘未知’眼下在法老心中所占的分量,她亦很懂得在法老面前拿捏分寸,哪怕是暗示,也很隐约,不至令法老难堪,不会让他扰心,瞅准时机,点到辄止,绝不痴缠,即便暧昧,也很安全。这若即若离的态度,在挑逗诱引与无欲无求间游移的行状,是她能在这后宫逗留至今的立身之本。但是,在德卡方才那微笑之后,罗德庇斯已浑然忘却了这些,过去犹如春风过耳的各种男人对她美貌的赞叹声忽忽涌到她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这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似乎刹那间成了法老名正言顺的侍寝者。不由自主地,她朝着法老靠近去,一步又一步。
“可以了!”德卡懒洋洋的吩咐声从暗处飘来,“太近的话,事情可真的要糟糕……对了,你就站在这个位置,那是最近了……对,就这样站好,不要动。罗德庇斯,请你——让我能坦然地面对可纶!”
刚刚还心潮澎湃的罗德庇斯,不啻是被泼了一盆冰冷的水,一下子怔在了涟漪里。“法老!”她不愿就此认输,柔声唤道,“法老!”
这个简单的尊称,没有人能说得像罗德庇斯这么娇媚婉转,余音绕梁,德卡忍不住便要出声应她。周遭的百合芬芳混淆了酒气,散逸开去,熏人欲醉,蔓生出教人心摇神驰的暧昧,连他自己都求之不得想要糊涂,想要探出手去,细细抚弄眼前这朵盛开的花。
“法老……奴婢绝不敢奢望,更不会妄想。只是今夜,在王妃无暇分身时,请您就让罗德庇斯来服侍您吧!”
她分明感到,法老的注视回到了她的脸上,她鼓起勇气,乘胜追击。
“法老,奴婢虽愚昧不堪,却也曾听见过王妃与赫梯人之间的谣传。流言不足信,只是当奴婢退出宴饮厅时,亲眼看见赫梯王子与王妃一路私语,并肩而行,双双往外殿方向走去——您若是不相信奴婢的话,可以向女官长求实,奴婢绝无一丝欺瞒之心!”
德卡的脸隐在了阴影里,难以分辨他的表情,而他偏又沉默着,一言不发。罗德庇斯得不到回答,拨动水声,又向法老靠近了些。
“再去倒杯酒来!罗德庇司!”法老沉声道,他语调中毫不掩饰的怒气,对她而言,妙不可言。
罗德庇司盈盈一笑,返身走上池边,为法老斟满酒,递过去。
德卡慢慢吁出一口气,拨水游至光亮处,仰眼望那俏生生的女子,唇角扬起微笑。
“这酒是我赏赐给你的!”他慢声道,“我希望能以此化解你对可纶的怨恨!”
罗德庇司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着,杯里的酒晃出来,酒色如鲜血般浓艳,滴入水中,顷刻间消解无形。
“您知道了……”她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王妃竟丝毫不顾忌,竟告诉了您……”
“你要知道,罗德庇司,可纶本是团熊熊燃烧的火,生来就为了蛮动恣意,无法无天。是我想也不想就关住了这团火,以至地牢被她烧成了灰烬,殃及你的父亲。罗德庇司,在玛特的天秤上,我才是你怨恨的砝码!你听懂了吗?”
“奴婢万不敢怨恨您,法老!奴婢懂得您护着王妃的心意,奴婢自知卑微渺小,怎能心存要与王妃分庭抗礼的妄想?奴婢唯一的心愿,只想跪伏在王妃的裙袂边,尽心竭力服侍您!万望您明鉴!”
“你和你的弟弟,未来生活无虞,不必再卑微如斯。但我明日会把你送出宫,以防再听见你向我亲证谣言——这可不是令人愉快的体验!”
罗德庇司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己弄巧成拙,不禁未能动摇法老对王妃一丝一毫的信任,且连自己的立足之地亦不复存在了!
“法老!”她登时如散了架一般折倒于地,苦苦哀求道,“法老!求您发发慈悲吧!法老,奴婢再不敢存非分之想!求您宽恕奴婢这回!奴婢真的只想竭尽全力服侍您!奴婢真的只有这个念头!正是为了您至高无上的尊严,奴婢才敢冒着亵渎王妃之罪,对您说了那些不敬的话!法老,奴婢只是敬爱您过于心切,才会犯下这样愚不可及的错误!法老!求您!求您饶过我这回吧!您难道不喜欢奴婢的曲子么?求您!让奴婢只以您所喜爱的曲声服侍您吧!奴婢只求留在您左右!仅此而已!法老……”
她的身形抖如筛糠,泪水纷陈而下,言辞恳切之余,更以哀婉动人。
在他所遇见的人里,逢着这种时候,都是一般狼狈,表情言辞,翻来覆去不过如此。
母妃曾说:“到了合适的年纪,选择一个女子为妻,让她为你养育后嗣。这个女子,能够温暖你的心……”
母妃没有告诉他,找这样的女子很不容易。
遇见的所有女子,都是所属势力的傀儡,她们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自己的心,做着别人要她们做的举动,呈现着别人想要她们呈现的表情。取悦他,不过是为了从他的宠爱中获取更多,她们当然想不到他也需要能温暖他心抚慰他灵魂的人,她们只想着他是法老,需要她们用身体取悦的法老,能给她们最大回报的法老。
即便是王姐,手脚亦为莎萝王妃及其身后庞大的神庙势力所牵动。
罗德庇司,美得令他心猿意马的绝世佳酿,可在他初次拉住她手时,只感到冰冷潮湿的黏意——因有所贪求,才会紧张得掌心潮腻——如此美人如此柔媚,也不过是想以美色换得想要的东西,他只是承载美色的捷径而已。
这真是个索然无味的世界,每个人,每样事,到头来难免乏味。
所以才博得神的怜悯,给他送来了可纶!
她在正午的阳光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惊了他的马,惊了他整个世界。
她用他的刀横在他的颈项,说:“我们是平等的!”
惟有平等地对待,才平等地给予温暖和爱。
他试着去握她的手。
那时她支离破碎的脸蛋血流不止,躺在那里,跟死了一样。
她的手却像含了团火,暖洋洋的热流从她的指尖转到了他的心髓。
他的改变,从此开始。他只想让这团火永远暖暖地跳跃在手里,如母妃所期望的,温暖他心。
谁能抓住火呢?他也是费了好大气力,几乎放弃,才惹得她回顾,回到他身边,如王姐所言,“因你而燃烧”……
再没有别人,只有可纶,不一样。
与她相处的每个片段,都是他想也想不到的新鲜。是他离不开她,是他舍不得放掉她,是他眷恋着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即使辗转反侧为难犹疑,仍只能是他放下人神之尊,出言恳求她。
年轻法老的眉宇间浮现起释怀的笑意,面对惊惶得花容失色的罗德庇司,他难得耐心地出言劝慰道:“罗德庇斯,你不必如此灰心失意。像你这样罕见的美人,注定就该迷倒无数人的。至于我,还会和以前一样赞叹你的美貌,乐意听你在宫宴上吟唱,说不定偶尔还会很想拥有你。不过——罗德庇斯,你不是可纶,你比她更美更愿服侍我,但你终究不是可纶啊!”
法老说的很清楚了,他赞赏我的美貌,喜欢我的吟唱,却不再容许我涉足他与王妃之间,我,没有在这里寻找幸福的权利。
罗德庇斯低低叹了一声,应着深入肺腑的绝望,叹得荡气回肠。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