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长年蕴藏的抱负的伸扬,来得让人更为畅快了.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香香的暖气.他开始在雪景中,想念着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这些往事马上就要得到补偿,这个时候,简直就是人生的一种最美的享受.这时他正置身于赏心阅目的情境中.
崇祯元年秋试的时候,他与同乡兼同窗学友刘心水,也就是刘不取的父亲,一起赴京会考.他们两人那时都胸怀大志,满腔抱负,又同时在北直隶的乡试中双双高中.他们一同住宿在京中会馆中,因此结识了入京赶考的史可法.他们因了一个政论,每每要争论到夜半.馆中学子大都看好他们三人.而那时简文宅更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秋试之后,刘心水与史可法中了进士,而他却意外地落榜了,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此后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四处结交,高不成低不就,连候补选官也懒得去应了.后来刘心水任官后,几次修书请他入帐幕主事,他碍于薄羞的面子,全都谢绝了.他内心里一直想要跟刘心水比个高低,当然不愿屈身于他的幕间,于是便出关漫游,放情于白山黑水之中.他将自己的失志,归咎于朝廷的有眼无珠.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遇了那时还只是个百夫长的满洲军官阿德赫,两人知情甚切,于是他便随着阿德赫一直至今.阿德赫能混到都统之职,其中有一半的本事是他的.
刘心水几年前突然过世了,他心下感到无比的落寞,入关时还特意到刘心水坟头祭奠了一番.他觉得刘心水走的太匆忙了,如果再有五年时间,他便可以让刘心水知道,他真正的能力与作为.同样是奔波于功名之途,刘心水的才能被埋没了,而他的才能,却还只是初露端睨,即便是冰天雪地,也不能覆盖住他的勃勃雄心.
他微微而笑了.此时他面对的毫无生气的扬州城中,他曾经嫉恨的要好朋友刘心水的儿子刘不取,正在那里一筹莫展,听任他的摆布.当然,城破之后,他会给刘家的这最后一支血脉留条生路的.假如失去了刘不取,他会更加落寞的.人生是一种寄托,有时寄托于亲情,有时则寄托于敌意.倘若两者都没有了,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想到史可法,刘心水与刘不取,他难以抑制住内心里如野马般奔腾窜突的快意.他永远忘不了,刘心水揭榜后跟他说的那一句他终身难忘的话:"平芜尽处是春山,斜阳更在春山外."
但是,如果能将敌意转换成某种假设的亲情,这种快意是不是可以更强烈一些呢.他这样想着,然后加以肯定了.他以为,虚伪只是当事人的错觉,其实它更应该归于处世的某种手段,而不只是品德问题.
房山在扬州城南外被修流一剑斩杀的消息,方才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他看着修流骑马缓缓走过城边,心里暗笑道:"真是初生的牛犊不畏虎.年轻人血气方刚,成不了大事,几年之后,也仍然只是匹夫之勇.或许,他还活不到几年之后了."
他之所以跟阿德赫这么多年,看中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匹夫之勇.他想,孟子说的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一次他让阿德赫随意从他的书箧里拿出一本书来,翻出几页,他便一字不漏背了出来.他告诉阿德赫说,这叫学问.阿德赫于是对他钦佩地五体投地.
这个善于骑射的小南蛮的兄长周修涵,当时与他也是同年参加会试的.周修涵一本正经,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看着就很不顺眼.还有现在困在城里的史可法,跟他也是同科会试,不过那时史可法一身贫寒,不引人注目,却也中了.时过境迁,当年同时赴考的举子中,现在还能呼风唤雨的,也只有他简文宅了.从高处望出去,天地茫茫,他心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了.
修流的身影渐渐被大雪吞没了.简文宅觉得,修流只是生不逢时而已,不然经过造就,肯定会是个难得的将材.好在史可法跟刘不取现在把城封了,实际上,这座孤城即便为他周修流敞开,他也折腾不起来了.这就是时势.能读点书,会些武功不是难事,但能识得时务却难.
简文宅看着雪景,想着心事,此时不觉捻须暗地冷笑道:"现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做忠烈英雄了.也不知道这是可敬还是可悲之事.当初我从关外回来后,交由周修涵上呈给朱由检的泣血书,这个刚愎武断,却又是历来亡国之君中,境遇最让人同情的崇祯皇帝如果接纳了,何至于大明江山竟有今日之颓败?!"
他拿起茶壶,想再美美喝上一口,却忽然发现,那茶壶盖已经冻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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