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之东,鄂州西南,梁子湖纳山川及洼地之水,形成了一个方圆三百里的大泊,而后在樊口经梁子湖港注入长江。樊口镇正是依赖这种多河湖港汊的地形条件,成为历来的兵家重地。
飘渺山庄的座舰“云海”号就停在梁子湖的港汊之中。远远望去,长十丈,阔两丈,拥有两层楼宇的云海号对于附近的渔船俨然就是个庞然大物,前后两根高耸的桅杆尽显巍峨气势。近看处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偌大的楼船,从小小的窗纹挑角,到整个船身都被打磨得光滑无比,都以桐油浸泡,再用朱漆覆盖;随处可见的装饰都是精致入微。不难想象,云海号是工匠们花费了无数心血的结晶,它的造价难以估量。
楚无名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他由切切实实地喜欢享受。楼兰第一次上这条船的时候,笑着说他是石崇再世。楚无名解释说他自己喜欢江河湖海。云海号对于他来说不只是一条船,而是一个家,建造在水上的家。
宴请达官显贵和江湖豪杰的时候,云海号常常作为礼宾之所。楼兰自己也曾经多次登上这条船,与楚无名一起泛舟江河湖海,消遣时光。那份惬意着实是种无法描述的感受。如今,楼兰即将再次登上这条船,却没有了游玩的心境,因为时势不允许了。
距离码头还有三丈远的时候,云海上的身影朝他丢出了一个酒罐。楼兰双手一压马背,腾空跃起,顺手抓住酒罐,再凌空翻出几个筋斗,稳稳地落在了云海号的甲板上。看着眼前那人,以手为刀,戳破罐口的封泥,仰起脖子,一阵豪饮。
“好酒!”清冽的醇浆,令楼兰顿感意气霓生。
楚无名的年纪和身高与楼兰相仿,身形上则略微飘逸一些。与楼兰阳刚硬朗的面容相比,楚无名的五官是柔和的典型。无论是额头,眉宇,眼眶,鼻梁还是脸型,都没有粗硬的棱角,如同细腻温润的山水画。这样的脸型自然是美的,不过对于男子来说,楚无名的相格似乎少了点什么似的。有直言的人纯粹就说他生了一幅女人脸。楚无名也不生气,他生性淡泊平和,不喜欢无谓的争论。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一幅好的形貌可是造化,其他人怎么看,还是由他们去吧。
“你的事,以及江湖上的那些传闻,我都已经听说过了。患难见真交,磨砺出人杰。今天的你再一次站在江湖风浪的端口,未必就是坏事一桩。熬不过去的话,大不了就此消失,再也不理这红尘世事;熬过去了,大兄弟的声望与修为都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前景不可限量。”
知己之所以是知己,是因为他只去聆听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楚无名并不急于为楼兰辩解,他在内心深处信任楼兰,信任他不会做出格的事,信任他不会被挫折打败,而是会力挽狂澜,扭转命运,从而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
“奇怪,你为什么不喝?”在楼兰的印象里,楚无名爱酒的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也是个极其能喝的主儿,只是很多人都被他的相貌给欺骗了。
楚无名笑道:“现在这节骨眼上,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清醒着的,绝不能同时喝醉了。当然了,喝酒若是不能尽兴,不如不喝!”
楼兰轻轻地把酒罐子放上甲板,说道:“你不喝的话,我一个人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今天我是不能喝了。不过大兄弟你也别着急,里面倒是有个人能陪你喝上几坛的。”
“还有客人么?”刚刚泄了气的楼兰立刻又来了精神。
楚无名领着楼兰进入船舱。云海号甲板上的船舱分为三节。第一节最大,是会客的厅堂及活动宴席之所;中间的一节最小,是楼梯间,往上通二层露面的卧房与厨间,往下通底层划桨室和仓库;第三节是操舵间,并供水手们休息起居之用。
会客厅的船舱明净宽敞,正中放一条长桌,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湖鲜,梁子湖的特产武昌鱼正是其中的主打菜。桌子的左边坐着三名年轻美丽的女子,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按照红绿蓝的衣着一字排开,穿红衣服的显得活泼秀气,绿衣服的温和端庄,蓝衣服的安静沉着;桌子的右边则坐着位白衣服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冠玉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瑕疵,手中折扇轻摇,顾目投足之下都有着完美般儒雅的风采。
这一男三女楼兰都认识。藏剑阁的兵器铸造,天下一流。因为经常往各个门派和山庄送武器,所以结识的江湖人士极多。而这白衣男子正是藏剑阁许氏铸造作坊的当家许剑纯。三位女子也是他的胞妹,按照许剑纯的叫法,楼兰称红衣女子为小鱼,绿衣女子为妮子,蓝衣女子为婷儿,至于切实的名字,楼兰就不知道了。
“楼兰兄,你迟到了,我是该罚你三杯呢,还是该罚你三坛子?”小鱼性格活泼,见到楼兰的到来,第一个起身敬酒。
“你们都来了啊,看来今天的酒我是喝定了。只是,可不可以等我一会,我还有点事情不能耽搁!”楼兰想到花泪裳的伤势,决定先出舱等待竹风月与莫千伤。
小鱼不知道他的想法,以为他是要逃席了,撒气着说道:“不行!这该罚的酒你不喝,我们都不准你离开!”
“我现在是真的不能喝!要不,等我一刻钟好不?”
“不行!”小鱼蛮横地嚷道。
许剑纯径自斟上一杯,轻呷半口:“楼兰兄真的有事的话,先去办好,我们再等一会就是!”
小鱼显得更蛮横了:“大哥,你不帮我劝酒也就算了,怎么还帮楼兰逃席?真是胳膊肘往外拽!”
“你啊,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为难楼兰兄了。他这些天来,哪一刻不都是忙碌匆匆的?作为姑娘家,还是体谅下别人的好。再说了,今天我们除了喝酒,还要吃鱼的!”
小鱼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鱼字,许剑纯的话,是明显的一语双关。绿衣服的妮子和蓝衣服的婷儿笑得都要趴下了。小鱼脸色涨红,很不高兴地坐了下来,恨恨地说道:“气煞我也!”
“真是个了不得的一家子!”见他们相互扯皮的样子,楼兰也被逗乐了,但笑容只是一闪而过。
楚无名看到他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大兄弟你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楼兰也不再隐瞒,直接将在武昌遭遇邱苍松和花泪裳的情形说了一遍。没等楚无名表态,妮子首先坐不住了,她走到楼兰面前,急切问道:“花花受伤了,这是真的吗?”
楼兰有些意外:“你叫她花花?你们很熟吗?”
“是的,我要去见她!”妮子的回答毫不隐含。
其时楼兰和楚无名都不知道,花泪裳和她的大哥叶云深,与汉阳藏剑阁是有前缘的。还是在白浪沙之战的前一年,叶云深带着年幼的花泪裳前往藏剑阁铸刀,遇到承接生意的妮子,两人一见钟情。在那之后,叶云深和花泪裳便时常光顾藏剑阁,有时一住就是半月之久。白浪沙之战发生时,叶云深被命令派送到藏剑阁,和花泪裳一起躲过了两大劫难。但在那之后,兄妹两人就离开了藏剑阁,而且再没有回去过。
“走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见的?他们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了。再说了,她和她大哥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鱼比较正统,再加上口快,丝毫不理会楼兰和妮子的情绪。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温文尔雅的藏剑阁主许剑纯,这一刻也终于生气了。小鱼见众人的眼神冷冷的,情知自己已经失言,也就不再做声了。
“花泪裳受了那么重的伤,能熬到这里,已经是个奇迹。”楼兰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不过,她能不能熬过最后这一段,我实在是没有底,因为,她给我的药丸都已经用完了。”
“我这里有!”妮子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小瓶子,说道:“藏剑阁开炉铸兵,工匠技师们每日被炉温烘烤,免不了有邪热入体,虚火过旺,阴阳失衡。为此我们的先祖发明了一种药方,叫做玉露丸,专克阴虚火热,无论是外伤还是内伤,用了都很有好处。”
“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让花泪裳得到彻底的康复。”楚无名作为庄主,考虑事情明显的要周到些,“药丸和玉露丸都能抑制虚火,但花泪裳的肋骨折断,必须尽管处理。接骨是个技术活儿,弄的不好会留下后遗症。一般的郎中都没这样的能力,要想根治花泪裳,只有那些顶尖的医生才能办的到。”
“若是田园药仙在就好办了,论医术,天底下没有能比的上他的!”婷儿Сhā话道。
“想都别想!”楼兰摇了摇头,“药仙那老头子固执的不行,他很早就曾经放言,但凡魔教之人一概不救。当年为了尹清奇自废武功一事,大庄主几次出面求他,他竟然一直不肯伸出援手,让尹清奇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七年。话说尹清奇尚且表示不再过问门派恩怨了,花泪裳既然是小魔女,若是被他碰到,别说救,会不会要她的性命,还很难说!”
楼兰所言却是实情。药王谷的谷主田园,是现今江湖上极有声望的人物,他和他的挚友,少林寺方丈雪鸿一起,被公认为武林正道的泰山北斗。无论是医术还是武学,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但是,和一般的医者不同,田园是个极有争议性的人。他孤傲倔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对于魔教,即当年的圣火教有着一种近乎入骨的痛恨。圣火教上下,对于他也是牙根痒痒。只是碍于田园精深的武功和药理,才一直都没有动手。但凡过节,往往有发展到水火不容的那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圣火教的双钩长老遭遇田园,被他痛下杀手,其后教主古正阳怒不可遏,找到田园要他偿命;田园也是看不惯古正阳久矣,当场两人大打出手。这次对拼被称作江湖史上的巅峰对决,《黄帝内经》与《神魔劫》两大绝技棋逢敌手,不分上下。最后两人都身受重伤,古正阳有教中高手的保护,安然退下;但田园只能选择逃亡。半年之后,白浪沙之战爆发,古正阳再一次遭遇田园,被他和雪鸿合力葬送。在那以后,魔教销声匿迹,田园就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了。
楚无名道:“不必要田园先生那么好的医术,有两个人也可以办的到。三魔女中的唐秋出身唐门,也是个杰出的医者;风荷山庄的大庄主纪舞风,为了根治尹清奇的病痛,多年来一直钻研药理,医术想必也不差。”
“那我这就去岳阳,找纪舞风和唐秋两个来帮忙!”楼兰的眉头深锁,“虽然我被风荷山庄追缉,但是花泪裳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否则,如月会难过一辈子。就算他们准备好了让我去自投罗网,我也要闯一闯了。”
“大兄弟你不必事事亲为!”楚无名并不同意楼兰的冒险,“风荷山庄的追缉还是小事,如今江湖上盛传你有藏宝图,才是最大的麻烦。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哪些人在等着你,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会用些什么手腕!再说了,如果这点小事也要你去冒险,我们大家的存在不是太没有意义了吗?你放心,找风大庄主和唐秋这两件事,包在我们身上。”
楼兰细细一想,楚无名的话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坚持。
此时竹风月和莫千伤已经返回。众人一起将花泪裳送到云海号的二层卧房安顿,由妮子负责照料。返回会客厅后,楚无名转向竹风月和莫千伤:“眼下有件紧急事,我得请你们去办。花泪裳的伤势很重,也经不起颠簸。你们两个吃完饭以后去趟岳阳,到风荷山庄找到大庄主,到凤凰山庄找到唐秋。风荷山庄好说,凤凰山庄那边你们要留意一些,出入的人员很杂,而且你们生人过去,要注意言语措辞,切莫因为意气与人争执,免生祸端。”
“楼兰兄此次离开君山,打算在飘渺山庄呆多久?”待众人一一就坐,许剑纯问道。
楼兰答道:“吃过这顿饭,我就离开。”
“这么急?”楚无名刚刚放到嘴里的筷子停了下来,“花泪裳现在有我们照顾,你不用担心了;风荷山庄那边,暂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不能了无牵挂。嫁祸给我的人,不把他查出来,我永远都不能安心。”
“那也不急于一时啊!”许剑纯对他的过度仓促有些不解,“查人这件事,太慌张了,容易打草惊蛇。相反,如果你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对方的马脚就会不知不觉地出来了。”
莫千伤也赞成道:“是的,两个人的头脑比一个人有用。有我们庄主帮忙,你会轻松很多。”
楼兰摇头道:“两个人的头脑是比一个人有用,但是一个人的麻烦比两个人的麻烦要好些。”
楚无名知道他担心的是自己处境不妙,不想把祸端带给飘渺山庄,于是说道:“大兄弟这么说就不对了。你我情同手足,就算不能共生死,共点患难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也不必以为那些人敢把飘渺山庄怎么样。三五个人手,根本奈何不了飘渺山庄;至于纠集大队人马过来巧取豪夺,呵呵,说句不好听的,这样厚脸皮的事,他们也不敢做。”
楼兰道:“大兄弟和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必挽留。”
楼兰的仗义是出了名的。众人闻言,知道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说,只是纷纷给他敬酒。相对于当初的期望来说,酒杯都显得沉重了些;只有楼兰来者不拒,一个劲的豪饮,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酒过三巡,楼兰,许剑纯,以及小鱼和婷儿醉得东倒西歪的;楚无名无心饮酒,丁点没沾;莫千伤和竹风月有人物在身,也不敢多喝,刚刚吃饱便起身告辞。
“无名,在走之前,我想托你办件事。”庄客们还没收拾好桌椅,楼兰便醉醺醺地说道。
“你说吧。别说一件事,就算是一百件事我也给你办了!”
“眼下也只有你能帮的上这个忙了。”楼兰打了个酒嗝,“我从来都没有惧怕过任何人,也没有惧怕过任何事。可是说真的,我还真的不习惯同时面对那么多的敌人,尤其是往日的朋友,和他们刀剑相对的那种感觉,很痛苦……”
楚无名隐隐觉得,楼兰的声音有些颤抖,而且他的眼睛也是湿润润的。
“呵呵,你能想象这样的日子么?朋友被人杀了,我不能为他报仇不说,反而被当做叛徒和内鬼,被我最信任的人赶出了山庄,那个被我当做家一样照顾着的地方。我不想伤害风荷山庄的人,也不想死在他们手里。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可以让我为自己沉冤昭雪的时间,一点可以为朋友复仇雪恨的时间……”
停顿了片刻,楼兰继续说道:“只要风荷山庄的人不把我追的太紧,让我可以全力施为,我就有办法扭转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了。”楚无名伸手搭上了楼兰的肩膀,“两位庄主那边,我去和她们说……”
“谢谢了,大兄弟!”楼兰的眼角,终于滴下了两滴泪来。这个坚强镇定的汉子,第一次在别人,在至交好友,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哭了。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像是在谈论一项交易,楚无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什么事?”
“喝完了酒,好好地去睡上一觉,等酒醒了再走。你现在这样子,我真怕你出事。”
“你还真是一个不好拒绝的人——好吧,我去!”
楼兰挣扎着起身,头重脚轻的感觉对于行走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楚无名正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止住了:“不要帮我,我还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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