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连珺初宁可客居他乡也不愿再回到七星岛。在别人眼里,他这个所谓的岛主或许很没用。前前后后奔波千里,到头来最终竟还是孤身一人回了这碧波深处。
可他一直记得自己尚未将责任交托给别人,因此哪怕再难堪,都还是要回去。可能是他那落寞的神态让人一目了然,连丹凤与重明等人都没敢再多问一句。
连珺心倒是耐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他目光清冷,什么都没说。
即便是连珺心,都被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吓退,只在背后嘀咕了几次,便索性也懒得多管了。
他又开始每天坐在海边发呆的生涯。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天边的云彩凝重得仿佛化不开,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望着,像是似乎能从中得到什么答案。
重明在此之前就向丹凤提亲,丹凤一直犹豫不决,现在看到公子这个状态,更是提不起精神。连珺心骂她,你还想着连珺初?
丹凤的心思从未跟别人说过,被二小姐这样一说,吓得连连摆手,生怕自己僭越了规矩。
"那就好。"连珺心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还是趁早找个合心意的人嫁了吧,即便是岳如筝与他没有缘分,他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的。"
丹凤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回房后思前想后,与重明约定,等到公子能够再缓过神来,才愿意出嫁。
"这是为什么?!"重明虽有些惊喜,可还是感到不安。
"他现在这样郁郁寡欢,我挑这会儿成亲,不是让他更加难受吗?你这个人还真是没脑子……"丹凤一边刺绣,一边不满地瞥着重明。
重明哀叹:"那我只能希望公子早些想通了!"
这件事虽只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但是毕竟岛上很多人都知道重明对丹凤有意,见两人关系渐渐近了,却总也不提嫁娶,不免会暗中打听。于是丹凤说的话便悄悄地传了出去,转了一个圈儿,被连珺心知道了。
她自从离开黄山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卫衡,甚至狠狠心不再打听卫家的事情。而现在岛上又有了丹凤与重明的婚约,让她不由酸涩。自己的大好青春已即将逝去,别人都成双成对,怎偏偏她就要形单影只?难道堂堂连二小姐,竟会孤独终老?只是这天下男子要么平庸不堪,要么风流成性,竟没几个能入得她的法眼。
好不容易觉得卫衡这人还算能配得上自己,岂料竟是个无心无意之辈。
连珺心越想越气恼,当下收拾了行装,便又想出岛散心。
……
上船之前,她在海边看到了连珺初。
那时正是午后,阳光如金粉般挥洒在海面上,上下浮动,闪耀无垠。连珺初坐在那座高崖之下,青裾微扬,眼神始终都沉寂如幽潭。
"喂,我要出去一次,岛上的事情你照看着点!"连珺心本不想跟他说话,可临到船边,还是不放心似的交代了一下。
连珺初缓缓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想找卫衡去?"
连珺心的脸色白了一下,强打着精神哼道:"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知为何,连珺初竟对她有几分同情,他侧过脸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浪费精力了。"
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现在被他这样一说,好像变得很是可怜,因此竟恼恨起来,"连珺初,你又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凭什么说我是浪费精力?"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你还非要去做,岂不是浪费精力?"他实在不想再看她像个疯子般死缠烂打,便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也还卫衡一个清静。
连珺心却骄傲地仰起脸,足尖一点,跃至海边的岩石之上,一扬双臂,道:"你是在羡慕我吧?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会顾及什么后果。哪像你,前怕狼后怕虎,先是与岳如筝耗尽了三年的光阴,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又黏在了一起。现在又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你不愿说,我也猜到,定又是遇到什么麻烦,两个人恨不能抱头痛哭,殉情终了,可又分明舍不下,因此便还是牵肠挂肚。这想又不敢想,去又不敢去,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情深一片,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寻烦恼!"
连珺初错愕地望着她。
海风徐来,连珺心的脸上带着嘲讽,眉目之间明丽高昂,倒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有着使不完的劲。
但他不想与她争辩,更不想将事实真相告诉她,正要转身离开,连珺心忍不住喝道:"我最讨厌你这种闷声不吭的性格!你自己磨灭了时间倒也算了,难道还要拖累别人?"
连珺初止住脚步,压着怒意道:"我并没有打算拖累别人,我原先就与如筝说过,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再去见她!"
"原来如此……"连珺心故作恍然,忽而一笑道,"你可知我说的其实不是岳如筝?"
连珺初怔了怔,她跃下岩石,道:"丹凤本来都打算与重明成亲了,就因为看你闷闷不乐,怕你触景伤情,故此一直在等着。要不是我说,你可要害她成为老姑娘?"
连珺初很是失落,这些天来,他总是想着岳如筝的事情,竟对周围之人漠不关心,连这大事都不曾知晓。
"我看你呀还是赶紧去跟丹凤说说,叫她不要犯傻。"连珺心抛下这一句后,便吩咐下属即刻启程。
风帆高高升起,连珺心站在船头,朝着未知的前方行去。
连珺初找到了丹凤与重明,两人起先还不肯承认,后来才支支吾吾说了想法。连珺初看着他们那尴尬的眼神,不由深感愧疚。
"不用顾及这些,我没那么想不开。"他有意地缓和了神情,反过来劝解他们。
丹凤红着脸道:"公子,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
"是啊,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还以为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重明也趁此机会说出了心中的感想。
连珺初心中顿滞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笑了笑。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丹凤大着胆子在背后问了一句:"岳姑娘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的脚步一止,那个名字果然很是横亘在心间,千萦百回,难以割舍。
回到七星岛已有一个多月,他还记得离开赤城山时岳如筝的模样,她的眉眼间出奇得冷静,以前那个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答应她会回去找她。
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暂时分开的这段时间内,她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可是他无法一走了之,便许下了那个看似无用的承诺。
回来后,他也曾扪心自问。
--连珺初,你应该怎么做?你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下,究竟打算如何面对溟雨,又应该如何面对如筝?
他明了如筝不会扔下已经疯癫的溟雨而跟他走,即便没有溟雨,以如筝的性格,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一样与他并肩归去。
还能怎么办……
连珺初不知道答案,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至少,不能再耽误别人。岛上的事务有重明他们照看着,他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个人私事而离开,不管结果如何,他会在解决一切后给他们一个交代。
应龙驾着船与他一起离开了七星岛。他踏上陆地后直接便朝着赤城山的方向赶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只花了数天便又重新回到了那片古老而又幽静的土地上。
他让应龙等在山下,独自踏上了前去琼台的道路。
上山的时候,连珺初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要来看看那个独守在赤城山的姑娘,不管她愿不愿意再与他一起回去,都要再看她一眼。
山顶的风很大,雨后的树叶落了一地,母亲坟前还残留着烧剩的纸钱灰烬。草棚内空无一人,可是在那竹塌上,却有一物,用白布紧紧地包裹着。
连珺初怔怔地走过去,慢慢坐下,低头咬起了白布。
那串海蓝色的璎珞孤独地睡在这昏暗之中,默然发着幽光。
他的呼吸为之一重,心就像是沉到了冰川之下。
"如筝!"连珺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奔出草棚,朝着松林间喊着。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声萧萧,泉声潺潺。
他失魂落魄,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对面山间的寺庙。
僧人们告诉他,这些年来,他们确实接济过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女人,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个年轻姑娘陪着那个女子寄居在另一间尼姑庵里。
于是连珺初又飞奔赶去那个很小的庵堂。
青灯古佛之下,老尼正在吟诵经文,四周散着幽幽檀香气息。听说了他的来意后,她不无感叹地道:"十天前,那位神志不清的女施主已经亡故了。"
"什么?!"连珺初大感意外,"怎么会去世了?"
老尼双掌合十,"她本就心神憔悴,总是惶恐不安,说是有人在向她索命。我们已经竭尽全力看护,不料有一天暴雨如注,女施主在夜间独自离开了小庵。我们察觉到之后找了整整一夜,临近天明时,才在那琼台的孤墓前发现了她。看她神情恐怖,身上并无外伤,恐怕是因为某事触发心结,最终惊悸而死。"
连珺初浑身发冷,追问道:"那个年轻的姑娘呢?"
老尼摇摇头道:"她哀哭了许久,在为之办完丧事后,便离开了此地。"
连珺初仿佛被千钧压顶,他颤声道:"怎么可能?!她说过会等我回来的!她难道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
"贫尼也曾问过她意欲何往,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说将随身的东西留在了琼台,若是有人来找,只需将那东西交给来人,便再无任何牵绊。"
连珺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庵堂的,他甚至不知道那串璎珞被他扔在了哪里。应龙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完全全没了力气,一个人坐在陡峭的山路上,像是被上苍抽去了灵魂。
"公子……"应龙担心地唤道。
连珺初木然地望着他,许久才哑着声音,道:"她答应会等我的。"
昏昏沉沉了一天之后,应龙本打算送他回岛,可第二天一早,却见连珺初已经胡乱地穿好了衣衫,坐在床头,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公子不回岛了?"应龙一惊。
他居然还笑了一下,道:"她答应会等我的,是我来迟了。"
应龙不放心这种状态下的公子,可连珺初不等他劝说,便独自离开了。
他离开赤城山后去的第一处就是雁荡山的小院,他满怀希望地赶向那个曾经留下无数美好的青春记忆的地方,在他仅存的意识中,一直记得那是他的家,是他与如筝的家。
院前的梨花树正绽放着雪白的花朵儿,可当他冲进房间时,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寂静。他又像当年那样,在院中的每一处疯狂找寻她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找到。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安慰自己,她也许去了别的地方。
离开南雁荡后,连珺初又去了印溪小筑。
庐州的月色依旧清雅撩人,印溪小筑的梅树也依旧遒劲苍翠,江疏影正接到了邵扬的来信,见到连珺初那神色疲惫的样子,不由错愕。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江疏影颓然跌坐在椅中,"如筝根本没有回到庐州,她自己会去了哪里?"
"我会找她的。"连珺初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可他那深深负痛的眼神却早已将心情暴露无遗。
……
他甚至还去了听雨山庄打听她的下落。
卫衡本还以为他与岳如筝都快要成亲了,现在得知此事,急得发作道:"你就不应该将她一个人留在溟雨身边!早知这样,我就会先行一步去接她来黄山了!"
连珺初默不作声地听着卫衡的指责,一点辩驳的欲望都没有了。这些天来,他的心里始终愧疚,先前的那些郁结早已被如筝的失踪打得灰飞烟灭。
卫衡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起了不忍之意,觉得自己再指责他也没什么用处,喟然道:"连珺初,你还记得我在南雁荡山下跟你说过的话吗?"
连珺初这时才省了一省,低声道:"我记得。"
"我现在也只愿你能找回她,不要再与她分离。"卫衡无奈地望着远山,道,"若是没了你,她这辈子也不会嫁给别人了。"
连珺初心如刀锯。
离开听雨山庄时,齐允告诉他,连珺心前日刚来过,说是与庄主比试剑术一雪前耻。庄主与她去了莲花峰,交战了许久方才回来。
"庄主也真是的,明明武功高过她许多……"齐允知道连珺初与连珺心并不和,所以在他面前也没遮掩。
连珺初勉强笑了笑,告别了齐允,独自又踏上了寻找的路程。
此后,他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他甚至还又一次爬上了玉屏峰,奢望她会在那个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出现。
之前的月夜,她曾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他说,认识了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亦是。
可如今,展现在连珺初面前的,就只有茫茫云海,巍巍群山。
……
辗转很久,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回到了南雁荡。他想在这再最后住一晚,然后,回七星岛,让丹凤择日出嫁。他不能再连累另外的人。他甚至打算好了,要把七星岛交还给连珺心统领。如果再也找不到岳如筝,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重复以前那种采药的日子。
回到山坳小院的时候,天刚刚亮。
昨天这里刚下过大雨,院子里树叶落花堆积,一片狼藉。他失落地进了房间,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望着挂满蛛丝的屋顶。
忽然想到了记忆里最深处的那幅画面,他曾经赌气躺在这床上,故意闭着眼睛,岳如筝悄悄走进来,一边嚼着杏仁饼,一边把糖糕塞到他嘴里。她总是会这样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有时候蛮横无理,有时候疯疯癫癫,可她心底的最柔软处,住着一个他。
当初,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把所有关于过去,关于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一件都没敢带走。那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两个人都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碰不得,说不得,一触即发,歇斯底里。就像连珺心说的那样,或许在别人眼里,仅是两个人在互相折磨,互相伤害。
连珺初的眼睛有些酸涩,就在这冰凉的小床上,他们也曾经互相依靠着,度过了最清冷却又最温暖的除夕。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那短暂的三天只是以后生活的剪影,都以为不久之后就可以一起回来……他会为她做饭,而她则会在灯下为他缝衣……
连珺初心绪纷乱,侧过脸,便望见了床边的那个衣箱。他用残臂撑着床边坐了起来,默默地脱下长靴,打开了箱子。
衣服虽还完好,却有一股霉味。他用双脚取出那些曾经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代的短襟衣衫。
每一件衣衫,他都记得是在哪一次与岳如筝相见时穿过的。他甚至都记得每次吵架或玩笑时,她的言语,她的神态……
可看来看去,却发现其中少了一件。
那件浅灰色的,被她缝补过袖子的上衣。
连珺初的心突然一跳,他顾不上穿上靴子,飞奔出去,可是院子里还是空空荡荡。这时,一阵风过,吹动墙角的那丛二月兰。不知何时,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二月兰却长出了新苗,而就在它根部,那潮湿的泥土上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
连珺初怔了一下,朝着院外奔去。
他赤着双足,踩着湿滑的山路,漫无目的地狂奔。山林葱郁,松涛阵阵,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来过这里,更不敢去想她到底走了多久,是不是早已离开了南雁荡,可是他不能停下来,只有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寻找……
桃林,寒潭,悬崖……每一处去过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连珺初大口地喘息着,跌跌撞撞地又往山下追,恍惚间,好像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但当他追上前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抓不到。
他颤着双肩,背倚着冰冷的岩壁,慢慢地往下滑,最终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如筝!"他带着绝望的悲声喊着。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寂寞无尽。
……
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忽然隐隐飘来一阵幽淡的香,他错愕地抬头,望到不远处那个一身素衣的女子。
她似乎是没有意料到会遇到他,神色惊慌。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株连根拔起的二月兰,根部则正用他那件浅灰色短襦包裹着。
连珺初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一时无力。岳如筝惊慌万分,不知所措之下,竟转身就走。他用力撑起身子,踉跄了几步追到她身后,道:"如筝,你不要带走我的花,我的衣服。"
岳如筝的双肩一颤,紧紧抱着那株二月兰,颤声道:"我只是想留个念想,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了。"
连珺初走上一步,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人就在这里,你为什么只要带走这些东西?"
岳如筝的眼泪涌了出来,却还是固执地往前走去。
"如筝!"连珺初忽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发抖,带着哭音。
岳如筝用手捂着嘴,却怎么也忍不住抽泣之声。她缓缓转过身,看见连珺初一动不动地站在积水中,衣衫不整,神色凄怆,幽黑透澈的眼里流出了清莹的泪。
岳如筝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捏碎了一样,痛得收缩起来。她抱着二月兰,慢慢走到他面前。
"小唐,不要哭。"她伸出手,替他轻轻地拭着泪水。
"跟我回家。不管是七星岛还是南雁荡,你愿意去哪,我就去哪。"连珺初用含着泪影的眼眸望着她,好像要一直望到她的心底深处。
"你自己回去吧,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岳如筝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可她却还是不肯正视他一眼。
连珺初的眼泪滑落在她的手背上,"我们的家没人打扫了,你不想再去看一看吗?"
"小唐!你不要再这样犯傻了!"岳如筝狠心收回了手,紧攥着拳,想要阻断他的妄想。
连珺初强忍着悲伤,用澄澈的眼睛望着她,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
岳如筝的全身都在颤抖,看着他低垂的双袖,只觉抑制不住的心酸。她压抑已久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嘶声喊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你的手臂是因为我才没有的,你说我能做什么?!我还能怎么办?!"
"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连珺初的眼里还有泪光,唇边却努力地扬起笑意,"我只想和你一起,一起去深山采药,一起去寒潭捕鱼,一起打水,一起做饭,一起吃点心。我答应过你的,以后你的衣服坏了,由我来为你缝补,我还什么都没给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
岳如筝呆滞住了,她听着这段曾经由她说过的话语,想要绽出微笑的花,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他低下头,屏住了呼吸,似乎是害怕任何动静都会将她吓走,随后,微侧着脸,轻柔地吻上了她的泪痕。
他的亲吻略显生疏,却是这世间最缠绵的乐曲。
××××××
红云低压碧玻璃。惺惚花上啼。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
休涉笔,且裁诗。年年风絮时。绣衣夜半草符移。月中双桨归。
--姜夔《阮郎归》
【正文完】
【番外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番外之花好月圆(上)
关于成亲这件事,连珺初曾经问过岳如筝的意见。他虽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但总觉得对于女子而言,出嫁是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大事,马虎草率不得。潜意识中,由于母亲从未正式过门,他其实也希望自己可以给予如筝一个象样的仪式。
"成亲需要新郎到新娘家里接花轿对吗?"岳如筝坐在床上,侧身朝着他问道。
此时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小院,耗费了好几天时间,将院内院外收拾干净,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
连珺初坐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道:"应该是这样吧……"
"那我难道还要回到庐州,你再从七星岛赶到那里,才能把我接回来?"岳如筝觉得这样似乎是在浪费精力,想了想,又道,"拜堂成亲,是不是也得有祖先在上啊?那还得去七星岛呢!"
连珺初沉吟道:"确实如此。"
她伏在他肩头,皱起眉头:"不觉得很麻烦吗?"
"可是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与我成亲啊。"连珺初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失落。
"在这里也可以成亲呀!"岳如筝说着,便跪坐在床上,拉拉他的衣袖,道,"你瞧,我们一起磕头,就可以算是成亲了。"
"就这样吗?"他无奈地道。
"要不等我自己做了嫁衣再拜堂吧!"岳如筝笑盈盈地道,"可以给你也做一件。"
于是连珺初只好陪着她下山去买衣料针线。绸缎庄里,岳如筝并没有选那些上好的衣料,而是蹲在地上,看着被堆在一旁的廉价布匹。
"难得一次,买好一些的不行吗?"连珺初蹲在她身边,小声地跟她商量。
"你好像变得大方了……"她一边捏着布料,一边望着他,"是因为从七星岛带了钱回来?"
"哪有,我只是想不要这样委屈。"他说着,便想去看上面的绸缎,却被她一把拽住衣袖。
"我已经选好了。"岳如筝举起手中的红布,朝身上比划了一下,"其实这个也很好看啊!"
两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专挑些不值钱的布料,再加上连珺初没有双手,这些都被店铺里的人以及掌柜的看在眼里。
没等岳如筝开口问价格,掌柜的已经垂着双眉,道:"唉,看你们这样子,想来生活也很不容易,我也不好多收钱,换了别家,肯定不会这样的。"
周围人都夸掌柜仁慈,弄得两个人有些尴尬,却也不好说什么,岳如筝付完钱之后,便与连珺初一起回山。
半路上,她见连珺初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便用手中的布匹轻轻拍了拍他,叫道:"小唐,小唐。"
"嗯。"他只沉沉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开心了吗?"她扭过脸看着他,连珺初依旧低眉肃穆,一脸沉静。
"有点。"他抬起眼望瞭望她,道。
"为什么?"岳如筝抿了抿唇,"因为刚才店铺里的人都在看你吗?那下次不拉着你去人多的地方了……"
他垂下眼帘,道:"不是这个……如筝,我真的不愿意你这样委屈自己。"
岳如筝低下头,慢慢走到他身前,抱着他,轻轻地摇了一摇,又踮起脚尖,贴住他的脸颊:"可我只想跟你拜堂成亲,别的都不重要了……"
连珺初微微侧过脸,眼里亮闪闪的。
岳如筝见四下无人,悄悄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自己却羞红了脸。
做衣裳说来简单,其实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岳如筝答应连珺初,虽说布料普通,一定会用心去做出最美的衣裳。
这活计从开始到结束足足花了好几天时间,其间她的手指还被扎破了好几次。连珺初有些心疼,可也只能看着。
岳如筝看他站在边上发愣,半开玩笑似的说:"小唐,你好像曾经答应过我,要替我缝衣服的啊!"
他愣了一愣,随即跑出去洗干净双脚,坐回到床上,道:"只要你肯让我做,我就帮你。"
"会穿线吗?"岳如筝盘膝坐在他身前,从笸箩里给他拿出线团。
他点头,岳如筝便看他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虽是慢了些,却真的可以将细线穿过针眼。这个时候他总是弯着腰,专心致志的,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长袖垂在身子两侧,岳如筝看着他用脚趾夹着棉线打结,心中忽又涌起一些辛酸。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情,她每天都用忙碌来充实自己,让自己不去想,不去难过。可每当看到连珺初这样弯着腰做事,甚至看到他抬起腿吃饭穿衣的时候,她内心深处都会有难以言说的心痛。
"你不要干活了。"她实在忍不住心中酸涩,忽然伸手将他已经穿好的针线拿了过来,自己背转了身子,心不在焉地缝着衣裳。
连珺初本来没觉得什么,还想在她面前得意一下子,却被她劈手夺过了针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至看着她转过了身,才隐隐意识到了原因。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岳如筝的手一起一落,还在做着针线活,可是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他感到有些凄凉。
"如筝。"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她一下,岳如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但是却还是背朝着他。
连珺初往前坐了一些,挪到她身后,轻轻地倚在她背上。岳如筝的身子微微颤了一颤,他抬起残臂,贴着她的肩膀,用尽全力让她靠近自己怀里。
岳如筝低垂着头,忽而转过来,伏在他心口,一动不动。
"很痛。"沉寂了许久,岳如筝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连珺初皱眉道:"什么?"
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臂末端,哽咽道:"很痛是吗?"
他用残臂抱了抱她,道:"现在不痛了,小时候的事情,也早就忘记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痛。"她的手往下滑,握到的就只有空空的衣袖了。
连珺初安静了片刻,侧身用肩膀撑着她的下颌,让她勉强抬起了头。
"如筝,看我一眼好吗?"他见她还是垂着视线,不由有些伤感。岳如筝慢慢抬起眼,只望了他一下,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连珺初抬起右臂,用袖子给她擦着泪水,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很难过的。"
她还是抽抽噎噎,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这种深深的愧疚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你看到我就不开心是吗?"连珺初的情绪也有些低落,他想了片刻,道,"那我应该消失不见吗?"
"不是!"岳如筝被吓了一跳,猛地抱住他不放手,哭得更厉害,"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了!"
连珺初只得晃了晃身子,道:"别哭,我只是说着玩。"
岳如筝呜咽着道:"我想到那件事就心痛,可是离开你之后我更难过!"
"我知道……"他往后坐了一下,低头看着她,慢慢地伸出双脚,挪到她的手边,轻声道,"如筝,你瞧,我是没有了手,可我有你。"
岳如筝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足背上,她马上又伸手替他擦去,以手掌覆上他微微发冷的脚背,许久不放。
下午,连珺初背着竹篓进山采药,岳如筝看看阴沉的天空,本想叫他不去,可他却说已经好几天没去,怕误了时间。
"要是下雨,你就等在树林里,我会去接你的。"临出门时候,岳如筝一边给他整理着竹篓上的带子,一边不忘叮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天气不好,他都不肯稍等片刻,而是冒着风雨赶回来,有好几次都淋得湿透。
连珺初应了一声,像以往一样出了门。
他走后,岳如筝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其实山里的生活真的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清闲逍遥,忙碌的时候会累得人直不起腰,没事做的时候又会觉得时间太漫长。比如每当连珺初进山之后,岳如筝都会感到十分冷清。幸好她正做的衣裳还有最后一点活要完成,否则的话她也只有坐着发呆。
不知不觉中,天色越来越暗了,岳如筝抬起头,只见窗外淅淅沥沥飘着小雨。她急忙放下手中衣裳,找出雨伞便朝着院外走去。不一会儿,雨丝便越来越密,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可才刚爬上山坡,却望到连珺初又冒着雨匆忙跑来,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你怎么又这样啊?"她有些气恼,将伞撑到他头顶,拍着他的衣服,手上湿漉漉的。
他的脸上还带着雨水,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以为雨不会变大。"
快回到小院的时候,黑沉沉的天空中忽然炸响了惊雷,岳如筝吓得一颤,手中的纸伞都掉在了地上。她晃了晃神,才手忙脚乱地追上已经被大风吹到路边的纸伞,等她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一身是水。
"没事吧?"连珺初看她脸色不好,急忙问道。
岳如筝默默地摇了摇头,撑着伞,与他一起回到了家里。进屋后梳洗换衣,她异乎寻常地沉默。连珺初其实一直都知道她还是畏惧黑暗,畏惧独处的,尤其是当她自己也知道了黑夜独处意味着什么以后,常常会想到九岁时候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与姑姑走散,你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双手?
当初她就这样问过他,他给出过各种各样的解释或者安慰,但在岳如筝心里,这或许始终都是很难想通的症结。
所以他才不想,甚或是不敢轻易留她一个人在家待着。
连珺初走到窗前,看她撑着腮,独自望着窗外的雨帘,又看到桌子上那件深红色的衣裳,故意道:"这是我的吗?"
岳如筝这才一省,伸手拿起还没有缝好的衣衫,但触手之处,正捏着衣袖。她原本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忽地沉了下去,恹恹地放下衣衫,道:"我累了,晚饭不想吃,你自己不要马虎。"
说罢,便顾自走到床边,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了。她朝着里侧而睡,看不到连珺初,只是听到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走出了房间。岳如筝知道每次自己伤心的时候,他也会一起难过,可是她不知为何,总是无法控制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到他之所以被砍了双臂,都是因为自己的错。
雨点打着屋瓦,滴滴答答,透出几分萧瑟,几分寂寞。她在夜色中躺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连珺初进来,心中不免有些惶恐与牵挂。想来还是自己太过任性,只知道心里不舒服就不愿说话,却忽略了他的感受。于是起床出了房间,堂屋里空空荡荡的,桌上也没有饭菜,岳如筝更觉过意不去,到了厨房,才见连珺初自己坐在椅子上,对着黑漆漆的炉灶发怔。
岳如筝的眼里有些酸涩,她走上前,蹲□,扶着他的膝盖,道:"你怎么连饭都不做?"
连珺初抬起眼眸,望着她,静了片刻,才道:"我也不想吃了。"
岳如筝原本就不安的心顷刻就被他这一眼,这一句被搅乱了方寸。她抿着唇,拿起地上的木柴塞进灶台,道:"打算饿死自己吗?"
他这才抬起脚,取过火折子,俯身轻轻一吹,亮起了微弱的火光。在这清冷的雨夜里,倒是增添了一些暖意。
"做饭吧。"岳如筝接过火折子,拿在手里,朝他晃了一晃。
……
清晨的阳光淡淡洒进小屋,连珺初醒来时,发现岳如筝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窗前,正在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他的那件新衣。
"如筝,怎么起得那么早?"他望着岳如筝的背影,有点纳闷地问道。
岳如筝一回头,见他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就坐在那里,忙扑过来将他使劲往下按,"跟你说过好多遍,现在不是夏天了,起来了就马上穿衣服。"
连珺初看她那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地笑了,"我身体好着呢,哪会那么容易着凉?"
"那也不行。"岳如筝取过衣服给他穿上,趁机摸了摸他的颈侧,皱眉道,"好冷,还说没有着凉!"
"明明是你的手冷……"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看她斜睨着自己,便只得止住不说下去。岳如筝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不要起来,等我一会儿。"
随后,她便又匆忙回到了窗前,顾自缝着新衣。
连珺初等了一会儿,不禁道:"我又不是没外衣,为什么赶着做出来?"
岳如筝没有理他,只是取过剪子绞断了线头,方才拿着新衣剡来,坐在床沿上,笑盈盈道:"做好了,穿穿看吧!"
她将衣裳展开,披在他肩上,连珺初自己弯腰抬脚扣好了衣襟,之后晃了晃肩膀,算是略做整理。深红色的衣裳虽并不华贵,在她的精心裁剪之下却也很是合身。岳如筝细细看了许久,拉着他的衣衫下摆,道:"小唐,你喜欢吗?"
连珺初低头望着衣衫,道:"你做的就喜欢。"
"我的小唐,穿什么都好看。"她柔柔地趴在他身上,轻声说着。
连珺初弯起嘴角,淡淡道:"只有你会这样说。"
"我又没有骗你。"岳如筝环着他的腰,直起上身望着他的眼睛。连珺初的眼神像春水微微泛起涟漪,他轻轻倚靠向她,道:"我知道的。"
岳如筝伸手在他眉间划了一下,"小唐,衣服都做好了,我们可以成亲了呢。"
他怔了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你要赶着做好。"
"你现在不着急了!"她掐着他的脸颊,故意恶狠狠地道。
番外之花好月圆(下)
这一天,天朗风清,漫山的叶子泛出绯红的胭脂色。岳如筝从下午起便将连珺初"赶"到堂屋里,说是要等到拜堂的时候才准他看到她的样子。
"不是早就认识了好几年了吗?"他无奈地隔着门道。
"哪有你这样的?"岳如筝躲在屋子里不肯开门,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却又忍不住在屋里问,"小唐,外面冷吗?"
连珺初有意不说话,岳如筝果然急了起来,走到房门边,刚开了一道缝,瞅见连珺初好端端地坐在桌前,慌忙又紧闭了门,气道:"你捉弄我?"
"放心,我不会闯进你的闺房。"连珺初好整以暇地侧过身子,还专门将"你的闺房"说得重了一些。
岳如筝透过门缝张望着他的身影,带着些许的羞涩,道:"不是我的闺房,这屋子都是你的。"
连珺初果然有些小小的满足,展开眉眼道:"穷得很,只有这间旧屋子,你居然还愿意嫁我。"
"嗯……我很好养活的……"岳如筝自己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脸上微微发热,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连珺初转身望着房门,静静地坐了片刻,道:"如筝。"
"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将心里话说出来,"这些年,好像害你吃了很多苦……"
岳如筝的心一颤,急忙敲了敲门,道:"不准说了!"
连珺初静默了下去,岳如筝倚着门,幽幽道:"小唐,真的不要说这些,好吗?我怕自己又会哭……"
连珺初抬起头,走到门边,轻声道:"好,不会再让你哭。"
一轮皓月升起,繁星熠熠闪亮,浩瀚如深海的天幕无边无垠,几抹微云悄然移动,在青石庭院中投下淡淡影子。
依照习俗,岳如筝到天黑时才打开了房门。连珺初早已在堂屋正中的桌上布置好了一切,并燃起了龙凤烛。匀淡的光影下,他穿着以往从未穿过的深红衣衫,白皙的脸上竟带着几分谨慎与紧张。岳如筝心里暖暖的,见他转过身来,便忙将红盖头放了下来,背着双手,道:"小唐,过来。"
烛光下的岳如筝一身鲜红嫁衣,红盖头下垂着丝丝缕缕的流苏,连珺初望着她,虽看不到她的容貌,却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潮涌动之感。他慢慢走到她身前,岳如筝从身后取出一道红绸,握在手里,道:"好看吗?"
连珺初以前在家里从未见过这光鲜亮丽的红绸,一时愣了愣,道:"这是从哪来的?"
"我后来又下山去买了啊。"岳如筝虽然被红盖头遮住了脸,但从声音听起来还是带着笑意,"故意不让你知道的。"
连珺初一笑,岳如筝将红绸的一端从他肩前绕过,斜斜系在他腰间,自己则手握着另一端。她轻晃了一下红绸,道:"走吧。"
"小心脚下。"连珺初说了一句,便牵着她慢慢朝着屋子中央走去。长长的红绸在烛光映照下尤显艳丽,一端连着他,一端连着她。人家的新郎都是用手牵引着新娘,他虽只能以肩膀带着红绸那头的岳如筝,却一样还是站在了一起。
"一拜天地。"
屋外,明月流光,树影婆娑,美得宛如一曲清词。
"二拜高堂。"
堂中,红烛高照,火苗簇动,亮得仿佛一室神珠。
"夫妻交拜。"
他与她,各自屏住了呼吸,朝着彼此,深深地跪拜。这一切,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种自然不过的幸福,而连珺初与岳如筝,从那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相遇的第一眼开始,直至今日,走过了四年,流过泪,甚至流过血,才在这初时相知相恋的小屋里,真正成为了夫妇。
回到房间后,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好像都不愿打破这片温柔无比的静谧。
"小唐……"岳如筝终于开了口,紧握着红绸,就好像握着他的手一样。
连珺初贴近她,用脸颊碰了碰她的红盖头,道:"还不让我看吗?"
岳如筝抿唇一笑,往后缩了一下,"桌子上有秤呢。"
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得按照如筝说的来,于是他很听话地咬来了那根小小的秤,半跪在床沿上,轻轻一挑,便撩起了大红的盖头。
岳如筝一直低着头,想要等他发出赞叹之声,不料过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他坐在一边,好像忍不住要发笑。
"你干什么啊?"她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一把将红盖头摘了下来。
连珺初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下,眼里却还是充满了笑意,"没什么,你怎么把脸上涂得那么红艳艳的?"
"这不是跟你成亲吗?"岳如筝特别将"成亲"二字说得很重,又抓过床头的镜子,照了又照,不服气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平日里我不打扮自己,现在是不是将你给看呆了?"
镜子里的她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下午,她都在精心打扮。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两边脸上的胭脂不一样浓淡,于是这边加一点,那边再加一点,抹来抹去就越来越艳。可是她觉得没什么大碍,成亲么,自然是要喜庆一些。她原本还以为掀起盖头的一?那,他肯定会被自己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屏住呼吸。谁想到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唐,非但一声都不称赞,反而还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岳如筝不由生气地踢了他一下,连珺初急忙要躲,被她一把抓住。
"想躲?没那么容易!"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上拧。
"别!衣服都弄皱了!"连珺初小声求着,却没法挣开,只能由着她胡闹了一阵,见她还是不肯收手,便索性倚着她往前一倒,将她给压倒在床上。
岳如筝"哎呀"一声,想要推开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起来。
"我头上还有珠花呢……"她抱着他的腰,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管了……"连珺初不容她说完,一下便轻轻咬住了她的唇。岳如筝闭上眼睛,微微启唇,两人的舌尖便碰触在一起。
她的长睫毛蹭着连珺初的脸颊,他微微抬头,从她额间开始,慢慢地吻到她的眉眼处。岳如筝轻轻抱着他,侧过身,两人面对面地躺着,她这才感觉自在了一些。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岳如筝心里甜得像是柔柔软软的糖糕。
她抬起右腿,勾在他的腿上,竭力贴近了他。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原本就幽深的眼眸中添了一抹亮色,低下头便衔住了她的衣领,往外轻轻一扯,可却解不开她的衣带。
岳如筝只顾抚着他的脸颊,没顾得上留意他的神情。连珺初蹬掉了靴子,抬脚一下拉住了她的长裙,小声道:"如筝,如筝……"
"嗯?"岳如筝觉得腰间发紧,见他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裙角,皱皱眉,"干什么?"
连珺初有些气闷,又拽了一下她的裙子,道:"你说干什么?"
岳如筝咬着唇,笑盈盈地瞥了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求我。"
"你……"他发起狠来,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在这时还要折腾我?"
岳如筝"哼"了一声,从他口中挣脱,揉揉耳朵,道:"你不听话,我就要折腾你。"
"不要这样了……"连珺初用肩膀撑起身子,又一次将她压倒,抬腿抵住她,蹙眉道,"我会听话。"
岳如筝得意地吻了他一下,伸手给他解开衣带,他弯下腰想要去咬住她的腰带,却觉身上一重,眼前一黑,原来是岳如筝已经将被子一下给扯了过来,蒙头盖在了两人身上。
"不要盖被子,闷死了,看都看不见!"他用力踢了一下被子,提出强烈的抗议。
岳如筝却一把搂住他,不准他再蹬,"刚才还说听话!衣服脱掉不会着凉吗?"
"可我……"他还待反抗,岳如筝已经三下两下将他的衣衫给脱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岳如筝更加得理不饶人,"还敢逞强,过来,给你暖暖。"
连珺初无奈地叹了一声,岳如筝将被子往头顶一拉,他只见她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好一阵子,刚想说话,岳如筝已经将光滑的臂膀伸了过来。甫一触及,他的肩臂处微微一暖,双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靠了过去。
岳如筝抿着唇钻出被子,脸上的胭脂被抹得更是乱糟糟,可她的眼里柔情似水,像是一汪荡漾的春池。她只穿着绯红的胸衣,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腰身,两个人的身体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地贴近。
"小唐,你的身子好像有点热了。"岳如筝悄悄地说着,同时拉过绣枕,垫在自己腰下。
连珺初将脸埋在她胸前,抿着细细的丝带,小心翼翼地以唇齿解开了胸衣。他的气息拂过岳如筝的肌肤,她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别笑……"他的脸上微微发热,腼腆地低下头,温柔地亲过她的胸前。岳如筝的身子不禁一阵微颤,她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却被他用膝盖压下。岳如筝的眼里还含有一丝犹疑,连珺初衔住她肩前的长发,拢在一边,小声道:"如筝,不要再逃了。"
"嗯……"她羞涩地应了一声,忽而又红着脸道,"可是,我不会……"
连珺初怔了怔,垂下眼帘道:"我也不会……不过,没关系。"他说着,便将身子紧挨着岳如筝,仅凭着本能的直觉进一步地探求。他不能撑起身体,重量都压在岳如筝身上,不一会儿工夫,岳如筝便觉得吃力。她抿着唇,大着胆子卷住被褥,身子一翻,便将他反压了下去。
"还是这样好……"她微闭着眼睛,像只小兽一般趴在他身上,双手双脚紧紧勾住了连珺初。身下的人开始发烫,她一边享受着他游遍全身的亲吻,一边也觉得自己仿佛飘向了云端。
纠缠与舌吻,进攻与抵御,怕痛的感觉让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可想要完全与他结合的欲望又一步步侵蚀她的羞赧。他的双腿有力而执着,始终压在她的脚踝上。
"如筝……如筝!"
试遍各种方法,两个人浑身是汗,他还是不愿放弃。咬着唇,眼睛亮着星芒,在烛光下又似笼上了薄薄的云雾。
"我,好像找到了……"岳如筝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像是终于抓住了希望,奋不顾身地在她的引导下朝着那方向奔去。
岳如筝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体内生疼,但她强忍着,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口咬在他的臂上。
连珺初痛得蹙起眉头,再一望她,岳如筝同样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明眸就似以前一样,透着不服输的劲头。
"跟我一起痛!"她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用力又咬了他一下。
"好。"他来不及再多说话了,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席卷而至,两个人的腿紧紧缠在一起。
"让我上来。"他在奋斗中还不忘想要重回主动的位置。
"不要,压得重死了……"她气呼呼地将他抱着不放。
"哪有这样的……快点让我上来啊……"
"下次,下次……"
"唉……"
"小唐,小唐,我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嗯……"
"你怎么不说?!"
他咬牙:"如筝……请你让我专心一点!"
番外之为你取暖(上)
春去秋来,时光流转。院前的梨花开了又谢,屋檐下的二月兰葱葱郁郁。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有时岳如筝会觉得好像才与小唐认识不久,当年发生的一切一切都还依稀挂在心头,可不经意之间,两人回到南雁荡已有一年多了。
尽管不远之处的七星岛财力物力依旧充足,但他们还是选择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在岳如筝的心中,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身边这宁静又温柔的男子,就已经足够珍惜一辈子。
他会带着她上山采药,告诉她每种草药的名字与效用。她采来枝叶,凑到他面前让他闻一闻,那草叶上的露水便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晃一晃,好像闪着金光的珍珠。
有时走得远了,他们便留在山谷里休息。夏天,他坐在溪边看天际的白云,她撩起清凉的水给他洗去双脚上的泥渍。秋天,她倚在树下看漫山的红叶,他找来新鲜的果子摆在她面前。果子有酸有甜,他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总是抢着将青涩的先归拢在自己脚下……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天空,群山静默伫立,这时便该踏上归家的路了。满满的竹筐总是由他背着,岳如筝便牵着他的袖子跟在他身边。
路上没人时,她偶尔也会小声地给他唱歌,唱的都是幼时的歌谣,或许还会有些词不达意,连不成调。他也只是笑一笑,当作最好的乐曲。
"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唱一首?"岳如筝曾经厚着脸求他。
连珺初的脸上微微红了,"我不会。"
"你声音不难听啊……"她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肩膀。
"就是不会……"他局促地加快了脚步,好像生怕她再撒娇似的。
虽然他已经快要二十五了,可每当岳如筝想耍赖时,他还是总觉得一筹莫展,能做的事情只有趁早躲开。
……
又是一年春来早。
山中的生活依旧平静淡泊,可岳如筝每次下山回家后,却总会有些惆怅。连珺初问过几次,她只是不说。
某天这原本安宁的山坳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茜儿的丈夫阿洪。他比以前魁梧了一些,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只为了送一份礼。
"上个月又生了个儿子。"阿洪笑呵呵地将包裹递给岳如筝,里面是茜儿准备好的还礼。之前茜儿怀孕,岳如筝曾回过庐州探望,时间匆匆而过,不经意间茜儿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岳如筝很高兴地与他聊了许多,送走了阿洪之后,她翻看着茜儿的还礼,眉眼间却渐渐沉寂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上了床,连珺初一直在边上看着,见她睁着眼睛也不睡去,便坐到她身边,道:"如筝,你是想念茜儿了吗?"
岳如筝一怔,点了点头。
"那……要不过些时候你再去看她好了。"他侧身轻声安慰她。
"你不去吗?"岳如筝倚着他,道,"上次一起回去还是刚成亲的时候呢。"
连珺初沉默了片刻,道:"你师傅看到我总不是很高兴,有我在一边,感觉她与你也好似隔了一层。"
岳如筝心里有些酸涩,她觉得小唐在师傅面前已经表现得很知书达理,几乎就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可师傅见了他总显得较为冷淡。连珺初又不是喜欢攀谈的人,因此上次回庐州就彼此尴尬,他们仅仅住了两天就告辞离去,后来便再也没有一同回去过。
"那我也不去了。"岳如筝闷闷不乐地抱住他道。
"要不我去找丹凤陪你回去?"连珺初怕她说着违心话,便想给她找找办法。
岳如筝却枕着他的肩膀,道:"你在哪,我就在哪。一个人回去,还不如不回。"
连珺初默默叹了一口气,"如筝,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孤单?"
岳如筝伸手抚着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小唐,要是我们有了孩子,就不会冷清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眼看连珺初,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蕴藏已久的失落。
"原来你是为这事伤感。"连珺初终于明白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惆怅,微微松了口气。
"你想要孩子吗?"岳如筝紧紧抱着他,像是害怕他会离去一样。
连珺初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怔了一会儿才道:"随便吧。"
"怎么叫随便呢?"她不太理解他这种淡漠的回答,抬起头来蹙着眉看他。
"唉……"他朝着她诉苦,"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孩子。"
岳如筝忍不住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一下,"小唐,你准备把我养到几岁?"
他想了想,道:"直到我养不动你的时候。"
岳如筝心头一热,将脸埋在他胸口,道:"等你养不动我了,就换我来养你。"
第二天一早,连珺初下山去卖掉草药。岳如筝等到中午,下起了绵绵春雨,却还不见他回转。她渐渐坐立不安,索性关上门,撑着伞朝着山下走去。
好在没走多远,便望到他站在一棵大树下,难得在那避雨。岳如筝一路小跑过去,道:"今天倒是听话,不再冒雨赶路了。"
连珺初抿着唇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些神秘。她怔了怔,这时发现他不知为何脱去了外衣,将衣服盖在了背后的竹篓上。
"你不是把草药卖掉了吗?为什么还用衣服遮住啊?"她不解,想要伸手去掀开衣服,连珺初却急忙闪身避开,道,"不要去碰,回家再说。"
岳如筝狐疑地看了看他,只得跟他一路同行。四周雨声溪声不绝于耳,她却隐约听到那竹篓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但连珺初还是一脸镇定,什么都不说。
回到小屋,岳如筝转身去收拾纸伞,却听连珺初在身后道:"如筝,你过来。"
岳如筝回过身,只见他坐在门坎后的凳子上,脱了鞋子,将放在地上的竹篓慢慢斜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啊?"岳如筝嘀咕着走上前,低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奶黄|色的小狗睡在竹篓里。小狗看上去出生不久,因为刚才下雨的缘故,尽管连珺初已经用衣服给它挡着,但身上的毛还是略微有点沾湿了,正半睁着眼睛,迷蒙地望着上方。
"小狗?!哪里来的?"岳如筝又惊又喜,蹲在竹篓边道。
连珺初这才高兴起来,用双脚捧着竹篓,道:"我看到药店掌柜家里养了一窝,就向他要了一只。"他微微摇了摇竹篓,小狗呜呜咽咽地叫了几下,岳如筝被这小模样逗得很是开心。
"你把它抱出来,用布给擦一下,我怕会生病。"他向岳如筝道。
岳如筝犹豫了一下,望着小狗,想要伸手,却又缩了回来。她支支吾吾地道:"你抱。"
连珺初愣了愣,"怎么你怕狗?"
她的脸有些发热,看着小狗很是心软,却始终不敢去碰,"我怕它咬我。"
"它还没有长出牙齿啊!"连珺初无奈地说着,只好放倒了竹篓,用脚轻轻地将小狗拨弄出来。它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走路都尚且不太稳当,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滚圆滚圆,完完全全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岳如筝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取过一块干净的抹布,递给连珺初。他用脚夹着,小心翼翼地将小黄狗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了尖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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