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都说顔姑娘美貌绝世,堪比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颜如月的脚步刚刚踏上君山的土地,码头上的老高就由衷赞叹。
恭维的话听的多了,但颜如月还是很礼貌地向老高颔首,以示感谢。
再访君山,颜如月的心情其实并不轻松。七年前的那一战,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与命运。从那时起,风光无限的圣女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倩影,每日在孤苦伶仃里回味那些感动着自己的画面和脸孔。如果严格地追究起来,在君山上的那些武林名宿,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有圣火教子弟的鲜血,而她是要和他们见面的。这是见敌人不是见朋友,对于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来说,她需要积累很大的勇气。
但她到底还是来了。颜如月能够放下敌对的心态,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则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的恨意渐渐磨平;二则叶云深与纪舞风已经达成谈判,圣火教与武林同盟一笑泯恩仇,她可以随大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楼兰在多年前就开始请她造访风荷山庄,她一直没答应,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法拒绝他了。因为执意,两个人都已经失去了太多。
老高向两名码头庄丁一摆手:“圣火教圣女第一次来风荷山庄做客,万万不可怠慢。你们两个,赶紧去通知两位庄主和大总管!”
“高先生且慢!”过惯了孤独生活,再加上考虑到自己的圣火教身份,颜如月一时还无法适应同时面对那么多人,“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老高很快明白了颜如月的心意,也就不再勉强。
楼兰牵起颜如月柔柔的手臂:“我们去哪?”
颜如月毫不犹豫地答道:“白浪沙!”
随着古战场的逐渐临近,颜如月的心跳越来越快。刻在心灵上的那些记忆,仿佛在一刹那间活过来了——
冬月十七是个阴冷的日子,白浪沙没有日光,北风在君山上空发出凛冽的啸声;
战鼓的隆响足足持续了一个下午,没有片刻停歇;
沙滩上到处都是人影,头顶上飞的、眼睛前晃的、脚跟边躺的,五颜六色的服装在这里沸腾,各种各样的兵器在这里碰撞,种种惊世骇俗的绝技在这里大放光彩……整个白浪沙显得拥挤不堪;
碰撞声、轰击声,呐喊声、哀号声,眼前的场景对于耳朵来说也是一种考验;
血液四下横流,血雨四面飘洒,白浪沙这一天的颜色是红的;
附近的湖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船影,有的带着火光,有的缓缓向洞庭湖里沉沦下去……
当然,如今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七年过去,洞庭湖的水位起起落落,早已将白浪沙的血迹荡涤得无影无踪。唯一留着当年印记的,是白桦林中的那座山一样的坟冢,君山大墓,以及墓前有如卧牛一般巨大的巨型铭文石。
君山大墓至今仍然有两丈余的规模,可以想象,七年前它远远不只这个高度。
“六千生命长眠于此;
六千灵魂叹息于此;
六千家眷恸哭于此!”
再说其它都是徒劳的,铭文石上的数字,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颜如月双足跪地,朝着君山大墓叩拜了足足八十一次。七年来,这是她对白浪沙死者的第一次现场拜祭,她是在弥补往日的缺失。
她拜祭的是所有的死者,而不只是死去的圣火教先贤。
“生命之贵,重于功勋霸业;此地留者,同于父老亲人。生前汝等刀兵相见,死后尚能同|茓共眠。继往我辈,又何必执乎睚眦?天道有福,但可同享;天道有祸,但可同当。生生世世,永为携手……”
纪舞风的悼词,颜如月并未曾听到,但她的感觉是一样的。
默哀了足足半柱香光景,两个人的心里都是无限苍凉。
“七年了,每次来白浪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你!”楼兰站姿笔挺,一如身边的亭亭白桦。
颜如月应道:“如果我来白浪沙,第一个想到的人也不会是你!”
这是交流实实在在的感受,跟情人的拌嘴没有任何关系。但凡有血性的儿女,来到白浪沙这种地方,脑子里出现的念头都不会是儿女之情。楼兰和颜如月对彼此的诚实,也是两人对自己的诚实。
“其实,如果你早些来白浪沙拜祭,纪大庄主照样会接受你。”
颜如月的目光轻轻一转:“当年你选择风荷山庄,这里的关系最大吧?”
“是的!接到邀请信以后,我来君山,纪大庄主带我看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君山大墓。看到铭文上面的二十四个字,我就打定主意留在这里了。”
“哪怕与我相隔天涯,你也要留在这里?”
“是的!虽然说你是我的牵挂,但风荷山庄是我的理想。”楼兰长吁一声,“江湖上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尽可能强大,杀人的本领越高越好,唯有纪大庄主打心底地敬畏生命。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纪大庄主也会看的很重。这是江湖人最不注重的良心!”
“所以就算纪大庄主误会你,冤枉你,你也不怪她?”
“是的!但那只是我们认识上的不同。只要纪大庄主还是和以前一样敬畏生命,她就值得我继续追随。我守护的是一个信念,而不是纪大庄主本身!”
“可是你本身却不敬畏生命,你还是会杀人的!”
“有纪大庄主的影响,我已经不喜欢杀人了。”
“白浪沙啊白浪沙,你到底改变了多少江湖儿女?”颜如月轻笑一声,“我们走吧!”
拜祭完死者,颜如月算是真正地放下了对武林同盟的偏见。生前刀兵相见,死后同|茓而眠,白浪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哪怕一个人的恩怨之心再重,来到白浪沙,他的想法都会有所不同。这里的气氛,比任何天衣无缝的说辞都更具说服力。
楼兰和颜如月将荷香会馆作为造访君山的第二站,这是因为叶云深、楚无名、以及花泪裳和唐秋都在那里下榻。楚无名选择了唐秋,这意味着一家人的首次团圆。世事果然沧海桑田,理解、误会;误会,理解……然而真正的亲情,是不会被这些因素影响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只会让人越来越珍惜。
楚无名、陆忍、唐秋和花泪裳都在舍中,见到楼兰和颜如月的到来,楚无名与陆忍大步迎了上来,笑着行礼。然而花泪裳和唐秋却显得有些踌躇。
“怎么了?唐秋,花花,看到大姐,你们不高兴了?”楼兰顿觉奇怪。
唐秋和花泪裳头颅低垂,声轻如蚊:“大姐,我们对不起你!”
颜如月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叶云深设计将楼兰逐出风荷山庄,唐秋和花泪裳都是知情的,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反而把她带到凤凰山庄,配合整治冷莫虚的行动,让颜如月在不知不觉中几乎坑害了楼兰的救命恩人。颜如月上前,拉起两人的双手,笑着说道:“没什么好难过的!不管是楼兰也好还是大哥也好,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信念活着不是吗?当年我们结拜,还不是因为志同道合?现在,咱们这一家重新回到一起了,应该高兴才对啊!”
“可是我们……”唐秋和花泪裳欲言又止。
颜如月又笑:“天底下没有不磕碰的家庭,至少经过这件事,我们大家算是真正了解了彼此。”
楼兰憨然道:“我这人有时候就是要受点磨砺。在君山,安定的日子过的太久了,我的筋骨越来越懒散,目光也越来越短浅。这次一出去,才知道自己所学的原来是那么有限。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大哥!如果不是他当初给我一下子,我的刀法到不了现在的造诣,我的见识也到不了现在的深度。”
“大兄弟是因祸得福!”楚无名大笑。
楼兰亦笑:“就是这个词!男子汉不冒险,就不可能有好运气。”
“云深这一折腾,改造的何止是楼兰少侄?圣火教和风荷山庄那么多年的恩怨,都被他和纪大庄主给化解下来了。我陆忍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想到有这种解决方式。你们这群年轻人,真的让我大开眼界了。”陆忍笑的时候,腐蚀的面皮在脸上挤成两个皱巴巴的鼓包,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唐秋补充道:“大哥还改造了他自己。或许,经过这次的事,他会知道自己应该珍惜的是什么!”
“说起来,大哥到底去了哪里?”花泪裳不无担心地问道。
陆忍跟着说道:“对啊!这么重要的时候,云深怎么能不来?”
“你大哥是怕了你!”楚无名朝着花泪裳优雅一笑,“我去找他。”
“不用找了,我已经来了!”
依旧是那顶火焰冠和那身绛红流纹大袍,依旧是那赤红的眉宇和须发,依旧是那硬朗的面型和冷厉的声音,叶云深刚刚进入荷香会馆的房间,四周的空气就笼罩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一干人纷纷找来椅子,围着楼兰和颜如月一起坐拢。七年前,这一家子在洞庭湖边的某个地方会面,因为话不投机而分道扬镳;七年后,从江湖风雨里成长起来的众人,对彼此的认识渐渐完全,渐渐深刻,他们有着太多的见闻需要交流,有着太多的感想需要倾诉……
风荷山庄地牢——
干草堆上,公子怡倚墙而坐,花雨以他的右腿为枕,很文静地靠在他的身侧,任公子怡的手指不时梳过她的发际,脸上满是释然的微笑。
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前,她被他绝情的话打击得精神崩溃,甚至有了死的打算;然而现在她已经知道,这个男人的爱尽管不博大,但是很真实,为了保护她,他愿意去做任何事,哪怕背负骂名,背负绝望。
“相公啊,你说大庄主会放了我们吗?”花雨幽幽问道。
公子怡轻声道:“不知道!小马毕竟是我杀的,如果大庄主要我偿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以前我一直以为,大庄主对每个人都是很好的。可是现在看来,其实我们都不懂她。她早就知道你是内鬼,却一直默不作声,一直等楼兰出来才揭发你。”
“这不是她对我不好,是我对她不好。但凡做老大的人,都不能接受有二心的人。”
“可你毕竟为风荷山庄做过那么多事……”
“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花雨轻轻一笑:“叶教主那么厉害的人,也在白浪沙倒下了,其他人自顾不暇。凤凰山庄的人,估计一时半刻不会过来救你!”
“救我?”公子怡嗤笑一声,“一个眼线若是身份败露,他的价值也就失去了,只能成为弃子。自古至今,没有任何势力会为了挽救眼线而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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